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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卷二十六

《卷二十六》[View] [Edit] [His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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欽定四庫全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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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儒學案卷二十六餘姚 黄宗羲 撰南中相傳,學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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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文唐荆川先生,順之唐順之,字應德,號荊川,武進人也。嘉靖乙丑,會試第一,授武選主事,丁內艱,起補稽勲,調考功,以校對實録改翰林編修,不欲與羅峯為縁告歸,羅峯恨之,用吏部原職,致仕。皇太子立選宮僚,起為春坊司諫。上常不御朝,先生與念菴浚谷,請於元日,皇太子出文華殿,百官朝見,上大怒,奪職為民。東南倭亂,先生痛憤時艱,指畫方略於當事當事,以知兵薦之,起南部車駕主事,未上,改北部職方員外。先生至京,即陞本司郎中,查勘邊務,繼而視師,浙直以為禦島裔當在海外,鯨背機宜,豈可懸斷華屋之下,身泛大洋以習海路,敗賊於崇明沙,陞太僕寺少卿、右通政,未上,擢僉都御史,巡撫淮、揚。先生方勦三沙賊,江北告急,乃以三沙付總兵盧鏜,而擊賊於江北,敗賊姚家蕩,又敗廟灣,幾不能軍,先生復向三沙,賊遁至江北,先生急督兵過江蹙之,賊漸平。會淮、揚大祲,賑饑民數十萬,行部至㤗州,卒於舟中。庚申,四月一日也,年五十四,先生晚年之出,由於分宜故人多議之,先生固嘗謀之。念菴、念菴謂向嘗𨽻名仕籍,此身已非已有,當軍旅不得辭難之日,與徵士處士論進止,是私此身也,兄之學力安在?於是遂決龜山,應蔡京之召龜山,徵士處士也,論者尚且原之,況於先生乎?初喜,空同詩文,篇篇成誦,下筆即刻畫之。王道思見而歎曰:「文章自有正法眼藏,奈何襲其皮毛哉?自此幡然取道。歐曾得史遷之神理,久之,從廣大胸中隨地湧出,無意為文而文自至,較之道思尚是有意欲為好文者也。其著述之大者為五:編儒編、左編、右編、文編、稗編是也。先生之學,得之龍谿者為多,故言於龍谿,只少一拜,以天機為宗,以無欲為工夫,謂此心天機活物,自寂自感,不容人力,吾惟順此天機而已障天機者,莫如欲欲根洗浄機,不握而自運矣,成湯、周公坐以待旦,高宗恭黙三年孔子不食不寢,不知肉味,凡求之枯寂之中,如是艱苦者,雖聖人亦自覺,此心未能純是,天機流行,不得不如此著力也。先生之辨儒釋,言儒者於喜怒哀樂之發,未嘗不欲其順而逹之其順而逹之也。至於天地萬物,皆吾喜怒哀樂之所融,貫佛者,於喜怒哀樂之發,未嘗不欲其逆而銷之其逆而銷之也。至於天地萬物,澹然無一喜怒哀樂之交,故儒佛分途,只在天機之順逆耳。夫所謂天機者,即心體之流行不息者是也。佛氏無所住而生,其心何嘗不順?逆與流行,正是相反,既已流行,則不逆可知。佛氏以喜怒哀樂,天地萬物,皆是空中起滅,不礙吾流行,何所用銷?但佛氏之流行,一往不返,有一本而無萬殊懷山、襄陵之水也。儒者之流行,盈科而行,脈絡分明,一本而萬殊。先河,後海之水也,其順固未嘗不同也。或言三千威儀,八萬細行,靡不具足,佛氏未嘗不萬殊,然佛氏心體,事為每分兩截,禪律殊門,不相和會,威儀細行,與本體了不相干,不可以此比而同之也。崇禎初諡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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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川論學語:「近來談學,謂認得本體,一超直入,不假階級,竊恐雖中人以上有所不能,竟成一番,議論一番識見而已。天理愈窮,則愈見其精微之難致。人欲愈克,則愈見其植根之甚深。彼其易之者,或皆未嘗實下手用,力與用力,未嘗懇切者也」。與張士宜。 古之所謂儒者,豈盡律以苦身縳體如尸如齋言,貌如土木,人不得搖,動而後可謂之學也哉!天機盡是圓活性,地儘是灑落顧人情,樂率易而苦拘束,然人知恣睢者之為率易矣,而不知見天機者之尤為率易也。人知任情佚宕之為無拘束矣,而不知造性地者之尤為無拘束也與陳兩湖。 小心兩字,誠是學者對病靈藥細細,照察細細,洗滌使一些私見習氣不留下種子在心裏便是小心矣,小心非矜持把捉之謂也,若以為矜持把捉,則便與鳶飛魚躍意思相妨矣。江左諸人任情恣肆,不顧名檢,謂之洒脫,聖賢胸中一物不礙,亦是洒脫在辨之而已,兄以為洒脫與小心相妨耶?惟小心而後能洞見天理流行之實,惟洞見天理流行之實而後能洒脫,非二致也。與蔡子木 近來痛苦心切,死中求活,將四十年前伎倆頭頭放舍,四十年前見解種種抹殺,於清明中稍見得些影子,原是徹天徹地,靈明渾成的東西生時一物帶不來此物,卻原自帶來死時一物,帶不去此物,卻要完全還他去,然以為有物則何覩?何聞以為無物,則叅前倚衡,瞻前忽後,非胸中不持世間一物,則不能見得此物,非心心念念,晝夜不舍,如養珠抱卵,下數十年無滲漏的工夫,則不能収攝此物,完養此物,自古宇宙間豪傑,經多少人,而聞道者絶歎其難也!與王道思。 嘗驗得此心,天機活物,其寂與感,自寂自感,不容人力,吾與之寂與之感,只是順此天機而已,不障此天機而已。障天機者莫如欲若,使欲根洗盡,則機不握而自運所以為感也,所以為寂也。天機即天命也,天命者,天之所使也。立命在人人,只立此天之所命者而已。白沙色色,信他本來一語,最是形容,天機好處,若欲求寂,便不寂矣。若有意於感,非真感矣。 出入無時,莫知其向,此真心也,非妄心之謂也。出入本無時,欲有其時,則強把捉矣。其向本無知,欲知其向,則強猜度矣。無時即此心之時,無向即此心之向無定體者,即此心定體也答雙江。 《中庸》所謂無聲無臭,實自戒謹,不覩恐懼,不聞中得之本體,不落聲臭,工夫不落聞見,然其辨只在有欲無欲之間,欲根銷盡,便是戒謹恐懼,雖終日酬酢云為,莫非神明妙用而未嘗涉於聲臭也。欲根絲忽不盡便,不是戒謹恐懼,雖使棲心虛寂,亦是未離乎聲臭也答張甬川。 白沙靜中,養出端倪,此語須是活看。蓋世人病痛,多縁隨波逐浪,迷失真源,故發此耳。若識得無欲為靜,則真源、波浪本來無二,正不必厭此而求彼也。兄云山中無靜味,而欲閉關獨臥,以待心志之定,即此便有欣羨畔援在矣。請且無求靜味,只於無靜味中尋討,母必閉關,只於開門應酬時尋討。至於紛紜轇轕,往來不窮之中,試觀此心如何其應酬轇轕,與閉關獨臥,時還有二見否?若有二見還,是我自為障礙否?其障礙,還是欲根不斷否?兄更於此著力一番,有得有疑,不惜見教也。答呂沃州。 近會一二方外人見其用心甚專,用工最苦,慨然有歎於吾道之衰,蓋禪家必欲作佛不坐,化超脫則無功,道人必欲成仙,不留形住世則無功,兩者皆假不得。惟聖賢與人同而與人異,故為其道者皆可假托溷賬,自誤誤人。竊意當時聖賢用心專而用工苦者,豈獨百倍方外人之修鍊而已,必有啞子喫苦𤓰與你說不得者,而世人乃欲安坐而得之。以其世間功名富貴之習心,而高談性命之學,不亦遠乎與念菴? 當時簒弑之人,必有自見己之為是,而見君父之甚不是處,又必有邪說以階之,如所謂邪說作而弑君弑父之禍起者,《春秋》特與辨別,題目正其為弑如州「吁弑完」一句,即曲直便自了,然曲直了然,即是非便自分曉亂臣賊子,其初為氣所使,昧了是非,迷了本來君父秉彛之心,是以其時惡力甚勁,有人一與指㸃是非,中其骨髓,則不覺囘心一囘心後,便自動彈不得,葢其真心如此,所謂懼也。舊說以為亂臣賊子懼於見書而知懼,則所懼者既是有所為而非真心,且其所懼能及於好名之人,而不及於勃然不顧名義之人,以為《春秋》書其名脅,持恐動人而使之懼,此又只說得董狐《南史》之作用,而非所以語於聖人撥轉人心之妙用答姪孫。 慈湖之學,以無意為宗,竊以學者能自悟本心,則意念往來,如雲物相盪於太虛,不惟不足為太虛之障,而其往來相盪,乃即太虛之本體也,何病於意而欲掃除之?茍未悟本心,則其無意者乃即所以為意也。心本活物在人黙,自體認處何如?不然,則得力處即受病處矣。答南野。。 世間伎倆,世間好事,不可捱在胸中,學之滲漏,多正兠攬多耳,昔人所以絶利一原,不如是,則不足以収歛精神而凝聚此道也。答胡青崖。 近來學者病痛,本不刻苦,搜剔洗空,欲障以元妙之語,文夾帶之心,直如空花,竟成自誤,要之與禪家鬭,機鋒相似,使豪傑之士又成一番塗塞,此風在處有之,而號為學者多處,則此風尤甚,惟黙然無說,坐斷言語,意見路頭,使學者有窮而反本處,庻㡬挽歸真實,力行一路,乃是一貼,急救良方答張士宜 儒者於喜怒哀樂之發,未嘗不欲其順而逹之其順而達之也,至於天地萬物,皆吾喜怒哀樂之所,融貫而後一原無間者可識也。佛者於喜怒哀樂之發,未嘗不欲其逆而銷之其逆而銷之也,至於天地萬物,泊然無一,喜怒哀樂之交,而後一原無間者,可識也,其機常生於逆,故其所謂旋聞反見,與其不住,聲色香觸,乃在於聞見聲色香觸之外,其機常主於順,故其所謂不覩不聞與其無聲無臭者,乃即在於覩聞聲臭之中,是以雖其求之於內者,窮深極微,幾與吾聖人不異,而其天機之順,與逆有必不可得而強同者中庸輯略序》乾坤之心不可見而見之於復,學者黙識其動而存之可矣,是以聖人於乾則曰其動也,直於坤則曰敬以直內乾,坤一於直也,動本直也,內本直也,非直之而後直也,蓋其醖釀流行,無斷無續,乃吾心天機自然之妙,而非人力之可為,其所謂黙識而存之者,則亦順其天機自然之妙,而不容纖毫人力叅乎其間也。學者往往欲以自私用智求之,故有欲息思慮以求此心之靜者矣,而不知思慮即心也。有欲絶去外物之誘而專求諸內者矣,而不知離物無心,有患此心之無著,而每存一中字以著之者矣,不知心本無著,中本無體也。若此者,彼亦自以為求之於心者詳矣,而不知其弊,乃至於別以一心,操此一心,心心相捽,是以欲求寧靜而愈見紛擾也明道語略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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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常唐凝菴先生鶴徵唐鶴徵,字元卿,號凝菴,荊川之子也。隆慶辛未進士,選禮部主事。與江陵不合,中以浮躁。江陵敗起,歴工部郎,遷尚寳司丞,陞光祿寺少卿,又陞太常寺少卿。歸起南京太常,與司馬孫月峯定妖人劉天緒之變,謝病歸。萬歴己未,年八十二卒。先生始尚意氣,繼之以園林絲竹,而後泊然歸之道術。其道術自九流、百氏、天文、地理、稗官、野史,無不究極,而繼乃歸之莊生逍遙,齊物又繼,乃歸之湖南之求仁,濓溪之尋樂而後,怳然悟乾元所為生,天地生人,物生一生,萬生生不已之理,真太和奥窔也。物欲不排而自調,世情不除而自盡。聰明才伎之昭灼,旁蹊曲徑之奔馳,不収攝而瑩然無有矣語。其甥孫文介曰:人到生死不亂,方是得手居,常當歸併精神一路,毋令漏洩。先生言心性之辨,今古紛然,不明其所自來,故有謂義理之性,氣質之性,有謂義理之心,血氣之心皆非也。性不過是,此氣之極有條。理處,舍氣之外,安得有性心?不過五臟之心,舍五臟之外,安得有心心之妙?處在方寸之虛,則性之所宅也。此數言者,從來言心性者所不及也。乃先生又曰,知天地之間只有一氣,則知乾、元之生生皆是此氣乾元之條理,雖無不清,人之受氣於乾元,猶其取水於海也。海水有鹹有淡,或取其一勺未必鹹,淡之兼取,未必鹹淡之適中也。間有取其鹹淡之交而適中,則盡得乾元之條理,而為聖為賢無疑也。固謂之性,或取其鹹,或取其淡,則剛柔強弱昏明萬有不同矣,皆不可不謂之性也。則此言尚有未瑩。蓋此氣雖有條理,而其往來屈伸,不能無過,不及聖賢得其中氣,常人所受,或得其過,或得其不及,以至萬有不齊。先生既言性是氣之極有條理處,過與不及,便非條理矣。故人受此過不及之氣,但可謂之氣質不可謂之性,若以之為性,則只言氣是性足矣,不必言氣之極有條理處是性也,無乃自墮其說乎?然則常人有氣質而無性乎?蓋氣之往來屈伸,雖有過不及而終歸於條理者,則是氣中之主宰,故雨暘寒燠,恒者暫而時者常也。惟此氣中一㸃,主宰不可埋沒,所以常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而其權歸之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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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溪劄記鶴徵避暑於桃溪,偶校先君子所纂諸儒語,要寄吳侍御叔行入梓時,有觸發處,隨時記之,以請於同,志幸有以正之也。乾元所生三子:曰天,曰人,曰地。人何以先於地也。地,坤道也。承天時行,不得先天也。故後則得主,先則迷矣。人卻可先可後者,故曰御天。故曰: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世人皆謂天能生人不知生人者,卻是統天之乾元耳。人生於乾元天地亦生於乾元,故並稱之曰三才。 中庸首言天命之謂性,後又言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何也?人與天並生於乾元乾元,每生一物,必以全體付之,天得一箇乾元人也,得一箇乾元,其所得於乾元絶無大小厚薄之差,殊中庸後面言詩云:維天之命,於穆不已。蓋曰天之所以為天也,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蓋曰文王之所以為文也,純亦不己,天與文王毫髮不差,特在天名之曰不己在文,名之曰純耳,非其本來之同,文王之純,安能同天之不己哉?然惟天則萬,古不變而人不皆文也,人不皆文,且以為天,非人之所可及矣,故告之曰:在天為命,在人則謂之性,其實一也。故曰:天命之謂性欲,知人之性,非知天之命,不能知性之大也,故曰: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示人以盡性之則也。太甲曰:「顧諟天之明,命時時看此様子也」。孟子亦曰:「知其性則知天矣」。斯所謂窮理盡性,以至於命也。 盈天地間一氣而已,生生不己,皆此也。乾,元也,太極也,太和也,皆氣之別名也。自其分隂分陽,千變萬化,條理精詳,卒不可亂,故謂之理,非氣外別有理也。自其條理之不可亂,若有宰之者,故謂之帝。生之為天,則謂之命,以乾坤之所由,不毀言也。生之為人,則謂之性。以吾心含,此生機言也。天率是命而運,則謂之天道。人率是性而行,則謂之人道,借道路之道以名之也。人以為斯理斯道,斯性斯命,極天下之至靈,非氣之所能為,不知舍氣,則無有此靈矣。試觀人死而氣散,尚有靈否? 心性之辨,今古紛然,不明其所自來,故有謂義理之性,氣質之性,有謂義理之心,血氣之心皆非也。性不過是,此氣之極有條理處,舍氣之外,安得有性心?不過五臟之心,舍五臟之外,安得有心心之妙?處在方寸之虛,則性之所宅也,觀製字之義則知之矣。心中之生則性也,蓋完完全全,是一個乾坤托體於此,故此方寸之虛實與太虛同體,故凡太虛之所包涵吾心,無不備焉。是心之靈即性也。詩、書言心不言性,言性不言心,非偏也。舉心而性在其中,舉性而心在其中矣。蓋舍心則性無所於宅,舍性則心安得而靈哉?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始兼舉而言之,實謂知得性中所藏之性,而盡之,乃所以盡心也。非知性則心又何所盡耶?其不可分言益明矣。試觀人病,痰迷心竅,則神不守舍亦一驗也。知天地之間只有一氣,則知乾、元之生生皆是此氣,知乾、元之生生,皆此氣而後可言性矣。乾元之條理雖無不清,人之受氣於乾元,猶其取水於海也。海水有鹹有淡,或取其一勺未必鹹淡之兼取,未必鹹淡之適中也。間有取其鹹淡之交而適中,則盡得乾元之條理而為聖為賢無疑也。固謂之性,或取其鹹,或取其淡,則剛柔強弱昏明萬有不同矣,皆不可不謂之性也。凡可以學而矯之者,其氣皆未甚偏。至於下愚不移,斯偏之極矣,全以其困而終不能學也。孔子謂之相近,亦自中人言之耳,上智下愚不與也。然要之下愚而下,則為禽獸為草木。乾元生生之機,則無不在也。他不能同,好生惡死之心同也,蓋以乾元之氣,無非生也。 《乾》之《彖》曰:「各正性命,九五之文。言曰: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此則所謂各正矣。然則雖聖人在上,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亦豈能使禽獸草木之靈同於人,亦豈能使下愚之同於上智哉?則己不害其為各正矣。 世儒爭言:「萬物一體,盡人性,盡物性,參贊化育,不明其所以然,終是人自人,物自物,天地自天,地我自我,勉強湊合,豈能由中而無間?須知我之性全體是乾元生天生地,生人生物無不是這性。人物之性有一毫不盡,天地之化育有一毫參贊不來,即是吾性之纖毫欠缺哉?則知盡人物,贊化育之不容己矣。 人見中庸遞言盡己性,盡人性,盡物性,贊化育,參天地,似是盡己性外,别有盡人物之性,而盡人物之性,外仍有參贊之功,不知盡人物之性,乃所以自盡其性,而盡人物之性,即所以參贊化育,蓋縁吾人除却生人生物,别無己性,天地除卻生人生物,別無化育,故至誠盡得人物之性,方是自盡其性,即是贊化育矣! 何謂盡人性,盡物性,俾各不失其生機而已。故曰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 聖人於盡人物之性以自盡,其性未嘗時刻放過,然子貢說起博施濟衆聖人,卻又推開了曰:「堯、舜其猶病諸」。蓋聖人能必得己所可盡處而不能必得,時位之不可必,博施濟衆,非有加於欲立欲達之外也。必須得時得位,乃可為之合下,只有一個立人達人之心而已。 惟《易》標出「一個乾,元來統天見,天之生生有個本來」。其餘經書,只說到天地之化育而已,蓋自有天地,而乾元不可見矣。然學者不見乾元,總是無頭學問。 孔子舍贊易之外教人,更不從乾元說起,故子貢曰: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及諸門弟子猶不能解,直欲無言。孔子總是善誘說來,只是孔子的,與學者絶無用處。故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其教也,曰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皆所以使之自得耳。為學為教舍,自得別無入路,欲自得舍悟,別無得路。孔子之無言,乃所以深言之也。晦菴先生謂以悟為則,乃釋氏之法,而吾儒所無有,不知其用字不同耳。伊尹之先覺後覺,則覺即悟也。聖門之生,知學知困,知則知即悟也,即後儒之所謂察識亦悟也,豈可以用字不同而論其有無哉? 聖人到保合太和,全是一個乾元矣,蓋天下之物,和則生乖,戾則不生,此無疑也。乾元之生生,亦只此一團太和之氣而已,人人有此太和之氣,特以乖戾,失之中庸曰: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孟子曰:其平旦之氣,好惡與人相近也者㡬希。然則中節即是和與人同,即是中節。大學曰: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此所謂與人同,所謂中節也。然則求復其太和之氣,豈在遠哉?亦自其與人相近者察之而已。 自古聖人論學,唯曰心、曰性、曰命,並未有言氣者。至孟子始有養氣之說,真見得盈天地,只有一氣。其所謂理所謂性,所謂神總之,是此氣之最清。處清便虛便,明便靈便覺,只是養得氣清虛明,靈覺種種皆具矣。然所謂養者,又非如養生家之養也,以直養之而已,必有事焉,所謂養也。正忘助,皆暴也害也。勿正心勿忘,勿助長。所謂直也。然非可漫然得養也,須要識得然後養,得其識法,則平旦之氣是也。蓋氣原載此虛明,靈覺而來養之,所以使氣與虛明,靈覺仍舊,混然為一,不失其本來而已。 盈天地間,只有此氣,則吾之氣即天地萬物之氣也。吾之性,即天地之命,萬物之性也。所以天地自天,地我自我。物自物者,我自以乖戾塞其流通之機耳。以直養則未發,即是中已發,即是和吾之氣,吾之性仍與天地萬物為一矣。故曰塞乎天地之間,故曰保合太和吾之氣。吾之性,至與天地萬物為一,此所謂純亦不己,尚何仙佛之足言仁生機也。己者形骸即耳目口鼻四肢也,禮則物之則也。中庸曰:仁者人也。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則人之形骸耳目、口鼻四肢,何莫非此。生機而生我者,即是生天生地,生人生物者也。何以不相流通,必待於克己復禮也。人惟形骸耳目、口鼻四肢之失其,則斯有所間隔。非特人我天地不相流通,雖其一身生機亦不貫徹矣。故曰:「罔之生也,幸而免。茍能非禮,勿視目。得其則矣,非禮勿聽耳,得其則矣,非禮勿言口,得其則矣。非禮勿動四肢,得其則矣。各得其則,則吾一身無往,非生機之所貫徹,其有不與天地萬物相流通者乎?生機與天地萬物相流通,則天地萬物皆吾之所生生者矣。故曰「天下歸仁」。中庸曰:「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則歸仁之驗也。 致知致曲之致,即孟子所謂擴而充之矣,然必知皆擴而充之不知,則所擴充者是何物故?致知在得止之後,致曲在明善之後,皆先有所知而後致也,知即明德也。此知豈曰人所本無哉?情識用事而真知晦矣,即有真知發見於其間,無由識矣。故曰:行矣而不著,習矣而不察,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衆也。非悟非自得,何由知哉?然徒曰致良知而未識所謂良知者何狀,㡬何不認賊作子也? 東萊氏曰:「致知格物,修身之本也。知者良知也,則陽明先生之致。良知前人既言之矣,特格物之說,真如聚訟,萬世不決,何歟?亦未深求之經文耳。論格物之相左,無如晦菴、陽明二先生,然其論明德之本,明卒不可以異也。私欲之蔽而失其明,故大人思以明其明,亦不可以異也,則格物者,明明德之首務,亦明明德之實功也。陽明以心意知為物而格之,則心意知不可謂物也,晦菴謂事事物物而格之,則是昧其德性之真知,而求之聞見之知也。涑水有格去物欲之說,不知物非欲也。近世泰州,謂物物有本末之物,則但知身為本,天下國家為末之說皆可,謂之格物,皆可謂之明明德乎必不然矣。詩云:天生蒸民,有物有則,孟子曰物交物則引之而已,則凡言物必有五官矣,則即格也。格字之義,以格式之訓為正格,式非則而何要知,物失其則則物物皆明,德之蔽物得其則則物物皆明,德之用既灼,見其所謂明德,而欲致之以全其明,非物物得,則何以致之?孔子告顔子之為仁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格物之功也。視聽言動,悉無非禮,則五官各就其明矣,明德當何弗明哉?此所謂物格而知至也。中庸或生而知之,以下六之字,皆指性也,生而知,安而行,是率性之謂道也,學而知,困而知求,知此性而率之也。舍率性之外,别無道舍知性之外,別無學學、知困知者,較之生知,只是多費一倍工夫於未知之先耳。及既知之,後與生知各各具足矣,故曰:及其知之一也。世謂生知不待學,故朱夫子於凡聖人好古敏求,好學發憤,皆以為謙己誨人,非也,知而弗行,猶勿知也,即曰安行在聖人自視,未嘗不曰望道未見,未嘗不曰學如不及,即舜之聞一善,言見一善行,沛然若決,江河莫之能禦,亦學也。葢行處即是學處,特視利與勉強者能出於自然耳,不可謂非學也。 遵道而行,即是君子深造之以道不至於自得,即所謂半塗而廢也,然自得亦難言矣。深造以道,可以力為自得,不可以力為也。即有明師,亦惟為勞來匡直輔翼以使之而已,不能必之也。有言下即得者,有俟之數。年而得者,有終身不得者。有無心於感觸而得者,有有心於叅求而得者,有有心無心俱不得者。及其得之也,師不能必其時,必其事已亦不能必其時,必其事也。學者須是辦必得之志,則無不得者矣。盈天地之間,只有一氣,惟橫渠先生知之,故其言曰太和所謂道,又曰知虛空即氣,則有無隱顯神化性命,通一無二。顧聚散出,入形不形,能推本所從來,則深於易者也。 宋人惟以聖人之好學為謙己,誨人遂謂生知無學,後來宗門更生出一種議論,謂一悟便一了百,當從此使人未少有見,輒以自足儒為狂儒,禪為狂禪,不知自凡民視之可使由,不可使知行似易而知難,自聖人視之,則知猶易而行之,未有能盡者也,故曰堯舜其猶病諸。蓋斯道之大,雖極於無外,而中則甚宻無纖毫滲漏,倘有滲漏,則是有虛而不滿之處,不足以為大矣,故中庸曰:優優大哉!言其充足之為大也,非學之宻其功,與之俱無滲漏,何以完吾之大乎?聖人之勉焉!日有孳孳,死而後已,過此以往,未之或知,皆此意也,學其有止息乎?此子貢請息,而孔子告之以死也。 孟子既曰持其志,又曰無暴其氣,似掃性宗之學,既曰勿忘,又曰弗助長,似掃命宗之學,孟子時佛法未入,中國已豫為塞其竇矣,至於勿助長人,皆謂即是義襲,然孟子之自解曰:助之長者,揠苖者也,揠苖者,斷其根者。夫義襲誠有害,然何至斷根?憬然悟憣然改,則根本自在矣。獨以為揠苖為喻者,自老氏御氣之說,以至元門之煉氣皆是也,蓋惟是則將氣矯揉,造作盡失,本來雖有人與說破直養之道,念頭到處,依然走過熟路矣,奚復能直養哉?此所以為斷根也。 管登之嘗分別學有透得乾元者,有只透得坤元者,此千古儒者所不能道語,亦千古儒者所不可。不知語透得坤元,只見得盡人物之性,是人當為之事,猶似替人了事。惟透得乾元纔知盡人物之性,是人不容不為之事,直見了自己事。 少時,讀《孟子》告齊宣好貨好色」之說,以為聖賢教人㸃鐵成金手段,及今思之,乃知是單刀直入,不著絲毫處,與孔子欲立欲達,只換得一個名目,蓋舉得個與百姓同之一念,便是民之所好好之矣。 學莫嚴於似是之辨,故《中庸》、《聖經》之下首別君子、小人之《中庸》、《孟子》七篇之將,終極稱鄉愿之亂德,則夫孔子誅少正卯之行僻而堅等語,猶是可非可刺未足為似也。直至非之無非,刺之無刺,則其似處真有不可以言語名狀分別者,焉得不惑世誣民也。故孔子於老子謂之曰:「猶孟子於鄉」。愿謂之曰:「似皆春秋一字之斧鉞也」。然真實自為之人,反之,吾心自有炯然不可昧者。 古稱異端者,非於吾性之外,別有所謂異也,端即吾之四端耳。蓋吾之四端,非可分而為道者也。其出本於一源,其道實相為用,見之未審,執其一曰吾性如是,吾道在是矣。則非惟其三者缺焉,而莫知即其所見之一,亦非吾之所謂一矣,焉得不謂之異乎?楊氏之始,豈不自以為仁,卒至無父,而賊仁莫大焉。惟其不知吾之四端,不可分而為道也。至於無忌,憚之小人,則與君子均窺其全矣。惟窺其全,則以吾性如是,吾道在是,無復顧忌天地,惟吾所上下民物,惟吾所顛倒,而不得以拘曲之見繩之。卒之與君子分背而馳,遂有君子小人之別,正由不知莫見莫顯之後,有慎獨之功也。曾子》曰:「《詩》云: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此聖學之真血脈也。 大學取於正心,孟子曰:勿正心何也?正謂養氣則已,正其源矣。大學曰:欲正其心者,必誠其意,意非自誠也。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誠之也。是正心者,好惡之正也。孟子曰: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㡬希。與人相近,則好惡㡬於正矣。氣得其養,則無時非平旦之氣,無時非好惡之正矣,尚何有正心之功也?此所謂正其源也。茍氣之失養而徒欲正心,則以心操心,反茲勞擾,心安可得而正哉? 余訓慎獨之獨為,不與萬法為侶,至尊無對,非世儒所能獨知之地,或曰:人所不知,己所獨知之說,亦不可廢,余因反復思惟,乃知終不然也。傳者引曾子十目,十手之云:則既喫𦂳破此見矣!小人正謂念之,初發人不及知,可為揜飾,故閒居為不善,見君子而揜之,不知其念。發時已是十目十手之所指視,君子己見其肺肝矣!藉令一念之,發好善,不如好好色,惡惡不如惡惡臭,則十目十手亦己指視,即欲挽囘,必不可得,且既欲挽囘,則視之小人之著善,相去㡬何?反之此心,亦不必慊,故所稱獨者,必是萬感未至一靈,炯然在大學,即明德之明,在中庸正喜怒,哀樂未發之中也,於此加慎乃可,意無不誠,發無不中節耳於此而不慎念之,發如弩箭,既已離弦其中不中之機,安得復由乎我也? 一切喜怒哀樂,俱是此生機作用除,卻喜怒哀樂,别無見生機處。 一切喜怒哀樂,正是我位天地,育萬物的本子,故曰大本」。《大學》以好惡貫孝弟慈,故以所惡於上,毋以使下」等語証之。《中庸》以喜怒哀樂貫子臣弟友,故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為証。 《中庸》一書,統論性體大,無不包其實際處全,是細無不滿,所以成其大大,無不包天命之謂性,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是也。既已知得時,工夫却在細,無不滿處做,故云君子之道費而隱。自夫婦之與知與能以至天地,聖人之所不知不能,莫非性體之所貫徹。故凡逹德逹道,九經三重,以至草木禽獸,與夫天地鬼神,至繁至賾,莫非吾性。體中一毫滲漏不得者,蓋凡為乾元之所資始,則莫非吾性之所兼該,其大非是空大實實,填滿無有,纖微空隙,方是真大。故既曰洋洋乎?發育萬物,峻極於天,又曰優優大哉!禮儀三百,威儀三千,觀優優蓋充足而且有餘其大,斯無一毫虧欠耳。不然,少有虧欠處,便是大體不全矣。始知學人見地尚有到處行願真難得滿聖賢一生兢兢業業,履薄臨深,皆只為此,彼謂一悟,便一了百當真聖門中第一罪業也。 孔子語學曰:約禮曰復,禮禮,是何物?即易所謂天,則書所言物則也。蓋禮之所由名,正謂事事物物皆有一個,恰好至當處秩,然有序而不可亂處,所謂則也。恰好至當之處,便是天理人心之至天理,人心之至處,安得不約復此,安得非仁? 善解博文,約禮之說無如孟子,其言曰: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添卻詳說二字,便有歸約之路矣。何者?說之不詳,則一物自有一物,一事自有一事判然,各不相通,惟詳究其至當恰好處,寧復有二乎哉?」世謂博即是約,理無後先,恐未究竟。 《中庸》內省不疚,無惡於志,正是獨處正是未發。故曰「人所不見,若省之念發時,則十目所視矣,安得尚言不見也?知微之微,正是莫顯乎微之微,猶非獨體,蓋惟其知微之不可揜,故於微之先求無惡耳。 孟子言:「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明道先生,謂即是鳶飛魚躍氣象」。又云:「會得活潑潑地會不得,只是弄精魄」。白沙先生云:「舞雩三三兩兩,正在勿忘勿助之間,曾㸃些兒活計,被孟子一口,打併出來」。千古以為直道上乘妙語,細繹之,猶在活潑瀟灑,赤地潔潔,淨淨窠臼,未是孟子血脈乾元體段也。 平旦之氣,一念未起,何以好惡與人相近,正所以指明獨體也。惟是一念未著好惡,明德之明,炯然暫露,乃是大學知體。《中庸》性體能好能惡,能哀樂能喜怒之本於此得正,所以好惡與人近,人身之氣未嘗不與天通,只為人之喜怒。哀樂不能中節,則乖戾而不和,遂與太和之氣有間隔。果如孟子所謂直養於本分,上不加一分,不減一分,則一身之氣即元始生生之氣,萬物且由我而各正,保合天地,且由我而叅贊矣,氣至於此,死生猶晝夜一闔,一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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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儒學案卷二十六
URN: ctp:ws796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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