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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View] [Edit] [History]

自序》

1 前明遭流賊之亂,莊烈帝殉社稷,在祟禎甲申三月;實我大清世祖章皇帝順冶元年也。攝政王因吳三桂請兵殺賊,遂整旅入關,廓清群穢,定鼎燕京;收兗、豫,下兩江,平川、陝,克楚、粵,開滇、黔。薄海內外,莫不臣妾;幅𢄙之廣,亙古未有。維時殘明餘孽,播越南服,竊距一隅,稱王稱帝、建朔改元,如趙宋之恭端帝昺喘息海涯;至壬寅十一月而後澌滅殆盡。彼中野史,實繁有徒;不審明歷之垂盡、大統之有歸,猶是尊其君曰「主上」、稱我朝為「與國」。苟法網稍密,寧不戮其人而火其書,豈容惑世誣民、昭示來者。而興朝無文字之禁,且煌煌聖諭:雖有忌諱,概勿苛求。太史氏編輯《明史》,於崇禎末造間採其說,足成志、傳。今上皇帝又御撰「資治通鑒」、「明紀綱目,頒行天下。天根伏讀之下,「編年」既上繼麟經,「列傳」又遠追班、馬,於以知皇上聖學之淵深、昭代文章之鴻巨,有非續編諸史所能仿佛也。獨是「綱目」起於洪武、止於崇禎,甲申而後,「國史」未頒;《明史》三王列傳止一書建元,其事散見諸臣列傳。讀者未易得其要領,不得不泛觀野史。顧其書訛龐偽雜,是非淆亂;童年白首,究不知聖朝之何以大一統、三王之何以隨起隨滅,豈非今日之缺典與?
2 天根伏處山陬,無從得見本朝實錄;因於暇日抽繹《明史》為經、摭拾野史為緯,訛者正之、偽者削之,始於順治甲申、止於康熙壬寅,撰次「爝火錄」三十二卷。懸知讀是編者,睹孱王之庸懦、奸權之貪鄙、丁弁之驕悍,與夫盜賊之橫暴、黎民之顛沛,自當切齒怒目;間見二、三精忠報國、闔門殉難之臣,足與文天祥、張世傑輩爭烈者,有不掩卷咨嗟、撫幾而長嘆者乎?然則,是編也,雖不足為《明史》羽翼,未必非「國史」之嚆矢也矣!名「爝火」者,深慨夫三王臣庶以明末餘生竊不自照,妄想西升東墜,速取滅亡,為可哀也!
3 大清乾隆十三年六月望前二日,云墟散人李天根書

引用書目》

1 憶自丙戌之春,同人集惜字會,以素紙刷蟲魚草木花板,裝釘成本;請同人向街市村落,與婦人女子換夾針線破書。至歲終,檢閱一過,凡學堂書及坊間印行者,付之一炬;間有稗官野史、彈詞小說、陰果謗揭目所未經見者,無論抄本槧本、斷簡殘編、有頭無尾、古事今事,取文理通曉者錄存之。如是者數年,共成千五百餘種。又於書坊敗紙中,搜得計六奇氏「南、北略」草稿,亦殘缺失次,塗乙勾補,字跡漫滅,卒難句讀;取他書印証,以意會通,敘次成帙,而缺「南略」一卷至六卷。
2 丁卯季秋,花渡毛子蓁芟過予草堂;予出《樂府》數種相商確。中有《李雲娘》一劇,系明末時事;因問蓁芟:『弘光、永歷始末,未能深悉;子知之乎』?蓁芟笑謂:『爾書名刺拜我為師,我一一告汝』!予曰:「嘻!吾學詩、學文、學長短句樂俯、學醫、學書、學畫、學稼、學圃,未當從師;今為是區區者,稱爾門弟子耶?速去,三日後刮目來見!」蓁芟拂衣起,攫予《白頭花燭》去。予因翻《明史》、《橫雲山人集》、《明紀綱目》,起自甲申、止於壬寅,編次成卷;複抽繹前所錄群書,並向諸友人借抄秘本附麗之。凡七閱月而告竣。蓁芟攜《白頭花燭》複至,脫帽掀髯抗聲而言曰:「吾刮目來矣!阿蒙究竟何如也?」予出是編誇示之。讀未終卷,吒曰:「吾久欲撰次此書,不意爾先着鞭;吾當盡焚其稿,稽首稱弟子矣!」相與撫掌大笑。然是編非羞萋芟一激之力,不能成也;予不敢沒其實,故詳著之。
3 昔朱竹垞撰《日下舊聞》,無一字出之於己;予於是編,亦仿此意,誓不杜撰一字。因將所引用群書,列之於左。然予家鮮藏書,取裁無所;足不出戶,聞見奚從?挂一漏萬之譏,有所不免。嘗聞王荊公選《唐百家詩》,就宋次道家所藏者精擇之;明知未備,而曰:「欲知唐詩者,觀此足矣!」而吾亦曰:「欲知弘光、永歷事者,觀此足矣!」
4 《御覽資治通鑒明紀綱目三編》《明史》李光地奉敕撰
5 《三藩紀事本末》青浦楊陸榮採南
6 《橫雲山人集》王鴻緒撰
7 《通鑒紀事本末》
8 《綏寇紀略》吳梅村偉業
9 《大事記》沈國元
10 《甲乙事案》竹塢遺民文秉蓀符《先撥志始》文秉
11 《明末五小史》王氏三餘集
12 《明季遺聞》鄒漪流綺氏
13 《南、北略》計六奇
14 《殷頑錄》楊陸榮
15 《酌中志》劉若愚
16 《求野錄》客溪樵隱鄧凱著
17 《也是集》自非逸叟
18 《明朝怪異雜記》襄陽道人石麟
19 《核真略》鳧岫楊仕聰
20 《所知錄》錢秉鐙飲光
21 《東明聞見錄》行人司行人瞿共美
22 《足徵錄》堵雪懷
23 《甲乙史》《甲乙匯略》《樵史》《國變錄》
24 《忠逆定案》方以智
25 《國難錄》徐凝生
26 《公道單》《明紀輯略》《啟運錄》《明名臣言行錄》《崇遺錄》《崇宮詞》《流寇始末》《甲申忠義傳》《寇志》《知寇子》《三朝要典》
27 《平寇傳》趙文山
28 《志忠傳》《忠義錄》《續表忠記》
29 《忠貞軼記》順天教授徐君懋
30 《偵俠記》
31 《蜀難紀略》太倉沈豹文
32 《亂蜀始末》
33 《兩廣紀略》華複蠡
34 《兩粵新書》《粵游記》
35 《嶺南詩記》王隼蒲衣氏
36 《仿指南錄》康範生
37 《閩游月記》華廷獻
38 《維揚殉節略》史德威
39 《疁錄》
40 《江陰城守紀事》許重熙
41 《江陰城守死事諸人傳》《江上遺聞》
42 《海角遺編》七峰樵道人
43 《海濱私記》《海甸遺聞》
44 《虞山妖亂記》馮巳蒼舒
45 《過墟志感》
46 《閩幕紀略》許旭九日
47 《閩中雜記》《畫壁遺稿》
48 《安龍逸史》溪上樵隱
49 《滇考》
50 《滇黔耳聞》溧陽蒼水老人彭玨
51 《征行紀略》馬君輝玉
52 《征西機略》嵇永福
53 《孫可望據雲貴始末》馬玉
54 《北游紀略》《南歸草》黃孔昭
55 《北墅緒言》《北墅手述》《政餘筆錄》《雞窗剩言》《柳軒叢話》《思庵閒筆》
56 《三垣筆記》李映碧清
57 《嘯虹筆記》《堅瓠集》《剪寇錄》《誅巢新編》《萬花金谷》《談往》
58 《□□》□燕□
59 《愚公考略》《複社紀略》《太白劍》《懷秋集》《遣愁集》《快心傳》《桂園夜話》《蠻司合志》《憶記》《曠園雜志》
60 《一席紀聞》顧杲命子點鹿輯
61 《錄異》
62 《板橋雜志》餘無懷
63 《肅松錄》譚吉璁
64 《後鹽錄》
65 《冥報錄》陸麗京
66 《成仁錄》屈大均
67 《輟耕錄》
68 《野史》《義史》
69 《祀史》沈國元
70 《綏史》
71 《寄園寄所寄》趙吉士恆志
72 《觚剩》鈕玉樵琇
73 《嶽半主人偶編》《大有奇書》《西皋外集》《盛京賦》《拾燼餘聞》
74 《殉節錄》徐敷,一名玄紀,左懋第使

引用書目·參考諸書》

1 《畿輔志》、《江南通志》、《山東通志》、《山西通志》、《河南通志》、《四川通志》、《湖廣通志》、《江西通志》、《浙江通志》、《福建通志》、《廣東通志》、《廣西通志》、《雲南通志》、《貴州通志》、《常州府志》、《蘇州府志》、《無錫縣志》

引用書目·取裁諸書》

1 《李忠毅公年譜》、《華鳳超年譜》、《張玉笥死難事略》許重熙、《堵文襄公傳》、《洪承疇行狀》洪士銘、《魏叔子集》、《吳梅村集》、《陳孝威壺山集》、《侯朝宗集》、《錢牧齋集》、《汪琬堯峰文集》、《錢陸𤌴集》、《瞿起田集》、《金道隱集》、《戴名世集》、《邵長蘅集》、《朱彞尊集》、《李翰業集》、《沈歸愚文鈔》、《陸鐵莊集》

凡例》

1 一、是編始於順治元年三月十九日莊烈帝殉社稷、止於康熙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魯王薨於金門,凡十有九年;載福、潞、唐、魯暨紹武、永歷諸王立國事。至本朝大政具在「國史」,非野乘所當及,故不敢妄贅一辭;惟命將出師、討滅闖獻、蕩平南服,則書大帥氏名克某省郡縣。然必遍檢《明史》、考核群書,確然可據,然後編入。
2 一、是編編年,頂格大書「大清順冶元年」,尊正統也;次行低一格書「崇禎十七年」,紀明事也。乙酉以後,次行低一格書福、唐諸王紀元,遵「綱目」列國例也。
3 一、是編正朔遵本朝《時憲書》頂格書,不用前明《大統歷》;群書有用《大統歷》者,必細查甲子,一一改正。如「明史」亦間有承舊文月日不改者:瞿式耜傳云:『順治五年閏三月,李成棟、金聲桓叛。七年閏十一月十有七日,式耜遂與張同敞俱死』。考《時憲書》:戊子年閏在四月,庚寅無閏、閏在明年二月;是以「大統」之月日系於順治之年也,不可從也。凡若此類,皆依《時憲書》是正。
4 一、是編以《明史》及《綱目三編》為經,頂格書;群書為緯,低一格書。群書與《明史》同者,止錄《明史》;《明史》略而群書詳者,補其說於《明史》之下;群書與《明史》異者,附其說於本事之下;群書有而《明史》無者,則跳行另列,注「見某書或某人」云。
5 一、一事而群書互見、各有詳略不同者,則刪並合一;或一事而群書所載各別、是非大相背謬者,則盡列群書之說,考其是非、真偽而著明之。至如許都、王之明、大悲、童氏諸案,是非真偽莫辨,則付之「以疑傳疑」而已。
6 一、群書多載事跡、間有出於論斷者,如文蓀符、魏叔子、楊鳧岫仕聰、錢飲光秉鐙諸先生目擊當時情事,其說不誣;故並採入。至屈山大均以叛臣編入《存仁錄》,大乖正史;予不取焉。
7 一、福、唐、魯、桂諸王皆以藩封建號,亨嘉、慈炎之輩並以宗室起兵。是編必詳著其支派世系,一以別倫序之親疏、一以辨興複之誠偽;則群臣擁戴崇奉者,不待言而邪正自明矣。然《明史》自天啟、崇禎以後,「本紀」不無漏略、「志傳」更多矛盾;而群書載記,散見雜出,都無根底。如崇禎十六年張獻忠沉雅王華奎於江中,後無傳襲;周裔益陽王朝墰無子,國除;遼裔益陽王憲墉薨,亦無傳;而野史載楚王益陽屯兵浙江,斥魯王不當監國,為李長祥誅逐;亨嘉為隆武廢殺,不著續封;而瞿式耜遺表云『靖江王父子未曾出城』,野史云『靖江王出走,世子、次子俱縊死宮中』。諸如此類,不可枚舉。茲寧從正史闕文,不取浮詞傅會。
8 一、姜瓖叛逆本朝,事在西陲,無關南服;以其稱亦書永歷年號,故亦附見。
9 一、諸臣奏疏,多從節略;間有載全篇者,皆從群書所載,非有去取。
10 一、唐、福王,群書或稱王、稱帝,概仍原文不改,以存真也。
11 一、編輯之下,偶有臆說,輒書片紙投甕原作甓中。及是編脫稿,出而次第之,得若干則,題曰「讀史論略」,附之卷首。非敢臧否前人,亦聊著善善惡惡之意云爾。
12 一、自甲申至壬寅十有九年,輯《紀元續表》;首大清、次莊烈,福、唐諸王並闖、獻、金、王、鄭成功等並列之;俾其興亡存滅一覽了然,亦是編醒心快目之一助也。
13 一、魯王薨於金門,前明之子孫盡矣。獨鄭成功「遺孽」漂泊海洋、巢窟台灣,乘「三逆」之亂寇擾閩、粵,海上訖無寧宇;直至康熙二十二年七月,鄭克塽歸降,而「僭偽」悉平,皇圖混一。因再輯「附記」一卷,以終其事。

論略》

1 有明之亡,亡於流寇之蹂躪乎?亡於逆奄之肆毒乎?亡於莊烈之操切乎?亡於熹廟之童昏乎?皆非也;亡於神宗之怠荒而已矣!神宗以衝年嗣位,得張居正為師相,尊主權、核名實、任將帥、嚴考成、均徭役、徙邊堡、治河決、理漕運:百廢俱舉。雖一時廷臣惡其專恣,然萬歷初政,起衰振惰,致國富強;中葉以來,相業莫有過之者。居正既沒,帝自以為海宇承平,一切務為苟簡:庶官不備,廊廟空虛;靜攝深宮,內外隔絕。寵鄭妃而國本動搖,遣礦使而變亂蜂起。申時行、趙志皋、沈一貫、方從哲輩相繼柄國,俱碌碌充位,無所匡救;遂致職業盡弛,上下解體。言官初為執政所抑,執政繼為言官所攻。東林以氣節相高,三黨以搏擊為事。台諫之勢,積重不返;門戶之禍,與國俱深。卒之天譴迭至,飢饉洊臻;邊烽盜警,內外交訌。喪亂之勢已成,而帝猶洩洩如故。向使神宗享國複延數載,明之天下寧再傳乎?熹廟繼立,逆奄煽虐,國家垂盡之元氣,琢削無遺。迨至莊烈,本非亡國之君,適當亡國之運。宵旰焦勞,十有七年;身亡國破,社稷丘墟。萬世而下,猶曰『亡明者,莊烈也』!嗚呼!豈不冤哉!
2 明之公卿勛戚、官紳士庶,殉節者如範景文、倪元潞而下,不滿百人;從逆者自魏藻德而下,不止千數!何盡忠者寥寥而降賊者若是之多耶?或以為靖難時殺戮慘酷之報;予不以為然。勝國養士三百年,高爵厚祿盡歸科目。即如魏藻德者,莊烈帝親擢殿試第一,不三年而位至首相;一旦君亡國破,首先從賊,矢口詆先帝無道。若此者,報成祖耶?報莊烈耶?吾恨不得剝藻德肺肝而觀其黑白矣!
3 李自成一大伙強盜耳!攻州破省,止掠金銀、幣帛;城郭人民,棄而不守:純是明火執仗、打家劫舍行徑。游騎至燕都,城不攻自破,渠亦夢想不到。觀其躍馬彎弓射承天門,坐皇極殿召見百官,一時小人得志,何異狐升御座;迨後屢更即位之期,升殿而眩掉震慄。縱不為吳三桂所逐,亦將拷掠朝官之貨賂、搜括庫藏之蓄積,捆載而西,藏之巢穴,常為盜魁以沒世矣;南面而王天下,豈其志哉!何一時縉紳之士昧於大義、暗於知人,流賊也而視之若堯、舜,強盜也而尊之曰湯、武;如蠅逐臭、如蛾撲燈。投降之戮辱,慘於殉節之死亡;生為叛逆之臣,死為不義之鬼。嗚呼!富貴利達而求之於強盜之手,其妻妾固逃竄刑戮之不逮,又何暇羞而泣哉!
4 魏宮人誓不受污,一呼同類而從死者一、二百人;費宮人義不共戴,以弱女子而殺賊帥,以不獲殲闖為恨。嗚呼!此二女子至今猶凜凜有生氣,須眉男子當愧死無地矣!
5 莊烈帝已殉社稷,皇朝定鼎燕京;識者謂南國君臣不籍土歸順,僭號自立,為不知天命,自取滅亡。嗚呼!為是說者,誠不讀聖人之書,不識聖主之度者也。昔者,狄人伐衛,殺懿公、滅衛國,宋桓公立戴公於曹;狄人侵邢,齊桓公救之,遂逐狄人,遷邢于夷儀。傳曰:『齊師、宋師、曹師城邢、城楚丘;邢遷如歸,衛國忘亡。凡侯伯救患、分災、討罪,禮也』。夫春秋之世,衰亂極矣,當時諸侯尚能興滅繼絕如此;而謂我皇朝聖君賢相,曾齊桓、宋桓之不若哉!初,王師從吳三桂之請,統師入關,惟闖逆是討,原無利天下之心。迨破走逆賊,禮葬帝後、掃清宮殿、撫輯群黎,方且謀諸燕眾,置君而去;而太子、二王並死於亂,議冊晉藩。南都適擁立福王;遲至十月乙卯朔,我世祖章皇帝始即皇帝位,頒詔天下,普與民臣更始。由是觀之,我皇朝之有天下,猶唐、虞之揖讓,非湯、武之征誅也;豈俗儒下士臆見曲舌所能擬議聖主如天之度哉!或曰:『子之說固然矣;然福、唐、魯、桂皆非少康、光武之疇哉!彼苟且富貴之徒借之居奇,貪瞬息之榮,糜爛其民而不顧,究竟東南半壁盡入版圖;何如束身歸命、保全首領之為愈耶』?予曰:『子但知已後之陳跡,未審當前之情事也!當闖逆之破燕京也,譬諸富室被盜,屋廬皆毀、闔門盡殲;為之鄰者,起而救之,逐盜滅火,殯其遺骸、收入餘燼,無所歸著。既以義始,寧以利終?籍其貨財,有所不忍!彼江、浙、閩、粵,其外府也;為之紀綱者,將盡畀諸鄰以圖報乎?抑求主人之族屬為主人後,保此餘業也?至若福王北轅、唐藩殞閩、永歷播遷於緬甸、魯國瓢泊於海崖,有非史、張、何、瞿諸君子所能逆料者。且民心未盡忘明也。始則馬、阮亂政,報複私仇;四鎮擁兵,草菅民命;二鄭戀棧於閩省,沙逆弄兵於滇池;繼以城郭如洗,陳、郝劫遷,孫、李構斗,人煙斷絕。加之賣官鬻爵,吸髓吮脂;加賦練兵,水深火熱:金陵有「北地販豬」之賊,福京傳「清兵如蟹」之謠。我皇朝不忍南人之塗炭,爰興伐罪救民之師,以慰「後來其蘇」之望。然且躊躇邳、宿,憩息錢塘;回翔五嶺之巔,溯徊三湘之渚:旅進旅退,養鋒待斃。南國君臣倘能恐懼修省,卑辭厚幣,割地求和如南唐、南宋故事,歲輸貢賦,劃疆而守;恭行節儉,綏輯人民:明之宗社,雖至今存可也。其如和、戰、守三策舉朝不講,一聞烽警,踉蹌奔竄;以天地之大,無所容其身,遁跡蠻邦,玉石俱燼。乃王行之自絕,毋責命於天也。
6 福王立國,無一善政;惟馬、阮屢以「三案」挑激聖怒,謀興大獄,王終不聽,人皆賢之。吾以為王惟不聽馬、阮挑撥,所以不能成中興大業也。王若果能興大獄,必先親統六師,剿絕逆成,光複舊物而有天下矣!夫目擊君父之慘死而不思報,尚冀其報數十年前鄭氏之仇乎?人目馬、阮為巨奸,借「三案」以攻門戶;吾直謂馬、阮為笨伯,小人枉自為小人而已矣!
7 錢秉鐙「所知錄」載:『王封德昌郡王時,負博;持福王印質錢以去。居民首詣馬士英,士英與王不相識,但據王印所在,即為福王世子;後擁戴正位,邀爰立之功。然猶未能實信王之果為世子也』。據此說,神器至重,解典庫以幾文錢獲之,不經極矣!然閱史私記,其時南都人士有「假皇帝、真太子」之謠;豈秉鐙亦有所聞而云然耶?及大清兵濟江,福王夜奔太平,棄其母不顧,直以路人視之矣。王鐸,藩邸舊臣也,見福王於天界寺,直立戟手,數其罪惡;且曰:『餘非爾臣,安所得拜?遂攘臂呼叱而去。由是觀之,其君臣、母子,榮華熱鬧時,未免將差就錯;至冰消瓦解後,不覺真情畢露耳。真耶、假耶?惟福王自知之、士英竊疑之、母後知之而不言、王鐸言之而不盡;舉朝之臣皆夢夢,而都人士且籍藉矣。
8 唐王有利天下之心,依鄭氏以立國而無術駕馭之,卒為其所棄。至其宸翰飛騰、綸音煥發,未嘗不延攬英才、激勸忠義;而無伊、呂、頗、牧其人。應者皆因好作聰明,空言無實;是非不無倒置,賢否並加賞獎。得其褒美,不足為榮;受其恩寵,亦無大異。是以頑鈍無恥之徒進,而賢豪特達者之不至也。較之福、桂王為巨擘;自擬光武,豈其倫歟?
9 諸王魯藩地勢弱小,且又多病,得張、熊為相,朱、王為將,頗著戰功;奸宄不進、閹豎無權,廷臣不修門戶之隙,民間不聞愁嘆之聲。故其初政,亦複可觀。迨至閩中開釁、荊國叛逆,竄跡海壖,瀕於死矣!複得二張、鄭、阮諸人為助,時盛時衰、或隱或現;厭厭一息延及數年,亦云幸矣。
10 紹武遇難從容,追配莊烈無愧;不得以四十日天子而忽之!
11 永明姿表非常,賢明素著,似有可為者;無奈優柔不斷,政出多門。烽警一聞,走而不守。瞿式耜涕泣挽留,終於不聽;其勢不止至緬甸不止也。惜哉!
12 史可法忠有餘而才不足。立君置相,事更有大於此者乎?乃人言「不可」則棄之,人言「可」則奉之。士英朝以入,則可法夕以出;樞輔大柄,拱手讓之。不思督師淮、揚,如可專制自為,亦焉用彼君相為也!且分設四鎮,不置之大河南北,而僅僅列諸淮、徐、邳、泗,已無遠大之圖;未殺一賊、未複尺土,先晉五等,遂成飽揚之勢。卒之兵民相鬥不能輯,藩鎮跋扈無以制;內掣肘於馬、阮,外拘鍵於高、黃。左兵東下,諸將南奔,黃河一帶,十里空營;以致大清兵掉臂入城,揚破援絕,身死而國隨之,良可悲悼!間嘗論之:自古亡國之君,莫暗於劉禪;雖有諸葛武侯之才,不能保其覆亡。而況才不如武侯,所事者更出劉禪下,雖至愚亦知其無及矣。知其無及而猶事之,非所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者耶!度其審處,慎無以成敗議史公哉!
13 高弘圖正色立朝,辨邪正、綜名實,不激不隨,頗得相體。姜曰廣勁骨戇性,守正不阿;扼于憸邪,憤懣叱吒,少休休之量。呂大器乃心潞藩,福王之立非其素志;與曰廣攻士英不勝,率先去國。張慎言秉銓持平,端方諒直,難進易退;有古大臣風。之數臣者,際承平之世,咸收佐理之功;當危急之秋,俱少撥亂之略!
14 劉宗周,黃道周於崇禎朝屢批逆鱗,幾蹈大戮。弘光之世,宗周不受職,稱「草莽孤臣」,似當危行言孫矣;而抗疏論撫臣倡逃、鎮將濫封,並罪舉朝諸臣居功擁戴、不思複仇,劾馬、阮不遺餘力。嗚呼!非「記」所云「至死不變,強哉矯」者耶?道周為士英危言所撼,不得已趨朝;旋即去位。當隆武之世,又軋於鄭芝龍,督師以出。夫宗周不死於馬、阮、高、劉而死於杭州失守,道周不死於芝龍而死於明當被執,天固欲明白表著二人之大節歟!
15 萬元吉身在戎行,心存魏闕;知無不言,言必中款。且調劑四鎮、安輯軍民,甚得要領。乃於章、貢之役,偏信張安,輕棄閩、廣諸軍。吉安既失,皂口隨潰;默林再敗,戰慄如喪神守。諸將欲戰,不許;其宖諫,不聽。明受八十戰艦,一炬成灰;贛州百萬生靈,闔城俱盡。嗚呼!何前智而後愚也!
16 左良玉心輕朝廷,常懷跋扈之志。何騰蛟申大義逆折之、袁繼咸請爵賞乳哺之,暫爾蜷縮。黃澍初恃良玉之勢,與士英構釁;卒因士英之隙,劫良玉舉兵。倘良玉不死,誅馬阮、謀廢立、圖篡弒,有不可言者。嗚呼!黃樹之罪,上通於天矣!至其身為雉媒,誘殺善類,則又小人之尤!雖寸斬之,不足蔽其辜也。
17 錢謙益身為黨魁,被逮獲釋;自當息影山林,絕口不談朝政,庶不失為東林人物。何乃榮利熏心,奧援干進!吞馬、阮之餌,出「報國心長」一疏,盡喪其平生所守。籲!富貴利達之溺人若是之深哉!迨歸本朝,以招降江南為己任;複為蜚語所中,下獄論死,聖天子特宥之。苟有人心者,當如何報稱!而又有投筆吾炙之作,其罪更浮於馬、阮、二方矣!
18 左懋第之使北,本以扶母櫬請行,非君命之也;觀其衰絰入都門,以謁陵、改葬請,得使臣之體矣。與剛林爭辨,聲色俱厲,不屈不撓;無愧富弼。叱洪承疇、罵李建泰,並其弟絕之;比烈蘇武。被囚讀書不輟,發疏金鑣還奏;媲美洪皓。至其舍生取義,端坐受戮,則又勝於古使臣遠矣!再讀其瀕行一疏云:『臣之此行,生死未卜;勿以和議為必成,勿以和成為足恃』!其意蓋曰:和議成,己不居其功;不成,獨當其禍。則是未出國門,已早辦一死矣。嗚呼!懋第誠本朝第一人哉!
19 秦檜主和誤國,千古為人唾罵;然以予論之,南宋遍安百五十年,未必非和議之利也。蓋其時二帝北轅、中州淪陷,高宗倉皇南渡,喘息末寧;則南北強弱之勢,不待較而判然矣。設使不議和而用戰,雖有謀臣猛將,未必能減此朝食也。金一日不滅,宋一日不安,其塗炭生民,不更倍蓰於和議也哉!至弘光之際,更非南宋之比矣。史可法無忠定之謀猷,左良玉非忠簡之忠藎,高、黃二劉不足充張、韓、劉、岳之廝役,文光、之勃未堪為吳玠兄弟之衙官。而闖逆則暴橫於李成,獻賊更桀驁於楊太。渙若冰凘,敗同魚爛。秉國成者,戰守置之不講,議和矢口妄談。遣使而曰經理河北,求和而曰聯絡關東;致書猶名御筆,稱謂呼之國王。款賞無過十萬,割地許之甌脫;勒金幣要其先進誓表,退地後遣官齎以詔書。吾不知其何所恃,而敢於稱尊坐大若此!卒之戮辱使臣,大兵南下;君臣同盡,社稷邱墟矣。此舉,實階之厲也!嗚呼!有秦檜之奸、無秦檜之用,而猶吐罵秦檜曰「奸賊!奸賊」!豈不哀哉!
20 御史祁彪佳、郭維經、科垣熊汝霖、吳適等忠言入告,匡弼弘多。然而彪佳「廠衛」一疏尤切、吳適參駁諸章更嚴;可謂不溺其職者矣。
21 陳潛夫功在河南,為越其傑所譖,已丁艱去矣;而猶責其私謁妖婦,逮訊。小人之誣蔑善類、污褻宮帷如此,可勝誅哉!
22 張亮風烈遜於袁繼咸,而忠節並著;同遭左夢庚之厄,不勝扼腕。南朝諸將,忠勇推黃得功為第一;其次焦漣,其次王之仁。外此,時勇時怯、或正或邪;如馬銜勒,在銜之者矣。
23 韓贊周迎立福王,疏辭蔭賚,請恤南歸難民,叱劉孔昭殿爭非體,叱何志孔操議非法。歲除演劇、元夕張燈,涕泣諫諍;傷心時事,杜門休沐。寧無興「張承業誤老奴」之嘆耶?
24 劉宗周、祁彪佳、徐汧、陸培、徐石麒、夏允彞、蔣德璟、曹學佺、吳鍾巒、王思任、黃淳耀、淵耀諸君子,事非為名,心期自盡;從容就義,朗若晨星:可謂得死之正者。
25 馬士英無大奸大惡之才,不過一庸人耳。若生麻中,自然不扶而直。無奈東林諸人疾之已甚,為叢驅爵;入阮大鋮、楊維垣、張孫振之黨,集群小之惡皆歸之,遂列奸臣之首。予讀史至此,未嘗不哀憫其陷溺於惡而無救拔之者也!或曰:『士英擁立福王,不逾年而傾覆,普天同憤;子故異說以寬其誅,何耶』?予曰:『人皆知甚其罪而不原其情也,請為子逐一明之。士英在閣中,言及故庶吉士張溥,曰:『我故人也;死,酎而哭之』。姜曰廣曰:『公哭東林賢者,亦東林耶』?士英曰:『我非叛東林者,東林拒我耳』。士英自言如此,非東林疾之已甚乎?大悲之獄,阮大鋮輩日夜為羅織之謀,捏造蜚語,欲盡殺天下正人;士英不欲為已甚,卒寢其事。北來少年之獄,李沾刑嚴訊酷;士英命釋之,幸免於死。童氏之獄,士英勸帝迎之入宮,以慰臣民之望:非其良心不泯,夜氣猶存者乎?事敗之後,遇大鋮於方國安軍中,以南都之壞半由大鋮而己居首惡之名,與大鋮大相矛盾:非悔禍之心乎?大清兵下金陵、蘇、杭,勢如破竹,錢謙益、王鐸、方逢年之徒紛紛投順;而士英淹蹇浙東,心懷故國。欲歸魯藩,張國維數其十大罪拒之;欲投隆武,唐王敕禁兵將不許逆輔入關。假令反側之子屢遭折辱,必將棄楚歸漢,反戈相向矣。而士英猶七疏自理,潛伏草澤,作八十老寡;不猶愈於反面事仇者之蓋當平心論之,若士英者,加以貪鄙誤國之罪,伏鑕奚辭;若擬之李貓籃面,士英之?惡不如是之甚也,不足以服其心也!
26 兩京淪陷,各郡邑紳衿倡義起兵,首事者志圖恢複,奮不顧身,誠為義舉;而無如所集者皆不逞之徒。或假義民名色,徵糧索餉,抄掠鄉里,以充私橐者有矣;或公報私仇,屠戮素所不快,以舒宿憾者有矣;或爭權奪勢,倒戈內向,自相吞並者有矣。至事窮勢敗,桀黠者竄入他州、懦鈍者死於鋒鏑。城破之日,玉石俱焚,死尸山積。首事之家,闔門殉難;甚有目擊父母、兄弟、妻子慘死,而後身受臠割者。雖或留名千古,一時貽害生民,萬死莫贖。獨陳湖陸世鑰毀家集眾,佯與不逞者為犄角而陰遏其凶鋒,劫獄以救同事、斂跡以全身命,如神龍見首不見尾,有大異於鹵莽滅裂者;予故表而出之。至竇莊張夫人之守堡禦寇、廬陵劉淑英之募兵報國,則又媲美夫人城、娘子軍,須眉不得與之爭烈矣竇莊在汾州府沁水縣東北,張忠烈公銓里居也。銓父尚書五典,度海內將亂,築堡甚固。至崇禎四年七月,賊趙四兒率兵六千餘人犯竇莊;時五典已沒,銓子通浚、道澤俱官京師。眾議叶堡避賊;銓妻霍氏語其少子道隆曰:『避賊而出,家不保;出而遇賊,身亦不保:等死耳。死於家,不猶愈於死於野乎!且吾堅守,賊必不能得志』。乃躬率僮僕守御。賊至環攻之,堡中矢石齊發,殺賊甚眾;越四日乃退。其避山谷者,多遇賊淫殺;惟張氏宗族得全。副使王肇生名其堡曰「夫人城」——見「流寇始末」
27 何騰蛟駐楚,歷事三朝,始終一節。自左良玉之叛,投江不死,轉入長沙,集屬吏、調諸將,複成一軍;迨招降李錦、高必正,而聲勢大震。然紀律不嚴,條籠不密。高、李狼子野心,時複潰亂;張、劉悍弁猘猛,輒肆淫掠。收複群縣,旋得旋失;姚、黃十三家之眾,為湖陰大害:是皆過於寬柔之故也。聞唐王被執,厲兵保境;聞桂林有變,督師赴援。複全州,歸功式耜;克衡、永,議進長沙:無刻不以興複為念,其心蓋有如皎日矣!
28 瞿式耜之撫粵西也,值靖江僭立,勢極猛厲;羈囚迫脅,無所不至。式耜以死拒之,卒覆其國。功成不居,放舟東下,山水自娛;其視貪天功以為己功者,不啻徑庭矣。
29 浙、閩、兩粵,地愈促,民愈窮;主愈孱弱,相愈庸鄙;將愈驕悍,卒愈惰;公戰愈怯,私鬥愈勇;朝臣愈水火,官吏愈貪酷;當寺愈煬灶,內釁愈多;盜賊愈熾,強敵愈張:張、何、黃、蔣、瞿、熊諸公猶撐持十數年,其難更倍於史閣部什百也。
30 瞿式耜死守桂林以圖恢複,大清兵屢攻之,得焦璉諸將協力拒戰,幸而獲全。而無如主客不和,互相爭鬥;兵弁無紀,縱肆淫掠。強敵甫退,內難遽作;劉承胤、郝搖旗之徒劫駕播遷,顛倒潰亂。桂林方幅之地,竭脂膏以為糧,不能供其飽;蠲囊橐以為犒,不足厭其貪。而又縱火室廬、喋血城郭,孑遺之民,堪幾遭糜爛耶!嗣後「忠貞」潰而騰蛟殉節長沙,楚中群縣俱喪;南雄陷而成耀逃歸肇慶,粵東門戶已失。焦、滇兵哄,驍將受誅;皮、王忿爭,銳卒都盡。以致北兵橫行,無敢抗拒;廣破而桂隨之,身死而國隨之,與史閣部後先一轍。噫!二公之忠貞節烈,直可與日月爭光矣。
31 陳邦彥、陳子壯、張家玉力攻廣州,牽制李成棟之兵不得西土;事既無成,身遭慘戮。然桂林藉此得以安葺,謂非三人之功不可也!
32 張國維、張肯堂、陳潛夫、朱大典、餘煌、陳函輝、張名振、張煌言、劉中藻等盡忠魯國,其苦矣;而大節表著,千載而下凜凜猶生。
33 金堡,天資刻薄人也。內恃李元胤、外結瞿式耜,劾勛鎮、逐卿相;為黨人所忌,受禍最烈。然讀其奏疏,筆鋒犀利、辭氣正直,洵乎非小人也。
34 蘇觀生、堵胤錫捐生殉國,亦可稱為忠臣;究其事功,不得謂之君子。觀生奉命募兵南安,贛州圍困,不敢援;閩中危急,不能救。聞汀、贛俱破,棄南雄逃歸廣州;以不與永明王議,擁立紹武,自生內釁。潮、惠已下而不知,兵入國門猶不覺;倉猝自縊,為梁鍙所賣:奚止不利於孺子王耶!胤錫招降李錦,自以為不世之功;深相要結,倚以自強。與馬進忠有隙,陰招赤心抵常德,致馬進忠燒城而遁;與李元胤構難,複邀赤心東來,致「忠貞」兵沿途劫殺。且也,圖東勛之密勒可矯、封可望之敕印可易;挑東激西,構斗同室:非光明正大之謀,豈人臣事君之道!吾故曰:觀生色厲內荏、胤錫詭譎不正,皆不得謂之君子也。
35 李定國,真虎將也。倘有如諸葛武侯其人者,識之疇人之中舉而用之:遇之以國士、寄之以股肱,明賞罰以激其忠義、去文網以舒其手足;戰必勝、攻必克,關、張、馬、趙之功不足多也。而棄之於賊,半天下之民,遭其屠戮;是甚於「藉寇兵齎盜糧」也。欲國之不亡,烏可得哉!
36 李定國秉虎狼之性,金公趾以「三國演義」開導之,一變而為忠臣義士。奪永明於虎口,驅可望若游魂;兩蹶名王,連拔大郡: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讀史者無不吒其事之異!永歷君臣遭此,詎非大幸?倘稍有心肝、即當畫戰守之策、圖久安之計,據守滇、黔,徐收兩粵;文治其內,武備於外:亦可立國。何乃如飢極得食,鼓腹一飽,倒頭磕睡;大兵南來,一衝而散。嗚呼!以道長之君,依流賊之帥;一聞烽警,走耳,何暇計及安身立命也。殊不知三宣六慰之外,更無立錐之地也!
37 婦人而至為倡妓,可為無志節之極者矣。吾於是論列四人也:曰柳是、曰松江妓、曰葛嫩、曰陳沅。當南都覆,是諷錢謙益殉國,謙益不能;及謙益歿,不惜一死以紓家難。松江妓自經而激卒成棟歸明,李成元胤、建捷之忠,比烈李壇。葛嫩嚼舌噀敵將,使孫三今日登仙。吳三桂當國破君亡之際,甘心降闖;一聞陳沅被掠,變計殺賊。父襄尸橫衢路,不遑殯殮;圓圓飛騎傳送,玉帳親迎。陳沅於此,極盡人間之富貴寵榮矣。乃讓王妃而不居,度道士以終老;目擊平西之成敗,若浮雲之過眼。之四人者,其舍生取義、明哲保身,無一不揆於大道;烏可以倡妓之賤而忽之!又有祈祈者,在敵營中見舊交某被俘,遂自刎死。嗚呼!孰謂無志節者,終不得成烈婦耶!
38 吳襄為賊所得,賊逼襄作書招三桂;三桂答之曰:『父既不能為忠臣,兒亦安能為孝子?賊雖置父鼎俎旁以誘三桂,不顧也』。予讀史至此,未嘗不爽然傷之。噫!大義可以滅親,大忠可以殺父。三桂請兵殺賊,果能誅滅逆闖、收複神京、擴清寰宇;厚酬大清兵歸國,立太子而君之:則郭汾陽之功烈,不得專美於前也。如其不能,自當北面拜君、南面拜父,擗踊號泣而言曰:『國仇雪矣,父蠱乾矣;臣力竭矣,子職盡矣。剩此不忠不孝之身,何顏視息人世』!伏劍而死。則千載而下,誰不曰「吳三桂大忠臣、真孝子」哉!何乃複故國之仇,受新朝之賞;以亡國之殘卒,作開國之元勛。功方平地一簣,早已失其初心;而猶望其存仁取義,難矣!或曰:『子房為韓,韓亡歸漢,受留侯之封;三桂適與子房類,子何責之深耶』?予曰:『是固然矣。子房歸漢,不聞為漢購求韓之子孫而盡屠之也。平貴、平滇之舉,何不避賢路而攘臂為之乎』?或又曰:『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東西南朔,惟君所命。三桂既歸新朝,豈可貳於故國?平貴、平滇,正足徵其忠於所事;子又何責之深耶』?予曰:『既忠於所事,即當膺此王封,傳之萬世;與國同休,永永無極。何又不十數年,躬行叛逆,僭號偽周?我不知其叛新朝也,報故國仇乎!稱偽周也,追王其父乎?其始也,忠孝已兩虧;其卒也,忠孝卻三失。自有天地以來,亂臣賊子,三桂其尤矣!即臠其尸、赤其族、污其宮為沚,曷足蔽其辜哉?鄭成功殺父報國,接踵三桂。然其御眾以律,治國有紀;以台灣為窟穴,以兩島為門戶;相機而動,伺隙而進;出沒海洋,騷擾閩、粵;瓜洲一捷,南都震驚。大清多方招撫,終不臣服。其心未必盡忠於明,然始終不失臣節;傳及三世,歷年四旬。以三桂較之,隔天淵矣』。
39 吾於是編,有不可解之事二焉:一曰好殺,一曰好貨。凡事皆有可好,而殺人則何可好?流賊所過之處,人煙斷絕、雞犬不留。闖逆破京師,凡有兵權者,皆可殺人。劉宗敏立磔人柱於門,殺人無虛晷。獻賊一日不殺人,則悒悒不樂,殺各衛軍九十八萬;又遣將四出,分屠各郡縣男女六萬萬有奇。登高以望突煙,所過而炊火有或起者,將吏必誅;將卒殺人少者,坐死。嗚呼!自生民以來,好殺人者有矣,未有若斯之酷者也!至於好貨,人之通病;然必保全首領,而後能享此厚藏。何至天下、國家、身命之不恤,而惟貨是殉!崇禎之末,闖逆破京師,括庫銀三千七百萬、黃金若干萬。當京師未破之前,憂餉不足,加派預征,海內騷動;勸輸勸助,勛戚離心:而庫內金銀扃鑰如故。周奎奏捐萬金,猶乞皇后私助;及被賊拷掠,抄銀五十三萬,金珠、緞疋稱是。王之心抄銀十五萬,器皿珠玉稱是。陳演隱沒陳新甲家產,貲重不能出京,以及於難。孫從度收寄史𡎊多金,賊拶其妻,十指俱斷。馬、阮之徒賣官鬻爵,征及酒稅;南京城破,一炬成灰。滇南增兵措餉,沐天波不助一緡;三百年厚藏,盡歸沙定洲。丁魁楚積金八十萬,金珠、犀寶三倍,悉並李成棟。鄭芝龍富堪敵國,以數百疲敝之兵守關駕言十萬, 要求糧餉,搜括預借,開例勸捐;比降大清,摽掠俱盡。若是之類,不可枚舉。至永明入緬,從亡者止千四百七十八人;當是之時,釜魚阱獸之浮生矣。文武升遷,馬吉翔猶然納賄;吾不知其升遷何為?納賄何用?嘗聞獻賊欲盡殺蜀人,遣將四出,有一縣預知之人皆攜重資向酒家買醉而死;酒家金錢山積,初則大喜,繼而思之則又大慟。嗚呼!祟禎以及諸人,吾見其喜矣,未聞其慟也;何酒家之不若也?是可哀也!
40 斥堠偵探,兵家之眼目;非此無以知敵情。何崇禎之末,兵部遣探卒,輒降賊不返?游騎至平側門,而京師猶不知。陪京重地,北都消息自當朝夕傳報;莊烈帝崩於三月十九日,遲至四月十二始知凶問。沙定洲劫撫按劾沐天波,造反已半年矣;唐王猶不知虛實,諭滇撫胡原作吳兆元掃除天波,以成一統。北兵薄桂林,騎入文昌門;瞿式耜仰見城上鐵騎,方始疑訝。北兵入廣州,前鋒已至布政司前;蘇觀生方與紹武視學,三斬報者。凡此,皆不用偵探之故非歟!不用偵探而治兵,何異聲者無相而鼓勇衝鋒陷陣也!

歷代紀元續表》

1 初讀二十一史,不能悉記列國建元,頗費探索。因遵《春秋二十國年表》例,撰輯《歷代紀元表》六卷。旁注甲子,首書正統、次附國;自天子、王公而下以至僭偽草竊、有建國稱號見於載籍者,悉皆採入。起黃帝甲子、迄莊烈癸未,凡四千三百四十年、歷七十二甲子有奇;以便案頭檢閱,未敢災梨棗也。茲編《爝火錄》告竣,再輯「甲申以後十九年表」續之;例如前。
URN: ctp:ws16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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