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元遺山論詩三十首 丁丑歲三鄉作 大興翁方綱) |
2 | 金宣宗興定九年丁丑,先生年二十八歲。自貞倘年乙亥,蒙古兵入金燕都,四年丙子,先生自秀容避亂河南,至是歲寓居三鄉,在其登進士第之前四年。漢謠魏什久紛紜,正體無人與細論。誰是詩中疏鑿手,暫教涇渭各清渾? |
3 | 「正體」云者,其發源長矣。由漢、魏以上推其源,實從《三百篇》得之。蓋自杜陵云「別裁偽體」、「法自儒家」,此後更無有能疏鑿河源者耳。曹劉坐嘯虎生風,四海無人角兩雄。可惜并州劉越石,不教橫槊建安中。 |
4 | 論詩從建安才子說起,此真詩中疏鑿手矣。李太白亦云:「蓬萊文章建安骨。」韓文公亦云:「建安能者七。」此於曹、劉後特舉一劉越石,亦詩家一大關捩。鄴下風流在晉多,壯懷猶見缺壺歌。風□若恨張華少,溫李新怕奈爾何!鍾嶸評張華詩:「恨其兒女情多,風□氣少。」 |
5 | 此首特舉晉人風格高出齊、梁也,非專以斥薄溫、李也。後章「精純全失義山真」,豈此之謂乎?義山在晚唐時,與飛卿、柯古並稱「三十六體」,原自以綺麗名家,是又不能盡以義山得杜之精微而概例之也。即放翁論詩亦有「溫李真自鄶」之句,蓋論晚唐格調,自不得不如此。遺山之論,前後非有異義耳。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淵明是晉人。柳子厚,唐之謝靈運;陶淵明,晉之白樂天。 |
6 | 此章論陶詩也。而注先以柳繼謝者,後章「謝客風容」一詩具其義矣。蓋陶、謝體格,並高出六朝,而以天然閒謎嗄櫓陶,以蘊釀神秀者歸之謝,此所以為「初日芙蓉」,他家莫及也。東坡謂柳在韋上,意亦如此,未可以後來王漁洋謂韋在柳上,輒能翻此案也。遺山於論杜不服元微之,而於繼謝者獨推柳州。四十年前,愚在粵東藥洲亭上與諸門人論詩,嘗有《韋柳詩話》一卷,意亦竊取於此。慷慨歌謠絕不傳,穹廬一曲本天然。中州萬古英雄氣,也到陰山敕勒川。 |
7 | 遺山錄金源一代之詩,題曰《中州集》。「中州」云者,蓋斥南宋為偏安矣。虞道園嘗欲撰《南州集》而未果成,然而推此義也,迷諞派攪罩中耳。「中州」二字,卻於「慷慨歌謠」一首拈出,所謂文之心也。沈宋橫馳翰墨場,風流初不廢齊梁。論功苦準平吳例,合著黃金鑄子昂。 |
8 | 此於論唐接六代之風會,最有關係,可與東坡「五代文章付劫灰」一首並讀之,於初唐獨推陳射洪,識力直接杜、韓矣。然而遺山詩集,初不斤斤效阮、陳作《詠懷》、《感寓》之篇也,豈其若李、何輩冒稱復古者得以藉口邪?鬥靡誇多費覽觀,陸文猶恨冗於潘。心聲只要傳心了,布俠椒可是難。「陸蕪而潘淨」,語見《世說》。 |
9 | 此首義與下一首論杜合觀之。排比鋪張特一途,藩籬如此亦區區。少陵自有連城璧,爭奈微之識В∈錄元稹《子美墓志》。 |
10 | 此首與上章一義,「排比鋪張」,即所云「布俠椒」也。然正須合前後章推柳繼謝之義同善會之,然後知遺山之論杜,並非吐棄一切之謂耳。王漁洋嘗謂杜公與孟浩然不同調,而能知孟詩,此方是上下原流、表裏一貫之旨也。其實元微之所云「鋪陳終始」、「排比聲律」與所謂「渾涵汪茫」、「千彙萬狀」者,事同一揆。而漁洋顧欲刪去「相如」、「子□」一聯,與其論謝詩欲刪「廣平」、「茂陵」一聯者正同。然則遺山雖若與元微之異說,而其識力則超出漁洋遠矣。望帝春心⒍啪欏<訝私跎怨華年。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 |
11 | 拈此二句,非第趁其韻也。正以先提唱「杜鵑」句於上,卻押「華年」於下,乃是此篇回復幽咽之旨也。遺山當日必有神會,惜未見其所述耳。漁洋以釋道安當之,豈其然乎?遺山於初唐舉射洪,於晚唐舉玉溪,識力高絕,知世傳《唐詩鼓吹》非出遺山也。然而遺山云「精純全失義山真」,拈出「精」、「真」分際。有此一語,豈不可抵得一部鄭氏箋耶!餘更於下卷詳之。○宋初楊大年、錢惟演諸人館閣之作,曰《西崑酬唱集》,其詩效溫、李體,故曰西崑。西崑者,宋初翰苑也。是宋初館閣效溫、李體,乃有西崑之目,而晚唐溫、李時,初無西崑之目也。遺山沿習此稱之誤,不知始於何時耳?然遺山論詩既知義山之「精」、「真」,而又薄溫、李為「新聲」者,蓋義山之精微,自能上追杜法,而其以綺麗為體者,則斥為新聲,但以其聲言之,此亦所謂言各有當爾。筆底銀河落九天,何曾憔悴飯山前?世間東抹西塗手,枉著書生待魯連。 |
12 | 此妙於借拈李詩以論杜詩,可作李、杜二家鑰,與義山「李杜操持」一首正相發也。與前章斥元微之意同。其不以鬼怪目玉川,意亦如此。切響浮聲發巧深,研磨雖苦果何心?浪翁水樂無宮徵,自是□山《韶》音。「水樂」,次山事。又其《Ы乃曲》雲:「停橈靜聽曲中意,好是靈山《韶》音。」 |
13 | 此皆絃外之旨,亦須善會之。猶夫「排比鋪陳」一章,非必吐棄一切之謂也。東野窮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江山萬古潮陽筆,合在元龍百尺樓。 |
14 | 韓門諸家,不斥賈而斥孟,亦與東坡意同。不論及李長吉者,遺山心眼抑自有屬矣。昔杜樊川為《李長吉詩序》曰:「少加以理,奴僕命《騷》可也。」未知遺山意中分際如何?謝客風容映古今,發源誰似柳州深?朱弦一拂遺音在,卻是當年寂寞心。 |
15 | 柳詩繼謝之注,至此發之。以白繼陶,以柳繼謝,與漁洋以韋繼陶不同,蓋漁洋不喜白詩耳。奇外無奇更出奇,一波纔動萬波隨。只知詩到蘇黃盡,滄海橫流卻是誰? |
16 | 遺山寄慨身世,屢致「滄海橫流」之感,而於論蘇、黃發之。竇皋《述書賦》論褚河南正是此意,不知者以為不滿褚書也。 |
17 | 讀至此首之論蘇詩,乃知遺山之力爭上游,非語言筆墨所能盡傳者矣。金入洪爐不厭頻,精真那計受纖塵!蘇門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詩百態新。 |
18 | 此章收足論蘇詩之旨,即蘇詩「始知真放本精微」也。「百態新」者,即前章「更出奇」也。「蘇門忠臣」云者,非遺山以繼蘇自命也,又非指秦、晁諸君子也。 |
19 | 百年纔覺古風回,元討釗舜蔚誒礎;溲Ы鵒曖逃興擔竟將何罪廢歐梅? |
20 | 此「迴」字即坡公詩「釔礁窳ξ慈迴」之「回」字,是遺山力爭上游處也。亦何嘗有人「諱學金陵」?亦何嘗有人「欲廢歐梅」?觀此可以得文章風會氣脈矣。古雅難將子美親,精純全失義山真。論詩寧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裏人。 |
21 | 唐之李義山,宋之黃涪翁,皆杜法也。先生撮在此一首中,真得其精微矣。放翁、道園皆未嘗有此等議論,即使不讀遺山詩集,已自可以獨有千古矣。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傳語閉門陳正字,可憐無補費精神。 |
22 | 前首並非不滿西江社也,此首亦並非斥陳後山也,此皆力爭上游之語,讀者勿誤會。 |
23 | 王介甫《唐百家詩》所錄多非大篇,故後人多疑之者。遺山詩「陶謝風流到百家,半山老眼淨無花。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借齒牙。」蓋遺山之意,謂半山多取近古之作,不必多取其大篇歟?後二句,蓋指後人有議論半山此選者。今未詳其事,不能確定「曾郎」為誰也。昔在館下,紀曉嵐與陸耳山同幾,校遺山集,予未得檢視其簽處也。後一日進書,在直廬鴉埃曉嵐語序曰:「遺山詩首句,一本作『王謝風流』,或謂『王』字是『三』之訛,然乎?」予曰:「自是『陶謝』,不聞作『王謝』也。」及到館下,未暇覆檢曉嵐所校是某家藏本,顧有此異耶?曉嵐又謂「曾郎」當是茶山,予亦以無實徵,未敢定耳。遺山集訖無精校之本,明弘治戊午,沁州李翰刻儲膆也乇荊前有李冶、徐世隆二序,後有王鶚、杜仁傑二跋,末有附錄一卷。今所行無錫華氏刻本,即此本重刻,無後二跋,其中訛字極多,須訪得弘治沁州原刻本校正之。此前更不聞古刻本耳。若能校勘重刻,以拙撰先生年譜附後;又凌仲子亦嘗凡三十首。附說者十八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