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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眼錄》[View] [Edit] [History]

1 篙漁為高長紳號,亦米脂人,道光進士。本卷敘其略歷云:「高觀察篙漁,名長紳,字子佩,由進士任江蘇知縣,歷署荊溪、元和,補南匯,升常鎮通海道,喜吟詩,又好神仙。長毛變起,軍事旁午,被議失官,未歸里,寓京師,喜科名,好詼諧。……我邑本朝至道光已二百年,只有進士二人。一高鈿,廣東文昌縣知縣;一艾兆端,歸班未仕。得篙漁乃三焉。」至所云非行賄不能出房,蓋極言其時積弊之深,充類至盡之語耳。
2 又卷二述順天鄉試事云:「胞弟曉峰,同治癸酉由歲貢生應順天鄉試,嘗言,輦轂之下,而場闈中較我陝狂悖反甚,第三場亦於十六日早始開門,然中秋一夕,文場比戲場尤雜亂,絲竹金革,即大鑼大鼓亦有攜帶入場者。月明之下,登屋高呼,各招其舊相識,無論東西場號舍遠近,聞聲響應,柵門盡行踏壞。各攜所帶來樂器,群分類聚,西班南班,紛然開場。
3 多於號舍頂上作會所,唱有遠勝於優伶者。到恰好處,直有多人叫好,齊聲呼喝,屋瓦皆震。
4 策藝雖未完卷,只得將筆墨收拾,俟明日再作。甫黎明,場門即大開,交卷者異常擁擠,甚有去至公堂尚遠,忙不及待,以卷裹磚石遙擲之者。蓋緣每鄉試,人輒逾萬,大小公館惡少多以監生下場,平日並不讀書,徒趁熱鬧而已。其真正應試者,亦混其中,好醜莫辨也。 「
5 均有科場史料價值。
6 關於順天鄉試者,董恂《還讀我書室年譜》咸豐九年己未時猶名醇,官順天府尹,至穆宗嗣統,始避嫌改名恂。云:「七月八日,禮部奏派文鄉試滿漢監臨,奉旨派寶鋆、董醇佩珩同年,時官戶部侍郎,八月六日入闈。中秋佳節,士子完卷既夥。第是夕例不開門,漸乃拇戰 笛,升屋高歌,馴不可制。本年剴切示禁,複逐號親往面諭,猶或目笑存之。比月初上,故態複作,歌聲雜沓,旋止旋起,呵之不顧,扶出餘字號二人,並枷號軍以徇,眾乃定。當二人之乘柵欄而歌也,其一見監試陳心泉來,聲益高,欲拘之,竄入眾中而逸。提調責號軍索之,不可得。恂聞聲趨往,令號官入號。諭於眾:同號能舉之,則坐一人;同號不舉,則查明坐號底冊,扣除闔號試卷,均不謄錄。俄而號底指前十號,第二號以下群指首號,首號複指第三十四號,遂飭扶二人出,交督門官。監試陸眉生慮眾不盡曉,因令押號軍周歷詳述,於是終夜肅然,無敢嘩者,為數十年所未有。蓋扣卷為攻心之藥,枷號軍以徇又藥中之引也,藥既得,痼疾以瘳。十九日宗室場畢,漢監臨赴園複命,召見勤政殿,問闈中前事,臣醇據實直陳,並叩首言:『臣等公商,是科本恩科,該生等對眾扶出,已示薄懲。
7 因仰體皇仁,念其三場辛苦,卷已早完,仍予謄錄。』上頷焉,複叩首而退。」北闈第三場秩序之凌亂,固相習成風,一時之整頓,僅能收效一時也。
8 卷一又云:「篙漁嘗又曰:安徽、江蘇合曰江南鄉試,雖同一闈,仍分上下江,各中定額。某科闈中停薦已久,主考私人忽語予曰:『兩大人昨夜密語,下江尚缺一人中式,大老爺房備有卷,請速薦下江數卷,或可多收一門生。』予即取備卷數本,換批語,親身納入袖中,將詣內監試薦之。路遇某房官,系同年,問何往?予紿以他事。問袖中何物,予未及應。
9 強索觀之。驚問此時停薦多日,攜此奚為。予告以故,同年曰:『篙漁果有神通,我亦當補薦之。』遂揖而去。是晚聞解元文刻板劈矣,急使詢之。據雲,取定解元文已發刻,因與日間某房補薦一卷雷同,故劈之,予惜其已成之科名,頗悔日間多此一舉,又竊嘆只此一文,彼房已薦而中元,此房尚備而未薦,衡文之無定也乃如斯。」
10 陳其元《庸閒齋筆記》卷九有一則,可與此合看。據云:「嘉慶戊寅福建鄉試,先外舅聞藍樵先生充同考官,題為『既庶矣』二節。主司閱文,合意者少。至十八日,猶未定元。
11 外舅適得一卷,薦之。主司大喜,以為獨得驪珠矣。傳集諸房考示之,合座傳觀,咸嘖嘖贊賞。內中一人獨曰:『文甚好,記從何處見之。』主司駭曰:『是必抄刻,不可中矣。然此文君究從何處見來?』某凝思良久,無以應。外舅乃前謂之曰:『每科必有解元,解元原無足奇,各人房中必有一房元,我房中即不得解元,亦無足損,然君無確據,而以莫須有一言,誤人功名,未免不可耳。』某大慚,因向主司力白,謂其文劇佳,讀之有上句即有下句,故似曾經見過,實則並未見過也。主司又令各房官於刻文中再加搜索,竟無所得,遂定解元。
12 比放榜後,某公於落卷內隨手翻得一卷,即以前所見者,與解元文一字不訛。持以示外舅,共相驚嘆,謂此君必有陰德。繼乃知其母撫孤守節三十餘年,子又甚孝,其解元固天之所以報節孝也。」科舉衡文,升沉難料,故談者每好言命運及因果焉。
13 文廷式光緒癸巳以翰林院編修充江南鄉試副考官,其《南軺日記》云:「有發字十九號一卷下江,屢棄而屢取之,及三場對策,頗詳博,而每道必總籠數語,則多不甚合。午間複閱,總校其第一二場,均繁富。又策已對十之八,始仍取之矣。及置案頭,則十八房所薦三場卷適到,取閱之,第一卷為發字五十一號,則五策與發十九卷字字雷同,遂即撤去。
14 發五十一卷第一二場本不取,其策謄字極劣,亦必不能細閱,而恰於此時相值,致此卷不能取中,亦不可謂非怪事也。」其相值之巧,使已擬中之卷歸於黜落,亦可與高氏所述類觀。
15 高長紳分校江南鄉試,攜洋燈煤油燈及大玻璃入闈,甚見嘆異。卷一述其事云:「篙漁嘗語予曰:我任南匯時,以實缺知縣調簾,時蘇州初賣有洋燈,都城尚未見也。我遂飭買數對,並大玻璃數塊,用箱盛之,攜入闈。入闈之日,即令隨丁 去窗紙,滿窗俱易玻璃,到晚案頭點洋燈一對,表裏明澈,迥不猶人。兩主考遙望,指問曰:『此房孰居?』侍者答曰:『南匯縣高大老爺。』且共訝其燈為得未曾有。我聞之,即送兩主考各一對。兩主考致謝曰:『分外光明,又不傷目力,此物實可珍也。』比至閱卷,某夜忽聞某主考申飭下人,聲甚厲。察之,乃知因取他物,誤致一洋燈墜地破矣。我即令補送一對,主考深謝之。」又言:「凡與東西文衡,上下應酬,我所費總比他房暗地加倍。予問何故,老人笑曰:『只求房中多中一人,即多收一門生耳。 』」東西文衡謂正副主考其時洋燈之見詫與珍視如此,在電燈盛行之今日,讀之亦有趣致。小說中形容初用洋燈者之情態,有南亭亭長李寶嘉《文明小史》第十四回《讀新聞紙漸悟文明》云:「江南吳江縣地方,離城二十里,有個人家,這家人家姓賈,……一直是關著大門過日子的。……這家雖有銀錢,無奈一直住在鄉間,穿的吃的,再要比他樸素沒有。……大廳上點的還是油燈,卻不料自從看報之後,曉得了外面事故,又瀏覽些上海新出的書籍,見識從此開通,思想格外發達。私自拿出錢來,托人上省,在洋貨店裡買回來洋燈一盞。洋燈是點火油的,那光頭比油燈要亮得數倍,兄弟三個,點了看書,覺得與白晝無異,直把他三個喜的了不得。賈子猷更拍手拍腳地說道:『我一向看見書上總說外國人如何文明,總想不出所以然的道理。如今看來,就這洋燈而論,晶光燦亮,已是外國人文明的証據。然而我看見報上說,上海地方還有什麼自來火,電氣燈,他的光頭要抵得幾十支洋燭,又不知比這洋燈還要如何光亮。可嘆我們生在這偏僻地方,好比坐井觀天,百事不曉,幾時才能到上海去逛一蕩,見見世面,才不負此一生呢。 』」想見歡喜贊嘆之狀。所謂自來火,煤氣燈之俗稱也。物質文明進步,自洋燈輸入,豆油燈遂見擯,電燈既盛行,洋燈又形落伍,而溯洋燈初被使用,已有大放光明之感,洋貨誘惑力之大,於斯可見一斑矣。
16 今所通用之火柴,在昔亦曾為人所驚異。卷二云:「予胞伯曾祖葉元公諱金枝,予入墪之時,年近八旬,時來墪與殿楨外祀先生閒談。聞其言曰:『近日盜風甚熾,外省大盜夜入人家,攜帶細木枝,於木石間或衣服間一擦便灼,不知用何藥物制造。』今憶之,即洋火柴也。當日我省尚未見此物,相距方五十年,風俗浮奢,即此一物亦可見。」洋貨輸入,逐漸深入民間,其始不免奇異之感,繼均習而用之,一切生活日用品,遂都非其舊,世變之亟,影響之巨,洵可由斯類事推見大凡。
17 又云:「予幼時聞老者言,乾嘉之間,風俗儉樸,邑人男女皆布衣,請客只吃雜面。俗以豌豆去皮,同麥磨之,曰雜面,加沙蒿面和之,能為極薄極長面條,食之最省。城中有『一雙半靴子』之謠,緣有高某曾任知縣歸里,嘗穿青緞靴子,族一人捐某職,嘗穿緞鞋布腰靴,故云然。當時窮人甚少,族伯鳳章公諱桐,以商致富,嘗言:『嘉慶年,予家在米邑推為首富,所開設字號,賣布者多,每年春往山東、河南等省買布,運歸後分售城鄉小商賈,比至年終,收鄉賬甚忙,城內所售,須俟明春再收,然必須備盤子飯,邀請眾商賈,始允至來春如數清厘,無拖欠者。盤子飯者,用瓷盤盛菜,或三或兩,飯則蒸饃小米,是極豐厚者。
18 今日做買賣,則大相反,蓋當日商號家家儉樸,均有銀錢,今日奢華日盛,而實則家家空虛也,言之慨然。」此亦社會風習變遷之史料。
19 書中有述及官場趣聞者。卷一云:「幼漁名壽祺,篙漁公子也,嘗曰:某歲貢生,家世寒素,年六十餘中進士,用知縣,抵省稟到,謁制台。時值盛暑,甫呈履歷,即抽扇自揮。
20 制台曰:『熱可伸冠。』即去冠。仍揮之。又曰:『可脫衣服。』即脫其袍褂,小衣汗已濕透,揮扇益力。制台色變,即舉茶碗,門內外齊呼送客。始知失儀,即自抱衣冠趨出,見者莫不嘆之。返寓,愈思愈愧,杜門不出。制台入內宅更衣,語其夫人曰:『此等蠢物,尚堪做官耶。』當即奏參。夫人問故,詳告之。夫人取履歷觀之云:『尚是進士即用。進士出身多未習官場儀注。君為上司,當揮扇時,即宜正告之,乃侮弄之,而複責革之乎?況年逾六旬始得一知縣,尤宜曲為矜全,方見盛德。』制台悅,數日後特傳見。某方閉門思過,聞傳見愈疑懼,具衣冠入見,跪拜謝罪。制台扶起讓坐,即令伸冠。某立辭不敢。制台嘆曰:『今非昔比,可久坐暢談。 』制台亦釋帽,詳詢籍貫,複問曰:『老兄若許年紀,意何望乎?』某對曰:『卑職若有三千銀,即告歸,別無他望。』制台問曰:『三千銀將何用乎?』對曰:『卑職自幼赤貧,蒙一業師憐而教育之。今業師已故,諸世兄尚未成立。卑職幸登兩榜,報師之恩,非一千銀不可。』制台曰:『此一千用之相當。餘兩千何用?』對曰:『卑職家居授徒,在宗祠中設帳。今宗祠幾敝,族人亦多式微,卑職幸成縣令矣。修祠奉祖,非一千銀不可。』制台曰:「此一千用之尤當。尚餘一千何用?」對曰:『卑職居賤食貧,幾老矣,今幸以進士作知縣。馬齒餘年,藉以養贍,亦非一千銀不可。』制台曰:『三千銀俱用所當用,容為老兄圖之。』遂送出。後見藩司,語及之,藩司曰:『某縣今即開缺。』制台曰:『歲進若何?』藩司曰:『可得一方。』制台曰:『此缺可即委署焉。』甫半年,某告假到省,見制台叩謝曰:『沐大人恩,願已足矣。」言訖,於懷中取出二千兩銀票,雙手呈之,曰:『卑職只需三千,竟得五千,此二千無用也。』制台駭曰:『此汝所得,將焉置此?』對曰:『卑職素無虛言,決不需此。』正爭辯間,藩台適至,詢知其故,乃曰:『刻今奏興某工,請上捐輸,將來亦可得議敘。』制台曰:『善。』某遂告休,翛然歸里矣。」高壽祺之父在蘇由知縣官至常鎮道,所語似是隨宦時所聞。制台蓋指兩江總督也,姓名時期均不著,不過一種傳說而已。清官場慣例,屬吏見長官,不得揮扇,故此令以抽扇自揮見惡,請除冠曰升冠,官場通用語也。此作伸冠,殆由陝音伸、升不分之故。一方為銀一萬兩之隱語,竿則千兩。外官儀注繁文,科甲出身者往往不如捐班之留意,趨蹌應對,相形見絀,每以書呆子見譏,總督妻語,亦頗是實情。
21 此項傳說,他書頗有類之者。如獨逸窩退士《笑笑錄》卷五附記云:「相傳有暑中謁上官者,揮扇不輟。上官惡之,因曰:『天氣熱,可寬衣。』既去外褂,仍複揮扇。上官曰:『何妨再脫?』固辭不獲,遂去袍子,而猶揮扇也。上官複曰:『可更脫衫子。』堅辭不敢。上官令侍者代為緩鈕,又談有頃而出。人見之,咸駭笑,則緯〔纓〕帽固猶在頭上也,始悟上官蓋有意苦之耳。」
22 又醒醉生汪康年《莊諧選錄》卷十二云:「江寧藩司長遠帆祿方伯觀察山東時,言夏日有某令分發到東省,初次謁撫軍。故事:凡僚屬初見長官,例須服蟒袍補服,雖酷暑不得免褂。維時正當炎夏,某令汗流浹背,熱不可當,因持所攜團扇,舉臂狂揮。撫軍曰:『何不寬褂?』令曰:『是是。』遂命僕輩代為除之。既而揮扇如故,撫軍笑曰:『何不解帶寬袍?』令曰:『是是。』因離座次第去之,歸座談笑益豪,舉動益肆,不覺將扇以左右手更遞互揮,逢逢有聲。撫軍不能忍,睨而戲之曰:『何不並襯衫寬之,較為爽快?』令應聲解之。撫軍隨拱手請茶,左右傳呼送客。令倉卒無所為計,急取纓冠戴諸頭,而以左腋夾袍服,右肘挂念珠攜短衣,踉蹌而出,如雜劇中扮演小醜登場狀。官舍寅僚署中役吏,見者皆吃吃笑不可仰。翌日而飭令回籍學習之示頒矣。令之狂態固可哂,而某撫軍亦真可謂惡作劇哉。 「
23 又南亭亭長李寶嘉《文明小史》第二十七回《官場交際略見一斑》寫嵊縣鄉紳餘直廬對人談官場事云:「記得那年有一位新到省的知縣,去見撫台,只因天熱,這知縣把扇子盡扇。撫台想出一個主意,請他升冠寬衣。他果然探了帽子,按:李氏武進人,方言探帽猶脫帽也。脫了衣服,仍然扇扇子。撫台請他赤膊,他不肯。撫台道:『這有什麼?天熱作興的。』他倒也聽話,果然脫光了。撫台端茶,底下一片聲喊送客。他慌了,一手拿著帽子,一手挾了衣服就走。不到三天,撫台把他奏參革職。」諸如此類,情節大同小異,其地不一,其人其時亦多不明,要為清季盛相傳說之一種官場話柄耳。至高氏所述,此令雖亦嘗受侮大吏而致窘,而終能因之握篆而善退,恰如知足之願,其遇合可謂獨優矣。
24 林紓《鐵笛亭瑣記》又名《畏廬瑣記》云:「德壽撫廣東時,接見道員及同知,送客有界限。有同知龍某,與道員李某同謁德壽,天微寒,而龍某老病,已著棉褲,袍服單而棉褲厚,臃腫不靈。至德壽送客時,而龍某之褲已落,幸德壽送李道稍遠,不之見。而李雖年老,尚靈警,憐龍某老悖,一為德壽所見即得咎,乃故錄公事喋喋與德語不休,龍得從容著其褲,左右皆匿笑不止。」又云:「吾鄉訓導某,建寧人,好去襪脫靴,以五指抓足垢。一日文宗蒞任,訓導合同官迎之驛亭。文宗遲遲未至,眾環坐傾談,某竊去其靴襪,與人談不倦,無心中將靴襪縛之案柱,且談且縛,一腳帶至數十結。忽嘩言文宗至,某著靴已不及,則赤足前揖。文宗見之大怒,竟落職。」落褲,去襪,亦均官場笑柄,可與脫衣並傳,同資噱助。
25 此書敘同治間陝北軍事情形,有地方史料價值。
26 高氏嘗主書院講席,甚見推重如賀錫齡序所云,而書中於書院事無所記,意者所以施教者,不出學業範圍,其效惟在門下之科名蔚起也。
27 諫書稀庵筆記
28 《諫書稀庵筆記》,一冊,不分卷,上海小說叢報社印行民國十一年六月十日再版
29 題「清御史陳慶溎著」,又曰「著作者濰縣陳慶溎」。著者自序云:「予告歸後,年近七十,飽食終日,日入即睡,夜半即興,悶坐無聊,乃學為詩歌古文詞,積稿盈尺。自知學識簡陋,不能追蹤古人。一日紫紱十六弟告予曰:『兄詩文有金石聲,筆發既速,可作為小說,詳述平生所見聞,使雅俗共睹,豈不勝於詩文哉!』餘曰:『唯唯。』乃即目所見耳所聞者,振筆錄之,無以名之,名之曰《歸里清譚》。門生楊咸卿曰:『曷不曰《林下清譚》?』予曰:『辭官歸里,豈易言哉!嘗見有服官半生,擁厚貲,蓄珍寶,恐兄弟親族之爭其產也,甘棄其先人墓廬,僑居他鄉,死不得正丘首,殆不如狐。近有閩人,以貪黷敗官,將載寶而歸,鄉人相誓,勿售以房。又有位居顯要,親族恃勢,逞強霸產,擾害一方,鄉人將掘其墓而火其廬。
30 其人久已失官,至今不敢歸,然則歸里豈易言哉。』咸卿曰:『師言誠是。』是為序。丁巳夏時十月朔日,諫書稀庵主人記。」由是可知此書本名《歸里清譚》,丁巳,民國六年也。至著者題作陳慶溎,則清末台諫中並無其人,惟有一陳慶桂,官科道,而為廣東番禺人,非山東濰縣。其科名乃光緒庚辰進士,亦與書中自言丙戌不同,他事亦多不類,實誤題也。按:著者所自述,散見本書,其人籍濰縣,為道光朝協揆、謚文愨陳官俊之侄孫,同治癸酉舉人,署館陶縣訓導。光緒丙戌進士會試中式出黃思永房,官工部,歷御史給事中曾任巡城御史差,外放奉天錦州府知府,後辭官歸里。就此推考,知其為陳恆慶字子久無疑。
31 印行者惟知清末言官有陳慶桂,而又誤桂為溎,遂漫為題署,未免可笑。
32 此書記京朝故事、名人軼事、社會瑣聞、鄉里風土等,可多觀,有價值之筆記也。其涉筆成趣處,想見藉文字詼諧以娛老之致。
33 清代書吏弄權,勢成積重,弊藪即為利窟,京師書吏之多財者,富逾公卿,奢靡相尚,光緒間若戶部銀庫吏史恩澤字松泉等,其尤著者也。陳氏所記云:「六部書吏之富,莫如戶部之經承。有史松泉者,家貲數十萬,其取利之法,每月外省解餉。必有費,兼有解匯票莊銀券者,則仍暗存票莊生利,經承一任六年,則富甚。史松泉未滿六年,以過被革,禁羈一年。釋出後,豪富自如,房屋連亙,院落數層,皆四面廊廂,雨雪不須張蓋,日日有美伶為之燒煙。其酒食之美,尤異尋常。紹酒每壇百斤,或五十斤,陳過十年,而後開 ,醇如膠,甘如醴,飲至十杯,則醉如泥,而不作酒惡。酲解時,喉潤如酥,都中沿街酒簾飄揚門牌華麗者,無此佳釀。有白官燕,以燒鴨絲加青嫩竹筍和炒之,以餉老饕,予可食一簋。
34 又有自造南豆腐,鴨湯煨之,上加金華火腿細末,作紅壽字,鮮明不忍下箸。侑酒者以匙送予口,乃食之。松泉既脫書吏籍,日與吾鄰往來,予嘗見之,故相識。其門外安上馬石兩大方,巡街御史逼其拆去,丐予為之緩頰,認修正陽門外石橋一丈,事乃解,故以盛饌相餉。
35 且為人慷慨,有倪太史淡園與之交,簡放廣西知府,貧不得成行,得其資助,乃之任,予以此重之。每逢投柬邀飲,則欣然而往。又有國子監經承李秋賓者,自捐例開,捐官者必先捐貢監,每年照費計數萬金,官得其半,經承得其半,家故大富。予初不識之,一日與郭虞琴表兄在戲院觀劇,開戲半日後,忽見有僕數人,攜豹皮坐褥,細瓷茶壺,白銅光亮水煙袋,尚有二三優伶,擁一肥胖老者登樓。少頃,年少名優相繼上樓陪侍。園主人周旋殷勤,送茶點絡繹不絕。虞琴瞪目視之,問予此何人也。曰不知。數日後,鄰家演戲邀客,此人在座,始知其詳。飯後吸洋煙,優伶代燒,彼則坐而吸之。詢之優伶,皆曰:『此人老而好色,有姬妾數人,疲於奔命,患喘不能臥吸。』予潛告優伶解詩者李靈芝、朱素雲曰:『我有句贈此人:龐然壓倒群花上,恰似吳牛喘月時。』兩人笑不可仰。」其時所謂闊書辦之窮奢極欲,有如此者。史恩濤以蠹吏為戶部左侍郎兼管三庫事務孫詒經革究,而孫因之獲咎。此案頗哄動一時。《清史》列傳《孫詒經傳》云:「光緒十二年十二月,山東巡撫張曜,以黃河工程領部庫銀一百萬兩,銀庫書吏史恩濤有索費銀一萬兩之事,因斥革交坊,先令繳還費銀,再行請旨懲辦。御史王賡榮、張炳琳、劉綸襄、吳兆泰交章彈劾,謂辦理輕縱。得旨著明白回奏。越日奏云:『戶部銀庫應放山東河工款項銀一百萬兩,前月據山東撫臣張曜派員請領,臣當即飭司趕緊開放,眼同委員等在庫門前給發,並無短少。忽風聞銀庫書吏史恩澤有需索費銀一萬兩之事。又聞該吏雖索巨款,委員等並未允給,以臣嚴催趕放,該吏無從阻擱,因即放出等情。臣遍處密查,毫無實據。然臣素性嫉惡,既有所聞,斷不容蠹吏幸逃法網。因特傳該吏至戶部堂上,面加嚴訊,立即斥革。而該吏堅不承認,無憑核辦。遂一面交坊嚴押候審,一面先誘令繳銀一萬兩,俟繳足後據款請旨懲辦。臣之用意,以為索贓無據,而繳款有據,必俟臣款繳出,則該吏之貪婪不問可知,此臣辦理該吏之原委也。』原奏張曜函屬追問一節:『查該省頭批銀兩,於前月十二日甫經放出,計該委員餉鞘行程,至早亦十五站始到山東。臣於二十九日當堂詰問,函書不能如此之速,其同官籌商一節,臣惟恐洩漏,致該吏遠颺,是以不與一人提及。戶部同官,實未會同商度。臣辦理此案,系在大庭廣眾之中,堂上堂下,共見共聞,實為整頓積弊起見。現在尚未辦結,何得遽謂委曲遷就,希圖了事。
36 除將該吏等押送刑部嚴訊外,謹繕奏具陳。 』十三年正月奉諭曰:『前因御史王賡榮等奏參戶部銀庫書吏史恩濤侵扣巨帑等情,當交刑部嚴訊,並敕令孫詒經明白回奏。嗣經刑部傳訊,該書吏等恃無贓証,堅不吐實。複飭山東巡撫張曜,訊取該委員等確供,交部核辦。茲據刑部奏稱,書吏等索詐一事,訊無實據,照被參各節,酌量完結等語,已革書吏史恩濤。此案雖無需索使費確據,惟以一書吏屢被言官參奏,平日車馬衣服,奢侈逾度,其為遇事招搖,聲名狼藉,已可概見,必應嚴加懲辦,以儆將來。史恩濤著照部議,杖一百,徒三年,餘依議。戶部左侍郎孫詒經,將史恩濤斥革交坊,意在嚴懲蠹吏,惟未經查出實據,輒誘令繳銀,辦理殊屬失當,孫詒經著交部議處。』二月諭曰:『吏部奏議處分一折,戶部左侍郎孫詒經,應得罰俸一年處分,著不准抵銷。』又諭曰:『戶部左侍郎孫詒經,著毋庸在毓慶宮行走。 』」
37 此為本案見於奏牘諭旨之大略情事,孫氏立朝有聲,久直內廷南書房、毓慶宮,行躋正卿矣,忽以此獲咎,遂不振。罰俸處分,無大關系,而撤去毓慶宮帝師之任,則殊屬難堪,且本案與毓慶宮何乾乎,意者史恩濤陰施報複手段,亦未可知。此輩蠹吏,手眼通天也。翁同和光緒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日記云:「孫子授將銀庫書吏史恩濤斥革,勒令捐銀一萬助黃河堤工,事雖爽,然未妥也。」翌年正月二十六日云:「是日刑部奏結銀庫書吏史恩濤滿徒,杖一百。戶左孫詒經意在嚴懲蠹吏,惟未經查出實據,輒誘令繳銀,辦理殊屬失當,著交部議處。」二月初八日云:「吏部議孫詒經罰俸,上有不豫色。夜見抄報,孫詒經毋庸在毓慶宮行走,孫詒經罰俸一年,不准抵銷。孫公懲一蠹吏,何至如是。嘻,異矣。」所記月日較《清史》列傳為詳,蓋對孫之辦法亦不謂然。而於其緣是罷直毓慶宮,則為之驚嘆焉。
38 李嶽瑞《春冰室野乘》謂孫「忽以失察戶部書吏案退出毓慶宮」,非失察也,正以察耳。
39 孫子寶琦《先文愨公書畫卷求題詠啟》有云:「歲乙酉入直毓慶宮,偕翁同和、孫家鼐侍德宗講幄,眷顧方隆,駸將柄政,旋為同列所忌,蜚語中傷。丁亥年春,遂罷入直,時論惜之。 「
40 所謂同列中傷,自有所指,或即謂在戶部及毓慶宮均屬同列之翁同和耶。詒經卒於光緒十六年,賜恤之諭,於其內廷差使,僅言曾在南書房行走,對曾直毓慶宮一字不提,子孫亦未賞官或賞舉人。民國初年,清室補謚文愨,詒經與魯撫張曜為姻家,寶琦張氏女婿也。史恩濤獲杖一百、徒三年之罪,陳氏謂禁羈一年即釋出,或亦以多財而設法得末減。治罪之上諭,稱其「平日車馬衣服奢侈逾度」,而釋出之後,仍奢縱自如,士大夫且樂與周旋,供其驅使,斯亦足覘風氣矣。
41 關於書吏,陳氏所記又有云:「都中部書,侵盜國帑,多有富可敵國者。崇文門外有範書吏,與陸書吏聯煙,陸姓催妝禮八十抬,珍寶燦陳,範姓妝奩亦八十抬,珠花金釧,皆陳於外,道上觀者嘖嘖稱羨。新婚之後,新人至東城餘慶堂飯莊看堂會戲劇。觀畢,出夜城,車三四輛,僕從五六人,行至東長安街,夜靜無人,突來賊匪十餘人,持洋槍利刃,將僕從嚇退,匪登車驅車疾行。至一僻巷小門,令新婦下車,時昏黑不辨何巷,入室,無燈燭,賊將金珠衣服等件全行摸索而去,僅留中衣小襖而已。門外車上尚有衣服重物,驅車載之而颺。
42 新婦聞室內尚有數人,為婦女聲音,探首視之,婦各燃火紙吸水煙,一婦面上無鼻,一婦唇豁,一婦面麻,野花別種,盡在此室。旋賊眾擁新婦至巷口,委之於地而去。新婦匍匐而行,巡更者乃喚人送之警署。警官衣以斗篷,餉以熱粥,新婦方蘇。天將明,雇車送至其家,再為訪案。月餘後,有鬻金釧者,物主認明,案遂破。為是者乃一革職武員於次園,陸續供出同伙數人,皆就獲正法。惟金釧一雙,仍歸故主,其餘珠寶皆無縱矣。」此為闊書辦炫富誨盜之一案。又云:「紅玉者,京師歌妓,美姿容,名噪一時,善歌又善謔,工部同僚常聚飲其家。臨清孫主政藍田,同僚呼為藍田哥,紅玉則呼為爛甜瓜,因之此名大振。曹縣曹郎中曉巒,紅玉則呼為曹搗亂,名亦遂振。曹公一日下署,偕友至其家,脫官衣於其榻上,他人所佩荷包等件,皆以玉為墜,曹則用博山料貨。紅玉指之曰:『你們看曹搗亂這塊料。』眾大笑之。蓋『這塊料』三字,京師謔語也。工部書吏王維寅雄於財,以二千金買為妾,同僚大失所望,與予相商曰:『王書吏維寅為吾輩屬員,奪眾人之所好,可恨也。君能令其暫讓我輩一見紅玉乎?』予曰:『有一故事,與君言之:膠州高南阜夜夢司馬相如來拜,第二日得漢印一方,曰司馬相如。秘藏之,不以示人。時南阜為揚州鹽大使,德州田山姜為運司,索觀此印,意欲奪之。南阜曰:生平不能與人共者,山荊與此印耳。若王書吏以此言相答,可奈何?諸君只好各抱單思病而已。』一年後,聞紅玉孿生二子,予曰:『小杜詩云: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諸君單思病愈否?』咸曰:『愈矣。 』」此則可稱紅玉之小傳,其寫書吏藏嬌,司員垂誕,殊刻畫盡致。司員之與書吏,尊卑顯然也,而闊書辦之多金,則遠非尋常司員所及矣工部以掌工程號利藪,與掌財賦之戶部,有金工銀戶之稱
43 京師官吏致富,以內務府為最易,庚子五忠中之立山,以富厚見稱於時,即久官內務府者也。陳氏記其事云:「立尚書山,字玉甫,漢軍人,其先為揚姓,美儀容,慷慨好施,交游至廣,善鑒別古瓷古字畫,收藏綦富。由奉宸苑郎中洊升戶部尚書,為內務府大臣。邸內園林之勝,甲於京師諸府。予與之鄰居,起園時,為之擘劃,自園門至後院,可循廊而行,雨不能阻。山石亭榭,池泉樓閣,點綴煞費經營。演劇之廳,原為吾家廳事,後歸尚書,予為布置,可坐四五百人。時鴉片煙盛行,設榻兩側,可臥餐煙霞,靜聽詞曲。男伶如玉,女伶如花,迭相陪侍,戲劇有不雅馴不合故事者,予為改正之,群呼我為顧曲周郎。凡冠蓋而來者,冬初則一色雞心外褂,深冬則一色貂褂。王府女眷,珠翠盈頭。小內監二人,扶掖而至,相見以摹鬢為禮,脂粉之香,馥鬱盈室。複有時花列案,蓓蕾吐芳。春則牡丹、海棠、碧桃等卉,謂之唐花,夏則蘭芷木香,秋則桂花滿院。猶有滬上佳卉,來自海舶者。雕簷之下,鸚鵡、八哥、葵花等鳥,懸以銅架,喃喃作人語,與歌聲互答。酒酣燈灺,時已四鼓,賓散戲止,優伶各驅快車出城而去,此可謂盛矣。無何,拳匪亂起,……尚書園林被毀,故宅已改建專祠,廟食千秋焉。予於亂中攜眷避居北城,兵燹後偶過其地,惟望尚書專祠一拜。
44 吾家賜第,巋然尚存,尚書邸之歌台舞榭,僅餘老屋數椽,荒煙蔓草,不堪回首矣。嘗有句云:『舊日鄰家歌舞地,空餘老樹噪寒鴉。 』」盛衰之感,言之有餘喟焉。立山庚子被殺,論者多謂其情事與他四忠有間,蓋以豪富召禍也。李嶽瑞《春冰室野乘》云:「逄福陔觀察言,立豫甫尚書之死,人皆知為拳匪涎其財富,而不知尚書與瀾公別有交涉。其死也,瀾實與有力焉。先是,都下有名妓曰綠柔者,艷絕一時,瀾與立皆暱之,爭欲貯諸金屋。是時瀾尚閒散無差事,頗窘於資,故不能與立爭,綠柔卒歸立。瀾以是銜立次骨,及是遂傾之以報。 「
45 謂禍則爭妓,亦仍以多財之故耳。陳氏又云:「內務府大臣素姓者,先為內務府郎中,正逢大婚典禮,一切器皿陳設,歸內務府採辦。至奏銷之日,先造草冊,其中浮冒已多。素某閱畢,問同僚曰:『此中浮冒之數,諸君得之,可敷一生享用乎?』咸曰:『足矣。』素某曰:『君等足,吾不足也。請將十字上加一撇,改為千字,此項歸我,有罪吾一人當之,與君等無干。』因此富甲京師,且由郎中洊升內務府大臣。日後風聲漸露,有人奏參,行將查抄,乃以巨款賄要路得免,僅予革職。家居無事,乃起樓閣,修園林,以大理石鋪地,紫肝碎石疊花徑。一切器皿皆以銀為之,至灶上之溫水鐐子亦以銀為之。吸鴉片則專購鹿作圖煙之至香美者,煙槍飾以寶石翡翠,每飯後吸二十口,用槍二十枝。都中極美優伶,為之燒煙,燒成,插於架上,床頭橫列,如綠營之槍架焉。夜則與群優同寢,所最寵之優王姓,美秀如處女,為之娶妻建大房。無何,風流病因之大作,小便一滴不能下。予論之曰:『愛龍陽必傷其陽,此一定之理也。』醫者又誤投以燥烈之劑,用上等肉桂,一兩值五十金,煎成,其香盈室,服至一月,其病益劇。有徐小香者,名優也,往視其病,勸之曰:『行善則病愈,現京中米珠薪桂,飢民流離載道,胡弗發慈悲以濟之。』乃予以銀券兩萬,俾其路逢貧民則施之,小香懷之,甫出大門,聞宅內哭聲已作,知其棄龍陽而歸天矣,年才五十餘歲。小香懷款急走,棄其業而歸姑蘇故里,易名留須,為其子捐一武職,而身為封翁矣。聞素某歿於書齋,諸優伶繞榻而哭。予贊之曰:『偉哉素某,不死於婦人女子之手。 』」亦官內務府發財者之一也。改十為千之說,事太兒戲,蓋傳聞過甚之詞,不足信也。〔注〕周桂笙《新庵隨筆》卷上云:「嚴侍郎某未達時,本一介寒畯,既而成進士,入詞林。然翰苑清苦,冰銜雖貴,究不足為溫飽需也。未幾乞假歸里,無所聊賴,乃構一書舍,招集舊時生徒,以為講學之所。旋聞政府有獎勵學堂之舉,乃乘機以開辦學堂當自鄉里蒙學為始基之說進,且以自立之小學附陳於當道焉。其辦學之費,初僅津錢五十千文。京津故事:以制錢五百為一千,故核其實數,僅得二十五千文而已。稟既上,門稿見之,疑其有誤,以為此區區者胡足以辦一學堂,遽援筆為之增一撇於十字之上,改為五千千文。豪奴眼光,固百倍寒畯。時直督方亟亟謀辦學堂,而頗以款無所出為慮,閱稟大喜,以為紳之能為己助也,遽為專折入告,得旨賞四品京堂,於是人咸知其為通達學務之人矣。旋得補授某部堂官,未幾遂擢升斯職,故知其事者皆目之為『一撇侍郎』云。」此亦一加撇於十字上之傳說,因附及之。所指自系學部侍郎嚴修,尤為無稽之談,於其事初未一考也。嚴以編修在籍辦學著效,曾加五品卿銜,非四品京堂。後賞三品京堂署學部侍郎,旋真除。其謂由某部堂官擢升侍郎,亦可笑,侍郎之下尚有某部堂官乎?又北京以制錢百文為一千,天津等處之以五百文為一千者,號曰京津錢,而北京卻不如是。
46 其記京師戲園菜館云:「京師戲園,非一人一家自建也,其始醵金建之,各有地段,如樓上下池子各有主,若地畝然。日後或轉買典於他家,開戲時派人收票。緣京中居人無地可種,故以此為業。最懼者因鬧事封門,則有若荒年矣。予巡中城,雖遇爭鬥之事,向不封園門,判責而已,恐賴此為業者失所望也。且一園之中,每逢演戲,賣茶果者,賣點心者,送戲單者,送手巾拭面者,皆貧民藉以糊口,烏可斷其生計。惟陸軍兵士,不免恃強滋事。其時姜軍門桂題統兵,予婉告之,時加約束,數年間竟晏然無事。俗傳園中正面樓一間,為備巡城御史觀劇。非也,清例,官員不得入劇園酒館,處分綦嚴。如遇團拜,在會館觀堂會戲則可,宴集在飯莊則可,飯莊皆名某堂,招牌上書『包辦筵席』四字。昔毛尚書愛吃太升館之饌,令改曰『太升堂』,並挂『包辦筵席』招牌。李文忠公愛吃聚豐堂之荷包魚翅及鱖魚片,因系飯莊,故常偕友前往。至正陽樓之炮烤羊肉,其薄如紙;太和樓之蒸螃蟹,其大如盤,均系小館,大員不能前往,喚至宅中宴客則可耳。自交涉日多,出使大臣絡繹回國,沾染洋習,遇有宴飲,多在洋飯店中,予時得追陪,以鄉村糲食之腐儒,亦能大嚼洋味,痛飲洋酒,習俗移人,殆不能免,殊可笑也。」亦舊時北京社會史料,至官員不得入劇園酒館之例,已成具文矣,惟大員及風憲官,觀瞻所系,不能不有所顧忌耳。官員狎妓,何嘗不懸為厲禁,亦複成為具文,故陳氏記紅玉事,即言工部司員聚飲娼家也。
47 又記京師伶劇事云:「咸同間京師名優曰程長庚,以文人不得志降為此業,持身嚴正,一介不苟取,名其室曰『四箴堂』,扮老生腳,喉音高亮,演昆曲則平上去入,字字能葉,予猶及見之,菊部稱曰『大老板』。每逢戲園演劇,初開場時,十六七歲優伶,白面拭粉,華衣飾體,群立於場上,作倚門之態。於是紈褲子弟,輕薄狎客,神游目擊,望眼欲穿,至四五出以後,後台呼曰『大老板到』,則倚門之伶,潛身遠避。每年冬季,長庚則演《漢室三分》全劇,不襲《三國演義》之說,按陳壽《三國志》演之,忠臣義士,儼若再生。予見時,已年逾六旬,口齒已落其三四,咬字微覺費力。其徒汪桂芬、譚鑫培,只能效其落齒時之音,其中年之音,不能仿佛,所謂調高寡和也。長庚之孫,幼赴德國學校肄業,言語文學,盡能通曉,歸國後為外交部按:應作外務部譯官,保為道員,先尚諱言家世。今共和告成,五族不分等差,縉紳大夫樂與訂交,予聞之而喜。」又云: 「《聊齋胭脂》一段,為東昌府之實事,正值蒲留仙應試之時,結此案者為提學施愚山閏章,留仙之師也。清末《聊齋》一書,入於大內,慈禧太后喜閱之,命京師名優孫菊仙排演《胭脂》一劇,一日才得演畢。
48 去鄂秋隼者為朱素雲,年韶貌麗,平日善學蘇黃書法;去胭脂者為楊小朵,溫秀如處女,其父曰老朵按:楊朵仙也,貌亦美,去此劇之賣花婆按:本作龔王氏,非賣花婆也。演劇時與其子相調笑,令人解頤。去施愚山者即孫菊仙,宮內戲具咸備京語曰切末物,城隍將出,有高鬼,著孝衣長二丈,孝帽高二尺,矮鬼以小兒披髮載面具,跳躍而出,以及刀山血磨,群鬼舁之,利鋸鋼叉,立於台前,燈火慘淡,嗚嗚作鬼鳴,令人毛骨悚然。至尾聲則笙管作喜音,胭脂乘彩轎於歸,鄂郎披紅簪花,襴衫官靴,乘藍轎,縣官亦乘轎相送,鳴鑼開道,儼如實事。太后大悅,賞賜極優,外間戲園演之,攢頭而觀者,幾無容足之地。惟留仙所撰判文數百字,孫伶據案宣讀,為時頗久,俗人不能解,有沉沉而睡者。予為孫伶改之,唱一段,說一段。孫伶聲音徹亮,善唱皮簧,此後聽者擊節嘆賞,不複思睡矣。一日,宮內再演,太后贊曰:『改得好。是何人所改?』孫伶奏稱自改,不敢以御史觀戲上聞也。
49 孫伶亦解人哉。」又云:「予在京時,名優有三靈芝,曰丁、曰李、曰崔。李美秀而文,不善歌而能作小詩,頗有雅趣,河間府獻縣人,不知其鄉有紀文達,予乃贈以《紀氏五種》一部。
50 丁則善唱戲而貌微寢。崔則無美不備,令人見而神傾,以故聲價極高。一日予凌晨赴城署,出正陽門,見數十人立於橋上,似將迓予。旋見眾人羅跪車前,呈遞呈詞。予略閱之,謂曰:『到城聽斷。』乃相率至城署,細閱所訴,乃兩戲班爭崔一人。此曰:『崔先受我三百金,允入班唱戲一年。』彼曰:『崔舊在吾班中數年矣,不辭而行,實不合理,即索三百金,亦願予之,何故舍舊而新是謀。』崔言彼所得三百金,業已用罄,無力償還。予諭之曰:『此事易易耳,每日為兩班演唱,或先或後,聽汝自便。都中皆誇汝為美人,又誇汝歌喉,謂能繞梁三日,一日演兩出,吾知聽汝戲者,仍趨之若鶩。且一歲得六百金,視宰相年俸尚優,豈不善哉。予知兩班無不樂從。』兩班齊聲曰:『遵斷。』崔曰:『多得金固好,惟一日演兩出,恐勞累以死。』予厲聲曰:『人皆愛汝,予獨不愛汝。勞累以死,正合予意。遵斷勿得違,違即笞爾兩臀。爾身為優伶,亦當保爾臀也。』群笑而退。僚友謂予善作游戲文字,第謔而虐耳。
51 此後日演兩出,園主及觀劇者,嘖嘖頌予功德。予曰:『功德止此耳。 』」可供談伶界舊事者之參考。
52 所記鄉土風物,亦多有致。魯東濱海之區,海產等頗豐。其記海錯云:「生長海濱者,愛食海錯。今人宴客,以魚翅為美味。考魚翅未見典籍,惟漢制考臘人乾肉注,大物解肆乾之,謂之乾肉,今烏翅也,或是此物歟?嘗見海中釣鯊魚者,魚大如牛,來則波濤墳起。漁人以油灼雞,挂於利鉤上,系以大絲繩,拋之浪中。鯊魚吞鉤不能去,乃徐徐引至海濱,魚行則小船隨之,沿岸而行。半日魚無力,乃連數船曳於岸上屠之。肉粗不適口,村農買其肉,價至廉,將翅與皮曬乾可得善價。魚皮之上,堅硬如甲,鱗細似粟米,以甲飾刀鞘器皿,斑斑然有文彩。甲下之肥肉,厚半寸,乾為臘。頭上肥肉,更厚而美。翅以脊上為美,所謂荷包翅肉翅是也。至分水翅尾翅則次之,文人皆謂肉翅為蚩尤翅。考《古器圖》言,飛獸有肉翅曰蚩尤,非魚也。海參亦未見於典籍。《本草》有水參,生於地,非生於海,蓋後人以海參為滋養之品,故名曰參,芝罘島海濱多有之,以伏日取者為佳。漁人赤身入水,以長繩系一大胡蘆,胡蘆浮於海面,人入水,帶一利鏟,腰系布袋,口能吸水吐水如魚,目能瞪視不迷。海參皆粘石上而生,以鏟取之,入於布袋,一鏟不能下,再取則破碎,便棄之。布袋皆滿,人乃泳上水面,臥胡蘆上以喘息。息喘既定,方尋船而上。……海參之大者盈尺,鮮者不能食,須以灰培之曬乾,較江中之參肥而腴。前數年,李道台山農在煙台練水師,募海參戶充兵,能行海底,半日方出,賞以十兩銀錁,能從海底拾取。……海中魚以時上,供人食用。……取黃花魚、嘉鯕魚之時,網大數十丈,離海濱十餘里,數十船共張一網,得魚千萬尾,得錢數百千,緣島上無地可種,賴此為生。所懼者颶風突來,逃歸不及,船沉人死,不可勝計。間有善浮水而得生者,十人中一二人耳。以故遇此烈風,島中家家孝衣,哭於海灘。
53 然其父死於海,其子仍繼其業,聽天命而已。至蛤蜊等物,不用網罟,海潮退時,婦女提籃赴灘拾取,可以易升斗,可以為菹醢,殆如彼有遺秉,此有滯穂,伊寡婦之利,人各得其養,滄海猶畎畝也。東海所產鯗魚,咸云由海入江,變為鰣魚,其形相似,理或有之。……海魚有人形者,有狗形者,予未敢嘗。其似命字者,頗可食。有浮海面而吐墨者,曰墨魚。有鏡魚,圓似鏡,肉細可餐。……自煙台而西至萊州,所產之魚不盡相同,巴魚無鱗,長數尺,肉堅子大,食其肉,曬其子,得價倍之。曬子之法,醃以鹽,以磚石壓曬。萊人以諸魚之腸醃菹,食時去其腸而取菹,味殊香腴。夏秋間多出刀魚,寬而長如刀形,無鱗,肉細。此魚上海,婦女取其子,漁人不禁,醃為醬,冬日食之,以之炒肉尤香。海中亦有河豚,長盈尺,網得之,去其腸埋於地,恐鳥雀食之受毒,其肉則無毒,人皆食之。海螃蟹,有大如徑尺盎者,剝其肉,數人食不盡。循海而西至濰縣,以梭魚為美。四月間有嘉鯕、母豬蝦、白蝦,費錢無多,便可飽。初夏時,……對蝦最多,脂紅肉白,一只可下酒十大杯。其紅脂在頭上,曾見劉石庵行書說帖,以對蝦贈友,囑以食此蝦勿棄其頭,紅脂全在頭上,言之津津有味。
54 行書則宛轉如蚯蚓,寶藏數年,被端午帥索去。此蝦與柳葉魚同時上市,魚小如葉,火烤之即可食,不須油烹,自有腴味,故予有句云:『魚名柳葉堪浮白,蝦似桃花正染紅。』同時比目魚正鮮,身薄,一面有鱗,一牝一牡,兩目相比。似其形者為偏口魚,肉不及比目魚之細膩。……蛤蜊名西施舌者,白肉如舌,纖細可愛,吞之入口,令人骨軟。予曰:『雖美不可言美,恐範蠡見嫉。』濰以南,海上最多鮮鰒魚,尤為珍物,一面蛤殼,一面軟殼,出水數日不死。冬月有之,不宜向寒,以綿蓋之,不至凍斃。大者曰馬蹄,小者曰金錢。京師所用,皆乾臘無味,惟以之燉肉則合味。京廚不能作,曾食王殿撰可莊家廚一次,極得烹飪之法。
55 冬月吾鄉有銀魚,亦曰冰魚,與京師無異。此魚《萊州府志》曰仙胎魚,因其無骨無刺,故名,出平度新河者佳。螃蟹濰曰毛蟹,以其螯上有毛,養之得法,可食數月。其法掘一淺井,喂以秫谷,常以水洗其甲,則結黃滿殼矣。有小魚曰鵓鴿郎,肥如鵓鴿,有牡無牝,似乎化生,故曰郎。較鵓鴿郎微大者曰豸花魚,花如繡豸,肉細而骨硬,猶豸之以角觸邪人也。銅蟹色如青銅,以鹽醃之,可生食。紅黃滿殼,鮮味難狀,京中人不識之。有自濰寄京者,京廚則蒸之,極似焚琴煮鶴之事。海畔偶見大魚,長數丈,目無睛,奄然待斃,人言為有罪被驅逐者。魚大如此睛必成珠,故不令人間得之。遠近村氓分食其肉,其骨可制為棟梁。萊州海廟之魚骨殿,今尚巋然。其餘之骨,可作器皿,堅致耐久,煮以綠色,即海秋角;煮以紅色,即為假珊瑚;以藥粉煮白,可充象牙。一得此魚,則一村如遇豐年。海之可珍如此。 ……近者每見龍兵整隊而過,領隊者為炮魚,頂上有孔,噴水上激,隆隆有聲,如鳴炮,然見之則漁舟遠避,一日不敢取魚。此外海物尤奇,水母不似魚形,遠望白沫一片,蝦引其前,所謂水母□蝦是也。漁人以長繩系鉤,裂其一片,尚聞唧唧有聲。其餘半片,仍浮游而逝。昔人云蟲巢蛣腹蟹,海鄉尤多。潮退後,拾取白蛤,如錢大,剖之中有小蟹,究不知小蟹其所孕耶,抑如漁人所云此蛤不能覓食,恃蟹取食以養耶,此不可解矣。海虎似虎形而小,四足,有皮無鱗,皮如膜,揭去其膜,方見毛,毛微黃色,鞟極厚,故此項皮衣,雖暖而分量太重,京師名之曰海龍。其光黑者,薰染而成。王大臣冬月赴蒙古地,多著之,寒冽之風不能透,一褂值千金。其帶白針者,價尤昂。海浮石似石而輕,玲瓏有孔,漁人得之,售之藥店。海白菜與海帶同類,無根而生,曬乾可食。海帶之細者,曰清〔海〕帶草,海鄉用以葺屋,不漏雨,不畏火,遠望之白如堆雪。海洞石子,浪激成圓形,以之砌牆,如豹之斑,如魚之鱗,豆棚瓜架,蔓延其上,燈光外徹,婦女宵織,機鳴軋軋之聲,與潮聲互答,久宦歸來者,重睹此景,蓋徘徊不能去。」
56 又記海灘云:「自昌壽濰城北行六十餘里,即見眾河入海之處,匯為一灘,寬廣計地數百頃。灘皆淡水,夏日荷花,一望無際,葉大如車輪,花大如盤,香聞數里。其下藕肥如臂,間有脆如梨者,其不脆者,煮食之,如蒸慄然,可以充飢。蓮子飽綻堅實,乾之鬻於藥店,或鬻於果子店。荷葉陰乾,鬻於醬園。藕則上市,如山堆,業主獲利,倍於稼穡。灘邊則植蘆葦,連亙數里,初茁時,如筍如筆,秋日長成,葦粗如竹,刈之可以織席,婦女手藝之敏捷者,一日可成方丈席一具,值銀一錢。葦之細者,用以葺屋,閱三十年不腐朽。蘆花如棉,收而藏之,冬月以之蓋韭畦,春初早韭,賴此而生。若天氣較暖,不待春初,節逾冬至,二寸黃韭已登市矣。灘水淺處則植蒲,蒲筍潔白,鮮嫩可食,冬初刈蒲,編為暖鞋,編為包囊,或編為蒲團,皆婦女手為之。蘆與蒲無須布種,留其根則自生。灘中亦有稻田,插身之時,赤足露半體入於泥淖者,皆男子。農家婦女,亦複裹足,不似南方村婦能服胼胝之勞也。稻多紅色,其味香,其性黏,名曰香稻。較御田香稻粒微小,離京千餘里,苦不得其帶皮之種耳。由此北行,漸入漁港,港中細草青蔥,魚小如葉,蝦小如粟,鄉村稚子,以篩取之,或供日食,或作菹醢。而二三分之活蝦,曰魚蝦子,尚提之入城市,以易錢文。港之較深處,夏秋之際,則多蟹,不須網取,夜間以荊籠燃燈其中,則有大蟹引群蟹而入,故名大蟹曰頭蟹。節屆仲秋,則團臍黃滿,重九持螯,尖者亦腦滿腸肥矣。有蟹之處即有蝦,水漸深則蝦漸大,長一二寸,白殼銀須,名曰白蝦,去殼烹熟,其肉尚白,晾乾去皮,便為蝦米,鬻之遠方,不脛而走,殆遍寰區。循港而行,即至海濱,依海濱取魚者,或以網,或以釣鉤。舟小如瓜皮,艙中儲水,得魚即入水蓄之。若入海十里以外,則舟長如三間屋,海浪躍舟而過,漁人坦然不懼,游人不能從也。」寫來均津津有興會,考物產者當有取焉。
57 又記工藝云:「制銅之工,以吾萊屬為最巧。當阿片煙盛行時,膠西之煙燈,雖無煙霞之癖者,亦樂用之,輕便玲瓏,花樣翻新,攜行遠道,油不外溢,徹夜燃之,燈花無多。予有句云:『一夢黃粱燈未熄,翻身正好臥看書。 』即詠此也。濰工呂姓,制水煙袋,馳名遠近,外省人偶得之,視為珍寶。非惟煙袋精工,煙袋之盒,或烏木嵌金銀絲,為博古圖,或水磨竹,或攢花竹,或用櫻木,或拭光漆,精致可愛。濰人入仕途者,以之饋要路,竟得顯秩,於是呂氏富甲一鄉,因之嵌金銀絲之藝,愈推愈廣,一切文具器皿玩物,皆嵌以古鼎彞古貨幣,以及蟲魚鳥篆,勾摹極工,賽會海外,稱為美術。濰城通衢,列肆而居者,多業此,然男子業之。婦女則以刺繡為生,錦屏羅幛,紅袖彩裙,繡以翻新花卉,燦爛光澤,利市倍蓰,以及名人字畫,倩人以粉筆雙勾,繡出亦不失神。每屆春夏之日,婦女餐罷洗手,推窗迎爽,拈針理線,恍如木蘭之當戶織也。」濰縣仿造古銅器,甚有名,茲未詳焉。
58 又云:「自洋白銅入中國以來,制首飾之工,濰匠殆擅其長。其始先制手鐲,其白如銀,質於典庫,典庫不能辨,被其欺蒙,以後人漸知之,乃按銅價出售。今濰城業此者不下百餘家,花紋之細,窮工極巧,外省商人,年來坐收。鄉村婦女,喜其價廉,購而插之鬢髮,每逢戲場,粉黛群集,日光映射,炫耀奪目,不複見有釵荊者矣。商人運往都門,陳列通衢,日見暢銷。蓋滿洲大戶,遇有喪事,主人須賞女僕丫頭銀首飾,不得戴包金綠牙之物,自有洋白銅所制,費錢不及銀物十分之一,即以此物賞之。」今有人造金,此可稱人造銀也。
59 又有所謂老婆市者,據云:「濰邑有老婆市,聞者駭然,疑如東坡所詠『粵女市無常,所至輒成區』,以為此鬻婦女之市也。否則如《北史龜茲國傳》,俗性多淫,置女市,收男子銅以入官。然灘市不爾也,每逢市期,老婦攜衣服、器皿、字畫、書籍,陳於市,物各有主,代售而分其餘利。但書籍之旁,雜以女舄、女襪、中衣、腿帶,亦不雅觀,然利市莫如女舄。蓋男舄有專肆,女舄無之,予取予求,必入此市,且花樣纖巧,錯金為緣,刺繡成紋,五光十色,當嫁女期迫,青蚨飛來,便可攜去,入之妝奩,王化所被,摽梅無怨矣。然予有深憂焉:一旦盡改天足,斑爛而陳者,售之何人?人笑予似杞人憂天。」亦可為採風談往之資。
60 潘祖蔭儒林碩望,一代名臣,陳氏記其軼事云:「潘文勤伯寅,以欽賜入翰苑,學問淵博,曾入樞密。後直南齋,半夜即起,入內,內侍為之燃燭十餘枝,坐而觀書,勤之一字,無愧也。為工部尚書時,由內出,即入部,天方黎明,告司員曰:『清晨辦公,精神清楚,皇上遵祖法,早起視朝,故無廢事。若部中俗例,秋冬春為晚衙門,夏日為早衙門,吾不謂然,然亦須體恤人情,不便自行早來,或三日一到部,或四五日一到部。先一日預告部中,不敢使諸公虛候也。』尚書尚儉,不乘肩輿,一車而已。駕車白騾已老矣。某歲伏雨過多,道途泥濘,行至宣武門外,老騾陷於淖不能起。尚書告其僕曰:『前有一車,懸工部燈籠,急呼之,予附其車。』問之,果為工部司員,且門生也。是早為尚書堂期,故早起入署,急下車相讓。尚書曰:『此車為吾兄按:如知為門生,不應稱兄之車,吾兄入車內,予坐車前足矣。不允,予將徒行。』乃同車而行。其白騾從此病憊,乃賃一轎,命僕人舁之。僕未練習,一日行至正陽門,雨後路滑,前二人僕,尚書亦僕於地,道旁觀者大笑。有識之者曰:『此管理順天府事,父母官也,奈何笑之?』尚書起立曰:『本來可笑。』乃乘轎而歸,京師傳為笑柄。凡騾之青色者,年老則變白,潘府中騾多白,故京師人語云:『潘家一窩白,陳家一窩黑。』尚書天閹,與翁常熟同。一門生不知,初謁時,詢問老師幾位世兄。尚書曰:『汝不知我天閹乎?』尚書善鑒別金石,有濰縣裴三者,得一漢洗,花紋古篆皆佳,尚書以三百金購之,極喜。裴三求書楹聯,諾之曰:『汝先歸店,我即令人送到。 』乃鋪紙濡筆直書,書成一幅,命僕人往送。旋又寫成一幅,更僕送去,蓋得一古器而興高也。有諸城縣拔貢尹祝年,講金石之學,入京朝考,自書門生帖謁尚書。尚書曰:『此非門生也,姑延入。』尹入見,即行師生禮,口稱老師。翌日,入南齋,告曹殿撰曰:『君同鄉尹祝年,硬拜老師,似強奸也。』同直者急詢之曰:『強奸已成否?』相與大笑。內侍急入曰,皇上將登殿,笑乃止。
61 尚書下直,出東華門,必至小合興酒館小飲,此館得其墨跡最多。」所記雖皆瑣事,頗有趣致。潘與翁同和,同以江左名卿,主持風會,翁潘並稱,眾口一詞。王伯恭於潘、翁均為門人,其《蜷廬隨筆》云:「光緒中吳縣潘伯寅、常熟翁叔平兩尚書,皆以好士名。潘公斷斷無他,尤為懇到,翁則不免客氣。潘公不好詣人,客至無不接見,設非端人正士,則嚴氣正性待之,或甫入座即請出,翁則一味藹然,雖門下士無不答拜,且多下輿深談,此兩公之異也。……」語有抑揚。二人生同歲均道光十年庚寅生,潘十月,翁四月,潘卒於光緒十六年,亦庚寅,亦十月,複同以天閹聞,亦奇。汪康年《莊諧選錄》卷三云:「吳中某尚書,秉體天閹,年五十餘,尚無子。一日同僚某造見曰:『公爵位名譽,無與倫比,所憾膝下尚虛,何不納妾為宗祧計乎?』其時旁侍僕從甚眾,某尚書微哂,以手指僕輩曰:『我若娶妾,則便宜若輩矣。』相與大笑而散。」此即指潘。潘性豁達,好詼諧,或真有此語,亦未可知。至謂以欽賜入翰苑云云,潘惟舉人出欽賜,咸豐二年壬子會試中式第九名貢士,殿試一甲第三名,授職翰林院編修,六年丙辰即以翰林院侍讀在南書房行走。至光緒八年壬午十一月始以刑部尚書授軍機大臣翌年正月即丁憂,後未再直樞廷,距初入南齋,已二十餘年矣,不當云後直南齋也曹殿撰謂濰縣曹鴻勛
62 其記京官外官云:「唐宋時服官者重內輕外,故倪若水自外內遷,僚友送行者,望之若登仙。清代京官皆盼外放,緣京官俸薄,外官俸多,盼外放者,思濟其貧耳。除貧富不論外,外官多借重於京官,外官之簠簋不飭、辦事荒謬者,多被京官參撤,以故外官任優缺者,歲時饋送京官,曰冰敬,曰炭敬。陛見後出京者,尚留別敬。致送者多由匯銀之票莊,按門呈交,故京官一見票莊商人名片投謁,則倒屣相迎。京官相遇,尚考詢銀數之多寡,直言不諱,殊可笑也。漸至主上亦知之。當年高宗與大臣言:『爾宰相俸一年不過三百金,而車馬衣服無不皆備,朕亦不能一一問其所從來。』是可見外邊之事,宮內無不知之也。若外放苦缺,則無力應酬京官。各省苦缺,莫苦於廣西思恩府,且引為危事。其地瘴癘極惡,至其地者,九死一生。太守蒞任,拜印後,書吏請拜一室,室內牌位林立,皆在此病故之前守,此可令人心惡。仰首而觀,閣上有長木板,皆庋置前故幕賓箱籠,書曰某縣某人,是死於此而旅櫬不返者,見之更覺心惡,焉能不病。予仕京廿餘年,知死於其地者,不下三四人,因之記名候簡之京官,日夜禱祝,勿放此缺。以後偶有得此缺者,多告歸不再仕,此人不往,則再請簡,樞密大臣嘗笑曰:『既皆不願往,何必請簡?』予怪大臣等奚不奏明其地情形,改為外補之缺,以久仕粵西習慣水土之人任之,何必置京官於煙瘴之地哉。清代不改置,民國則改之,廢此府城為墟,以武鳴縣遙控之而已。」寫京官之藉潤於外官,蓋陋規早由秘密而公開矣。至所寫廣西思恩府之苦狀,他書亦有及之者。奭良《野棠軒摭言》卷七《言多》言思恩府之苦云:「其地諺曰虎上房,蛇上床,皂隸上牆。侵晨將啟戶,先四望,房上有踞虎,則不開門。地卑濕連山,山蛇如蟻,宵中恆為蛇所擾,如蚊虻。居民極少,皂隸無應募者,但於大堂兩翼牆畫衙役,以壯觀瞻耳。雍正中,滇省以改土歸流為功,桂省效之,並其不必改者而改之,奏報設官,以明其不妄。其時政尚綜核,廉俸役食,率從儉薄,桂省謂之瘴鄉。
63 瘴鄉大半如此,此特最甚耳。 」又云:「夏閏庵太史曾游桂省,在志白石郡守席上,見一書記,襤縷憔悴,異之。志告之曰:『此思恩守之子也,流落七八年矣,餘以同鄉故招置之,然餘之勝彼亦無幾何矣。』未幾志歿。」此種邊瘴之區,縱或言之稍過,要屬難耐,宜京曹外簡視為畏途也。李慈銘《荀學齋日記》光緒十三年丁亥九月初二日云:「鐵香來,夜談甚久。鐵香以前月之杪,由粵還京。……今日言鎮南關外及太平府,風景慘荒,殆非人境。萬山壁立,雲霧晦冥,經年不見日月,往往數百里無雞犬聲。偶逢居人,雖懷中小兒,亦無人色。有食魚蝦及生冷物者,輒病至死。其隨行司員工部關員外朝宗,開平人,以食一柑遂死,此則唐宋謫宦者所未知矣。」亦極寫其時邊瘴之惡。鐵香為鄧承修字。鄧奉命赴桂會辦中越勘界事宜歸京也,唐宋謫宦視為極苦之區。後來有成為仕途美除者,韓愈《潮州刺史謝上表》,謂「颶風鱷魚,患禍不測。……毒霧瘴氛,日夕發作。……憂惶慚悸,死亡無日。……居蠻夷之地,與魑魅為群。 」而清代廣東潮州知府,則甚以 仕見稱矣。先後不同如此。又俞樾《右台仙館筆記》有云:「嘉慶間,有選人謁選得貴州某縣令,挈家赴任,從者頗多。至省會,謁大府畢,同僚語之曰:『此縣瘠苦異常,萬不可以眷屬往。』乃留眷屬於會垣,獨行至郡,見太守。太守曰:『君所官非人境也,幸其印在吾處,君便可接印,不必前往矣。吾幕中適缺一書記,君文士,必嫻翰墨,暫以奉屈可乎?』令自念一官雖瘠,終幕下客,固欲往。太守乃命首縣具車徒,且募一曾至此縣者導之行。行數日而失途,所遇皆苗獠異族,無可問計,其地不過五六百里,而行十許日未到。一日,導者告曰:『前途似是矣。』因共前進,至則頹垣環繞,若有城者,其中荊榛塞路,行頗不易。良久,見有土屋數閭,其壞牆有字跡,審視之,則某縣也。詫曰:『豈即公署乎?』呼其門。有人自草中出,問誰何?告之。其人叩首曰:『吾即縣吏也。已二十餘年無縣令矣,不圖今日複見令君。』問有隸役乎?曰:『曩固有之,今久無官,此輩皆散處各鄉,不相聞久矣,不知其存亡也。』乃導之入,室中積土數尺,曰:『此公案也。』又其內荒塚累累,問此何人?吏曰:『皆前令君也,死於此,不能歸骨,小人穴土瘞之耳。』令聞之喪氣,即日言歸。至郡中,太守以其始之固請往也,誚讓之。流落數載,始得量移焉。此事曩在京師時聞之友人吳文南,並能言其縣名,今記憶不真矣。邊徼荒涼,事容有之,或談者亦過其實乎?」其縣其人均未詳,而俞於所聞亦似未深信,事有相類,姑附錄之。清初名臣於成龍之官廣西羅城知縣,政績大著,而其與友人荊雪濤書,言在羅苦況,有云:「廣西柳州羅城,偏在山隅,土司環繞,山如劍排,水如湯沸,蠻煙瘴雨,北人居此生還者十不一二。土民有猺獞狑狼之種,性好鬥殺,順治十六年冬初入版籍。成龍以十八年之官,……攜蒼頭五人,頗勇壯可資,……到縣,庭無門垣,草屋三間,東斷為賓館,西斷為書吏舍,中闢一門入,亦屋三間,內廨支茅穿漏,四無牆壁,鬱從中來,病不自持,一臥月餘,從僕環向而泣,了無生氣。張目一視,各不相顧,乞歸無路,扶病理事。 ……無幾何,一僕死,餘僕皆病。……丁寧令各逃生,一僕蘇朝卿,仗義大言:『若今生當死於此,去亦不得活,棄主人於他鄉,即生亦何為?』噫,幸有此也。當時通詳,邊荒久反之地,一官一僕,難以理事,乞賜生還,當事者付之一笑而已。無何,蘇僕亦死,而大兒續覓四僕來,又前後死其三人,止存一僕,晝夜號啕如風魔,遂聽其歸,萬里一身,生死莫主。夜枕刀臥,床頭樹二槍以自防。……」是亦豈常人所能堪者,乃於宰羅七年,卓有建樹,治化孚洽。斯則豪傑之士,固有以誠毅勝艱困者已。
64 清季部曹中,有妻因搜索夫妾誤入同官家一笑柄,陳氏所記云:「陝西有二雷姓,皆以進士官吏部,然只同姓而不同宗,人呼謂雷甲、雷乙。乙無正妻,攜一妾寓京師,門首銜條約曰『吏部雷』。甲有正妻,悍甚,又無子,乃置一妾,分別而居,門首銜條亦曰『吏部雷』。
65 甲妻聞其置妾也,密詢家人此妾寓於何處,家人但云門首有『吏部雷』字樣,甲妻持棒而往,誤入乙寓。見一少婦,正在梳妝,發鬒而美,蓮足纖纖,大怒,以棒擊之,旋將鏡台瓷皿,全行碎之。正在施威,雷乙入門,曰:『是何潑婦?敢來吾家!』細睨之,曰:『年齒稍長,姿容尚好,予久無正妻,留汝作配可耳。』命其妾出,遂闔門抱之,將與同夢。甲婦大窘,曰:『吾誤矣,甘受罰,勿污我,我乃雷甲之妻,聞其別置一妾,故有此誤。』雷乙責之曰:『爾夫年逾四十,尚無子,爾悍名素著,人皆聞之。吾室內有佛,爾宜對佛宣誓,此後聽夫置妾,不再過問。倘食言,佛必殛之。』甲妻允之。宣誓畢,乃放之歸,自此閫威不作。雷甲時宿其妾寓,生二子。人皆曰:『雷甲之子,雷乙之力也。』聞者絕倒。」他書亦有記此者,如梁溪坐觀老人張祖翼《清代野記》卷上云:「光緒初年,吏部有兩雷姓司員,一浙江人,一陝西人,一進士,一拔貢也。同姓同官,又同司。浙雷住南橫街,陝雷住魏染胡同,則一妾也,門榜皆書『吏部雷寓』。一日者,浙雷僕私語其僚曰:『我主人置一妾矣,住魏染胡同也。』為妻所聞,窮詰之,僕言實見魏染胡同有吏部雷宅,訪之僅一妾,未知是主人外室否,不敢斷也。妻聞大怒,立命驅車往。至則命僕婦大聲呼太太至,陝雷妾以為有女客來也,出迎。妻一見大罵曰:『淫婢無恥,爾竟敢私居於外不來見我耶?』陝妾始茫然,繼始悟此必夫之妻矣。正支吾間,陝雷歸,妾哭訴曰:『爾初不言有大婦在京也。』陝雷大驚,及熟視,曰:『非我妻也。 』妾大罵曰:『何來潑婦,冒認我夫。 』陝雷忽悟曰:『夫人是浙江雷某妻耶?』妻點首,慚沮無人狀矣。陝雷曰:『是乃誤會,可請歸,無介懷也。』妾不允,曰:『既認為夫,則今夜必伴夫一宿始可。』妻乃大窘。陝雷再三勸其妾,始釋之去,歸即逐其僕云。此事予其時在京親聞之,一時喧傳,以非佳話,姑諱其名。」又林紓《鐵笛亭瑣記》又名《畏廬瑣記》云:「前清某部郎夫人,妒極而無子。某置妾於外,居潘家河沿,門題部郎之姓,而與部郎同姓同官者,適購一妾而別居,亦在潘家河沿。妒夫人聞人言其夫置妾而背己,則大怒,挾奴媼命車而往,誤入他部郎之家,認其門題,官同而姓同也,咆哮闖入,而他部郎妾方對鏡理發,則拳棒交下矣。妾不知所為,而他部郎適自署歸,見狀,知其誤,即曰:『吾置妾而汝來爭,則汝為吾妻矣。』命下鎖,不聽出,將引與同衾,妒夫人大窘。尋為其本夫所聞,踵門謝罪,乃罷。」三書均撰於民國初年,所記或詳或略,蓋各就所聞載之。此一細事耳,情甚簡單,而見於三家記載者,互有異同若是,於以嘆信史之難也。
66 其記刺字云:「刺字一事,亦須有仁心。予審竊賊,只令刺竊字,不刺竊字,俾少受痛楚,殆亦古哀矜勿喜之義也。曾見某城滿漢御史為此竊字相與爭論,此曰宜正寫,彼曰俗寫亦可,爭論不已,複刮賊之肉而改刺之。」刮肉改刺,事甚可笑。據昔人所記,乃有類之者。
67 蒲松齡《聊齋志異》卷五「姬生」一則後綴記:「吳木欣云,康熙甲戌,一鄉科令浙中,點稽囚犯,有盜竊已刺字訖,例應遂釋,嫌竊字減筆從咼,非官板正字,使刮去之。候創平,依《字匯》中點畫形象另刺之。盜口占一云:『手把菱花仔細看,淋漓鮮血舊痕斑。早知面上重為苦,竊物先防識字官。』禁卒笑之曰:『詩人不求功名,而乃為盜。』盜又口占答之云:『少年學道志功名,只為家貧誤一生。冀得貲財權子母,囊游燕市博恩榮。』」此一傳說中,盜而能詩,尤奇。更前乎此,則有見於宋人記載者,魏泰《東軒筆錄》云:「有朝士陸東,通判蘇州而權州事,因斷流罪。令黥其面曰:『特刺配某州牢城。』黥畢,幕中相與白曰:『凡言特者,罪不至是,而出於朝廷一時之旨。今此人應配矣,又特者非有司所得行。』東大恐,即改特刺字為准條字,再黥之,頗為人所笑。後有薦東之才於兩府者,石參政聞之曰:『吾知其人矣,得非權蘇州日於人面上起草者乎?」面上起草,謔語特趣。
68 其記賽金花,謂某狀元洪鈞歿後,「乃入滬上青樓,輾轉至京,寓西安門外磚塔胡同,地為樂部群妓之淵藪。於是聲名藉甚,車馬盈門矣。至吾家相府請安者數四,予因得識面焉。初見時,目不敢逼視,以其光艷照人,恐亂吾懷也。庚子歲,拳匪起,洋兵入都, ……凡都人大戶被洋兵騷擾者,求金花一言可立解。……洋兵既退,其名益震,人稱為賽二爺。
69 按:賽時居外城。門前榜曰『候選曾寓』,曾蓋金花之本姓也。按:據劉半農、商鴻逵合纂之《賽金花本事》,賽自言本姓趙。家蓄雛妓四五人,以代其勞,終日安居樓上,非有多金貴客,不下樓一見也。夜與同夢者,多紫韁黃絆而至,群呼樓上為椒房焉。其性殘忍,一雛妓被其笞死,瘞之樓後,為人控告。時予正巡中城,委指揮趙孝愚持票往傳。至其家,有娘姨數人,婉言進賄二千金,放其逃走。趙指揮本為安丘富紳,不允其請。又詭云:『夜間被竊,失去中衣,不能行也。』指揮將飭城役往購中衣。彼知不能逃,乃登車至城署。五城御史多與相識,不敢堂訊,咸曰:『此乃命案,例送刑部。』乃牒送之。堂官派一滿一漢兩司員鞠之。上堂時,滿員先拍案恫喝。金花仰面上視,曰:『三爺,你還恫喝我,獨不念一宵之情乎?』滿員乃由後堂鼠竄。漢司員正人也,諦視其貌久之,心怦怦動,旁有錄供者,筆落於地,司刑隸手軟不能持鎖。司員乃嘆曰:『此禍水也,吾其置之死地,以杜後患。』此語傳出,諸要路通函說項者,紛至沓來,堅請貸其一死。乃定誤傷人命,充發三千里,編管黑龍江,而說項者又至矣,乃改發上海。按:蓋遞解回原籍蘇州,後又至滬耳。予聞之笑曰:『蛤蟆送入濕地矣。』例由五城押解,複委趙指揮押登火車,送至良鄉縣。縣官躬迎於車站,告趙指揮曰:『下官敬備宴席,為二君洗塵。』乃同入縣署,賞名花,飲佳醴。翌日,趙指揮回城複命。予曰:『東坡有句云:使君莫忘霅溪女,陽關一曲斷腸聲。當為君詠之。』近聞金花已物故,年不過四十也。」陳氏記此時,賽金花固未死,至民國二十五年乃卒年蓋六十有五雲,未知陳猶及知否。此段寫來,頗有小說意味,寫其妖冶動人,乃至錄供者為之筆落於地,司刑隸手軟不能持鎖,所謂加倍寫法,如閱《封神演義》之寫妲己被誅時也。
70 《封神演義》第九十七回「雷震子監斬狐狸精」:「行刑軍士,被妲己一段巧言迷惑,皆手軟不能舉刀。雷震子發怒,喝令軍士動手,只見個個如此。雷震子急得沒奈何,只得來中軍帳報知,請令定奪。……子牙大怒,命將行刑軍士斬首示眾,喝退雷震子,另換楊戩、韋護監斬妲己,出轅門便另選了軍士,再至法場。只見那妖婦百般嬌媚,萬種軟款,又把這些行刑軍士弄得東倒西歪,如癡如呆。……子牙同諸侯門人出了轅門,只見妲己縛在法場,果然千嬌百媚,似玉如花,眾軍士如木雕泥塑。……」賽金花以虐斃雛妓案在刑部獄時,刑部主事吉同鈞適任提牢廳事,於獄中見之,其《樂素堂詩存》卷一,有《獄中觀妓賽金花感賦》並序,癸卯,序云:「……今夏以斃小鬟逮入獄,人皆指為淫報,而憐香惜玉者流,又複群相惋惜,替花請命。嗟嗟,人各有心,憎花者固為方領矩步之儔,而憐花者亦不盡倚翠偎紅之輩,其用情皆未可厚非也。餘久耳其名,觀其像,未獲目睹其容。今聞定讞擬遞籍,行有日矣,竊謂薛濤、蘇小,好事者想象其美,至於累牘連篇,相與歌詠於數百年後。今絕世名媛,近在咫尺,而不一睹芳容,詎非憾事。適代署提牢,入獄察諸囚,次及花,果然麗出肌表,雖秋娘已老,猶嬌嬈如處子,洵天生尤物哉。見餘遙屈一膝,似有乞憐意,夫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一入陷井之中,搖尾而求食。賽金花當得志時,非達官貴人,不得一接芳澤,及幽身圜扉,雖以餘之卑老,猶若帖耳俯首,望其救援,豈不重可惜哉。……」詩云:京都多名妓,艷說賽金花。車馬門如市,賓客列坐嘉。爭求識一面,聲價高雲霞。腰乏十萬貫,徒抱虛願賒。一朝入囹圄,陰院黑雲遮。妖星臨貫索,淚雨濕荷枷。乞憐犬搖尾,束縛兔羅罝。我署提牢職,放飯趁晚衙。雞鶩群爭食,一鶴靜不嘩。見我曲一膝,請安禮有加。塗澤去脂粉,艷如碧桃葩。小蠻腰支細,楊柳新吐芽。花甲年逾半,猶如初破瓜。含情羞掩面,猶似抱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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