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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演論下》[View] [Edit] [History]

論一 能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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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每下而愈況,雖在至微,盡其性而萬物之性盡,窮其理而萬物之理窮,在善用吾知而已矣,安用騖遠窮高,然後為大乎?柏庚首為此言。其言曰:格致之事,凡為真宰之所篤生,斯為吾人之所應講。天之生物,本無貴賤軒輊之心,故以人意軒輊貴賤之者,其去道固已遠矣。尚何能為格致之事乎?今夫廁兩緘以為郛,一房而數子,瞀然不盈掬之物也。然使藝者不違其性,雨足以潤之,日足以暄之,則無幾何,其力之內蘊者敷施,其質之外附者翕受;始而萌芽,繼乃引達,俄而布薆,俄而堅熟,時時蛻其舊而為新,人弗之覺也,覺亦弗之異也。睹非常則驚,見所習則以為不足察,此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之所以眾也。夫以一子之微,忽而有根荄支幹花葉果實,非一曙之事也。其積功累勤,與人事之經營裁炡異,而實未嘗異也。一鄂一柎,極之微塵質點,其形法模式,苟諦而視之,其結構勾聯,離婁歷鹿,窮精極工矣,又皆有不易之天則,此所謂至賾而不可亂者也。一本之植也,析其體則為分官,合其官則為具體。根幹以吸土膏也,支葉以收炭氣也;色非虛設也,形不徒然也,草木有綠精,而後得日光能分炭於炭養。翕然通力合作,凡以遂是物之生而已。是天工也,特無為而成,有真宰而不得其朕耳。今者一物之生,其形制之巧密既如彼,其功用之美備又如此,顧天乃若不甚惜焉者,蔚然茂者,浸假而雕矣;熒然暉者,浸假而瘁矣。夷傷黃落,蕩然無存。存者僅如他日所收之實,複以函生機於無窮,至哉神乎,其生物不測有若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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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夫易道周流,耗息迭用,所謂萬物一圈者,無往而不遇也。不見小兒拋堶者乎?過空成道,勢若垂弓,是名拋物曲線。此線乃極狹橢圓兩端。假如物不為地體所隔,則將行繞地心,複還所由拋本處,成一橢圓。其二臍點,一即地心,一在地平以上與相應也。從其淵而平分之,前半颺而上行,後半陁而下趨。此以象生理之從虛而息,由息乃盈,從盈得消,由消反虛。故天演者如網如箑。又如江流然,始濫觴於昆崙,出梁益,下荊揚,洋洋浩浩,趨而歸海,而興雲致雨,則又反宗。始以易簡,伏變化之機,命之曰儲能;後漸繁殊,極變化之致,命之曰效實。儲能也,效實也,合而言之天演也。此二儀之內,仰觀俯察,遠取諸物,近取諸身,所莫能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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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臘理家額拉吉來圖有言:世無今也,有過去有未來,而無現在。譬諸濯足長流,抽足再入,已非前水,是混混者未嘗待也。方雲一事為今,其今已古。且精而核之,豈僅言之之時已哉!當其涉思,所謂今者,固已逝矣。赫胥黎他日亦言:人命如水中漩洑,雖其形暫留,而漩中一切水質刻刻變易。一時推為名言。仲尼川上之嘆又曰:回也見新,交臂已故。東西微言,其同若此。今然後知靜者未覺之動也,平者不喧之爭也。群力交推,屈申相報,眾流匯激,勝負迭乘,廣宇悠宙之間,長此摩蕩運行而已矣。天有和音,地有成器,顯之為氣為力,幽之為慮為神。物烏乎憑而有色相?心烏乎主而有覺知?將果有物焉,不可名,不可道,以為是變者根耶?抑各本自然,而不相系耶?自麥西、希臘以來,民智之開,四千年於茲矣。而此事則長夜漫漫,不知何時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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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案:此篇言植物由實成樹,樹複結實,相為生死,如環無端,固矣!而晚近生學家,謂有生者如人禽蟲魚草木之屬,為有官之物,是名官品;而金石水土無官,曰非官品。無官則不死,以未嘗有生也。而官品一體之中,有其死者焉,有其不死者焉;而不死者,又非精靈魂魄之謂也。可死者甲,不可死者乙,判然兩物。如一草木,根荄支干,果實花葉,甲之事也;而乙則離母而轉附於子,綿綿延延,代可微變,而不可死。或分其少分以死,而不可盡死,動植皆然。故一人之身,常有物焉,乃祖父之所有,而託生於其身。蓋自受生得形以來,遞嬗迤轉,以至於今,未嘗死也。

論二 憂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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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摶摶,諸教雜糅。自頂蛙拜蛇,迎尸範偶,以至於一宰無神;賢聖之所詔垂,帝王之所制立,司徒之有典,司寇之有刑,雖恉類各殊,何一不因畏天坊民而後起事乎!疾痛慘怛,莫知所由然。愛惡相攻,致憾於同種。神道王法,要終本始,其事固盡從憂患生也。然則憂患果何物乎?其物為兩間所無可逃,其事為天演所不可離,可逃可離,非憂患也。是故憂患者,天行之用,施於有情,而與知慮並著者也。今夫萬物之靈,人當之矣。然自非能群,則天秉末由張皇,而最靈之能事不著。人非能為群也,而不能不為群;有人斯有群矣,有群斯有憂患矣。故憂患之淺深,視能群之量為消長。方其混沌僿野,與鹿豖同,謂之未嘗有憂患焉,蔑不可也;進而穴居巢處,有憂患矣,而未櫻也;更進而為射獵,為游牧,為猺獠,為蠻夷,攖矣而猶未至也;獨至倫紀明,文物興,宮室而耕稼,喪祭而冠婚,如是之民,夫而後勞心鉥心,計深慮遠,若天之胥靡,而不可弛耳。咸其自至,而虐之者誰歟!夫轉移世運,非聖人之所能為也。聖人亦世運中之一物也,世運至而後聖人生。世運鑄聖人,非聖人鑄世運也。使聖人而能為世運,則無所謂天演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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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之初生,固禽獸也。無爪牙以資攫拏,無毛羽以御寒暑;比之鳥則以手易翼而無與於飛,方之獸則減四為二而不足於走。夫如是之生,而與草木禽獸樊然雜居,乃巋爾獨存於物競最烈之後,且不僅自存,直袖然有以首出於庶物,則人於萬類之中,獨具最宜而有以制勝也審矣。豈徒靈性有足恃哉!亦由自營之私奮耳。然則不仁者,今之所謂凶德,而夷考其始,乃人類之所恃以得生。深於私,果於害,奪焉而無所與讓,執焉而無所於舍,此皆所恃以為勝也。是故渾荒之民,合狙與虎之德而兼之,形便機詐,好事效尤,附之以合群之材,重之以貪戾狠鷙,好勝無所於屈之風。少一焉,其能免於陰陽之患,而不為外物所吞噬殘滅者寡矣。而孰知此所恃以勝物者,浸假乃轉以自伐耶!何以言之?人之性不能不為群,群之治又不能不日進;群之治日進,則彼不仁者之自伐亦日深。人之始與禽獸雜居者,不知其幾千萬歲也。取於物以自養,習為攘奪不仁者,又不知其兒千百世也。其習之於事也既久,其染之於性也自深。氣質鷘成,流為種智,其治化雖進,其萌枿仍存。嗟夫!此世之所以不善人多,而善人少也。夫自營之德,宜為散,不宜為群;宜於亂,不宜於治,人之所深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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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之所謂狙與虎者,彼非不欲其盡死,而化為麟鳳騶虞也。而無如是狒狒眈眈者卒不可以盡伏。向也,資二者之德而樂利之矣,乃今試嘗用之,則樂也每不勝其憂,利也常不如其害。凶德之為虐,較之陰陽外物之患,不啻過之。由是悉取其類,揭其名而僇之,曰過、曰惡、曰罪、曰孽。又不服,則鞭笞之、放流之、刀鋸之、鐵鉞之。甚矣哉!群之治既興,是狙與虎之無益於人,而適用以自伐也,而孰謂其始之固賴是以存乎!是故憂患之來,其本諸陰陽者猶之淺也,而緣諸人事者乃至深。六合之內,天演昭回,其奧衍美麗,可謂極矣,而憂患乃與之相盡。治化之興,果有以袪是憂患者乎?將人之所為,與天之所演者,果有合而可奉時不違乎?抑天人互殊,二者之事,固不可以終合也。

論三 教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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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未有文字之先,草昧敦龐,多為游獵之世。游,故散而無大群;獵,則戕殺而鮮食,凡此皆無化之民也。迨文字既興,斯為文明之世。文者言其條理也,明者異於草昧也。出草昧,人條理,非有化者不能。然化有久暫之分,而治亦有偏賅之異。自營不仁之氣質,變化綦難,而仁讓樂群之風,漸摩日淺,勢不能以數千年之磨洗,去數十百萬年之沿習。故自有文字洎今,皆為嬗蛻之世,此言治者所要知也。考天演之學,發於商周之間,歐亞之際,而大盛於今日之泰西。此由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死生榮悴,晝夜相代夫前,妙道之行,昭昭然若揭日月。所以先覺之儔,玄契同符,不期自合,分塗異唱,殊致同歸。凡此二千五百餘載中,泰東西前識大心之所得,微言具在,不可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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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其事有淺深焉。昔者姬周之初,額里思、身毒諸邦,搶攘昬墊,種相攻滅。迨東遷以還,二土治化,稍稍出矣。蓋由來禮樂之興,必在去殺勝殘之後。民惟安生樂業,乃有以自奮於學問思索之中,而不忍於芸芸以生,昧昧以死。前之爭也,爭夫其所以生;後之爭也,爭夫其不虛生;其更進也,則爭有以充天秉之能事,而無與生俱盡焉。善夫柏庚之言曰:「學者何?所以求理道之真;教者何?所以求言行之是。然世未有理道不真,而言行能是者。東洲有民,見蛇而拜,曰:是吾祖也。使真其祖,則拜之是矣,而無知其誤也。是故教與學相衡,學急於教。而格致不精之國,其政令多乖,而民之天秉鬱矣。」由柏氏之語而觀之,吾人日討物理之所以然,以為人道之所當然,所孜孜於天人之際者,為事至重,而豈游心冥漠,勤其無補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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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爭生已大難,此微論蹄跡交午之秋,擊鮮艱食之世也。即在今日,彼持肥曳輕,而不以生事為累者,什一千百而外,有幾人哉?至於過是所爭,則其願彌奢,其道彌遠;其識彌上,其事彌勤。凡為此者,乃賢豪聖哲之徒,國有之而榮,種得之而貴,人之所賴以日遠禽獸者也,可多得哉!可多得哉!然而意識所及,既隨格致之業,日以無窮,而吾生有涯,又不能不遠矚高瞻,要識始之從何來,終之於何往。欲通死生之故,欲知鬼神之情狀,則形氣限之。而人海茫茫,彌天憂患,欲求自度於缺陷之中,又常苦於無術。觀摩羯提標教於苦海,愛阿尼詮旨於逝川,則知憂與生俱,古之人不謀而合。而疾痛勞苦之事,乃有生對待,而非世事之儻來也。是故合群為治,猶之藝果蒔花;而聲明文物之末流,則如唐花之暖室。何則?文勝則飾偽世滋,聲色味意之可訢日侈,而聾盲爽發狂之患亦以日增。其聰明既出於顓愚,其感慨於性情之隱者,亦微渺而深摯。是以樂生之事,雖郁閒都,雍容多術,非僿野者所與知,而哀情中生,其中之之深,亦較樸鄙者為尤酷。於前事多無補之悔吝,於來境深不測之憂虞。空想之中,別生幻結,雖謂之地獄生心,不為過也。且高明榮華之事,有大賊焉,名曰「倦厭」。煩憂鬱其中,氣力耗於外。「倦厭」之情,起而乘之。則向之所欣,俯仰之間,皆成糟粕。前愈至,後愈不堪。及其終也,但覺吾生幻妄,一切無可控揣。而尚猶戀戀為者,特以死之不可知故耳。嗚呼!此釋、景、猶、回諸教所由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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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案:世運之說,豈不然哉!合全地而論之,民智之開,莫盛於春秋戰國之際。中土則孔、墨、老、莊、孟、荀以及戰國諸子,尚論者或謂其皆有聖人之才。而泰西則有希臘諸智者,印度則有佛。佛生卒年月,迄今無定說。摩騰對漢明帝云,生周昭王廿四年甲寅,卒穆王五十二年壬申。隋翻經學士費長房撰《開皇三寶錄》云,生魯莊公七年甲午,以春秋恆星不見,夜明星隕如雨為瑞應,周匡王五年癸丑示滅。《什法師年紀》及石柱銘云,生周桓王五年乙丑,周襄王十五年甲申滅度。此外有云佛生夏桀時、商武乙時、周平王時者,莫衷一是。獨唐貞觀三年,刑部尚書劉德威等,與法琳奉詔詳核,定佛生周昭丙寅,周穆壬申示滅。然周昭在位十九年,無丙寅歲,而漢摩騰所云二十四年亦誤,當是二人皆指十四年甲寅而傳寫誤也。今年太歲在丁酉,去之二千八百六十五年,佛先耶穌生九百六十八年也。挽近西士於內典極討論,然於佛生卒,終莫指實,獨云先耶穌生約六百年耳,依此則費說近之。佛成道當在定、哀間,與宣聖為並世,豈夜明諸異,與佛書所謂六種震動,光照十方國土者同物歟?魯與摩竭提東西里差,僅二卜餘度,相去一時許,同時睹異,容或有之。至於希臘理家,德黎稱首生魯厘二十四年,德首定黃赤大距逆日食者也。亞諾芝曼德生魯文十七年。畢達哥拉斯生魯宣間,畢,天算鼻祖,以律呂言天運者也。芝諾芬尼生魯文七年,創名學。巴彌匿智生魯昭六年。般刺密諦生魯定十年。額拉吉來圖生魯定十三年,首言物性者。安那薩哥拉,安息人,生魯定十年。德摩頡利圖生周定王九年,倡莫破質點之說。蘇格拉第生周元王八年,專言性理道德者也。亞里大各一名柏拉圖,生周考王十四年,理家最著號。亞里斯大德生周安王十八年,新學未出以前,其為西人所崇信,無異中國之孔子。蘇格拉第、柏拉圖、亞里斯大德者三世師弟子,各推師說,標新異為進,不墨守也。此外則伊壁鳩魯生周顯二十七年。芝諾生周顯三年,倡斯多噶學。而以阿塞西烈生周赧初年,卒始皇六年者終焉。蓋至是希學支流亦稍涸矣。嘗謂西人之於學也,貴獨獲創知,而述古循轍者不甚重。獨有周上下三百八十年之間,創知作者,迭出相雄長,其持論思理,範圍後世,至於今二千年不衰。而當其時一經兩海,崇山大漠,舟車不通,則又不可以尋常風氣論也。嗚呼,豈偶然哉!世有能言其故者,雖在萬里,不佞將裹糧挾贄從之矣。

論四 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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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神道設教之所由興,必自知刑賞施報之公始。使世之刑賞施報,未嘗不公,則教之興不興未可定也。今夫治術所不可一日無,而由來最尚者,其刑賞乎?刑賞者天下之平也,而為治之大器也。自群事既興,人與人相與之際,必有其所共守而不畔者,其群始立。其守彌固,其群彌堅;畔之或多,其群乃渙。攻窳疆弱之間,胥視此所共守者以為斷,凡此之謂公道。泰西法律之家,其溯刑賞之原也,曰:民既合群,必有群約。且約以馭群,豈惟民哉!彼狼之合從以逐鹿也,飆逝霆擊,可謂暴矣。然必其不互相吞噬而後行,是亦約也,豈必載之簡書,懸之象魏哉?隤然默喻,深信其為公利而共守而已矣。民之初群,其為約也大類此。心之相喻為先,而文字言說,皆其後也。其約既立,有背者則合一群共誅之;其不背約而利群者,亦合一群共慶之。誅慶各以其群,初未嘗有君公焉,臨之以貴勢尊位,制為法令,而強之使從也。故其為約也,實自立而自守之,自諾而自責之,此約之所以為公也。夫刑賞皆以其群,而本眾民之好惡為予奪,故雖不必盡善,而亦無由奮其私。私之奮也,必自刑賞之權統於一尊始矣。尊者之約,非約也,令也。約行於平等,而令行於上下之間。群之不約而有令也,由民之各私勢力,而小役大、弱役強也。無寧惟是,群日以益大矣,民日以益蕃矣,智愚賢不肖之至不齊。政令之所以行,刑罰之所以施,勢不得家平而戶論也,則其權之日由多而趨寡,由分而入專者,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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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治化日進,而通功易事之局成,治人治於人,不能求之一身而備也。矧文法日繁,國聞日富,非以為專業者不暇給也。於是乎則有業為治人之人,號曰士君子。而是群者亦以其約托之,使之專其事而行之,而公出賦焉,酬其庸以為之養,此古今化國之通義也。後有霸者,乘便篡之,易一己奉群之義,為一國奉已之名,久假而不歸,烏知非其有乎?挽近數百年,歐羅巴君民之爭,大率坐此。幸今者民權日伸,公治日出,此歐洲政治,所以非餘洲之所及也。雖然,亦復其本所宜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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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刑賞者,固皆制治之大權也。而及其用之也,則刑嚴於賞。刑罰世重世輕,制治者,有因時扶世之用焉。顧古之與今,有大不相同者存,是不可以不察也。草昧初民,其用刑也,匪所謂誅意者也。課夫其跡,未嘗於隱微之地,加誅求也。然刑者期無刑,而明刑皆以弼教,是故刑罰者,群治所不得已,非於刑者有所深怒痛恨,必欲推之於死亡也。亦若曰:子之所為不宜吾群,而為群所不容云爾。凡以為將然未然者謀,其已然者,固不足與治,雖治之猶無益也。夫為將然未然者謀,則不得不取其意而深論之矣。使但取其跡而誅之,則慈母之折葼,固可或死其子;塗人之拋堶,亦可或殺其鄰。今悉取以入殺人者死之條,民固將諉於不幸而無辭,此於用刑之道,簡則簡矣,而求其民日遷善,不亦難哉!何則?過失不幸者,非民之所能自主也。故欲治之克蒸,非嚴於怙故過眚之分,必不可。刑必當其自作之孽,賞必如其好善之真,夫而後懲勸行,而有移風易俗之效。殺人固必死也,而無心之殺,情有可論,則不與謀故者同科。論其意而略其跡,務其當而不嚴其比,此不獨刑罰一事然也,朝廷里黨之間,所以予奪毀譽,盡如此矣。

論五 天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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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夫刑當罪而賞當功者,王者所稱天而行者也。建言有之天道福善而禍淫,惠迪吉,從逆凶,惟影響。吉凶禍福者,其天之刑賞歟?自所稱而言之,宜刑賞之當,莫天若也。顧僭濫過差,若無可逃於人責者,又何說耶?請循其本,今夫安樂危苦者,不徒人而有是也,彼飛走游泳,固皆同之。誠使安樂為福,危苦為禍;禍者有罪,福者有功,則是飛走游泳者何所功罪,而天禍福之耶?應者曰:否否。飛走游泳之倫,固天所不恤也。此不獨言天之不廣也,且何所証而云天之獨厚於人乎?就如所言,而天之於人也又何如?今夫為善者之不必福,為惡者之不必禍,無文字前尚矣,不可稽矣;有文字來,則真不知凡幾也。貪狠暴虐者之興,如孟夏之草木,而謹願慈愛,非中正不發憤者,生丁搞餓,死罹刑罰,接踵比肩焉。且祖父之餘惡,何為降受之以子孫?愚無知之蒙殃,何為不異於估賊?一二人狂瞽僨事,[①]而無辜善良,因之得禍者,動以國計,刑賞之公,固如此乎?嗚呼!彼蒼之憒憒,印度、額里思、斯邁特三土之民,知之審矣。喬答摩悉曇之章,《舊約·約伯之記》,與鄂謨或作賀麻,希臘古詩人。之所哀歌,其言天之不弔,何相類也。大水溢,火山流,飢饉癘疫之時行,計其所戕,雖桀紂所為,方之蔑爾。是豈盡惡而禍之所應加者哉?人為帝王,動云天命矣。而青吉斯凶賊不仁,殺人如剃,而得國幅員之廣,兩海一經。伊惕卜思,義人也,乃事不自由,至手刃其父而妻其母。罕木勒特,孝子也,乃以父讎之故,不得不殺其季父,辱其親母,而自剚刃於胸。此皆歷生人之至痛極酷,而非其罪者也,而誰則尸之?夫如是尚得謂冥冥之中,高高在上,有與人道同其好惡,而操是獎善癉惡者衡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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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為動物之學者,得鹿,剖而驗之,韌肋而便體,遠聞而長脛,喟然曰:偉哉夫造化!是賦之以善警捷足,以遠害自完也。他日又得狼,又剖而驗之,深喙而大肺,強項而不疲,憮然曰:偉哉夫造化!是賦之以猛鷙有力,以求食自養也。夫苟自格致之事而觀之,則狼與鹿二者之間,皆有以覘造物之至巧,而無所容心於其間。自人之意行,則狼之為害,與鹿之受害,厘然異矣。方將謂鹿為善為良,以狼為惡為虐,凡利安是鹿者,為仁之事;助養是狼者,為暴之事。然而是二者,皆造化之所為也。譬諸有人焉,其右手操兵以殺人,其左能起死而肉骨之,此其人,仁耶暴耶?善耶惡耶?自我觀之,非仁非暴,無善無惡,彼方超夫二者之間,而吾乃規規然執二者而功罪之,去之遠矣。是故用古德之說,而謂理原於天,則吾將使理坐堂上而聽斷,將見是天行者,已自為其戎首罪魁,而無以自解於萬物,尚何能執刑賞之柄,猥曰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也哉!伊惕卜思事見希臘舊史,蓋幼為父棄,他人收養,長不相知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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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案:此篇之理,與《易·傳》所謂:乾坤之道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老子所謂:天地不仁,同一理解。老子所謂不仁,非不仁也,出乎仁不仁之數,而不可以仁論也。斯賓塞爾著《天演公例》,謂教、學二宗,皆以不可思議為起點,即竺乾所謂不二法門者也。其言至為奧博,可與前論參觀。

論六 佛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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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難知既如此矣。而伊古以來,本天立教之家,意存夫救世,於是推人意以為天意,以為天者萬物之祖,必不如是其夢夢也,則有為天訟直者焉。夫享之以郊祀,訊之以著龜,則天固無往而不在也。故言災異者多家,有君子,有小人,而謂天行所昭,必與人事相表里者,則靡不同焉。顧其言多傅會回穴,使人失據。及其敝也,則各主一說,果敢酷烈,相屠戮而亂天下,甚矣,誣天之不可為也。宋、元以來,西國物理日闢,教禍日銷。深識之士,辨物窮微,明揭天道必不可知之說,以戒世人之篤於信古、勇於自信者。遠如希臘之波爾崙尼,近如洛剋、休蒙、汗德諸家,反覆推明,皆此志也。而天竺之聖人曰佛陀者,則以是為不足駕說豎義,必從而為之辭,於是有輪迴因果之說焉。夫輪回因果之說何?一言蔽之,持可言之理,引不可知之事,以解天道之難知已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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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夫世固無所逃於憂患,而憂患之及於人人,猶雨露之加於草木。自其可見者而言之,則天固未嘗微別善惡,而因以予奪損益於其間也。佛者曰:此其事有因果焉。是因果者,人所自為,謂曰天未嘗與焉,蔑不可也。生有過去,有現在,有未來,三者首尾相銜,如鋃鐺之環,如魚網之目。禍福之至,實合前後而統計之。人徒取其當前之所遇,課其盈絀焉,固不可也。故身世苦樂之端,人皆食其所自播殖者。無無果之因,亦無無因之果。今之所享受者,不因於今,必因於昔;今之所為作者,不果於現在,必果於未來。當其所值,如代數之積,乃合正負諸數而得其通和也。必其正負相抵,通和為無,不數數之事也。過此則有正餘焉,有負餘焉。所謂因果者,不必現在而盡也。負之未償,將終有其償之之一日。僅以所值而可見者言之,則宜禍者或反以福,宜吉者或反以凶,而不知其通核相抵之餘,其身之尚有大負也。其伸縮盈朒之數,豈凡夫所與知者哉!自婆羅門以至喬答摩,其為天訟直者如此。此微論決無由審其說之真妄也,就令如是,而天固何如是之不憚煩,又何所為而為此,則亦終不可知而已。雖然,此所謂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者歟!遽斥其妄,而以鹵莽之意觀之,殆不可也。且輪迴之說,固亦本之可見之人事物理以為推,即求之日用常行之間,亦實有其相似,此考道窮神之士,所為樂反覆其說,而求其義之所底也。

論七 種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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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有發自古初,而歷久彌明者,其種姓之說乎?先民有云:子孫者,祖父之分身也。人聲容氣體之間,或本諸父,或稟諸母。凡薈萃此一身之中,或遠或近,實皆有其由來。且豈惟是聲容氣體而已,至於性情為尤甚。處若是境,際若是時,行若是事,其進退取舍,人而不同者,惟其性情異耳,此非偶然而然也。其各受於先,與聲容氣體無以異也。方孩穉之生,其性情隱,此所謂儲能者也。浸假是儲能者,乃著而為效實焉。為明為暗,為剛為柔,將見之於言行,而皆可實指矣。又過是則有牝牡之合,苟具一德,將又有他德者與之匯以深淺醨之。凡其性情,與聲容氣體者,皆經雜糅以轉致諸其胤。蓋種姓之說,由來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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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竺乾之說,與此微有不同者。則吾人謂父母子孫,代為相傳,如前所指。而彼則謂人有後身,不必孫、子。聲容氣體,粗者固不必傳,而性情德行,凡所前積者,則合揉劑和,成為一物,名曰喀爾摩,又曰羯磨,譯云種業。種業者不必專言罪惡,乃功罪之通名,善惡之公號。人惟入泥洹滅度者,可免輪迴,永離苦趣。否則善惡雖殊,要皆由此無明,轉成業識,造一切業,薰為種子;種必有果,果復生子,輪轉生死,無有窮期,而苦趣亦與俱永。生之與苦,固不可離而二也。蓋彼欲明生類舒慘之所以不齊,而現前之因果,又不足以盡其所由然,用是不得已而有輪回之說。然輪回矣,使甲轉為乙,而甲自為甲,乙自為乙,無一物焉以相受於其間,則又不足以伸因果之說也,於是而羯磨種業之說生焉。所謂業種自然,如惡義[①]聚者,即此義也,曰惡叉聚者,與前合揉劑和之語同意。蓋羯磨世以微殊,因夫過去矣。而現在所為,又可使之進退,此彼學所以重薰修之事也。薰修證果之說,竺乾以此為教宗,而其理則尚為近世天演家所聚訟。夫以受生不同,與修行之得失,其人性之美惡,將由此而有擴充消長之功,此誠不誣之說。顧云是必足以變化氣質,則尚有難言者。世固有畢生刻厲,而育子不必賢於其親;抑或終身慆淫,而生孫乃遠勝於厥祖。身則善矣,惡矣,而氣質之本然,或未嘗變也;薰修勤矣,而果則不必証也。由是知竺乾之教,獨謂薰修為必足證果者,蓋使居養修行之事,期於變化氣質,乃在或然或否之間,則不徒因果之說,將無所施,而吾生所恃以自性自度者,亦從此而盡廢。而彼所謂超生死出輪回者,又烏從以致其力乎?故竺乾新舊二教,皆有薰修証果之言,而推其根源,則亦起於不得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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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案:三世因果之說,起於印度,而希臘論性諸家,惟柏拉圖與之最為相似。柏拉圖之言曰:人之本初,與天同體,所見皆理,而無氣質之私。以有違誤,謫遣人間。既被形氣,遂迷本來。然以墮落方新,故有觸便悟,易於迷複,此有夙根人所以參理易契也。使其因悟加功,幸而明心見性,洞識本來,則一世之後,可複初位,仍享極樂。使其因迷增迷,則由賢轉愚,去天滋遠。人道既盡,乃入下生。下生之中,亦有差等。大抵善則上升,惡則下降,去初彌遠,復天愈難矣。其說如此,複意希、印兩土相近,柏氏當有沿襲而來。如宋代諸儒言性,其所云明善復初諸說,多根佛書。顧歐洲學者,輒謂柏氏所言,為標己見,與竺乾諸教,絕不相謀。二者均無確證,姑存其說,以俟賢達取材焉。

論八 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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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竺乾初法,與挽近斐洛蘇非譯言愛智所明,不相懸異。其言物理也,皆有其不變者為之根,謂之曰真、曰淨。真、淨云者,精湛常然,不隨物轉者也。淨不可以色聲味觸接。可以色聲味觸接者,附淨發現,謂之曰應、曰名。應、名云者,諸有為法,變動不居,不主故常者也。宇宙有大淨曰婆羅門,而即為舊教之號,其分賦人人之淨曰阿德門。二者本為同物,特在人者,每為氣稟所拘,官骸為囿,而嗜欲哀樂之感,又叢而為其一生之幻妄,於是乎本然之體,乃有不可復識者矣。幻妄既指以為真,故阿德門纏縛沉淪,回轉生死,而末由自拔。明哲悟其然也,曰:身世既皆幻妄,而凡困苦謬辱之事,又皆生於自為之私,則何如斷絕由緣,破其初地之為得乎?於是則絕聖棄智,懲忿窒欲,求所謂超生死而出輪回者,此其道無他,自吾黨觀之,直不游於天演之中,不從事於物競之紛綸已耳。夫羯摩種業,既藉薰修鋤治而進退之矣,凡粗濁貪欲之事,又可由是而漸消,則所謂自營為己之深私,與夫惡死蘄生之大惑,胥可由此道焉而脫其梏也。然則世之幻影,將有時而銷;生之夢泡,將有時而破。既破既銷之後,吾阿德門之本體見,而與明通公溥之婆羅門合而為一。此舊教之上旨,而佛法未出之前,前識之士,所用以自度之術也。顧其為術也,堅苦刻厲,肥遯陸沈。及其道之既成,則冥然罔覺,頑爾無知。自不知者觀之,則與無明失心者無以異也。雖然,其道則自智以生,又必賴智焉以運之。譬諸爐火之家,不獨於黃白鉛汞之性,深知曉然;又必具審度之能,化合之巧,而後有以期於成而不敗也。且其事一主於人,而於天焉無所與。運如是智,施如是力,証如是果,其權其效,皆薰脩者所獨操,天無所任其功過,此正後人所謂自性自度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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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今觀昔,乃知彼之冥心孤往,刻意修行,誠以謂生世無所逃憂患;且苦海舟流,匪知所屆。然則馮生保世,徒為弱喪而不知歸,而捐生蘄死,其惑未必不滋甚也。幸今者大患雖緣於有身,而是境胥由於心造,於是有姱心之術焉。凡吾所系戀於一世,而為是心之糾纏者,若田宅、若親愛、若禮法、若人群,將悉取而捐之。甚至生事之必需,亦裁制抑嗇,使之僅足以存而後已。破壞窮乞,佯狂冥癡,夫如是乃超凡離群,與天為徒也。婆羅門之道,如是而已。

論九 真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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迨喬答摩肇興天竺,喬答摩或作驕曇彌,或作俱譚,或作瞿曇,一音之轉。乃佛姓也。《西域記》本星名,從星立稱。代為貴姓,後乃改為釋迦。誓拯群生。其宗旨所存,與舊教初不甚遠。獨至繕性反宗,所謂脩阿德門以入婆羅門者,乃若與之迥別。舊教以婆羅門為究竟,其無形體,無方相,冥滅灰搞,可謂至矣。而自喬答摩觀之,則以為偽道魔宗,人入其中,如投羅網。蓋婆羅門雖為玄同止境,然但使有物尚存,便可墮入輪轉。舉一切人天苦趣,將又熾然而興。必當並此無之,方不授權於物。此釋迦氏所為迥絕恆蹊,都忘言議者也。往者希臘智者,與挽近西儒之言性也,曰:一切世法,無真非幻,幻還有真。何言乎無真非幻也?山河大地,及一切形氣思慮中物,不能自有,賴覺知而後有。見盡色絕,聞塞聲亡。且既賴覺而存,則將緣官為變,目勞則看朱成碧,耳病則蟻鬥疑牛。相固在我,非著物也,此所謂無真非幻也。何謂幻還有真?今夫與我接者,雖起滅無常,然必有其不變者以為之根,乃得所附而著,特舍相求實,舍名求淨,則又不得見耳。然有實因,乃生相果。故無論粗為形體,精為心神,皆有其真且實者不變長存,而為是幻且虛者之所主。是知造化必有真宰,字曰上帝;吾人必有真性,稱曰靈魂,此所謂幻還有真也。前哲之說,可謂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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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須知人為形氣中物,以官接象,即意成知,所了然者,無法非幻已耳。至於幻還有真與否,則斷斷乎不可得而明也。前人已云:舍相求實,不可得見矣。可知所謂真實,所謂不變長存之主,若舍其接時生心者以為言,則亦無從以指實。夫所謂跡者履之所出,不當以跡為履,固也,而如履之卒不可見何?所云見果知因者,以他日嘗見是因,從以是果故也。今使從元始以來,徒見有果,未嘗見因,則因之存亡,又烏從察?且即謂事止於果,未嘗有因,如挽近比圭黎所主之說者,又何所據以排其說乎?名學家穆勒氏喻之曰:今有一物於此,視之澤然而黃,臭之鬱然而香,撫之攣然而員,食之滋然而甘者,吾知其為橘也。設今去其澤然黃者,而無施以他色;奪其鬱然香者,而無畀以他臭;毀其攣然員者,而無賦以他形;絕其滋然甘者,而無予以他味,舉凡可以根塵接者,皆褫之而無被以其他,則是橘所餘留為何物耶?名相固皆妄矣,而去妄以求其真,其真又不可見,則安用此茫昧不可見者,獨寶貴之以為性真為哉?故曰幻之有真與否,斷斷乎不可知也。雖然,人之生也,形氣限之,物之無對待而不可以根塵接者,本為思議所不可及。是故物之本體,既不敢言其有,亦不得遽言其無。故前者之說,未嘗固也,懸揣微議,而默於所不可知。獨至釋迦,乃高唱大呼,不獨三界四生,人天魔龍,有識無識,凡法輪之所轉,皆取而名之曰幻。其究也,至法尚應舍,何況非法。此自有說理以來,了盡空無,未有如佛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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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案:此篇及前篇所詮觀物之理,最為精微。初學於名理未熟,每苦難於猝喻,顧其論所關甚巨。自希臘倡說以來,至有明嘉靖、隆、萬之間,其說始定。定而後新學興,此西學絕大關鍵也。鄙人譾陋,才不副識,恐前後所翻,不足達作者深恉,轉貽理障之譏。然茲事體大,所願好學深思之士,反複勤求,期於必明而後措,則繼今觀理,將有庖丁解牛之樂,不敢憚煩,謹為更敷其旨。法人特嘉爾者,生於一千五百九十六年。少羸弱,而絕穎悟。從耶穌會神父學,聲入心通,長老驚異。每設疑問,其師輒窮置對。目睹世道晦盲,民智僿野,而束教囿習之士,動以古義相劫特,不察事理之真實。於是倡尊疑之學,著《道術新論》,以剽擊舊教。曰:「吾所自任者無他,不妄語而已。理之未明,雖刑威當前,不能諱疑而言信也。學如建大屋然,務先立不可撼之基。客土浮虛,不可任也。掘之穿之,必求實地。有實地乎,事基於此;無實地乎,亦期了然。今者吾生百觀,隨在皆妄;古訓成說,彌多失真,雖證據紛綸,滋偏蔽耳。藉思求理,而波謬之累,即起於思;即識尋真,而迷罔之端,乃由於識。事跡固顯然也,而觀相乃互乖;耳目固最切也,而所告或非實。夢妄也,方其未覺,即同真覺;真矣,安知非夢妄名覺?舉畢生所涉之塗,一若有大魅焉,常以熒惑人為快者。然則吾生之中,果何事焉,必無可疑,而可據為實乎?原始要終,是實非幻者,惟『意』而已。何言乎惟『意』為實乎?蓋『意』有是非,而無真妄。疑『意』為妄者,疑復是『意』,若曰無『意』,則亦無疑。故曰惟『意』無幻,無幻故常住。吾生終始,一『意』境耳。積『意』成我,『意』自在,故我自在。非我可妄,我不可妄,此所謂真我者也。」特嘉爾之說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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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二百餘年,赫胥黎講其義曰:「世間兩物,曰我、非我。非我名物,我者此心。心物之接,由官覺相,而所覺相,是『意』非物。『意』物之際,常隔一塵。物因『意』果,不得逕同。故此一生,純為意境。特氏此語,既非奇創,亦非艱深。人倘凝思,隨在自見。設有圓赤石子一枚於此,持示眾人,皆云見其赤色,與其員形,其質甚堅,其數只一。赤、員、堅、一,合成此物,備具四德,不可暫離。假如今云,此四德者,在汝意中,初不關物,眾當大怪,以為妄言。雖然,試思此赤色者,從何而覺?乃由太陽,於最清氣名伊脫者,照成光浪,速率不同,射及石子,餘浪皆入,獨一浪者不入,反射而入眼中,如水晶盂,攝取射浪,導向眼簾。眼簾之中,腦絡所會,受此激蕩,如電報機,引達入腦,腦中感變,而知赤色。假使於今石子不變,而是諸緣,如光浪速率,目晶眼簾,有一異者,斯人所見,不成為赤,將見他色。人有生而病眼,謂之色盲不能辨色。人謂紅者,彼皆謂綠。又用乾酒調鹽,燃之暗室,則一切紅物皆成灰色,常人之面,皆若死灰。每有一物當前,一人謂紅,一人謂碧。紅碧二色,不能同時而出一物,以是而知色從覺變,謂屬物者,無有是處。所謂員形,亦不屬物,乃人所見,名為如是。何以知之?假使人眼外晶,變其珠形,而為員柱,則諸員物,皆當變形。至於堅脆之差,乃由筋力。假使人身筋力,增一百倍,今所謂堅,將皆成脆。而此石子,無異饅首。可知堅性,亦在所覺。赤、員與堅,是三德者,皆由我起。所謂一數,似當屬物,乃細審之,則亦由覺。何以言之?是名一者,起於二事,一由目見,一由觸知,見、觸會同,定其為一。今手石子,努力作對眼觀之,則在觸為一,在見成二。又以常法觀之,而將中指交於食指,置石交指之間,則又在見為獨,在觸成雙。今若以官接物,見、觸同重,前後互殊,孰為當信?可知此名一者,純意所為,於物無與。即至物質,能隔閡者,久推屬物,非憑人意。然隔閡之知,亦由見、觸,既由見、觸,亦本人心。由是總之,則石子本體,必不可知。吾所知者,不逾意識,斷斷然矣。惟『意』可知,故惟『意』非幻。此特嘉爾積『意』成我之說,所由生也。非不知必有外因,始生內果。然因同果否,必不可知。所見之影,即與本物相似可也。抑因果互異,猶鼓聲之與擊鼓人,亦無不可。是以人之知識,止於意驗相符。如是所為,已足生事。復案:此莊子所以雲心止於符也。更騖高遠,真無當也。夫只此意驗之符,則形氣之學貴矣。此所以自特嘉爾以來,格物致知之事興,而古所云心性之學微也。」然今人自有心性之學,特與古人異耳。

論十 佛法》

1
夫云一切世間,人天地獄,所有神魔人畜,皆在法輪中轉,生死起滅,無有窮期,此固婆羅門之舊說。自喬答摩出,而後取群實而皆虛之。一切有為,胥由心造。譬如逝水,或回旋成齊,或跳蕩為汩,倏忽變現,因盡果銷。人生一世間,循業發現,正如縶犬於株,圍繞躑躅,不離本處。總而言之,無論為形為神,一切無實無常。不特存一己之見,為纏著可悲,而即身以外,所可把玩者,果何物耶?今試問方是之時,前所謂業種羯摩,則又何若?應之曰:羯摩固無恙也。蓋羯摩可方慈氣,其始在慈石也,俄而可移之入鋼,由鋼又可移之入鎘,展轉相過,而皆有吸鐵之用。當其寓於一物之時,其氣力之醇醨厚薄,得以術而增損聚散之,亦各視其所遭逢,以為所受淺深已耳。是以羯摩果業,隨境自修,彼是轉移,綿延無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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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世尊一大事因緣,正為超出生死,所謂廓然空寂,無有聖人,而後為幻夢之大覺。大覺非他,涅槃是已。然涅盤究義云何?學者至今,莫為定論。不可思議,而後成不二門也。若取其粗者詮之,則以無欲、無為、無識、無相,湛然寂靜,而又能仁為歸。必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而後羯摩不受輪轉,而愛河苦海,永息迷波,此釋道究竟也。此與婆羅門所證聖果,初若相似,而實則夐乎不同。至於薰脩自度之方,則舊教以刻厲為真修,以嗜欲為稂莠。佛則又不謂然,目為揠苗助長,非徒無益,抑且害之。彼以為為道務澄其源,苟不揣其本,而惟末之齊,即斷毀支體,摩頂放踵,為益幾何?故欲絕惡根,須培善本;善本既立,惡根自除。道在悲智兼大,以利濟群生,名相兩忘,而淨修三業。質而言之,要不外塞物競之流,絕自營之私,而明通公溥,物我一體而已矣。自營未嘗不爭,爭則物競興,而輪回無以自免矣。婆羅門之道為我,而佛反之以兼愛。此佛道徑塗,與舊教雖同,其堅苦卓厲,而用意又迥不相侔者也。此其一人作則,而萬類從風,越三千歲而長存,通九重譯而彌遠。自生民神道設教以來,其流傳廣遠,莫如佛者,有由然矣。恆河沙界,惟我獨尊,則不知造物之有宰;本性圓融,周遍法界,則不信人身之有魂;超度四流,大患永滅,則長生久視之蘄,不僅大愚,且為罪業。禱頌無所用也,祭祀匪所歆也,舍自性自度而外,無它術焉。無所服從,無所爭競,無所求助於道外眾生,寂曠虛寥,冥然孤往。其教之行也,合五洲之民計之,望風承流,居其少半。雖今日源遠流雜,漸失清淨本來,然較而論之,尚為地球中最大教會也。嗚呼!斯已奇爾。
3
復案:「不可思議」四字,乃佛書最為精微之語。中經稗販妄人,濫用率稱,為日已久,致漸失本意,斯可痛也。夫「不可思議」之云,與雲「不可名言」、「不可言喻」者迥別,亦與雲「不能思議」者大異。假如人言見奇境怪物,此謂「不可名言」;又如深喜極悲,如當身所覺,如得心應手之巧,此謂「不可言喻」;又如居熱地人,生未見冰,忽聞水上可行,如不知通吸力理人,初聞地員對足底之說,茫然而疑,翻謂世間無此理實,告者妄言,此謂「不能思議」。至於不可思議之物,則如云世間有圓形之方,有無生而死,有不質之力,一物同時能在兩地諸語,方為「不可思議」。此在日用常語中,與所謂謬妄違反者,殆無別也。然而談理見極時,乃必至不可思議之一境,既不可謂謬,而理又難知,此則真佛書所謂「不可思議」。而「不可思議」一言,專為此設者也。佛所稱涅槃,即其不可思議之一。他如理學中不可思議之理,亦多有之。如天地元始,造化真宰,萬物本體是已。至於物理之不可思議,則如宇如宙。宇者,太虛也;莊子謂之有實而無夫處。處,界域也。謂其有物而無界域,有內而無外者也。宙者,時也。莊子謂之有長而無本剽。剽,末也。謂其有物而無起訖也。二皆甚精界說。他如萬物質點,動靜真殊,力之本始,神思起訖之倫,雖在聖智,皆不能言,此皆真實不可思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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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欲敷其旨,則過於奧博冗長,姑舉其凡,為涅槃起例而已。涅槃者,蓋佛以謂三界諸有為相,無論自創創他,皆暫時訢合成觀,終於消亡。而人身之有,則以想愛同結,聚幻成身。世界如空華,羯摩如空果,世世生生,相續不絕,人天地獄,各隨所修。是以貪欲一捐,諸幻都滅。無生既証,則與生俱生者,隨之而盡,此涅槃最淺義諦也。然自世尊宣揚正教以來,其中聖賢,於泥洹皆不著文字言說,以為不二法門,超諸理解。豈曰無辨,辨所不能言也。然而津逮之功,非言不顯,苟不得已而有云,則其體用固可得以微指也。一是涅槃為物,無形體,無方相,無一切有為法。舉其大意言之,固與寂滅真無者,無以異也。二是涅槃寂不真寂,滅不真滅。假其真無,則無上正偏知之名,烏從起乎?此釋迦牟尼所以譯為空寂而兼能仁也。三是涅槃湛然妙明,永脫苦趣,福慧兩足,萬累都捐,斷非未証斯果者所及知、所得喻,正如方勞苦人,終無由悉息肩時情況。故世人不知,以謂佛道若究竟滅絕空無,則亦有何足慕。而智者則知,由無常以入長存,由煩惱而歸極樂,所得至為不可言喻。故如渴馬奔泉,久客思返,真人之慕,誠非凡夫所與知也。涅槃可指之義如此。第其所以稱「不可思議」者,非必謂其理之幽渺難知也。其不可思議,即在寂不真寂,滅不真滅二語。世界何物乃為非有非非有耶?譬之有人,真死矣,而不可謂死,此非天下之違反而至難著思者耶!故曰「不可思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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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不徒佛道為然,理見極時,莫不如是。蓋天下事理,如木之分條,水之分派,求解則追溯本源。故理之可解者,在通眾異為一同,更進則此所謂同,又成為異,而與他異通於大同。當其可通,皆為可解。如是漸進,至於諸理會歸最上之一理,孤立無對,既無不冒,自無與通。無與通則不可解,不可解者,不可思議也。此所以毗耶一會,文殊師利菩薩,唱不二法門之旨,一時三十二說皆非。獨淨名居士不答一言,斯為真喻。何以故?不二法門與思議解說二義相滅,不可同稱也。其為「不可思議」真實理解,而淺者乃視為幽夐迷罔之詞,去之遠矣。

論十一 學派》

1
今若舍印度而漸迤以西,則有希臘、猶大、義大利諸國,當姬漢之際,迭為聲明文物之邦。說者謂彼都學術,與亞南諸教,判然各行,不相祖述。或則謂西海所傳,盡屬東來舊法,引緒分支。二者皆一偏之論,而未嘗深考其實者也。為之平情而論,乃在折中二說之間。蓋歐洲學術之興,亦如其民之種族,其始皆自伊蘭舊壤而來。迨源遠支交,新知踵出,則冰寒於水,自然度越前知。今觀天演學一端,即可思而得其理矣。希臘文教,最為昌明。其密理圖學者,皆識斯義,而伊匪蘇之額拉吉來圖為之魁。額拉生年,與身毒釋迦之時,實為相接。潭思著論,精旨微言,號為難讀。挽近學者,乃取其殘缺,熟考而精思之,乃悟今茲所言,雖誠益密益精,然大體所存,固已為古人所先獲。即如此論首篇,所引濯足長流諸喻,皆額拉氏之緒言。但其學苞六合,闡造化,為數千年格致先聲,不齗齗於民生日用之間,修己治人之事。洎夫數傳之後,理學慮塗,輻輳雅典。一時明哲,咸殫思於人道治理之中,而以額拉氏為窮高鶩遠矣。此雖若近思切問,有鞭辟向裏之功,而額拉氏之體大思精,所謂檢押大宇,隱括萬類者,亦隨之而不可見矣。蓋中古理家蘇格拉第與柏拉圖師弟二人,最為超特。顧彼於額拉氏之緒論遺文,知之轉不若吾後人之親切者。學術之門庭各異,則雖年代相接,未必能相知也。蘇格氏之大旨,以為天地六合之大,事極廣遠,理復繁賾,決非生人智慮之所能周。即使窮神竭精,事亦何裨於日用。所以存而不論,反以求諸人事交際之間,用以期其學之翔實。獨不悟理無間於小大,苟有倫脊對待,則皆為學問所可資。方其可言,不必天難而人易也。至於無對,雖在近習,而亦有難窺者矣。是以格致實功,恆在名理氣數之間,而絕口不言神化。彼蘇格氏之學,未嘗諱神化也,而轉病有倫脊可推之物理為高遠而置之。名為崇實黜虛,實則舍全而事偏,求近而遺遠。此所以不能引額拉氏未竟之緒,而大有所明也。夫薄格致氣質之學,以為無關人事,而專以脩己治人之業,為切要之圖者,蘇格氏之宗旨也。此其道,後之什匿克宗用之。厭惡世風,刻苦勵行,有安得臣、知阿真尼為眉目。再傳之後,有雅里大德勒崛起馬基頓之南。察其神識之所周,與其解悟之所入,殆所謂超凡入聖,淩鑠古今者矣。然尚不知物化遷流,宇宙悠久之論,為前識所已言。故額拉氏,為天演學宗。其滴髓真傳,前不屬於蘇格拉第,後不屬之雅里大德勒。二者雖皆當代碩師,而皆無與於此學。傳衣所托,乃在德謨吉利圖也。顧其時民智尚未宏開,阿伯智拉所倡高言,未為眾心之止。直至斯多噶之徒出,乃大闡徑塗,上接額拉氏之學。天演之說,誠當以此為中興,條理始終,釐然具備矣。
2
獨是學經傳授,無論見知私淑,皆能漸失本來。緣學者各奮其私,迻傳失實,不獨奪其所本有,而且羼以所本無。如斯多噶所持造物真宰之說,則其尤彰明較著者也。原夫額拉之論,彼以火化為宇宙萬物根本,皆出於火,皆入於火;由火生成,由火毀滅。遞劫盈虛,周而復始,又常有定理大法焉以運行之。故世界起滅,成敗循還,初不必有物焉,以綱維張弛之也。自斯多噶之徒興,於是宇宙冥頑,乃有真宰,其德力無窮,其悲智兼大,無所不在,無所不能。不仁而至仁,無為而體物;孕太極而無對,窅然居萬化之先,而永為之主。此則額拉氏所未言,而純為後起之說也。
3
復案:密理圖舊地,在安息今名小亞細亞。西界。當春秋昭、定之世,希臘全盛之時,跨有二洲。其地為一大都會,商賈輻輳,文教休明。中為波斯所侵,至戰國時,羅馬漸盛,希臘稍微,而其地亦廢,在今斯沒爾拿地南。
4
伊匪蘇舊壤,亦在安息之西。商辛、周文之時,希臘建邑於此,有祠宇,祀先農神知安那最著號。周顯王十三年,馬基頓名王亞烈山大生日,伊匪蘇災,四方布施,雲集山積,隨復建造,壯麗過前,為南懷仁所稱宇內七大工之一。後屬羅馬,耶穌之徒波羅宣景教於此。曹魏景元、咸熙間,先農之祠又毀。自茲厥後,其地寢廢。突厥興,尚取其材以營君士但丁焉。
5
額拉吉來圖,生於周景五十年,為歐洲格物初祖。其所持論,前人不知重也。今乃愈明,而為之表章者日眾。按額拉氏以常變言化,故謂萬物皆在已與將之間,而無可指之今。以火化為天地秘機,與神同體,其說與化學家合。又謂人生而神死,人死而神生,則與漆園彼是方生之言若符節矣。
6
格拉第,希臘之雅典人。生周末元、定之交,為柏拉圖師。其學以事天修已、忠國愛人為務,精闢肫摯,感人至深,有歐洲聖人之目。以不信舊教,獨守真學,於威烈王二十二年,為雅典王坐以非聖無法殺之,天下以為冤。其教人無類,無著作。死之後,柏拉圖為之追述言論,紀事跡也。
7
柏拉圖一名雅里大各,希臘雅典人。生於周考五〔王〕十四年,壽八十歲,儀形魁碩。希臘舊俗,庠序間極重武事,如超距、搏躍之屬,而雅里大各稱最能,故其師字之曰柏拉圖。柏拉圖漢言駢脅也。折節為學,善歌詩,一見蘇格拉第,聞其言,盡棄舊學,從之十年。蘇以非罪死,柏拉圖為訟其冤。黨人讐之,乃棄鄉里,往游埃及,求師訪道十三年。走義大利,盡交羅馬賢豪長者。論議觸其王諱,為所賣為奴,主者心知柏拉圖大儒,釋之。歸雅典,講學於亞剋特美園。學者裹糧挾贄,走數千里,從之問道。今泰西太學,稱亞克特美,自柏拉圖始。其著作多稱師說,雜出己意。其文體皆主客設難,至今人講誦弗衰。精深微妙,善天人之際。為人制行純懿,不媿其師。故西國言古學者,稱蘇、柏。
8
什匿克者,希臘學派名,以所居射圃而著號。倡其學者,乃蘇格拉第弟子名安得臣者。什匿克宗旨,以絕欲遺世,克己勵行為歸。蓋類中土之關學,而質確之餘,雜以任達,故其流極,乃貧賤驕人,窮丐狂惈,溪刻自處,禮法蕩然。相傳安得臣常以一木器自隨,坐臥居起,皆在其中。又好對人露穢,白晝持燭,遍走雅典,人詢其故,曰:吾覓遍此城,不能得一男子也。
9
斯多噶者,亦希臘學派名,昉於周末考、顯間。而芝諾稱祭酒,以市樓為講學處。雅典人呼城闉為斯多亞,遂以是名其學。始於希臘,成於羅馬,而大盛於西漢時。羅馬著名豪傑,皆出此派,流風廣遠,至今弗衰。歐洲風尚之成,此學其星宿海也,以格致為脩身之本。其教人也,尚任果,重犯難,設然諾,貴守義相死,有不苟榮不幸生之風。西人稱節烈不屈男子曰斯多噶,蓋所從來舊矣。
10
雅里大德勒此名多與雅里大各相混,雅里大各乃其師名耳。者,柏拉圖高足弟子,而馬基頓名王亞烈山大師也。生周安王十八年,壽六十二歲。其學自天算格物,以至心性、政理、文學之事,靡所不賅。雖導源師說,而有出藍之美。其言理也,分四大部:曰理、曰性、曰氣,而最後曰命,推此以言天人之故。蓋自西人言理以來,其立論樹義,與中土儒者所明[①]最為相近者,雅里氏一家而已。元、明以前,新學未出,泰西言物性、人事、天道者,皆折中於雅里氏。其為學者崇奉篤信,殆與中國孔子侔矣。洎有明中葉,柏庚起英,特嘉爾起法,倡為實測內籀之學,而奈端、加理列倭、哈爾維諸子,踵用其術,因之大有所明,而古學之失日著。譤者引繩排根,矯枉過直,而雅里氏二千年之焰,幾乎熄矣。百年以來,物理益明,平陂往復,學者乃澄識平慮,取雅里舊籍考而論之,別其蕪纇,載其菁英,其真乃出,而雅里氏之精旨微言,卒以不廢。嗟乎!居今思古,如雅里大德勒者,不可謂非聰穎特達,命世之才也。
11
德謨吉利圖者,希臘之亞伯地拉人,生春秋魯、衰間。德謨善笑,而額拉吉來圖好哭,故西人號額拉為哭智者,而德謨為笑智者,猶中土之阮嗣宗、陸士龍也。家雄於財,波斯名王綽克西斯至亞伯地拉時,其家款王及從者甚隆謹。綽克西斯去,留其傅馬支,古神巫號。教主人子,即德謨也。德謨幼穎敏,盡得其學,複從之遊埃及、安息、猶大諸大邦,所見聞廣。及歸,大為國人所尊信,號前知。野史稗官,多言德謨神異,難信。其學以覺意無妄,而見塵非真為旨,蓋已為特嘉爾嚆矢矣。又黜四大之說,以莫破質點言物,此則質學種子,近人達爾敦演之,而為化學始基云。

論十二 天難》

1
自來學術相承,每有發端甚微,而經歷數傳,事效遂鉅者,如斯多噶創為上帝宰物之言是已。夫茫茫天壤,既有一至仁極義,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無所不往、無所不在之真宰,以彌綸施設於其間,則謂宇宙有真惡,業已不可;謂世界有不可彌之缺陷,愈不可也。然而吾人內審諸身心之中,外察諸物我之際,覺覆載徒寬,乃無所往而可離苦趣。今必謂世界皆妄非真,則苦樂固同為幻相。假世間尚存真物,則憂患而外,何者為真?大地摶摶,不徒惡業熾然,而且缺陷分明,彌縫無術。孰居無事而推行是?質而叩之,有無可解免者矣。雖然,彼斯多噶之徒不謂爾也。吉里須布曰:一教既行,無論其宗風謂何,苟自其功分趣數而觀之,皆可言之成理。故斯多噶之為天訟直也,一則曰天行無過;二則曰禍福倚伏,患難玉成;三則曰威怒雖甚,歸於好生。此三說也,不獨深信於當年,實且張皇於後葉,臚諸簡策,布在風謠,振古如茲,垂為教要。
2
往者樸伯英國詩人。以韻語賦《人道篇》數萬言,其警句云:「元宰有秘機,斯人特未悟。世事豈偶然,彼蒼審措注。乍疑樂律乖,庸知各得所。雖有偏診災,終則其利博。寄語傲慢徒,慎勿輕毀詛。一理今分明,造化原無過。」如前數公言,則從來無不是上帝是已。上帝固超乎是不是而外,即庸有是不是之可論,亦必非人類所能知。但即樸伯之言而核之,覺前六語誠為精理名言,而後六語則考之理實,反之吾心,有蹇蹇乎不相比附者。雖用此得罪天下,吾誠不能已於言也。蓋謂惡根常含善果,福地乃伏禍胎,而人常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夫寧不然。但憂患之所以生,為能動心忍性,增益不能故也;為操危慮深者,能獲德慧術知故也。而吾所不解者,世間有人非人,無數下生,雖空乏其身,拂亂所為,其能事決無由增益;雖極茹苦困殆,而安危利災,智慧亦無從以進。而高高在上者,必取而空乏、拂亂、茹苦、困殆之者,則又何也?若謂此下愚蟲豸,本彼蒼所不愛惜云者,則又如前者至仁之說何?且上帝既無不能矣,則創世成物之時,何不取一無災、無害、無惡業、無缺陷之世界而為之,乃必取一憂患從橫、水深火烈如此者,而又造一切有知覺、能別苦樂之生類,使之備嘗險阻於其間,是何為者?嗟嗟!是蒼蒼然穹爾而高者,果不可問耶?不然,使致憾者明目張膽,而詢其所以然,吾恐芝諾、樸柏之論,自號為天訟直者,亦將窮於置對也。事自有其實,理自有其平,若徒以貴位尊勢,箝制人言,雖帝天之尊,未足以厭其意也。且徑謂造物無過,其為語病尤深。蓋既名造物,則兩間所有,何一非造物之所為。今使世界已誠美備,無可復加,則安事斯人畢生胼胝,舉世勤劬,以求更進之一境?計惟有式飲庶幾。式食庶幾,蕓蕓以生,泯泯以死。今日之世事,已無足與治;明日之世事,又莫可誰何。是故用斯多噶、樸柏之道,勢必願望都灰,脩為盡絕,使一世潰然萎然,成一伊壁鳩魯之豕圈而後可。生於其心,害於其政,勢有必至,理有固然者也。
3
復案:伊壁鳩魯,亦額里思人。柏拉圖死七年,而伊生於阿底加。其學以懲忿瘠慾,遂生行樂為宗,而仁智為之輔。所講名理治化諸學,多所發明,補前人所未逮。後人謂其學專主樂生,病其恣肆,因而有豕圈之誚。猶中土之譏楊、墨,以為無父無君,等諸禽獸。門戶相非,非其實也。實則其教清淨節適,安遇樂天,故能為古學一大宗,而其說至今不墜也。

論十三 論性》

1
吾嘗取斯多噶之教,與喬答摩之教,較而論之,則喬答摩悲天閔人,不見世間之真美;而斯多噶樂天任運,不睹人世之足悲。二教雖均有所偏,而使二者必取一焉,則斯多噶似為差樂。但不幸生人之事,欲忘世間之真美易,欲不睹人世之足悲難。禍患之叩吾閽,與娛樂之踵吾門,二者之聲孰厲?削艱虞之陳跡,與去歡忻之舊影,二者之事孰難?黠者縱善自寬,而至剝膚之傷,斷不能破涕以為笑,徒矜作達,何補真憂。斯多噶以此為第一美備世界。美備則誠美備矣,而無如居者之甚不便何也。又為斯多噶之學者曰:「率性以為生。」斯言也,意若謂人道以天行為極則,宜以人學天也。此其言據地甚高,後之用其說者,遂有們然不顧一切之概,然其道又未必能無弊也。前者吾為導言十餘篇,於此嘗反復而覙縷之矣。誠如斯多噶之徒言,則人道固當扶強而抑弱,重少而輕老,且使五洲殊種之民,至今猶巢居鮮食而後可。何則?天行者,固無在而不與人治相反者也。
2
然而以斯多噶之言為妄,則又不可也。言各有攸當,而斯多噶設為斯言之本旨,恐又非後世用之者所盡知也。夫性之為言,義訓非一。約而言之,凡自然者謂之性,與生俱生者謂之性。故有曰萬物之性,火炎、水流、鳶飛、魚躍是已;有曰生人之性,心知、血氣、嗜欲、情感是已。然而生人之性,有其粗且賤者,如飲食男女,所與含生之倫同具者也;有其精且貴者,如哀樂羞惡,所與禽獸異然者也。按哀樂羞惡,禽獸亦有之,特始見端而微眇難見耳。而是精且貴者,其賦諸人人,尚有等差之殊;其用之也,亦常有當否之別。是故果敢辯慧貴矣,而小人或以濟其奸;喜怒哀樂精矣,而常人或以傷其德。然則吾人性分之中,貴之中尚有貴者,精之中尚有精者。有物渾成,字曰清淨之理。人惟具有是性,而後有以超萬有而獨尊,而一切治功教化之事以出。有道之士,能以志帥氣矣,又能以理定志,而一切雲為動作,胥於此聽命焉,此則斯多噶所率為生之性也。自人有是性,乃能與物為與,與民為胞,相養相生,以有天下一家之量。然則是性也,不獨生之所恃以為靈,實則群之所恃以為合;教化風俗,視其民率是性之力不力以為分。故斯多噶又名此性曰群性。蓋惟一群之中,人人以損己益群,為性分中最要之一事,夫而後其群有以合而不散,而日以強大也。
3
復案:此篇之說,與宋儒之言性同。宋儒言天,常分理氣為兩物。程子有所謂氣質之性。氣質之性,即告子所謂生之謂性,荀子所謂惡之性也。大抵儒先言性,專指氣而言則惡之,專指理而言則善之,合理氣而言者則相近之,善惡混之,三品之,其不同如此。然惟天降衷有矣,而亦生民有欲,二者皆天之所為。古「性」之義通「生」,三家之說,均非無所明之論也。朱子主理居氣先之說,然無氣又何從見理?赫胥黎氏以理屬人治,以氣屬天行,此亦自顯諸用者言之。若自本體而言,亦不能外天而言理也,與宋儒言性諸說參觀可耳。

論十四 矯性》

1
天演之學,發端於額拉吉來圖,而中興於斯多噶。然而其立教也,則未嘗以天演為之基。自古言天之家,不出二途:或曰是有始焉,如景教《舊約》所載創世之言是已。有曰是常如是,而未嘗有始終也。二者雖斯多噶言理者所弗言,而代以天演之說。獨至立教,則與前二家未嘗異焉。蓋天本難言,況當日格物學淺,斯多噶之徒,意謂天者,人道之標准,所貴乎稱天者,將體之以為道德之極隆,如前篇所謂率性為生者。至於天體之實,二儀之所以位,混沌之所由開,雖好事者所樂知,然亦何關人事乎?故極其委心任運之意,其蔽也,乃徒見化工之美備,而不睹天運之疾威,且不悟天行人治之常相反。今夫天行之與人治異趨,觸目皆然,雖欲美言粉飾無益也。自吾所身受者觀之,則天行之用,固常假手於粗且賤之人心,而未嘗誘衷於精且貴之明德。常使微者愈微,危者愈危。故彼教至人,亦知欲證賢關,其功行存乎矯拂,必絕情塞私,直至形若搞木,心若死灰而後可。當斯之時,情固存也,而必不可以搖其性。雲為動作,必以理為之依。如是綿綿若存,至於解脫形氣之一日,吾之靈明,乃與太虛明通公溥之神,合而為一。是故自其後而觀之,則天竺、希臘兩教宗,乃若不謀而合。特精而審之,則斯多噶與舊教之婆羅門為近。而亦微有不同者,婆羅門以苦行窮乞,為自度梯階,而斯多噶未嘗以是為不可少之功行。然則是二土之教,其始本同,其繼乃異,而風俗人心之變,即出於中,要之其終,又未嘗不合。讀印度四韋陀之詩,與希臘鄂謨爾之什,皆豪壯輕俠,目險巇為夷塗,視戰鬥為樂境。故其詩曰:「風雷晴美日,欣受一例看。」當其氣之方盛壯也,勢若與鬼神天地爭一旦之命也者。不數百年後,文治既興,粗豪漸泯,藐彼後賢,乃忽然盡喪其故。跳脫飛揚之氣,轉以為憂深慮遠之風。悲來悼往之意多,而樂生自憙之情減。其沉毅用壯,百折不回之操,或有加乎前,而群知趨營前猛之可悼。於是斂就新懦,謂天下非勝物之為難,其難勝者,即在於一已。精銳英雄,回向折節,寤寐誠求,專歸大道。提婆、殑伽兩水之旁,先覺之疇,如出一轍,咸曉然於天行之太勁,非脫屣世務,抖擻精修,將歷劫沉淪,莫知所屆也。悲夫!
2
復案:此篇所論,雖專言印度、希臘古初風教之同異,而其理則與國種盛衰強弱之所以然,相為表裏。蓋生民之事,其始皆敦龐僿野,如土番猺獠,名為野蠻。洎治教粗開,則武健俠烈、敢鬥輕死之風競。如是而至變質尚文,化深俗易,則良懦儉嗇、計深慮遠之民多。然而前之民也,內雖不足於治,而種常以強;其後之民,則卷婁濡需,黠詐惰窳,易於馴伏矣。然而無恥尚利,貪生守雌,不幸而遇外讎,驅而縻之,猶羊豕耳。不觀之《詩》乎?有《小戎》、《駟驖》之風,而秦卒以并天下。《蟋蟀》、《葛屨》、《伐檀》、《碩鼠》之詩作,則唐、魏卒底於亡。周秦以降,與戎狄角者,西漢為最,唐之盛時次之,南宋最下。論古之士,察其時風俗政教之何如,可以得其所以然之故矣。至於今日,若僅以教化而論,則歐洲中國,優劣尚未易言。然彼其民,設然諾[①],貴信果,重少輕老,喜壯健無所屈服之風;即東海之倭,亦輕生尚勇,死黨好名,與震旦之民大有異。嗚呼!隱憂之大,可勝言哉!

論十五 演惡》

1
意者四千餘年之人心不相遠乎?學術如廢河然,方其廢也,介然兩厓之間,浩浩平沙,莽莽黃蘆而止耳。迨一日河複故道,則依然曲折委蛇,以達於海。天演之學猶是也。不知者以為新學,究切言之,則大抵引前人所已廢也。今夫明天人之際,而標為教宗者,古有兩家焉:一日閔世之教,婆羅門、喬答摩、什匿克三者是已。如是者彼皆以國土為危脆,以身世為夢泡;道在苦行真修,以期自度於塵劫。雖今之時,不乏如此人也。國家禁令嚴,而人重於違俗[②],不然,則桑門壞色之衣,比邱乞食之缽,什匿克之蓬累帶索,木器自隨,其忍為此態者,獨無徒哉?又其一曰樂天之教,如斯多噶是已。彼則以世界為天園,以造物為慈母;種物皆日蒸於無疆,人道終有時而極樂;虎狼可化為羊也,煩惱究觀皆福也。道在率性而行,聽民自由,而不加以天閼。雖今之時,愈不乏如此人也。前去四十餘年,主此說以言治者最眾,今則稍稍衰矣。合前二家之論而折中之,則世固未嘗皆足閔,而天又未必皆可樂也。
2
夫生人所歷之程,哀樂亦相半耳。彼畢生不遇可忻之境,與由來不識何事為可悲者,皆居生人至少之數,不足據以為程者也。復案:赫胥黎氏此語,最蹈談理膚澤之弊,不類智學家言,而於前二氏之學去之遠矣。試思所謂哀樂相半諸語,二氏豈有不知,而終不爾云者,以道眼觀一切法,自與俗見不同。赫氏此語,取媚淺學人,非極摯之論也。善夫先民之言曰:天分雖誠有限,而人事亦足有功;善固可以日增,而惡亦可以代減。天既予人以自輔之權能,則練心繕性,不徒可以自致於最宜,且右挈左提,嘉與宇內共躋美善之途[①],使天行之威日殺,而人人有以樂業安生者,固斯民最急之事也。格物致知之業,無論氣質名物、修齊治平,凡為此而後有事耳。至於天演之理,凡屬兩間之物,固無往而弗存,不得謂其顯於彼而微於此。是故近世治群學者,知造化之功,出於一本;學無大小,術不互殊。本之降衷固有之良,演之致治雍和之極,根荄華實,厘然備具,又皆有條理之可尋,誠犁然有當於人心,不可以旦莫之言廢也。雖然,民有秉彞矣,而亦天生有欲。以天演言之,則善固演也,惡亦未嘗非演。若本天而言,則堯、桀、夷、跖,雖義利懸殊,固同為率性而行、任天而動也,亦其所以致此者異耳。用天演之說,明殃慶之各有由,使制治者知操何道焉而民日趨善;動何機焉而民日競惡,則有之矣。必謂隨其自至,則民群之內,惡必自然而消,善必自然而長,吾竊未之敢信也。且苟自心學之公例言之,則人心之分別,見用於好醜者為先,而用於善惡者為後。好醜者其善惡之萌乎?善惡者其好醜之演乎?是故好善惡惡,容有未實;而好好色、惡惡臭之意,則未嘗不誠也。學者先明吾心忻好厭丑之所以然,而後言任自然之道,而民群善惡之機,孰消孰長可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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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案:通觀前後論十七篇,此為最下。蓋意求勝斯賓塞,遂未嘗深考斯賓氏之所據耳。夫斯賓塞所謂民群任天演之自然,則必日進善,不日趨惡,而郅治必有時而臻者,其豎義至堅,殆難破也。何以言之?一則自生理而推群理,群者生之聚也。今者合地體、植物、動物三學觀之,天演之事,皆使生品日進。動物自孑蠉蠕,至成人身,皆有繩跡,可以追溯,此非一二人之言也。學之始起,不及百年,達爾文論出,眾雖翕然,攻者亦至眾也。顧乃每經一攻,其說彌固,其理彌明。後人考索日繁,其證佐亦日實。至今外天演而言前三學者,殆無人也。夫群者生之聚也,合生以為群,猶合阿彌巴極小蟲,生水藻中,與血中白輪同物,為生之起點。而成體。斯賓塞氏得之,故用生學之理以談群學,造端比事,粲若列眉矣。然於物競天擇二義之外,最重體合。體合者,物自致於宜也。彼以為生既以天演而進,則群亦當以天演而進無疑,而所謂物競、天擇、體合三者,其在群亦與在生無以異。故曰任天演自然,則郅治自至也。雖然,曰任自然者,非無所事事之謂也。道在無擾而持公道。其為公之界說曰:「各得自由,而以他人之自由為域。」其立保種三大例曰:一,民未成丁[①],功食為反比例率;二,民已成丁,功食為正比例率;三,群己并重,則舍己為群。用三例者群昌,反三例者群滅。今赫胥氏但以隨其自至當之,可謂語焉不詳者矣。至謂善惡皆由演成,斯賓塞固亦謂爾。然民既成群之後,苟能無擾而公,行其三例,則惡將無從而演;惡無從演,善自日臻。此亦猶莊生去害馬以善群,釋氏以除翳為明目之喻已。又斯賓氏之立群學也,其開宗明義曰:吾之群學如幾何,以人民為線面,以刑政為方圓,所取者皆有法之形,其不整無法者,無由論也。今天下人民國是,尚多無法之品,故以吾說例之,往往若不甚合者。然論道之言,不資諸有法固不可,按此指其廢君臣、均土田之類而言。學者別白觀之,幸勿訝也云云。而赫氏亦每略其起例而攻之,讀者不可不察也。

論十六 群治》

1
本天演言治者,知人心之有善種,而忘其有惡根,如前論矣,然其蔽不止此,請更論之[①]。晚近天演之學,倡於達爾文。其《物種由來》一作,理解新創,而精確詳審,為格致家不可不讀之書。顧專以明世間生類之所以繁殊,與動植之所以盛滅,曰物競、曰天擇。據理施術,樹畜之事,日以有功。言治者遂謂牧民進種之道,固亦如是,然而其蔽甚矣。所謂擇種留良,前導言中已反複矣。今所謂蔽,蓋其術雖無所窒用者,亦未能即得所期也[②]。蓋宜之為事,本無定程,物之強弱善惡,各有所宜,亦視所遭之境以為斷耳。人處今日之時與境,以如是身,入如是群,是固有其最宜者,此今日之最宜,所以為今日之最善也。然情隨事遷,浸假而今之所善,又未必他日之所宜也。請即動植之事明之,假今北半球溫帶之地,轉而為積寒之墟,則今之楩、楠、豫章皆不宜,而宜者乃蒿蓬耳,乃苔蘚耳。更進則不毛窮發,童然無有能生者可也。又設數千萬年後,此為赤道極熱之區,則最宜者深菁長藤,巨蜂元蟻,獸蹄鳥跡,交於中國而已,抑豈吾人今日所祈向之最善者哉!故曰宜者不必善,事無定程,各視所遭以為斷。彼言治者,以他日之最宜,為即今日之最善,夫寧非蔽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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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既相聚以為群,雖有倫紀法制行夫其中,然終無所逃於天行之虐。蓋人理雖異於禽獸,而孳乳寖多則同。生之事無涯,而奉生之事有涯,其未至於爭者,特早晚耳。爭則天行司令,而人治衰,或亡或存,而存者必其強大,此其所謂最宜者也。當是之時,凡脆弱而不善變者,不能自致於最宜,而日為天行所耘,以日少日滅。故善保群者,常利於存;不善保群者,常鄰於滅,此真無可如何之勢也。治化愈淺,則天行之威愈烈;惟治化進,而後天行之威損。理平之極,治功獨用,而天行無權。當此之時,其宜而存者,不在宜於天行之強大與眾也。德賢仁義,其生最優,故在彼則萬物相攻相感而不相得,在此則黎民於變而時雍;在彼則役物廣己者強,在此則黜私存愛者附。排擠蹂躪之風,化而為立達保持之隱。斯時之存,不僅最宜者已也。凡人力之所能保而存者,將皆為致所宜,而使之各存焉。故天行任物之競,以致其所為擇;治道則以爭為逆節,而以平爭濟眾為極功。前聖人既竭耳目之力,胼手胝足,合群制治,使之相養相生,而不被天行之虐矣。則凡遊其宇而蒙被庥嘉,當思屈己為人,以為酬恩報德之具。凡所云為動作,其有隳交際,干名義,而可以亂群害治者,皆以為不義而禁之。設刑憲,廣教條,大抵皆沮任性之行,而勸以人職之所當守。蓋以謂群治既興,人人享樂業安生之福。夫既有所取之以為利,斯必有所與之以為償。不得仍初民舊貫,使群道墜地,而潰然復返於狉榛也。
3
復案:自營一言,古今所諱,誠哉其足諱也。雖然,世變不同,自營亦異。大抵東西古人之說,皆以功利為與道義相反,若薰蕕之必不可同器。而今人則謂生學之理,捨自營無以為存。但民智既開之後,則知非明道則無以計功,非正誼則無以謀利。功利何足病,問所以致之之道何如耳,故西人謂此為開明自營。開明自營,於道義必不背也。復所以謂理財計學,為近世最有功生民之學者,以其明兩利為利,獨利必不利故耳。
4
又案:前篇皆以尚力為天行,尚德為人治。爭且亂則天勝,安且治則人勝。此其說與唐劉、柳諸家天論之言合,而與宋以來儒者,以理屬天,以欲屬人者,致相反矣。大抵中外古今,言理者不出二家,一出於教,一出於學。教則以公理屬天,私欲屬人;學則以尚力為天行,尚德為人治。言學者期於徵實,故其言天不能舍形氣;言教者期於維世,故其言理不能外化神。
5
赫胥黎嘗云:天有理而無善,此與周子所謂「誠無為」,陸子所稱「性無善無惡」同意。荀子「性惡而善偽」之語,誠為過當,不知其善,安知其惡耶?至以善為偽,彼非真偽之偽,蓋謂人為以別於性者而已,後儒攻之,失荀旨矣。

論十七 進化》

1
今夫以公義斷私恩者,古今之通法也;民賦其力以供國者,帝王制治之同符也;犯一群之常典者,群之人得共誅之,此又有眾者之公約也。乃今以天演言治者,一一疑之。謂天行無過,任物競天擇之事,則世將自至於太平。其道在人人自由,而無強以損己為群之公職,立為應有權利之說,以飾其自營為己之深私。又謂民上之所宜為,在持刑憲以督天下之平,過斯以往,皆當聽民自為,而無勞為大匠斫。唱者其言如綸,和者其言如綍。此其蔽無他,坐不知人治、天行二者之絕非同物而已。前論反覆,不憚冗煩。假吾言有可信者存,則此任天之治為何等治乎?嗟乎!今者欲治道之有功,非與天爭勝焉,固不可也。法天行者非也,而避天行者亦非。夫曰與天爭勝云者,非謂逆天拂性,而為不祥不順者也。道在盡物之性,而知所以轉害而為功。夫自不知者言之,則以藐爾之人,乃欲與造物爭勝,欲取兩間之所有,馴擾駕御之以為吾利,其不自量力而可閔嘆,孰逾此者。然溯太古以迄今茲,人治進程,皆以此所勝之多寡為殿最。百年來歐洲所以富強稱最者,其故非他,其所勝天行,而控制萬物,前民用者,方之五洲,與夫前古各國最多故耳。以已事測將來,吾勝天為治之說,殆無以易也。是故善觀化者,見大塊之內,人力皆有可通之方;通之愈宏,吾治愈進,而人類乃愈亨。彼佛以國土為危脆,以身世為浮漚,此誠不自欺之說也。然法士巴斯噶爾不云乎:「吾誠弱草,妙能通靈,通靈非他,能思而已。」以蕞爾之一莖,蘊無窮之神力。其為物也,與無聲無臭、明通公溥之精為類,故能取天所行,而彌綸燮理之。猶佛所謂居一芥子,轉大法輪也。凡一部落、一國邑之為聚也,將必皆有法制禮俗系夫其中,以約束其任性而行之暴慢;必有罔罟、牧畜、耕稼、陶漁之事,取天地之所有,被以人巧焉,以為養生送死之資。其治彌深,其術之所加彌廣。直至今日,所牢籠彈壓,馴伏驅除,若執古人而訊之,彼將謂是鬼神所為,非人力也。此無他,亦格致思索之功勝耳。此二百年中之討索,可謂闢四千年未有之奇。然自其大而言之,尚不外日之初生,泉之始達,來者方多,有願力者任自為之,吾又烏測其所至耶?是故居今而言學,則名、數、質、力為最精。綱舉目張,可以操順溯逆推之左券,而身心、性命、道德、治平之業,尚不過略窺大意,而未足以撥雲霧睹青天也。然而格致程途,始模略而後精深,疑似參差,皆學中應歷之境,以前之多所抵,遂謂無貫通融會之一日者,則又不然之論也。迨此數學者明,則人事庶有大中至正之准矣。然此必非篤古賤今之士之所能也。天演之學,將為言治者不祧之宗,達爾文真偉人哉!然須知萬化周流,有其隆升,則亦有其污降。宇宙一大年也,自京垓億載以還,世運方趨上行之軌,日中則昃,終當造其極而下迤。然則言化者,謂世運必日亨,人道必止至善,亦有不必盡然者矣。自其切近者言之,則當前世局,夫豈偶然。經數百萬年火烈水深之物競,洪鈞笵物,陶煉礱磨,成其如是。彼以理氣互推。此乃善惡參半。其來也既深且遠如此,乃今者欲以數百年區區之人治,將有以大易乎其初。立達綏動之功雖神,而氣質終不能如是之速化,此其為難償虛願,不待智者而後明也。然而人道必以是自沮焉,又不可也。不見夫叩氣而吠之狗乎?其始狼也。雖臥氍毹之上,必數四回旋轉踏,而後即安者,沿其鼻祖山中跆藉之習,而猶有存也。然而積其馴伏,乃可使牧羊,可使救溺,可使守藏,矯然為義獸之尤。民之從教而善變也,易於狗。誠使繼今以往,用其智力,奮其志願,由於真實之途,行以和同之力,不數千年,雖臻郅治可也。況彼後人,其所以自謀者,將出於今人萬萬也哉。居今之日,藉真學實理之日優,而思有以施於濟世之業者,亦惟去畏難苟安之心,而勿以宴安媮樂為的者,乃能得耳。歐洲世變,約而論之,可分三際為言:其始如俠少年,跳蕩粗豪,於生人安危苦樂之殊,不甚了了。繼則欲制天行之虐而不能,憏灰心。轉而求出世之法,此無異填然鼓之之後,而棄甲曳兵者也。吾輩生當今日,固不當如鄂謨所歌俠少之輕剽,亦不當如瞿曇黃面,哀生悼世,脫屣人寰,徒用示弱而無益來葉也。固將沉毅用壯,見大丈夫之鋒穎,強立不反,可爭可取而不可降。所遇善,固將寶而維之;所遇不善,亦無慬焉。早夜孜孜,合同志之力,謀所以轉禍為福,因害為利而已矣。丁尼孫之詩曰:「挂滄海,風波茫茫。或淪無底,或達仙鄉。二者何擇,將然未然。時乎時乎,吾奮吾力。不竦不,丈夫之必。」吾願與普天下有心人,共矢斯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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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天演論》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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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夫以公義斷私恩者,古今之通法也;民賦其力以供國者,帝王制治之同符也。犯一國之常典者,國之人得以共誅之,此又有眾者之公約也。乃今之以天演言治者,一一疑之。以謂天行無過,任物競天擇之事,則世將自致於太平。其道在聽人人自由,而無強以損己為群之公職,立為應有權利之說,以飾其自營為己之深私。以為民上之所宜為,在設刑憲以持天下之平,過斯以往,皆當聽民自為,而無勞為大匠斫也。倡者其言如綸,和者其言如綍。此其蔽無他,坐不知人治、天行二者之絕非同物而已矣。前論反複,不憚冗煩。假吾言有可信者存,則此任天之治,為何如治乎?嗟乎!今者欲治道之有功,非與天爭勝焉,固不可也。法天行者非也,而避天行者亦非。夫曰與天爭勝者,非謂違天逆性,而為不祥不順者也。道在盡物之性,而知所以轉害而為功。夫自不知者而言之,則以藐爾之人,乃欲與天爭勝,欲取兩間之所有,馴擾駕御之以為吾利,其不自量力而可閔嘆,孰逾此者。然而溯自邃古以迄於今,舉凡人治之進程,世世時時要皆以所勝於天者之多寡為殿最。百年來之歐洲,其所以稱強盛富有者,其故無他,其所勝之天行,而控制萬物,以前民用者,方之同時與前古各國最多故耳。據已事以驗將來,則吾勝大為治之說,不可誣也。是故善觀化者,見大塊之內,人力皆有可通之方;通之愈弘,則吾治亦愈進,人類亦愈亨。彼佛氏以國上為危脆,以身世為浮漚,此誠不自欺之論也。顧法士巴斯葛爾不云乎:「吾誠弱草,妙能通靈,通靈非他,能思已耳。」以蕞爾之一莖,蘊無窮之神力。其為物也,與無聲無臭、明通公溥之精為類,故能取天之所行而彌綸燮理之,猶佛所謂居一芥子,轉大法輪也。凡一部落、一國邑之為聚也,將必皆有法制禮俗以紐夫其中,以約勒其任性而行之暴慢;必有網罟、牧畜、耕稼、陶漁之事,取天地之所有,被以人巧焉,以為養生送死之資。及其治之愈深,將其術之所加者愈廣,由是以至於今之日。凡所牢籠彈壓,馴伏驅除,若執古人而訊之,彼將謂是非鬼神固莫能辦也。此無他,則亦格致思索之功勝耳。誠哉!此二百年中之學問,可謂闢四千年未有之奇觀。此自吾黨而窺之,尚不外如日之初生,泉之始達已耳。來者難誣,有願力者,任自為之,吾又烏測其所至耶?是故居今之日以言學,則天、算、力、質諸學為最精,綱舉目張,可以操順溯逆推之左券,而身心、性命、道德、治平之大,尚不過略窺大意,而未足以撥雲霧而睹青天也。然而格致程途,始模略而後精深,疑似參差,皆為是中應歷之境。以目前之多所觸悟,遂謂其學終無貫通交融之一日,則又不通之論也。迨此數學者明,則人事庶有大中至正之准則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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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演之理,固為談氣運者不挑之宗,然須知萬化周流,有其隆升,則亦有其污降。宇宙一大年也,自京垓億載以還,世運方趨上行之軌。日中則昃,終當造其極而下迤。夫如是,則今之言化者,謂世運必以日亨,人道必止至善,執其理以考其言,亦有不必盡然者矣。且自其切且近者而言之,則人類當前之局,夫豈偶遇而然。經數百萬年火烈水深之世變,洪鈞爐捶,陶煉礱磨,而成如是之世局。彼以理氣互推,此乃善惡參半。察其所以,皆非無所為而然。夫其來也,既深且遠如此。乃今者謂以區區數百千之人治,將大有以易夫其初,立達綏動之功雖神,而氣質斷不能如是之速化,此其為難償之虐願,雖愚夫婦與知之矣。然而謂人道必以是自沮焉,則又不可也。不見夫叩氣而吠之狗乎?其始狼也,雖臥於氍毹之上,必數四回旋轉踏,而後即安者,沿其鼻祖山中跆藉之風,而猶有存也。然而積其馴伏,乃可使牧羊,可使救溺,可使守藏,矯然而為義獸之尤。民之從教而善變也,易於狗。誠使繼今以往,用其智慧,奮其志願,由於真實之塗,行以和同之力,不數千年,雖臻於郅治之域可也。況夫彼後之人,其所以自謀者,將出於今時萬萬也戰。今夫移風易俗之事,古之聖人亦嘗有意於此矣,然而卒不能者,格物不審,見道不明,而智慮限之也。居今之日,借真學之日優,而思有以施於濟世之業者,亦唯去畏難苟且之心,而勿以宴樂媮生為的者,而後能得耳。是故約而論之,歐洲世變,可分三際以為言:其始如俠少年,跳蕩粗豪,於人生苦樂安危之殊,不甚了了。繼則欲制天行之虐而不能,愘憏灰心。轉而求出世之法,此無異填然鼓之之後,棄甲曳兵者也。吾輩生今之日,固不當如鄂謨所稱俠少之輕剽,亦不當如翟曇黃面,哀生悼世,脫屣人寰,徒用示弱而無益來葉也。固將沈毅用壯,見大丈夫之鋒穎,強立不反,可爭可取而不可降。所遇善,固將寶而維之;即不善,亦無慬焉。早夜孜孜,合同志之力,以轉禍為福,因害為利而已矣。丁尼孫之詩曰:「挂帆滄海,風波茫茫。或淪無底,或達仙鄉。二者孰擇,將然未然。時乎時乎,吾奮吾力。不竦不,丈夫之必。」吾願與普天有心人,共矢斯志也。
5 復案:物競、天擇二義,發於達爾文。達著《物類原來》一書,大恉考探世間動植二物所以繁殊之故。先是言生物者皆主異物分造之說,至近今百年,格致諸家,漸疑古學之不可通。如法國之蘭麻克、爵弗來,德國之方拔、方俾耶,英之威里上、格蘭德、斯賓塞爾、鄂恩、赫胥黎,先後間出,目治手營,探審論,知有生之物,終於異而始於同。造化立其一,而以大力運之,萬類之所以底於如是者,咸其自己而已矣,無所謂創造者也。然而其說未大行也,自達爾文書出於五十九年,而眾論始定。自茲以後,歐墨二洲治生學者大要宗其說矣。而礦事日興,掘地開山,多得古禽獸遺蛻,於是蟲魚禽互獸人之逐漸迤演銜接鉤聯,其說愈備。而達爾氏之論乃不可複搖。故論者謂:自歌白尼論出,而人知地本行星,拱繞太陽,而不靜處六合正中,以為眾星之主;亦自達爾文論出,而知人類為生物天演中之一境,且演且進,來者方長,而必非如教宗創世之說,黃土摶人,使其為群物之主也。自歌白尼而天學明,亦自達爾文而生學之論定也。而同時有斯賓塞爾者,亦本天演之理,以著《天人通論》,貫天地人、形氣、心性、動植之事而一理之。其說尤為精闢宏富。其第一書開宗明義,集格致之大成,專明天演之旨。第二書以天演言形氣,統有生之類為一談。第三書以天演言心性,執腦氣之說,由下生禽獸而漸上之以至人道。第四書以天演言群理,而政教、風俗、族姓、國種皆詳論焉。最後第五書乃言所以進種、進化之公例要術,大抵不離天演而已。餘近譯其《群誼》一書,即第五書中之一編也。斯賓氏殫畢生精力,不治餘業,以著是書,故能體大思精如此。斯賓氏至今尚存,年七十有六矣。《通論》十餘帙,於客歲始成書也。達爾文生於○○○○年○○○○年卒。赫胥黎於乙酉〔未〕七月卒,年七十也。[①]
6 注釋:
7 第 1410 頁[*]《天演論》手稿原由嚴復第五子嚴玷帶往印尼。嚴玷赴英治病,托友人代為保管。後嚴玷死於英國。解放後,其友人將嚴玷所留嚴復的書信、書稿、書批和這本《天演論》手稿全部交給我駐印尼大使館。現存中國歷史博物館。
8 《天演論》的版本大致可分兩類。一是通行本。系作者經過反複修改後的定本。如慎始基齋本,嗜奇精舍本,富文本和商務本。一是在嚴復早期翻譯修改過程中,陸續傳播刻印的本子。如陝西味經售書處重刊本、吳汝綸的節本、《國聞匯編》中的《天演論懸疏》和這個手稿。
9 手稿用各色筆作多次修改,除自序注明「丙申重九」外,其它有的注「丁酉四月刪節」,有的注「丁酉六月初六日刪改」。手稿從未發表過,把它與通行本相較,可以看到嚴復思想的變化及《天演論》成書過程中的一些情況。通行本中的錯訛之處,也可據稿本加以考校。稿本中有些字句,作者後來曾做改動,今除純屬文字修改者外,其餘均注出,以供參考。
10 第 1413 頁[①]原稿中以下有「里語曰:人生如過隙駒,言其促也。其祝人則曰,如壽比終南山之壽,喻其長也。然自道眼而觀之,則隙駒何必為促,即終南亦何足言長。特自隙駒以視終南,終南斯為壽耳。且由是而言,則壽者豈獨終南,彼終南之草木亦何嘗不壽耶?一段文字,作者在修改時用藍色筆勾去。
11 第 1414 頁[①]原稿以下有「《易·大傳》曰:乾坤其易之縕耶!又曰: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矣。即此謂也。」一段。作者修改時勾去。
12 第 1415 頁[①]原稿以下有「《易·大傳》曰:精義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一段,作者修改時勾去。
13 第 1415 頁[②]原稿以下有「此其道在中國謂之易,在西學」數字,作者修改時勾去。
14 第 1415 頁[③]原稿以下有「今之主其說以言物理天道者,歐美諸國顯者無慮數十百家,於英國則以達爾文、錫彭塞、赫胥黎為之最(編者按:此句旁邊有一句黃綠色加批「此譯赫氏書似不宜稱及赫氏」一句,顯非嚴復本人所加。很可能即吳汝綸過目時所寫。)達爾文得之以著《物種探源論》,為晚近不刊之書。講動植之學者為之斐變。錫彭塞得之以講生學、心學、群學,皆旁通交推,道通為一。盛矣哉!自有西學以來未之有也。錫彭塞嘗為天演界說曰;天演者翕以聚其質,闢以散其力。方其用事也,物由純而之雜,由流而之凝,由渾而之畫,質力交涵相與同變者也。而赫胥黎則謂天演義兼消息,譬之生物,由胚胎以至老死;譬之群治由狉榛以至盛強衰滅,理原一體,皆天演之事也。錫彭塞之意偏主息盈,而以消虛為異體之天耗,於理駢枝矣。蓋消息同物,特正負之間異耳。諸家論天演之義異同如此」一段文字。作者修改時勾去。通行本放在本段案語中,對此意加以發揮擴充。
15 第 1416 頁[①]原稿中「皆」字以下有「前因後果」四字,作者修改時勾去。
16 第 1416 頁[②]以下原稿有「凡吾儒先之所謂氣者」一句,作者在修改時勾去。
17 第 1418 頁[①]原件以下有「若柳宗元之在永州,尋得袁家渴、鈷鉧潭諸勝」,作者在修改時勾去。
18 第 1418 頁[②]原件下有「正如孟子所謂:為間不用,茅塞其間」,作者在修改時勾去。
19 第 1418 頁[③]原稿下有「《書》曰:天工人其代之」,作者在修改時勾去。
20 第 1419 頁[①]原稿之《卮言五》原來自本節的「雖然,苟揣其本以為言」開始。但在「西洋窮理之家之公論也」旁邊有黃綠色批語云:「鄙意欲自此句以上均歸上篇」。一句,似為吳汝綸的批語。作者在修改時採納這一意見,將此一段全部歸入《卮言四》中。
21 第 1420 頁[①]原件以下有「《易·大傳》曰:一陰一陽之謂道,是」數字,作者修改時勾去。
22 第 1422 頁[①]原稿以下有「此不翅中國所謂聖人者也」一句,作者在修改時勾去。
23 第 1424 頁[①]原稿以下有「中國謂之華胥,而西人」數字,作者修改時勾去。
24 第 1424 頁[②]原稿以下有「則所謂天地位而萬物育者矣」一句,作者修改時勾去。
25 第 1427 頁[①]原稿以下有「荀卿之言曰」五字,作者修改時勾去。
26 第 1428 頁[①]原稿以下有「如莊周所云」五字,作者修改時勾去。
27 第 1428 頁[②]原稿以下有「絕非恢詭無據之說」數字,作者修改時勾去。
28 第 1429 頁[①]原稿以下有「韓非曰三字,作者在修改時勾去。
29 第 1429 頁[②]原稿為「荀卿」二字,作者在修改時改為「先民」。
30 第 1430 頁[①]原稿以下有「孟子曰:仁者」數字,作者在修改時勾去。
31 第 1430 頁[②]自「往者埃及之哈猛」至「西京李將軍殺灞陵尉事絕相類」,原稿作「李將軍必取霸陵尉而殺之,可謂過矣!然以飛將威名二千石之重,彼尉腆焉以等閒視之,其憾之者,則真人情也」。作者修改時改為今文。
32 第 1431 頁[①]原稿以下有「此治化之名,所以常與天行對也。班固曰:不仁愛則不能群,不能群則不勝物,不勝物則養不足,群而不足,爭心將作,斯言也,與以天演言治者,又何間乎」一段文字,作者修改時勾去。
33 第 1435 頁[①]原稿以下有「竊鉤者誅,竊國者侯。」數字,作者修改時圈掉。
34 第 1435 頁[②]原稿以下有「此瞽瞍之所以有舜,而以漢高、呂雉之悍鷙,乃嗣之以孝惠之柔良,皆可於此中略窺消息也」一段,作者修改時勾去。
35 第 1439 頁[①]「炭」字旁邊有批語云「似是炭字」四字。
36 第 1439 頁[②]原稿以下有「星命家所謂生旺暮絕者,亦此志也」一句作者修改時勾去。
37 第 1440 頁[①]原稿以下有「子在川上曰:水哉!水哉!又曰:回也見新,交臂非故。東西微言,其同如是」數句,作者修改時勾去。
38 第 1441 頁[①]以上數句原作「傳曰:作《易》者其有憂患乎?太史公曰:《離騷》蓋自怨生也。嗟夫!豈唯是《易》、《離騷》而已。六藝、傳記之所垂,大抵皆古聖賢人發忿之所為作也。豈惟是六藝、傳記而已,彼司徒之有教,司寇之有刑,周公、孔子之所制作,老聃、釋迦之所教誡,降以至於歐羅之景教,天方之哥蘭」。作者在修改時改為今文。
39 第 1441 頁[②]原稿以下有「彼老聃、莊、列之徒,未之知也。嗛嗛然訾聖智、薄仁義,謂啍啍已亂天下,未若還淳反樸之為得也。明自然矣,而不知禮樂刑政者,正自然之效。此何異樂牝牡之合而怪其終於生子乎?此無他,視聖智過重,以轉移世運為聖人之所為,而不知世運至,然後聖人生;世運鑄聖人,而非聖人鑄世運也,徒曰明自然而昧天演之道故也」一段文字,作者修改時勾去。
40 第 1442 頁[①]原稿以下有「自有記載以來,泰東西之聖智,歷時數千萬年,閱人數千萬輩,千慮而一致,殊塗而同歸,皆曰無所逃於憂患。莊周不云乎:人之生也,如憂俱生」一段,作者修改時勾去。
41 第 1443 頁[①]原稿以下有「雖迎之不眺其首,隨之弗得其蹤,而」數字,作者修改時勾去。
42 第 1443 頁[②]原稿以下有「觀之中土,則《易》興中古,俟孔子而後明。而如老莊之明自然,釋迦之闡空有,額拉吉賴圖、蘇格拉底、柏拉圖等之開智學於希臘。夷考其世,皆萃於姬周叔季之間,而時代相接,嗚呼!是豈偶然也哉?復案:釋迦生卒年月,至今迄無定說。或謂生於周昭二十四年甲寅,終於穆王五十二年壬申,此摩騰對漢明帝事說也。隋翻經學士費長房撰《開皇三寶錄》,則云:佛以周莊王十年,即魯莊公七年甲午生,而以春秋恆星不見,夜明星隕如雨為瑞應,至匡王五年癸丑示滅。《什法師年紀》及《石柱銘》皆云周桓王五年乙丑生,襄王五十五年甲申滅度。又或云夏桀時、商武乙時、周平王時,踳駁抵牾,莫衷是。至貞觀三年敕刑部劉德威等與法琳詳核真妄,乃定佛周昭丙寅歲生,周穆壬申示滅。然周昭在位僅十九年,無所謂二十四年,亦無丙寅,意是甲寅之誤,乃周昭十四年也。去今光緒二十二年丙申,共二千八百六十四年,先耶穌生九百六十八年矣。而挽近西士,偏考梵文,亦莫能定,僅云佛去耶穌降生不過五六百年,而五百年尤為近似云云。據此則以五百年為計,佛成道在定、哀間,正與宣聖並世。以六百年計,則費說得之。莊七年去耶穌生日六百九十年,匡王五年去之六百八年也。豈夜明星隕諸應,所謂六種震動,光照十方國土者,果其徵與?嗚呼異矣!額勒吉賴達為西學開山,希臘之愛阿尼亞人,生於周景王十年丙寅,即昭公七年,後孔子生時僅十七年耳。餘如德莫吉利圖生於周定王九年,蘇格拉底生於周元王七年,柏拉圖生於周考王十二年,大抵皆春秋戰國之間。運會所臻,聖哲踵出如此。且夫大易明象,吉一而凶悔吝三。老氏有無身之談,莊叟著藏山之喻,摩羯提標教於苦海,愛阿尼詮旨於逝川。是則憂與生懼,古之人不謀皆合。乃知疾痛危苦者,絕非世事之儻來,實與吾生而相待,並行得此而未嘗失彼者也」一大段,作者修改時勾去。
43 第 1444 頁[①]原稿以下有「而夷吾相齊,倉廩實乃知禮節;仲尼策衛,既庶富而後教之」一段,作者修改時圈掉。
44 第 1444 頁[②]原稿以下有「夫至曰:乾坤之道,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則知前識之旨微矣」數句,作者修改時勾去。
45 第 1445 頁[①]原稿以下有「班孟堅之志刑法也,其言曰:『古有聖人,作之君師,既躬明悊之性,又通天地之心。於是則天象地,動緣民情,以制禮作教,立法設刑焉。秩有禮所以崇敬,討有罪所以明威。此之謂一人作則,範圍百世而天下服也。』中國之論刑賞之原如此」一段,作者在修改時勾去。
46 第 1446 頁[①]原稿以下有「嗟夫!此世之暴君污吏接踵,治國少而亂國多也」句,作者在修改時勾去。
47 第 1446 頁[②]原稿以下有「而其推本刑賞之政之所由來,與吾中國載籍所傳,其本末之不可同則如此」句,作者修改時勾去。
48 第 1446 頁[③]原稿以下有「故昏墨賊殺,皋陶之刑也;而漢之方興,亦曰: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凡此皆」數句,作者修改時勾去。
49 第 1446 頁[④]原稿以下有「故舜之命士曰:眚災肆赦。又曰:罪疑惟輕。而仲尼之述六藝也,《易》、《春秋》最嚴。《易》言天道,而為君子謀,故系辭焉以明吉凶。《春秋》治人事,而防亂賊,故誅意焉以著褒貶。司馬遷曰:《易》本隱而之顯。《春秋》推見至隱。荀卿子曰:刑者,所以禁未也。作『末』者大誤」一段,作者修改時勾去。
50 第 1447 頁[①]原稿以下有:「《詩》曰:無言不售,無德不報」句,作者在修改時勾去。
51 第 1448 頁[①]原稿以下有「春秋之楚商臣,其惡為何如惡耶?乃及其身為王者,子伯諸侯,永世克祿;潘崇助之為虐,教人殺父弒君,其胸中曾不芥蒂。然而其子孫累業尊顯,洎乎東漢之日尚有苗裔為校官。回、耕何罪而貧天。貨、跖何功而富壽」一段,作者修改時勾去。
52 第 1448 頁[②]原稿以下有「自唐虞以至周,其積德累仁以有天下者宜矣。呂政、漢高以降,其先果何功德於億兆,而使天下悉主悉臣,保世卜年,遠者累百,近者數十。夫曰命者,有其所以命也。苟不知其所以命,斯亦無命之命,而姑命之曰命而已矣」一段,作者修改時勾去。
53 第 1448 頁[③]原稿「古德」二字原為「漢、宋諸儒」,作者後改為「古德」。
54 第 1449 頁[①]原稿以下有「《易·傳》曰:乾坤之道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老子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老子之所謂不仁,非不仁也。出乎仁不仁之數,而不可以仁論也。是故吾之得之也,於彼無所歸功;吾之失之也,於彼無所歸過。得失吾黨自為之,彼悠悠者誠不能知此事也」一段,作者修改時勾去。
55 第 1449 頁[②]原稿以下有「夫詩書經傳之所稱,夐乎尚矣,西京」數字,作者修改時勾去。以下原無「從來」二字,作者修改時增添。
56 第 1449 頁[③]以上兩句原稿作「君子則董仲舒,小人則谷永、杜欽」。
57 第 1449 頁[④]自此以下至「而身毒之聖人」以上,原稿作「王莽竊之以亂天下,甚矣誣天下之不可為也。蓋昔者孔子知其然矣。故其教弟子也,性與無道不可得聞,而平居不語怪神,罕言利命。又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與其論生死鬼神之際,皆若言不盡意也者。莊周曰:『言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夫非孔子之謂耶!」作者修改時改為今文。
58 第 1450 頁[①]原稿以下有「以比西漢以來五行災異之說,固深遠矣」句,作者修改時圈去。
59 第 1450 頁[②]原稿以下有「吳綱之貌,四百年尚類長沙;鄱陽之容,至七世猶傳穎士」數句,作者修改時勾去。
60 第 1451 頁[①]原稿以下有「《楞岩經》佛告阿難:一切眾生,輪回世間,從無始來,種種顛倒」一段,作者修改時勾去。原稿此句以下原無「所謂」二字,修改時增入。
61 第 1451 頁[②]原稿以下有「孟子曰:居移氣,養移體。孔子曰:性相近,習相遠,然則」數句,作者修改時勾去。
62 第 1452 頁[①]原稿以下有「與吾儒變化氣質之論,皆」數字,作者修改時勾去。下無「由」字,修改時增入。
63 第 1452 頁[②]「名之云者,有為之法」原作「或為心靈,或為物質」,作者修改時改。
64 第 1456 頁[①]原稿以下原為「其持論如此,與佛所謂境由心造,《中庸》所謂『致中和,天地位,萬物育』者,可謂異唱同塗,殊條共貫者矣」數句,作者修改時勾去,而另改為以下這段文字。
65 第 1456 頁[②]原稿以下有「何則?莊生有言,吾與汝固皆夢也」一句,作者修改時勾去。
66 第 1458 頁[①]原稿以下為「所以釋迦掩室於摩竭,維摩杜口於毗耶,空生唱無說以顯道,釋梵絕聽聞而雨華。理為神御,口之以默」數句,作者修改時勾去,改為以下的「以為不二法門超諸理解」一句。
67 第 1462 頁[①]原文以下有「孰居無事淫樂而勸是,孰居無事而披拂是」一段,作者修改時勾去。
68 第 1464 頁[①]原稿以下有「有時浩浩之歌,甚於戚戚之嘆,使陋巷簞瓢,果為可樂,而三十之天等於百歲,則孔子無假賢回,而哭之亦不必慟矣」數句,作者修改時勾去。
69 第 1465 頁[①]原稿以下有「此則《周易》所謂『元』,孔子所謂『仁』,老子所謂『道』,孟子所謂『性』,名號不同,而其為物則一」一段,作者修改時勾去。
70 第 1468 頁[①]原稿開始有:「語曰:善言天者,必有節於人;善言古者,必有驗於今。然則」數句,作者修改時勾去。
71 第 1469 頁[①]「此其蔽固」四字原為「況善惡之名起於事效,苟所處自懸殊,則其號或可以倒置,前者論之詳」,作者修改時圈改。
72 第 1470 頁[①]原稿以下原有「故《易》曰:精義入神,以致用也。今日之宜,即今日之義;今日之義,即今日之利用也」數句,作者修改時勾去。
73 第 1471 頁[①]原稿以下有「《易》曰:天地變化草木蕃。又曰:大地閉,賢人隱。孟子曰:天下無道,小役大,弱役強: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亦曰,世變治亂不同,則宜而存者亦有不同故耳」數句,作者修改時勾去。
74 第 1476 頁[①]這段案語。通行本放在《導言一》之後,稿本則放在本書最後,似為補寫,暫放
URN: ctp:ws314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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