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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四書大全說》[View] [Edit] [His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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獸之嗜薦草。「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猶人欲也;若興兵構怨之君,非所惡而亦欲殺之,直是虎狼之欲、蛇蠍之欲。此唯亂世多有之,好戰樂殺以快其凶性,乃天地不祥之氣,不可以人理論。此種人便聲色貨利上不深,也是獸心用事。推而極之,如包拯、海瑞之類,任他清直自炫,終為名教之罪人,以其所嗜者在毛擊也。陳新安以遏人欲說此一章,牽合,大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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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迎頭便將桓、文之事撇在一畔去,向後唯說施仁制產處,隱隱與桓、文對治。所謂「無以則王」者,謂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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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儒說一計功利,便是桓、文之事。想來,若到不要計功利,或唯堯、舜則然;故夫子以分韶、武之美善。既其德之有差,亦時為之也。若在湯、武,則固不可忒煞與他撇脫。只如太王遷邠,固非於百年之前代子孫擇地利以幸成功,然創業垂統,亦須立一可以興王之規模。現前天下所當為之事,不得夷然不屑,且只圖自家方寸教清淨無求便休也。孔子曰「吾其為東周乎」,抑豈不有大欲存焉?為天下須他作君師,則欲即是志。人所必不可有者私欲爾。如為肥甘等。若志欲如此,則從此做去以底於成功,聖賢亦不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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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文王不以天下繫其心,則與桓、文迥別。然以文王勘桓、文之失則可,執文王以繩戰國之君則不可。文王有商之可事,而當時諸侯,又無與周角智爭力以逐商鹿者。若齊宣王而有安天下之心,豈得於位均分敵之秦、楚,坐視彼陷溺其民而反服事之哉?「辟土地,覲秦、楚,蒞中國,撫四夷」,與孟子所言「無以則王」者何異?而必謂此亦桓、文之事,奚可哉!夫桓、文之事,為仲尼之徒所不道者,則朱子所云「營霸之事」是已。營霸之事,固非不藉兵威,然豈危士臣以構怨而緣木求魚,如宋偃、齊泯之所為者?桓公作內政,寄軍令,晉文用原田、州兵之制,而三搜以講武,皆其經營霸業之事。以其異於王者施仁制產之德政,故聖門不道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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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宣吃緊誤謬,在唯恃興兵,而不知本務,固非有大欲而即不可王。故孟子曰「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猶緣木而求魚」,顯他過處在為,不在欲。所以不當緣木者,以其不得魚也。豈若怪誕之士持竿為戲,而云意不在魚也哉!宣王之所為,並不逮桓、文之所為。特以舍宣王之所為而效桓、文之所為,亦若舍木不緣而乞索於鮑肆,終不能如臨流舉網者之日給於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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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文不可有宣王之欲,以周命未改故。而宣王可欲湯、武之欲。桓、文不能為湯、武之為,不知反本行仁。故宣王不當學桓、文之事。宣王且不當學桓、文之事,而況可為緣木求魚之為?故孟子終不斥宣王之欲,而但責其所為。先儒執董生謀利計功之說,以概此章之旨,失之遠矣。董生之對江都者,自以折其跋扈不臣之心,而豈古今之通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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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坐於堂上」一段事,吃緊在釁鐘一節。欲全牛則廢釁鐘,欲不廢釁鐘則不能全牛,此中兩難區處,正與後「王之所大欲」一段作則樣。欲求大欲,則不得不興兵構怨,欲不興兵構怨,則大欲似不可得。齊王於此處求其術而不得,故且遏抑其老老幼幼之本心,而忍於置無罪之士民於死地。乃不知不廢釁鐘而牛固可全,術在以未見之羊易之;則不廢求大欲之事,而士民固可不危,其本在施仁制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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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於此,有幾處說得精切,卻被輔、饒、胡、陳諸子胡亂只將「察識」二字,作楞嚴七處征心例,只叫齊王認取初心。但此一念之不忍,若無術而孤行,聖賢道中元用他不著。術者,道也,是四通八達之道。月令「審端經術」「術」字,原不但作變通說,乃仁中所自有之周行,千條萬緒處處逢原者也。則全此觳觫之牛,豈患與先王樂器必釁之禮通達不去;而老老幼幼不忍人危之心,抑豈必坐困一國,而於王者平禍亂、一天下之道有所阻窒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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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所謂「察識」者,亦謂察識此愛牛之心,必有全牛之術;則有不忍人之心,必有不忍人之政也。全牛之術,不廢釁鐘;不忍人之政,正以王天下。唯此最不易自喻,故須顛倒使自察識。蓋初心易見,仁術難知,仁中自有之術固難知也。道其常,則有遠庖廚之禮;處其變,則倉卒之閒牛過堂下,抑有羊易之術;而其揆未嘗不一。以未見之羊易牛,即遠庖廚以全不忍之道也。則當其守天下,自可偃武以息民;即當其時在取天下,亦可以吾之仁招懷天下使之歸己,而其君自不能禦,則不敢致怨於我,而士臣可以不危。仁者之師,不勞血刃,又豈與偃武息民有異致哉?此仁中縱橫八達、隨往皆通之術徑,王暗合其一,而反為百姓之浮議所動,此孟子所為使之察識者也。察識及此,而後知「是心之足以王」,而後知若王者之「可以保民」。云「足」,云「可」,非但其心之能任之,其術固能成之。所以然者,則有其心而術固具其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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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於此看得天理通透,內外一致,經權一揆,故重與心以有用之權,而非有所為則必有所廢,亦非有所欲而無以為,全在天理上顯他本色風光,以明萬物皆備之全體。諸儒不審,乃謂但不忍一觳觫之心,便足保民而王,而齊王自忘其心,須令自認。此釋氏之所謂「 才發菩提,即成正覺」,更不容生後念,而孤守其忽然一悟之得,保任終身者。乃不見鳶飛魚躍,察乎上下之誠理。一指之隔,邈若萬重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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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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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庖廚」即是仁術。古之君子制此法,以使後之君子得以全其不忍之心。君子以位言。集註說「預養是心」,說「廣為仁之術」,則已含胡生枝節,所以啟慶源「不必屑屑然以其所不見而易其所見」之妄論。乃不知釁鐘之牛須過堂下,非庖廚之可遠比也。遠庖廚是一定之術,以羊易牛是無窮之術。先王之分田制產是一定之術,以之發政施仁而令民歸莫禦,須有個無窮之術。然以羊易牛,亦不過為不見羊故,則所為[謂]無窮之術者,初不出於一定之範圍。然則發政施仁,亦豈能出明君制產之範圍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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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是以君子遠庖廚」者,見王所為曲折以全其不忍之術,皆古人術中之已有;繇此則知今人之仁心,與古人之仁術,無不合轍,則亦無疑於「保民而王」之難矣。乃其所以難於保民者,不為也,而疑於保民之難者,則以所大欲也;而實非求大欲之難於保民,唯以若所為之背道而馳也。若古人之興王也,因心為術,固有以保以王、左右逢原之妙,豈異於遠庖廚之法,示人以未見者之可全其不忍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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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此,則集註所云「預養是心,廣為仁之術」,徒滋枝蔓而已。蓋遠庖廚者,雖亦以預養為道,而即是為仁術之所自全,則亦古之君子義精仁熟所建立之矩範,以俾後之君子率而繇之以全其仁,而非姑以此養其心之不習於殺。若云「廣為仁之術」,則古人有一定之術,而廣之者則存乎後人。故齊王不師古而暗與古合,正其可以保民而足王之本,豈復更有所資於廣而後乃不窮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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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夫養其心而廣其術,固不為無道;而養心之功則在遏欲存理、靜存動察之學,廣術之功則在學問思辨、格物窮理之事,要不能急為齊王道者。「舉一隅不以三隅反」,王之不智,一暴十寒,固不足以及此也,而要豈以遠庖廚之一法為養心廣術之教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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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如慶源謂以羊易牛為屑屑然不能擴充其仁術,則齊王初未嘗親至庖廚而見觳觫之牛,有司亦不於王前殺牛而僅牽之以過。浸令慶源處此,其將加罰牽牛之人,以為無故進前,亂我仁術;抑將並堂上而不敢坐,唯恐牛之或過我前耶?則甚矣,其持論之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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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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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字不可添入「親疏遠近」立義。集註攙入張子西銘一本萬殊意,大非所安。君子之愛物,止遠庖廚便休,齊王之全牛,亦止舍之便休,何曾不有等殺?所以到此,更不須疑慮愛物之心為順為逆。所云「推」者,擴充也;所云「擴充」者,則「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也。不忍牛之心,以羊易而舍之,則推矣。老老幼幼之心,發政施仁,而使民得仰事俯畜,則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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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老吾老、幼吾幼者,豈徒有心哉?必有以老之、幼之矣。則及人之老、及人之幼,亦豈徒心恤之哉?必實有以及之矣。此所謂「舉此心而加諸彼」也。若徒此心之憐其老而恤其幼,而無以加諸彼,則是不推恩不足以保妻子。非其心之不相及,無術,則欲保而不足也。若以繇親向疏、繇近及遠之謂推,而云推養吾老、恤吾幼之恩澤以養人之老、恤人之幼,則雖其不推,而吾之老幼則既有恩澤加之矣,是業已保之矣,而又何云妻子之不保耶?且保四海也,則推保妻子之恩以保之;其保妻子也,又將推何恩以保之?而亦云推恩,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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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心也;推之者政也。恩,仁也;推之者術也。善推者,盡其術而常變一致、難易一揆者也。推而不善,則有所窮而遂阻;推而善,則無所求而不得。推而善,則雖不廢釁鐘而牛固可全,雖所殺在羊而不害其不忍。是雖求大欲以使天下之莫能禦,而民無不保,抑但保吾民而王業以成。若不善推,則必並羊不殺,併鐘不釁,而後牛可不死。不然,則必將屈不忍之心,聽牛之死,而不忍之心中枯。是亦必不求所大欲而後民可保,苟求大欲則必興兵構怨以危士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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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之大過人者,只是極心之量,盡心之才,凡所欲為,皆善推以成其所為。推為,非推心。則有其心,必加諸物,而以老吾老、幼吾幼,則吾老吾幼即受其安懷;及人之老、及人之幼,而人老人幼亦莫不實受其安懷也。擴大而無所窮,充實而無所虛,以保妻子,以保四海,一而已矣,則惟其有恩之必推者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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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者,舉心加物之謂也。若以為推愛牛以愛百姓,則既已倒推,如慶源之所譏者。是王之全牛,正以拂乎王道之大經,且不足以保妻子,而何云「是心足以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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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因齊王之善全一牛,舉小例大,徵王心之有仁術,而繇是以知保民之可,唯在反求其本心固有之術。豈僅據石火電光乍見之惻隱,遂欲王追尋之以認為真心,便死生不忘,拏定做箇本領,將來三翻四覆,逆推一次,順推一次,若雙峰之所云者?此種見解,的從佛詰阿難從佛出家最初一念來。「邪說誣民,充塞仁義」,其為害豈小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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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西山竟以宣王為不善推,則顯與孟子本旨相背。當時孟子直下便應一「可」字,一段善誘苦心,抹殺殆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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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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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曰「若無罪而就死地」,牛則豈有有罪無罪之別哉?其曰「若」者,謂若人之無罪而陷於死也。則王之於士臣無罪而就危,其不忍之心惻然在中者,可知已。「吾何快於是」 ,非欺也。以不忍人無罪就死之心,例之於牛而不忍於牛,正是達愛人之心以愛物,何得云逆?特其不忍人之心,以求大欲故,無術而免之,則不能如全一牛之善推而已。故曰「恩足以及禽獸」,術足及也;「功不至於百姓」,無其術,則雖有其心而功不至也。西山誣以為不善推,未之思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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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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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除舜、禹之受禪,則不可有其志;有其志,則為人欲橫流。既為人欲橫流,則不問其所為之得失;所為必得,則其惡亦大。王莽把周禮井田事事都學來,以所為求所欲而魚以得矣,只為他所欲者亂賊之欲,便千差萬謬。若湯、武之放伐,一向無此志,只等天命到來,則必無此理,故曰「上帝臨女,無貳爾心」。乃謂齊王之大欲是人欲橫流,其愚甚矣。若有大欲便是人欲橫流,則孟子當直斥其欲之妄。乃其不然,而復以緣木求魚責其所以求欲者之失計,豈非導其欲而長其惡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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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土地」云云,有何過妄?「廣土眾民,中天下而立」,君子之所欲所樂,亦此而已。若不思覲秦、楚,則必覲於秦、楚。覲秦、楚之為人欲,豈如辛垣衍之使魏帝秦者為天理耶?就中唯辟土地一件,較是功利邊事。然即行仁政而王天下,亦須有此次第。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其始事也;到後滅韋、顧、昆吾,滅崇、滅密,地日啟矣。詩稱召公「日辟國百里」,非周初之事哉?唯齊已千里,足為王畿,則土地可以不辟,而亦非辟之必不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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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王可與有為,正在有此大欲上。若梁惠王,怒吽吽地只思報怨殺人,更不立一規模,樂其所以亡,不可與言矣。又其下者,如梁襄王,算定天下不能一,便只向肥甘輕煖中了過一生,其可謂之循天理而無願外之求哉?孟子固曰「以齊王猶反手」,則人欲橫流者,莫孟子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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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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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斯心加諸彼」,一「加」字便有事在,故上云「可運於掌」。因民之利,不勞而運,非制產而何?龜山分兩截說,將舉心加彼,只作「仁心仁聞」,誤矣。前面是規模,後面是事實。制產而仰足事、俯足畜,非即老老幼幼之恩耶?若但有仁心仁聞,而不行先王之政,何以「刑于寡妻,至於兄弟,以御家邦」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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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字兼寡妻、兄弟、家邦說,故下云「不推恩不足以保妻子」。「斯心」猶言此心,「心」字有「術」字在內,全體、大用,擴之而有其廣大,充之而有其篤實者也。此一 「心」字,是孟子「萬物皆備於我」裏面流出來的。不成心之外更有一王道!「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正是不能「舉斯心加諸彼」,正是不推恩而功不至於百姓。若但以吾心起處便謂之舉,靜念所及便謂之加,則此詩之旨,一釋氏「蒙熏」「加被」之說而已。聖賢之言,說到玄微處,字字俱有事實,不與填出,則鮮不入於異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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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惠王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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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天」、「畏天」,皆謂之天,則皆理也。然亦自有分別。此與「斯二者天也」「 天」字一例。大當字小,則是天理極至處,仁者所體之天也。以小事大,則有非天理之極至處者矣,則智者所知之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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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源說「小者自當事大,此坤之所以承乾」,說得太彳亍衎著。太王、句踐可自處以坤道,獯鬻、夫差其如乾之當承乎?太王之事獯鬻在殷之末造,句踐之事吳在春秋之季年,皆無道之天下也。無道之天下,小役大,弱役彊,非弱小者有必役於強大之理,非彊大者有可以役弱小之理,但以疆域兵甲爭主客耳。安得如大當字小,為與「天無不覆」之理同哉?乃其得謂之天者,則以強大之所以彊大,弱小之所以弱小,亦莫之為而為,則豈非天耶?雖莫之為而為,而順之存,逆之亡,則亦不得謂之非理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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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時天下既已無道,則志壹動氣,天不能違乎人,而存亡之理遂因是以立。則雖無必然之理,而其必然者即理也。說見離婁篇。於斯時也,天之所以待智者,止予以保國之理,則安於其理而福之,越位以思而禍之矣。禍福所繫,故引詩之言天者曰「天威」。若仁者所樂之天,固以德與人相陟降,而不以威者也。固不得謂言天、言理,而皆極其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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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注「非但當與賢者共之」,從「人不得」上生出此意,蓋齊王時與孟子同遊故也。雲峰不審,遂謂「賢者亦有此樂」為問孟子之亦有此樂與否。乃不知「有」者,有之之謂,雪宮安得遂為孟子之所有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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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峰所疑,在一「見」字,意將謂孟子先館於雪宮而王往見。近人如此說。不知王若往見,當云「就見」,若但言「見」,則有二義:一音現,往見之也,「孟子見梁惠王」是已。一如字讀,彼來見而接之也,如「孔子不見」、 「吾今則可以見」是也。細繹本文,初終皆以言人君游觀之事,則可謂孟子同游,而不可謂孟子所館。「賢者」亦賢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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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好貨、好色,與百姓同之」上體認出「『克己復禮』之端」,朱子於此,指示學者入處,甚為深切著明。慶源乃云「體察於所謂毫髮之際,然後力求所以循天理」,則仍未得其端也。夫云「『克己復禮』之端」,則克己之端在是,復禮之端亦在是矣。緣學者求克己之端則易,求復禮之端則難,故朱子於此顯夫禮之所麗,令人有所致力。奈何慶源之當前不省而猶外索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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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此從乎天理已得現前者而言也。天理現前,而後其為非禮者,不待擇而有自然之則以為之對照,但致力於勿視聽之,勿言動焉,而己無不克,禮無不復矣。若夫天理之節文未能實有諸心,則將待視聽言動之發,且擇而且禁焉。天下之聲色相引者沓至,而吾之為言動也,亦發不及待之幾。以不給之心力,接無窮之因應,非謬入於非禮之禮,則抑將盡絀吾耳目口體之用,為槁木死灰以免於咎矣。此必能審夫復禮之端而後己可克。而慶源「然後力求所以循天理」之說,其妄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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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復禮之端,將於何而體認之?夫克復之道,復道也。復之「見天地之心」,復之動而見天地之心也。震下一陽。動則見天地之心,則天理之節文隨動而現也。人性之有禮也,二殊五常之實也。二殊之為五常,則陰變、陽合而生者也。故陽一也,合於陰之變而有仁禮;仁少陽,禮老陽。陰一也,變以之陽合而有義知。義少陰,知老陰。仁所以為少陽,義所以為少陰者,仁本陰而變陽,義本陽而合陰。陽合於陰而有仁禮,則禮雖為純陽而寓於陰。夏至則一陰生。是禮雖純為天理之節文,而必寓於人欲以見;飲食,貨。男女,色。雖居靜而為感通之則,然因乎變合以章其用。飲食變之用,男女合之用。唯然,故終不離人而別有天,禮,天道也,故中庸曰「不可以不知天」。終不離欲而別有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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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欲而別為理,其唯釋氏為然。蓋厭棄物則,而廢人之大倫矣。今云「然後力求所以循天理」,則是離欲而別有所循之理也,非釋氏之詖辭哉!五峰曰「天理人欲,同行異情」 ,韙哉!能合顏、孟之學而一原者,其斯言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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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此好貨、好色之心,而天之以陰騭萬物,人之以載天地之大德者,皆其以是為所藏之用;故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財。」於此聲色臭味,廓然見萬物之公欲,而即為萬物之公理;大公廓然,物來順應,則視之聽之,以言以動,率循斯而無待外求。非如老子所云「五色令人目盲,五聲令人耳聾」,與釋氏之賤以為塵、惡以為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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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是而節文章焉,則其有淫泆而太過、鄙僿而不及者,固已如衾中蚤虱,克去之而後寢得安焉。當幾但加警察,則已淨盡而無餘。是故「克己」「復禮」,互待為功,不得云克己先而復禮後,業已克己然後力求復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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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無禮以為則,則己亦何以克?使不於人欲之與天理同行者,即是以察夫天理,則雖若有理之可為依據,老之重玄,釋之見性。而總於吾視聽言動之感通而有其貞者,不相交涉。乃斷棄生人之大用,芟剃無餘,日中一食而後不與貨為緣,樹下一宿而後不與色相取,絕天地之大德,蔑聖人之大寶,毀裂典禮,虧替節文,己私熾然,而人道以滅,正如雷龍之火,愈克而愈無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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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承孔子之學,隨處見人欲,即隨處見天理。學者循此以求之,所謂「不遠之復」 者,又豈遠哉?不然,則非以純陰之靜為無極之妙,則以夬之「厲」、大壯之「往」為見心之功,仁義充塞,而無父無君之言盈天下,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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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威、宣之初,以有盼子、種子諸臣,皆田氏公族,相與用命,故齊以之強。其後宣王喜納辯士而聽用之,稷下之館客日進,而田嬰之流且以外向,此則非徒不足以有為,抑取亡之道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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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此挾策而游之士,恃其小慧之無往不合,交游之散在列國,可以或去或來,而不與人同其成敗,故苟可以利其身,則雖一言之覆人邦家而不恤。方其巧干人主以奪卿相之位,則多詆毀舊臣,勸人主以迸逐而誅殺之;迨乎醜跡且露,則一旦逃去而無餘戀。此「昔所進而今不知亡」,齊王且逐虎進狼而莫之覺也。一游士退,一游士進,其來去乘權,顛倒於游士,而與之為終始,則世臣勢益衰落,亦將棄故國以他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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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唯長此不悛,故未數十年而蘇代、公玉丹之流得以入其肺腑而亡其國。其僅存也,則又公族之田單;其終亡也,則餓王建於松柏者固客也。孟子知其禍本之所在,故危言以動之,而王但言舍而不言留,言「識不才而舍」,而不知小有才之為害更甚,則其不智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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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登進大賢以興王業,如商、周之用伊、呂,自是非常舉動。使卑疏踰尊戚而人無怨者,緣此一人關於興廢之大,則雖欲已而弗用而不得。是破格求賢以躐舊臣而代其任,自非王者之於名世,固不容授諸小有才之佞人。以朝廷自有大體,而斯民之所尊親者自有其素也。民志定而後因尊以尊其上,因親以親其上,斯以一國如一家,君民如父子。今信游士之立談,遂取民之素相尊親者去之、殺之而無忌,則斯民不知有尊親,而情勢瓦解,尚能立其上而為之父母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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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逆探齊之將傾,故深著其輕聽之為禍媒,而害莫慘於誅逐故舊,以快游士之意,是以於去、於殺,詞繁不殺,其用意深矣。王唯不改,終使淳于髡之流得排去孟子以行其志,國以濱亡,其自取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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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李沆以不用梅詢、曾致堯為生平報國之事,良亦此意。漢用谷永、杜欽而斥劉向,唐用令狐綯而竄李德裕,近者陳啟新乘閒入諫垣而資格盡壞,古今一轍,禍亂同歸。猶且有執破庸人之論,開功名之門,以惑人主如蘇氏者,豈非浮薄之前茅而敗亡之左券也哉?朱子謂蘇氏得用,禍更甚於王氏,洵非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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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所用則必有所舍,而禍成於殺,至於妄殺而國乃亡。新安乃云「因用舍而及刑殺,亦是孟子敷演以明其意」,何其疏陋而不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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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之對梁襄王曰:「定于一。」七篇之中,但言興王業事,而於天下已定,所以經理之,如孔子所言興滅國、繼絕世,一切均平天下之事,曾不一及。想來戰國時天下受瓜分之禍已極,孟子亦知封建之不能復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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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而為王者師,雖未必盡廢封建,如嬴秦之所為,乃周之千八百國,其子孫之亡滅者已不可復求,而當時所存諸侯,自七雄而外,宋、衛、中山、鄒、魯、滕、薛而已,季任為任處守,任即薛也。舊說曹交曹君之弟,非是。魯哀公八年,曹已亡。豈得寥寥然建此數國,各據千里,以成尾大之形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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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項羽封諸侯王,只緣可封者無幾,故剖土皆大,而爭戰不息。如將盡一時之貴戚功臣而封之,則周公所不以施及閎、散、顛、容之裔者,而欲加諸屠沽盜賊之武人,使與元德顯功之子孫均立民上,其亦拂天經而違民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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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之封建,是五帝、三王以前相沿而立國,故民志素定,戴之不衰。太皞之裔,至春秋而尚有須句、顓臾之得存,雖天下屢易而其國不改。即偶滅亡,而子孫之譜系自相承可考。周之末造,其勢之不同而理之不一也,明矣。乃徒孤存此數強大無道之子孫,與為分割,又豈足以為公天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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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孟子於齊王勝燕之時,但欲其出民於水火,而不為燕之子孫計。則燕之子孫而有賢者,官之可也,祿之可也,即或復其百里之封,使守召公之祀可也;其胥不肖也,則如湯之於韋、顧、昆吾,文王之於密、崇,不復立其嗣焉,亦可也。此孟子之初志,所欲定燕地以一天下,止此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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迨其後,齊已肆暴於燕而不可復為收拾,燕昭已自立,而國人固擁之以求脫齊禍,乃進置君之策,以謝咎於諸侯,而不復顧前功之可惜,故曰「則猶可及止也」。不得已而姑出於此,豈孟子之初志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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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峰、新安乃謂齊為燕置後而不有,乃與湯誅君弔民之義同。不知齊之克燕,是何等機會,孟子以湯、武望之,便欲因此而興王業以安天下。若使初封百里之燕,因吞併而盡有幽、并,仍其亂而置君以私王其土,則雖義師四征,而七雄之割據者猶七雄也。天下之定於一也,其何日之有?且湯之於葛,亦未嘗有置君而去之事。不得已而置君以免諸侯之兵,其不能如湯,已明矣。諸儒之說,有但務名高而無實者,要非天理、人情之極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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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於王道,有前半截,無後半截。時君固不可與語,奈何不一與弟子論之!看他說 「今樂猶古樂」,一似粗疏。此云「拯民於水火」,則亦沛公除秦苛政,約法三章,權宜之術而已。又說「周公兼夷狄、驅猛獸」等,亦有英氣而無密理。故其倒了處,只規畫得個「 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便休。到已王後,又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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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湯、文、武,吃緊卻在後半截,此理須求之論語、大學,方有歸宿。然孟子閒架來得恁好,則繇後以定一代之治,亦可馴致漸進,不須湔洗過別用。觀其自言曰「天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胸中應自有個主張。乃諸儒多為孟子補出,卻又總不中理。如言仍置燕君而不有,則固與孟子「在所損益」之語顯相背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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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註「遷國以圖存者權也,守正而俟死者義也」,「權」「義」兩字,正不必對。或問欲改作「權也」「經也」,則於迹近似,而於理反不協。經、權一也,因事之常變而分爾。「效死勿去」,自處變之義,已早非經矣。後人不識「權」字,更不識「經」字。曰「經緯」,經持緯也;曰「經綸」,理其緒也;固非有體而無用。事無可為,只拚一死,更何經之有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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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權」則故不爽乎經,言「經」則自有輕重取裁之意,故曰「變而不失其經之謂『 權』」。有可權者,則權以合經,故遷國圖存,自保國之經也。無可權矣,則亦無經,而所守者唯舍生取義而已。此「義」字,但求之心,不求之事,本無隨時合宜意。集註自精當,無庸更添蛇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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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峰以「天之未喪斯文」與「不遇魯侯,天也」分聖賢優劣,乃向石田中求罅隙。孔子是臨生死關頭說底,孟子在遇合上說底,原有分別。魯侯之不來見,豈遂如匡人之不逞乎?君子之於死生,雖看得平易,然較之遇合,則自有內外、輕重之分。且遇不遇之權,魯侯可以主之,臧倉可以操之。孟子為看高一層,說到天上去,則已極其至。若匡人之肆暴,原在情理之外,忽然烏合做下者事來,此並非匡人所可主,則明白是天操其權。故孔子須把天理天心,細看出不喪斯文,方盡理之精微。且孔子固曰「天不喪斯文」,非曰「我能使天不喪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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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此是君子小人分界處,不容有聖賢之別。於彌子曰 「有命」,於顏淵死曰「天喪予」,於公伯寮曰「命也」,皆與孟子意同。若謂「孔子告子服景伯,低一等說」,聖賢元無此移下一層、同流合污之教。浸令更與不如景伯者言,又當何如耶?以此區別法看聖賢文字,以自誤誤人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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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丑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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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源云:「子路是範我馳驅而不遇王者,故不獲禽;管仲則詭遇以逢桓公之為,故得禽多耳。」說管仲處是,說子路處則非。子路若得君專而行政久,亦豈遂足以成伊、傅之業哉?其賢於管仲者,子路得王道之偏,管仲則別是一帆風耳。故有王者起,子路可以其所長備垂、益九官之用;若管仲所學所為,必逢顯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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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之大者功必至,而道之未全者功不能大。若夫有功者,不必能合於道,乃其功亦不小;顧其功雖大,而終不能高。蓋大小在成績,而高卑在規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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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註所云獲不獲,以功言,而非以遇言。管仲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一朝而獲十也。子路範我馳驅,而疏漏處不少,其失禽也亦多矣,豈但不遇王者之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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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陽李氏因集註「道明德立」語生先後見,謂道明而後德立,必先知言而後養氣。此種語,說得似有逕路,而於聖學之津涘,則杳未有見。今且看知言是如何用功,養氣是如何用功。若人將集義事且置下不料理,且一味求為知言之學,有不流而為小人儒者哉?知言是孟子極頂處,唯灼然見義於內而精義入神,方得知言。苟不集義,如何見得義在內?既不灼然精義之在吾心,而以求知天下是非得失之論,非屑屑然但從事於記誦詞章,則逆詐、億不信,為揣摩鉤距之術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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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註於「知言」下個「盡心知性」,是何等語!此豈漫未集義者初學之始事?知言至處,是「大而化之」之境;養氣至處,只得「充實而有光輝」。若以為學之序言之,養氣以徙義為初功,知言以窮理為始事,內外、主輔雖並進,而自有別。此與大學格、致、誠、正之序同。知不至,固意不能皆誠,然抑非待物之盡格,知之已至,而後始有事於誠正也。故曰 「壹是皆以脩身為本」。後其內而先其外,豈知本之學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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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源云「曾子之自反,以縮不縮為勇怯」一語,大失本旨。自反雖是處世一樞機,然曾子之言大勇,與孟子之引此,則意在縮,而不在自反。縮者,集義也。唯其縮,乃能生浩然之氣而塞兩閒。若不縮,則固為欺人負理之事,雖自反而怯,亦何救哉!齊宣以不縮,千里而畏人,正所謂「胡不惴焉」者。既惴矣,而猶可謂勇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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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源惟不察於此,故又云「所守之要,非舍之所能知」,竟將自反為約。不知此之言約,是與不約者相形出底。前云「孟施舍守約」,此云「曾子守約」,亦是一例。自黝視之,則舍之守氣為約;自舍視之,則曾子之守氣又為約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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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吃緊工夫在氣上。集註云「一身之氣」,意與下言塞兩閒之氣分大小。然後云「 氣,體之充也」,則塞乎兩閒者,又安在非一身之氣耶?氣是個不恐懼的本領,除告子外,則下而北宮黝,上至曾、孟,皆以此為不動心之道,特其所以守之者有約不約之分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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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裏有個義作骨子,義即縮也,故曰「義以直內」 。以聽氣之自生,則守之功約,而其用大。若其不然,則守之氣之末流,其功不約,而用反有所詘爾。約以言其守氣者,而非與氣為對。氣只其[共]此一個氣。曾、孟之氣,較黝、舍百倍剛大而塞兩閒;非曾、孟舍氣不守,而別守一自反以為約法也。不出吾心而守之,乃以塞乎兩閒,則曰約。所守在此,其氣亦盡於此,則頻用氣而頻須守,斯不約矣。若北宮黝者,日奔命於褐夫、萬乘、挫事、惡聲之閒而不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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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於言」一「言」字,所該者甚大。凡天下事物之理,可名之為言者,皆言也。孟子向後說詖、淫、邪、遁之辭,卻但從言之差謬者一邊說,則以當其世而為齊之卿相,則異端說士雜沓進前,自勢所必有,須與之距其邪說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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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欲闢人之妄,則豈徒在逆億鉤距之閒哉?己之真不顯,則人之妄不可得而闢。故知言之成效,在邪說之不能亂;而知言之全體大用,則唯義精仁熟,於是非得失之百致,炳然如日光之被物,容光必照,而天下之理自莫有能遁焉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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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此,則告子之「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也,亦謂:天下之理,本非吾心之所有而不可勝窮。即是非得失之不能解了者,姑且是與為是,非與為非,因應乎天下,聽物論之不齊而無庸其察。若求於心者,役心於學問思辨以有得,而與天下爭,則疑信相參,其疑愈積。不如聽其自得自失於天地之閒,可以全吾心之虛白,而繇虛生白、白以無疑之可不動其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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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云告子於己言之有失,不反而求之以期其必是,則亦孟浪狂躁之妄人耳,何以能先孟子而不動心耶?抑謂「杞柳」「湍水」,屢易其說,為「勿求於心」之證。乃不知論性三說,立喻不同而指歸則一,非有不得於「杞柳」之說,遂順唇舌之波而改為「湍水」之喻也。說見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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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須識得告子是如何底蘊,方於此一章大義得貫徹分明。先儒於此,俱皂白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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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子謂「不得於言,勿求於心」,只緣他自認此心與天下之言判然為二,不當強引言入,而役心以出。直安頓者心,教在未有名言上一層,籠罩著天下,俾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者,至我之前,如蚊子咂鐵牛,絲毫搖動他不得,所謂「你若無情他也休」也。若必求之於心,則將役其心以窮理格物,是非得失先積於我而心為之動。故程、朱於此,識得他外義處。乃其云「生之謂性」者,亦謂有義有理,因而言有得有不得,皆非性之所有,非其所有,故不當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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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謂「不得於心,勿求於氣」者,他只認定此昭昭靈靈底便作主人,卻將氣為客感之媒,但任著氣,便攬下天下底事物來,去外面求個義以與物爭。乃能勝乎物者,物亦能勝之矣,故即使吾心有不能自主之時,亦且任之而俟其自定,如公子牟之所謂勿「重傷」者是已。若求助於氣,則氣本濁而善流,有所勝,即有所不勝矣。蓋氣者吾身之與天下相接者也,不任其所相接者以為功,則不求勝於物,而物固莫能勝之,斯以榮辱利害之交於前而莫之動也。告子之為學術,大要如此。蓋亦源本老、莊,而後世佛氏之言亦相承以立說焉。
100
乃孟子則以為:天下之言,其是非得失不可枉於當然者,本吾心固有之義,見其是則不容以為非,見其非則不容以為是也。惟吾性固有其義以制天下之是非得失,則天下之言本待治於吾心。而苟盡吾心之制,則萬物自有其貞形,萬事自有其貞則,吾心自有其貞觀,雖日與詖、淫、邪、遁者接,而其根苗枝葉之所為起止,我具知之而無所疑惑,則何用籠罩天下,棄物理於不求,而後可以使心得寧哉!
101
故學、問、思、辨之下學也,始於疑,而聰明睿知之上達也,終以成夫大信,則天下之名言,顯諸仁者皆通,而藏於用者各得矣。此孔子之所以時措咸宜者,固即在「學不厭、教不倦」以為聖功也。
102
若吾心之虛靈不昧以有所發而善於所往者,志也,固性之所自含也。乃吾身之流動充滿以應物而貞勝者,氣也,亦何莫非天地之正氣而為吾性之變焉合焉者乎?性善,則不昧而宰事者善矣。其流動充滿以與物相接者,亦何不善也?虛靈之宰,具夫眾理,而理者原以理夫氣者也,理治夫氣,為氣之條理。則理以治氣,而固託乎氣以有其理。是故舍氣以言理,而不得理。則君子之有志,固以取向於理,而志之所往,欲成其始終條理之大用,則舍氣言志,志亦無所得而無所成矣。
103
以志之無所成,即偷安於其無成者,自謂不失其心而天下亦莫能吾勝。乃本以不能勝之故,匿其不勝,而云百戰百勝不如不戰,遂廢己所受持天下之資,以絕天下,則是自反不縮,而恃不侮褐夫以無懼。乃不知自反而縮者,原無懼於千萬人也。氣唯不以義動則餒,而豈有多所成即多所敗、有所勝即有所不勝、一盈一虛之憂?氣從義生,而因與義為流行,則以我之制治天下之不足畏者,初非以求勝於物,而自成勝物之用。又豈理外有氣,心外有義,襲而取之,以攬天下,而爭一旦之勝,如告子之所譏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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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但慎其動於進退取舍之閒,充而至於行一不義、殺一不辜得天下而不為,積小以大,繇著徹微,坦然終日,無所愧怍,極夫朝諸侯、有天下,而終無所逢迎規避以求事之成、功之可,俾志不能主而授其權於外物;則即此氣之大以剛者,可日與天下相接於吉凶生死之塗而無所懼矣。此孟子所為不為告子之為,而伯王之任亦終不能動其心也。以此折衷,則諸家之說,其合其否,可考而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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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註不詳「暴」字之義,但云「致養其氣」。讀孟子集註,須於其所略者,循本文以求之,不可胡亂成悖。致養之功,雖有「有事勿忘」、「勿正勿助」兩段,然其所云「勿正勿助」者,亦非以防夫太過也。凡人做工夫而有期待之心,只是畏難而望其止息。其助長者,則如宋人之揠苗,不耐得薅鋤培壅,索性拚一番勞苦,便歇下也。暴者,虐而害之之謂。故不芸苗而任其草滿者,暴其苗也;助之長而揠死之者,亦暴其苗也。陵壓其氣,教他一向屈而不伸者,暴其氣也;執著一段假名理,便要使氣,求勝於人,到頭來卻討個沒趣,向後便摧殘不復振起者,亦暴其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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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室不察,倒著本文,將「暴其氣」作氣暴說。不知此所謂氣,乃以擔當霸王之業而無懼者,非但聲音笑貌之節,則亦何有發得暴之憂邪?一字之顛倒,滿盤皆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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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干說得和鸞、佩玉去,直向黃瓜蔓上求瓠子,一倍可笑!和鸞、佩玉,養心於靜者也。此之無暴,養氣於動者也,故曰「浩然」,曰「至大至剛」;而其不養也,則曰「餒」 ,曰「害」。抑其盛大流行,塞乎兩閒之大用,而使若莊子「養雞」「承蜩」之邪說,此正 「暴其氣」者也。學問事,不知用功之各有攸當,鮮不倒行而逆施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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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是大綱趣向底主宰,雖亦以義為歸,乃孟子之言義也,曰「集」,則不但其心之專向者一於義,而所志之外,事物瞥爾當前,不論小大常變,一切都與他一個義,以為之處分。乃使吾氣得以自反無不縮之故,恆充而不餒,則於其所志者,優有餘地,坦然行之而無懼也。若夫所志之義,以事物未當前,則但謂之道,而不名為義。義散見而日新,道居靜而體一也。故孔子言「志於道」,而孟子「以集義」為養氣之功。志主道而氣主義,明矣。其曰 「配義與道」,是志氣合用底。氣配義以不餒其氣,即配道以不餒其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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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註「敬」字,與「主敬」「敬」字別。敬者,謹持之謂爾。使如雲峰所引易「敬以直內」以釋此,則當云守其志以敬,不當但云敬。守志只是道做骨子,不消添入敬來。且敬之為德,乃靜時存養,無把持中以此為依據。有志則有可持,故知其所持在道而不在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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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壹則動氣」一段三「動」字,只是感動意,即其相為感動者以見其俱不可「勿求 」,元與「不動心」「動」字不同。「不動心」者,無恐懼疑惑也。但以氣之壹而動其志,豈遂至於恐懼疑惑!且志壹動氣,氣其知恐懼而生疑惑者哉!此本以志氣之專壹有為者言之。「持其志」者,志固壹也;「心勿忘」者,氣固壹也。推而極之,天理人事,莫不皆然。胡文定以「先天而天弗違」為志動氣,「後天而奉天時」為氣動志,雖與孟子立言之指別,而理則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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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註中一「從」字,極下得活。小註謂「喜怒過度,志反為動」,則誤。喜怒過度時,直把志喪了,而豈但動乎?下云「反動其心」,心又非志之謂,志者心之用。不可云蹶者趨者反動其志也。氣壹動志,乃是氣之既充,必將專壹以有為,則先未有此志,亦便動著教生長者志來。如子路只緣他氣之兼人,故「未之能行,唯恐有聞」,動得志上如此上緊。與志之專者,弱可使強一理。說個「壹」,便是好底。悠悠而任其喜怒者,志則時此時彼,氣亦時盈時虛,而安得壹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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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蹶」之為義,自當從說文正訓云「跳也」。促步曰趨,高步曰蹶。若作顛躓解,則既害文而抑害義。顛者非氣也,形也,形動氣而非氣動心也。蹶、趨亦不是不好事。古人於朝廷宗廟必趨,臨戎登車則蹶。孟子之言此,只是借喻意,故加以「今夫」二字,非謂蹶者趨者之暴其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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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氣言心,但在血氣之氣、知覺運動之心上立喻,與上言志為「志道」之志,言氣為「浩然之氣」者不同。蓋謂凡人之為善為惡,此兼善惡說。先有其心,無定志則但名為心。而氣為之用者固多矣;然亦有時本無是心,而因氣以動作焉。如今人言乘興而為。如方在蹶、趨,則心亦為之疾速,與緩步時不同。則心雖有覺,氣雖無覺,而偶然之頃,氣且乘權以動一時之心。然則專壹之氣,其以感動常存之心,亦於此而可推矣。
118
或問「志養得堅定,蹶、趨亦不能動得」之疑,全是隔籬猜物話。朱子所答,亦不分明。不察於此,而「和鸞、佩玉」之說得以闌入,而黃四如「文武火二三十年」之邪說亦以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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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心、知性是知言本領,非知言後功效。蓋繇盡心知性以知言,其功雖似不可企及,而本末固順。若從揀別詖、淫、邪、遁上下工夫,以求心之盡、性之知,則如拔壯士之爪而欲仆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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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註先說「盡心、知性」,後說「於凡天下之言」云云,甚是分明。東陽倒著說,即是門外語。中庸謂「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孔子謂「不逆詐,不億不信,抑亦先覺」,俱是此理。苟非盡心知性,何以能不逆億而先覺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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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言與窮理自別。「知」字是現成字,「窮」字是工夫字。窮理則為知性者入德之門,知言乃知性後全體大用之發。循本以知末,與即末以求本,迹同而實大異。程子斥人讀史為「玩物喪志」,及自看史,一字不遺,其所以用心者不同,本末逆順而已。
123
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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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天地之閒」者,只是有人物的去處。上而碧落,下而黃泉,原不在君子分內。聖賢下語,盡大說,也有著落,不似異端,便說向那高深無極,廣大無邊去。「閒」字古與「 閒空」「閒」字通。天地之化相入,而其際至密無分段,那得有閒空處來?只是有人物底去處,則天地之化已屬於人物,便不盡繇天地,故曰「閒」。所謂「塞乎天地之閒」,也只是盡天下之人,盡天下之物,盡天下之事,要擔當便與擔當,要宰制便與宰制,險者使之易,阻者使之簡,無有畏難而葸怯者。但以此在未嘗有所作為處說,故且云「塞乎天地之閒」。天地之閒,皆理之所至也。理之所至,此氣無不可至。言乎其體而無理不可勝者,言乎其用而無事不可任矣。
125
集註云「充塞無閒」。閒者,隙漏之謂,言無一理一事之不周也。新安云「無有間斷之者」,有句無義。
126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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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固有之理謂之道,吾心所以宰制乎天下者謂之義。道自在天地之閒,人且合將去,義則正所以合者也。均自人而言之,則現成之理,因事物而著於心者道也;事之至前,其道隱而不可見,乃以吾心之制,裁度以求道之中者義也。故道者,所以正吾志者也。志於道而以道正其志,則志有所持也。蓋志,初終一揆者也,處乎靜以待物。道有一成之則而統乎大,故志可與之相守。若以義持志,則事易而義徙。守一曲之宜,將有為匹夫匹婦之諒者,而其所遺之義多矣。
128
義,日生者也。日生,則一事之義,止了一事之用;必須積集,而後所行之無非義。氣亦日生者也,一段氣止擔當得一事,無以繼之則又餒。集義以養之,則義日充,而氣因以無衰王之閒隙,然後成其浩然者以無往而不浩然也。
129
小註「父當慈、子當孝」云云,只是道,不是義;又云「道義是公共無形影的物事」 ,尤謬。義亦云公共,則義外矣。此門人記錄失實,必非朱子之語。朱子固曰「道是物我公共自然之理,義則吾心之能斷制者」,何等分明!
130
大要須知:道是志上事,義是氣上事。告子貴心而賤氣,故內仁而外義;孟子尊氣以盡心,故集義以擴充其志之所持。於此辨得分明,更無混亂矣。
131
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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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義」字,大段在生死、行藏、進退、取舍上說,孟子以羞惡之心言義是也。孔子說義處較不同,如云「行義以達其道」,則小註所云「父當慈,子當孝,君當仁,臣當敬」 者是。亦止是此一理,孔子見得大,孟子說得精,故程子以孟子言義為有功於孔子。
133
孟子唯在羞惡之心上見義,故云「義內」。呼蹴之食,至死不屑,豈在外哉?唯此羞惡之心,人皆有而各自有,彼此不能相襲,襲如「襲裘」之襲,表蒙裏也,猶今俗言「套」。集註引齊侯襲莒,非是。故宋、薛不受則為不恭,受齊之饋則為貨取;有伊尹之志則忠,無伊尹之志則篡:唯不可襲,襲而取之必餒也。
134
亦唯此羞惡之心,最與氣相為體用,彼君臣父子之義,但與理合,不資氣用。氣柔者,大抵羞惡之心失也。故云「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不為」。只以保全此羞惡之心,內之無微而不謹,外之無大之可搖,則至大至剛之氣自無所惴矣。
135
一四
136
小註中一段,說「是集義所生」一段,甚為明快,集註卻未能如彼清楚。「是」字與 「非」字相呼應,蓋以自白其如此而非如彼也。譬之南人知稻田而不知麥隴,乃告之曰「此麥也,是高田秋種而夏獲者,非水田夏植而秋獲者」也。此兩句文字,直承上「其為氣也」 四字,一氣趕下,不可以集註分節而割裂之。天下必無有低田瀦水、夏種秋獲之麥,猶之乎必無有以義襲而取之之浩然之氣。麥隴之水一未分瀉,種之稍後於秋,則麥不登矣,況水田而夏種之乎?行一有不慊於心,則餒矣,況可云以義襲而取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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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之」「之」字,指浩然之氣說,非汎言氣也。義惟在吾心之內,氣亦在吾身之內,故義與氣互相為配。氣配義,義即生氣。若云義在外,則義既在外,其可云氣亦在外乎?義在吾身心之外,而氣固在吾身之內,乃引義入以求益其氣,則氣有虛而義乘其虛以襲之,因挾取此氣以為義用矣。
138
如實求之,吾身之氣,豈身外之物可襲而可取者哉!其有謂義襲而取氣者,則告子之說是已。告子以吾心本無義,但有此昭昭靈靈之體,堪為主而不為萬物所搖,則心既恆寧,而氣亦順適,泊然無爭而天下莫之能勝。今無故外求一義,闖入吾心之內,使吾氣不得以寧,而挾與俱往,以與物爭勝於是非得失之林,則吾之氣不得以順安其居,與心相守,而受奪於義,以紛紜而鬥構。故我唯不得於心,抑唯務安其心,而不外求義以襲取夫氣而妄用之,則心不動而氣亦不傷。
139
此告子之邪說固然。而孟子曰:我之養此浩然之氣者,非義在外,使之入襲吾氣而取之也,乃義在內而集之,則氣之浩然者以生也。明其是,白其非,而告子之誣其所不知,以妄譏吾養氣之非,其失自見矣。蓋告子不能測孟子之所得,故妄譏孟子以外求義而襲取夫氣。實則孟子既已不然,而天下亦必無外求義以襲而取氣之人。且外之與內,不相為配,則不相為取。既云義外,則義固無為者矣。無為者安能致其襲取之事哉?
140
乃告子之致疑於襲取者,繇其不知有義,而以天下之是非得失為義,則且曰大道既隱,人心之純白者既失而後有此也。是其徒以當世無實之是非為義,而於其心羞惡之見端者,昏不自知久矣。夫告子而豈無羞惡之心哉?乃繇其蔽陷之深,則雖有所羞惡,而反自誣其固有之良,以為客感之所生。固將曰呼馬應馬,呼牛應牛,而又何羞?食豕無異於食人,盜跖不殊於伯夷,而又何惡?是如己有目,不知其可以視,乃以謂白黑之班然者足障吾明,而欲棄之!
141
告子蓋自有義而不自知,因不自知而義以喪。非然,則義本在內,與氣相配而生其浩然,而何以云義外哉?繇其不識義,是故外義;如子久逃,不識其父,故以父為外人。繇其不識義而外義,故以養氣者為義襲取氣。則亦猶夫不識麥者之謂麥為水田夏種之苗,遂謂種麥者必瀦水以防夏旱,我所耕之田,皆平原爽塏,本無水之可瀦,不當種麥也。
142
以不種麥故,雖旱而無可槁之麥,乃曰賴我之不種而免於槁。孟子所謂「不芸苗」者,正此謂也。故於此而深辨之,以自明其長。答「惡乎長」之問。集註「事皆合義」,「一事偶合」云云,俱未得立言之旨。
143
一五
144
說「必有事勿忘」處易,說「勿正、無助長」處,不知養浩然之氣當何如用功,則入鬼窠臼去。黃四如說「如煉丹,有文武火,惟慢火常在爐中,可使二三十年伏火」,真鬼語也!
145
孟子說養氣,元不曾說調息遣魔,又不曾說降伏者氣,教他純純善善,不與人爭鬧,露圭角。乃以當大任而無恐懼者,其功只在集義;集義之事,亹亹日新,見善如不及,見不善如探湯,何怕猛火熾然。
146
塞乎天地,須窮時索與他窮,須困時索與他困,乃至須死時亦索與他死,方得培壅此羞惡之心,與氣配而成其浩然,此火之有武而無文者也。行一不義,殺一不辜,則得天下而不為;非其義也,非其道也,則一介不取,一介不與;恰緊通梢,簞食豆羹與萬鐘之粟,無不從羞惡之心上打過,乃以長養此氣而成其浩然,則又火之有武而無文者也。今云「火猛則丹走」,其將一半拏住,一半放松,遇肉三片,遇酒三杯,且教渾俗和光而可乎哉?
147
黃四如者豈以為然,特其茫然不知何者為「養氣」,何者為「勿正、無助長」,黑撞著便與他比方兩句,恰得此村道士口頭內丹語,隨便胡銃出來,故曰「鬼語」也。
148
此「勿正、無助長」,是明白分曉,有可指證語,與前義襲取氣,為有其言而必無其事者不同。孟子固曰「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須於此看出天下之人是如何助長。
149
蓋盡人之情,自非奴隸佣保之不堪者,與夫巨奸極險之夫,以陰柔而濟其惡,則雖無志可持之人,亦未嘗不以其氣而求勝於物;而當其求勝之時,則皆有不懼之心。若此者何也?氣之至大至剛者,人所共有而與性俱生者也。乃又唯暴戾凶狠之人,則不論曲直而概施其血氣之勇。若其較為自好之士者,固且以義自居,而折人之不義矣。乃方其以義自居,則亦用其羞惡之心以為制,不可謂「不芸苗」矣。而所守之義,不過刻苦以自樹立於一日,遂恃此以為可以折人之具而無所惴,以任其非所任而敵其非所敵。此宋人所謂「今日病矣」,亦未可謂為之不力也。而所任非所堪,所敵非所勝,根本不固而枝葉徒繁,則果有千駟萬鐘以誘之,得生失死以脅之,而義力未厚,氣焰徒浮,將有摧撓屈折,一挫而不能更振者矣。此助長者之無益而反害乎氣也。
150
抑或見義思為,而無久大之志,立一近小之規,以為吾之所能乎義如此,而苟善是,是亦足以求伸於天下矣。如戴盈之所謂「請損之」者,則其義易成,而其氣亦易振,以刻期而見功。此所謂「正」也。
151
夫欲去二者之病,則亦唯一倍精嚴,規恢廣大,於其羞惡之本心,擴而充之,如火始然,愈昌愈熾,更無回互,更無貶損,方得無任不勝,無難可畏,而以成其氣盛大流行之用。若畏火之太猛,從而緩之,又從而伏之,一日暴而十日寒,亦終身於首鼠之域而已矣。
152
斯唯異端之欲抑其氣為嬰兒者則然。故曰「為善無近名,文火帶武。為惡無近刑武火帶文。」,以遁於「知雄」常在爐中三十年。「守雌」伏火。之詭道。其緒餘以為養生,則於取與翕闢之際,不即不離,而偷其視息。若聖賢之學:無論經大經、立大本、雲行雨施、直內方外者,壁立萬仞;即其祈天永命以保其生者,亦「所其無逸」,而憂勤惕厲,以絕伐性戕生之害。又奚火之必伏而文武兼用者乎?
153
在四如本不知而妄言,竊鬼語以欺人,亦非果有得於異端之教。乃讀者不察,或反屈誣孟子以證彼內養之邪說,則其害大矣。若此類,愚讀大全而深有懼焉者也。
154
一六
155
「勿助長」原不與告子對治,集註語自未審。告子只是不芸苗,以氣為無益而舍之,故「勿求於氣」。繇他錯認苗為稂莠,謂其不可以充食,故遂不芸。且不芸矣,又何助長之有?
156
前段「告子未嘗知義」二句,已辨盡告子之短。「必有事焉」四句,孟子自言其集義、養氣之功,不復與告子相比擬。前段集註「行一事偶合於義」云云,正好在此處作註。
157
集義、養氣,卻不是拚一日之病,須終歲勤動,方得有力田之秋。若如齊桓之定王世子,晉文之伐原示信,陳仲子之與之齊國而不受,以一日之勞表一日之義,遂鼓其氣以陵天下,而不顧本根之拔,此則助長者也。告子卻不吃者茶飯,方且疑孟子之為助長,而彼豈其然?
158
一七
159
諸儒之失,在錯看一「養」字,將作馴服調御說,故其下流遂有如黃四如伏火之誕者。孟子之所謂養,乃長養之謂也。直到北宮黝恁般猛烈,亦謂之養,豈馴服調御之謂乎?孟子於此,看得吾身之有心有氣,無非天理。故後篇言養心,而曰「無物不長」,直教他萌蘗發達,依舊得牛山之木參天。此言養氣,只是以義生發此不餒不惴之氣,盛大流行,塞乎天地之閒而無所屈。
160
異端則不然。將此心作獼猴相似,唯恐其拘桎之不密;而於氣也,則尤以為害苗之草,摧殘之而唯恐其不消。莊子木雞,溈山水牯,皆此而已。古人即在聞和鸞、聽佩玉時,亦不作此蚰蜒倒縮氣象。森森栗慄中,正有「雷雨之動滿盈」在內,故曰「立於禮」。「立」 字中,便有泰山岩岩意。
161
後人不察,夾雜佛老,遂有靜養氣之說,極為害事。聖賢靜而存養,乃存養此仁義之心於靜中,雖靜不息。豈撞機息牙,暴害其氣而使不能動,如三日新婦,婉娩作閨態耶?
162
一八
163
「願學孔子」一段,自「宰我、子貢善為說辭」起。孟子但從大架步說,卻未顯出示人,集註、語錄亦未為發明。雙峰謂「孟子章句長,須看教前後血脈貫通」。如此「願學孔子」一語,乃通章要領,若於前後貫通有礙,則不但文義雙躓,而聖學吃緊處亦終湮晦,令學者無入手處。
164
夫願學孔子,則必有以學之矣。孟子曰「可以仕則仕云云,孔子也」。然則將於此而學之耶?乃此四者則何易學也?仕、止、久、速之可者,初無定可,而孔子之「則仕」、「 則止」、「則久」、「則速」也,自其義精仁熟,繇誠達幾,繇幾入神之妙。倘無其聖功,而徒仿佛其化,則亦王莽之學周公矣。夫化繇德顯,德自學成。孔子曰「下學而上達」,達者自然順序之通也。達不可學,而學乃以達,孔子且然,而況學孔子者乎?
165
既明夫非於仕、止、久、速而學之,則將曰知言、養氣,其學孔子者也。此固然矣。然其云養氣者,集義是也。夫集義而氣以不餒,則至大至剛,無所貶撓,而兩閒之事,皆足以任之,孔子固然。而伯夷、伊尹之「行一不義,殺一不辜,得天下而不為」,「君百里之地,而足以有天下」,其氣之配道義以終無餒者,夫豈有讓哉?而孟子又何以略二子而獨學孔子也?故養氣者,聖功也,抑聖者之所同也,非孔子之所以異也。
166
今但從末一段文字原委看來,跌入子貢問聖一段孔子自言處,則孟子之所以學孔子者,固可考矣。公孫丑「夫子既聖」一問,先以「辭命未能」發端,則其疑孟子之聖也,固在聖人復起之所不易。而子貢信夫子之聖也,以學不厭而教不倦為仁知之大用。即此觀之,則可直詞以決之曰:養氣者,夷、尹、孔子之所同也;知言者,孔子之所以異也;學孔子者,知言而以養其氣也。
167
先儒謂知言、養氣,二者合一;又云告子外義,故不知言。是則孟子唯能見義於內,故於天下之言,無所求而不得,而浩然之氣日生。夫其見義於內者,豈斤斤之明足以察之哉?以無私之仁體藏密之知,故自喻其性之善,而灼然見義之至足於吾心。乃其所繇以致此者,則唯不厭、不倦以為學教,而即物窮理,以豁然貫通於吾心之全體大用者也。全體大用即義。此即大學之格物、致知以知至善而止者也。繇其知之大明,則為知言;繇其行之造極,則為養氣。義無不集,故造極。行造其極則聖矣。
168
夷、尹之所以皆得為聖也,尹之格于皇天,夷之風起百世者,氣之盛大流行、塞乎兩閒者也。乃繇其行之已至,則得天下而不為,固有所不可矣;君百里而有天下,則抑有所可矣。若夫隨可而可,不但有其必可,斯豈特行足以造之而氣足以任之哉?孟子曰:「智,譬則巧也;聖,譬則力也。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力者,義無不集而氣足以舉其任也。巧者,盡心知性而耳順乎天下之理,是非得失判然冰釋而無纖芥之疑也。是知孔子之獨至,非二子之所得同者,在知言。
169
而孔子之所以聲入心通,無疑於天下之理,而為萬事萬物之權衡,以時措而咸宜者,一其下學上達者之條理蚤成也。學不厭、教不倦,下學之功也。乃即此以學而即此以達,則唯盡吾性之善、充吾心之義而無不達矣。故其為學,始於格物、致知,而要於明德之明。孟子曰「萬物皆備於我矣」,則物之所自格者,即吾德之本明者也。以盡吾心皆備之物,而天下之是非得失,無不待我以為權衡,此孔子所謂「可與權」者。養氣則可與立,知言乃可與權。乃以應夫仕、止、久、速之幾,如日月之明,容光必照,而廓然其無疑矣。
170
若夷與尹,非其知之不真也,知其所至,而未極乎物之所至,則至其所知,而或未中乎幾之莫知。其不能從容於仕、止、久、速合一無滯之義也,亦極其所極,而未達乎無用不極之妙。易曰:「精義入神,以致用也。」「窮神知化,德之盛也。」事始於精義,則下學皆有可學之資;化極於窮神,則雖夷與尹不足以盡其上達之妙。然則孟子之所以學孔子者,一言以蔽之曰,知言而已矣。
171
乃微其詞而不直以告丑者,則緣此之為學,事甚易而幾甚微,達者自可得之於無行不與之中,而苟標此以為宗,將使愚者不察,苟求之外而遺吾本明之德,則且玩物喪志,以終身於罔、殆之中。乃以前段所答知言之問,但就齊卿相所知之言,顯其救時之大用,而未著夫知言之全體與其所自知言之本原,故於此復申言其從入之事在學誨之中,而推致其權度之精,則有時中之妙。蓋七篇本孟子所自作,故問答之際,一合一離,一微一顯,一偏一全,經緯成文,而大義、微言交相引伸,使知者自得之。「引而不發,躍如也」,亦於此信矣。
172
一九
173
「不忍人」「忍」字,誤作「必有忍」「忍」字一例看,極為害理。雙峰「忍不住」 之說,其謬甚矣!「忍」字從刃、從心,只是割棄下不顧之意。朱[孟]子於此,已說得分明。事親、從兄,是從順處見;惻隱、羞惡,是因逆而見。觀下稱孺子入井則知之。若無入井之事,但見一孺子,便痛惜憐愛,忍禁不住,骨與俱靡,則亦婦人之仁耳。
174
此章言「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其云「先王」者,湯、武是也。人之陷於水火者為勢已逆,而我始創法立制以拯之也。若承治之主,便無可動其惻隱者,則又如下篇所云「人能充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但無害之而已足矣。君子之於民也,當其順,則無欲害之而止;當其逆,則有不忍之之心。非仁之有二心也,仁術之因乎物者自不同也。
175
若云惻隱之心從中發出便忍不住,則當云「不忍惻隱之心」,而何以云「不忍人」?此處吃緊在一「人」字。言人,則本為一氣,痛癢相關之情自見。朱子云「見一蟻子,豈無此心」,語自有病。理一分殊,昭然自別於吾心,不可籠統帶說。均是人矣,則雖有貴賤親疏之別,而情自相喻,性自相函,所以遇其不得恰好處,割舍下將作犬馬土芥般看不得。此求之人之天良,固自炯炯不昧,非徒有言說而不能喻於心也。浸令蟻子濱危,則又較犬馬差一格,而況於人乎?
176
至若忍禁之忍,自以能忍為得。若忍不住,自是不好事。忍者,情欲發而禁之毋發,須有力持之事焉。若人之不仁,則直是喪其本心,豈有惻隱之心發於中而用力以禁其不發者哉?苟其為仁義之心,雖至愚不肖,既有之,亦必聽之,特不能發之,而未有忍之者也。且云「不忍人之政」,亦豈先王之有此政也,技癢不禁,而急於自見也乎?甚哉,饒氏之以小言破道!將牽率夫人樂用其婦人之仁、小丈夫之悻悻而有餘矣。
177
二十
178
集註「全體此心」四字,恰與「端」字對說。孟子之學,大旨把內外、精粗看作一致,故曰「萬物皆備於我」。「萬物皆備於我」,萬事皆備於心也。心之發端,則是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到全體上,卻一部全禮樂刑政在內。只緣仁、義、禮、知之德,彌綸兩閒,或順或逆,莫不左右而逢原也。
179
雙峰云「斯,猶即也」。若下得「即」字,便不當下「斯」字。「即」字雖疾速,然有彼此相躡之意。如人言「行一步,即行第二步」,第一步之中無第二步,但行一步亦自可止,不必定行第二步;特行之疾者,不止而加進,遂相因以即有耳。此言「斯有」則不然。須為之釋曰「斯,即此也」,方得恰合。即此不忍人之心,便有不忍人之政在內,非有待也。如齊宣之易牛,孟子許之為「仁術」。仁,心也;術,政也。不忍殺牛之心,自有此全牛之術;非既有此心,又有此術也。
180
先王固不無學問思辨之事,存養省察之功,然俱於事未至前之先,務求吾心之全體大用而全體之;非待有其心後,卻方講求其事,以為心樹枝葉。說「即」字雖疾速,以實求之,則終成蹭蹬。識得孟子本領,自然不作此文句。
181
二一
182
納交、要譽、惡聲,便說是「人欲之私」,亦不得。上蔡之說太高著,高過則無實矣。孟子之意,特以此三者之心,原不與乍見孺子入井時相應,故所感值其所通,惻隱之心生,而三者之心不生也。
183
乃其必言非此三者,則以如救孺子,則須有此三種利益,固其功之所必收,而非乍見之頃有心期待而得耳。若以此為人欲之私,則子貢贖人而卻其資,孔子不應非之。且不救人之聲,惡聲也;惡聲可惡而惡之,又豈非羞惡之心乎?
184
上蔡之意,若將以此分王霸之誠偽。然霸者之疵,乃在攬著未有之事以鬻仁義,若伐原示信,到底無益有損。若其覿面相遇、發不及慮之時,亦未便起功利之想。不然,則豈桓、文之心,求一念如悠悠行路之人乍見孺子入井時而不得耶?
185
雲峰云「稍涉安排商量,便非本心」,則尤陷溺異端而大違聖教矣。孟子到底也須說個「擴充」。擴充之功,乃以會通四端而經緯萬善,究莫非天理之固然。且如乍見孺子將入於井,便有怵惕惻隱之心,及到少閒,問知此孺子之父母卻與我有不共戴天之,則救之為逆,不救為順,即此豈不須商量?而孔子所謂「可逝也,不可陷也」,又豈不安頓自身而排置得所乎?惻隱之心,元與羞惡、辭讓、是非,同條互用,那得只任此一念一直做去,更無回顧?且此章言不忍人之心裏面便有不忍人之政,則先王所以定上下之交,永夙夜之譽,遠不仁之聲者,鴻名大業,俱在裏許。若只許直用,不許商量安排,則只消此心已足,而何以又云有政耶?
186
聖賢帝王之學,元無孤孤另另作一條白練去之理。不用商量者,釋氏之所謂「驀直去 」。不用安排者,又莊子之唾餘耳。故曰雲峰之說,陷溺異端而大違聖教也。
187
二二
188
朱子「動處發出」一段文字,有一部全易在內。易說「大哉乾元,萬物資始,雲行雨施,品物流形」,又云「復其見天地之心」,只是此理。動便是陽,靜便是陰。從其質而言之,則為陰陽;從陰陽之所自生者而言之,則只是動靜。陰在天地,也未便是不好底。動以出,靜以納。出者所以虛而受納,納者所以實而給出。故曰「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然到生物之化上,則動者生也,靜者殺也,仁不仁亦遂以分矣。
189
聖人官天府地,自知擇而用之,所以「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須作兩項說。「立天下之大本」,則須兼動靜而致功,合陰陽以成能。喜怒哀樂未發處,必肖天地之動靜無端,納以實而善其出。若其「知天地之化育」,則只在動處體會,以動者生而靜者殺也。
190
又曰:「立人之道曰仁與義。」仁與義卻俱在動處發見。從動中又分此兩支:仁,動之靜也;義,動之動也。義雖以配肅殺,然其殺也,亦羞惡極至之用,非與天地之無所羞惡而殺者同。故殺人刑人,而不因於己所甚羞與所大惡,則必殘忍凶酷之徒矣。
191
「維天之命,於穆不已」,只是動而不已。而動者必因於物之感,故易言「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即此是天地之心,所謂「一陽來復,數點梅花」者是已。樂記以感而遂通為性之欲,便大差謬。所以他後面說「物至知知」一段,直入異端窟臼裏去。聖賢以體天知化,居德行仁,只在一「動」字上。故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不相一而疑相礙者,合之於動則四德同功矣。
192
且如此章上言內交、要譽、惡聲,在乍見孺子入井時用他不著,若靜中豈無此三者?亦豈遽成大過?只為動處不與此事相應,則人固有之心便不向那邊動;若本非所動而強為之,則是霸者之假仁。若恰好當機而動,便盡商量其宜,安排得當,正以盡此心之大用。故即納交、要譽、惡聲之心,遇彼恰好用著處,亦即以從彼動者為正,而怵惕惻隱之心,在彼又為不相交涉。此中內外感通、良心各見處,只在當念自喻,不可懸揣與判王霸之分。
193
若見大賓時,內交之心,從中而發,便是禮之端;不韙之聲,思以避之,便是義之端;畏鄉黨之清議而思得盛名,便是智之端。此唯「要」字有病,「譽」字自無嫌。唯孺子入井之時,非彼三者之動幾,故孟子別言之。雖在人欲橫流之人,亦未有從彼發者。天地自然之理,與吾心固有之性,符合相迎,則動幾自應。此天地聖人之所不能違,而一切商量安排,皆從此而善其用。故君子之致其功者,唯慎諸此之為兢兢也。
194
二三
195
「心統性情」,「統」字只作「兼」字看。其不言兼而言統者,性情有先後之序而非並立者也。實則所云「統」者,自其函受而言。若說個「主」字,則是性情顯而心藏矣,此又不成義理。性自是心之主,心但為情之主,心不能主性也。
196
乃孟子此言四端,則又在發處觀心、繇情以知性、繇端以知本之說。蔡西山竟將「端 」字作「尾」字看,固是十分膽識。但就眾人全體隱晦、僅有此心言之,則為尾。若先王全體此心,則如火炎崑岡,水決金堤,通梢一致,更無首尾矣。
197
抑此但可云從情上說心,統性在內。卻不可竟將四者為情。情自是喜怒哀樂,人心也。此四端者,道心也。道心終不離人心而別出,故可於情說心;而其體已異,則不可竟謂之情。
198
若張子所謂「心統性情」者,則又概言心而非可用釋此「心」字。此所言心,乃自性情相介之幾上說。集註引此,則以明「心統性情」,故性之於情上見者,亦得謂之心也。「 心統性情」,自其函受而言也。此於性之發見,乘情而出者言心,則謂性在心,而性為體、心為用也。仁義禮智體,四端用。
199
要此四者之心,是性上發生有力底。乃以與情相近,故介乎情而發。惻隱近哀,辭讓近喜,羞惡、是非近怒。性本於天而無為,心位於人而有權,是以謂之心而不謂之性。若以情言,則為情之貞而作喜怒哀樂之節四端是情上半截,為性之尾。喜怒哀樂是情下半截,情純用事。者也。情又從此心上發生,而或與之為終始,或與之為擴充,擴充則情皆中節。或背而他出以淫濫無節者有之矣。故不得竟謂之情,必云情上之道心,斯以義協而無毫髮之差爾。
200
二四
201
小註云「仁義禮智本體自無形影,『本』字有病。只將他發動處看」,此為人皆有之而言也。若君子之靜而存,動而省,功深理熟,天理來復者,則不然。仁義禮智自森森地,於動於靜皆不昧。於此中循之有實,發之有據,故曰「反身而誠」。豈但有形影而已?
202
「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一倍篤實光輝,皆一尢妄者。孟子只且如此指出,不獲已為已放其心者言耳。不然,則為聖賢者,亦但從端緒上尋求,舍其富有而與寡婦爭遺,秉滯穗之利,那得充滿周遍,經綸大經,立大本,知化育來!擴充四端,以幾乎四海之保,已是忒煞費力,所謂「再回頭是百年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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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四端,猶其有四體」,其有四德,猶其有此心。愚下人但知有四體,不知有心,故且與如是作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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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擴充,只為不知,「知」字上有工夫,固是。然此知上工夫,須辨別,在不可錯云。識得此心便大事了畢。知字連下皆擴而充之,五字一氣,知者知擴而知充也。強恕而行,知擴者也。反身而誠,知充者也。擴充之中便有全部,不忍人之政在內大用,無非全體須一一揀別,令與此四端相應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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