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貧。救之之道,非造鐵道用機器不為功;而造鐵道用機器,又非明西學格致必不可。是則一言富國阜民,則先後始終之間,必皆有事於西學,然則其事又曷可須臾緩哉! |
2 | 約而論之,西洋今日,業無論兵、農、工、商,治無論家、國、天下,蔑一事焉不資於學。錫彭塞《勸學篇》嘗言之矣。繼今以往,將皆視物理之明昧,為人事之廢興。各國皆知此理,故民不讀書,罪其父母。日本年來立格致學校數千,所以教其民,而中國忍此終古,二十年以往,民之愚智,益複相懸,以與逐利爭存,必無幸矣。記曰:「學然後知不足。」公等從事西學之後,平心察理,然後知中國從來政教之少是而多非。即吾聖人之精意微言,亦必既通西學之後,以歸求反觀,而後有以窺其精微,而服其為不可易也。夫中國以學為明善複初,而西人以學為修身事帝,意本同也。唯西人謂修身事帝,必以安生利用為基,故凡遇中土旱乾水溢,飢饉流亡,在吾人以為天災流行,何關人事,而自彼而觀,則事事皆我人謀之不臧,甚且謂吾罪之當伐,而吾民之可吊,而我尚傲然弗屑也,可不謂大哀哉!嗟嗟!處今日而言救亡,非聖祖複生,莫能克矣。聖祖當本朝全盛之日,賢將相比肩於朝,則垂拱無為,收視穆清,宜莫聖祖若矣!而乃勤苦有用之學,研察外國之事,亙古莫如。其所學之拉體諾,即今之辣丁文,西學文字之祖也。至如天算、兵法、醫藥、動植諸學,無不講,亦蔑不精。廟謨所垂,群下莫出其右,南齋侍從之班,以洋人而被侍郎卿銜者,不知凡幾,凡此皆以備聖人顧問者也。夫如是,則聖者日聖,其於奠隆基致太平也何難。不獨制藝八股之無用,聖祖早已知之,即如從祀文廟一端,漢人所視為絕大政本者,聖祖且以為無關治體,故不許滿人得鼎甲,亦不許滿人從祀孔子廟廷,其用意可謂遠矣。而其所以不廢猶行者,知漢人民智之卑,革之不易,特聊順其欲而已。然則聖祖之精神默運,直至二百年而遙。而有道曾孫,處今日世變方殷,不追祖宗之活精神,而守祖宗之死法制,不知不法祖宗,正所以深法祖宗。致文具空存,邦基隉杌,甚或廟社以屋,種類以亡,孝子慈孫,豈願見此!曩己丑、庚寅之間,祈年殿與太和門,數月連毀。一所以事天,一所以臨民,王者之大事也!災異至此,可為寒心,然安知非祖宗在天靈爽,默示深恫也哉!總之,驅夷之論,既為天下所廢而不可行,則不容不通知外國事。欲通知外國事,自不容不以西學為要圖。此理不明,喪心而已。救亡之道在此,自強之謀亦在此。早一日變計,早一日轉機,若尚因循,行將無及。彼日本非不深惡西洋也,而於西學,則痛心疾首、臥薪嘗膽求之。知非此不獨無以制人,且將無以存國也。而中國以惡其人,遂以並廢其學,都不問利害是非,此何殊見仇人操刀,遂戒家人勿持寸鐵;見仇人積粟,遂禁弟子不複力田。於呼,其人真甚矣。雖然,吾與客皆過矣。運會所趨,豈斯人所能為力。天下大勢,既已日趨混同,中國民生,既已日形狹隘,而此日之人心世道,真成否極之秋,則窮變通久之圖,天已諄諄然命之矣。繼自今中法之必變,變之而必強,昭昭更無疑義,此可知者也。至變於誰氏之手,強為何種之邦,或成五裂四分,抑或業歸一姓,此不可知者也。吾與客茫茫大海,飄飄兩萍,委心任運可耳,又何必容心於鼠肝蟲臂,而為不祥之金也哉!客言下大悟,奮袖低昂而去。 |
3 | ○論八股存亡之關系 |
4 | 抽繭而為絲,績麻而為縷,至易絕矣,及其織以為布帛,而欲獨抽其一縷,則全幅為之壞。一拳之石,盈尺之木,至易舉矣及其建而為橋梁屋宇,而欲獨去其一石一木,則全工為之傾,無他,彼此相織而定,相倚而固,求僅取其一而不能也。此在庶事且然,況乎國家之大政,行之千祀,天下之士大夫,莫不奉以為歸,則天下事之與相織相倚者,固已久矣,乃一旦而去之,欲其無後言無後患,無一出一入反複,勢亦甚難。今者皇上發德音,下明詔,改八股為策論,薄海臣民固無不頌朝廷之明聖,即東西諸與國,亦莫不據此為維新伊始,而生其敦憚之心,誠千載一時之盛也。但非常之原,黎民所懼,必有不知朝廷之至計,私憂竊嘆,以為教宗宜保,古制宜存,而以複用八股為望者。故為梳節源流,明証積習,以見廢八股者,正所以複古保教,庶於維新之政,未嘗無一蚊一虻之勞焉。 |
5 | 昔孔子有以見天下之至賾,而觀其會通,以行其典禮,端門受命後制百王,其教有微言,有大義,所謂中人以上,中人以下者也。傳微言之學者,有子、子思、孟子;傳大義之言者,曾子仲弓荀子。此二派者,孔子之時,便日參商,迨及末流,截然相反。孟子言性善,荀子言性惡。孟子稱堯舜,荀子法後王。孟子論孔子,推本於春秋,荀子言孔子,推本於禮。此其大端矣,若其小節,更僕難數。孟子既沒,公孫丑、萬章之徒,不克負荷,其道無傳。荀子身雖不見用,而其子弟韓非、李斯等,大顯於秦。秦人之政,壹聽非斯,漢人因之,遂有今日。漢世六經家法,強半為荀子所傳,而傳經諸老師,又多故秦傳士,則其學必為荀子之學無疑。故先秦兩漢皆蘭陵之學,而非孔子之宗子也。 |
6 | 漢人學經既篤,每行一事,必求合於六藝之文。哀平之間,新都得政,因緣外戚,遂覬非常,然必附會經文,始足以箝盈廷之口。求之古人,惟有周公可以附合。爰使制作偽經,隨文竄入,力有不足,假借古書。古人削竹為書,漆書其上,今之一卷,古可專車。是所工也多,故傳書甚少,其轉徙也艱,故受毀甚易,其為費也不資,故白屋之士不能得書者甚眾。以此三者,故圖書悉萃於秘府矣。歆既親典中書,便得意仰揚,縱懷點竄,凡所欲作,悉托於經,出以示人,但謂此石渠之秘藉,非民閒有也,人孰不從而信之?即不見信,又孰從而難之?況有君權,潛為驅督,於鴻都大學,承用其書,奉為大師,視為家法。新之既夷,光武不能廢其學,壹猶高祖代秦不能黜荀學也。自是以往,放於有唐,服鄒魯之服,吟詩書之文者,舉不能出其範圍之外。故自東漢至唐,皆紹休之學,而於孔子無與也。 |
7 | 教宗文例,二教相遇,其始必相爭,其後必相化。其相爭也,教宗因之而盛。其相化也,教宗因之而衰。自金人入夢,白馬東來,始譯者《四十二章經》,《遺教經》,始來者,拔摩騰竺法蘭耳。更歷魏晉至南北朝,隋唐之間,其法大盛。文章如海,魁碩如鯽,宏深浩渺,不可端倪。自貴至賤,自智至愚,莫不身命歸依,稱揚贊嘆。儒術視之,瞠乎後焉。然而其時之儒者,雖無大豪傑,然與緇流相抗行,顧皆能自守古人之章句,斤斤於訓詁名物中以終其身,從未有羨釋氏之繁昌,欲竊其唾餘以張皇己教者。蓋六代隋唐間,惟為老莊者,洋自恣。至儒之為儒,釋之為釋,皆從委曲繁重中來。其依於事物,不便相遷就也。唐之中葉,曹溪應化大暢宗風,直指人心,謂不誦經不持律,見性便可成佛,此其說其便於不學之人,人遂翕然歸之。五宗既奧,法周沙界,佛教之傳,於焉日廣。佛教之力,遂於是日衰。中更五季,戎馬侵陵,兩漢風流,一時並絕。而惟趙州夾山之倫,尚能籲禪門之焰,為當世之所重。故禪宗之學,當世士大夫,尚多習其說者。宋興天下初定,士大夫乃稍從事於學問,而耆宿盡矣。乃出私智,瀏覽詩書,其本時不漸漬於禪學者多,及讀儒書,見有與禪相似者,不禁渙然冰釋,怡然理順,自以為得不傳之學於遺經,而不暇考兩漢經師家法若何也。斯時又因唐與西北西南諸國相通既久,波斯猶太之古學,流入中國,其學既不即亡,又不足以自立,遂俱並入於神仙家。諸儒又得而習之,乃兼斯三家,揉為一說,以立教宗。當其初不過其徒尚之,並世賢達,眉山臨川之流,均退有後言,不能大行於世也。南宋以來,日以浸盛。新安既出,才力博大,志節清純,足以舉其所學,宋學於是傳焉。自宋元之季,以及明初,乃詔非朱子注不讀。故自宋迄今,皆紫陽之學,而於孔子之教無與也。 |
8 | 由斯以觀,由孔子而有荀子,由荀子而有新師,而有濂洛,其於聖人之道,是耶非耶,吾不得而知之矣。然而天地之運,無往不複,一陰一陽之為道,一文一質之為世。孔子之道,剝極於有明,而國初顧閻錢戴諸儒,已由名物制度,以求東京之學。中葉以後,莊劉龔魏諸儒,又眾群經大義,以求西京之學。以是卜之,他日必有更進西京,以求六藝者。橢圓之道,亦殆將返矣。徒以八股未去,挾進士以為重,橫塞宇內,蔽障聰明,大道之行,至今為梗。此西京東京兩宋之儒者所不及料也。 |
9 | ○論支那之不可分 |
10 | 今瓜分之大略已定,近鄰久欲得河北一帶;黃河以南,有德自膠向西而笑;法又欲得嶺南滇黔;因是而英本不願得土地者,亦不得不收長江兩岸。是勢垂成,而阻力不生,尚何不可之有乎?不知吾所謂不可者,非今不能分也,慮分之無一善法可以處之耳。為支那既不能自存,若任一國獨吞之,則倍加強大,患其將並全球,故不得不出於剖分。此深於均勢之學者,所慮未嘗不是。特惜彼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見其顯而未見其隱耳。其地既大,彼此不同,南如腹腴,富饒而柔弱,北如骨幹,瘠苦而剛強,今英得大江南北,似最便宜矣,而不知非但英為失計,即德法亦僅看傾刻花耳。先雖瓜分,後必仍歸於獨吞,欲均勢而卒不得均,其並吞全球之患,非但仍在,且實速之。此由於但見今日之支那,未嘗遠取其三千年來之史事,參合考証之,斯不悟有此隱伏之大患矣。 |
11 | 支那如今疆土之廣,古所未有。自東三省兩蒙古迄青海,凡在長城外者,雖人種不一,前代總稱以北狄,內地則別為中原。三千年來,凡遇戰事,只有漢唐二朝偶得逐北出塞十里,然尚有不可盡信,取其近年之紀載以証之,即可見其多虛誇矣。若除此兩朝,則中原之被北蹂躪,真更僕難數。蓋北狄之勇戰,固天性也。今滿蒙皆逸居無事也,此乃喇嘛佛法毒之,且亦閱二百餘年,而始有然。正如猩猩被酒醉臥,童子亦足縛之,若醒而氣力複原,即起噬人如故矣。 |
12 | 然則使強國撫有此眾,革除舊習,悉以其政振作之,益以歐之兵法器具,更以可殺克兵居後驅使衝鋒,豈有不欲南則南,欲西則西者哉?以他國同此兵法器具,而無此輕生敢死之眾,豈得謂能敵乎?抑謂彼素睥睨諸國者,肯坐擁此強兵,守此瘠地,而終不動乎?此吾所謂瓜分支那,實速其並吞全球者也。 |
13 | 或者曰:當前之分法,既不可矣,何不改其兵法,以經易緯,操刀自北向南,依經度直剖之,庶各國均有南北,不患偏矣。曰:此法吾亦思之熟矣,非但各國以其所處之因利乘便,為計有必不能然者。即使能之,竟將支那之高山大川,使數國皆有干涉,無可分明劃界,易起爭端,而又極難設守,則亦必不可行也。 |
14 | 曰然則奈何?曰:橫分直分,無一可者,則惟有反求諸不分矣。曰不分之策孰任之?曰此英日與美所當共任也。夫德法既甘為後烹之走狗矣。若奧與義,又未足語此,英日不待言,即美亦不可以別洲自恃。未有既先並亞,且次並歐,而終不並美,以混一全球者也。 |
15 | 曰何以能使其不分?曰此必三國聯合,明揭八字於支那曰:代御外侮,逼改內政。此八字非但不可有缺,且不可如待土耳其之浮游作輟。其御外侮之法,三國多熟猜矣,惟改內政,恐有未澈底蘊者,則請代舉三正三附之最要,曰,首在刪朝儀,而定君權附焉。支那之上下相蒙,致如此不堪者,皆朝儀之無理為害,而君權則因無限,反成無權也。次於清官守,而變科舉附焉,又次於核財賦,而增常祿附焉。先以此,而餘可次第舉行。夫然後支那幸賴以存,五洲各國因之而永存。 |
16 | ○中俄交誼論 |
17 | 今天下談士相聚而言曰:「中國聯俄非計之善,俄人之結交中國,恐不可恃。」嗚呼!此在憂深慮遠之士,悼內政之不修,懼外交之不固,因以危言悚論,自相警發,初非有所疾於俄人也。然揆之事勢,按之情理,平心而論,今日中國之結納俄國,與俄人之親愛中國,皆出事勢之必然,而又為情理之所當然者也。 |
18 | 夫泰西各國通道與吾華也,其貿易之商人,與傳道之教士,唐宋以來,後先繼至,至明季而始盛。然皆其人民之自為,而非奉有國王之命。其奉國王之命而遣使於中國者,實以俄國為最先。順治十二年聘使一至,十七年聘使再至。其至也皆齎有國書,攜有方物。至於康熙,其交益密,我亦遣使赴俄。如康熙二十七年,則有索額圖、佟國綱之行,五十一年則有圖理琛之行,是其交際往來之獨先於中國也如此。泰西各國之互市於吾華也,康熙中葉荷蘭首請,英人繼至,以澳門為逆旅,而交易於粵之黃埔,往來於浙之舟山。然道光廿二年以前,各國皆未有約章。其特命大臣會議界約、市約者,亦以俄為最先。康熙二十八年,則有黑龍江之約,雍正五年、乾隆五十七年,則有恰克圖之約。至嘉慶朝,又特設庫倫辦事大臣,掌蒙古與俄貿易之事,疆場之役,一彼一此,商賈往來,不絕於道,其立約互市之獨先於諸國也又如此。夫所謂鄰國者,必其壤地毗連,人民錯處,若車有輔,彼此相依。泰西諸國,若英、若法、若德,其於吾華也,皆遠隔重洋,如風馬牛之不相及。近雖英人入緬,而雲南接英,法人入越,而廣西接法,然猶不過一隅之地,講信修睦,尚易為功。至於俄,西自蔥嶺、帕米爾,東至黑龍江、吉林二省,綿亙萬有餘里,國界則經緯之線相厲,民居則雞犬之聲相聞,雖在陌路,有如兄弟。是其土地密邇,異於諸國也又如此。抑又聞之,國與國相交之道,必以信義相將,不諭盟約,即有交涉齟齬,亦複彼此婉商,敦相見,不稱干戈,而後乃為和好之實據。然自道咸以來,英、法、美諸國,一則有廣東之役,再則有江、浙之役,三則有天津、北京之役,四則有越南、閩海之役,或虜我疆臣,或奪我要隘,或逼我上京,或毀我藩服,雖以日本之同洲同種,猶忍以一朝之忿,反顏相加,以致覆我舟師,割我行省。獨俄人自立約以來二百餘年,未交一兵,未折一矢,雖於咸同之間,乘回匪之亂,入據伊犁,然崇厚已宿之諾,卒應曾侯之請,還吾故土,衣裳之會,匕鬯不驚。是其和好久長,異於諸國也又如此。夫交際既久,則情以相引而長;國土交互,則事以相習而狎;兵戎不見,則一切猜忌之心,備虞之事,又以相親相暱而忘。故吾謂今日中國之結納俄國,實出於事勢之必然者此也。 |
19 | 然此猶第就往事而言也,試再論近事。乙未之夏,中日一罷戰,《馬關條約》既成,各國袖手旁觀,一詞莫贊,此固局外之理宜然,吾非以此為諸國咎也。然俄人約法、德二國,仗義執言,歸我遼東數郡之地,日人飲恨在骨,每飯不忘。夫俄人豈不知市惠於中國,則必開罪於日本,而顧毅然行此而不顧者,倘真所謂代人受過者,是耶?非耶?即今海內士論,局外閒評,莫不以俄人索還遼東,謂其自私自利。其言曰:「日人既得遼東,勢必極意經營,則俄人南下之謀,不能複遂。俄人之意,以為不如寄之中國,則將來俄之取東三省也,若拉朽摧枯,無煩合力,直不啻為外府之寄耳。」嗚呼!為如是言者,其是非情偽,吾且不暇深求。然天下立言之公理,但當就事論事。必欲舉未來之事,而為逆詐,億不信,以自托於識微知幾之列,則吾人足之所履,何往非危地,首之所戴,何處無險象,但能居安思危,居夷慮險,則固不必時時以不肖之心度人也。且即如向者之論,謂俄人用心果是如此,則必中國之決不能自強,而後其術可行。然俄亦安能預計中國之決不自強耶?如其果不能自強,則豈惟俄人,若英、若法、若德、若美、若日本,苟提一旅之師,即皆足以致吾之死命。又豈惟東三省?若閩粵、若江浙、若雲貴、四川,苟有一方之警,即皆足以啟外人之戎心,而獨於還我遼東之俄人,竊竊然疑之,不以為德,反以為仇。就事論事,亦可謂不近人情者矣。上年李中堂之使俄也,覲其皇帝,謁其親王宰相外部,無不以中國之變法自強相勖。俄使吳王答聘來華,禮儀之隆,情文之備,為向來外國使臣所未有。道出天津,以千二百金捐贈俄文館,為學生膏伙之資,本年湖北告荒,駐津領事書思齊君,率其旅津官商,合捐五百金,以為賑濟,其君民上下之間,與我儀文情意,有如膠漆。夫德之大者既如此,惠之小者又如彼,食薺必甘,誰謂荼苦,飲醇而醉,豈云鴆毒。故吾謂今日中國之結納俄國,不特事勢之必然,而又為情理之當然者此也。 |
20 | 然此猶第就我於俄人而言也,試再論俄人之於我。俄之建國也,西自波羅的海,東至庫頁島,橫跨二洲,其西土與歐洲諸國,若瑞典、若丹麥、若德、若奧、若土耳其,水絡山聯,犬牙相錯,防禦之計,節節不能疏,亦刻刻不能懈。環伺強鄰,一舉一言,易成媒孽。獨吾中國,論安言計,動稱聖人,載瞻戶庭,不勤遠略,故俄自中亞細亞以來,與吾萬里連疆,得以經營之暇,積寸累銖,從容布置。建水師於海參崴,而爭太平洋之利,築鐵路於悉畢利,而握大陸之權,實惟有中國之雅重,始足成俄人之壯志。假使圖們之江,易以為君士但丁之峽;蒙回之界,易而為德奧之鄰,則俄東顧之憂,其能晏然而已乎?此則論其事勢,而不能不親中國者,其故一也。康熙二十八年,中俄黑龍江之界約二:其一則以格爾必齊河為界,循河上流,由大興安嶺以至於海,凡嶺南一帶,流入黑龍江之溪河,皆屬於我,嶺北一帶之溪河,皆屬於俄。一則以額爾古納河為界,河之南岸屬中,河之北岸屬俄。自康熙以迄道咸二百餘年,未渝盟約,至咸豐八年而分界之議起,將軍弈山與俄使木里斐兵福會勘定約,俄使以防英為辭,屯兵江左,而謂兩國界址,自河北比奈嶺東至額爾古納河,入黑龍江、烏蘇里江、松花江至海,沿河各岸,一半可屬中國,一半可屬俄國。朝廷顧念邦交,不願以疆場之役,輕開邊釁。至咸豐十一年,中俄大臣會同定界立約,一如前請,由是黑龍江以北,烏蘇里河以東,皆為俄土。是役也,俄無亡矢遺鏃之費,而坐收數千里之地。東海水師之埠,由此而興,伯利鐵路之工,由此而創,金河林礦產之利,由是而饒。是中國之有德於俄,而俄之受於中國也如此。夫吾嘗稽之西史矣,一千七百九十五年,俄人得波蘭之九省,而布、奧分之。一千八百五十四年,俄人得土耳其之數城,而英、法爭之。又皆勞師動眾,糜餉曠時,或數世之經營,或頻年之血戰,幸而後得,猶且得不償失。其視中國之彬彬禮讓,孰德孰怨,俄人雖口不言恩,而心固知感。此又揆之情理,而不能不親愛中國者,其故二也。 |
21 | 東西悉畢爾鐵路者,環球各國所驚心而注目者也,然俄人原勘之基,自赤塔折而東北,經阿穆爾省循黑龍江北岸,跨外興安顧以至伯利,其間河流間阻,山徑崎嶇,費既不資,而曠日久持,未能克期蕆事。自中國許其假道,然後由赤塔折而東南,經尼布楚入黑龍江省,經齊齊哈爾入吉林,以達於彼土。費省而功捷,成路既速,收效自先。將來與中國關外之路,輪軌相接,然後發軔歐西,擊轂西東,汽車南下,得與英、德、美、日諸國爭太平洋之利權。由是言之,今日因中國之通融而得鐵道之捷徑,將來又必藉中國之贊成,以為鐵路之出路,其所得利益,豈淺鮮哉?即就今日造路而論,人工則出之三省之客民,糧食則取之松花之兩岸,土地則購之八旗之田莊屯戶,一有齟齬,動成冰炭,是不但與吾朝廷有互為維持聯絡之誼,即下至民間,一尺之土,一畝之糧,一夫一婦之手足,亦複隨地隨時,有息息相關之理。是俄人之於中國,不特與上交,又當與下交,此又考其事勢情理,而不能不親愛者,其故三也。由是言之,我以是施,人以是報,人以是求,我以是應;中俄交誼之親之密,宜為朝野之所共見,豪傑之所默許矣。 |
22 | 然而悼時憫物之士,皇皇惴惴,若陟虎尾,履於春冰,抑若今日中國與俄聯,明日中國即為俄有。或私居而竊嘆,或大聲而疾呼,僉謂國家外交之策,不宜如此。嗚呼!俄人之處心積慮以待中國,未必果如時論之甚,而時論之不滿於聯俄,亦豈真與俄人有所仇恨。此其中有消息焉。謀國者盍一深求其故,而亟思所以善其後耶?善其後將奈何?曰,今日之中國,不但當聯俄,且當法俄。夫取法於人者,必其政教風俗,與吾相近,而後因時利導,其事為可幾。及今地球君權無限之國,獨我與俄羅斯、土耳其三國耳。夫君權之重輕,與民智之淺深為比例。論者動言中國宜減君權、興議院,嗟呼!以今日民智未開之中國,而欲效泰西君民並王之美治,是大亂之道也。 |
23 | 然中俄同為君主之治,而一強一弱,一富一貧,懸絕如此,此其故安在哉?吾向者嘗讀西史矣,俄自唐咸通三年,其主魯立克起兵波羅的海畔,撫有俄土,至於明季萬歷,此七百餘年中,農桑礦產,制造工藝,水陸武備之事,一切未興,或雖興而猶未備未善也。其間一受希臘之創,而國王依國耳被戕;繼受蒙古之逼,而王及諸藩臣役貢獻於可汗者,四百餘年,卒受波蘭、瑞典之侵伐虜掠,而喪師失地,幾至亡國。蓋昔日之俄,艱難險阻,瀕於亂亡,幸而後存者屢矣。以吾今日之中國較之,其存亡危急之情形,尚不至如元明間之俄之甚也。自大彼得起於孤孽之中,操心虜患,始以隱憂啟聖,多難興邦,而又得賢師蘇格蘭人美伊秀阿斯者,為之保傅。方彼得之幼也,其師延法國人累甫卜得者,教以武事為嬉戲。一日彼得讀其所授書,泫然泣下曰:「凡茲文事武備,皆勝於我,何我國不早講求,以至弱如此。」即選童稚五十人,練習武藝,已亦為兵號為戲隊,而聘外國之諳習戎者為教師,其後卒以此勝土耳其,名震歐亞。然大彼得求治之心,方興而未有艾也,慨然曰:「俄俗粗悍,不通文化,非與諸國往還,不足以長見聞易政俗,而其事又非朕親往不為功。」其時俄之廷臣,相率伏闕上書,謂王宜端拱法宮,徐為化導,遠適異域,恐蹈危機,且用外國法,則諸事均不便。此與吾今日中國朝貴之論,亦無以異也。然大彼得行志已決,不為浮論所惑,即寄其國事於累甫卜得等數人,於一千六百九十七年四月命使臣三人,前赴各國,而王即易服雜於隨從之中,至荷蘭、蘇格蘭、倫敦各處。學造船於賽戴買,學醫於路依格,學格致於征得生,學算學天文於法格勝。又遣新兵三隊,一往荷蘭,以習制小船;一往意大利,以學造巨艦;一往日耳曼,以演練操兵。其後聞警回國,削平大難,卒踐帝位。二十餘年之間,益輿地六省,增海口二埠,造戰船三百餘艘,練陸兵二十萬人,鑄巨炮一萬四千餘尊,雄視歐洲,所向無敵。而複廣招商賈,盛興工藝,建海部於都城,設巡捕於郡邑,創格物之院,立印書之局。至其臨薨遺命十四事,猶斤斤以富強詔其苗裔。蓋俄國之盛興以有今日也,實自大彼得始。 |
24 | 夫二百數十年以前之俄,其民之粗鄙,國之危弱,大小臣工之拘泥譾陋,猶甚於今日之中國。則吾今日既毅然決然以聯俄之政策,又曷不以大彼得之心為心,大彼得之政為政,屈九重之駕,觀列國之風,內興文治,外修武備,求它人之所以文明,以去吾之粗鄙;求它人之所以強盛,以救吾之危弱;求它人之所以開化,以革吾之拘泥譾陋。果如是也,不特俄人之交可以歷久而不渝,即泰東西各國亦將從容揖讓,消弭兵戎之禍於無形無聲之中,而不至以一國之危機,動全球之殺氣。苟猶是以幸得與國偷安旦夕為心也,萬一變起風雲,事機交迫,人為我謀,必不如其自為謀也之切,爾時雖欲親我愛我,而其勢有所不能,則固不得以交之不終,為他人咎矣。 |
25 | 夫人不自立者無朋,國不自立者無與,此古今天下之公理也。今中國目前自救之策既出於聯俄,則將來自強之策,即當法俄以全聯俄之誼。然而俄人東海水師之船二十餘艘,而我北海之水師何如?俄人黑龍江上下游之炮台兵庫軍隊林立,而我江吉二省之兵防何如?俄人滿洲之鐵路,定議而後,即陸續興工,而我關外已造未成之路,且慮完工之經費無出,而自奉達吉之鐵路又何如?此第就與吾相交相接之一隅而論列比較之也。若其全國之規模,則更無論矣。其權力相去,大小懸絕,至於如此。雖俄之親我愛我,不恥下交,吾獨不自愧也哉!吾獨不自愧也哉!知自愧則知所以自慮矣,知自慮則知所以自謀矣! |
26 | ○書本報譯報後 |
27 | 本報首例登論說,今年自刊《上皇帝書》九篇後,忽忽八九十日未有所言也。蓋自去冬德人占略膠州海灣以來,譬如天海無風,一謳不見,忽有巨浪突起其間,則四周水面,皆不能平,此浪未消,彼浪又起,指顧之間,便已雲垂水立,雖有智士不能料其終也。德人唐突膠澳,敗萬國平權大局。俄人、英人、法人接踵而起,斯時天下之事,波委雲屬,不知其成敗之何歸;天下之言,蜩螗羹沸,不知其是非之何定。微特中國上下,胸無把握。即在歐洲,同一洲也,而此國之論與彼國殊絕;同一國也,而此黨之論與彼黨殊絕;甚且同一黨也,而今日之論,又與昨日之論殊絕。千轉萬變,不可端倪。雖不必皆出彼中政府之心,而天下事必先起於人心,發乎眾議,而後成為國政。故即此時之一話一言,入於有心人之耳,均可以觀世變之消息也。本館當此之時,盡其平時見聞之力,與報紙面積之大,滿登西報,以備覘國者之採擇,而本館管蠡之見,遂無暇妄加逆臆矣。又以遠近友人惠賜佳制,或言內政,或言外交,針肓起廢之文,方甄錄之不暇,此又本館之幸也。 |
28 | 今膠州五十年之約,旅順、大連灣、威海廿五年之約,滇、粵、海南不讓與他國之約,大指粗定,雖有金州之請,英人又欲覬覦海陵江,然不過為膠州、威、旅之餘波,不足牽動大局矣。中國此時,正如刺船於狂風狂霧之中,一葉扁舟,隨波而往,當其在險,心目亂,四維上下,都不可知;及其風霧漸消,煙波漸定,而後能辨其山川城郭,以知己之舟已飄泊於何地也。夫今日之舟,果何在乎?其與未遭此險以前不同之處,所可見者,則此事之前,防其有一日之憂,而亦可望其轉禍而為福;此事之後,則或僥幸有數十年之無事,而但慮其終不足以自存。 |
29 | 何以言之?今地球萬國之大勢,在英與俄而已。俄起波羅的海濱,由悉畢爾以至東海濱,常欲得一不凍之海口,以便其商戰。英自英倫三島,西得美洲,而東由非洲、印度以遍及東南洋大小各島,茫茫巨浸,數千萬里,凡其要隘,莫不極意經營,其意蓋欲常保其海權。故英之與俄,其國勢均自西而東,而一由北方之大陸,一由海道。當其初起,天地尚寬,可以各自經營,而彼此不相見;其後則俄由北而南,英由南而北,中間歐脫之地,日以加少,而彼此交涉,遂日以加繁。各以方張不制之氣,兩雄相遇,雖未必如無教化之國,必相吞噬而後快,但使各人存一自保之心,即無日不有可戰之道。其始一遇於黑海、地中海之峽,而俄不能如願,英人亦從此背負重軛,至今為梗;其繼未嘗不可相遇於昆崙西北之高原,而其機太逼,一發時不可複止,故各有所憚,而不敢即發。俄人懷抱雄心,為之躊躇,為之四顧;及得我東海濱五千里之地,然後國勢養成。而又無如混同江等口岸,一年十二月中不凍者只數月,而俄人以全國之力,上下一心,經營東南悉畢爾之鐵路,其意蓋有待也。日本見事急,乃欲與中國迫高麗自主,中國不會其意,遂有中日之戰。於是初意欲防俄者,乃適足以啟俄。煙台換約之舉,俄人拊手,謂天下已定。法素聯俄,俄、法既聯,德亦不能異,同利相趨,無足怪也。惟英人久占中國商務之利權,故必不利於中國之分,而思有以保全黃海之大局,其意遂不得不與俄人相左。日本既怨俄人,自與英合,而地球萬國,乃分為俄、德、法一黨,英、日一黨。兩黨之盛衰,注于黃海,黃海之鈐鍵,在於旅大;於是乎天下議院之謀,制廠之器,水陸師學堂之訓練,數十年財政之積貯,均躍躍然將嘗試於我旅順一隅之地。斯時也,各國政府之心,與各報館之論,以為終不戰者十之四五,以為終不免於戰者十之五六。即中國之人,亦恐英、俄之終不兩大也。 |
30 | 如其果戰,則必有一勝,既有一勝,則國權將有所偏重,而中華之國勢,亦將視之以為吉凶。將俄勝耶,則英人在中國之權力日損,而俄人在中國之權力日加,財政、兵政、礦產、鐵路之政,將盡歸其囊括,而法人、德人則染指於南方;如是,則中國雖有自立之名,而實則為俄保護之國。將英勝耶,則英人行權於中國之輕重,必視俄國喪敗之界之輕重為衡,但英人海軍無論若何全勝,其必不能以陸兵將俄人驅出於亞洲北方之陸,使其悉畢爾之鐵路,永不再造,此固天下所周知,而亦非英人所希望也。則此一勝後,不過暫得、威、大、煙旅之要隘,以張皇其黃海之舟師;商務之益,未必驟加。印度、突厥、埃及各要口,必日戒嚴,以防俄法之聯兵報複。禍患相尋,方興未艾。彼之勝敗未定,而則支那之安危亦未定。歐人果一旦兵連禍結,不能即已,歐人之禍,即我亞人自立機也。故曰:防其有一日之憂,亦可望其轉禍為福者此也。 |
31 | 然而維愈不開化之國,其興戰最易;愈開化之國,其開戰愈難。蓋戰事必有勝敗,敗則舉數十百年所蓄之國威,喪失於數點鐘之內;勝者流血縻財,結怨敵人,驕逸士氣,計其因戰而得之利,未必過其因戰而得之害也。所謂兵者凶器,必不得已而用之;苟可不用,固無樂夫佳兵也。今俄得旅順,其古來遺策,欲得一不凍海口之願償矣;德得膠州灣,其欲在遠東得一水師屯煤船之願償矣;法人得滇、粵、海南,則其欲在亞洲開拓殖民地,與奪英人商利之類亦償矣,固無所用其戰。惟英人若有歉然不足之意者。然但以我等旁觀公論言之,英人即得意,亦無終古獨擅中國商權之理,茲即得威海以對俄,得揚子江利權以殖商,又得永作中國稅司以管財政,其所得亦優矣,豈得謂為向隅哉?故各國之厲兵秣馬,幾不免於戰者,其禍自中國開之;其能終不出於戰者,亦未始不自中國賜之也。今者歐人所求於中國之利,其策既無不遂,歐人所謀,自相制馭之術,其權亦無不平,則歐人之於亞東,若無意外之變,似不致於黃海成一大戰場矣。從此以後,歐人在中國各從其權力所能及之地,握其財權、兵權、礦產之權、鐵路之權、郵政之權,積漸擴充,保其利益。在彼則以為業已瓜分,而中國民智未開,自古以來,均以論正朔,易服色,然後為鼎革,從未經此實去名存之事,今見正朔未改,衣冠未易,舉人進士之正途,布在朝列,吏、戶、刑、工之則例,盈乎簿書、耳目之表,與昔無殊,則以是為依然一統。而且歐人之移殖於中土者,其來也其漸。試觀英人布置六十年,而有此一香港,布置五十年,而有此一上海,其他埠市尚遠遜此。然則膠州星星之火,待其大燃,為日尚遠,況內地戰?中國今日,方當洶洶要約之時,故尚覺有其事。再歷數年,則見中國舊事依然未改,外洋人物,亦未充斥中原,必以為外人所索者在商利,所駐者在海口,而與國本固無妨也。年複一年,忍與終古,於是為印度、美洲矣。大凡人有因循之性者,每自造一解,以私慰藉。中人之以此自解,蓋無疑也。故曰:或僥幸有其數十年之無事,而恐其終不足以自存者此也。 |
32 | 雖然,此猶據其常而論耳。若夫宗西遷,天下震動,節費加捐,內亂將起,則天下之變,不知所終,而以上所云,皆成虛語矣。 |
33 | ○闢韓 |
34 | 往者吾讀韓子《原道》之篇,未嘗不恨其於道於治淺也。其言曰:「古之時,人之害多矣。有聖人者立,然後教之以相生相養之道,為之君,為之師,驅其蟲蛇禽獸而處之中土。寒,然後為之衣;飢,然後為之食。木處而顛,土處而病也,然後為之宮室。為之工以瞻其器用,為之賈以通其有無,為之醫藥以濟其夭死,為之葬埋、祭祀以長其恩愛,為之禮以次其先後,為之樂以宣其湮鬱,為之政以率其怠倦,為之刑以鋤其強梗。相欺也,為之符璽、斗斛、權衡以信之;相奪也,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為之備,患生而為之防。」如古無聖人,人之類滅久矣。何也?無羽毛、鱗介以居寒熱也,無爪牙以爭食也。如韓子之言,則彼聖人者,其身與其先祖父必皆非人焉而後可,必皆有羽毛、鱗介而後可,必皆有爪牙而後可。使聖人與其先祖父而皆人也,則未及其生,未及成長,其被蟲蛇、禽獸、寒飢、木土之害而夭死者,固已久矣,又烏能為之禮樂刑政,以為他人防備患害也哉?老之道,其勝於孔子與否,抑無所異焉,吾不足以定之。至其自然,則雖孔子無以易。韓子一概辭而闢之,則不思之過耳。而韓子又曰:「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則失其所以為君;臣不行君之令,則失其所以為臣;民不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則誅。」嗟乎!君民相資之事,固如是焉已哉?夫苟如是而已,則桀、紂、秦政之治,初何以異於堯、舜、三王?且使民與禽獸雜居,寒至而不知衣,飢至而不知食,凡所謂宮室、器用、醫藥、葬埋之事,舉皆待教而後知為之,則人之類,其滅久矣,彼聖人者,又烏得此民者出令而君之。 |
35 | 且韓子故不云:民者,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相為生養者也,其有相欺相奪而不能自治也,故出什一之賦,而置之君,使之作為刑政、甲兵,以鋤強梗,備其患害。然而君不能獨治也,於是為之臣,使之行其令,事其事。是故民不出什一之賦,則莫能為之君;君不能為民鋤其強梗,防其患害則廢;臣不能行其鋤強梗,防患害之令則誅乎?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此古今之通義也。而韓子不爾云者,知有一人而不知有億兆也。老之言曰:「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夫自秦而來,為中國之君者,皆其尤強梗者也,最能欺奪者也。竊嘗聞「道之大原出於天」矣。今韓子務尊其尤強梗,最能欺奪之一人,使安坐而出其唯所欲為之令,而使天下無數之民,各出其苦筋力、勞神慮者,以供其欲,少不如是焉則誅,天之意固如是乎?道之原又如是乎?「於呼!其亦幸出於三代之後,不見黜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出於三代之前,不見正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且韓子亦知君臣之倫之出於不得已乎?有其相欺,有其相奪,有其強梗,有其患害,而民既為是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與凡相生相養之事矣,今又使之操其刑焉以鋤,主其斗斛、權衡焉以信,造為城郭、甲兵焉以守,則其勢不能。於是通功易事,擇其公且賢者,立而為之君。其意固曰,吾耕矣織矣,工矣賈矣,又使吾自衛其性命財產焉,則廢吾事。何若使子獨專之於所以為衛者,而吾分其所得於耕織之賈者,以食子給子之為利廣而事治乎?此天下立君之本旨也。是故君也,臣也,刑也,兵也,皆緣衛民之事而後有也;而民之有待於衛者,以其有強梗欺奪患害也。有其欺奪強梗患害也者,化未進而民未盡善也。是故君也者,與天下之不善而同存,不與天下之善而對待也。今使用仁義道德之說,而天下如韓子所謂「以為己,則順而祥以立;為人,則愛而公;以之為心,則和且平。」夫如是之民,則將莫不知其性分之所固有,職分之所當為矣,尚何有於相為患害?又安用此高高在上者,我以生,出令令我,責所出而誅我,時而撫我為後,時而虐我為仇也哉?故曰:君臣之倫,出於不得已也!唯其不得已,故不足以為道之原。彼佛之棄君臣是也,其所以棄君臣非也。而韓子將以為,是固與天壤相弊者也,又烏足以為知道者乎!然則及今而棄吾君臣,可乎?曰:是大不可。何則?其時未至,其俗未成,其民不足以自治也。彼西洋之善國且不能,而況中國乎!今夫西洋者,一國之大公事,民之相與自為者居其七,由朝廷而為之者居其三,而其中之犖犖尤大者,則明刑、治兵兩大事而已。何則?是二者,民之所仰於其國之最急者也。昔漢高入關,約法三章耳,而秦民大服。知民所求於上者,保其性命財產,不過如是而已。更騖其餘,所謂「代大匠斫木,未有不傷指」者也。 |
36 | 是故使今日而中國有聖人興,彼將曰:「吾之以藐藐之身托於億兆人之上者,不得已也,民弗能自治故也。民之弗能自治者,才未逮,力未長,德未和也。乃今將早夜以孳孳求所以進吾民之才、德、力者,去其所以困吾民之才、德、力者,其無相欺、相奪相患害也,吾將悉聽其自由。民之自由,天之所畀也,吾又烏得而靳之!如是,幸而民至於能自治也,吾將悉複而與之矣。唯一國之日進富強,餘一人與吾子孫尚亦有利焉,吾易貴私天下哉!」誠如是,三十年而民不大和,治不大進,六十年而中有不克與歐洲方富而比強者,正吾莠言亂政之罪可也。彼英、法、德、美諸邦之進於今治者,要不外數百年、數十年間耳。況夫彼為其難,吾為其易也。嗟乎!有此無不有之國,無不能之民,用庸人之論,忌諱虛╂,至於貧且弱焉,以亡天下,恨事孰過此者!是故考西洋各國,當知富強之甚難也,我何可以苟安?考西洋各國,又當知富強之易易也,我不可以自餒,道在去其害富害強,而日求其能與民共治而已。語有之曰:「曲士不可與語道者,束於教也。」苟求自強,則古人之書且有不可泥者,況夫秦以來之法制!如彼韓子,徒見秦以來之為君。秦以來之為君,正所謂大盜竊國者耳。國誰竊?轉相竊之於民而已。既已竊之矣,又惴惴然恐其主之或覺而複之也,於是其法與令蝟毛而起,質而論之,其什八九皆所以壞民之才,散民之力,漓民之德者也。斯民也,固斯天下之真主也,必弱而愚之,使其常不覺,常不足以有為,而後吾可以長保所竊而永世。嗟乎!夫誰知患常出於所慮之外也哉?此莊周所以有去篋之說也。是故西洋之言治者曰:「國者,斯民之公產也,王侯將相者,通國之公僕隸也。」而中國之尊王者曰:「天子富有四海,臣妾億兆。」臣妾者,其文之故訓猶奴虜也。夫如是則西洋之民,其尊且貴也,過於王侯將相,而我中國之民,其卑且賤,皆奴產子也。設有戰鬥之事,彼其民為公產公利自為斗也,而中國則奴為其主斗耳。夫驅奴虜以斗貴人,固何所往而不敗? |
37 | ○論中國之阻力與離心力 |
38 | 西人之論物理者曰:凡物成形之後,若無別物加之,則此物永不變異。然天下之物,點點密移,前後相續,無聞變易者,則以有阻力與離心力也。阻力者,如此物有欲行之方向,而有他力阻之使不行,或阻力四面俱生,亦可使本物受其極大之逼迫,而更其面目。離心力者,由萬物極微合來,內具向心力,若失其互相吸引之性,而每點各相推移,則可使本物失其形性,而化為烏有。此二力均能致物,而離心力尤甚。因物過阻力時,若無離心力,則物不過失其本形,而別成新形;設再加之以離心力,則此物遂滅而別無他物矣。嘗持此說以論群學,則其驗尤不爽。譬如有一家於此,本非富貴之裔,上無奧援,外無憑藉,內無恆產,欲有所圖,其力輒若有物以限制之。其限制之者,即群中之阻力也。然若其家人父子兄弟,齊心耦意,沉毅有為,既不躁動,亦不餒敗,將見如此久之,而阻力慚次變小,終至於無。家業之興,其始若或限之者,其究莫之能御,此阻力終為向心力所勝也。若其家父子兄弟,互相猜忌,借助外援,自相魚肉,以取一時之快意,則其一家所成之離心力,外侮之來未迫,而內訌之勢已不可支矣。即使家本富貴,亦不能久,況其為貧賤乎!故曰:離心力尤可畏於阻力也。 |
39 | 今者中國幅員百里,人民數百兆,天下之人,舉皇皇然若有不終日之勢。問其何故,則必以為歐洲各強國之阻力也。從大至小,無論何事,考其情狀,無不見屈於西人。謂為阻力,誠阻力也。然試思此阻力之何以行於吾土,而吾竟無抵力哉?則知吾中國有離心力之故也。夫離心力者,非權臣內奸,外藩跋扈,士民朋黨,大盜移國之謂也。蓋此數者,雖可使玉步遷移,神州板蕩,勢浪所及,或數十百年而後已,然其先必有數十人或數百人,同一心志,生死不渝,而後能成滔天之禍,其後則殺人既多,禍機漸弭,亦終有小康之一日,必不至無聲無臭,全種淪胥。故僅可謂為阻力,而非離心力也。然則離心力之情狀何如?其情狀之可見者,朝野安,除外佞之外,晏然無事,野無盜賊,即偶有,亦旋擒搜蕩平之。士林無橫議,布帛菽粟之談,遠近若一,即有佻達,亦其小小。朝士彬彬,從容文貌,威儀繁縟,逾於古初。聽天下之言,無疾言也;觀天下之色,無遽色也;察天下之行事,無輕舉妄動也。而二萬里之地,四百兆之人,遂如雲物之從風,夕陽之西下,熟視不見其變遷,逾時即泯其蹤跡,其為慘慄,無以複逾。究其本原,其細已甚。 |
40 | 嘗謂歐人之富強,由於歐人之學問與政治。當吾聲光電化動植之學之初發端時,不過一二人以其餘閒相討論耳。或蓄一爐一釜,凡得金石,舉加熱以察其變化;或揉貓皮,擦琥珀,於風箏,以玩其相吸;或以三角玻璃映日以觀其採色;或見水化汽時,鼓動其汽之蓋,而數其每時之動;其尤可笑者,或蓄眾微蟲而玩之,或與禽獸同臥起以覘之。其始一童子之勞,鍥而不舍,積漸擴充,遂以貫天人之奧,究造化之原焉。以若所為,若行之中國,必群目之曰呆子。天下之善政,自民權議院之大,以至灑掃臥起之細,當其初,均一二人托諸空言,以為天理人心,必當如此,不避利害,不畏艱難,言之不已;其言漸著,從者漸多,而世事遂不能不隨空言而變。以若所為,若移之中國,又必群議之曰病狂。其菲薄揶榆,不堪視聽,或微訶婉諷,或目笑不言,始事者本未有心得之真,觀群情如此,必自疑其所學之非,而因之棄去。故不必有刀鏟之威,放流之禍,僅用呆狂二字,已足沮喪天下古今人林之進境矣。人材既無進境,則教宗政術,自然守舊不變,以古為宗。夫數千年前人所定之章程,斷不能範圍數千年後之世變,古之必敝,昭然無疑,更僕難終,不能具論。綜其大要,不過曰,政教既敝,則人心亦敝而已。人心之敝也,浸至合群之理,不複可言,不肖之心,流為種智,即化人之善政,而我以不肖之心行之,既有邪因,必成惡果,守舊之見,因之益堅。 |
41 | 當斯時也,游於其野,見號為士者,習帖括,工摺卷,以應試為生命。當其應試,偶不如志,嘩然稱罷考。已而有賤丈夫焉,默計他人皆不應試,而我一人獨應之,則利歸我矣,乃不期然而俱應試如故。行於其市,實業之學不明,商情日棘,亦嘗奮然曰齊行。乃又有賤丈夫焉,默計他人如彼,而我陰如此,則利歸我矣,乃不期然而行之不齊如故。及觀乎其朝,則今日之卿大夫,即士子帖括之所換,市賈金錢之所買者也。當其少年,本無根蒂,一行作吏,習氣益深,陳力就列,所治之事,彼此不相知,各憑私見,以為獨斷。若國之內政,無往非偽,以偽應偽,無從証其是非,但見事事合例而已。及猝有外交之事,則本無例之可援,萬不能以己之偽,應他人之真,遂不得不互相推諉,互相蒙蔽,直至其事已臨不能再緩之限,乃以一二志氣頹唐,本無學問,而又互相猜忌之人,憑其影響之見聞,決以須臾之意見。其體愈要,則其見聞之來歷,轉展愈多,故其影響亦愈甚,而差謬愈遠焉。此局一成,局中即有明哲人,亦必隨俗遷流,無能為役。蓋明知一立異同,則其身不能一日安,於事毫無所補,不如故回翔以待之也,而此待遂千古矣。今日中西人士論中國弊政者,均沾沾以學校、官制、兵法為辭,其責中國者,何其膚廓之甚哉! |
42 | 夫中國之不可救者,不在大端,而在細事,不在顯見,而在隱微。故有可見之弊,有不可見之弊,有可思及之弊,並有不可思及之弊。蒙等生長鄉閭,見聞狹隘,三途六道,千詭萬變,無由得知,僅就平日所聞於朋友者,事已若此。此病中於古初,發於今日,積之既久,療之實難。無以名之,名之曰離心力而已。夫中國實情,其或有不止於此者乎?或有不若此之甚者乎?非所知也。 |
43 | ○論中國分黨 |
44 | 《論語》稱「君子不黨」,已以黨義為非。屈原賦始用「黨人」為指斥之辭。而東漢之季,乃有黨禍。自是以後,唐之牛李,宋之蜀洛,明之東林,幾代代有之,而與國家存亡相終始。近數十年,與歐美相通,乃知西人亦有類乎黨者,如英之保黨、守黨,法之民黨、王黨,日之憲政黨、自由黨之類,不可悉數。此等之黨,與中國昔時之所謂黨者不同,不過譯人偶以「黨」稱之耳。中國之所謂黨者,其始由於意氣之私,其繼成為報複之勢,其終則君子敗而小人勝,而國亦隨亡。其黨也,均以事勢成之,不必與學識成之也,故終有一敗而不能並存。西人之黨,則各有所學,即各有所見;既各有所見,則無事之時,足以相安,乃有所藉手,則不能不各行其意而有所爭於其間,其所執者兩是,則足以並立而不能相滅。此中西各黨之不同也。由前之說,則有今昔之殊;由後之說,則有中外之別,均不足以例今日。最後則知高麗有守舊、維新兩黨,此為支那言守舊維新之始。然其時支那之人,舊者太多,新者太少,無從分黨。自甲午以後,國勢大異。言變法者稍稍多見,先發端於各報館,繼乃昌言於朝,而王大臣又每以為不然,於是彼此之見,積不相能,而士大夫乃漸有分黨之勢矣。西人見此,遂遽以為支那人本有三黨:守舊黨主聯俄,意在保現存之局面;中立黨主聯日,意在保國以變法;維新黨主聯英,意以作亂為自振之機。此言也,出於西人之口,驟聞之頗似別白極真者,然深思之,甚為不然。意此不過西人以其國家之情形,臆度支那之情形耳。而支那之實情,實不若是也。試條辨之。 |
45 | 西人所謂維新黨者,蓋即指孫文等而言。西人之許可孫文,別無深意,因謀叛之罪,彼律甚輕,孫文之為其教中人,嘗□□欲行其教於中國,以此之故,西人許之,非實見其人之□□也。而孫之為人,□□□□,□□□□,粵人能言之者甚多。□□□□,□□□□,□□□□,蓋已無疑。即英人前在倫敦報館之辨論,不過自保其國權,與孫文無涉焉。如此,則彼所謂之維新黨,不能成其黨也。 |
46 | 西人所謂中立黨者,即支那現所稱之維新黨,大約即指主變法諸人而言。支那此黨之人,與守舊黨者,不過千與一之比,其數極小。且此黨之中,實能見西法所以然之故,而無所為而為者,不過數人;其餘則分數類:其一以談新法為一極時勢之妝,與扁眼鏡、紙煙卷、窄袖之衣、鋼絲之車等,以此隨聲附和,不出於心,此為一類;其一見西人之船堅炮利,縱橫恣睢,莫可奈何,以為此之所以強也,不若從而效之,此為一類;其一則極守舊之人,夙負盛名,為天下所歸往,及見西法,不欲有一事為彼所不知不能也,乃舉聲光化電之粗跡,兵商工藝之末流,毛舉糠比,附會經訓,張唇植髭,不自愧汗,天下之人,翕然宗之,鄭聲亂雅,鄉願亂德,維新之種,將為所絕,此又為一類。之斯三者,有維新之貌,而無維新之心者也。如此,則彼之所謂中立黨,不能成黨也。 |
47 | 若夫至不稱其名者,莫如守舊黨。既稱守舊,則必有舊之可守。所謂舊者,支那立國數千年,今雖不及歐美之盛,然亦非生番黑人也,蓋亦必有道矣。真能守之,當有可觀。乃今日守舊之人,問以七略九流之家法,不能知也;課以三千年之朝章國政,不能舉也;責以子臣弟友綱常名教之職,不能踐也。且舊學之至大至要者,莫如五倫,此舊黨所援以攻新黨者。今觀舊黨,有父母之喪,則苫塊所顰蹙,朋友所慰藉,其所言者,不曰某科不能考,即曰某缺不能補而已,無他言焉。此無足怪,蓋其所患者,惟此三年中不能應試,不能做官,為實禍耳。至其飲酒、食肉、御內,以至一切徵歌、選色,與夫名姝、駿馬之游,與無喪者等。人人如是,恬不為怪。此父子之倫何在?通籍以後,罔上營私,惟恐不及。補某缺,則較量其肥瘠,無言及地方之利弊者也;除一官,則較量其遲速,無言及責任之易勝否也。總其生平,則國家所求者富貴。彼於入塾之時,父兄所期,師友所教,即已如此。故國家之事與士夫之心,終古不相遇,甚者無不與律令相反焉。如此,則君臣之倫何在?至於夫婦,僅可謂之曰男女,而不能謂之曰夫婦。其始也,拈閹探籌以得之,無學問性情之素也;其既也,愛則飾之以花鳥,怨則踐之以牛馬,法則防之以盜賊,禮則責之以聖賢。夫花鳥、牛馬、盜賊、聖賢而能以一身兼之者,蓋無有矣。如此,則潰敗決裂,不可窮詰之事,往往如是。觀《大清律例》中,死刑由於男女者,幾及十之六七焉。如此,則夫婦之倫何在?其他兄弟鬩牆,朋友相賣,此更常事,不足深責。夫倫紀者,舊學之根原,而守舊黨乃弁髦若此,然則此真生番黑人也,所守何舊哉!彼之所守者,不過流俗之習氣,為己之私心焉耳!彼見上之人作此論者多,故從而附和之,內可便其不學之私,外可忝居正人之目,何所憚而不為?若此之人,但能謂之趨時,而不謂之守舊,謗以守舊,不亦冤乎?如此,則彼所謂之守舊黨,不能成黨也。 |
48 | 嗟乎!木老而枯,人老而病,支那之教化,蓋已老矣!千年以來,日見凌夷,代不及代。觀其風氣,隨波逐流,不複能有樹立意。將欲如漢之黨錮,唐之牛李,宋之蜀洛,明之東林,而亦不可得焉,豈能與東西諸國之各黨比哉? |
49 | ○論華人之可用 |
50 | 今之策時局者,鰓鰓以乏才為慮。夫慮之誠是也,然所謂才者無一定之准的,非必有體國經野之模,戰勝攻取之勇,始得謂之才也,即片長薄技,各食己力,其致功也勤,其為謀也忠,亦無不可謂之才。今使語人曰:中國人之職業勤,莫不訝然異。又使語人曰:中國人之謀事忠,莫不啞然笑。不知無容異,無容笑也。誠以淺近瑣屑之事証之。通商互市之區,凡所謂洋關洋行領事館等,主之者洋人,而華人之司事於其間者,或理帳目,或操筆札,等而下之又有奔走使令之役,每所少則數人,多則數十人,責有專屬,無推諉也,時有定晷,無虛曠也。非禮拜不得治私,非要事不得請假。凡夫朋友之酬酢,親戚之往來,即有疏略,在彼可以自解,在人亦可相諒,則謂之不勤於作事不得也。洋人在中國,非傳教經商,即辦理交涉事宜,究其要訣,在熟識人情,習知華事。顧欲識人情知華事,非通語言,識文字不可。而洋人在中國,能通我之語言者,百不得十焉,能識我之文字者,百不得一焉。然往往見微知著,凡華人之俗尚好惡,與夫一切情偽,無不洞若觀火,豈真有先覺之賢哉?亦得之為彼司事之華人為多也。夫華人得其薪貲,既與之勤懇辦事,又複出其餘力,導之以幾微曲折之故,俾之閱歷愈深,世故愈熟,無絲毫之隔膜,欲謂不忠於為謀不得也。 |
51 | 或者曰:子之言過矣。由前之說,以食毛踐土之儔,不思效用於國家,而甘為洋人服役,雖勤何足取,由後之說,以中國之人道中國之弊,無異不肖子弟,將家庭暖昧之事,播告鄰里鄉黨,忍心害理,莫此為甚,而子顧許之以忠,不亦悖乎?噫!為是說者,抑亦勿思甚矣。天下立言之理,但當就事而責人之道,亦當不為己甚。中國人之為洋人辦事者,類不過能操洋語,善探主意,固非讀書明理者比。必與大義繩之,殊覺不恕。況食其祿者忠其主,桀之狗吠堯,堯非不仁,吠非其主。對鏡參觀,彼之竭盡心力,冀圖酬報,亦為天理所當然,人情所必然也。 |
52 | 曰,華人為洋人辦事,既如是之勤且忠,而為中國辦事,往往不然。且即以為洋人辦事之華人,授之中國之事,亦若有遷地勿良之慨,則又何說?曰:此非任事者之過,乃用者之咎也。洋人用人,功過必分,賞罰必明,設有僨事,立遭屏斥。其謹慎小心,始終無怠者,不特優加薪水,或以他事托辭,則為之先往,或當新舊交替,則為之敦托。不幸而積勞病故,有撫恤之典,有捐助之款,俾其父母妻子,藉以養瞻,藉以成立。此雖外洋之公例固然,然而仁至義盡,實足感動人心,無怪人之樂為之用也。中國則不然,其用人也,率顧一己之私情,不問人之能否。偷惰者未必見責,操勞者未必獲獎。夫人情不甚相遠,既無利害於其間,何苦獨為其難。久之銳氣漸銷,頹喪成習,而於所當為之事,廢弛敗壞,遂至不可收拾。由是言之,其所以致此之弊,亦較然著明矣。 |
53 | 抑又聞之,西人之言曰:華人中經營貿易之事,獨為擅長,至開墾耕種,能耐勞苦,尤非他國所及。華人愈多,市埠愈甚。嗚呼!洋人借重中國人也如此。中國乃不能鼓勵人材,如貨之棄地而不惜,致使灰心短氣,糊其口於四方者實繁有徒。是不惟楚材不為晉用,且晉材反為楚用也。可勝慨哉!可勝慨哉! |
54 | ○與新民叢報論所譯原富書 |
55 | 新明執事:承贈寄所刊《叢報》三期,首尾循誦,風生潮長,為亞洲二十世紀文明運會之先聲。而辭意懇惻,於祖國若孝子事親,不忘幾諫,尤征游學以來進德之猛。曙曦東望,延何窮!三編所載,皆極有關系文字,而鄙誠所尤愛者,則第一期之《新史學》,第二期之《論保教》,第三期之《論中國學術變遷》。凡此皆非囿習拘虛者所能道其單詞片義者也。大報嘗謂學理邃賾,宜以流暢銳達之筆行之,誠哉其為流暢銳達也。編中屢舉疇昔鄙言,又紹介新著,於拙擇《原富》之前二編,許其精善。凡此已悉出於非望矣。至乃謂於中學西學,皆第一流人物,則不徒增受者之慚顏,亦將羞神州當世賢豪,而大為執事知言之詬。僕於西學,特為於眾人不為之時,而以是竊一日之長耳。屬者聖上廣厲學宮,欲採中西之學術於一爐而冶之,則十年以往,才賢輩出,而置不佞於前魚之列可知也。抑且無俟遠,即執事同社諸賢,親朋揮手而來,其藝能之愈富者何限。據現在以逆將來,是戔戔者之不足以云,又可決也。若夫僕中學之淺深,尤為朋友所共見,非為謙也。道不兩隆,有所棄者而後有取。加以晚學無師,於聖經賢傳,所謂宮室之富,百官之美,皆未得其門而入之。其所勞苦而僅得者徒文辭耳,而又不知所以變化。此所以聞執事結習之議評,不徒不以為忤,而轉以之欣欣也。 |
56 | 竊以謂文辭者,載理想之羽翼,而以達情感之音聲也。是故理之精者不能載以粗獷之詞,而情之正者不可達以鄙俗之氣。中國之美者,莫若司馬遷、韓愈。而遷之言曰:「其志潔者,其稱物芳。」愈之言曰:「文無難易,惟其是。」僕之於文,非務淵雅也,務其是耳。且執事既知文體變化與時代之文明程度為比例矣,而其論中國學術也,又謂戰國隋唐為達於全盛而放大光明之世矣,則宜用之文體,舍二代其又誰屬焉?且文界複何革命之與。有持歐洲晚近世之文章,以與其古者較,其所進者在理想耳,其情感之高妙,且不能比肩乎古人;至於律令體制,直謂之無幾微之異可也。若夫翻譯之文體,其在中國,則誠有異於古所云者矣,佛氏之書是已。然必先為之律令名義,而後可以喻人。設今之譯人,未為律令名義,闖然循西文之法而為之,而為之讀其書者乃悉解乎?殆不然矣。若徒為近俗之辭,以取便市井鄉僻之不學,此於文界,乃所謂陵遲,非革命也。且不佞之所從事者,學理邃賾之書也,非以餉學僮而望其受益也,吾譯正以待多讀中國古書之人。使其目未觀中國之古書,而欲稗販吾譯者,此其過在讀者,而譯者不任受責也。夫著譯之業,何一非以播文明思想於國民?第其為之也,功候有深淺,境地有等差,不可混而一之也。慕藏山不朽之名譽,所不必也。苟然為之,言ζ意纖,使其文之行於時,若蜉蝣且暮之已化。此報館之文章,亦大雅之所諱也。故曰:聲之眇者不可同於眾人之耳,形之美者不可混於世俗之目,辭之衍者不可同於庸夫之聽。非不欲其喻諸人人也勢不可耳。 |
57 | 台教所見要之兩事:其本書對照表,友人嘉興張氏既任其勞;若敘述派別源流,此在本學又為專科,功巨緒紛,非別為一書不能晰也。今之所為,僅及斯密氏之本傳,又為譯例言數十條,發其旨趣。是編卒業,及一歲矣。所以遲遲未出者,緣譯稿散在友人,遭亂抵滯,而既集校勘,又需時日。幸今以次就緒,四五月間,當以問世。其自任更譯最後一書,此誠欽欽刻未去抱,第先為友人約譯《穆勒名學》,勢當先了此書,乃克徐及。不佞生於震旦當十九、二十世紀之交會,目擊同種阽危,剝新換故,若巨蛇之蛻付,而未由一藉手。其所以報答四恩,對揚三世,以自了國民之天責者,區區在此。密勿勒劬,死而後已,惟愛我者靜以俟之可耳。旅居珍重,惟照察不宣。嚴複頓首。 |
58 | 再者計學之名,乃從Economics字祖義著想,猶名學之名從,Logos字祖義著想。此科最新之作,多稱Economics而刪Politicar字面。又見中國古有計相計偕,以及通行之國計、家計、生計諸名詞。竊以謂欲立一名,其深闊與原名相副者,舍計莫從。正名定義之事,非親詔其學通徹首尾者,其甘苦必未由共知,乍見其名,未有不指為不通者也。計學之理,如日用飲食,不可暫離,而其成專科之學,則當二百年而已。故其理雖中國所舊有,而其學則中國所本無,無庸諱也。謂中國開化數千年,於人生必需之學,古籍當有專名,則吾恐無專名者不止計學。名理最重最常用之字,若因果、如Rights,如Obligation,問古籍中何字足與吻合乎?學者試執筆譯數十卷書,而後識正名定義愜心貴當之不易也。即如執事今易平准之名,然平准決不足以當此學。蓋平准者,乃西京一令,因以名官職,斂賤糶貴,猶均輸常平諸政制。計學之書,所論者果在此乎?殆不然矣。故吾重思之,以為此學名義苟欲通俗,則莫若徑用理財,若患義界不清,必求雅馴,而用之處處無格者,則僕計學之名,似尚有一日之長,要之後來人,當自知所去取耳。 |
59 | ○論滬上創興女學堂 |
60 | 中國四百兆人,婦女居其半;婦女不識字者,又居十之八九。即偶有一二知書者,亦不過以其餘力,粗解詞章。物以罕而見珍,遂以通人自命。初不知所謂學問者,即人所以異於禽獸之處。名既為人,即當學問,不以男女而異也。區區識數字,何足奇乎?自學問之道不修,男子作八股,工摺卷,於兵、農、禮、樂之事,絲毫不相涉。士夫如此,農商可知;男子如此,婦人可知。婦人既無學問,致歷來婦人畢生之事,不過敷粉纏足,坐食待斃而已。一家數口,恃男子以為養,女子無由與任。通流既極,男子亦不能自養,而又仰給於他人。轉展無窮,相煦以沫,蓋皆分利之人也。故無論男子女人,當其冠笄之歲,尚有雄心,中年以往,精神志量,逐漸消磨於衣食之中。夫壯年之人,意氣擴充,正宜勝於少年者,而反不及之,則其故可知矣。國弱民貧,實階於是。即常此千古,亦複不難。 |
61 | 自中日議和之後,憂世之人,競言學校,近更於滬上創興女學堂。此後有志之女,若能努力,何患不能比跡於西人。一家無坐食之人,則家累輕;家累輕,而後人有餘力以事其事。或者可以挽回頹俗,轉弱為強乎?雖然人之學問,非僅讀書,尤宜閱世。蓋讀書者,閱古人之世,閱世者,即讀今人之書,事本相需,不可廢一。中國婦人,每不及男子者,非其天不及,人不及也。自《烈女傳》、《女誡》以來,壓制婦人,待之以奴隸,防之以盜賊,責之以聖賢。為男子者,以此為自強之勝算。不知婦人既不齒於人,積漸遂不以人自待。其愚者獷悍無知,無複人理;其明者亦徒手飽食,禁錮終身,而男子乃大受其累矣。泰西婦女皆能遠涉重洋,自去自來,故能與男子平權。我國則苦於政教之不明,雖有天資,無能為役。蓋婦人之不見天日者久矣。今日既興女學,效法泰西,然猶不使之增廣見聞,則有學堂與無學堂等。不見村學究之日事尹吾,而一無所用乎?讀書而不閱世,直如此耳。今倘有人,獨排眾議,自立一會,發明婦人應出門之故,庶幾風氣漸開矣。 |
62 | 若謂既無限制,難保無越禮之事。則且無論西人,即以中國論之,大家婦女,其防閒密矣,豈絕無越禮之事乎?小家婦女,其防閒又疏矣,豈盡人皆越禮乎?則此言不足辨也。故使國中之婦女自強,為國政至深之根本;而婦女之所以能自強者,必宜與以可強之權,與不得不強之勢。禁纏足、立學堂固矣,然媒妁之道不變,買妾之例不除,則婦女仍無自立之日也。雖然,此事難言之矣。翻《大清律例》而觀之,所引成案,禍之原於男女而起者,幾及大半。而窮凶極醜,非複人情,亦較他事為獨多。今日之縣案,亦每如此。上海會審公堂之瑣案,每日見於《申報》者,更無論矣。西人之紀各國娼妓之數者,以中國為至多,乃過於法國。蓋法國女閭雖盛,然皆在大都會之地,非若中國窮鄉僻壤,凡有人跡之地,幾無不有之也。合此二者觀之,則中國教化之壞,百口無以自白也。 |
63 | 夫中國之禮俗,固以嚴男女之防為一大事者也。六經之中,諄誇教誨,百家諸子,罔不如一,乃何為而至於斯乎?則其故即由於辨之太嚴而已。天下之事,大約隔之愈遠,愈不可即,則愈以其事為可樂;若日日見之,則以為常情,而不以措意。今者讀《士禮》、《小戴記》言禮諸文,謂中國三代時,男女之辨不嚴,不可得也。又讀《春秋》內外傳,《國風》之詩,謂中國三代時,男女之防不亂,亦不可得也。然則禮亦何益於事乎?說者又謂《士禮》、《小戴記》為紀其盛時,而《左》、《國》、《風》、《詩》則言其衰時,不可執其末流,以病其本源之非也。然若果如此,則嚴定範圍,即可持世,禮法既立,應無衰時,何為而有始亂之人乎?故以名學之理言之,則此義不能立也。此義不立,則防之愈嚴,啟亂愈多之義立矣。然而此義,不過証古說之非,而仍不能救今世之俗。今我國律法,其嚴十倍於歐人。其無事也,防之若此其周;其既事也,刑之若此其酷,而猶冒白刃以試之。設一旦寬其殺戮,則愚俗之傾頹,將更不知伊於胡底矣。此萬萬不能行者也。 |
64 | 又如泰西之俗,男女自行擇配,亦為事之最善者。中國守舊之人聞之,必以為怪。然可設一事以喻之。譬如有人或造一屋、置一衣,使成本稍大,亦自為而省度無後可,設無別故,無他人代決之,絕不關白本人者也。小事尚然,豈有伉儷之大,一與之齊,終身不改,而發端之始,乃探籌拈閹之法行之乎?此理必不可通者。然若以我國今日之俗即行之,則流弊亦不可勝言,何也?嘗謂中國之婦人,固無自主之權者也。而中國婦人之為娼者,則未嘗無自主之權。無論其平日所為也,即以擇配一事觀之,彼固明明自行擇配矣。乃其愚者每為客所誑,而黠者則又能誑客。情訛相攻,機械百出,倏去倏來,終返故轍。使天下之婦人盡若此,則此世界不能一日居矣。是故婦女之出門晉接,與自行擇配二事,實為天理之所宜,而又為將來必至之俗。而以今日之俗論之,則皆無能行之理。 |
65 | 然則此俗又何以行乎?仍不外向所言,讀書閱世二者而已。大家婦人非不知書,而所以不能與男子等者不閱世也。娼家之女,日事宴游,而行事又若此其狼藉者,不讀書也。二者兼全,則知天下之變,觀古今之通,有美俗而無流弊矣。雖然,男女平權之說,創自西人,而自今日觀之,則此說之行,不知何日。我國暨突厥、印度、波斯諸國之婦女其煩冤紆抑不待言矣。即歐洲之婦女,惟無妾一事,實勝泰東,其餘則仍與男子不平等也。上不為百里璽天德,中不為議員,下不為軍士,不過起居飲食,威儀進止之間,易子均優待之耳。蓋同一不平等之待法,不開化之國,則欺凌弱者,而開化之國,則保護弱者也。嗟呼!雌雄牝牡之不齊,人及非人,莫不若此,其由來遠矣!豈一朝一夕之力所能改哉! |
66 | ☆王國維 |
67 | ○紅樓夢評論△第一章 人生及美術之概觀 |
68 | 老子曰:「人之大患,在我有身。」莊子曰:「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憂患與勞苦之與生相對待也久矣!夫生者,人人之所欲;憂患與勞苦者,人人之所惡也。然則詎不人人欲其所惡,而惡其所欲歟?將其所惡者,固不能不欲,而其所欲者,終非可欲之物歟?人有生矣,則思所以奉其生。飢而欲食,渴而欲飲,寒而欲衣,露處而欲宮室,此皆所以維持一人之生活者也。然一人之生,少則數十年,多則百年而止耳,而吾人欲生之心,必以是為不足。於是於數十百年之生活外,更進而圖永遠之生活:時則有牝牡之欲,家室之累;進而育子女矣,則有保抱扶持飲食教誨之責,婚嫁之務。百年之間,早作而夕思,窮老而不知所終。問有出於此保存自己及種姓之生活之外者乎?無有也。百年之後,觀吾人之成績,其有逾於此保存自己及種姓之生活之外者乎?無有也。又人人知侵害自己及種姓之生活者之非一端也,於是相集而成一群,相約束而立一國,擇其賢且智者以為之君,為之立法律以治之,建學校以教之,為之警察以防內奸,為之陸海軍以禦外患,使人人各遂其生活之欲而不相侵害。凡此皆欲生之心之所為也。夫人之於生活也,欲之如此其切也,用力如此其勤也,設計如此其周且至也,──固亦有其真可欲者存歟?吾人之憂患勞苦,固亦有所以償之者歟?則吾人不得不就生活之本質,熟思而審考之也。 |
69 | 生活之本質何?「欲」而已矣。欲之為性無厭,而其原生於不足。不足之狀態,苦痛是也。既償一欲,則此欲以終。然欲之被償者一,而不償者什佰。一欲既終,他欲隨之,故究竟之慰藉,終不可得也。即使吾人之欲悉償,而更無所欲之對象,倦厭之情,即起而乘之。於是吾人自己之生活,若負之而不勝其重。故人生者,如鐘表之擺,實往複於苦痛與倦厭之間者也。夫倦厭固可視為苦痛之一種,有能除去此二者,吾人謂之曰快樂。然當其求快樂也,吾人於固有之苦痛外,又不得不加以努力,而努力亦苦痛之一也。且快樂之後,其感苦痛也彌深。故苦痛而無回複之快樂者有之矣,未有快樂而不先之或繼之以苦痛者也。又此苦痛與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