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话说大盗连连叩头道:「只求夫人消了气恼,不记前仇,听凭再打多少,我也情愿。」妇人向喽罗道:「他既自己情愿,你们代我著实重打,若再虚应故事,定要狗命!」四个喽罗听了,那敢怠慢,登时上来两个,把大盗紧紧按住;那两个举起大板,打的皮开肉破,喊叫连声。打到二十,喽罗把手住了。妇人道:「这个强盛无情无义,如何就可轻放?给我再打二十!」大盗恸哭道:「求夫人饶恕,愚夫吃不起了!」妇人道:「既如此,为何一心只想讨妾?假如我要讨个男妾,日日把你冷淡,你可欢喜?你们作男子的:在贫贱时原也讲些伦常之道;一经转到富贵场中,就生出许多炎凉样子,把本来面目都忘了,不独疏亲慢友,种种骄傲,并将糟糠之情,也置度外,这真是强盗行为,已该碎尸万段!你还只想置妾,那里有个忠恕之道!我不打你别的,我只打你『只知有己,不知有人』。把你打的骄傲全无,心里冒出一个『忠恕』来,我才甘心!今日打过,嗣后我也不来管你。总而言之:你不讨妾则已,若要讨妾,必须替我先讨男妾,我才依哩。我这男妾。古人叫做『面首』,面哩,取其貌美;首哩,取其发美。这个故典并非是我杜撰,自古就有了。」大盗道:「这点小事,夫人何必讲究考据。况此中很有风味,就是杜撰,亦有何妨。夫人要讨男妾,要置面首,无不遵命。就只这股骄傲,乃是我们绿林向来习气,久已立誓不能改的,还求见谅。」妇人道:「骄傲固是强盗习气,何妨把这恶习改了?」大盗道:「我们做强盗的,全要仗著骄傲欺人,若把这个习气改了,还算甚么强盗!这是至死不能改的。」妇人道:「我就把你打死,看你可改!」吩咐喽罗:「著实再打!」一连打了八十,大盗睡在地下,昏晕数次,口中只有呼吸之气,喘息多时,才苏醒过来。只见强打精神,垂泪说道:「求夫人快备后事,愚夫今要永别了。我死后别无遗言,惟嘱后世子孙,千万莫把绿林习气改了,那才算得孝子贤孙哩。」说罢,复又昏晕过去。 |
2 | 妇人见大盗命已垂危,不能再打,只得命人抬上牀去,不觉后悔道:「我只当多打几板,自然把旧性改了,那知他至死不变。据此看来:原来世间强盗这股骄傲习气,竟是牢不可破。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同这禽兽较量!」因吩咐喽罗道:「这三个女子才来未久,大约船只还在山下,即速将他们带去,交他父母领回;那个黑女在此无用,也命他们一同领去。连日所劫衣箱,也都发还,省得他日后睹物又生别的邪念。急速去罢!倘有错误,取头见我!」喽罗诺诺连声,即将四人引至山下。恰好多、林二人正在探望,一见甚喜。随后衣箱也都发来。众喽罗暗暗藏过一只,大声说道:「今日大王因你四个女子反吃大苦,少刻必来报仇。你们回去,快快开船。若再迟延,性命难保!」多、林二人连连答应,把衣箱匆匆搬上,一齐上了三板,竟向大船而来。 |
3 | 林之洋问知详细,口中惟有念佛。多九公看那黑女,甚觉眼熟,因问道:「请问女子尊姓?为何到此?」黑女垂泪道:「婢子姓黎,乳名红红,黑齿国人氏。父亲曾任少尉之职,久已去世。昨同叔父海外贩货,不幸在此遇盗。叔父与他争斗,寡不敌众,被他害了,把婢子掳上山去。今幸放归。但孑然一身,举目无亲,尚求格外垂怜!」多九公听了,这才晓得就是前年谈文的黑女。到了大船,搬了衣箱,随即开船。红红与众人见礼。吕氏问知详细,不免叹息劝慰一番。闺臣从舱内取出一把纸扇道:「去岁我从父亲衣囊内见了此扇,因书法甚佳,带在身边,上面落的名款也是『红红』二字,不知何故?」多九公把当日谈文之话说了,众人这才明白。 |
4 | 闺臣道:「我们萍水相逢,莫非有缘!姊姊如此高才;妹子此番回去,要去观光,一切正好叨教。惟恐初次见面,各存客气,妹子意欲高攀,结为异姓姊妹,不知姊姊可肯俯就?」红红道:「婢子今在难中,况家世寒薄,得蒙不弃,另眼相看,已属非分;何敢冒昧仰攀,有玷高贵!」林之洋道:「甚的攀不攀的!俺甥女的父亲也做过探花,黎小姐的父亲也做过少尉,算来都是千金小姐。不如依俺甥女,大家拜了姊妹,倒好相称。」若花、婉如听了,也要结拜。于是序了年齿:红红居长,若花居次,闺臣第三,婉如第四,各自行礼;并与吕氏、多、林二人也都见礼。 |
5 | 只听众水手道:「船上米粮,都被劫的颗粒无存,如今饿的头晕眼花,那有气力还去拿篙弄舵!」多九公道:「林兄快把豆面取来,今日又要仗他度命了。」 |
6 | 林之洋道:「前日俺在小蓬莱还同甥女闲谈:自从得了此方,用过一次,后来总未用过。那知昨日还是满舱白米,今日倒要用他充饥。幸亏女大王将衣箱送还;若不送还,只怕还有甚么『在陈之厄』哩!」随即取了钥匙前去开箱。谁知别的衣箱都安然无恙,就是红红两只衣箱也好好在舱,就只豆面这只箱子不知去向。 |
7 | 多九公道:「此必喽罗趁著忙乱之际,只当里面盛著值钱之物,隐藏过了。」林之洋这一吓非同小可,忙在各处寻找,那有踪影。只得来到外面同众人商议。又不敢回去买米;若要前进,又离淑士国甚远。商议多时,众水手情愿受饿,都不敢再向两面国去,只好前进;惟愿遇著客船,就好加价购买。一连断餐两日,并未遇著一船。正在惊慌,偏又转了迎面大风,真是雪上加霜。只得收口,把船停泊。众水手个个饿的两眼发黑,满船惟闻叹息之声。 |
8 | 闺臣同若花、红红、婉如饿的无可奈何,只得推窗闲望。忽见岸上走过一个道姑,手中提著一个花篮,满面焦黄,前来化缘。众水手道:「船上已两日不见米的金面,我们还想上去化缘,你倒先来了。」那道姑听了,口中唱出几句歌儿。唱的是: |
9 | 我是蓬莱百谷仙,与卿相聚不知年; |
10 | 因怜谪贬来沧海,愿献「清肠」续旧缘。 |
11 | 闺臣听了,忽然想起去年在东口山遇见那个道姑,口里唱的倒像也是这个歌儿,不知「清肠」又是何物,何不问他一声。因携若花三人来至船头道:「仙姑请了:何不请上献茶,歇息谈谈,岂不是好?」道姑道:「小道要去观光,那有工夫闲谈,只求布施一斋足矣。」闺臣忖道:「他这『观光』二字,岂非说著我么?」因说道:「请问仙姑:你们出家人为何也去观光?」道姑道:「女菩萨:你要晓得一经观光之后,也就算功行圆满,一天大事都完了。」闺臣不觉点头道:「原来这样。请问仙姑从何至此?」道姑道:「我从聚首山回首洞而来。」闺臣听了,猛然想起「聚首还须回首忆」之句,心中动了一动道:「仙姑此时何往?」道姑道:「我到飞升岛极乐洞去。」闺臣忖道:「难道『观光』『回首』之后,就有此等好处么?我再追进一句,看他怎说。」因问道:「请教仙姑:这『极乐洞』虽在『飞升岛』,若以地理而论,却在何地?」道姑道:「无非总在心地。」闺臣连连点头道:「原来如此,承仙姑指教了。但仙姑化斋,理应奉敬,奈船上已绝粮数日,尚求海涵!」 |
12 | 道姑道:「小道化缘,只论有缘无缘,却与别人不同:若逢无缘,即使彼处米谷如山,我也不化;如遇有缘,设或缺了米谷,我这篮内之稻,也可随缘乐助。」 |
13 | 若花笑道:「你这小小花篮,所盛之稻,可想而知。我们船上有三十馀人,你那篮内何能布施许多?」道姑道:「我这花篮,据女菩萨看去虽觉甚微,但能大能小,与众不同。」红红道:「请问仙姑:大可盛得若干?」道姑道:「大可收尽天下百谷。」婉如道:「请教小呢?」道姑道:「小亦敷衍你们船上三月之粮。」 |
14 | 闺臣道:「仙姑花篮既有如此之妙,不知合船人可与仙姑有缘?」道姑道:「船上共有三十馀人,安能个个有缘。」闺臣道:「我们四人可与仙姑有缘?」道姑道:「今日相逢,岂是无缘:不但有缘,而且都有宿缘;因有宿缘,所以来结良缘;因结良缘,不免又续旧缘,因续旧缘,以致普结众缘,结了众缘,然后才了尘缘。」说罢,将花篮掷上船头道:「可惜此稻所存无多,每人只能结得半半之缘。」婉如把稻取出,命水手将花篮送交道姑。道姑接了花篮,向闺臣道:「女菩萨千万保重!我们后会有期,暂且失陪。」说罢,去了。 |
15 | 婉如道:「三位姊姊请看:道姑给的这个大米,竟有一尺长,无如只得八个。」三人看了,正在诧异,适值多九公走来道:「此物从何而来?」闺臣告知详细。 |
16 | 多九公道:「此是『清肠稻』。当日老夫曾在海外吃过一个,足足一年不饥。现在我们船上共计三十二人,今将此稻每个分作四段,恰恰可够一顿,大约可以数十日不饥了。」若花道:「怪不得那道姑说『只能结得半半之缘』,原来按人分派,每人只能吃得四分之一,恰恰一半之半了。」多、林二人即将清肠稻拿到后面,每个切作四段,分在几锅煮了。大家吃了一顿,个个精神陡长,都念道姑救命之德。 |
17 | 次日开船。闺臣偶然问起红红当日赴试,可曾得中之话。红红不觉叹道:「若论愚姊学问,在本国虽不能列上等,也还不出中等;只因那些下等的都得前列,所以愚姊只好没分了。」若花道:「这是何意?难道考官不识真才么?」红红道:「如果不识真才,所谓『无心之过』,倒也无甚要紧;无如总是关节夤缘,非为故旧,即因钱财,所取真才,不及一半。因此灰心,才同叔父来到海外,意欲借此消遣,不想倒受这番魔难。贤妹前日曾有观光之话,莫非天朝向来本有女科么?」 |
18 | 闺臣道:「天朝虽无女科,近来却有一个旷典。」于是就把太后颁诏各话,告诉一遍。红红道:「有此胜事,却是闺阁难逢际遇。但天朝考官向来可有夤缘之弊?」 |
19 | 闺臣道:「我们天朝乃万邦之首,所有考官,莫不清操廉洁。况国家不惜帑费,立此大典,原为拔取真才、为国求贤而设,若夤缘一个,即不免屈一真才,若果如此,后世子孙,岂能兴旺?所以历来从无夤缘之事。姊姊如此抱负,何不同去一试,我们既已结拜,将来自然同其甘苦。设或都能中式,岂非一段奇遇?」红红道:「愚姊久已心灰,何必又做『冯妇』。『败兵之将,不敢言勇。』虽承贤妹美意,何敢生此妄想。倘蒙携带,倒可同至天朝瞻仰赡仰圣朝人物之盛;至于考试,竟可不必了。」 |
20 |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