1 | 卻說濟公自從打獵入山,不見回來,四方傳說,猶在孤疑未決之天,也就有人編作評話,且是說得好聽。彼時湖上有個山人,姓莫,號本虛,年已七十餘歲,平日極好禪門內典,凡有高僧高道到來,無不探訪講求實際。一日走到昭慶寺中閒耍,只見天王殿中,許多人打著圍場,中有一個和尚,敲著饒鈸,說著因果。莫老者偶然從外進去,捱著人叢,那和尚聲氣響亮,說書委實好聽。莫老者扶著拄杖,也向人叢之中捱身進去。坐著們人看見是個老者,即就起身,拱他進去坐定。說的不是《西游》、《水滸》,也不是《三國》、《楊家》,卻說的是濟公長老近日在杭城顯化的出跡。莫老者道:「這本新聞,卻是新編就的。」倒也細心要聽。那和尚看見老者進來聽說,卻更放出精神,愈加討好。說著濟公一日沉醉之極,已及黃昏,沒處著身,一直撞到新街劉行首家投宿,鴇子道:「那有和尚走到門戶人家借宿之理?聞得人道『娼家接了和尚,生意不太順當』,多有的見了和尚進門,不但不留,還要打個醋炭,燒陌解禳利市神紙。」劉家有兩個女兒,二姐已有了客,到是大姐常在外邊請去,今早方回,尚是沒客。他是酒醉的和尚,將計就計,勉強留他,不怕次日不拿銀子與我。況此時已及更深,推他出去,萬一巡夜的拿去吊打,也是罪過。就攙著濟公,往大姐床內安歇。濟公得了睡處,便放倒頭,衣也不脫,竟是酣呼一覺。到了天明,拿手一摸,卻有一陣胭脂香氣,陡然爬起,推窗一看,東方已亮。看見桌上有筆有墨,遂題一絕。詩曰: 暫借妖嬈一宿眠,禪心不與欲心連; |
2 | 只因誤入桃源裏,認與虔婆五貫錢。 |
3 | 適值昨日有一施主送他五貫錢,濟公解而與之。鴇子過意不去,扯住道:「我有昨日剩酒,熱了你吃去。」濟公也就一日啜盡。於前詩之後,又添一首。詩曰: 從來諸事不相關,獨有香醪是我貪; |
4 | 清早若無三碗酒,怎禁門外朔風寒。 |
5 | 濟公寫畢,開門一徑而去。虔婆聽得門響,急起來看,只見一幅兩詩。大姐尚是睡著,問時,大姐道:「夜來我也睡著,此時才醒,絕無動靜。」虔婆道:「真佛子也。」是日,濟公走到西溪永興寺,要看梅花,進寺要見講主。長老關著房門,濟公在門外,叫了兩聲不應,一徑推將進去,卻見長老悶悶坐定,不出一聲。濟公道:「長老為何著惱?」長老道:「天色漸寒,昨日衣物盡被偷兒盜去,今早著人到西溪街上,聞得鄭先生卜得好課,說道『落了空亡,沒處查問』,所以悶悶於懷,有失答應。」濟公大笑道:「出家人要財物何用?待他偷去,倒也省得記挂。」長老道:「我積攢許多時,要修殿宇,起造鐘樓,今被偷去,不好與外人說,只好肚裡得知,故此向著壁角嘆氣。」濟公道:「我來正好與你解悶,有八句話兒,說與你知道。」 啞吃黃連苦自知,將絲就縱落人機。 |
6 | 低田缺水連天旱,古墓安身著鬼迷。 |
7 | 賊去關門無物剩,病深服藥請醫遲。 |
8 | 竹筒種火空長炭,夜半榴龍畫向誰。 |
9 | 講主聽了大笑,曰:「妙哉!俱是雙關之意,胸中雖悶,卻也寬解許多。」住了數日,卻又走到毛太尉家,剮剛掘了新筍一籃。毛太尉道:「濟公來,請你吃筍嘗新。」濟公吃得滋味極美,遂道云:「一寸二寸,官員有分;一尺二尺,百姓得吃。和尚要吃,直待織壁。虧得在太尉處,方得嘗新,若在寺中夢也難得,且剩幾塊持歸奉長老。」太尉道:「此是饞物,另將一盤荷葉包了拿去。」遂行向淨慈寺來。首座道:「這醃臢孽種拿的不是豬肉,就是狗肉。」濟公道:「你們做了三十六個團圓好夢,也不得到嘴。」眾曰:「卻是甚麼罕物?」濟公道:「你們沒福吃的。」徑入方丈。長老道:「出去久了,如何才回?」濟公將筍包解開,放在盤裏,送到長老面前。長老道:「從何得來?」濟公道:「我在毛太尉處取來,孝順長老。」長老道:「這品鮮味,出家人享用太早,你可寫一啟去謝毛太尉。」濟公舉筆寫道: |
10 | 錦屏破玉,偏宜我等齋盂;粉節出牆,已屬君家風月。才向泥團掘出,那堪露水烹嘗。 |
11 | 趁嫩正好結緣,老了卻難享用。使山僧滋味感激,願施主福祿嘗新。 |
12 | 毛太尉得了謝啟,也道濟公資質果是天成,洵非學力所及。 |
13 | 和尚說到此處,把鈸收起道:「這幾段說話,是濟公的小節目,還有絕大的妙處在後。如今要列位居士大出手,破費幾分,待我再說。」莫老者道:「這幾段話,也不見濟公奇處。你既要我們開包,我就撮一塊與你。」約有三錢,要他再說,消遣消遣。和尚得了銀子,重將鐃鈸打將起來,說道:「濟公終日吃酒吃肉,只顧嘴頭。那身上衣服,日打雨灑,汗水粘連,生上一身虱子,攢得身子發癢,實不耐煩。忽然拿了火缸,將虱子一個一個撩在火里,口中說道: |
14 | 虱子來,虱子來,蟲蟻之中是你乖。腰背肩甲隨你咬,衣衫褲子受伊災。生來只好如麻大,成雙也有夫和婦。晝夜兒孫勃勃生,惹人見了生嗔妒。細思我身不能久,你身安得常堅固。而今送你丙丁鄉,不須見我生驚怖。烈焰光中爆竹聲,伊須莫認來時路。 |
15 | 說畢,只聽得門外一個人要請濟公指路,乃是賣稹饳的王公。濟公走去,也隨口念道: |
16 | 稹饳兒王公,秉性最從容,擩豆擂了千餘擔,蒸餅做了幾千籠。 |
17 | 用了多少香油,燒了萬千柴頭。今日盡皆化散,日常主顧難留。一陣東風吹不去,鳥啼花落水空流。 |
18 | 濟公念罷,就要酒吃,一連吃了二三十碗。只見許多婦女送殯,濟公趕到叢中,從宅打個筋斗,露出此物,眾人俱要打他。只一笑道:「願你們女轉男身。」眾人也笑一笑。濟公一口氣跑到清波門下,仰天跌倒,把門的過往人圍住,都道:「那裡來這個酒鬼和尚?」其中有認得的道:「是淨慈寺書記,吟詩極好,只是吃酒,沒正經。」濟公聽見,遂遨起頭來道:「誰說沒正經?有幾句話兒,你聽我說: 本是修來四果身,風顛作遲鈍凡人,能施三昧話通神,便指凡夫出世津。 |
19 | 經卷無心看,禪機有意親。醉時喝佛罵天真,渾身不見些兒好,一點靈光絕勝人。」 |
20 | 認得扶起濟公,攙得不多遠,卻又跌倒。直到淨慈寺,叫了幾個侍者,攙濟公回寺,吐了滿床,都是酒肉糟粕。眾僧沒奈何,只得耐心伏侍,不道些兒厭煩。適有一尼姑,聞得濟公極善寫疏,因鐵鐘破了,另要鑄個銅鐘,持了疏簿走來相叩,濟公尚在醉鄉,等了半日。眾僧看見醒了,即將尼姑之意說與濟公。濟公提筆就寫云: |
21 | 尼姑鑄鐘,有鐵無銅; 若要圓成,連松智松。 尼姑接過念了一遍,卻不省得。走出寺門,又將疏簿揭開,且看且走。卻見兩個舍人走來,問道:「這疏簿可是新寫來的麼?」尼姑道:「方才濟公所書,請教舍人,此是何意?」那知兩個舍人,一個叫做連松,一個叫做智松,看了大驚,即就允其布施,這也是濟公一段神通之處。 |
22 | 又有一個賣青果的王二,專好養蟲蟻耍子,時當八月,王二起早走出城外捉促織。行到麻地中,聽得一個叫得好,分開苧麻,拿著火草一照,只見這蟲兒,站在火赤鏈蛇頭上。王二將石頭打去,蛇便走了。促織跳在地上,即將罩兒拿住,生得十足好相,大喜回家。又養了幾日,精力滿足,與人相賭,贏了數十餘次。王太尉聞知,出了三千貫買去,賺了千金,取名鐵槍王彥章。漸及深秋,已當大限,王太尉十分愛惜,制一銀棺材葬他,也請濟公指路。濟公道: |
23 | 促織兒,王彥章,一根須短一根長。只因全勝三十六,人總呼為王鐵槍。 |
24 | 休煩惱,莫悲傷,世間萬世有無常。昨宵忽值嚴霜降,好似南柯夢一場。 |
25 | 後來促織變作青衣童子,高出雲間,合掌稱謝而去。 |
26 | 和尚說到此間,又住了鐃鈸,取斂銀錢。莫老者道:「你說的乃濟公事實,其實到把濟公徑說壞了。比如劉行首家,濟公睡了一夜,雖不破戒,那成佛作祖的,怎肯在煙花紅粉中。處此嫌疑之際,沒要緊做此一場,有何意味,卻不使天下墮落妖僧,借口嫖娼有何証據,此一錯也。又說永興寺長老,被賊偷了,濟公走去,說這兩句排遣話兒,也極尋常,何足編入書內,此又一錯也。就是濟公在毛太尉處,吃了新筍,拿些孝順長老,作個啟兒謝他,亦何足奇,也編入書內,此三錯也。至如捉虱子下火坑,越發不是出家人所為。昔佛祖餐鷹喂虎,也是平常。怎的把傷生害命之事當作奇聞,此較前三錯更又錯也。更有稹饳兒王公指路,從女人中翻個筋斗,露出此物,尤為放蕩逾閒,迥出尋常事禮之外。即如尼姑鑄鐘一事,總非奇異,也無關於佛門生死大事。況乎促織乃極市井細人之事,後來打銀棺材,求指路,總屬兒戲不經之舉。卻把濟公東傳西說,疑鬼疑神,直至污穢下賤,不是一游花,便是一酒鬼,雖與濟公實際處無增無減,人頭上口嘴邊,可不把濟公貶駁到最無賴、沒傝俳的地位了。我平昔間,常聞得濟公有些異處,卻不似如此鄙俚之說。有記有傳,讓我改日編作評話,教你們說去。若是邊才說的,當作美事傳誦,卻是誤了,千萬為我焚毀,免得惑亂後世之人。」和尚道:「昨日我又聞得他在街上,撞著海螄擔,做起頌來;看見破雨傘,做起詩來。人家門首一缸新醬,爬上去作大解,說道缸中一條赤鏈蛇,死在裡邊,救了他一家性命。到了一個骨董鋪門首,看見一條麻索,走去咬斷兩股,被他家奪了去,一股未斷,他妻子仍舊吊死一未斷的索上。一日過萬松嶺,有王生應被雷擊,遇濟公呼被身下,雷電環繞欲擊再三。須臾,將松樹劈碎,王生幸免。這幾段卻不奇麼?」 |
27 | 長者道:「越發平常,海螄破傘,細微之物,何足為頌為詩?醬缸有蛇,一徑推翻直截,何須屙屎,穢污五穀?至如一條麻繩,已斷兩股,救人救徹,何故中止?若說天擊之人,以身圍護,是又以身違天,松樹何辜代受其厄?這都是大費批評翻駁之語。」和尚道:「今日幸遇老太,指教明白,容日到老太府上,領老太處真本,以醒世人,可以補《太上感應篇》之未及。」莫老者與和尚拱手而別。一圈人聽了這番議論,俱各贊嘆而散。嗣有後文,再與看官說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