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第三十回 古凝神飛檄策各路 吉爾杭秉節視三邊 |
2  | 卻說吹兒聽得堡頭軍號,忽然自天而下,精神一振,眼前便見舒慶已橫在地上。鳩兒躍上舒慶的坐騎,嬌叱一聲,迎頭殺去。堡上軍馬,如潮水般擁下來,將固原兵殺得只恨爺娘多生了頭,一齊抱頭鼠竄而逃。 |
3  | 吹兒也來不及同堡上領兵的人招呼,一時吹兒夫婦同郝子玉、左虎臣四人,如四隻猛虎,率領著一隊熊羆,一直趕將下去。左近各堡,聽得回回堡得勝,一齊驅兵來助戰。這一場直把固原兵殺得落花流水,十停中死了七八停,立腳不住,逃回固原去了。 |
4  | 子玉等收兵回來,在路上才同吹兒夫婦問訊。吹兒便把遇見古凝神及疾馳來援的話說著。子玉聽了,嘖嘖嘆道:「天助漢族,生此奇人,不上三日夜,竟馳九百餘里,喘息沒完,又除大敵,這是自有英雄以來,要讓賢夫婦獨步千古哩。」鳩兒笑道:「那些人也太不中用,那骨頭竟是蘿卜做的一般,砍下去也教人不暢快。」子玉笑向虎臣道:「虎臣,你的嘴到那裡去了,怎麼一聲也不響。」虎臣朵著嘴道:「不如人家,還說些甚麼?」子玉、吹兒不覺撫掌大笑。一路說笑著,已到堡前。一路上尸橫遍野,原不足動他們的慈念,只要差幾個一捆捆地埋在堡外,築起義塚,豎起石碣,待將來京觀銘功,勒碑紀績。 |
5  | 只鳩兒那匹馬,是千餘里患難之交,如何撇舍得下,眼睜睜地一路向兩旁覓著,直到回回堡濠塹左近,才見他已被亂軍踹死了。佳人也愛名馬,不覺下馬嘆息了一回,命堡兵用麻袋裝了帶回堡內。 |
6  | 子玉忙著要收束軍隊,點獲俘虜,教虎臣陪著吹兒夫婦坐地。虎臣眼見這大蟲一般的英雄,殺人如斬瓜切菜,心裡已打算定了,想是俺老左應該侍候的,便冒冒失失問道:「兩位古先生的先鋒爺,怎不早來一天,殺的人還要多。可惜被俺們堡上擂木炮石打死了不少哩。」鳩兒原還有些野性,見他這樣子倒好笑起來,道:「左將軍也算是愛說幾句體面話的哩。要是擂木炮石退得敵兵。我們倆也樂得一步步的走哩。」虎臣不覺滿面通紅,囁嚅道:「那還了得。」吹兒看了鳩兒一眼,鳩兒知是嫌他說錯了,便也有些訕訕的。說著,子玉已草草料理清楚,來陪新客。 |
7  | 話了一回戰事,便說起古凝神來。原來凝神那天曉得吹兒夫婦竟委下孩子,排闥而去,不覺嘆息了一回,喚掌櫃的雇了個乳母喂著,叫他暫留在寓內,待叫人來接。這天因累著孩子的,不能走了,到了晚上,心裡兀自懸系著隴事,一個人在廊下負手走了一回,還向床上靠著,看紫瑛時,已含笑睡著了,靠了一回,斂心平氣的正要入夢,忽見燈前人影一幌,突地有個人立在面前,見他瘦削腰肢,長裙窄衣,戴了個銅面具兒,向著床下道:「賊子躲在那裡做甚麼?」只聽得床下突然一聲,驀然鑽出個武士來,向窗外就飛。一剎時人影杳然,早都不知去向,心裡恍然大悟,卻可惜沒認清究竟是誰。正想著,忽聽得庭前一葉飛落,那帶面具的翩然進來,將面具向桌上一擲,笑著福了一福道:「古先生受驚麼?」凝神這才仔細一看,只見他素靨長眉,渾不似風塵顏色,點頭道:「驚倒未必,只姑娘怎便知古某名姓?這伏在床下的,又是誰呢?」女子嚶嚀一笑道:「古先生原不認得奴。奴是受涵碧姊妹命來隴上問兩個人消息的呢。」 |
8  | 說時,向窗外望了一望,笑道:「那撈什子放在外邊,總有些兒不穩。古先生,奴出去了便來。」說完一轉身,從窗外提進個皮袋來,擱在桌下。再坐著是一是二的告訴了凝神。 |
9  | 原來那女子正是前回書中說的,楊春華在紅石山上第一夜住著那臥榻主人,姓仇,單名個雲字,是與涵碧異姓姊妹,涵碧因她太喜殺人,在寧古塔一帶犯了不少案,只是游龍驚鴻,神行無方,那些緝捕的只好朝著打楞。並且又犯了個女子第一種毛病,涵碧屢次勸他,惱得她性起,一轉臉就走了。涵碧所以嚴戒婢子不許洩漏,便是為這個緣故。 |
10  | 仇雲別了涵碧,吃了一個美少年的騙,陷入獄底,幾乎不免。在獄中懺悔了半年,越想男子越恨,越想男子越齷齪起來,便發了個誓,越獄而出,奔回紅石山。一見涵碧,便投懷痛哭,自陳改悔。涵碧試了她幾次,漠然不動,知是隱痛已深,不致再蹈前轍,待她如親姊妹一般。仇雲也日聽著春華講書,立願做個巾幗英雄。這時春華在紅石山編練已成,急待吹兒夫婦隴上消息,知道仇云有飛行絕跡之術,便教她來尋吹兒。 |
11  | 一天已入陝境,在一家客店中歇下,正推窗望著,路上只見兩騎飛一般的過來。看那馬上人時,一個獐頭鼠目,腰間橫了一支鐵尺,約莫也有五六十斤重,還有一人,仇云不看罷了,看時不覺翠生生的黛眉間猛露出一天殺氣,忙把窗帶上了,潛聽著他們。原來正是那短命薄情陷己於獄的少年。聽他們竟下了騎,同店主人說話著,知道是也來投宿的,不覺咬緊銀牙,向自己胸前畫著太乙符的口袋中,摸出枝晶融如水的匕首,撫摩了一回,含笑納回口袋。從窗隙中望去,見二人已入,緊接著回自己的屋子中去了。 |
12  | 一回,店家掌上火來,同自己閒話,說:「姑娘住的屋子,今兒原是兩夫婦住著的。早上那婦人才產下個孩子來,一瞥眼便丟下孩子,排闥而去了。天下竟有這種狠心的父母。要不是上房古先生喚乳母喂著,怕不才出娘胎,便回到閻王家裡去麼?」仇雲聽了,心中一動,想:莫不是是吹兒夫婦。只這古先生又誰呢?不是玉峰夫子也在這店裏?一路想,一路吃完飯,正躺著歇息,忽聽得隔壁有人嘁嘁喳喳的講著,側耳聽時,那獐頭鼠目的道:「我才見那老頭兒,覺得他身邊像有神祗保護的一般,別的且莫說,只他兩條威嚴赫赫的眼光,便令人觸了不寒而慄。我看你也得留意呢。」那少年冷笑道:「要你來著急?我黑夜殺人也不止一次了。」 |
13  | 仇雲聽了,心裡暗自道:「好險啊!這廝今晚不幸遇著了我哩。」自言自語著一人裝作沒事一般的在院中立著,卻將面背著月光,見一個須眉皓然的人,負手在廊下看月,微睃著與涵碧時常講起的玉峰夫子差不多模樣。一回頭便見隔壁房裡,趁著老人回頭時,一條黑影直撲進老者房裡去,心裡知道是了,便裝著懶懶的回到房裡,將衣裙緊了,帶上面具,候老者回進房去,院中人靜了,便輕輕的伏在窗下,偷瞧著,見老者身躺在床上,一邊一個僮兒似的,早已睡熟了,便飛燕般掠了進去,將那少年從床底下喚將出來,趕到屋脊上殺了,將尸體倒提向屋瓦上,把一腔搭膩連精的血,像潑水一般的倒了,從腰間抽出塊絲巾來,將頸口縛緊,再把那眉蹙目開的頭顱裝在個皮袋裡,捎在腰際,輕輕挾起尸首,跳落院中,掩身走進那少年原住的屋子。見那獐頭鼠目的,將頭蒙著在那裡睡,也不知是真的是假的,便也不去管他,悄悄將沒頭尸體,塞在他床下,回出門來,卻忘記了那皮袋,還擱在門外,又轉身取了來見凝神。 |
14  | 凝神聽她是涵碧的姊妹,要問她說話時,她道:「刺客已被奴殺了。明天這兒定有人來發覺,只先生不能即刻便走,去留之間先生自有權衡。奴卻要走也。」凝神定神一想道:「我便聽你再遲半日動身,只有兩封書在此,你能替我帶去麼?」仇雲道:能能!」凝神便修起兩封書來,交與她。她見了封面,沉吟道:「江南薊北,往返萬里,非七天不到呢。」凝神不覺撫掌笑道:「不遲不遲。」仇雲將書向貼胸藏了,提起皮袋,指著裡邊裝著的東西道:「這薄情人頭,合攜他到亂山中去喂虎狼呢。」說完道了聲「珍重」,不知去向了。 |
15  | 這一去不打緊,卻挑起一件天大的事情來。那時八王用江南生策,密獻蘇重兒入宮以後。帝眷愈隆,那幾個言三語四的漢尚書,再也不能邀天心一顧,知道八王根深蒂固,一時攀不下來,更另換了一副面皮,日日歌功頌德,向八王邸狗一般的走動。真個內倚骨肉之親,外結君臣之誼,威權煊赫不可一世起來。 |
16  | 有一天得了個寧夏將軍的急報,說蒙匪蠢動,非先發制人痛剿一回,不足威服遠方。廷旨便令甘肅將軍會同寧夏將軍協派得力軍兵出關。兩將軍複奏上來,說已飭固原總兵舒某率全部出關。清廷以為窮邊小醜,克日可平,全不放在心上。果然,不上幾日,邊報到來,說蒙酋聞大兵出關,已倉皇奔散。少不得自有幾個愛做文章的人,鋪張揚厲,獻起平蒙頌來。 |
17  | 清帝樂得快活,便賞王大臣等上殿領筵。八王是個班頭,正率著群臣歡呼稱頌著,忽聽得殿角上格格作響,驀地飛進一隻大蝙蝠來,向中間懸著那九龍垂珠燈亂撲。接著便是一隻蒼鷹,拍著兩輪勁翮,追進來,將蝙蝠一爪抓住。蝙蝠怪叫一聲,有如人聲,卻被蒼鷹抓出殿外去了。一時竟覺得燭光黯淡,陰風蕭瑟,滿殿文武,嚇得面如土色。清帝顏色立變,顧問左右道:「這是甚麼兆?」太常卿朱烈戰戰兢兢道:「蒼鷹上殿,主有兵凶。只陛下神武聖文,德威加於四海,便有遺孽,半已受戮。不過天心厚眷聖朝,示以警戒,或者便應在蒙匪入犯呢。」 |
18  | 八王原深恨著幾個漢大臣,想機會到了,便離席而起道:「蒼鷹是上天司殺之官,蝙蝠為不禽不獸之物,臣弟以為大臣中必有不忠不義隱謀不軌者,竊為陛下危之。」說時,目光炯炯亂轉,注視著兩行漢人,把大學士陸範、禮部尚書金學易等嚇得汗流如注。清帝默然不語,傳旨撤筵。諸臣紛紛謝恩出出。 |
19  | 八王卻非常得意。回到府邸時,忽見門吏呈上一個急報來,說甘肅將軍特差心腹將校,八百里雞毛報送來的。說甘肅鬧糟了,趕明天上午要討還文,馬上還去的呢。八王不知是甚麼事,吩咐將送書人喚上來。不多一刻,便有個急行裝束的將校走進來,磕下頭去道:「家爺限小人七天趕到,請王爺快遣良將勁兵,去救蘭州。固原已被餘孽奪了去了。」八王不知是件甚麼一回事,忙問:「怎樣便失了固原?那餘孽又從那裡來的呢?」那將校才將蒙匪退去,回回堡鏖戰,舒提督陣亡等事說出來。 |
20  | 八王聽了,不覺變色而起道:「有這等事,封疆之吏,所司何事?乃令朱明餘孽,猖獗至此。」說完,便要叩開宮門進去,自告奮勇。江南生見他全仗意氣,沒一點經緯,止不住在旁邊冷笑道:「殿下差矣。」八王愕然問故。 |
21  | 江南生道:「殿下以天潢貴胄,掌廷殿重權,兵錢黜陟,頤指氣使。而在其位諸閣臣,捧簡拱策,以聽命於殿下者久矣。彼非有所愛而為也,以殿下日近主上,鬼蜮之伎,特有所畏而不敢耳。況今日殿下,又以蒼鷹上殿,明白獻替於主上。若輩自知其危,必竭智盡能,以謀殿下。殿下陳師出都,為若輩所求之而不得者。旌旗朝行,讒言夕進。武安君之不返,馬伏波之中讒,彼獨非功業昭著者哉?有震主之權,而無自固之策。去朝漸遠,小人竊發,雖欲自白,其可得哉?竊為殿下不取也。」 |
22  | 八王聽了大喜道:「微先生言,某幾自誤。今後願舉此身以從先生,唯先生教之。」江南生道:「吉爾杭為八旗名鈄,與殿下有姻婭之誼,以此人巡視三邊,餘孽便脆弱易碎。而殿下內綜戎行之柄,外樹強固之援,此萬世一時之機也。」八王聽了,非常佩服,便請江南生寫了個回文,交付來人去訖。自己明晨入朝,將邊情奏知清帝,言:「正白旗都統吉爾杭,熟悉隴事,謀勇兼優,將隴事付之,必能克日奏功。」清帝正要准奏,閣臣金學易出班奏道:「甘肅為中原首領,北擁長城之雄,東扼賀蘭之險,非得一親信大臣,統大兵鎮之不為功。吉爾杭雖八旗驍將,究缺威望,一行入隴,蘭州寧夏諸將,名位與吉相埒,各不相下,令必難行。寇賊乘之,則西北危矣。」 |
23  | 說完,接一接二的都說金學易之言是也,乞別遣重臣。八王厲聲道:「諸君以塞外人為不可用耶?敗軍之將,不足以言勇;亡國之大夫,不可與圖成。吉爾杭入關之時,戰必勝,攻必克,豈若牽羊系組開城納款之奴耶?陛下勿聽腐儒之言,臣弟願以全家保之。」這幾句話,把幾個閣臣嚇得面面相覷,不敢出聲。 |
24  | 真是:既拚故國深恩去,又向胡庭爭寵來。 |
25  | 古戍寒笳記(31-40) |
26  | 第三十一回 童子跌金剛吉爾杭受縛 游龍遇醉鱉奇色渥褫官 |
27  | 卻說那吉爾杭,是蒙古正白旗人,天生一個殺神。蒙古是將駱駝充坐騎的,駱駝這東西,最愛的是屈腿貼地,昂頭嚼環,只要背上一松,他便坦然高蹲,在有斗方名士高踞板凳白眼王侯的態度。那些駝夫,逢到這個時候,也沒法奈何他。 |
28  | 吉爾杭微時也是個趕駝車的,那駝可受了他累了。有時蹲下地去,被他劈頭三掌,一拎便拎了起來。那駝車行主見他趕去的駱駝不上幾日,便生生脫力死了,便將他氈包一卷,請他別尋門路。他沒飯吃,只得整頓全神,做起好漢來。人家做強盜搶的是旅客,他卻專搶強盜。只要見大路上馬嘶車動,鳴鏑飛矢,知道是劫了油水還來的,便在大路上將雙手一攔,隨便將馬上的人拉幾個下來,遠遠的擲將出去,揀最重的車輛拉了便走。那些強盜有時恨極了,結了大幫,故意裝了許多空箱子在車上來賺他。一見他來劫,便蜂擁齊上。他見人多了,索性一動不動的立著。那些人不覺心裡一驚,你推我擁的不敢上前。他便長嘯一聲,突圍而出,還是個立著不動,弄得眾人莫名其妙。有幾個膽大的搶將上去,不知不覺的會抱頭鼠竄而回。從此,東四盟一帶,「吉爾杭」三字,人聽見了也會頭疼。不上十年,腰懸萬貫,便棄了本行,想:天子腳下是最熱鬧不過的,有了偌大的金銀,在蒙古沒處撩,不如到京裏撩去。便挺胸凸肚的入了山海關。那天到了滄洲,想這是京東有名的地方,沒一個人不會拳腳的,倒要領教領教,便向城外一個茅蓬蓋的酒店踱了進去。見一個人也沒有,擊著桌道:「有人麼?」裏面應了一聲:「來也!」只見一個十分姿色的少婦走了出來。吉爾杭不覺一驚,涎著臉道:「大娘請了。」說時,那兩隻圓彪彪的眼珠,直上直下的只向少婦瞧。少婦微含慍色,勉強問道:「客人用酒呢?」說完向酒爐旁邊一個壇子裏舀了一壺酒,在爐上弄著。一面送過幾碟下酒物去。吉爾杭是個野人,那裡見過這翠眉鴉鬢來,心裡兀自價想:這是天上落下來的,還是地上長出來的?人間卻總沒見這模樣,怕是狐狸變的啊。只須脅下聞她一聞,看有騷氣沒有。一路想,卻好那少婦高舉雙手捧上幾個碟子來。他便冒冒失失的將頭顱湊進少婦脅下去。那知不湊進去猶可,湊進去時,忽覺得一股冷颼颼的光採,直從眼底驚到心頭。勉強鎮定看時,一支冰融雪煉的匕首,系在烏絲頭上,不覺打了幾個寒噤,將頭顱縮了回來。少婦卻若無其事的放下碟子,向酒爐上候酒的冷熱去了。吉爾杭呆呆了一回,忽然轉過念來,想:這不過是滄州風俗,婦人女子慣佩刀劍的罷了,怕甚麼!他又喝了一杯酒,斜著眼看著少婦。忽見少婦笑容滿面的向著外道:「鴦兒,你好愛頑!多早晚放了學,這時候才回來呢?」接著見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鑽進少婦懷裡,扭股糖似的扭了一回,抬頭見了吉爾杭,盯了一眼道:「這是誰呀?」吉爾杭見他頭上梳了兩條小辮兒,把大紅絨繩束著,穿件四鑲小羅漢衫兒,頸上系著根五色絲絛,卻生得眉清目秀,玉一般的面龐。少婦摩著他的頂道:「自然是沽酒的客人哩。」孩子將兩隻小眼睛骨碌碌看了幾眼,搖頭道:「不!兒子看這人定是做強盜的!」這句話出來,把吉爾杭嚇了一跳。少婦忙搶住他的嘴道:「又亂說了,看我待你爹還來,告訴他把京裏帶來的玩意兒都送給人家去!」孩子聽了這話,才不敢說了。少婦說著話,卻忘了爐上的酒壺已潑潑滾起來,忙著笑道:「酒燙了,你還扭股糖似的呢。」說時,將壺拭了拭,送到吉爾杭座上來。這時吉爾杭再也不敢向脅下瞧了。那孩子卻跟著他母親過來,撐起小手,呆呆地望著他。他便仗著酒興,拉著他的小手道:「小哥幾歲了?」孩子只笑著不語。少婦笑道:「十一歲了,卻還這樣頑皮。」吉爾杭見少婦一笑,情不自禁的將孩子一拉,拉在懷裡,問:「誰替你梳的頭?這絨繩是簇新的。」一面說,一面笑嘻嘻的瞧著少婦。少婦將嘴向她兒子一挪。吉爾杭認是給他的暗號,嘻開著闊嘴,再也合不攏來。那知這孩子一見他母親努嘴,便將小手向他肩上一扳,覺得平空著了個鐵抓一般,身便直挫下去,要用力凝時那裡凝得住。只見那孩子睜著兩隻小眼睛,猛可一聲的「下來罷」。吉爾杭身不由主的倒了下來,心裡想:今天自己變了駱駝哩。忙大喚一聲,替出右手,要抓孩子。孩子手快,向他脊梁上輕輕一點,便全身麻木,掙扎不來,白著眼,只倒著看著哼著。孩子活潑潑地的跳躍到她母親面前,牽著衣衿道:「媽,這囚徒怎這樣不濟事,虧他也做強盜不算,還要在這滄州大模大樣的過去呢。」婦人笑了一笑道:「你去營裡告訴爹,說捉了個強盜了,快帶幾個弟兄來解上去罷。」孩子笑著跳著的去了。吉爾杭這時身體雖不能動彈,耳目卻還有用,聽他們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強盜,自己也不知怎的漏了破綻,想:罷了,平日幾百個人不在心上,今日卻跌在孩子手裡,面皮削盡,活也沒趣味,由著他們去擺布罷。只這孩子的姓名,是不可不知的,死了也有個冤主。便在地上嘆息向少婦道:「我服了你那兒子。給我通個姓名,再見時好報答呢。」 |
29  | 看官,你道那少婦是誰?不說謊話,怎麼不是楊春華當日在孤樹村遇見的五兒!這孩子自然是五兒的兒子了。他們怎地會到滄州,暫且不表。 |
30  | 如今要緊說那孩子出去以後,不多一刻,便蜂擁進幾個人來。當頭一個穿著件洋縐綢的長褂,踏著抓地虎快靴,雖是武士裝束,卻恂恂有書生神態,一見躺在地上的吉爾杭,仔細端詳了一回,失驚道:「差了!這是吾家姨表阿兄。十多年沒見面了,怎竟到了這兒來?」說著忙要扶他起來。卻鐵柱生根的一般,撼了兩撼,才抓了起來,放在椅上,一面看著少婦道:「怪不得你不認得,你過門以後,沒見過一次面的呢。」眾人見不是強盜,便無精打採的要去。那人道:「弟兄們,且喝一杯去。我們這兒現存的是酒呢。」五兒果然燙上幾壺來。眾人一見,涎早垂了下來,哪裡肯不喝,便都坐了下來。一回見那人責備孩子道:「這是你表伯,還不將穴點開了,看表伯等一回同你不依呢。」孩子笑嘻嘻的上去,真個將小手向吉爾杭脊梁上一拍。吉爾杭一個寒噤,便似換了個人一般,只手腳還軟的,沒半些兒氣力。聽那人口口聲聲的稱他表兄,又見隔座有幾個綠營中打扮的在那裡喝著,心裡已明白了一半,從一萬分慚愧中,掙出一句話來道:「表弟你再遲業一刻,愚兄要給老表侄斷送了。」五兒等聽了,不覺一笑,想:好一個癩皮漢,虧他有這臉,竟認了親哩。 |
31  | 那人自去敷衍了幾個兵士,待他們去了,才回轉身來悄悄道:「朋友,你究竟是誰?我看你這不倫不類的腰包,便知不是個好人,你自己看那繡花湖縐的手巾,明是閨閣中東西,怎配你這冬瓜似的面皮!」吉爾杭不覺「噗哧」一聲笑。那孩子接著指著吉爾杭努出了兩個眼珠兒道:「爹,他還不止做強盜。爹沒還來時,他似要在媽身上偷摸甚東西一般,盡著向媽笑著看著呢。」這句話把吉爾杭羞得只少地洞鑽。那人叱著道:「結兒,你還多說話,看仔細揭下你的皮來。」吉爾杭見他這樣,不覺愧極生感,拜倒在地道:「小弟實在該死,以前的事不必說了,以後若不將恩兄生死肉骨之誼,銘刻心腑,做個好人,便天雷劈死也無悔。」 |
32  | 說時,止不住溜下淚來。那人忙將他扶起,大家坐了,這才通問姓氏。知道那人姓祁字北山,薊州人,是五兒的丈夫。這孩子便是他的兒子結兒。那祁北山在薊州獄中,父子兄弟,都被虎一般的獄吏生生作踐死了,只留他一個,靠楊春華一書,救了出來。知道春華在紅石山,便攜妻兒去投奔。涵碧見五兒清姿玉映,愛好天然,那便十分同她親近。那結兒這時才九歲,卻生得健捷勇敢,迥異常兒。春華沒事時,每隨便指點他些內功門徑,不上三年,居然有了四五分了。祁北山日與春華居,自然也得了一身本領。這時受春華命,在滄州假著酒店做名目,偵察京師舉動。北山又夤緣得了個綠營的把總。 |
33  | 這天見了吉爾杭,知道是個蒙古男兒,有心要想結納他,所以假認作表弟兄,瞞過了兵士。這夜用全副感情,灌輸了他一夜,把吉爾杭感激得誓同生死。到明天吉爾杭急急要走。五兒便縫起個膊來,換下了那條手巾,又送他許多路菜,殷殷勤勤的送了他去。獨有結兒總骨朵著嘴,不言語,心裡兀自想:爹媽敢是癡了,強盜焉見有改悔過的?可惜這路菜送給了豬狗呢。 |
34  | 閒話慢講。且說吉爾杭到了北京,覺得碧瓦丹甍,黃沙白土,肩摩轂擊,物華人秀,真是開天營建之都,馭宇升平之地。在酒樓茶店戲園土窯裡邊頑了幾天,有些懶懶的起來。 |
35  | 一天,一個人隨著腳走到個南城根下。天差不多黑了,兩旁店鋪燈光如雪,游人蟻聚,面上都現著一種醉飽酣歌之色。正想揀一家酒店進去,忽見一家樓梯上蹬蹬地的走下一個人來,也算吉爾杭福至心靈,仔細看那人時,見他穿著天青團花摹本緞的缺襟馬褂兒,蜜色素緞的長袍兒,踏著烏雲壓雪的薄底靴兒,戴著五指開岔的小帽兒,長眉入鬢,星眼多姿,天生是個貴家公子模樣,心裡暗暗喝採道:「好個標致少年!」正想著,忽見路頭擁過七八個油滑少年來,一見這人,大家酒遮住了臉,擠將上來。有幾個膽大的,竟動手動腳起來。一人道:「這小哥敢是豐樂班的小旦呢,咱們都是最愛講個交情的。春明樓一手好烹調,咱們就到那裡去喝一杯罷。」一人捻住了他的手腕,埋怨那人道:「老三,你總這樣冒冒失失的。便請小哥,也得問小哥愛去那兒也不啊。」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把這位貴公子弄得幾次要發火,幾次忍住著,只一聲不出隨著他們走。吉爾杭見了,心裡早替那美少年不平著,便遠遠跟將過去。到了春明樓前,見裝潢倒也華麗,眼見那一群人擁著少年上樓去了,便也跟著上樓,揀個席坐了。那少年被眾人擁進一個閣子裡去。直將他當做教坊行首一般,浮辭謔語,醜態百般,把那少年弄得惱又不是,走又不能,只偷眼望著窗外,像要覓個路過熟人援手一般。那些淫頭哪裡是為喝酒來的,胡亂的點了幾樣菜,一味向少年輕薄著。後來竟動手動腳起來。 |
36  | 吉爾杭再忍不住,也顧不得天子腳下施展不得野性的了,「霍」的立起身來,指著那幾個浮頭罵道:「混帳忘八羔!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們欺侮好人,咱老子偏不准欺侮呢!」說沒有完,早飛奔到閣子里,將美少年一掖,扶出了閣子來。眾人見吉爾杭這樣,冷笑道:「這野狗瘋了。我們剝下了他狗皮來,再頑這小哥。」說時,便一擁上前。登時春明樓上變了戰場。這幾個浮頭,哪裡經得起吉爾杭幾掠,便連排價倒了。他們相打不要緊,只春明樓的掌櫃可嚇短了一段。他正坐在櫃上揀幾碟殘菜,蹺起膀子喝著,忽聽得樓上霹靂般一聲,接著便如千軍萬馬神鬼哭的熱鬧起來,想客人喝得快活,跳著頑呢,卻見一伙計從樓梯上半滾半爬的豎了下來,嚷道:「救命呀!我可要死哩!」掌櫃的忙去問他時,他哭著道:「拳間風吹痛了肚子哩。」 |
37  | 正說著,外邊早吆吆喝喝的擁進許多官員來。掌櫃嚇得眼昏了,只見都是些花花綠綠的頂兒翎兒,再也分不出是紅的藍的來。當頭那一位,喝聲:「給吾帶住了。」便有幾個人上來,將掌櫃同那伙計抓住。掌櫃只眼睃著櫃上的殘菜發愕。偏是那伙計聰明,哀告道:「大老爺,你抓住小人不要緊,小人肚子這幾天不結實,待小人去撒完了再帶著罷。」說還沒完,早被一位官員一個巴掌打得他不敢再說。這才見當頭領著人上樓去了。 |
38  | 那為首的一人,喚做奇色渥,是天子殿前新經除受的五城兵馬使,他今天有件天大不了的事在他肩頭上,正沒爬抓著一處,卻領著一班猛如虎、狠如狼的校尉,在街頭哨著,卻只是個不得要領。過春明樓下時,聽得樓上一片人聲,正打架得熱鬧,一肚子的火,便借著發作起來,喝將掌櫃伙計帶住了,一哄將吃客趕個乾淨,倒便宜了會鈔,他便登登上了梯。這時那些浮頭,一個個被吉爾杭攔進個閣子里反扣了,正同一位貴少年說話哩。奇色渥等不見這人罷了,一見這人時,早嚇得面如土色,蝦一般的伏在樓板上,說:「奴才該死!」弄得吉爾杭莫名其妙。那貴少年冷笑了一聲,喚:「快把頂戴除下來!」奇色渥忙除下帽子,將頭在樓板上磕得震天價響。貴少年理也不理,向吉爾杭道:「你把這帽子拾起來,自己戴上罷。」吉爾杭福至心靈,忽然像記起了一件甚麼事的一般,「霍」的也跪了下來道:「民子該死!」貴少年不等他說完,早把奇色渥的帽子拾起,向吉爾杭頭上一套道:「你才應該受這頂戴哩。」 |
39  | 真是:豫且龍困因魚服,出作人間雨露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