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欽定四庫全書 |
| 2 | 庾子山集巻二 周 庾信 撰錢塘倪璠纂註 |
| 3 | 賦 |
| 4 | 哀江南賦 |
| 5 | |
| 6 | 粵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盜移國，金陵瓦解。余乃竄身荒谷，公私塗炭。華陽奔命，有去無歸。中興道銷，窮於甲戌。三日哭於都亭，三年囚於别館。天道周星，物極不反。傅燮之但悲身世，無䖏求生。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昔桓君山之志事，杜元凱之平生，並有著書，咸能自序。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風；陸機之辭賦，先陳世徳。信年始二毛，即逢䘮亂，藐是流離，至於暮齒。燕歌逺別，悲不自勝；楚老相逢，泣將何及！畏南山之雨，忽踐秦庭；讓東海之濵，遂餐周粟。下亭漂泊，髙橋羈旅。楚歌非取樂之方，魯酒無忘憂之用。追為此賦，聊以記言，不無危苦之辭，惟以悲哀為主。 |
| 7 | 日暮途逺，人閒何世！將軍一去，大樹飄零；壯士不還，寒風蕭瑟。荆璧睨柱，受連城而見欺；載書橫階，捧珠盤而不定。鍾儀君子，入就南冠之囚；季孫行人，㽞守西河之館。申包胥之頓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淚盡，加之以血。釣臺移栁，非玉闗之可望；華亭鶴唳，豈河橋之可聞！ |
| 8 | 孫䇿以天下為三分，衆纔一旅；項籍用江東之子弟，人惟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豈有百萬義師，一朝巻甲，芟夷斬伐，如草木焉？江、淮無涯岸之阻，亭壁無藩籬之固。頭㑹箕歛者，合從締交；鋤耰棘矜者，因利乗便。將非江表王氣，終於三百年乎？是知并吞六合，不免軹道之災；混一車書，無救平陽之禍。嗚呼！山嶽崩頽，既履危亡之運；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悽愴傷心者矣！況復舟楫路窮，星漢非乗槎可上；風飈道阻，蓬萊無可到之期。窮者欲達其言，勞者須歌其事。陸士衡聞而撫掌，是所甘心；張平子見而陋之，固其宜矣。 |
| 9 | 我之掌庾承周，以世功而為族；經邦佐漢，用論道而當官。稟嵩、華之玉石，潤河、洛之波瀾。居負洛而重世，邑臨河而晏安。逮永嘉之艱虞，始中原之乏主。民枕倚於牆壁，路交横於豺虎。值五馬之南奔，逢三星之東聚。彼凌江而建國，始播遷於吾祖。分南陽而賜田，裂東嶽而胙土。誅茅宋玉之宅，穿徑臨江之府。 |
| 10 | 水木交運，山川崩竭。家有直道，人多全節，訓子見於純深，事君彰於義烈。新野有生祠之廟，河南有胡書之碣。况乃少微真人，天山逸民。階庭空谷，門巷蒲輪。移談講樹，就簡書筠。降生世徳，載誕貞臣。文詞髙於甲觀，楷模盛於漳濵。嗟有道而無鳳，歎非時而有麟。既姦回之奰逆，終不恱於仁人。 |
| 11 | 王子濵洛之嵗，蘭成射䇿之年。始含香於建禮，仍矯翼於崇賢。遊洊雷之講肆，齒明離之胄筵。既傾蠡而酌海，遂測管而窺天。方塘水白，釣渚池圓。侍戎韜於武帳，聴雅曲於文絃。乃解懸而通籍，遂崇文而㑹武。居笠轂而掌兵，出蘭池而典午。論兵於江漢之君，拭玉於西河之主。 |
| 12 | 於時朝野歡娱，池臺鐘鼓。里為冠蓋，門成鄒魯。連茂苑於海陵，跨橫塘於江浦。東門則鞭石成橋，南極則鑄銅為柱。橘則園植萬株，竹則家封千户。西賮浮玉，南琛沒羽。吴歈越吟，荆艶楚舞。草木之遇陽春，魚龍之逢風。雨。五十年中，江表無事。王歙為和親之侯，班超為定逺之使。馬武無預於甲兵，馮唐不論於將帥。豈知山嶽闇然，江湖潛沸。漁陽有閭左戍卒，離石有將兵都尉。 |
| 13 | 天子方刪詩書，定禮樂，設重雲之講，開士林之學。談劫燼之灰飛，辨常星之夜落。地平魚齒，城危獸角。臥刁斗於滎陽，絆龍媒於平樂。宰衡以干戈為兒戲，縉紳以清談為廟略。乗漬水以。膠船，馭奔駒以朽索。小人則將及水火，君子則方成猿鶴。敝箄不能救鹽池之鹹，阿膠不能止黄河之濁。既而魴魚赬尾，四郊多壘。殿狎江鷗，宫鳴野雉。湛盧去國，艅艎失水。見被髮於伊川，知百年而為戎矣！ |
| 14 | 彼姦逆之熾盛，久遊魂而放命。大則有鯨有鯢，小則為梟為獍。負其牛羊之力，凶其水草之性。非玉燭之能調，豈璿璣之可正。值天下之無為，尚有欲於羈縻。飲其琉璃之酒，賞其虎豹之皮。見胡柯於大夏，識鳥卵於條枝。豺牙密厲，虺毒潛吹。輕九鼎而欲問，聞三川而遂窺。 |
| 15 | 始則王子召戎，姦臣介胄。既官政而離逷，遂師言而泄漏。望廷尉之逋囚，反淮南之窮寇。出狄泉之蒼鳥，起橫江之困獸。地則石鼓鳴山，天則金精動宿。北闕龍吟，東陵麟鬭。爾乃桀黠橫扇，馮陵畿甸。擁狼望於黃圖，填盧山於赤縣。青袍如草，白馬如練。天子履端廢朝，單于長圍髙宴。兩觀當㦸，千門受箭。白虹貫日，蒼鷹擊殿。竟遭夏臺之禍，終視堯城之變。官守無奔問之人，干戚非平戎之戰。陶侃空爭米船，顧榮虚揺羽扇。 |
| 16 | 將軍死綏，路絶長圍。烽隨星落，書逐鳶飛。遂乃韓分趙裂，鼓臥旗折。失羣班馬，迷輪亂轍。猛士嬰城，謀臣巻舌。昆陽之戰象走林，常山之陣蛇奔穴。五郡則兄弟，相悲三州則父子離别。 |
| 17 | 䕶軍慷慨，忠能死節。三世為將，終於此滅。濟陽忠壯，身㕘末將；兄弟三人，義聲俱唱。主辱臣死，名存身喪。狄人歸元，三軍悽愴。尚書多算，守備是長。雲梯可拒，地道能防。有齊將之閉壁，無燕師之臥牆。大事去矣，人之云亡！ |
| 18 | 申子奮發，勇氣咆勃，實總元戎，身先士卒。胄落魚門，兵填馬窟，屢犯通中，頻遭刮骨。功業夭枉，身名埋沒。或以隼翼鷃披，虎威狐假。沾漬鋒鏑，脂膏原野。兵弱虜強，城孤氣寡。聞鶴唳而心驚，聴胡笳而淚下。拒神亭而亡㦸，臨横江而棄馬。崩於鉅鹿之沙，碎於長平之瓦。 |
| 19 | 於是桂林顛覆，長洲麋鹿。潰潰沸騰，茫茫墋黷。天地離阻，神人慘酷。晉、鄭靡依，魯、衛不睦。競動天闗，爭迴地軸。探雀鷇而未飽，待熊蹯而詎熟？乃有車側郭門，筋懸廟屋。●同曹社之謀，人有秦庭之哭。 |
| 20 | 爾乃假刻璽於闗塞，稱使者之酬對。逢鄂坂之譏嫌，值耏門之征稅。乗白馬而不前，䇿青騾而轉礙。吹落葉之扁舟，飄長風於上游。彼鋸牙而鉤爪，又循江而習流。排青龍之戰艦，鬭飛燕之船樓。張遼臨於赤壁，王濬下於巴邱。乍風驚而射火，或箭重而回舟。未辨聲於黄蓋，已先沉於杜侯。落帆黄鶴之浦，藏船鸚鵡之洲。路已分於湘、漢，星猶㸔於斗、牛。 |
| 21 | 若乃隂陵失路，釣臺斜趣。望赤壁而沾衣，艤烏江而不渡。雷池柵浦，鵲陵焚戍。旅舍無煙，巢禽無樹。謂荆、衡之杞梓，庶江、漢之可恃。淮海維揚，三千餘里。過漂渚而寄食，託蘆中而渡水。届於七澤，濵於十死。嗟天保之未定，見殷憂之方始。本不達於危行，又無情於禄仕。謬掌衞於中軍，濫尸丞於御史。信生世等於龍門，辭親同於河洛，奉立身之遺訓，受成書之顧託。昔四世而無慙，今七葉而始落。泣風雨於《梁山》，惟枯魚之銜索。入欹斜之小徑，掩蓬藋之荒扉。就汀洲之杜若，待蘆葦之單衣。 |
| 22 | 於是西楚霸王，劒及繁陽。鏖兵金匱，校戰玉堂。蒼鷹赤雀，鐵軸牙檣。沉白馬而誓衆，負黃龍而渡江。海潮迎艦，江萍送王。戎車屯於石城，戈船掩於淮、泗。諸侯則鄭伯前驅，盟主則荀罃暮至。剖巢燻穴，奔魑走魅。埋長狄於駒門，斬蚩尤於中冀。燃腹為燈，飲頭為器。直虹貫壘，長星屬地。昔之虎踞龍盤，加以黃旗紫氣，莫不隨狐兔而窟穴，與風塵而殄瘁。 |
| 23 | 西瞻博望，北臨●圃。月榭風臺，池平樹古。倚弓於玉女牕扉，繫馬於鳳凰樓柱。仁夀之鏡徒懸，茂陵之書空聚。若夫立徳立言，謀明寅亮，聲超於繫表，道髙於河上。更不遇於浮邱，遂無言於師曠。以愛子而託人，知西陵而誰望。非無北闕之兵，猶有雲臺之仗。司徒之表裏經綸，狐偃之惟王實勤。横琱戈而對霸主，執金鼓而問賊臣。平吳之功，壯於杜元凱；王室是賴，深於温太真。始則地名全節，終則山稱枉人。南陽校書，去之已逺；上蔡逐獵，知之何晚！鎮北之負譽矜前，風飈凛然。水神遭箭，山靈見鞭。是以蟄熊傷馬，浮蛟没船。才子倂命，俱非百年。 |
| 24 | 中宗之夷凶靖亂，大雪寃恥。去代邸而承基，遷唐郊而纂祀。反舊章於司●，歸餘風於正始。沉猜則方逞其欲，藏疾則自矜於已。天下之事没焉，諸侯之心揺矣。既而齊交北絶，秦患西起。况背闗而懷楚，異端委而開吳。驅緑林之散卒，拒驪山之叛徒。營軍梁溠，蒐乗巴渝。問諸淫昏之●，求諸厭劾之符。荆門遭廩延之戮，夏口濫逵泉之誅。蔑因親以教愛，忍和樂於彎弧。既無謀於肉食，非所望於《論都》。未深思於五難，先自擅於二端。登陽城而避險，臥砥柱而求安。既言多於忌刻，實志勇而形殘。但坐觀於時變，本無情於急難。地惟黑子，城猶彈丸。其怨則黷，其盟則寒。豈寃禽之能塞海，非愚叟之可移山。况以沴氣朝浮，妖精夜隕。赤烏則三朝夾日，蒼雲則七重圍軫。亡吳之嵗既窮，入郢之年斯盡。 |
| 25 | 周含鄭怒，楚結秦寃。有南風之不競，值西鄰之責言。俄而梯衝亂舞，冀馬雲屯。俴秦車於暢轂，㳫漢鼓於雷門。下陳倉而連弩，渡臨晉而橫船。雖復楚有七澤，人稱三户。箭不麗於六麋，雷無驚於九虎。辭洞庭兮落木，去涔陽兮極浦。熾火兮焚旗，貞風兮害蠱。乃使玉軸揚灰，龍文折柱。 |
| 26 | 下江餘城，長林故營。徒思拑馬之秣，未見燒牛之兵。章曼枝以轂走，宮之竒以族行。河無冰而馬渡，闗未曉而雞鳴。忠臣解骨，君子吞聲。章華望祭之所，雲夢偽遊之地。荒谷縊於莫敖，冶父囚於羣帥，硎谷摺拉，鷹鸇批㩌。寃霜夏零，憤泉秋沸。城崩杞婦之哭，竹染湘妃之淚。 |
| 27 | 水毒秦涇，山髙趙陘。十里五里，長亭短亭。饑隨蟄燕，暗逐流螢。秦中水黑，闗上泥青。於時瓦解冰泮，風飛電散。渾然千里，淄、澠一亂。雪暗如沙，冰横似岸。逢赴洛之陸機，見離家之王粲。莫不聞隴水而掩泣，向闗山而長嘆。况復君在交河，妾在青波。石望夫而逾逺，山望子而逾多。才人之憶代郡，公主之去清河。栩陽亭有離別之賦，臨江王有愁思之歌。别有飄颻武威，覊旅金微。班超生而望返，溫序死而思歸。李陵之雙鳧永去，蘇武之一雁空飛。 |
| 28 | 若江陵之中否，乃金陵之禍始。雖借人之外力，實蕭牆之內起。撥亂之主忽焉，中興之宗不祀。伯兮叔兮，同見戮於猶子。荆山鵲飛而玉碎，隋岸蛇生而珠死。●火亂於平林，殤魂遊於新市。梁故豐徙，楚實秦亡。不有所廢，其何以昌？有媯之後，將育於姜。輸我神器，居為讓王。天地之大徳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用無賴之子弟，舉江東而全棄。惜天下之一家，遭東南之反氣。以鶉首而賜秦，天何為而此醉！ |
| 29 | 且夫天道迴旋，生民預焉。余烈祖於西晉，始流播於東川。洎余身而七葉，又遭時而北遷。提挈老幼，闗河累年。死生契濶，不可問天。况復零落將盡，靈光巋然。日窮於紀，嵗將復始。逼迫危慮，端憂暮齒。踐長樂之神臯，望宣平之貴里。渭水貫於天門，驪山迴於地市。幕府大將軍之愛客，丞相平津侯之待士。見鐘鼎於金、張，聞●歌於許、史。豈知灞陵夜獵，猶是故時將軍；咸陽布衣，非獨思歸王子！ |
| 30 | 庾子山集巻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