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欽定四庫全書 |
2 | 《弇州四部稿》卷一百十 |
3 | 王世貞撰。 |
4 | ○文部 |
5 | △史論二十首 |
6 | 太公 |
7 | 管仲非太公儔也,然而吾嘗為之說曰:為管仲難為太公。易夫何以言太公《易》也!文王之聖而有天下三分之二,武王繼之,紂之虐失天下三分之二,而其一亦且心叛矣。即無太公、商寧不周也,無太公而周畢、閎散之輩以將紂師不倒戈乎?否也。故曰無太公,商寧不周也。夫齊桓,中材主也,管仲以羈旅之匹夫而為之相。屈高國,世卿之威,而惟吾使北攘狄南懲楚,彼方強武,整一以方張之勢,而我率孱諸侯以抑之,而若承蜩,此非有過人之材不能也。吾故曰為管仲難為太公,《易》夫太公,非直易也。凡太公之所為,多陰謀秘術,見於《金匱六韜》諸篇者,先儒以其異於道而斥之,以非太公作不盡爾也。夫齊之後強於魯而益遠於道,誰使之太公使之也?故孔子津津焉。推仁於管仲而太公之不及,抑不特此也。武王之滅商,若畿內畿外之國,以封同姓及功臣凡數十,彼其君豈盡徇紂於虐?若飛廉惡來者,蓋歸附之稱,後則滅之耳。夫豈亦崩角而就服者哉!凡武而稱無戰則周畢功也。太公不得稱功臣太公而稱功臣,則不得不任術,太公之任術也,與武王之為武也。夫子知而隱之,若宋儒則以為無之矣。 |
8 | 季札 |
9 | 餘每讀宋人語,謂季札之才近伯夷,未嘗不為之失笑也。季札而似伯夷,誰不知者?季札蓋智人也,得老氏之精而用之。夫以諸樊之為長焉,而讓夷祭夷昧之為仲為叔焉,而讓即中人,亦勉能之夷昧。沒而猶讓,則非中人所能也。彼見夫吳之俗,狠戾而好戰,日尋楚之干戈,而僚以貪愎躁勇之性,光以狡悍忍詬之資左右焉,其人目睨而齒擊,蓋未嘗一日而忘乎王位也。札欲以禮息鬬而不能以義割,恩而不忍其身之不恤,而何有於國?故孰計而舍之,非得已也。彼二人者,感札之予位而不忮,安札之無欲而不疑,以其屬尊而不之逼,而札始得為札矣。彼吳之亟亂而亟定,數衂而數勝,若無札焉,至百歲而猶能將師以救陳,尚猶以老氏之道待楚,雖以夫差之好勝而弗之責也。夫差之將亡,吳天下之人皆知之,札聽樂而辨六國之興衰,獨不知吳之將亡而默無一救乎?彼不欲以其身殉鴟夷也。伯夷則不然,其為夫差之叔父也,必為比干。吾故曰季札,智人也,得老氏之精而用之者也。 |
10 | 藺相如。 |
11 | 藺相如之、完璧,人人皆稱之,餘未敢以為信也。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而詐趙而脅其璧,是時言取。璧者情也,非欲以窺趙也。趙得其情則弗予,不得其情則予,得其情而畏之則予,得其情而弗畏之則弗予,此兩言決耳,奈之何?既畏而復挑其怒也!且夫秦欲璧,趙弗予,璧兩無所曲直也,入璧而秦弗與,城曲在秦,秦城出而璧歸曲在趙,欲使曲在秦則莫如棄璧,畏棄璧則莫如弗予。夫秦王既按圖以予城,又設九賓齋而受璧,其勢不得不予城,璧入而城弗予,相如則前請曰: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夫璧非趙寶也,而十五城秦寶也。今使大王以璧故而亡,其十五城十五城之子弟,皆厚怨大王以棄我如草芥也。大王弗予城而紿趙璧,以一璧故而失信於天下,臣請辭就死於國,以明大王之失,信秦王,未必不予璧也,今奈何使舍人懷而逃之而歸直於秦?是時秦意未欲與趙絕耳,令秦王怒而戮相如於市。武安君十萬衆壓邯鄲,而責璧與信,一勝而相如族再勝,而璧終入秦矣。吾故曰藺相如之獲全於璧也,天也。若其勁澠,池柔信平,則愈出而愈妙於用,所以能存趙者,天固曲成之哉? |
12 | 魏公子無忌 |
13 | 當七雄之末,諸善戰者以法歸吳,起以智歸。孫臏以巧歸田,單以勇歸,白起及廉頗李牧,而公子無忌不與焉。彼公子者,以為卑虛得士,急於收名,而稍見其實,差勝於孟嘗平原輩爾。愚以為善為兵者,固無如公子者也。吳起、孫臏之時,秦固未甚強,而田、單之所摧則騎劫,頗則慄腹而牧匈奴也。白起用秦師以攻諸侯,固無有不糜碎者,是故白起用勁者也。吳起,用治者也。臏單廉、李乘瑕者也。若夫邯鄲之圍,秦悉關中,河內之卒馘趙人四十五萬,而壓其城城,且旦暮下矣。公子雖竊符以有魏師,而其人皆嚄唶懦將之所教而恫脅不振之餘也。又縱其父兄獨子以歸者二萬人外,若削弱其形而內實有以一八萬人之心而振其氣,偏師直入於虎狼之窟而逐之以存趙,此其乘堅而為瑕,轉弱而為勁者何如也?秦乘公子出而日夜伐魏,其志已無魏矣,魏旦暮亦唯有下耳。三十年,公子以二使致五國之師,而其人又皆恫脅不振之餘也。國五其將,將五其師,此非可以頃刻聯合也。公子率而大破秦軍於河外,走蒙驁,乘勝逐之,至函谷關而不敢出,此其聯散以為整,轉弱而為勁者,又何如也?公子不死,魏幾不亡,萬金入而晉鄙之客之間行,公子知飲酒近婦,女之足以傷生,不欲以生為秦虜耳。愚哉,魏王之為秦亡魏也,或曰:公子非善兵者,公子之客善之。是不然,公子歿而未聞其客能西抗秦者也。且客善兵,亦唯公子善用之。韓淮陰之驅市人戰也,高帝之將將也,公子亦庶幾矣。其每過之,而令民奉祠不絕,有以也。 |
14 | 高帝 |
15 | 高帝之斬丁公,以為後世為人臣懷二心者戒也,人許之,能懲一而戒百,此言非也。帝之取天下,孰非用間納叛以有之,而其在麾下,自豐沛初起之士外,孰非諸敵國之臣妾,而獨丁公稱區區,二心也。且帝之窘果,丁公生之,不宜悖德也,其以為人臣戒者,亦非帝初意也,帝方滅楚以號令諸雄王威天下,而丁公首著其厄,故醜之既戮,而為此名以掩也,吾何以知其然?于紀信得之?帝之諸功臣,孰有大於紀信者,毋論忠也,而帝卒不録,何也?即無後侯之可也,即不侯祠之可也,而不然者,旌信而成其成,臯之降也,非史幾乎泯矣,故其於信也,恥之變而泯者也,於丁公也,羞之變而怒者也。若季布,則必欲誅之,購之久,而魯朱家始以間投滕公脇,帝以北走虜南走胡之說而後赦耳,非賞布節也,丁公固當誅,吾獨恠夫帝之誅不以道,而不考古之士妄為之說者! |
16 | 周亞夫 |
17 | 漢將能持重決勝無如條。侯周亞夫,其為相,侃侃識大體,賢於申屠嘉遠矣,父勃亦不如也。然而亞夫之下獄,其禍不在於持后兄,蓋侯封而在,不救梁始。夫梁,天子之介弟也,而太后愛子也,其左右習於口,必能為百端,以讒人而使之信,而自太后入讒,必能深中帝之諱而不使人覺,毋亦以條侯畏七國重諉梁以嘗之,而為向背地進耶?不然,破吳、楚亞夫功最大,不益封,即諸將亦無封者,而梁王以拒吳,江都王以請封吳,俱賜天子旌旄,出入警蹕。竇大將軍監滎陽兵,封欒太,常布從下齊、趙封彼。其論計勳籍,寧能一二埒亞夫也。太尉之遷丞相,亦以貴極無所踰,且中外之望歸之耳,非必帝心內善之也。又不然,為丞相三歲而下獄下獄不食數日而死。帝無毫髮留意者,豈一朝一夕之故也?夫以晁大夫、周丞相、臨江王,皆帝之股肱,肺腑骨肉,一旦而棄之。若承蜩帝真少恩哉,藉令其勞細。柳軍亞夫且坐扞詔,大不敬誅矣,安望其貽之後也! |
18 | 魏相 |
19 | 終漢世而稱守成之宰,則無如丙、魏,其奉職見功,吉若不能及相者,而其人則猶之乎薰,猶也當博陸侯之下相系,雖其心以相逐,故車丞相、武庫令為不長者而實用告賊殺不辜,事法之非以私也。本始之代,天子拱手,而唯大將軍之為,而相以刺史高第入為大司農,又以大司農高第拜御史大夫,誰為用之?博陸侯用之也。侯以地節春歿,而大夫相以夏因昌成君。許廣漢極言世卿之橫,譏切霍氏,遂得入給事中,去尚書副封而功顯,君之邪謀始發矣。相蓋窺帝之有疑憚於霍,而借以脩其卻也。夫以博陸侯之忠與安社稷之勳,猶將十世宥之,而不能保一髫齔之血胤,安在其為漢德乎哉?博陸侯之族,誰為族之?相族之也?趙廣漢,材臣也,其窺見微指而剪抑霍氏,與相同之乎?為忮者也。夫以一九卿之末,按脅丞相私事,欲以自救而誅之,固當然不有潁川、京兆之績,可少贖乎哉?京兆尹按,丞相、丞相不以為望而救之,帝必為感動,京兆尹免,而丞相之德益宏矣。廣漢之誅,誰為誅之相誅之也。宣帝之治漢,選用賢能,吏覈名實,國富兵強,威加於四夷固相之材,有以稱之。然而陰朘漢之元氣,開倖戚之路,以糵哀平之亂者,相亦不能無一二也。若夫寛博長者,以不德收德,則吉恢乎有餘地矣。 |
20 | 昭烈。 |
21 | 說者以昭烈取劉璋為孔明之罪,或曰孔明未嘗入蜀也,蓋龎統謀之也。或曰:昭烈之入蜀,劉璋迎之也,至蜀而後有疑,乃始成師焉。愚以為不然。劉焉者,雖帝宗也,而不臣嘗為乘輿服御物、絕貢賦矣。曹氏欲挾帝以討之,而力未及。劉璋之嗣有地也,非漢意也,其入蜀也,以迎其用兵也,以卻何傷乎?且是時荊州半與吳共之,其勢必不足以立國,有蜀而始可存漢之緒而進足以討賊,愚以為孔明即與謀可也。且取天下與存天下者,異存天下,不得已而權以濟之,猶勝於迂而失天下者也。昭烈之不殺璋,佩其將軍印,與其財物而使之居,公安處之善者也。 |
22 | 關公 |
23 | 關公之失,荊州以為公之失,餘以為非公之失而昭烈之失也。昭烈之失,在委公以與操,角而不為之後繼也,其不備吳則次之。夫操猾虜也,割天下之三垂,而以戎馬據其吭,公雖勝獲於禁,七軍能保操之不自至乎?操至公保,其能勝乎?即勝能孤軍乘而深入乎不勝,其何以退乎?夫勝而不能退,是自縱敵也。不勝而不可以退,是委公敵也,俱非所以有荊州之道也。當是時,昭烈或自出,或以委孔明翼德,率三萬之衆而駐荊、襄,為公聲援。公進而可以藉其威而脅操,退而可以有所就而不壞散,隱然奪蒙遜之狡謀,而江陵固於太山矣。夫以昭烈之明,孔明之智,而計不能及,此孰非天也?夫取襄樊而因以北掩洛東,蹂許其賢於箕山、斜谷不百倍哉,故曰天也。 |
24 | 陶侃 |
25 | 自陶士行歿,而梅陶與人書,謂陶公機神明鑒似魏武,忠順勤勞似孔明,而纂史者略節其善而稱之,遂以為江左之巨擘。吾以為士行知為名鎮將而已,殆不知有晉也。當處仲之作逆也,士行雖失職居廣州,然所部不乏軍食,且負嶺海之固坐,視其先後之兵起而進,不聞一言以相阻,退不聞與譙王甘卓之盟以掎其後,假令處仲遂得志始興,當為司馬孚,而士行不亦為孔光、王舜乎?蘇峻之難,京師已失守矣,當號哭而勤王,以死誓討賊可也,而乃以不預顧命為恨!其拒溫平南曰:吾疆場外將,不敢越局士行何官?何寄也而稱越局?茲何時也?而尚恨顧命之不預哉?兵既發而復追之,還食有餘而不肯貸,太真至動,義旗回指之說,然後勉強以趣事,僥倖而成功耳!假令太真欵郗氏,伏峻亦遂得志,而勸進之箋亦可自荊州發乎?亦遂可為峻之孔光、王舜乎?或若劉石之分王乎?吾不知其所自處也。史稱其有異志,以夢折翼祥而止,又稱其瓌珤珍異,富於天府,寧盡誣哉?凡士行之所為,治治于其所自有之地而已,其有功於晉者,僅居一焉,而又不純,唐之李臨淮亦類之臨淮之功,大於士行而不能終其勸。王忠嗣之行賂與激史思明之叛,蓋可以窺其所以不終矣。吾嘗謂是二公者,稱名將可也,稱賢臣不可也。 |
26 | 苻堅 |
27 | 苻堅之伐晉,其勢在必剋,而當時中外智勇之士,未有不諫而阻者,何也?其識在堅下也,堅之所以敗者一,其不知勝道者一,失關中者一而伐晉不與焉。堅不當在行人主而在行,將帥不得展其用而內顧重,所謂萃三軍之良以攻王,一敗而師崩,師一崩而天下之心盡搖,一也。堅又不當舍荊而先夀春。夫桓沖雖忠而闇懦,非謝玄比也。堅既已取蜀有襄陽,則荊州之膽奪矣。陽平率張蚝、竇衝之輩,以二十萬而萃於荊,荊必破,桓氏必覆,桓氏覆而謝氏之膽奪矣。然後長樂率慕容、姚萇之輩,以二十萬分搗長淮之南以綴謝玄,而陽平用王浚故事,以舟師徑搗建業,未有不舉者也。堅不出此,而以百萬之師付之於一擲,其不知勝道一也。堅又散氐於中土而留鮮卑及羌於肘腋之下,然猶未也。呂光伐西域而秦、涼之卒十萬西矣。堅伐晉而宿衛之,良數十萬悉東矣,堅敗而關中之所以為衛者無幾矣。夫是以慕容叛而鮮卑之,在秦者蜂起而應之,羌亦從而訌焉,不踰歲而國滅,雖堅之失策,亦孰非天也。天下剖而為二,北之併南,若三而未有不先下荊、襄者也。王浚之於吳,巴延之下宋,皆由江而達者也。雖以賀弼、韓擒之捷,亦楊素之取上游有以制之也。堅以六十萬而潰,亮以六十萬而弒魏,太武之號百萬,雖入六州而士馬死者過半,信乎不利人主哉?若堅取晉而以仁義守天下,後世不得不以正統歸之,夫豈惟晉、隋又寧在唐下也?夫晉伐吳而同者,僅羊祜、王浚、杜預、張華四人耳,寧可以成敗論哉! |
28 | 袁粲 |
29 | 袁景倩抗節而死於石頭,史稱其簡淡平素,而無經世之才,身居劇任,不肯當事,閒居高臥,門無雜賓,故及於敗。而裴子野之論之亦曰:「景倩民望國華受付托之重,智不足以除姦,權不足以處變,蕭條散落,危而不扶。及九鼎既輕,三才將換,區區斗城之裏,出萬死而不辭,蓋蹈匹夫之節而無棟梁之具矣。余謂景倩誠名義士也,其才固不足言。雖然,凡其所以後之不能振者,皆其獲全於猜暴者也。當泰始之末,湘東之忮益甚,以建安之勛親,王景文之懿密,而皆不免。景倩苟自強勵,為援接而收物,情當其時,亦且伏金罌之賜矣。觀景文表解揚州,湘東報曰:「人居貴要,但聞心若為耳。大明之世,巢、徐二載,位不過執戟,權亢人世。今袁粲作僕射領選,而人往往不知有粲,粲遷為令,居之不疑,人情向粲,澹然亦復不改,此乃粲之所以為全者也。凡始之所以全,皆其後之所以不振者也。雖然,居上宰之位,當母憂,則解職不以勢奪。情聞桂陽之變,則扶曳入殿,墨胄策騎,不以私奪。公承蒼梧之難,則出鎮東府,陰謀討賊,不以身奪節,至於臣死,忠子死孝為粲者亦可以無愧矣。蓋其伯父淑嘗事逆劭於東宮,弒逆之夕,以不從見殺,贈太尉,諡忠憲,天下歸其節而至於粲,乃獨施異議焉。夫粲不死,不失作謝朏,而淑不死,乃作蕭斌。淑之死,亦寧能如粲哉! |
30 | 魏徵 |
31 | 自程叔子之以為玄成之事,唐太宗與管仲異,而紫陽因之曰:管仲有功而無罪,王魏先有罪而後有功。叔子又曰:管仲知非而反正,聖人取其反正也」。愚以為此皆不熟於史之過也。按左史:襄公立無常,鮑叔牙奉公子,小白出奔莒。杜預註:小白,僖公庶子至亂作管,夷吾召忽奉公,子糾來奔。預註曰:子糾,小白庶兄也。大史公世家,襄公次弟糾,奔魯。其母,魯女也,次弟小白奔莒。小白母,衛女也。然則糾與小白俱僖公之庶子而糾為兄,何以不當有齊?管仲何以稱知非而反正也?且身傅子糾與小白戰以競齊,不勝而死之,何辭也?夫子以攘夷尊周之功大,而不責其死,曰仲傅也,猶可以無死。至玄成之為隱,太子宮臣則不然,高帝命之也。當是時,可以遷而為他官,或下移而為秦、齊之國,屬且而事太子,夕而去之,非委質從一者比也。始玄成之與隱太子謀也,不過以秦王勛重,有奪嫡勢,勸其立功,以身安而已。玄武門之蹀血,玄成固未嘗身與其事,若仲之射鈎也。秦王正東宮,而以高帝之命召玄成,玄成可以無死矣。然則管仲之於玄成,俱不得言無功也。仲為大,玄成次之,亦不得言無罪也。玄成為小仲甚之。雖然,玄成嘗從李密歸唐而為秘書丞,已使黎陽陷竇建德,遂為建德之中書舍人矣,而獨責其死,建成何也?故吾所以輕玄成於管仲者,以事論不以人論。 |
32 | 武瞾 |
33 | 自天地闢有君臣,而中國之臣妾身為簒,而身失之者有三:羿、浞已耳,新莽已耳,周武瞾已耳,其以女主而男號者一,亦瞾已耳。羿、浞不盡戮姒氏,莽不盡戮劉氏,故天下卒歸於姒。劉氏之嗣,若族而瞾不然也。其殺唐諸帝之子孫殆盡,而後革命殺唐之良士大夫及其子孫之五,而後革命革命,而又殺唐士大夫其子孫之十九,諸凡為瞾之公卿大夫,非其屠剝之餘,若羊豕之垂鼎俎而後解縛者,則亦其屠剝之餘之裔也。非身為唐臣食唐祿者,則亦其臣與食其祿之裔也。朝而入朝,其冕黼而居其上者,一媍人也,又其故主之讐也。其弁衫比肩而相揖遜者,非女主之淫僧與淫少年也。不然,亦其女主之屠人,殲宗室、賢士、大夫者也。然是時公卿大夫相率而為之臣而不之恥,何也?其它魏元忠、婁師德之徒,無論已賢,如狄仁傑,才如姚崇,節如宋璟,而皆為之卿相,宋儒之筆,嚴於霜鉞,齗齗焉。齕散吏之揚雄,與故僚之王、魏,而於是諸賢者略不之及,又何也?野史稱仁傑有寡姊,老而貧,仁傑嘗過之,為設濁酒麥飯,其子自外獵歸,以一兔肩供仁傑曰:姊老矣,而仁傑幸居相位,柰何不及某在而使之仕?姊曰:吾有一子,不欲其事,女主乃慙而退。嗚呼,孰謂宋儒之識而不及狄氏姊哉! |
34 | 牛僧孺 |
35 | 吐蕃悉怛謀以維州之衆奔成都,西川節度使李德裕遣兵據之。事聞,宰相牛僧孺曰:「吐蕃之境,四面萬里,失一維州,未能損其勢。彼若來責曰,何事失信?養馬蔚茹,川上平涼阪,萬騎綴回中,怒氣直辭,不三日至咸陽橋。此時西南數千里外得百維州,何用之?」上以為然,詔德裕以其城歸吐蕃,執悉怛謀及所用偕來者悉歸之吐蕃,盡誅之於境上,極其慘酷。司馬光曰:以利言之,則維州小而信大似也。以害言之,則維州緩而關中急,此言悞矣。僧孺,險人也,惟德裕之是阻而不深,為國家計,以信愚縉紳,而以利害愚人主。司馬公,迂儒也,為僧孺愚,而不睹其時勢之緩急。夫吐蕃一入長安立偽帝,數蹂畿甸而悉掩我河西、北庭之土地人民而有之,其禍幾與唐相終始。清水之盟,血未入口,而伏兵已發於帳外,彼之請盟於長慶也,豈有所慕於中國而事息兵耶?夫亦南困於南詔,北摧於回鶻,力不支而後盟也。彼其能以萬騎綴回中而責我,何所事盟,亦何必假維州以為兵端。彼力之不足,不得已而事兵於維州。德裕固任其能角之矣,即不得已而歸維州以示信,則可奈之何?縛已降之將卒而使之甘心焉,傷天地之和,示中國以弱也。且夫悉怛謀之歸也,德裕以出境之法受之矣,受之而復反之,是何求信於吐蕃而不信於悉怛謀也?為唐計者,以正告吐蕃曰:吾無所利於彫甲弱弓之士,天子仁慈,不忍使一物之顛躋以歸爾,則不能令而廢法而法行,是我陷人於死也。今投之不毛之地以示警,如不可,則曰:安西北庭之中,國人者數十萬能歸我,我亦如之。吐蕃喜於得地而憚於兵端,必無它也,庶幾可以無廢仁而全信。或曰:然則金完顏主之不受任得敬,趙位寵降,非歟?曰:是何可同日語也!夫夏高麗於金為不侵不叛之臣也。權臣乘其主之弱而以地市金,奈之何其受之?若悉怛謀者,謂之嚮化可也。 |
36 | 李綱 |
37 | 宋自靖康而後,稱相者庶幾,李伯紀為巨擘焉。雖然,謂以伯紀之用舍,而卜中興之濟與否,非吾所敢知也。當斡里雅布之南下也,都城之必不可棄夫人而能知之,而是時舉朝皆媍女、穉子也,皆宣政之所乳哺而伶蓄者也。天子欲一旦而棄吾百歲之宗社而委其子女於敵,伯紀獨奮而請守之,都邑之人心不在他,將相而在伯紀明矣。天下勤王之師日至,而斡里雅布以孤軍深入而不得決,乃縱其從容以歸,而不乘其■〈谷卂〉而掩之,此則諸將相之罪也。命伯紀為宣撫,事固已去矣,然三鎮猶未盡下也。伯紀致命,遂志之日也。一抗詔而不出,一衂師而求罷,其在漢法能逃死乎?及召相而首以誅張邦昌為去就,尤非策也。邦昌一死骨耳,其人不足道,然金人立之而不為請。紀綱之卒,金人退而從其大臣以迎康王,其跡猶未叛也,留之以招夫北屬之將帥,士大夫猶不足而必誅之,誅之不足而又脩卻以戮疑似之,宋齊愈遂使劉豫偃然中原吏民之上以甘心於我,而忠節如張孝純者,俛首而為之輔豫,固藉口於邦昌,而孝純有所懲於齊愈者也。且宋之有天下久矣,非於君臣之義尚未明也,而汲汲於誅邦昌者,何也?當金再入而伯紀在汴,汴亦破金入維揚,而伯紀在相高宗亦必走,凡宋之所以絀伯紀而不用者,皆所以全之也。夫汴被圍矣,而士大夫方汲汲於辨程頤、王安石之學術,與孔門之從祀於乎?宋之不卒復,中原豈盡小人罪哉? |
38 | 岳飛 |
39 | 昔人有以岳武、穆朱仙之役,奉金牌十二班師為恨者,且謂武穆用大夫出疆之法,不奉詔而進兵,可以報讐而復中原,則非也,凡可以用出疆之命,不奉詔而進兵者,其勢足以制內者也,勢不足以制內而為之必敗,勢足以制內而為之,雖成功非純臣也。有如武穆不奉詔而進兵,檜以尺一削武穆官,使一部將代將之而歸,何以自處乎?強敵乘於前,而嚴戮迫於後,是非徒敗身也,且敗國夫,非獨義不順也。武穆雖強,兩河之兵雖響應,勢亦不能獨舉,何以言之?烏珠者,亦慄悍猾賊人也,女直之重兵,尚聚於燕雲之北而未盡發也,武穆入勢,必用韓世忠、張俊之軍,為之左右掎角,劉琦、王德以殿岩之卒後勁,吳璘以秦、蜀重兵出劫其西援,而後金之膽奪而中原可全復。今諸帥一時奉詔歸,而武穆以孤軍深入,情見氣攝,而敵悉其全師以萃我勝負之機,固未有所分也。夫武穆可以復中原,而不使之複,又使之必不復是,故志士仁人,所以深痛恨於高宗也。 |
40 | 高宗 |
41 | 高宗之所以信秦檜而必欲和者,非檜之術,真足以動之也,謂高宗之不欲二帝歸者,亦非情也。當是時,政和帝殂矣,用兵不已,淵聖必不歸,即歸而帝不解,以一虛名居之別宮耶?凡帝之所以信秦檜而必欲和者有三,而茲不與焉。一曰志足,二曰氣奪,三曰中疑,曰志。足者,何也?夫帝,故康王也。天下非有變,而帝不過以一使相奉,朝請終其身足矣。今雖稱臣金,然猶人主也,雖失中原,然猶有天下半也。彼重視其所有而恐失之者,足於其所有者也。且以其所不得者,非其所素有者也。曰氣奪者,何也?大梁之請和也,與磁州之南馳也,維揚之宵遁也,明州之泛海也,岌岌其身之不保者數矣。夫身之不保,臨安之不敢有,而何有於中原?帝之所憂者,非二聖之不還也,憂其以身為二,帝從也。曰:中疑者何也?苗、劉變而帝之心不敢以盡付諸將矣。是韓、張與岳三將軍,其兵皆重於京師,而秦檜以和之說進立,奪其兵而易置之。帝之安不安於和,而安於三將之失兵矣。彼其輕於廢韓而易於戮岳者,皆此意也。凡言不欲二帝歸者,皆深惡高宗而文之罪者也。嗚呼,高宗誠可深惡也。自建炎而至咸淳,百餘年來,其真可以恢復者,獨此時耳。完顏亶弱,尼瑪哈死,大將之可以戰者僅烏珠耳,非岳飛敵也。薩里罕、烏嚕非韓世忠、劉琦、吳璘敵也,海上之女真。其覆燕傾汴者,漸以疲老中原之子弟,則猶知有宋德也,而我之兵方驟振而甚整,不於茲時復而誰復哉?夫大定之治治於淳熙,而浚之才又不能過布薩、揆赫舍哩志寧,孝宗有志而不獲,時帝有時而不見志,若開禧以後且厭厭為人役矣。嗚呼,天哉!嗚呼天哉! |
42 | 文天祥 |
43 | 談者悲文信公之忠,而惜其才之不稱也,余以為不然。夫信公非無才者也,當咸淳之未,天下之事已去,而信公以一遠郡守,募萬餘烏合之衆,率以勤王,而衆不潰,此非有駕馭之術不能也。丹徒之役,能以智竄免,間關萬死而後至閩,復能合其衆以收已失之郡邑,而所遣張汴、鄒鳳,遇李恆悉敗,既再散而再合矣,而舉軍皆大疫,死者過半。五坡之役,復遇張弘範以敗,凡天祥之所用將,皆非恆範敵也。元起朔漢,以力雄海內外,滅國四十,殲夷女直以至宋、宋。自朱仙以後,未有能抽一矢發一騎而北馳者。元舉太山之勢以壓宋卵,而信公欲以單辭羈身鼓舞其病媍弱息以與賁育,中黃之徒抗,蓋未接刃而魄先奪矣。雖有韓、白未易支也,故信公之數敗而能數起。吾以是知其才,其數起而數敗,吾不謂其才之不稱也。凡閩僧之告星變,中山狂人之欲起兵與詔使之不及止,皆所以成信公也,方外備顧問之言,毋亦餒乎?然此非公之志也。留夢炎之不請,釋公雖以害公,其為知公者矣,即不殺公,而公竟以黃冠終不可也。即公不以黃冠終而有所為,必敗敗而死於盜賊之手,以殲其宗,而夷趙氏之祼將亦未可也。然則公之為宋盡矣,其亦可以死矣,故曰閩僧之告星變,中山狂人之欲起兵與詔使之不及止,皆所以成信公也。 |
44 | 尼瑪哈 |
45 | 自北魏以後,得志於中原者毋若金,而金之所以得志者,則皆尼瑪哈為之也。其速於取遼而緩於定宋,皆有說遼。蓋其類也,雖有城不善守,而以野戰為務,故金得以其長而用之,一再勝之,後而舉之如破竹。宋之大漠而南長江而北,其為名城者數百千,其人不能戰而能守兵,民之繁夥,蓋百倍於遼而不已也。金之初起,其女直腹心之衆不滿萬人,益以渤海靺鞨雜部,更五之而已爾。破大梁之後,留兵則有所不能取河,南北之後分戍則有所不足,懼其情之見而勢之屈也。故盡輦宋之重寶、百工、士女以去,而以其地輕棄之張邦昌、劉豫而不之顧。彼非誠棄中原也,借其為之力而捍宋也,彼聚其重兵於燕雲之際而遙為之聲勢,有警則分道而下,用其國之衆而無所不攻。事已則斂兵而歸,委之中國之逆臣而無所不守。俟其勢之定、人心之稍安,則加之罪而廢之,而後江、淮以北,始晏然而為金有矣。尼瑪哈之初策以西,舉夏定關、陝,而後遣師渡江以追高宗,其意謂夏可朞月而下也。舉夏則肘腋之患,除定關、陝則右臂之援絕,尼瑪哈不死,宋之為宋未可知也。夫尼瑪哈一謀臣耳,取燕下汴,算無遺策,涸宋之府庫,而不與其當建策立太祖之塚嫡,而其主不能奪使金之烏奇,邁得賢於宋之太宗。噫!孰謂金無人哉! |
46 | 《弇州四部稿》卷一百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