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袖小雲鬟,燭影浮杯照遠山。 |
2 | 怪煞纖纖江上月,夜來光彩滿人間。 |
3 | 由是月兒名噪甚,遠近文學之士,得識一面以為快。 |
4 | 大善,一名「西洋畫」,姿色穠粹,堪與桃李爭妍。為殿撰劉大戎賞識,贈詩云: |
5 | 叱吒頃刻變風雲,橫槊江皋酒正醺。 |
6 | 百煉此身得一善,溫存不讓李將軍。 |
7 | 其妹善姑,亦娟秀。有詩云: |
8 | 雲翹繼起賽雲英,踏月歸來調素箏。 |
9 | 獨善何如兼善美,休言先已証三生。 |
10 | 自是兩姝實錄。 |
11 | 小金,舟居程江之東,容光韻秀,體態娉婷,頗有大家風範。與蕭山朱某交好,曾於秋夜乘艇,閒歌《浣花溪》一曲,音韻淒惋。兩岸旅人,為之揮涕。朱某臨別贈七絕二首,小金藏之枕篋,獨坐無聊,時一誦之。 |
12 | 琳娘,不好妝飾,粗服亂頭,天然風韻,有潔癖,拂拭幾榻,塵麈終日不去手。凡賈人與達官門吏等,雖挾重貲求見,概不納,獨與湘湖老人程介夫善。故介夫贈詩,有「作客頭將白,逢卿眼倍青」之句。後介夫得疾旋里,逾年無信。其同鄉友人王百川過琳娘,見淚痕滿面,伏枕不起,詢其故。曰:「昨夜夢介夫死矣。」百川多方慰喻,終不釋。己而凶問果至,琳娘為位,哭之累日。噫,風塵中如琳娘者,蓋亦鮮矣。 |
13 | 簪姑,人物秀麗,服御繁華,有豪貴家氣象。韓江士人鄭之鼎,嘗與交好。贈詩云: |
14 | 碧紗如霧護春妝,蘭麝熏多骨亦香。 |
15 | 何處相逢曾識面,刺桐花底月昏黃。 |
16 | 矜貴氣象,於此可見。鄭生貴介子弟,與簪姑往來,未及半年,所贈不下數千金。唐人《北里志》稱:「每席四鐶,燭盡加倍。」較之鄭生,不亦陋哉。 |
17 | 玉娘,膚理皙白,態度輕婉。每夕陽含波,晚風微揚,輒金鎖絳衫,獨倚水榭,望之如仙。座客王百川贈詩曰: |
18 | 滿江風月淨塵氛,獨立亭亭迥不群。 |
19 | 漫說玉娘顏似玉,軟香更勝玉三分。 |
20 | 真實錄也。其母貪鄙,稍不如願,即令玉娘謝客。澄海豪客李芥園,邀集韓江人士,張宴湘子橋下。玉娘每度一曲,擲錦十匹。其母聞之匍匐船頭,口呼佛號,以謝。芥園叱去,滿座哄然。玉娘不勝忿,旋舟數日,不食,其母悔悟,惡習為之稍減。 |
21 | 石姑,又名十姑。白如玉肪,眉目楚楚,饒有風致。曾隨傖父,四年而寡。無所倚,遂返程江理故業。曲中姊妹咸非笑之,獨小娜與之款洽,相對忘懷。小娜潔白可匹石姑,而冶容柔態,則過之。毗陵陳云羈旅梅州,每月夜即招兩人煮工夫茶。細啜清談,至曉不及亂。人怪之,答曰:「譬彼名花,綴於樹枝,迎風浥露,神致飛越。若折而嗅之,生氣寂然,有何意趣?」後解維返省,石姑小娜南望涕零,甚於所歡。噫,如陳生者,堪稱好色矣。非若登徒子徒有淫行也。 |
22 | 寶娘,不知其里居姓氏,大抵韓江土著。或曰金性,故又呼「金寶」云。頎而秀,玉立亭亭,發長委地,善歌工調笑。凡往來韓江及宦游者,靡不與之相接。余友宗君芥颿,攝南澳司馬篆,宴集其舟。寶娘平日遇富商貴介,結束濟楚,媚態百出者,都無所屬意,獨傾心於宗君。時宗君耄矣,視茫茫而發蒼蒼,且於溫柔鄉中,即其少壯時初無所系戀,故於金寶亦淡漠置之,僅以《定情詩》八首,作纏頭之贈。受代者至,旋歸會城。逾年,揭陽有事,隨觀察張公朝縉複至韓。事畢,張公置酒宴群僚,席間謂宗君曰:「吾聞此間有名妓金寶者,欲委身於君,非一日矣。君固名士也,以名妓事名士,如吾鄉當日董小宛之嫁冒襄,至今傳為美談。吾當為君作蹇修以成其美。」即令海陽令諭金寶之假母。是夕,以彩輿簫鼓迎之而歸。宗君出其當日定情詩,以示同僚,一時傳頌。羨金寶之得所歸,而張觀察實當代風流教主也。詩曰: |
23 | 去年良會共浮槎,疏雨如珠透臂紗。 |
24 | 似此風流真絕代,妙香開到白蓮花。 |
25 | 莊嚴喜聽腐儒談,打破機關絕愛貪。 |
26 | 別有風光消不得,杏花春雨似江南。 |
27 | 瓊花一見一回新,更向名花証慧因。 |
28 | 畫舫簾波燈影下,紅妝偏對白頭人。 |
29 | 細撥檀槽板未停,低鬟翠鳳動琤玲。 |
30 | 多情為我歌金縷,倦倚蓬窗半醉聽。 |
31 | 蒙蒙香篆障輕綃,鬢嚲釵橫奈此宵。 |
32 | 觸迕校書狂杜牧,填詞紅燭又高燒。 |
33 | 前身雪北與香南,拈取紅芳一指參。 |
34 | 結習風懷除得否,載花船是散花龕。 |
35 | 流轉濃華又一旬,幾番風信逐芳塵。 |
36 | 蘭因絮果何時了,我是羅浮夢醒人。 |
37 | 贏得清風兩袖輕,濃香淺夢記分明。 |
38 | 愧無十幅纏頭錦,便面題詩贈寶卿。 |
39 | 余讀其詩,婉麗纏綿,鐘情實摯。因拈《如此江山》一闋,以贈: |
40 | 藍橋本是神仙窟,為問阿誰能遇?碎搗玄霜,細斟玉液。夢繞韓江古渡,相逢競妒。覷鬢影脂香,輕盈媚嫵,畫舫橫波,錯疑解佩漢濱女。 赤繩經早系就,笑擲心賣眼、多少紈褲。往日情癡,而今願足。知費幽懷幾許?韶華暗度,試品色題香,未雲遲暮。月下花前,從今詩思苦。 |
41 | 小琳者,金寶之女。恣態不甚艷,而妝束雅淡,別具一種韻致。自金寶歸宗司馬,舟中冷落,不啻蓬門。小琳屈意款接,凡至其舟者,煮茗陪坐,終日無倦容。於是物望頓歸,家聲複振。江南士人張仲玉,與交最密。贈以詩曰; |
42 | 客邸愁無奈,乘船一訪卿。 |
43 | 叩門驚好夢,倚笛奏新聲。 |
44 | 小鼎茶初熟,疏簾月倍明。 |
45 | 撥灰添百和,絮語忽更深。 |
46 | 同時擅美者,有小足、小蓀,皆色藝俱佳。沈靜常贈小足詩云: |
47 | 十六芳齡正破瓜,妙於酬應足當家。 |
48 | 生成一種銷魂處,眼似秋波臉似霞。 |
49 | 贈小蓀云: |
50 | 胭脂河畔女兒家,冶色當春醉曙霞。 |
51 | 未許群芳誇解語,風流還讓合歡花。 |
52 | 練江何似浣花村,秀茁蘭芽有小蓀。 |
53 | 莊蝶翻飛不知處,空教杜宇漬啼痕。 |
54 | 後小蓀因惡少招飲,堅拒不去,被辱,遂決意脫籍從良。 |
55 | 俊添,色藝不甚佳,而性情豪放。每逢月夜,質衣沾酒,遨韓江士女,作團圞會。清歌酣暢,恆數夕不休。後得消渴病。瀕危,囑其妹小鳳曰:「我本瑤池侍女,誤愛色香世界,謫墜人間。今限滿當去。」既而遍體嬌汗,如燒沈水,香聞隔浦。視之,玉筋下垂,雙眸合矣。蘭溪章鳴皋有《游仙詩》二首挽之: |
56 | 玉洞春回萬樹花,個中茅屋即儂家。 |
57 | 閒邀姊妹臨流水,笑指蓬山隔彩霞。 |
58 | 一春好事醉中過,偏愛黃鶯對酒歌。 |
59 | 石徑兼旬無客到,不關風雨落花多。 |
60 | 小鳳亦翩翩有致,今尚在韓江。有無名子贈詩云: |
61 | 桃根桃葉莫爭妍,月旦湘橋憶往年。 |
62 | 有妹嗣音誇小鳳,玉樓鳳韻更嫣然。 |
63 | 味其詩,疑與俊添有舊者。 |
64 | 軼事 |
65 | 岐巔抵韓江六七百里而遙,其間溪流曲折,隨山而下。月夜,女郎獨坐船頭,輕彈低唱,時一遇之,風味亦足宜人。碣石衛先輩晞駿有詩云: |
66 | 曉風殘月滿江秋,獨倒芳樽澆客愁。 |
67 | 十載宦游歸未得,不堪更聽古梁州。 |
68 | 公以名進士,除興寧令,撫字心勞,催科政拙,聚書至數百卷。公餘吟詩自娛,有事梅溪,必登女郎舟倚翠偎紅,在所不免。玩其詩可以知其風格焉。 |
69 | 有滿姑者,本韓江妓,恆往來清溪岐嶺間,郡人故未之識。與餘姚翁寶山,情好頗篤。後其母卒,姑挈千金欲從寶山。寶山避之省城,屢招不往。姑不得已,委身土人。或詰寶山以堅拒之故,寶山喟然曰:「吾清白吏子孫也,豈可以不義之財玷辱家聲哉!」 |
70 | 昔陶朱公有致富奇書,以養魚、種竹為先務。齊昌境內,遍處皆池沼,既可灌田,複可養魚。而舍旁及邱隴皆藝竹,宛有淇澳之風。而竹惟南濟橋一帶為尤盛,兩岸綠影參差,迤邐十里。夏午蒸暑,盤旋室中,無坐臥處,輒與魏湘岩、楊嘉乾、路玉峰、金柳南諸君,攜尊挈榼,放舟其間,登岸至池邊竹林深處,解衣席地而坐。驕陽斂影,通體清涼。柳南折荷花為杯,注酒其中,以箸刺之而吸,相顧樂甚。一日,興闌思返,林外忽有雙鬟冉冉而至,曰:「聞公等效李靖安故事,烏可無酒紏?我輩故不速而至。」視之,則柳南所賞之大小兩鳳也。遂命歌《相府蓮》一曲,同人紛起,洗花更酌。久之,夕陽欲下,飛鳥歸林,柳南載兩姬返棹,謂餘曰:「昔在傳家孔公幕中,嘗與同人納涼此地,有時郭姬亦不召而至。今諸人散若秋煙,而我傫然重至,能無如右軍』蘭亭修禊,俯仰今昔『之感耶?」大鳳即磨墨伸紙,請賦詩以紀。柳南成七律一章: |
71 | 修篁兩岸綠參天,依舊風光似昔年。 |
72 | 獨倒芳尊悲逝水,空勞湘管吊非煙。 |
73 | 朱門俯仰成春夢,白袷飄零老硯田。 |
74 | 何日扁舟返鑒曲,匡床夜雨話聯蟬。 |
75 | 大鳳貌不逮小鳳而情勝之,與柳南無一夕歡,握手纏綿,較嚙臂者更篤。故柳南每有宴集,雙鳳必翩翻齊下,猶賣珠者得錦匣而光益顯也。 |
76 | 程江蛋船中有雛女,年才十一歲,髦發鬖髿垂肩際若松麋。一夕,窺見其母與所歡,橫陳榻上,不覺欲心頓熾。比曉,告母,欲人梳櫳。母笑其稚年無識,諭止之。女曰:「不如我願,即服毒死。母無悔也。」越日,竊取鴉片和酒欲吞,母奪棄之。不得己,為之倩人梳攏。見者咸捧腹胡盧而去。或有訐之者曰:「汝知奸幼女之律乎?是欲誘我以蹈法綱也!」女則晝夜號泣欲死,母因招無賴子與以金若佣值者。至今女長猶不滿三尺,而為雨為雲,己不止高唐一夢矣。五代南漢劉龔,每令男女白晝裸淫後苑,相視為樂,名為「大體雙」。後苑中鳥獸以及雞犬,皆見慣,亦鎮日交合。今雛女見母之交歡,而遽思梳攏,是何異《南漢苑》中之禽獸哉。 |
77 | 又有老娼,年垂六十,齒搖搖而發星星,狀極衰憊。然夜無男子,則寢不安枕。一日停橈江渚,見一少年,於水淺處褰裳以涉。體貌豐偉,娼愛之,邀至舟中屈意承歡。欲與合,少年不可。曰:「汝發其種種矣。我方年壯。毋乃不倫,請別選相當者以求歡。予不敢聞命。」娼因餌以重金,少年遂勉強就之。至今倡隨如夫婦焉。昔夏徵舒之母皺皮三少,嘗借陽精為駐景之丸,故人或以娼擬夏姬。夫夏姬年耄而貌艾,自陳靈公之後,楚莊欲納之而不果。後巫臣、子反、黑要之徒,爭欲委禽者,指不勝屈。其艷冶之態,即少艾者,猶瞠乎其後也。《記》曰:「擬人必於其倫」,若老娼者,徒有淫行,而無駐景之術,直母彘耳,烏足與夏姬同日語哉! |
78 | 江左楊少愔者,年弱冠,豐姿妍秀,如好女子。見人面輒發赧,強與接數語,即避去。隨舅氏某公,任潮州分司,舅嘗謂人曰:「此餘家賢宅相,有北齊楊遵彥之風,真足消受竹林別室,銅盤重肉者也。」與一姬交最密。姬品貌年齒,與生亦相埒。嘗細雨初晴,兩人乘舟,閒泛岸上。觀者環堵,驚為一雙玉樹,臨風搖曳也。尋某公卒,凡親友隨任者,皆旋里,生獨戀姬不去。逾年,囊橐將罄,姬勸其歸,輒淚沾衿袂。姬因太息曰:「我豈不欲脫籍相從?顧私蓄止百餘金,不足以飽阿母欲。然謀事在人,君攜去,試向贖身,濟否?聽命可也。」生浼交好者說之,鴇不從,計無所出,唯閉戶掩泣或散步芳郊。旬日間,一日徘徊樹下,望姬船嗚咽不已。忽有人自後撫其肩曰:「異哉!子何悲之甚也?」生驚,則一少年衣冠楚楚,爰詭詞以對。客搖手曰:「觀子神氣,已知底蘊。」自指其胸,曰:「此中有熱血斗許,願為世間佳士一灑之。」君固未可與語者,咨嗟欲去。生知非常人,挽與共坐,備述顛末。客初無一語,但詢生姓名寓居而去。久之,揭陽奸民朱阿姜謀不軌,制軍提兵往剿。文武員弁,往來韓江上下者如梭織。一夕,姬與他客酌酒蓬窗,撥石槽度曲,忽有皂衣者數人坌至,疾呼曰:「督轅巡官至。」舉舟惶遽,客倉皇鼠竄。而巡官已高坐艙中,傳呼鴇母,責其買良為娼,令左右褫衣欲撻之。鴇哀乞始釋。顧謂姬曰:「汝當照例發賣,姑念事不由己,許汝擇人而嫁。」姬跪謝,以願從楊生對。巡官即傳生至舟。視之,曰;「真汝偶也。」飭繳身價給鴇,促兩人買棹遄行。生與姬喜出望外,而終不知巡官為何人也。次日薄暮舟抵三河,有客攜尊逕入,揖生稱賀,蓋即當日樹下相逢之少年也。笑問姬曰:「昨夜驚乎?日者別後,謀為若兩人撮合,而無術。非制軍臨郡,焉能作此狡獪,以遂足下願乎?」生與姬頓顙若奔角,敬叩姓氏。客不答,但酹數觥,致聲珍重,騰躍登岸,長嘯而去。嗟乎!誰謂世無黃衫客哉。 |
79 | 昔有浙東陳生,游幕海陽。學問既優,人亦老成持重。服食更儉樸無華美。每謂同人曰:「吾儕彈鋏侯門,所得修脯,如佣工之值。贍父母妻子而無餘,豈可冶游以喪志。」少年儇薄者恆非笑之為迂,曰:「彼孽緣未到耳。饒舌何為?」凡同人設席河干,強之,必峻拒。越十年,幕囊所蓄幾累萬,而生亦年垂耳順矣。因束裝思歸,戒塗有日,驕其同人曰:「諸君見我之歸,徒嘖嘖稱羨,盍亦學我之守,不作狹邪游乎?」同人銜之,思設井以相傾而無術,謀之某姬,云:「此亦易與。」先是姬小忤幕寮,虞有禍;轉懇陳生,為之緩頰而免。每欲置酒申謝,生拒之。至是招其僕斂容致詞曰:「我蒙陳君覆幬久矣!今聞遄歸有日,圖報無期,特備薄餞以伸困曲,煩謹達之。倘得一顧,當酬以洋蚨大衍之數,非所吝也。」僕利其金,以告生,且慫恿之。生念僕相隨久,藉此一行,足償其勞,況刻即解維,何至喪其所守,因許之。姬遂盛筵延生至舟,翠袖金尊,殷勤侍奉,無半語涉謔,亦不作狎暱態。生私心竊許,謂:「章台柳竟不作臨風蕩漾耶?」日暮辭去,姬並不挽留。送至鷁首,而預屬篙師,伺其登岸,擠之落水,姬即奮躍隨下,抱持狂叫。舟人坌集,掖之而起。衣冠沾濡,回坐舟中,呼僕旋寓取衣,良久不至。詢之則已入醉鄉,置主人濕衣沾體而不顧矣。生躁悶欲死,已有雙鬟,捧華服至。換畢猶兀坐以待。夜分身倦,假寐於榻,姬為之遍體按摩,覺骨節盡酥,沉沉睡去。比醒,聞枕畔小語曰:「渴乎?」視之,姬也。語如鶯轉,氣勝於蘭,不禁神魂駘宕,不能定情。從此朝朝暮暮,至兼旬不返。僕促之歸,曰:「舟中樂甚,吾將娛老於此矣。」迷戀敷年,半生心備所積,盡歸烏有,而面日亦憔悴尪羸若病夫。有當日被其訕笑者,顧曰:「陳某素不冶游,其鐵石心腸之張乖崖乎?座中有妓,心中無妓,其有道之程夫子乎?今何以色荒若此?則直是河間婦矣!」生聞之默然無以對。未幾卒於舟,妓殮而埋之。噫,女色為釣魂之鉤,妓館實陷人之阱,觀於此可以猛省矣。 |
80 | 昔黃司馬之署梅州也,有家人張和者,囊無長物,與一妓交最密,至積逋累累。故往來雖頻,而纏頭甚薄。假母患之,令妓拒絕,而妓不聽。一日,張飲妓所。夜半,母喚去,借他事撻之無數,始令返。張見棒痕,為之揮涕撫摩,妓益感其意,謂曰:「情好如我兩人,豈忍相離。然汝既不能脫我於風塵,而母日摧折,終不免於難,不如仰藥同死,結夫婦於九原,不猶愈於生乎?」張落魄,計不得妓,無生人之趣,慨然許諾。妓拔釵付張,質錢沽酒,投鴉片於中,兩人對酌,各醺醉抱持而臥。迨母驚覺,多方灌救,妓蘇而張則無及矣。母攜妓向州署自投,司馬云:「彼孽由自作,與汝等何尤?」越日,妓竟別抱琵琶,為他客侑酒,不複念張之死,並張之何以死也。而張魂不昧,每夕至舟首,呼妓名而罵,雞鳴始去。妓延道士作法禳之,厲益甚。甚至掠瓶拋瓦,解衣床外,衣自豎立,種種怪異,不可殫述。而游客之尋花問柳者,亦裹足不敢登其舟。久之,鴇亦不堪其擾,賣妓與鄉人為妾。妓夢張謂曰;「汝誘我同死,而今獨活。行將與汝就質陰曹,以洩此憤耳。」逾年,妓為其嫡所辱,憤激服毒死。人盡云負張之報,其所以不死於疾,而卒死於毒歟!余謂張咎實自取,其遷怒於妓,是張死而猶頑鈍無知也。妓之死,亦命數會逢其適,非張之果能為厲而死之也。紀之以警世之戀妓者。 |
81 | 附錄 |
82 | 趙翼《簷曝雜記》 |
83 | 廣州珠江,蜒船不下七八千,皆以脂粉為生計,猝難禁也。蜒戶本海邊捕魚為業,能入海挺槍殺巨魚,其人例不陸處,脂粉為生者,亦以船為家,故冒其名,非真蜒戶也。珠江甚闊,蜒船所聚長七八里,列十數層,皆植木以駕船。雖大風浪不動。中空木街,小船數百往來其間,客之上蜒船者,皆由小船渡。蜒女率老妓買為己女,年十三四,即令侍客,實罕有佳者。晨起,面多黃色。傅粉後,飲卯酒,作微紅。七八千船,每日皆有客。小船之繞行水街者,賣果實香品,竟夜不絕也。餘守廣州時,制府嘗命餘禁之。餘謂:此風由來已久。每船十餘人,恃以衣食。一旦絕其生計,令此七八萬人,何處待食?且纏頭皆出富人,亦裒多益寡之道也。事遂已。聞潮州之「緣蓬船」,較有佳者,女郎未笄,多扮作僮奴,侍側。官吏亦無不為所染也。有「狀元夫人」者尤絕出。某修撰視學粵東,試潮畢,以夏日回廣州,所坐船不知其為「緣蓬」也。夜就寢,忽蓬頂有雨,滲及枕邊,急呼群奴,奴已各就妓船去,莫有應者。忽船後一麗人,裸而執燭至。紅綃抹胸,膚潔如玉,褰帷就視漏處。修撰不覺心動,遂暱焉。船日行二三十里,十餘日,至惠州,又隨至廣州。將別矣,而麗人誓欲相從,謂:「久墜風塵中,今得侍貴人,正如蛻骨得仙。若複淪下賤,有死而已。請隨入署,為夫人作婢以沒世。」淚如雨不止,百計遣之,不去。贈以五百金始歸,而不知正其巧於索資也。及歸,而聲價益高,非厚幣不得見,人皆稱之謂「狀元夫人」云。 |
84 | 袁枚《隨園詩話》 |
85 | 久聞廣東珠娘之麗,餘至廣州,諸戚友招飲花船,所見絕無佳者。故有「青唇吹火拖鞋出,難近都如鬼手馨」之句。相傳潮州綠蓬船人物殊勝,猶未信也。後見毗陵太守李寧圃《程江竹枝詞》曰: |
86 | 程江幾曲接韓江,水膩風微蕩小艭。 |
87 | 為恐晨曦驚曉夢,四圍黃篾悄無窗。 |
88 | 江上瀟瀟暮雨時,家家蓬底理哀絲。 |
89 | 怪他楚調兼潮調,半唱消魂妙絕詞。 |
90 | 檀萃《楚庭卑珠錄 》 |
91 | 吳殿撰于潮眷一妓,妓持幣乞詩,即書一絕云: |
92 | 濤箋親捧剪輕霞,小立當筵蹙錦靴。 |
93 | 休訝老坡難忍俊,多因無奈海棠花。」此妓聲價頓增,人因呼為「狀元嫂」。蓋粵妓稱為「阿嫂」,因殿撰之眷而獨異之,故稱「狀元嫂」也。後知交間有見之者,而人頎然而目衝焉,不似當年李琪風韻。使殿撰而在,再得見之,則影搖千尺,聲撼半天,能無再借重於端明乎? |
94 | 吳樹珠《擘紅餘話》 |
95 | 珠江襟帶羊城,上承湟、湞、牂牁諸水,合流入海。粵秀屏其北,虎門障其東,群峰拱翠,一水拖藍。中央海珠石隨波上下,勢欲浮去。夾岸闤闠千家,風欄雪檻,宛如海上蜃樓,真者疑幻。其間杋檣如林。青雀、黃龍之舫,集於洲渚,別有花艇藏嬌,靚妝炫服,照臨波鏡,乃水上平康里也。每當夜靜月明,皓腕當窗,絳樹之清歌競奏,綠珠之玉笛橫飛,雖竹西歌吹,無以加茲。然綺羅弦管,大抵長須奴、大腹賈征逐其中,若杜樊川書記風流,百無一焉。此則煙花減色,而亦珠江之辱矣。 |
96 | 跋 |
97 | 《潮嘉風月記》,蓋仿餘澹心《板橋雜記》而作也。覼陳蛋戶瑣事,非不娓娓可聽。顧才出墨池,便登雪嶺,文人月旦,每多失實,所見不逮所聞,作者恐亦未能免俗耳。乙亥孟夏震澤楊複吉識 。 |
98 | 三風十愆記 清 瀛若氏 撰 |
99 | 記色荒 |
100 | 明滅元,凡蒙古部落子孫流寓中國者,令所在編入戶籍。其在京省,謂之「樂戶」,在州邑,謂之「丐戶」。丐戶多在邊海之邑,其隸於常熟者,男謂之「貧子」,婦謂之「貧婆」。其聚族而居之處,謂之「貧巷」。初無姓,任取一姓以為姓,而各以種類自相婚配。其男以索綯為業,常不足以自給,婦則習漿■⑴縫紉,受役於殷實高貴之家,所獲常百倍於男。司晨之勢,積重於牝雞,由來久矣。 |
101 | 厥後家計日足,男子不複理前業,衣裳楚楚,安坐而食。婦則為伴媵,為賣珠娘,為小兒醫,常以一人而營數業,以一人而應數家。都市之中窈窕少女,往來如織,摩肩躡踵,混雜人群,恬不為怪。然不事艷妝色服,簪止骨角,衣止玄絹,裙止白練,不卷袖,不束帨,不著紅履,淡埽蛾眉以相矜尚而已。當有事而出,則令其夫或攜當囊,或負小筐,相隨於後。道遇所熟識,婦則趨迎而前,殷勤歡語移時;夫則俯立道旁,不敢與其人舉手。然亦實不知其何許人也。至大戶家,婦則直入閨闥,與內主人宴語飲啖,日旰未及出;夫則局蹐伺候於門外,不敢他往,亦不也迫促,必俟婦出乃偕歸。歲時糕粽,喜慶酒肉,給賞頻來,醉之飽之,皆拜婦之賜。 |
102 | 初,丐戶中有吳家娘者,色美而性頗貞,豪胥徐孚中之子欲私之,不得。乃乘其婦歸寧,令僕急叩吳之門,詭言郎君病驚,急求診視。吳急往,入門則止徐在家,將逼以非禮,吳乃唾罵而出,邑人咸高而敬之,於是丐戶中頗知自好,相戒勿令少婦出應,止令老年嫗奔走其業。 不四五年,人各家索,衣食無資,而有事相召者,亦寥寥於門。蓋顏色不足投時好,故去而他顧也。於是衣食之謀迫,而俊巧之婦,艷冶其容,仍出而曳裾於富貴之家矣。自是而後,其風益惡,其業益行,則有若張氏之妻,以賣珠寶而見悅於琴堂大令;宿氏之婦,以誘奸而致污夫名閱家聲。然事猶隱蔽不甚著聞,惟所謂草頭娘者,夏姬再世,大類人妖,列之淫風以實十愆中之一事。雖語涉穢褻,亦聊以供委巷中談資耳。 |
103 | 草頭娘者,初嫁葉某。葉死嫁徐四。徐又死,已而擇當意者招之為假夫。假夫者僅以給應門之役,聽指使,供買辦,名為夫,實則不之夫也。稍失其意,輒逐之,複招他人。故自壯至老,屈指多人。人因其初嫁夫姓,稱為葉家娘。厥後著名於邑,輕薄子又因葉字有草頭,遂指曰「草頭娘」。蓋隱號也。 |
104 | 草頭娘居縣署後小巷,體微豐,姿容秀媚,喜吹簫鼓琴,工博戲,能誦詩,更熟二十一史;精彈詞,工於調五味,不減易牙。少時嘗從其母出入大家,貴介子弟之不檢行止者,輒與有染。故未嫁時,已多外幸。既嫁,專業伴媵,不屑更事他業。 邑中承平幾三十載,競尚敏華好勝之舉,日新月異。凡嫁女之家,非得草頭娘不足耀婚禮之盛。或召他婦,旁觀竊非笑曰:「枉費財,伴娘乃尋常物色耳。」以至親戚鄰友之來賀者,倘草頭娘不在,則舉席為之不歡。故嫁女之家,恐其它往,必先期訂之以金,至則人人色喜。遇嘉宴,雖貴客亦與同席。為酒正,律若商君,其令新巧,出人意表。坐客醉,輒與之挨枕擋■⑵,無所不至。席間遇所,輒與訂私會期,毫無顧忌。樂安氏以過暱而患消渴,天水氏以結想而病癲癇。更可笑者,爵尊鄉老,亦慕其名,令侍寢一夕,捐以廿金。未幾遂成痿痺之疾。其蠱人毒人如此,而名反益噪甚。 |
105 | 中年遂棄伴媵業,不複事事,闢一軒,灑掃精潔,幽行數竿,盆花數種;幾榻器皿,布置清雅;親治酒肴,招所歡宴樂其中。凡尋常肴品,一經其手,調和輒可人口,如嘗異味。人益爭慕之。於是邑中豪富勢宦,日命肩輿邀草頭娘至家治庖,呼朋群飲,迭為賓主,命曰「車盤會」,計肴一簋,值須一金。治庖畢,即置之座,草頭娘挽■⑶髻為時樣妝,素馨、茉莉等花,羅插滿頭,搖曳而出。入座衣香襲人,吐音嬌細。客未飲,先為之骨醉矣。席間好與客辯逸事,多慧解。 客有言:「近日西山土人掘地,得瓦缶數千,如養蟋蟀器,啟視各置一骷髏。」眾茫然未識何故,草頭娘曰:「此定是海倭殺邑人首級欲獻功,故聚於此。後倭退,邑人憐而葬之,而棺不盡具,故作此窖器以埋之耳。」客未之信,後檢之倭日記,適與其言符。又客有訛以瓦礫之「礫」作外「鑠」為談者,草頭娘曰:「翻礫作鑠,亦將翻瓦作磚耳。」又自言:「先世在元時系貴戚元老籍,在中國宦戶之上,謂之『正戶』。明太祖於『正』字底畫帶筆略挑,遂成『丐』字,我豈真乞丐子孫耶?」由是風雅之士,聞其談吐,亦心慕焉。一時墮其阱中者,亦指不勝屈。 |
106 | 年五十後,益自放誕,群惡少來與狎,雜杳紛呶,甚且爭鬥於庭,有傷目及指者。草頭娘懼,乃閉門謝客,佯示矜貴,實以避禍也。而貪其色者,如蠅慕膻,卒依戀不舍。潛窺竊視,踵趾相接於戶外。至有以父子而迭相來覷其門,聚塵為樂者,群惡少鼓噪逐之,乃去。草頭娘聞之,益自深匿,蓋獨居岑寂者三四月矣。 |
107 | 有馬嫗者,與草頭為鄰,親愛若同胞姊妹,凡嫗有所勸阻,一言立聽。當閉門謝客時,富家宦戶必欲招之出,肩輿數邀,草頭固辭不往。百計欲致之,知馬嫗為所親信,許之金,囑令聳恿。嫗乃言於草頭曰:「與彼素厚歡好,奈何遽為之絕?」草頭始諾,乃令所謂假夫者,守視門庭,淡妝幽雅,綽約登輿,小婢一二隨後。至彼家,或侍飲,或博戲,流連忘反。於是有力者恐其複沮,群議聚歡則一日酬五兩,留宿則倍,竟以娼妓家用纏頭錢例。邑中為之語曰:「要認縣背後,只跟馬腳走,要見娘家好,老馬先喂飽。」於是惡少輩乃大喜曰:「是有徑可通也。」乃就馬嫗講款說合一次,例予金若干。入門後,願費金一如富家勢宦數。嫗則得金即諾。少年至,輒為先容,伺草頭娘暇日,必以示諸少年。嫗藉是得以溫飽,而草頭娘所積以千計。無子,乃出其所蓄齋僧飯尼,邑中放生樂施等會。 諸鄉老率以草頭娘為善緣領袖,揮霍多金,一無吝色。嘗私語馬嫗曰:「吾所以不惜恥者,欲舍生作善事,為來生福耳。」邑人傳之為笑談。 |
108 | 初邑中豪宦趙某好冶游,嘗邀草頭娘侍其宅眷抵郡嘗桂。已則與郡子弟別坐一舟隨之,既至兩舟並維一處。時郡中有廢紳時某者,與趙某為宿好,新喪其如君,亦坐畫舫來解悶懷。一見趙節邀之過舫,云:「無以為樂,有樂女徐鴻鴻者,頗有名郡中,適招之來,可令侑酒也。」須臾一小舟載徐至,入席不善飲,京不能為酒令,殊失主人意。趙乃云:「敝內眷舟中有一侍婦葉家娘者,可命之來,極歡而罷,何如?」某大喜,亟令人邀草頭。草頭已與趙眷微酣,乘輿而至。趙行令,令以古蘭中字為飲數。因舉杯曰:「銅雀春深鎖二喬,則客飲二次。」至草頭娘亦舉杯曰:「五雲深處是三台」,各飲八。合座乃大暄笑。主人歡喜,詢知無夫,欲得之。趙為通意於草頭,草頭以時有盛名,欣然願侍巾櫛。而諸宦中素與草頭狎者,從中撓之,佯為愛時,札述草頭平時情狀,時懼而止。草頭聞,殊怏怏也。於是誓不與此宦往來。 |
109 | 晚年醜聲如故,擇少年之美貌者,往來不絕。為竟日歡,為長夜飲,意興更不減少壯日。計每月費諸少年金,幾及中人十家之產。一士人家本素封,因狎草頭娘五六年而家產蕩然。其友遇諸塗,憫其飢,挈至家飲食之,酒後戲詰之曰:「人狎少婦,亦情之常。彼年已六十餘,子有何樂而狎之?乃自令若是。」士人曰:「子非我,安知我之樂也。彼年雖老,然發黑如漆,容色淡若,又通體肉勝於骨,肌膚柔滑如凝脂。情之所鐘,正在我輩。安得不爾?」其友大笑,複戲問曰:「外此得無悅子媚子者乎?」士人不覺色飛拍案起曰:「有之,但此際非親暱之不能知,即知之亦難以明言。」友複大笑。由是以觀,歐陽子所謂「妖嬈女態,老有餘妍者」,猶不足以盡之。豈非夏姬再世,大類人妖者耶。雖然,妖由人興,人心所好,成為風尚。風尚所積,生是尤物,誰職其咎歟?《商書》曰:「殉於貨色,是謂淫風。」今乃見之,可慨已! |
110 | 記飲饌 |
111 | 宋洪巽撰《暘谷漫錄》,中有廚娘事。言京都中下之戶,不重生男,每生女,則愛護之如捧璧擎珠。甫長成,則隨其資質,教以藝業,用備士大夫採拾娛侍,名目不一。有所謂「身邊人」、「本事人」、「針線人」、「堂前人」、「雜劇人」、「拆洗人」、「琴童」、「廚子」等等級,截然不紊。就中廚娘,最為下乘,然非極富貴家,力稍不足,不能用也。 |
112 | 有某宦者,奮身寒素,遨縻郡守,然日用淡泊,不改儒風。偶奉祠居里,便嬖不足使令於前,飲食且大率。郡守因念昔日在都,於某官處晚膳,出廚娘所調羹極可口,適有便介往京,謾作書友人,囑以物色,皆不屑來就。未幾,友人複書曰:「得之矣。其人年可二十餘,近回自某大老第,有容藝,能算能書,當疾遣以詣。」不下旬月,果至。初憩五里亭,特遣夫先申稟啟,乃其親筆也,字畫端正,歷敘慶賀新禧,以即日伏事左右為欣幸。末乃乞其暖轎接取,庶成體面。其詞委婉,殆非庸碌女子所及。郡守一見,為之破顏。及入門,容止循雅,紅衫翠裙。參侍左右,乃退,郡守大過所望。於是親友皆讓舉杯為賀,廚娘亦遽請試枝。郡守曰:「大筵有待,且具常食,五簋五分。」廚娘請菜品食品質次。郡守書以與之。食品第一羊頭僉,菜品第一蔥齏,餘皆易辦者。廚娘謹奉令,舉筆硯開列物料內。羊頭僉五分,合用羊頭十個,蔥齏五碟,合用蔥五斤,他物稱是。郡守心嫌太費,然未欲遽示儉嗇,姑從之。 翌日,廚役告物料齊,廚娘發行奩,取鍋銚盂勺湯盤之屬,令小婢先捧以行,璀燦耀日,皆是白金所制,約每器須值廿金。至如刀砧雜器,亦一一精致,旁觀為之嘖嘖稱賞不已。廚娘更團襖、圍裙、銀索攀膊,掉臂入廚房,據胡床坐,徐起切抹批臠,快熟條理,直有運斤成風之勢。其治羊頭也,漉置幾上,剔留臉肉,餘悉擲之地。眾問其故,廚娘曰:「此皆非貴人所食也。」眾為拾起,頓置他所。廚娘笑曰:「若輩欲食狗子食耶?」其治蔥齏也,取蔥輒微過沸湯,悉去須葉,視碟之大小分寸而截斷之,又除其外數重,取條心之似韭黃者,淡酒鹽浸漬,餘悉棄,了無所惜。凡所調和,馨香脆美,濟楚細膩,食之舉箸無餘,親朋相顧稱好。既徹席,廚娘整襟再拜曰:「此日試廚,幸中台意,乞照例支犒。」郡守方遲難。廚娘曰:「得母等檢成例耶?」乃探囊取數幅紙以呈曰:「是向在某官所得支賜判單也。」郡守視之,其例:每大筵,則支犒錢十千緡、絹廿疋、常食半之。數皆足、無虛者。郡守不得已,為破慳,強給之。私嘆曰:「吾輩力薄,此種筵晏,豈宜常奉?此等廚娘,豈宜常用?」不旬日,托以他事,善遣之去。 |
113 | 此北宋時風俗也。 群尚飲食,雖素儉之郡守,不免俗情,況今日之華靡成性者乎?前所紀畜女優,譜時曲,酣歌恆舞,所謂巫風已說矣!然尚鬼之俗,必牲牷告備,而尸祝乃緩節以安歌;好樂之場,必肴饌精致,而朋儕乃式歌而且舞。則求精於肴品者,乃酣歌恆舞之媒也。用是附之巫風雲。 |
114 | 邑中食物之求豐求美,始於典商方時茂家。每宴客,率以侈泰,碗以宋式為小,易以養文魚之大者。碟以三寸為小,易以盛香圓之大者。煮豬蹄,甜醬、黃糖,全體而升諸俎,謂之「金漆蹄撞」。燒羊肘,白糖、白酒,全體而升諸俎,謂之「水晶羊肘」。燒雞及鴨,每俎必雙,亦全體不支解。他品率稱是。一時富家爭效之。而明時庶人宴飲定制,器用淺小,簋止六,或缺其一,間用木,刻鱗像魚形,盛諸豆以備其數。至此,其風大變矣。 |
115 | 於是錢副使者,富而官,宦而益富。里居時,好賓客,其夫人克勤中饋職,善造酒饌,所取以新、清、精三字為上品。其著聞於邑者數種,今列於左: |
116 | 羊腰:從刲羊者買歸生腰子,連膜煮酥取出,剝去外膜,切片,用胡桃,去皮搗爛,拌腰炒炙,俟胡桃油滲入,用香料、原陳酒、原醬油烹之。味之美,熊掌不足擬也。或無羊腰,即用豬腰,如前法制之,並佳。 |
117 | 鱉裙:鱉自江北販來者,不用,惟用產於河里者,宰之,略煮取出,剔取其裙,鑷去黑翳,極淨純白,略用豬油爆煿,和姜桂末,乃出供客,入口即化,異味馨香,咸莫知其為鱉也,因別其名曰「葷粉皮」。 |
118 | 蒸野鴨:家鴨肥濃,不足貴也;必野鴨之網得者,去毛極淨,乃空其腹,用五香和甜醬、醬油、陳酒實腹中,而縫其隙,外用新出鍋腐衣包之,乃蒸;蒸爛去皮,自頸至腿,節節開解之;抽其骨,止存頭腳,仍用全體。再用五香、甜醬、醬油、陳酒等料,入原汁中,微火■⑷之,視汁將乾,乃取出供客。餘若山中花雞、刺蟊鷹等物之有脂者,皆用腐衣包裹而蒸,故脂不漏而腴。 |
119 | 鴨舌:從廚師家,或酒館中,廣取得之,熟而去其舌中嫩骨,豎切為兩,同筍芽、香菌等,入麻油同炒,潑以甜白酒漿,客食之,疑為素品中麻姑之類,而味不同,此為雜品中第一。 |
120 | 雄雞冠:亦廚司家酒館中收得者,絹裹置藏糟中,經宿亦用麻油甜白酒漿,同筍芽、香菌等炒之,客嗜其味,莫知為何物,此為雜品中第二。 |
121 | 雞鴨腎:亦收之廚司家酒館中,沃以酒漿,取泉水煮為羹,和以鮮筍芽或鮮嫩松花菌,味美異常,此為雜品中第三。 |
122 | 鴿蛋,先期付錢於養鴿者,逐日收積。白湯煮熟,去殼,廿顆圓勻,光白可愛,作湯點,又香蓮米,磨粉為米團,松子仁入潔白洋糖搗爛為餡,與鴿蛋並陳作湯點,客或攜歸二三枚,香氣滿袖,此為湯點中勝品。 |
123 | 鯽魚舌,亦廣收之廚司家酒館中者,白酒漿沃之,泉水煮為湯,略摻細蔥心一撮,作酒後湯品,極為清貴。 |
124 | 青魚尾:選青魚之大而鮮者,斷其尾,淡水煮之,取出劈作細絲,抽去尾骨,和筍、菌、紫菜為羹,或研胡椒末,調白蓮藕粉作膩,而滴以米醋少許,酒後啜之,神思爽然,味回於口,此又羹湯中別具一種風味也。 |
125 | 以上數種,過於求美。然濃肥之味,十不列一,尚有衛生頤養遺意,抑或非厥性所好也。而好勝者必踵而增華,而副使者,新、清、精三字為食上品之風,又為之一變。 |
126 | 於是太原趙氏以蒸鰻擅譽,穎川氏勝之以無骨刀魚,徐廚夫以燉鰣魚鳴技於春時,邵聲施家則勝之以四時皆有。事輒翻新,實古昔先民口所未嘗也。蒸鰻擇肥大粉腹者,去腸及首尾,寸切為段,拌以飛鹽,排於宣中,沃以甜白酒釀,隔湯燉之。數沸後,加以原醬油,複煮數沸,視其脊骨透出於肉,就宣內箝去其骨,然後用蔥椒拌潔白肥豬油,厚鋪其面,入鍋再燉。數沸,視豬油融入宣底,乃出供客,此味最濃厚。貪於飲食者,一言及口中津每涔涔下也。 |
127 | 而穎川氏曰:「是未足奇也。」春初刀魚,先於總會行家下錢,凡刀魚之極大而鮮者,必歸陳府。令治庖者從魚背破開,全其頭而聯其腹,先鋪白酒釀於宣中,攤魚糟上,隔湯燉熟,乃抽去脊骨,複細鑷其瓦骨至盡,乃合兩片為一,頭尾全具,用蔥椒鹽拌豬油,厚蓋其面,再蒸之。迨極熟不更置他器,舉宣出供,味鮮而無骨,細潤如酥。至未及請舉箸,而客先欲染指而嘗矣。 |
128 | 鰣魚本美味,為南方水族中貴品。向用蒸,或用煮。自廚夫徐姓者,約略如王氏蒸鰻,陳氏蒸刀鱭制。但加潔白洋糖,不切段,不去鱗,味更腴而鮮潔。視他種煮法,尤覺風味不同,人皆爭嗜之。然春盡則有,夏盡則無,未能常繼也。 乃邵氏宴賓,雖在秋冬,皆具。客問何來,邵曰:「其來不易。春將暮,命僕之善臘魚者,攜銀錢及洋糖、椒末、飛鹽上好藏糟等料,舟載至海頭,坐居停主人家,俟漁人一得魚,即去腸留鱗,用洋糖實其腹中,搽之鱗上,隨用藏糟厚鋪甕底,加椒末、飛鹽若干,放入魚;又用糟厚蓋其上,又加椒末、飛鹽若干,積滿甕口,手拳築實,細泥封固。至家,必掘地窖貯之,恐炎天潰敗也。」客述主人言如此,然此猶未若食河豚者事更煩且重也。 |
129 | 虞邑邊海,春日多河豚。人皆知其有毒,食之者少。自李子寧起家牙行,講於飲食,來年取上黃豆數斗,揀純黑及醬色者去之。複揀其微有黑點及紫暈者去之,純黃矣,必經他手再揀,逐粒細驗,乃煮爛。用淮麥面拌作醬黃,六月中入潔白鹽合醬稀少,作罩,曬之烈日中。醬熟入甕,覆之甕盆,用灰封固。名曰「河豚醬」。據云:豆之黑色、醬色及微有黑紫斑者作醬燒河豚,必殺人。而曬醬時,或入煙塵,澆河豚,亦有害,故必精細詳慎如此。其治河豚也,先令人至澄江,舟載江水數缸,凡漂洗及作汁等水,皆用江水為之。河豚數雙,割去眼,抉出腹中子,刳其脊,血洗淨,用銀簪腳細剔肪上血絲盡淨,刲其肉,取皮全具,置沸湯煮熟。取出納之木板上,用鑷細箝其芒刺,無遺留。然後切皮作方塊,同肉及昉和骨,豬油炒之,隨用去年所合醬入鍋烹之,啟鑊時,必張蓋其上,蔽煙塵也。用紙丁蘸汁燃之則熟,否則未熟。每烹必多,每食必盡,而卒無害,以是著名於時。年年二三月間,朋黨輒醵錢聚會於其家,上下匆忙,竟似以河豚為一年大事。饕餮淋漓,恣啖為快,春初及夏初,殆無虛日。 |
130 | 至於邑人尤有可笑者,蟹出覃塘為最肥,大爪黃者謂之「金爪黃蟹」。向用煮,不知何人,以煮則黃易走漏,味不全,忽起巧思,用線縛入蒸籠蒸之,味更全美。斯足飫矣。乃有周四麻子者,自都中歸,又翻一新法,為爆蟹。遂開酒館於西城,秋時來顧者,晝夜無虛席。其法將蟹蒸熟,置之鐵節炭火炙之,蘸以甜酒麻油,須臾殼浮起欲脫。二螯八足,骨盡爆碎,臍肋骨皆開解,用指爪微撥之,應手而脫,僅存黃與肉,每人一分,盛一碟中,姜醋洗之,隨口快啖,絕無刺吻抵牙之苦。其術秘不肯授人,人雖效其法炙之,蟹焦而骨殼如故。或云:彼於春夏時,賂丐者捕蛇千頭,剝皮煮爛,蛇肉浮起成油,貯之於器,隱取用之炙時。所云「麻油」者,實則蛇油也。人信為然,不三四年,人無爆蟹者。於是邑中仍興食蒸蟹會,始自漕臣及運弁為之,每人各有食蟹具,小錘一、小刀一、小鉗一。錘則擊之,刀則劃之,鉗則搜之。以此便易,恣其貪饕,而士大夫亦染其風焉。 是時海禁嚴,凡海錯之自閩廣者,貴於白金。人僅恣口於本境易致之物。未幾,海禁弛,珍錯畢至,於是士大夫以為宴客無海味,不足為觀美。席中首品,必用大菜。大菜者,燕窩也。彼處須五六金一斤,至蘇必倍之。其它若鯊翅密刺等物,間以供客,人又忽嘗異味不思魚肉矣。 |
131 | 食味已盡,講及器皿,某品宜用哥窯;又某品雖恆有,宜用宣窖。味取諸遠來,器取諸上古。前此濃味饕餮之風,忽又一變。於是孫封公著《同嗜錄》。陸比部有《食經注》,雖一時游戲之筆,亦見攸好之同。後君子循覽斯篇,其謂之何? |
132 | 偶憶舊聞,故明時有沈三胖者,居北鄉,富於財,每食輒殺數牲,猶世苦無下箸處。其妻好淡泊,屢勸其惜福無太侈,不聽。年五十後,財盡乏食,依棲一室,妻以菜羹進,稍入口即嘔,寧忍飢不食。一親戚饋以熟肉一盤,一餐即盡。緣腸胃餓損,過飽而死。其妻與一老婢紡織存活。值歲飢,市無米者已浹旬,自分與老婢必皆作餓鬼。忽思園中有衍蔓於高樹者,或是山藥,掘之可食,當延殘喘一二日。乃令老婢掘其根,得一物如東瓜形,蓋何首烏也。乃取而食之,每晨各食一片,至夜不飢,而神氣日旺。半年乃盡,而歲已豐,米多價廉,仍得存活。一日因爨下無薪,破屋中所鋪木板已朽,令老婢拆為薪。婢入忽隨板而陷,蓋板下乃窖也。別無他物,惟泥封酒甕五十具,啟之皆似水,結冰半寸許。有鄰翁聞之來視,詫曰:「此上首房主人所藏醴也。鼎革時,兵亂,主人移居於鄉,遂遺忘耳,迄今已三十餘年。此酒真瓊漿矣,其面上凝結為冰者,乃酒之精華無疑。」乃皆取而嘗之,略無酒味,而三人不覺酩酊大醉。邑中好事者爭欲購得之,每甕予價廿金。沈妻以是衣食頗足,終其天年。 |
133 | 注:■⑴,食+強,強上聲,硬食。■⑵,手+必,bì,捩也,推擊,攻擊。■⑶,髟上隋下。■⑷,火+蒦,音擭。 |
134 | 艷囮二則 清 嚴思庵先生閒筆 |
135 | 明萬歷之末,上倦於勤,不坐朝,不閱章奏,輦下諸公亦洩洩杳杳然。間有陶情花柳者,一時教坊婦女,競尚容色,投時好以博貲財。後且聯布羽黨,設局誆諞,妙選姿色出眾者一人為囮,名曰「打乖兒」。其共事者,男曰「幫鬧」,女曰「連手」,必擇見影生情、撮空立辦者,與之共事,事成計力分財。而為囮者獨得其半。於是構成機巧,變幻百出,不可究詰。 |
136 | 時鄭貴妃專寵,兄國泰倚皇親勢,暄赫都中。諸樂戶女子率以承應至其家。往來日久,因熟悉其內眷及子弟輩,思欲一試其術,而懾於皇親未敢也。 |
137 | 有徐少司空者,南直揚州人,自部曹歷職卿貳,久宦京都,晚年於都中娶一妾,生少子,甚愛之。司空家富,以本籍田產,撥付長君,而以燕京市廛租及古玩寶器並宦囊,予之少子,複以其所蔭職予之為出身地。司空歿,少子以母同居都中。其書屋有小樓,窗外為鄰家內院。適有沈嫗者,移居於此。一日,嫗詣徐宅,徐母子與之款洽。嫗自言一子為國學生,善鑒古玩,客於鄭皇親門下。皇親信任吾子,待之異於他客。吾亦往來其家。其家正夫人為某氏,副夫人為某氏。女曰賽姑,年十八,尚未字。其正夫人云,必擇名宦子貌美才美,且有官職者,方與為婚。因笑指徐生曰:「郎君必中選。吾為媒,可乎?」徐母曰:「齊大非吾偶也。蓋業已謝之矣。」 |
138 | 他日其子沈瑀來拜。人物俊偉,談吐嫻雅。徐生一見歡甚。知其善識古器也,出其珍藏羅列示之。瑀咋舌曰:「君家寶玩若是,除是榮陽府中,天下莫如君家者。然如雙玉獅銜環一事,世所罕有,即鄭府中無可匹敵。」徐生曰:「鄭氏最珍者何物?」瑀曰:「前日貴妃所賜賽姑數種,其中有不世奇珍,有玉如鵝卵曰『暖手』,寒時兩手握之,掌中溫氣欲汗;有爐曰『自然香』,木質而中空,臥時以體相偎,香氣滃然,流繞被中;一是臂釧,白玉為質,而以金刻花鳥嵌,其細巧不可名狀;又一為碧藍寶石簪,黑夜中有碧光射人目。其餘珠珥服飾,尚有價可評,未足奇也。」徐生因問:「賽姑何人?」曰:「鄭君之嫡女也,與老母極親厚。老母嘗言賽姑妙麗,神仙中有之,塵世所無也。鄭夫人愛之甚,前後求婚者百數,皆不見允。蓋良緣未遇耳。」徐生信其言,獨耿耿於所謂賽姑者,恨未一寓目也。 |
139 | 至中秋夕,徐生母子登樓賞月,忽聞樓外嬌聲紛紛,俯瞰沈家庭中,婦女濟濟,皆艷妝,共圍一美姝於階前小立。玉容姣好,與月色相映;珠光翠影,閃耀於烏鬟綠鬢間。沈嫗倉皇晉接,驚喜若狂,攜座語美姝曰:「盍少坐,且玩此皎月。」因仰觀天上,笑指嫦娥曰:「不意今夕降寒家也。」俄而茶至,美姝略舉杯沾唇,旋立起辭去。嫗執手挽留,姝微吐一二語,音細不辯。兩保姆相扶,率眾婦遂出。徐母子從樓上細窺,且莫知其為何等貴家女也。 |
140 | 次日沈嫗來,欲借朱紅盒子,自云:「昨宵忽蒙一貴人過舍,倉猝不及款待,欲盛果品數種,聊申意耳。」徐母曰:「得非昨夜坐汝庭中者耶?」嫗佯驚曰:「太君何以知之?」因作回想狀,忽拍手笑曰:「吾知之矣。在樓上窺見之耶。」徐母曰:「然也。」嫗曰:「太君前,吾不能私。實鄭皇親賽姑,昨宵往大興隆寺燒香,歸途經此,一至寒舍,外間不知。」徐母曰:「曾字人否?」嫗曰:「未也。吾向固言之,可為郎君地嘉偶。奈太君意過謙何。」徐母曰:「姑試言之,但多費,恐力不支。」嫗曰:「何哉?以太君家財,萬金可吐手而辦,尋常婚禮,以數百金為至。今結婚皇親,誠不容過嗇,然統計問名若干,納採若干,吉期若干,不過二三千金足矣。且陸續付去,不必一朝盡輸所有。異日新人至,白鏹黃金,堆箱盈篋,小往大來。何目前吝此區區者哉?東海家世,不亞榮陽,郎君以妙年指日授職。若借泰山力,倚為奧援,將躐五馬,登八座,金章紫誥,榮及所生,此豈世間常有之福?吾以比鄰美情,欲成此佳事。非有厚望,但冀郎君得意後,念老婦微勞,一垂盼於吾子可耳。」時徐生在旁,不覺飫聽。其母亦心動,遂托求婚。 |
141 | 越日將晚,嫗忽至,面色酡然,行動皆有醉容戲拉徐生手,頓諸地大呼曰:「速揖謝吾!速揖謝吾!」母迎而問之。嫗曰:「事諧矣。但鄭夫人欲一見郎君貌。約來月初一日,與吾往神木廠女貞庵游玩,須郎君來一面。以郎君貌,定入彀。」徐母子大悅。 |
142 | 待至是日,徐生盛服乘馬,僕從衣服皆煥然。至庵門蒼頭數十人坐於門首,見生至,頗倨,不為起。生欲入,一蒼頭呵止之,言:「家太太在,何書在乃擅入耶?」徐生為道來意,蒼頭曰:「果爾,亦須入報。」乃令小童入。須臾,沈嫗出,咎生曰:「相待久,何遲遲耶?」亟攜生入。至客堂,令坐。少頃,小鬟出,令嫗引生入內。生至後堂立階下,望簾內一麗人,珠襦繡帔,莊嚴若神,徐生鞠躬拜手,簾內仿佛為答。嫗複引至客座,款茶良久。有秀麗小鬟兩人,自內各捧一金絲盒出向嫗曰:「太夫人贈公子者。」徐生向盒拜謝,令僕從擎之趨出。則諸蒼頭肅立叩送,非複向時倨坐呵叱態矣。徐生揚揚馬上,如從天上來。至家,亟欲啟視所贈物,則金扇及佩囊等,皆宮中式,意其為貴妃所賜,轉贈愛婿者,喜極。 |
143 | 於是擇日發柬,邀沈母子款以盛筵,令往鄭府議聘禮。嫗述榮陽夫人意,議定聘金二千兩,彩幣四百端,泰山泰水,各以寶玩古器數事為壽。兩舅兄亦如之。徐生母獨留古玩中變玉獅銜環不列禮。沈瑀有難色,語徐生曰:「此物差足博皇親歡,餘雖足珍,彼目中視若尋常物。倘無以得其歡心,恐多齟齬。」生曰:「此百世寶,環有血皺,兩玉獅色微青,共銜環於口中,婉轉盤旋,疑是天工琢成,吾家世代珍藏,外人無知者。惟吾兄一親見之,家母決欲存留,奈何?」嫗從旁笑曰:「太君計左矣。鄭府中古玩一非賽姑掌者。異日止須吾一言,盡數納諸奩中,仍是君家物,何損毫髮乎?」徐母不得已,竟從之。 |
144 | 乃行聘禮,金多五十兩一錠,每盤雙錠,兩人舁之。古玩皆盛以錦匣,襲以繡黻,每盤二事,亦兩人舁之。彩幣每盤二十端,每端鎮以簪環小件,亦兩人舁之。使從百餘人,鼓樂間其中,炫煌道路。臨行,媒者謂眾曰:「昨皇親諭意,已在上東門別第,受禮行事,不必詣府第也。」已而至別第,高門畫棟,蒼頭蹌濟,凡陳設器皿等,悉是公侯家氣象。回禮答式,事事得體,款帖書「忝眷榮陽」字樣,其大如拳。使從多於徐,人盡簪花披紅,衣掌鮮耀。一時喧填街巷,都中人咸知徐鄭結秦晉好也。 |
145 | 沈嫗索媒金,徐予之四鎰,不受。加綾絹四端,猶不受。更贈以寶簪一對,乃受。翌日,其子來謝,不言所事而去。數日後,嫗來盛言:「皇親為賽姑治裝,已遣人往各省採辦。絨則往陝,翠則往廣,珠則往遼東,綾緞則往蘇杭。今吾子已持千金往蘇杭矣。」撫掌而談,歷歷可聽。 |
146 | 閱月餘,嫗足音杳然。徐生母乃從樓上窺之,庭中亦闃然。怪之,乃使人至皇親第訪之,並無沈監生者在門下,亦無老嫗沈姓者往來。又至上東門,則其房屋封扃,問諸旁鄰,皆云:「此王閣老空宅,他家或宴客,或結姻,則賃以壯觀耳。」歸告徐生,母子不勝憤恨,遂相對而泣。乃兄之手札,忽自南來,云:「沈君來南,知弟將補官,欲移吾五百金,恐吾見卻,將先人所遺玉獅銜環為信,同胞兄弟,乃作如是計校耶?某日勉集五百金,並雙玉獅交與沈君回北,想已檢收,但此物不可輕以托人也。」徐生得兄書,恚愧更甚。其母嘆曰:「吾偶昏迷,受此大創,致乃兄亦墮其術。不意一老醜婦,乃詭詐如此,真神奸也。」遂出千金為徐生謀蔭職。未幾得某州通判,隱忍前事而去。後諸樂戶中,有匯其事者,知此役也。主謀者樂戶婦駱四娘,其假賽姑,則京師名妓羅小鳳。假鄭夫人者,則小鳳之嫂羅二娘也。沈嫗、沈瑀及蒼頭婢婦等,則所謂幫鬧人、連手人也。紛紛不可勝紀。 |
147 | 至崇禎中,御史風聞其狀,奏請裁汰在京樂戶,於是散入各省,而流寓揚州者獨多。 |
148 | 有陳錫元者,本徽人,依揚州富商趙昌祺司質庫中奔走事。陳與趙為表親,而陳素願愨,趙信任之,乃令往鹽廠課灶戶,司鹽務出入,歲得乾金獨厚。中年未娶,無室家。積金五百餘兩,以百金買屋,為弛擔時居停地。時,海濱出鹽,倍多於常歲。諸灶戶委積如山,錫元與同事各出銀若干,賤價而買,囤儲規利。適海泛鹽盡沒,價忽貴,所獲利子多於母。陳橐中頓長千金。自以為一生吃著不盡,洋洋如濠上魚矣。 |
149 | 錫元之同事吳子寧者,居某處。錫元早起往候之,見其西鄰有浣衣門首者,鬟發如云,皓腕侔雪,羅裙輕揚,纖履微露。時,婦方曲身洗滌,陳從後窺之,未見顏色。既至吳居,主人他往,不遇而出。見婦方立起,仰面看日光照處,眉目秀媚,頰輔豐盈,如初日芙蓉,凝露鮮艷。陳為之心動。歸至家,適子寧來,坐談良久,忽問曰:「兄居向無西鄰,今居者是何家?」子寧曰:「吾亦不知何自。前日從廠中歸,內子語餘曰:『有新鄰馮二娘者,挈其子小哥來拜,自云北京人,夫主物故,孤貧無依,來維揚。欲依一至戚,遍訪無蹤。不得已與乾父及此子僦居於此。聞吳君善經紀,欲令此子追隨擔鹽,練習貨殖,為衣食計。否則同業者或欲求螟蛉,仰恃高義,望為先容。』」因戲語錫元曰:「兄未有子,盍撫之。」錫元曰:「遽撫螟蛉,諸多不便。計惟有中饋主,乃為處置得所。」子寧解其意,乃起戲捶其背曰:「無恥老人,乃作假途取虢想耶。然彼未嘗出口,吾不便與言引。」遂拂衣去。 |
150 | 他日,馮又至吳家申前言,乞為小哥地。子寧內子為言:「某處頗有機緣」,聊慰其來意。馮遽歸,具酒肴,令其幹父李老率小哥猝至錫元家。錫元意必子寧為之作合,非無因而至。又見所饋諸品,烹調精腆,滋味聲香。糕餌諸式,玲瓏新巧,皆非市肆可得。不欲拂其情,遂坐受百拜父子禮,竟似夙有成議者。 |
151 | 小哥年十五,炊汲灑掃,朝夕恪勤,依依膝下,聽使令。錫元愛之,攜往鹽廠。吳子寧見之,以為此舉錫元自為之,亦不問其所以也。已而錫元挈小哥返揚,小哥歸而省母。未幾,忽偕李老至,錫元延之坐。李似欲有言而止,既而曰:「勢必爾。無嫌直告也。」因語錫元曰:「為極無理事,欲瀆君聽,此事必如予老人意,則可兩全。否則兩失。姑妄言之,予家北京,侄為司禮監太監,頗得意。老人在京,差具饘粥。前因吾女支身遠出,必欲老人作伴,不得已來揚。月內家司禮,已兩次飛書,促吾北歸。但念吾女一子已為君嗣,支影單形,萬不能自活。若令此子歸宗養母,則負君德,且傷君心,皆為非計。老子之意,莫如令吾女繼君室,為君操井臼。君就居吾女家。為吾女主持門戶,則小哥離母而仍依母,稍盡鳥私。君無妻而適得妻,亦成嘉耦。衣綻則縫,服污則洗,飢則飯至,渴則茶來。試問老鰥夫,曾有此樂事否?所謂必如予意則兩全,否則必至兩失者。老人之意如此,明哲如君,請三思之。」錫元大喜曰:「事固善,但誰為主婚者?」李老拍胸起曰:「我便是。有家司禮在,誰敢何我者。」乃急索柬及筆硯,親書生庚,雙手送陳。陳奉持之如獲珍璧。 |
152 | 已而就馮居成婚,則李老已北上。錫元心惑其美意,倀倀如有失。比入內,則兒席器皿,事事精致。繡帷錦被,璀燦耀目。爐內香氣,芬鬱繚繞裾袂。雖劉、阮之入天台,不過過也。自是燕爾之情,堅如膠漆。主人以鹽廠事屢促之,殊有此閒樂不思蜀意。 |
153 | 二娘盡態極妍,曲媚之中,間以謔浪。一日錫元過其前,忽以足鉤之,擁而置之膝,挪揄之曰:「霜後葫蘆,中幹外枯。」又一日,忽語錫元曰:「聞夫養婦,不聞婦養夫。汝囊中羞澀,何以處我?」錫元曰:「無恐。我有八百金,貯主人典中,汝日坐啖,亦不過羨餘微利耳。」二娘眉忽縐,故作沉思狀,忽作咄咄聲,伸指指錫元曰:「真懵懂漢!多金貯彼無片紙支字,付汝為據。主人年邁,一旦不測,伊郎豈善良者,欲強索難矣。前無室家,故作此淺計。今守舍有人,急宜索歸。伺物有賤征,君居奇,可獲大利。何寄人籬下,仰人鼻息?」錫元心以為然,乃向昌祺索取所貯金。 |
154 | 昌祺年老而智深者,語錫元曰:「銀便如數取去,但此物當念辛苦中來,貯諸典,利雖薄,得之意中。若貯之他所,利雖多,宜防失之意外。勿以吾言為非。」錫元不省,持歸。二娘置之櫃,付其匙於陳。 |
155 | 陳欲持銀往鹽廠為經運計,與二娘商之。二娘曰:「固善。但須一觀大局。有大利,然後歸取未晚。萬一無利可弋,勢必持歸,舟車淺露,道途往返,八百金豈不足動人耳目哉?」錫元又以為然。已而主人促之急,諸同事又來勸駕,乃定行期。二娘為錫元計曰:「向典移二百金以足千數,異日獲利以償之。經紀家固多多益善也。」錫元從之。移二百金,並付馮囑曰:「謹守之。」二娘笑曰:「前何太疏,今何太密。汝物即吾物,尚煩過慮哉。」又語錫元曰:「汝舊居房屋值百金,空置無益。盍售之,歸價於我。我居此屋,亦以百金僦者,願以歸汝。我年未四十,尚有孕道,倘得子,則此為我二人偕老之處。授之汝子,小哥則別處之他所。宜早為計,亦欲附橐中求微息也。」錫元又從之,且喜其有遠慮精心計也。臨行,二娘問歸期,錫元曰:「吾久未往,諸務叢積。今往多則三月,少亦一二月。」二娘曰:「期何遠也。天氣將署,汝父子需涼衣,越日須遣小哥歸,取服之垢者歸濯之。彼處食物,或不堪入口,此間常制就,令小哥挈至。」錫元頷之,又心感其情之深也。既至廠,逾數日,果遣小哥歸。囑以五六日,必至廠。逾期不至,延至二旬。仍不至,錫元乃暗自詫為怪事。遂棄廠務,兼程而歸。 |
156 | 至則屈戍守門,排入則室中蕩然,不留一物。往問屋主人,則曰:「渠計月出賃錢,居三月出錢若干,欲去則聽其去,又安知其所之?」錫元乃知所居,亦非百金僦者,不覺魂膽俱喪。謀之吳子寧,子寧曰:「墮彼術中矣。」偕晤趙昌祺,欲其撥遣多人蹤跡之,昌祺搖首曰:「何益?彼有如此手段,而豈為人蹤跡耶?所惜者,八百金耳。」錫元大慚,已而主人知鹽課中虧二百金,為陳所浪費,亦不複追索,但好言遣之。錫元無所歸,窮困,每為人言反誆狀,輒捶胸頓足,悔恨欲泣;或有知之者,曰:「此北京黠妓羅二娘也,詭信憑耳。」 |
157 | 一日錫元閒步雷塘,適畫舫有貴公子擁數麗妓歡飲,二娘在焉,始知其行蹤不遠,又抱琵琶渡別船也。因在岸側,為二娘所見,乘間以手招之,私語曰:「陳郎耶,向日無情,實為李老所誤。彼構成此局,許我百金倩為媒,非我本懷也。明日可伺吾於集慶巷王姥家。其繼女小鳳我姑也,為白我意,留彼處片刻,我來,當有以報汝。」乃出袖中碎金五六兩予之,即麾之去。翌日,錫元至集慶巷,則王門已為邑令封局,所言王姥及小鳳者,被逐出竟久矣。乃知複被所欺,憤極歸徽為僧云。 |
158 | 是時流賊破陝西及河南,勢逼南畿,淮揚諸郡無樂土。兼值歲飢,比戶流亡者半。至宏光立四鎮,揚州繁華都會,幾為戰場。於是隋堤楚館,蛛網塵封。吳地妖姬,風流雲散矣。 |
159 | 揚城西郭有種蔬人蔣老者,所居茅屋一椽,四壁傾壞。值世荒亂,種蔬常不自給。飢則掘江幹野薺充腹,往往數日不能舉火。然勤於操作,年五十餘,精力健強,揮鋤町畦間,雖寒暑無所苦。 |
160 | 歲乙酉清兵南下,將至淮楊,蔣之鄰里,皆率妻子逃避一空。蔣老無妻不逃避,仍依茅屋。自念無食,逃亦死,不逃亦死,死是意中事也。既而大兵圍揚州,其駐西城者,為滿洲都統某,其隊長曰「披甲」。一披甲掠村落,獲蔣老至都統營,都統見以敗蓑蔽下體,問曰:「是鄉農乎?」蔣老不能對。都統令剪其發,當各營擔水之役。蔣老力作不敢片刻閒暇,擔水畢,即為析薪炊爨,沐馬掃溲,事事周至。諸披甲悅之,相與語曰:「聞說南方人耽情逸樂,日日啖爛肉,飲苦茗,睡至日高三丈未起,何此人勤愨如是?」因擔水至都統大營,其掌馬卒令蔣老刈取馬芻。都統閱馬見馬芻,問何人所辦,掌馬卒舉蔣以對。都統喜曰:「彼乃辦事精細。」夏月茭根有蛭,截其根,令馬不病。滿人生長北方,不知南方茭草,夏月不宜連根飼馬也。遂納蔣老步兵牌,隸正藍旗下。 |
161 | 未幾,揚城破,闔城受屠,婦女老醜皆被殺。獨留少美者給有功披甲。已而大兵渡江,軍中不許攜帶婦女,限三日賣諸民間。諸披甲以買主揀擇,致價不均,各以巨囊盛諸婦女,固結囊口,負至通衢,插標於囊上,求售甚急。大率皆為留揚鎮守北方人買去,本城人則靡有孑遺矣。一披甲欲賣去囊中人,三日不售,怒而欲投之江。同伍力阻之,披甲曰:「然則將付之何人?」或曰:「蔣蠻子勞苦無妻,盍以賞之。」皆曰善。呼蔣至,披甲指囊示之曰:「爾無夜伴,任爾取去。」蔣茫然不識所謂夜伴何物。諸滿兵語之曰:「賞汝老婆耳。」蔣恐甚,頓首於地,哀懇曰:「一身不能自活,不敢從命。」披甲怒曰:「南方人刁詐信然,白手得百金貨,乃假意故卻,天下豈有不要老婆之男子?而於吾前作誑話耶?」將拔刀斬之。一滿兵從後抱持,諸同伍舉囊置蔣老背,叱令速退。蔣老不得已,負歸茅屋,惝祝久之,莫知所措。 |
162 | 既而念此中人受困已極,背負時絕無聲息,似垂斃者,不勝心惻,乃啟囊視之。則一美也。奄奄一息,果垂斃矣。急抱起,臥之於敗板,罄其瓶得米合許,拾蘆枝煮粥,就其口灌之。已而婦仍昏昏睡去。蔣老複至大營供役,滿兵戲語曰:「新郎宜有喜色,何不豫為?」蔣老曰:「吾自分將作溝中殍,何忍更累一婦。俟彼稍蘇,詢其親戚,行將送之歸耳。」諸滿兵憐其誠,贈以蚊帳被褥,又與乾糧黑豆各斗許。蔣老拜謝攜歸。視婦轉動,頗為心慰。複煮粥抱起進之,覓一便器置寢所。次日複煮粥食之。 |
163 | 時大營已行,蔣老無所事事,仍攜鋤種菜,及歸。婦已起,兩手搘敗版而坐,見蔣老,忽問曰:「此何處?」曰:「西城外小村落也。」曰:「我何以至此?」曰:「滿洲兵令我負歸。」曰:「去錢幾何?」曰:「貧人無錢。」婦沉吟曰:「無錢安能得我?」曰:「當日以不能相活力辭,乃彼拔刀欲殺我,幸同伍中力救,勸我負歸。」語未畢,婦又昏倦倒身下睡。 |
164 | 閱兩日,婦神氣漸爽,蔣老炊飯,佐以園蔬與食。蔣曰:「此地離城,不及半里。」婦潸然淚下。蔣曰:「爾有夫乎?」婦曰:「吾揚州太守妻也。」蔣駭甚。曰:「是官太太耶?」因頓足曰:「太守已殉難。奈何?」婦曰:「非也。乃前任太守某也。」蔣曰:「然則太守固在,可相聞也。」婦悲泣曰:「陝西殘破,太守親戚久無。」蔣曰:「太守無親戚,汝或有父母兄弟,尚可相依。吾當為汝遍訪。」婦又泣:「吾止一義母,城破時為兵所殺。」因號慟不止。蔣老亦為流涕慰之曰:「且無悲,終當有所歸依。缶中尚有半月糧,遲遲以待可也。」婦曰:「感爾厚恩。但爾貧困至此,食不能繼。奈何?」蔣老曰:「世亂已平,謀生亦易。」婦頷之。 |
165 | 後見此老誠愨,遂有倚托終身之意。呼至前問曰:「汝得進城否?」蔣老曰:「日來為訪官太親戚入城。」奚止數十次,遍走空城,寂無人蹤,惟尸骸滿道耳。」曰:「滿兵守門,免盤詰否?」曰:「守門兵吾熟識也。且吾有正藍旗步兵腰牌,原無所阻。」婦喜曰:「果爾,吾有事相委。西城內有董公祠,祠之左側,第三家門首,一大陰溝中,有木匣二具,可為吾取至。蔣老遽諾即行。婦呼還語曰:「匣不可露人目。守兵見之奈何?」蔣老曰:「置匣於土簏底,而以亂薪覆其上,可也。」須臾歸問婦曰:「何物鎮肩沉沉者?」婦曰:「銀也。」破鎖視之,約千金。婦又曰:「更有一處,乃集慶巷中第四家,屋頗卑,小門有雙環。入此門,過第二進,至東側廂,廚下積灰中藏銀兩大包,今已四年有餘,未知為何人所得也?」蔣老曰:「吾姑一往。」及至其處,則門首陳設弓刀,為滿洲兵舍館矣。蔣老方徘徊門外,一滿洲兵出,見之遽趨而前,拍其肩曰:「老蠻何事至此?」蔣視之,乃素相識者。答曰:「拾糞釀田。」其人曰:「甚善,此間廚下有多年積灰。為吾除之。」乃引蔣老至灰所,指曰:「幸除淨。」言已即去。蔣老抉灰,得大包二,各用布厚裹,而以細繩縛扎,比前更重。乃置之簏底,灰覆其上,擔歸。婦大喜。 |
166 | 次日婦複語蔣老曰:「汝膽頗壯,玉帶橋北有一大第,汝識之乎?」蔣老曰:「識之。吾前為官太訪親屬,屢至其地,向為一滿洲大帥所據。今大帥移營南去,此宅空洞無人居矣。」婦曰:「此宅中板房一所,下有銀窖。其左邊版末有鐵環隱記,拽環啟板,即可得。」蔣老曰:「倘已為滿帥所得,奈何?」婦曰:「吾決汝此往,亦必如意。」蔣老於是荷土簏入城,至其處,果有板房一所,半為滿兵拆毀,獨有鐵環處一半,安然未動。如其言,啟視,則累累皆白銀砌滿窖中。運之於簏,仍覆土於上,擔重而出,荷虛而入。如是者數四,守門者曰:「老蠻種菜,獲幾許利,而作苦如此邪?」答曰:「窮人不勞不活耳。」於是盡運以歸,即於婦寢所之側。累土為窖,為婦藏金其中。喜謂婦曰:「頃見揚人紛紛返里,鋪家亦有開張者,大勢已靜。人間夫妻子女骨肉,相聚有期。吾為官太訪親屬,倘有天幸,可挈此多金歸去。搬運之勞,吾力猶能為役。」婦曰:「吾何歸?歸汝耳。」蔣老大驚,辭曰:「茅舍餓夫,不敢作此想。」婦告以情,曰:「吾北京樂戶羅小鳳也。出自青樓,慚非白璧,發方覆額,猥以姿容邀諸貴人欣賞。奈慈母即世,見妒悍嫂,繼為此地洪生所憐,挈吾南來,別居吾於董公祠左側。又遭洪妻率悍婦捉我痛毆,扃吾於小樓中。吾憤極,自縊不死,繼歸吾集慶巷王姥家為妓。幸義母加恤,恩同己出。安處數年,忽為諸惡少圖詐未遂,首之公庭,備諸榜笞,逼令歸籍,乃與義母行至山東。適太守朝覲南回,娶吾為繼室,侍寢三年。適太守解任,留揚玉帶橋邊。又一載。不料江中之訃旋聞,城外殺聲踵至。白頭老母,魂逐江流。翠黛嬌兒,身羈毳幕。忽又束縛囊中,委棄道左,暴露三晝夜,飢渴莫我救。此時早知有死,安望生存?誰實脫我以死?誰實食我而生?私心竊幸,謂自此已得所天。君乃令我終失所歸耶!」言已悲咽不自勝。蔣老亦為之憐惻。後遂與之同枕席。蓋此老混沌初開時也。 |
167 | 時南北雖通,商賈往來絕少,兩地所出貨物,各苦積滯。蔣老與謀,先營草房百間。於是持千金往北各賤販其土貨而歸。草房百間儲俱滿。一時南北賈人樂其便近,悉來貿易。不數年取利幾十餘萬。乃造大第,畫棟雕梁,以居婦於其中。羅列珍錯以養之。凡婦所指揮,無不如其意。至是仍呼婦為官太。家人亦不知此何自來也。 |
168 | 一日蔣老語婦曰:「藉官太力得起家,或意欲施舍作善事,當以萬金相還。」婦曰:「是吾還汝物,何待汝還我也。」因言:少時在北京,母將死,私舉遺貲五百金授吾。是夜夢金甲神指吾百金諭吾曰:「留以償債。」已而攜至揚城,得洪生厚贈,又夢金甲神來曰:「速藏償債金,禍且至。」驚寤如神言,匿之門首溝中。已而遭洪生妻苦辱,以練自絞其頸,魂離形矣,忽見金甲神叱曰:「債未償,乃欲逃乎?」揮手作刀劍聲,樓下一嫗,驚寤來救吾。已而入妓館,積金二千餘,靜夜與義母共包裹。又夢神如前語曰:「速藏償債金。禍且至。」寤而泣,告義母,母不信。黎明吏役持牘來拘母,迫匿之廚下灰中。房屋即為縣令封閉,不得入取。己而入太守署專寵,宦囊若干,皆委我藏弆。又夢神曰:「償債金已足,汝可自繳。」今各處所藏金,汝往輒獲,神亦不複夢,豈非原是汝物,兆由前定乎?蔣老亦心異焉。婦乃立誓焚修,廣行善事。遂為蔣老置妾生一子,撫之如己出,年逾六十,先蔣老而卒。小鳳之晚節若此,而羅二娘則不知所終。 |
169 | 連宵積雪,飲南酒數杯,紙窗淅瀝聲不止。一燈相對,不覺旅懷坌集。適主人出,縱談維揚坊曲閒逸事。主人,揚人也。聲口間,頗足為乙邦奇優孟,曲暢情節,巧摹入神。一時噱嗢,差慰寂寥。早起呵凍筆書之敗紙,庚寅仲冬燕邸思庵閒筆。 |
170 | 筆夢敘 清 佚名 撰 |
171 | 古今皆夢也,自富貴逸樂以至貧賤困厄,境不同而夢則同。何也?當其富貴逸樂,則見為富貴逸樂矣。當其貧賤困厄,則見為貧賤困厄矣。一旦神與形離,冥然歸於無何有之鄉。彼又烏知夫富貴逸樂之為富貴逸樂,貧賤困厄之為貧賤困厄耶?是則古來境不同而同歸於夢也。若錢侍御秀峰公,其可謂極富貴逸樂之境者乎。第宅之廣且巨也。如此,人人見為富貴逸樂也。而不知富貴逸樂之人,亡歸於無何有之鄉,則所謂富貴逸樂者,烏可得而據乎?不可得而據,尚安有所謂富貴耶?逸樂耶?侍御之生也,因夢而生。後之富貴逸樂,特夢緣耳。為述其生平,作《筆夢小敘》。 |
172 | 侍御之生也,父龍橋公夢一老僧,豐頤大耳,徑造其家。云:「自泰山來,欲借此了緣。」覺而夫人生男。因取名岱,字汝瞻。後汝瞻為直指,奉使泰安州,詣一寺,見僧堂有一小照,宛如己貌也。問之,有僧對云:「此先師為某鄉宦所辱,一笑而逝。」其年月日,則侍御所生之月日也。已偵知鄉宦實肆橫鄉里為不法,欲題參。不五日,而家書至。蓋鄉宦聞而恐,急赴常求救於龍橋,願重建此寺,為封翁祝厘。龍橋性仁厚,好奉佛,作書寬解之。後此寺鼎新巍煥,重振宗風,如老僧時云。 |
173 | 龍橋世業頗豐,實無意其子讀書,侍御入小學,其師亦僅能記名生而已。不二年,而經書皆成誦,並曉大義。師驚告龍橋,乃擇師學舉子業。甫搦管而文理斐然可觀,真夙彗也。是時,吾邑承瞿文懿盛名後,邑中士大夫家立文壇,月旦子弟,侍御與近裏蕭氏子,徒步來城與課。至湖橋,兩人遙玩山景。錢喟然曰:「我得志,第宅必營於西半城。」蕭曰:「然則我必東半城。」後皆驗。蕭名應宮,字觀複,登進士,兵備遼東,捆載而歸,廣營第宅,今方塔前小東門一帶蕭家廊下是也。自兵備去世,而其子孫已凌替矣。侍御中隆慶辛未進士,出江陵相公門。江陵愛其才,深相得也。擢御史、三持斧鉞代巡,四典鄉會試,而門生故舊,自此盛也。神廟登極覃恩,龍橋膺封誥,然尚勤穡事。時郡丞楊借防江名,驛騷鄉里,道經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