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甘澤謠》袁郊 |
2 | 目錄 |
3 | 魏先生 |
4 | 素娥 |
5 | 陶峴 |
6 | 懶殘 |
7 | 聶隱娘 |
8 | 韋騶 |
9 | 圓觀 |
10 | 紅線 |
11 | 許雲封 |
12 | 魏先生 |
13 | 魏先生生於周,家於宋;儒書之外,詳究樂章。隋初出游關右,值太常考樂,議者未平,聞先生來,競往謁問。先生乃取平陳樂器,與樂官蘇夔、蔡子元等詳其律度,然後金石絲竹,咸得其所。內致清商署為太樂官,斂帛二百段以酬之。先生不復入仕,遂歸梁宋,以琴酒為娛。 |
14 | 及隋末兵興,楊玄感戰敗,謀主李密亡命雁門,變姓名以教授。先生同其鄉曲,由是遂相來往。常論鐘律,李密頗能,先生因戲之曰:「觀吾子氣沮而目亂,心搖而語偷。氣沮者,新破敗;目亂者,無所依;心搖者,神未定;語偷者,思有謀於人。 |
15 | 今方捕蒲山黨,得非長者乎?」李公驚起,執先生手曰:「既能知我,豈不能教我歟?」先生曰:「吾子無帝王規模,非將相才略,乃亂世之雄傑耳。」李公曰:「為吾辨析行藏,亦當由此而退。」 |
16 | 先生曰:「夫為帝王者,包羅天地,儀範古今。外則日用而不知,中則歲功而自立。堯詢四岳,舉鯀而殛羽山,此乃出於無私也;漢任三傑,納良而圍垓下,亦出於無私也。故鳳有爪吻而不施,麟有蹄足而永廢者,能得其道而求自集於時。此帝王之規模地。凡為將軍者,幕建太一旗,驅無戰之師,伐有罪之民,乃雕戈既授,玉弩斯張,誠負羈之有言,那季良之猶在。所以務其宴犒,致逸待勞,修其屯田,觀釁而動。遂使風生虎嘯,不可抗其威;雲起龍驤,不可攘其勢。仲尼曰:『我戰則克。』孟軻云:『夫誰與敵。』此將帥之才也。至有秉其才知,動以機鈐.公於國則為帥臣,私於己則曰亂盜。私於己,必掠取財色,屠其城池。朱亥為前席之賓,樊期為升堂之客。朝聞夕死,公孫終敗於邑中;寧我負人,曹操豈兼於天下?是忘輦千金之貺,報陳一飯之恩,有感謝之人,無懷歸之眾。且魯史之誡曰『度德』,連山之文曰『待時』,尚欲謀於人,不能惠於己。天人厭亂,歷數有歸。時雨降而妖祲除,太陽升而層冰釋。引繩縛虎,難希飛兔之門;赴水持罌,豈是安生之地?吾嘗望汾、晉有聖人生,能往事之,富貴可取。」李公拂衣而言曰:「隋氏以篡殺取天下,吾家以勳德居人表。振臂一呼,眾心響應;提兵時伐,何往不下?道行,可以取四海;不行,亦足以王一方。委質於人,誠所未忍。汝真豎儒,不足以計事。」遂絕魏生。 |
17 | 因寫懷賦詩,為鄉吏發覺,李公脫身而走,所在收兵。北依黎陽而南據洛口,連營百萬,與王世充爭衡。首尾二年,終見敗覆。追思魏生之說,即日遂歸於唐,乃授司農之官,復構桃林之叛。 |
18 | 魏生,得道之士,亡其名,蓋文貞之宗親也。 |
19 | 素娥 |
20 | 素娥者,武三思之姬人也。三思初得喬氏青衣窈娘,能歌舞。三思曉知音律,以窈娘歌舞天下至藝也。未幾,沉於洛水,遂族喬氏之家。左右有舉素娥者曰:「相州風陽門宋媼女,善彈五弦,世之殊色。」三思乃以帛三百段往聘焉。 |
21 | 素娥既至,三思大悅,遂盛宴以出素娥。公卿大夫畢集,唯納言狄仁傑稱疾不來。三思怒,於座中有言。宴罷,有告仁傑者。明日,謝謁三思,曰:「某昨日宿疾暴作,不果應召。然不睹麗人,亦分也。他後或有良宴,敢不先期到門。」素娥聞之,謂三思曰:「梁公彊毅之士,非款狎之人,何必固抑其性。若再宴,可無請召梁公也。」三思曰:「倘阻我宴,必族其家。」 |
22 | 後數日,複宴。客未來。梁公果先至。三思特延梁公坐於內寢,徐徐飲酒,待諸賓客。請先出素娥,略觀其藝,遂停杯設榻召之。 |
23 | 有頃,蒼頭出曰:「素娥藏匿,不知所在。」三思自入召之,皆不見。忽於堂奧隙中聞蘭麝芬馥,乃附耳而聽,即素娥語音也,細於屬絲,纔能認辨,曰:「請公不召梁公,今固召之,某不復生也。「三思問其由,曰:「某非他怪,乃花月之妖。上帝遣來,亦以多言蕩公之心,將興李氏。今梁公乃時之正人,某固不敢見。某嘗為僕妾,寧敢無情?願公勉事梁公,勿萌他志。不然,武氏無遺種矣。」言訖,更問亦不應也。 |
24 | 三思出見仁傑,稱素娥暴疾,未可出。敬事之禮,仁傑莫知其由。明日,三思密奏其事,則天嘆曰:「天之所授,不可廢也。」 |
25 | 陶峴 |
26 | 陶峴者,彭澤之孫也。開元中,家於崑山,富有田業。擇家人不欺而了事者悉付之,身則汎艚江湖,遍游煙水,往往數歲不歸。見其子孫成人,初不辨其名字也。 |
27 | 峴之文學,可以經濟;自謂疏脫,不謀宦游。有生之初,通於八音,命陶人為甓,潛記歲時,敲取其聲,不失其驗。撰《樂錄》八章,以定八音之得失。自製三舟,備極堅巧。一舟自載,一舟置賓,一舟貯飲饌。客有前進士孟彥深、進士孟雲卿、布衣焦遂,各置僕妾共載。而峴有女樂一部,奏清商曲。逢奇遇興,則窮其景物,興盡而行。峴且聞名朝廷,又值天下無事,經過郡邑,無不招延,峴拒之曰:「某麋鹿間人,非王公上客。」亦有未招而自請者,繫方伯之為人,江山之可駐耳。吳、越之士,號為「水仙」。 |
28 | 曾有親戚,為南海守,因訪韶石,遂往省焉。郡守喜其遠來,贈錢百萬,遺古劍長二尺許,玉環徑四寸,海舶昆崙奴名摩訶,善泅水而勇捷。遂悉以所得歸,曰:「吾家之三寶也。」 |
29 | 及回棹,下白芒,入湘江,每遇水色可愛,則遺環劍於水,令摩訶下取,以為戲笑也。如此數歲。 |
30 | 因渡巢湖,亦投環劍而令取之。摩訶纔入,獲劍環,跳波而出焉,曰:「為毒蛇所嚙。」遽刃去一指,乃能得免。焦遂曰:「摩訶所傷,得非陰靈為怒乎?犀燭下照,果為所仇。蓋水府不欲人窺也。」峴曰:「敬奉渝矣。然某嘗慕謝康樂之為人,雲終當樂死山水間,但徇所好,莫知其他。且栖遲於逆旅之中,載於大塊之上,居布素之賤,擅貴游之懽,浪跡怡情垂三十年,固其分也;不得升玉墀,見天子,施功惠養,得志平生,亦其分也。」乃命移舟,曰:「要須一別襄陽山水,後老吳郡也。」 |
31 | 行次西塞山,泊舟吉祥佛舍,見江水黑而不流,曰:「此下必有怪物。」乃投環劍,命摩訶下取。見摩訶汩沒波際,久而方出,氣力危斷,殆不任持,曰:「環劍不可取。有龍高二丈許,而環劍置前。某引手將取,龍輒怒目。」峴曰:「汝與環劍,吾之三寶。今者既亡環劍,汝將安用?必須為我力爭也。」摩訶不得已,被發大呼,目眥流血。窮泉一入,不復出矣。久之,見摩訶肢體磔裂,浮於水上,如有示於峴也。 |
32 | 峴流涕水濱,乃命回棹。因賦詩自敘,不復議遊江湖矣。 |
33 | 詩曰: |
34 | 匡廬舊業自有主,吳越新居安此生。 |
35 | 白髮數莖歸未得,青山一望計還成。 |
36 | 鴉栖楓葉夕陽動.鷺立蘆根秋水明。 |
37 | 從此舍舟何所詣?酒旗歌扇正相迎。 |
38 | 孟彥深復游青瑣,出為武昌令;孟雲卿當時文學乃南朝上品;焦遂,天寶中為長安飲徒,時好事者為《飲中八仙歌》云,云:「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 |
39 | 懶殘 |
40 | 懶殘者,名明瓚,天寶初衡岳寺執役僧也。退食,即收所餘而食,性懶而食殘,故號「懶殘」也。晝專一寺之功,夜止群牛之下,曾無倦色,已二十年矣。 |
41 | 時鄴侯李泌寺中讀書,察懶殘所為,曰:「非凡物也。」聽其中宵梵唄,響徹山林,李公情頗知音,能辨休戚,謂:「懶殘經音先悽惋而後喜悅,必謫墮之人,時將去矣。」候中夜,李公潛往謁焉,望席門通名而拜。懶殘大詬,仰空而唾曰:「是將賊我。」 |
42 | 李公愈加謹敬,惟拜而已。懶殘正撥牛糞火,出芋啖之,良久乃曰:「可以席地。」取所啖芋之半以授焉。李公捧承就食而謝。謂李公曰:「慎勿多言,領取十年宰相。」公一拜而退。 |
43 | 居一月,刺吏祭嶽,修道甚嚴。忽中夜風雷,而一峰頹下,其緣山磴道為大石所攔。乃以十牛縻絆以挽之,又以數百人鼓噪以推之,物力竭而石愈固;更無他途,可以修事。懶殘曰:「不假人力,我試去之。」眾皆大笑,以為狂人。懶殘曰:「何必見嗤?試可乃已。」寺僧笑而許之。遂履石而動,忽轉盤而下,聲若震雷。山石既開,眾僧皆羅拜,一郡皆呼「至聖」,刺史奉之如神。懶殘悄然乃懷去意。 |
44 | 寺外虎豹忽爾成群,日有殺傷,無由禁止。懶殘曰:「授我棰,為爾盡驅除之。」眾皆曰:「大石猶可推,虎豹當易制。」遂與之荊梃,皆躡而觀之。纔出門,見一虎銜之而去。懶殘既去,虎豹亦絕蹤。 |
45 | 後李公果十年為相也。 |
46 | 聶隱娘 |
47 | 聶隱娘者,貞元中魏博大將聶鋒之女也。方十歲,有尼乞食於鋒舍,見隱娘,悅之,乃云:「問押衙乞取此女教。」鋒大怒,叱尼。尼曰:「任押衙鐵櫃中盛,亦須偷去矣。」後夜,果失隱娘所在。鋒大驚駭,令人搜尋,曾無影響。父母每思之,相對啼哭而已。 |
48 | 後五年,尼送隱娘歸,告鋒曰:「教已成矣,可自領取。」尼欻亦不見。一家悲喜,問其所習。曰:「初但讀經念咒,餘無他也。」鋒不信,懇詰,隱娘曰:「真說,父恐不信,如何?」鋒曰:「但真說之。」乃曰:「隱娘初被尼挈去,不知行幾里。及明,至大石穴中,嵌空數十步。寂無居人,猿猱極多,松蘿益邃。尼先已有二女,亦各十歲,皆聰明婉麗,不食,能於峭壁上飛走,若捷猱登木,無有蹶失。尼與我藥一粒,兼令執寶劍一口,長一二尺許,鋒利,吹毛可斷。遂令二女教某攀援,漸覺身輕如風。 |
49 | 一年後,刺猿猱;百無一失;後刺虎豹,皆決其首而歸。三年後,能飛,使刺鷹隼,無不中。劍之刃漸減五寸,飛走遇之,亦莫知其去來也。至四年,留二女守穴,挈我於都市不知何處也,指其人者,一一數其過,曰:『為我刺其首來,無使知覺。 |
50 | 定其膽,若飛鳥之易也。』授以羊角匕首,刃廣三寸,遂白日刺其人於都市中,人莫能見。以首入囊反命,則以藥化之為水。 |
51 | 五年,又曰:『某大僚有罪,無故害人若干,夜可入其室,決其首來。』又攜匕首入其室,度其門隙,無有障礙。伏之梁上,至暝時,得其首歸。尼大怒曰:『何太晚如是?』某云:『見前人戲弄一兒,可愛,未忍便下手。』尼叱曰:『已後遇此輩,必先斷其所愛,然後決之。』某拜謝。尼曰:『吾為汝開腦後藏匕首。』而無所傷,用即抽之。曰:『汝術已成,可歸家。』遂送還,云:『後二十年,方可一見。』」 |
52 | 鋒聞語,甚懼。後遇夜即失蹤,及明而返。鋒已不敢詰之.因茲亦不甚憐愛。忽值磨鏡少年及門,曰:「此人可與我為夫。」白父,又不敢不從.遂嫁之。其夫但能淬鏡,餘無他能,父乃給衣食甚豐,具外室而居。 |
53 | 數年後,父卒。魏帥知其異,遂以金帛署為左右吏。如此又數年,至元和間,魏帥與陳許節度使劉昌裔不協,使隱娘賊其首。隱娘辭帥之許,劉能神算,已知其來,召衙將,令曰:「來日早至城北,候一丈夫一女子各跨白黑衛,至門,遇有鵲來噪,丈夫以弓彈之,不中;妻奪夫彈,一丸而斃鵲者,揖之曰:吾欲相見,故遠相祗迎也。」衙將受約束,遇之。隱娘夫妻云:「劉僕射果神人,不然者,何以動召也。願見劉公。」劉勞之,隱娘夫妻拜曰:「得罪僕射,合萬死。」劉曰:「不然。各親其主,人之常事。魏今與許何異?請當留此,勿相疑也。」隱娘謝曰:「僕射左右無人,願舍彼而就此。服公神明耳。」蓋知魏帥之不及劉也。劉問所須,曰:「每日只要錢二百文足矣。」乃依所請。忽不見二衛所在,劉使人尋之,不知所向。後潛於布囊中見二紙衛,一黑一白。 |
54 | 後月餘,白劉曰:「彼未知止,必使人繼至。今宵請剪髮,繫之以紅綃,送於魏帥枕前,以表不回。」劉聽之。至四更,卻返,曰:「送其信矣。是夜必使精精兒來殺某,及賊僕射之首。 |
55 | 此時亦萬計殺之,乞不憂耳。」劉豁達大度,亦無畏色。是夜明燭,半宵之後,果有二幡子,一紅一白,飄飄然如相擊於床四隅。良久,見一人自空而踣,身首異處。隱娘亦出,曰:「精精兒已斃。」拽出於堂之下,以藥末化之為水,毛髮不存矣。 |
56 | 隱娘曰:「後夜當使妙手空空兒繼至。空空兒之神術,人莫能窺其用,鬼莫得躡其蹤,能從空虛入冥漠,無形而滅影。 |
57 | 隱娘之伎,故不能造其境。此即繫僕射之福耳。但以于闐玉周其頸,擁以衾,隱娘當化為蠛蠓,潛入僕射腸中聽伺。其餘無逃避處。」劉如言。至三更,瞑目未熟,果聞項上鏗然,聲甚厲。隱娘自劉口中躍出,賀曰:「僕射無患矣。此人如俊鶻,一搏不中,即翩然遠逝,恥其不中耳。纔未踰一更,已千里矣。」 |
58 | 後視其玉,果有匕首劃處,痕逾數分。自此,劉轉厚禮之。 |
59 | 自元和八年,劉自許入覲,隱娘不願從焉,云:「自此尋山水,訪至人。」但一一請給與其夫。劉如約。後漸不知所之。 |
60 | 及劉薨於軍,隱娘亦鞭驢而一至京師,柩前慟哭而去。 |
61 | 開成年,昌裔子縱除陵州刺史,至蜀棧道,遇隱娘。貌若當時,甚喜相見,依前跨白衛如故。謂縱曰:「郎君大災,不合適此。」出藥一粒,令縱吞之,云:「來年火急拋官歸洛,方脫此禍。吾藥力只保一年患耳。」縱亦不甚信。遺其繒彩,隱娘一無所受,但沉醉而去。 |
62 | 後一年,縱不休官,果卒於陵州。自此,無複有人見隱娘矣。 |
63 | 韋騶 |
64 | 韋騶者,明五音,善長嘯,自稱「逸群公子」。舉進士,一不第便已,曰:「男子四方之志,豈拘節於風塵哉!」游岳陽,太守以親知見辟。數月,謝病去。 |
65 | 騶親弟騋,舟行溺於洞庭湖,騶乃水濱慟哭,移舟湖神廟下,欲焚其廟。曰:「千金賈胡,安穩獲濟;吾弟窮悴,乃罹此殃。焉用爾廟為?」忽於舟中寐,夢神人盛服來謁,謂騶曰:「幽冥之途,無枉殺者。明公先君嘗為城守,方剛讜正,鬼神避之。撤淫祠甚多,不當廢者有二。二神上訴,帝初不許。固請十餘年,乃許與後嗣一人,謝二廢廟之主。然亦須退不能知其道、進無以補於時者,故賢弟當之耳。倘求喪不獲,即我之過,當令水工送屍湖上。」騶驚寤,其事遽止。遂命漁舟施鉤緡,果獲弟之屍於岸。 |
66 | 是夕,又夢神謝曰:「鬼神不畏忿怒,而畏果敢,以其誠也。 |
67 | 君今為人果敢如是,吾所以懷畏。昔洞庭張樂,是吾所司,願以至音,酬君厚惠。所冀觀咸池之節奏,釋浮世之憂煩也。」忽睹金石羽龠,鏗鏘振作。騶甚歎異,以為非據。曲終乃寤。 |
68 | 圓觀 |
69 | 圓觀者,大歷末洛陽惠林寺僧。能事田園,富有粟帛。梵學之外,音律貫通。時人以「富僧」為名,而莫知所自也。李諫議源,公卿之子,當天寶之際,以游宴飲酒為務;父憕居守,陷於賊中,乃脫粟布衣,止於惠林寺,悉將家業為寺公財,寺人日給一器、食一杯飲而已。不置僕使,絕其聞知,惟與圓觀為忘言交,促膝靜話,自旦及昏。時人以清濁不倫,頗生譏誚。 |
70 | 如此三十年,二公一旦約遊蜀州,抵青城、峨嵋,同訪道求藥。圓觀欲游長安,出斜谷;李公欲上荊州、三峽。爭此兩途,半年未決。李公曰:「吾已絕世事,豈取途兩京?」圓觀曰:「行固不由人,請出三峽而去。」遂自荊江上峽。 |
71 | 行次南浦,維舟山下,見婦女數人,錦襠,負甕而汲。圓觀望見,泣下曰:「某不欲至此,恐見其婦人也。」李公驚問曰:「自上峽來,此徒不少,何獨恐此數人?」圓觀曰:「其中孕婦姓王者,是某託身之所,逾三載尚未娩懷,以某未來之故也。今既見矣,即命有所歸。釋氏所謂『循環』也。」謂公曰:「請假以符咒,遣其速生,少駐行舟,葬某山下。浴兒三日,公當訪臨。若相顧一笑,即某認公也。更後十二年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與公相見之期。」 |
72 | 李公遂悔此行,為之一慟。遂召婦人,告以方書。其婦人喜躍還家。頃之,親族畢至,以枯魚獻於水濱。李公往,為授朱字符。圓觀具湯沐,新其衣裝。是夕,圓觀亡而孕婦產矣。 |
73 | 李公三日往觀新兒,襁褓就明,果致一笑。李公泣下,具告於王。王乃多出家財,葬圓觀。明日,李公回棹,言歸惠林。詢問觀家,方知已有理命。 |
74 | 後十二年秋八月,直詣餘杭,赴其所約。時天竺寺山雨初晴,月色滿川,無處尋訪。忽聞葛洪川畔有牧豎歌《竹枝詞》者,乘牛叩角,雙髻短衣。俄至寺前,乃圓觀也。李公就謁曰:「觀公健否?」卻向李公曰:「真信士。與公殊途,慎勿相近。俗緣未盡,但願勤修不墮,即遂相見。」李公以無由敘話,望之潸然。圓觀又唱《竹枝》,步步前去,山長水遠,尚聞歌聲。詞切韻高,莫知所詣。初到寺前,歌曰: |
75 | 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 |
76 | 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常存。 |
77 | 寺前又歌日: |
78 | 身前身後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 |
79 | 吳越山川遊已遍,卻回煙棹上瞿塘。 |
80 | 後三年,李公拜諫議大夫;一年,亡。 |
81 | 紅線 |
82 | 紅線,潞州節度使薛嵩家青衣。善彈阮咸,又通經史,嵩遣掌箋表,號曰「內記室」。時軍中大宴,紅線謂嵩曰:「羯鼓之音頗淒,調其聲者,必有事也。」嵩亦明曉音律,曰:「如汝所言。」乃召而問之。云:「某妻昨夜亡,不敢乞假。」嵩遽遣放歸。 |
83 | 時至德之後,兩河未寧,初置昭義軍,以滏陽為鎮,命嵩固守,控壓山東。殺傷之餘,軍府草創。朝廷復遣嵩女嫁魏博節度使田承嗣男,男娶滑州節度使令狐彰女,三鎮互為姻婭,人使日浹往來。 |
84 | 時田承嗣嘗患熱毒風,遇夏增劇,每曰:「我若移鎮山東,納其涼冷,可緩數年之命。」乃募軍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號「外宅男」而厚恤養之,常令三百人常直州宅。卜選良日,將并潞州。嵩聞之,日夜憂悶,咄咄自語,計無所出。 |
85 | 時夜漏將傳.轅門已閉,杖策庭除,唯紅線從行。紅線曰:「主自一月,不遑寢食,意有所屬,豈非鄰境乎?」嵩曰:「事係安危,非爾能料。」紅線曰:「某雖賤品,然亦有解主憂者。」嵩乃具告其事,曰:「我承祖父遺業,受國家厚恩,一旦失其土疆,即數百年勳伐盡矣。」紅線曰:「易爾,不足勞主憂也。乞放某一到魏郡,看其形勢,觀其有無。今一更首途,三更可以復命。請先定一走馬,兼具寒暄書,其他即俟某卻回也。」嵩大驚曰:「不知汝是異人,我之暗也。然事若不濟,反速其禍,奈何?」紅線曰:「某之行,無不濟者。」乃入閨房,飭其行具。梳烏蠻髻,攢金風釵,衣紫繡短袍,繫青絲輕履,胸前佩龍文匕首,額上書太乙神名,再拜而倏忽不見。 |
86 | 嵩乃返身閉戶,背燭危坐。常時飲酒,不過數合,是夕舉觴,十餘不醉。忽聞曉角吟風.一葉墜露,驚而起問,即紅線回矣。嵩喜而慰問曰:「事諧否?」曰:「不敢辱命。」又問曰:「無傷殺否?」曰:「不至是,但取床頭金盒為信耳。」 |
87 | 紅線曰:「某子夜前三刻即到魏郡,凡歷數門,遂及寢所。聞外宅男止於房廊,睡聲雷動。見中軍士卒步於庭廡,傳呼風生。某發其左扉,抵其寢帳。田親家翁止於帳內,鼓趺酣眠,頭枕文犀,髻包黃轂。枕前露橐七星劍,劍前仰開一金盒,盒內書生身甲子與北斗神名,復著名香及美珠,散覆其上。揚威玉帳,但期心豁於生前;同夢蘭堂,不覺命懸於手下。寧勞擒縱,只益傷嗟。時則蠟炬光凝,爐香燼煨,侍人四布,兵器森羅。或頭觸屏風,鼾而嚲者;或手持巾拂.寢而伸者。某攀其簪珥,縻其襦裳,如病如昏,皆不能寤。遂持金盒以歸。既出魏城西門,將行二百里,見銅臺高揭,漳水東注,晨飆動野,斜月在林。憂往喜還,頓忘於行役;感知酬德,仰副於心期。所以夜漏三時,往返七百餘里,入危邦,經五六城,冀減主憂,敢言其苦。」 |
88 | 嵩乃發使遺承嗣書曰:「昨夜有客從魏中來,云自元帥頭邊獲一金盒,不敢留駐,謹卻封納。」專使星馳,夜半方到,見搜捕金盒,一軍憂疑。使者以馬撾叩門,非時請見。承嗣遽出,使者以金盒授之;捧承之時,驚怛絕倒。遂駐使者止於宅中,狎以宴私,多其賜賚。明日,遣使齎繒帛三萬匹、名馬二百匹,他物稱是,以獻於嵩,曰:「某之首領,系在恩私,便宜知過自新,不復更貽伊戚。專膺指使,敢議姻親;役當奉轂後車,來則麾鞭前馬。所置紀綱僕號為『外宅男』者,本防他盜,亦非異圖。今並脫其甲裳,放歸田畝矣。」 |
89 | 由是,一兩月內,河北、河南人使交至,而紅線辭去。嵩曰:「汝生我家,而今欲安往?又方賴汝,豈可議行?」紅線曰:「某前世本男子,游學江湖間,讀神農藥書,救世人災患。時里有孕婦忽患蠱症,某以芫花酒下之,婦人與腹中二子俱斃。是某一舉殺三人。陰功見誅,降為女子,使身居賤隸,氣稟賊星。 |
90 | 所幸生於公家,今十九年矣。使身厭羅綺,口窮甘鮮,寵待有加,榮亦至矣。況國家建極,慶且無疆,此輩背違天理,當盡弭患。昨往魏郡,以示報恩。兩地保其城池,萬人全其性命;使亂臣知懼,烈士安謀。在某一婦人,功亦不小,固可贖其前罪,還其本形。便當遁跡塵中,棲心物外,澄清一氣,生死常存。」 |
91 | 嵩曰:「不然,遺爾千金,為居山之所給。」紅線曰:「事關來世,安可預謀?」 |
92 | 嵩知不可駐留,乃廣為餞別,悉集賓客,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紅線酒,請座客中冷朝陽為辭。辭曰: |
93 | 採菱歌怨木蘭舟,送客魂消百尺樓。 |
94 | 還似洛妃乘霧去,碧天無際水空流。 |
95 | 歌畢,嵩不勝悲,紅線反袂且泣,因偽醉離席,遂亡其所在。 |
96 | 許雲封 |
97 | 許雲封,樂工之笛者。貞元初,韋應物自蘭臺郎出為和州牧,非所宜願,頗不得志。輕舟東下,夜泊靈璧驛。時雲天初秋,瀼露凝冷,舟中吟諷,將以屬詞。忽聞雲封笛聲,嗟嘆久之。韋公洞曉音律,謂其笛聲酷似天寶中梨園法曲李暮所吹者。遂召雲封問之,乃是李暮外孫也。 |
98 | 雲封曰:「某任城舊士,多年不歸。天寶改元,初生一月。時東封回駕,次至任城。外祖聞某初生,相見甚喜,乃抱詣李白學士,乞撰令名。李公方坐旗亭,高聲命酒。當壚賀蘭氏,年且九十餘,邀李置飲於樓上,外祖高笛送酒。李公握管醉書某胸前曰:『樹下人不語,不語真我好。語若及日中,煙霏謝陳寶。』外祖辭曰:『本於學士乞名,今不解所書之語。』李公曰:『此即名在其間也。樹下人是木子;木子,李字也。不語是莫言;莫言,暮也。好是女子;女子,外孫也。語及日中,是言午;言午,是許也。煙霏謝陳寶,是雲出封中,乃是雲封也。即李暮外孫許雲封也。』後遂名之。某纔始十年,身便孤立,因乘義馬,西入長安。外祖憫以遠來,令齒諸舅學業,謂某性知音律,教以橫笛。每一曲成,必撫背賞嘆。值梨園法部置小部音聲,凡三十餘人,皆十五以下。天寶十四載六月日,時驪山駐蹕,是貴妃誕辰。上命小部音聲樂長生殿,仍奏新曲,未有名。會南海進荔枝,因以曲名《荔枝香》。左右歡呼,聲動山谷。是年安祿山叛,車駕還京。自後俱逢離亂,漂流南海近四十載。今者近訪諸親,將抵龍邱。」 |
99 | 韋公曰:「我有乳母之子,其名千金,嘗於天寶中受笛李供奉,藝成身死,每所悲嗟。舊吹之笛,即李君所賜也。」遂囊出舊笛。雲封跪捧悲切,撫而觀之,曰:「信是佳笛,但非外祖所吹者。」又謂韋公曰:「竹生雲夢之南,鑒在柯亭之下。以今年七月望前生,明年七月望前伐。過期不伐,則其音窒;未期而伐,則其音浮。浮者,外澤中乾;乾者,受氣不全;氣不全,則其竹夭。凡發揚一聲,出入九息。古之至音者,一疊十二節,一節十二敲,今之名樂也。至如《落梅》流韻,感金穀之游人;《折柳》傳情,悲玉關之戍客。誠有清響異音,非至音,無以降神而祈福也。其已夭之竹,遇至音必破,所以知非外祖所吹者。」 |
100 | 韋公曰:「欲信汝鑒,笛破無傷。」雲封乃捧笛吹《六州遍》。 |
101 | 一疊未盡,劃然中裂。韋公驚嘆久之,遂禮云封於曲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