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房裡有賊!」 |
2 | 楊氏嚇得戰戰兢兢,把頭鑽在被裏,再不則聲。一卿就叫丫鬟點起燈來,自己披了衣服,把房裡、房外照了一遍,並不見個人影。丫鬟道:「二門起先是關的,如今為何開著,莫非走出去了不成?」一卿再往外面一照,那大門又是拴好的。心上思量道:「若說不是賊,二門為甚以會開?若說是賊,大門又為甚麼不開?這樁事好不明白。」正在那邊躊躇,忽然聽見空房之中有人咳嗽,一卿點點頭道:「是了,是了,原來是那個淫婦與這個畜生日間有約,說我今夜輪不著他,所以開門相等。及至這個畜生扒上床去,摸著我的胡須,知道干錯了事,所以張惶失錯,跑了出來。我一向疑心不決,直到今日才曉得是真。」 |
3 | 一卿是個有血性的人,詳到這個地步,那裡還忍得住?就走到咳嗽的所在,將房門踢開,把楊氏的表兄從床上拖到地下,不分皂白,捶個半死。 |
4 | 那人問他甚麼原故,一卿只是打,再不說。那人只得高聲大叫,喊妹子來救命。誰想他越喊得急,一卿越打得凶。 |
5 | 楊氏是無心的人,聽見叫喊,只得穿了衣服走出來,看為甚麼原故。那裡曉得那位表兄是從被裡扯出來的,赤條條的一個身子,沒有一件東西不露在外面。起先在暗處打,楊氏還不曉得,後來被一卿拖到亮處來,楊氏忽然看見,才曉得自家失體,羞得滿面通紅,掉轉頭來要走,不想一把頭發已被丈夫揪住,就捺在空房之中,也像令表兄一般,打個無數。 |
6 | 楊氏只說自己不該出來,看見男子出身露體,原有可打之道,還不曉得那樁冤情。直等陳氏教許多丫鬟把一卿扯了進去,細問原由,方才說出楊氏與他表兄當初附耳綢繆、如今暗中摸索的話。陳氏替他苦辯,說:「大娘是個正氣之人,決無此事。」 |
7 | 一卿只是不聽。等到天明,要拿奸夫與楊氏一齊送官,不想那人自打之後,就開門走了。一卿寫下一封休書,教了一乘轎子,要休楊氏到娘家去。 |
8 | 楊氏道:「我不曾做甚麼歹事,你怎麼休得我?」一卿道:「奸夫都扒上床來,還說不做歹事?」楊氏道:「或者他有歹意,進來奸我,也不可知。我其實不曾約他進來。」一卿道:「你既不曾約他,把二門開了等那一個?」楊氏賭神罰咒,說不曾開門,一卿那裡肯信?不由他情願,要勉強扯進轎子。 |
9 | 楊氏痛哭道:「幾年恩愛夫妻,虧你下得這雙毒手。就要休我,也等訪的實了,休也未遲。昨夜上床的人,你又不曾看見他的面貌,聽見他的聲音,胡里胡塗,焉知不是做夢?就是二門開了,或者是手下人忘記,不曾關也不可知。我如今為這樁冤枉的事休了回去,就死也不得甘心。求你積個陰德,暫且留我在家,細細的查訪,若還沒有歹事,你還替我做夫妻;若有一毫形跡,憑你處死就是了,何須休得?」說完,悲悲切切,好不哭得傷心。 |
10 | 一卿聽了,有些過意不去,也不叫走,也不叫住,低了頭只不則聲。陳氏料他決要中止,故意跪下來討饒,說:「求你恕他個初犯,以後若再不正氣,一總處他就是了。」又對楊氏道:「從今以後要改過自新,不可再蹈前轍。」一卿原要留他,故意把虛人情做在陳氏面上,就發落他進房去了。 |
11 | 從此以後,留便留在家中,日間不共桌,夜裡不同床,楊氏只吃得他一碗飯,其實也只當休了的一般。他只說那夜進房的果然是表兄,無緣無故走來沾污人的清名,心上恨他不過,每日起來,定在家堂香火面前狠咒一次。不說表兄的姓名,只說走來算計我的,教他如何如何;我若約他進來,教我如何如何。定要求菩薩神明昭雪我的冤枉,好待丈夫回心轉發意。咒了許多時,也不見丈夫回心,也不見表兄有甚麼災難。 |
12 | 忽然一夜,一卿與陳氏並頭睡到三更,一齊醒來,下身兩件東西,無心湊在一處,不知不覺自然會運動起來,覺得比往夜更加有趣。 |
13 | 完事之後,一卿問道:「同是一般取樂,為甚麼今夜的光景有些不同?」一連問了幾聲,再不見答應一句。 |
14 | 只說他怕羞不好開口,誰想過了一會,忽然流下淚來。一卿問是甚麼原故,他究竟不肯回言。從三更哭起,哭到五更,再勸不住,一卿只得摟了同睡。 |
15 | 睡到天明,正要問他夜間的原故,誰想睜眼一看,不是陳氏,卻是楊氏,把一卿嚇了一跳。思量昨夜明明與陳氏一齊上床,一齊睡去,為甚麼換了他來?想過一會,又疑心道:「這畢竟是陳氏要替我兩個和事,怕我不肯,故意睡到半夜,自己走過來,把他送了來,一定是這個原故了。」起先不知,是摟著的;如今曉得,就把身離開了。 |
16 | 卻說楊氏昨夜原在自家房裡一獨宿,誰想半夜之後夢中醒來,忽然與丈夫睡在一處,只說他念我結發之情,一向在那邊睡不過意,半夜想起,特地走來請罪的。所以丈夫問他,再不答應,只因生疏了許久,不好就說肉麻的話,想起前情,唯有痛哭而已。 |
17 | 及至睡到天明,掀開帳子一看,竟不在自己房中,卻睡在陳氏的床上,又疑心,又沒趣,急急爬下床來,尋衣服穿,誰想裙襖褶褲都是陳氏所穿之物,自己的衣服半件也沒有。 |
18 | 正要張惶之際,只見陳氏倒穿了他的衣服走進房來,掀開帳子,對著一卿罵道:「好奸烏龜,做的好事! |
19 | 你心上割舍不得,要與他私和,就該到他房裡去睡,為甚麼在睡夢之中把我抬過去,把他扯過來,難道我該替他守空房,他該替我做實事的麼?「一卿只說陳氏做定圈套,替他和了事,故意來取笑他,就答應道:」你倒趁我睡著了,走去換別人來,我不埋怨你就勾了,你反裝聾做啞來罵我!「陳氏又變下臉來,對楊氏道:」就是他扯你過來,你也該自重,你有你的床,我有我的鋪,為甚麼把我的氈條褥子墊了你們做把戲?難道你自家的被席只該留與表兄睡的麼?「楊氏羞得頓口無言,只得也穿了陳氏的衣服走過房去。夫妻三個都像做夢一般,一日疑心到晚,再想不著是甚麼原故。 |
20 | 及至點燈的時節,陳氏對一卿道:「你心上丟不得他,趁早過去,不要睡到半夜三更,又把我當了死尸抬來抬去!」一卿道:「除非是鬼攝去的,我並不曾抬你。」兩人脫衣上床,陳氏兩隻手死緊把一卿摟住,睡夢裏也不肯放松,只怕自己被人抬去。 |
21 | 上床一覺直睡到天明,及至醒來一看,摟的是個竹夫人,丈夫不知那裡去了。流水爬起來,披了衣服,趕到楊氏房中,掀開帳子一看,只見丈夫與楊氏四隻手摟做一團,嘴對嘴,鼻對鼻,一線也不差,只有下身的嘴鼻蓋在被中,不知對與不對。 |
22 | 陳氏氣得亂抖,就趁他在睡夢之中,把丈夫一個嘴巴,連楊氏一齊嚇醒。各人睜開眼睛,你相我,我相你,不知又是幾時湊著的。 |
23 | 陳氏罵道:「奸烏龜,巧忘八!教你明明白白的過來,偏生不肯,定要到半夜三更瞞了人來做賊。我前夜著了鬼,你難道昨夜也著了鬼不成?好好起來對我說個明白!」一卿道:「我昨夜不曾動一動,為甚麼會到這邊來,這樁事著實有些古怪。」陳氏不信,又與他爭了一番。一卿道:「我有個法子,今夜我在你房裡睡,把兩邊門都鎖了,且看可有變動。若平安無事,就是我的詭計;萬一再有怪事出來,就無疑是鬼了,畢竟要請個道士來遣送。難道一家的人把他當做傀儡,今日挈過東、明日挈過西不成?」陳氏道:「也說得是。」到了晚間,先把楊氏的房門鎖了。二人一齊進房,教丫鬟外面加鎖,裏面加栓。脫衣上床,依舊摟做一處。這一夜只怕鬼,二人都睡不著,一直醒到四更,不見一些響動,直到雞啼方才睡去。 |
24 | 一卿醒轉來,天還未明,伸手把陳氏一摸,竟不見了。只說去上馬桶,連喚幾聲,不見答應,就著了忙。 |
25 | 叫丫鬟快點起燈來,把房門開了,各處搜尋,不見一毫形跡。 |
26 | 及至尋到毛坑隔壁,只見他披頭散發,在豬圈之中摟著一個癩豬同睡。喚也不醒,推也不動,竟像吃酒醉的一般。一卿要教丫鬟抬他進去,又怕醒轉來,自己不曉得,反要胡賴別人;要丟他在那邊,自己去睡,心上又不忍。只得坐在豬圈外,守他醒來。楊氏也坐在那邊,一來看他,二來與一卿做伴。 |
27 | 一卿嘆口氣道:「好好一分人家,弄出這許多怪事,自然是妖怪了,將來怎麼被他攪擾得過?」楊氏道:「你昨日說要請道士遣送,如今再遲不得了。」一卿道:「口便是這等說,如今的道士個個是騙人的,那裡有甚麼法術?」楊氏道:「遣得去遣不去,也要做做看,難道好由他不成?」兩個不曾說完,只見陳氏在豬圈裡伸腰嘆氣,丫鬟曉得要醒了,走到身邊把他搖兩搖道:「二娘,快醒來,這裡不便,請進去睡。」陳氏朦朦朧朧的應道:「我不是甚麼二娘,是個有法術的道士,來替你家遣妖怪的。」丫鬟只說他做夢,依舊攀住身子亂搖,誰想他立起身來,高聲大叫道:「捉妖怪,捉妖怪!」一面喊,一面走,不像往常的腳步,竟是男子一般。兩三步跨進中堂,爬上一張桌子,對丫鬟道:「快取寶劍法水來!」一家人個個嚇得沒主意,都定著眼睛相他。他又對丫鬟道:「你若不取來,我就先拿你做了妖怪,試試我的拳頭。」說完,一隻手捏了丫鬟的頭髫,輕輕提上桌子;一隻手捏了拳頭,把丫鬟亂打。 |
28 | 丫鬟喊道:「二娘不要打,放我下去取來就是。」陳氏依舊把丫鬟提了,朝外一丟,丟去一丈多路。 |
29 | 一卿看見這個光景,曉得有神道附住他了,就教丫鬟當真去取來。丫鬟舀一碗淨水,取一把腰刀,遞與他。 |
30 | 他就步罡捏訣,竟與道士一般做作起來。念完一個咒,把水碗打碎,跳下一張台子,走到自己房中,拿一條束腰帶子套在自家頸上,一隻手牽了出來,對眾人道:「妖怪拿到了,你家的怪事,是他做起,待我教他招來。」對著空中問道:「頭一樁怪事,你為甚麼用毒藥害人?害又害不死,反把他醫好,這是甚麼原故?」問了兩遭,空中不見有人答應,他又道:「你若不招,我就動手了!」將刀背朝自己身上重重打了上百,自己又喊道:「不消打,招就是了。我當初嫁來的時節,原說他害的是死症,要想自己做大的。後來見他不死,所以買毒藥來催他,不知甚麼原故反醫活了,這樁事是真的。」歇息一會,自己又問道:「第二樁怪事,你為甚麼把丈夫的東西偷到爺娘家去,反把賊情事冤屈做大的?這是那個教你的法子?」自己又答應道:「這個法子是大娘自己教我的。他瘋病未好之先,曾對我講,說丈夫有慳吝的毛病,家中不見了東西,定要與他啕氣,啕氣之後,定有幾夜不同床。我後來見他兩個相處得好,氣忿不過,就用這個法子擺布他。這樁事也是真的。」自己又問道:「第三樁怪事,楊氏是個冰清玉潔之人,並不曾做歹事,那晚他表兄來借宿,你為甚麼假裝男子,走去摸丈夫的胡須,累他受那樣的冤屈?這個法子又是那個教你的?」自己又應道:「這也是大娘教我的。他說初來之時,與表兄說話,丈夫疑他有私。後來他的表兄恰好來借宿,我就用這個法子離間他。 |
31 | 這樁事是他自己說話不留心,我固然該死,他也該認些不是。 |
32 | 我做的怪事只有這三樁,要第四件就沒有了。後來把我們抬來抬去的事不知是那個做的,也求神道說個明白。「自己又應道:」抬你們的就是我。我見楊氏終日哀告,要我替他伸冤,故此顯個神通驚嚇你,只說你做了虧心之事,見有神明幫助他,自然會驚心改過。誰想你全不懊悔,反要欺凌丈夫,毆辱楊氏,故此索性顯個神通,扯你與癩豬同宿。今日把他的冤枉說明,破了一家人的疑惑,你以後卻要改過自新,若再如此,我就不肯輕恕你了。「楊氏聽了這些話,快活到極處,反痛哭起來,只曉得是神道,不記得是仇人,倒跪了陳氏,磕上無數的頭。 |
33 | 一卿心上思量道:「是便是了,他又不曾到那裡去,娘家又不十分有人來,當初的毒藥是那個替他買來的?偷的東西又是那個替他運去的?畢竟有些不明白。」正在那邊疑惑,只見他父親與隔壁的道婆聽見這樁異事,都趕來看。只說他既有神道附了,畢竟曉得過去未來,都要問他終身之身。不想走到面前,陳氏把一隻手揪住兩個的頭發,一隻手掉轉了刀背,一面打,一面問道:「毒藥是那個買來的?東西是那個運去的?快快招來!」起先兩個還不肯說,後來被他打得頭破血流,熬不住了,只得各人招出來。一卿到此,方才曉得是真正神道,也對了陳氏亂拜。 |
34 | 拜過之後,陳氏舞弄半日,精神倦了,不覺一交跌倒,從桌上滾到地下,就動也不動。眾人只說他跌死,走去一看,原來還像起先閉了眼,張了口,呼呼的睡,像個醉漢的一般,只少個癩豬做伴。 |
35 | 眾人只得把他抬上床去,過了一夜,方才蘇醒。問他昨日舞弄之事,一毫不知,只說在睡夢之中,被個神道打了無數刀背。 |
36 | 一卿道:「可曾教你招甚麼話麼?」他只是模糊答應,不肯說明。那裡曉得隱微之事,已曾親口告訴別人過了。 |
37 | 後來雖然不死,也染了一樁惡疾,與楊氏當初的病源大同小異。只是楊氏該造化,有人把毒藥醫他;他自己姑息,不肯用那樣虎狼之劑,所以害了一世,不能夠與丈夫同床。 |
38 | 你道陳氏他染的是甚麼惡疾?原來只因那一晚摟了癩豬同睡,豬倒好了,把癩瘡盡過與他,雪白粉嫩的肌膚,變作牛皮蛇殼,一卿靠著他,就要喊叫起來,便宜了個不會吃醋的楊夫人,享了一生忠厚之福,可見新醋是吃不得的。 |
39 | 我這回小說,不但說做小的不該醋大,也要使做大的看了,曉得這件東西,不論新陳,總是不吃的妙。若使楊氏是個醋量高的,終日與陳氏吵吵鬧鬧,使家堂香火不得安生,那鬼神不算計他也夠了,那裡還肯幫襯他?無論瘋病不得好,連後來那身癩瘡,焉知不是他的晦氣?天下做大的人,忠厚到楊氏也沒處去了,究竟不曾吃虧,反討了便宜去,可見世間的醋,不但不該吃,也盡不必吃。我起先那些吃醋的注解,原是說來解嘲的,不可當了實事做。 |
40 | 卷十一 重義奔喪奴僕好貪財殞命子孫愚 |
41 | 詩云: |
42 | 古云有子萬事足,多少煢民怨孤獨。 |
43 | 常見人生忤逆兒,又言無子翻為福。 |
44 | 有子無兒總莫嗟,黃金不盡便傳家。 |
45 | 床頭有穀人爭哭,俗語從來說不差。 |
46 | 話說世間子嗣一節,是人生第一樁大事。祖宗血食要他綿,自己終身要他養,一生掙來的家業要他承守。 |
47 | 這三件事,本是一樣要緊的。但照世情看起來,為父為子的心上,各有一番輕重。父親望子之心,前面兩樁極重,後面一件甚輕;兒子望父之心,前面兩件還輕,後面一樁極重。 |
48 | 若有了家業,無論親生之子生前奉事殷勤,死後追思哀切;就是別人的骨血承繼來的,也都看銀子面上,生前一樣溫衾扇枕,死後一般戴孝披麻,卻像人的兒子盡可以不必親生。若還家業凋零,老景蕭索,無論螟蛉之子孝意不誠,喪容欠戚;就是自己的骨髓流出來結成的血塊,也都冷面承歡,悉容進食,及至送終之際,減其衣衾,薄其棺槨,道他原不曾有家業遺下來,不干我為子之事。 |
49 | 待自己生身的尚且如此,待父母生身的一發可知。就逢時遇節,勉強祭奠一番,也與呼蹴之食無異,祖宗未必肯享。這等說來,豈不是三事之中,只有家業最重?當初有兩個老者,是自幼結拜的弟兄,一個有二子,一個無嗣。有子的要把家業盡數分與兒子,等他輪流供膳;無嗣的勸他留住一份自己養老,省得在兒子項下取氣,凡事不能自由。有子的不但不聽,還笑他心性刻薄,以不肖待人,怪不得難為子息,意把家業分析開了,要做個自在之人。 |
50 | 不想兩位令郎都不孝,一味要做人家,不顧爺娘死活,成年不動酒,論月不開葷,那老兒不上幾月,熬得骨瘦如柴。 |
51 | 一日在路上撞著無嗣的,無嗣的問道:「一向不見,為何這等消減?」有子的道:「只因不聽你藥石之言,以致如此。」 |
52 | 就把兒子鄙吝,舍不得奉養的話告訴一遍。 |
53 | 無嗣的嘆息幾聲,想了一會道:「令郎肯作家,也是好事,只是古語云:」五十非肉不飽。『你這樣年紀,如何斷得肉食? |
54 | 我近日承繼了兩個小兒,倒還孝順,酒肉魚鯗,擁到面前,只愁沒有兩張嘴,兩個肚。你不如隨我回去,同住幾日,開開葷了回去,何如?「有子的熬煉不過,顧不得羞恥,果然跟他回去。 |
55 | 無嗣的道:「今日是大小兒供給,且看他的飲饌何如?」 |
56 | 少頃,只見美味盈前,異香撲鼻,有子的與他豪飲大嚼,吃了一頓,抵足睡了。 |
57 | 次日起來道:「今日輪著二房供膳,且看比大房豐儉何如?」少頃,又見佳酥美饌,不住的搬運出來,取之無窮,食之不竭。 |
58 | 一連過了幾日,有子的對無嗣的嘆息道:「兒子只論孝不孝,那論親不親?我親生的那般忤逆,反不如你承繼的這等孝順。只是小弟來了兩日,再不見令郎走出來,不知是怎麼兩個相貌,都一般有這樣的孝心,可以請出來一見?」無嗣的道:「要見不難,待我喚他們出來就是。」就向左邊喚道:「請大官人出來。」伸手在左邊袋裡摸出一個銀包,放在桌上。 |
59 | 又向右邊喚道:「請大官人出來。」伸手又在右邊袋裡摸出一個銀包,放在桌上。 |
60 | 對有子的指著道:「這就是兩個小兒,老兄請看。」有子的大驚道:「這是兩包銀子,怎麼說是令郎?」 |
61 | 無嗣的道:「銀子就是兒子了,天下的兒子那裡還有孝順似他的?要酒就是酒,要肉就是肉,不用心焦,不消催促,何等體心。他是我骨頭上掙出來的,也只當自家骨血。當初原教他同家過活,不忍分居,只因你那一日分家,我勸你留一分養老,你不肯聽,我回來也把他分做兩處,一個居左,一個居右,也教他們輪流供膳,且看是你家的孝順,我家的孝順?不想他們還替我爭氣,不曾把我熬瘦了,到如今還許我請人相陪,豈不是古今來第一個養老的孝子?不枉我當初苦掙他一常」說完,依舊塞進兩邊袋裡去了。 |
62 | 那有子的聽了這些話,不覺兩淚交流,無言可答。後來無子的憐他老苦,時常請他吃些肥食,滋補頤養,才得盡其天年。 |
63 | 看官,照這樁事論起來,有家業分與兒子的,尚且不得他孝養之力,那白手傳家、空囊授子的,一發不消說了。雖然如此,這還是入世不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話。 |
64 | 若照情理細看起來,貧窮之輩,囊無蓄貫,倉少餘糧,做一日吃一日的人家,生出來的兒子,倒還有些孝意。 |
65 | 為甚麼原故,只因他無家可傳,無業可受,那負米養親,採菽供膳之事,是自小做慣的,也就習以為常,不自知其為孝,所以倒有暗合道理的去處。 |
66 | 偏是富貴人家兒子,吃慣用慣,卻像田地金銀是他前世帶來的,不關父母之事,略分少些,就要怨恨,竟像刻剝了他己財一般。若稍稍為父母吃些辛苦,就道是盡瘁竭力,從來未有之孝了,那裡曉得當初曾、閔、大舜,還比他辛苦幾分。 |
67 | 所以人的孝心,大半喪於膏梁紈褲,不可把金銀產業當做傳家之寶,既為兒孫做馬牛,還替他開個仇恨爺娘之釁。我如今說個爭財背本之人,以為逆子貪夫之戒。 |
68 | 明朝萬歷年間,福建泉州府同安縣有個百姓,叫做單龍溪,以經商為業。他不販別的貨物,單在本處收荔枝圓眼,到蘇杭發賣。長子單金早喪,遺腹生下一孫,就叫做遺生。次子單玉,是中年所得,與遺生雖是叔侄,年相上下,卻如兄弟一般。兩個同學讀書,不管生意之事。 |
69 | 家中有個義男,叫做百順,寫得一筆好字,打得一手好算,龍溪見他聰明,時常帶在身邊服事,又相幫做生意。 |
70 | 百順走過一兩遭,就與老江湖一般慣熟。為人又信實,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所以行家店戶,沒有一個不抬舉他。龍溪不在面前,一般與他同起同坐。又替他取個表德,叫做順之。 |
71 | 做到後來,反厭龍溪古板,喜他活動。龍溪脫不去的貨,他脫得去;龍溪討不起的帳,他討得起。龍溪見他結得人緣,就把脫貨討帳之事,索性教他經手,自己只管總數。 |
72 | 就有人在背後勸百順,教他聚些銀子,贖身出去自做人家。 |
73 | 百順回他道:「我前世欠人之債,所以今世為人之奴,拚得替他勞碌一生,償還清了,來世才得出頭;若還鬼頭鬼腦偷他的財物,贖身出去自做人家,是債上加債了,那一世還得清潔?或者家主嚴厲,自己苦不過,要想脫身,也還有些道理;我家主僕猶如父子一般,他不曾以寇仇待我,我怎忍以土芥視他?」那勸的人聽了,反覺得自家不是,一發敬重他。 |
74 | 卻說龍溪年近六旬,妻已物故,自知風燭草霜,將來日子有限,欲待丟了生意不做,又怕帳目難討,只得把本錢收起三分之二,瞞了家人掘個地窖,埋在土中,要待單玉與遺生略知世務,就取出來分與他。只將一分客本販貨往來,答應主顧,要漸漸刮起陳帳,回家養老。 |
75 | 誰想經紀鋪戶規矩做定了,畢竟要一帳搭一帳,後貨到了,前帳才還,後貨不到,前帳只管扣住,龍溪的生意再歇不得手。 |
76 | 他平日待百順的情分與親子無異,一樣穿衣,一般吃飯,見他有些病痛,恨不得把身子替他。只想到銀子上面,就要分個彼此,子孫畢竟是子孫,奴僕畢竟是奴僕。 |
77 | 心上思量道:「我的生意一向是他經手,倘若我早晚之間有些不測,那人頭上的帳目總在他手裡,萬一收了去,在我兒孫面前多的說少,有的說無,教他那裡去查帳?不如趁我生前,把兒孫領出來認一認主顧,省得我死之後,眾人不相識,就有銀子也不肯還他。」算計定了,到第二次回家,收完了貨,就分付百順道:「一向的生意都是你跟去做,把兩個小官人倒弄得游手靠閒,將來書讀不成,反誤他終身之事。我這番留你在家,教他們跟我出去,也受些出路的風霜,為客的辛苦,知道錢財難趁,後來好做人家。」百順道:「老爺的話極說得是,只怕你老人家路上沒人服事,起倒不便。兩位小官人不曾出門得慣,船車上擔乾受系,反要費你的心。」龍溪道:「也說不得,且等他走一兩遭再做區處。」卻說單玉與遺生聽見教他丟了書本,去做生意,喜之不勝。 |
78 | 只道做客的人,終日在外面游山玩水,風花雪月,不知如何受用,那裡曉得穿著草鞋游山,背著被囊玩水,也不見有甚山水之樂。 |
79 | 至於客路上的風花雪月,與家中大不相同,兩處的天公竟是相反的。家中是解慍之風,兆瑞之雪,娛目之花,賞心之月;客路上是刺骨之風,殭體之雪,斷腸之花,傷心之月。 |
80 | 二人跟了出門,耐不過奔馳勞碌,一個埋怨阿父,一個嗟悵阿祖,道:「好好在家快活,為甚麼領人出來受這樣苦?」 |
81 | 及至到了地頭,兩個水土不服,又一齊生起病來,這個要湯,那個要藥,把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家磨得頭光腳腫,方才曉得百順的話句句是金石之言,懊悔不曾聽得。 |
82 | 伏事得兩人病痊,到各店去發貨,誰想人都嫌貨不好,一箱也不要,只得折了許多本錢,濫賤的攛去。要討起前帳回家,怎奈經紀鋪行都回道:「經手的不來,不好付得。」單玉、遺生與他爭論,眾人見他大模大樣,一發不理,大家相約定了,分文不付。 |
83 | 龍溪是年老之人,已被一子一孫磨得七死八活,如今再受些氣惱,分明是雪上加霜,那裡撐持得住?一病著床,再醫不起。 |
84 | 自己知道不濟事了,就對單玉、遺生道:「我雖然死在異鄉,有你們在此收殮,也只當死在家裡一般。我死之後,你可將前日賣貨的銀子裝我骸骨回去。這邊的帳目料想你們討不起,不要與人啕氣,回去叫百順來討,他也有些良心,料不致全然乾沒。我還有一句話,論理不該就講,只恐怕臨危之際說不出來,誤了大事,只得講在你們肚裏。我有銀子若干,盛做幾壇,埋在某處地下,你們回去可掘起來均分,或是買田,或是做生意,切不可將來浪費。」說完,就教買棺木,辦衣衾,只等無常一到,即便收殮。 |
85 | 卻說單玉、遺生見他說出這宗銀子埋在家中,兩人心上如同火發,巴不得乃祖乃父早些斷氣,收拾完了,好回去掘來使用。 |
86 | 誰想垂老之病,猶如將滅之燈,乍暗乍明,不肯就息。二人度日如年,好生難過。 |
87 | 一日遺生出去討帳,到晚不見回來,龍溪就央人各處尋覓,不見蹤影。誰想他要銀子心慌,等不得乃祖畢命,又怕阿叔一同回去,以大欺小,分不均勻,故此瞞了阿叔,背了乃祖,做個高才捷足之人,預先趕回去掘藏了。 |
88 | 龍溪不曾設身處地,那裡疑心到此?單玉是同事之人,曉得其中訣竅,遺生未去之先,他早有此意,只因意思不決,遲了一兩天,所以被人占了先著。 |
89 | 心上思量道:「他既然瞞我回去,自然不顧道理,一總都要掘去了,那裡還留一半與我?我明日回去取討,他也未必肯還,要打官司,又沒憑據,難道孫子得了祖財,兒子反立在空地不成?如今父親的衣衾棺槨都已有了,若還斷氣,主人家也會殯殮,何必定要兒子送終?我若與他說明,他決然不放我走,不如便宜行事罷了。」算計已定,次日瞞了父親,以尋訪遺生為名,雇了快船,兼程而進的去了。 |
90 | 龍溪見孫子尋不回來,也知道為銀子的原故,懊悔出言太早,還嘆息道:「孫子比兒子到底隔了一層,情意不相關切,只要銀子,就做出這等事來。還虧得我帶個兒子在身邊,不然骸骨都沒人收拾了。可見天下孝子易求,慈孫難得。」誰想到第二日,連兒子也不見了,方才知道不但慈孫難得,孝子也不易求。只有錢財是嫡親父祖,就埋在土中,還要急急趕回去掘他起來;生身的父祖,到臨終沒有出息,竟與路人一般,就死在旦夕,也等不得收殮過了帶他回去,財之有用,亦至於此;財之為害,亦至於此。 |
91 | 嘆息了一回,不覺放聲大哭。又思量:「若帶百順出來,豈有此事?自古道:」國難見忠臣。『不到今日,如何見他好處?怎得他飛到面前,待我告訴一番,死也瞑目。「卻說百順自從家主去後,甚不放心,終日求簽問卜,只怕高年之人,外面有些長短。一日忽見遺生走到,連忙問道:」老爺一向身體何如?如今在那裡? |
92 | 為甚麼不一齊回來,你一個先到?「遺生回道:」病在外面,十分危篤,如今死了也不可知。「百順大驚道:」既然病重,你為何不在那邊料理後事,反跑了回來? |
93 | 「遺生只道回家有事,不說起藏的原故。 |
94 | 百順見他舉止乖張,言語錯亂,心上十分驚疑,思想家主病在異鄉,若果然不保,身邊只有一個兒子,又且少不更事,教他如何料理得來?正要趕去相幫,不想到了次日,連那少不更事的也回來了。 |
95 | 百順見他慌慌張張,如有所失,心上一發驚疑,問他原故,並不答應,直到尋不見銀子,與遺生爭鬧起來,才曉得是掘藏的原故。 |
96 | 百順急了,也不通知二人,收拾行囊竟走。不數日趕到地頭,喜得龍溪還不曾死,正在懨懨待斃之時,忽見親人走到,悲中生喜,喜處生悲,少不得主僕二人各有一番疼熱的話。 |
97 | 次日龍溪把行家鋪戶一齊請到面前,將忤逆子孫貪財背本,先後逃歸,與義男聞信,千里奔喪的話告訴一遍。 |
98 | 又對眾人道:「我舍下的家私與這邊的帳目,約來共有若干,都虧這個得力義子幫我掙來的,如今被那禽獸之子、狼虎之孫得了三分之二,只當被強盜劫去一般,料想追不轉了。這一分雖在帳上,料諸公決不相虧。 |
99 | 我如今寫張遺囑下來,煩諸公做個見証,分與這個孝順的義子。我死之後,教他在這裡自做人家,不可使他回去。我的骸骨也不必裝載還鄉,就葬在這邊,待他不時祭掃,省得靠了不孝子孫,反要做無祀之鬼。倘若那兩個逆種尋到這邊來與他說話,煩諸公執了我的遺囑,送他到官,追究今日背祖棄父,死不奔喪之罪。說便是這等說,只怕我到陰間,也就有個報應,不到尋來的地步。「說完,眾人齊聲贊道:」正該如此。「百順跪下磕頭,力辭不可,說:」百順是老爺的奴僕,就粉身為主,也是該當,這些小勤勞,何足挂齒。若還老爺這等溺愛起來,是開幼主懲僕之端,貽百順叛主之罪,不是愛百順,反是害百順了,如何使得?「龍溪不聽,勉強掙扎起來,只是要寫。眾人同聲相和道:」幼主擺布你,我們自有公道。「一面說,一面取紙的取紙,磨墨的磨墨,擺在龍溪面前。 |
100 | 龍溪雖是垂死之人,當不得感激百順的心堅,憤恨子孫的念切,提起筆來,精神勃勃,竟像無病的一般,寫了一大幅。 |
101 | 前面半篇說子孫不孝,竟是討逆鋤凶的檄文;後面半篇贊百順盡忠,竟是義士忠臣的論斷。寫完,又求眾人用了花押,方才遞與百順。百順怕病中之人,違拗不得,只得權且受了,嗑頭謝恩。卻也古怪,龍溪與百順想是前生父子,夙世君臣,在生不能相離,臨死也該見面。百順未到之先,淹淹纏纏,再不見死;等他來到,說過一番永訣的話,遺囑才寫得完,等不得睡倒,就絕命了。 |
102 | 百順號天痛哭,幾不欲生,將辦下的衣衾棺槨殯殮過了,自己戴孝披麻,寢苫枕塊,與親子一般,開喪受吊。七七已完,就往各家討帳,准備要裝喪回去。 |
103 | 眾人都不肯道:「你家主臨終之命不可不遵。若還在此做人家,我們的帳目一一還清,待你好做生意;若要裝喪回去,把銀子送與禽獸狠虎,不但我們不服,連你亡主也不甘心。況且那樣凶人,豈可與他相處?待生身的父祖尚且如此,何況手下之人?你若回去跟他,將來不是餓死,就是打死,斷不可錯了主意。」百順見眾人的話來得激切,若還不依,銀子決難到手,只得當面應承道:「蒙諸公好意為我,我怎敢不知自愛? |
104 | 但求把帳目賜還,待我置些田地,買所住宅,娶房家小在此過活,求諸公青目就是。「眾人見他依允,就把一應欠帳如數還清。 |
105 | 百順討足之後,就備了幾席酒,把眾人一齊請來,拜了四拜,謝他一向抬舉照顧之情,然後開言道:「小人奉家主遺言,蒙諸公盛意,教我不要還鄉,在此成家立業,這是恩主愛惜之心,諸公憐憫之意,小人極該仰承;只是仔細籌度起來,畢竟有些礙理。從古以來,只好子承父業,那有僕受主財?我如今若不裝喪回去,把客本交還幼主,不但明中犯了叛主之條,就是暗中也犯了昧心之忌,有幾個受了不義之財,能夠安然受享的? |
106 | 我如今拜別諸公,要扶靈柩回去了。「眾人知道勸不住,只得替他躊躇道:」你既然立心要做義僕,我們也不好勉強留你。只是你那兩個幼主,未必像阿父能以恩義待人,據我們前日看來,卻是兩個凶相,你雖然忠心赤膽的為他,他未必推心置腹的信你。他父親生前貨物是你放,死後帳目是你收,萬一你回去之後,他倒疑你有私要恩將仇報起來,如何了得?你的本心只有我們知道,你那邊有起事來,我們遠水救不得近火。 |
107 | 你如今回去,銀子便交付與他,那張遺囑切記要藏好,不可被他看見,搶奪了去。他若難為你起來,你還有個憑據,好到官去抵敵他。「百順聽到此處,不覺改顏變色,合起掌來念一聲」阿彌陀佛「道:」諸公講的甚麼話?自古道:「君欲臣死,臣不得不死;父欲子亡,子不得不亡。」豈有做奴僕之人與家主相抗之理?說到此處,也覺得罪過。那遺囑上的言語,是家主憤怒頭上偶然發洩出來的,若還此時不死,連他自己也要懊悔起來;何況子孫看了,不說他反常背理,倒置尊卑?我此番若帶回去,使幼主知道,教他何以為情?若使為子者怨父,為孫者恨祖,是我傷殘他的骨肉,攪亂他的倫理,主人生前以恩結我,我反以仇報他了,如何使得? |
108 | 我不如當諸公面前毀了這張遺囑,省得貽悔於將來。「說完,取出遺囑捏在手中,對靈柩拜了四拜,點起火來燒化了。四座之中,人人嘆服,個個稱奇,道他是僮僕中的聖人,可惜不曾做官做吏,若受朝廷一命之榮,自然是個托孤寄命之臣了。 |
109 | 百順別了眾人,雇下船隻,將旅櫬裝載還鄉,一路燒錢化紙,招魂引魄,自不必說。一日到了同安縣,將靈柩停在城外,自己回去,請幼主出來迎喪。 |
110 | 不想走進大門,家中煙消火滅,冷氣侵人,只見兩個幼主母,不見了兩位幼主人。問到那裡去了?單玉、遺生的妻子放聲大哭,並不回言,直待哭完了,方才述其原故。 |
111 | 原來遺生得了銀子,不肯分與單玉,二人終日相打,遺生把單玉致命處傷了一下,登時嘔血而死。地方報官,知縣把遺生定了死罪,原該秋後處決,只因牢獄之中時疫大作,遺生入監不上一月,暴病而死。當初掘起的財物都被官司用盡,兩口尸骸雖經收殮,未曾殯葬。 |
112 | 百順聽了,捶胸跌足,慟痛一場,只得尋了吉地,將單玉、遺生祔葬龍溪左右。 |
113 | 一夜百順夢見龍溪對他大怒道:「你是明理之人,為何做出背理之事?那兩個逆種是我的仇人,為何把他葬在面前,終日使我動氣?若不移他開去,我寧可往別處避他!」百順醒來,知道他父子之仇,到了陰間還不曾消釋,只得另尋一地,將單玉、遺生遷葬一處。 |
114 | 一夜又夢見遺生對他哀求道:「叔叔生前是我打死,如今葬在一處,時刻與我為仇,求你另尋一處,把我移去避他。」 |
115 | 百順醒來,懊悔自己不是,父子之仇尚然不解,何況叔侄?既然得了前夢,就不該使他合塋,只得又尋一地,把遺生移去葬了,三處的陰魂才得安妥。 |
116 | 單玉、遺生的妻子年紀幼小,夫死之後,各人都要改嫁。 |
117 | 百順因他無子,也不好勸他守節,只得各尋一分人家,送他去了。 |
118 | 龍溪沒有親房,百順不忍家主絕嗣,就刻個「先考龍溪公」的神主,供奉在家,祭祀之時,自稱不孝繼男百順,逢時掃墓,遇忌修齋,追遠之誠,比親生之子更加一倍。後來家業興隆,子孫每繁衍,衣冠累世不絕,這是他盛德之報。 |
119 | 我道單百順所行之事,當與嘉靖年間之徐阿寄一樣流芳;單龍溪所生之子,當與春秋齊桓公之五子一般遺臭。阿寄輔佐主母,撫養孤兒,辛苦一生,替他掙成家業,臨死之際,搜他私蓄,沒有分文,其事載於《警世通言》。 |
120 | 齊桓公卒於宮中,五公子爭嗣父位,各相攻伐,桓公的尸骸停在床上六十七日,不能殯殮,尸蟲出於戶外,其事載於《通鑒》。 |
121 | 這四樁事,卻好是天生的對偶。可見奴僕好的,也當得子孫;子孫不好的,尚不如奴僕。 |
122 | 凡為子孫者,看了這回小說,都要激發孝心,道為奴僕的尚且如此,豈可人而不如奴僕乎?有家業傳與子孫,子孫未必盡孝;沒家業傳與子孫,子孫未必不孝。 |
123 | 凡為父祖者,看了這回小說,都要冷淡財心,道他們因有家業,所以如此,為人何必苦掙家業?這等看來,小說就不是無用之書了。 |
124 | 若有貪財好利的子孫,問舍求田的父祖,不原作者之心,怪我造此不情之言,離間人家骨肉者,請述《孟子》二句回覆他道:「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
125 | 卷十二 貞女守貞來異謗朋儕相謔致奇冤 |
126 | 詩云: |
127 | 治國齊家道本同,看來難做是家翁。 |
128 | 五刑不為妻孥設,一吼能教法令窮。 |
129 | 小忿最能妨愛欲,至明才可學癡聾。 |
130 | 古人盡昧調停術,只有文王在個中。 |
131 | 這首詩是說齊家一事,比治國更難。治國的人,遇了是非曲直之事,可以原情而論,據理而推,情理上說不去的,就把刑罰加他,那怕他不服服貼貼?至於齊家的人,遇了是非曲直之事,只好用那調和鼎鼐的手段調劑攏來,使他是者忘其是,非者忘其非,曲者冥其曲,直者冥其直,才能夠使一門之內,盡奏雍熙,五倫之中,不生變故。 |
132 | 若還也像治國一般,要把情理去壓服他,無論蠻妻拗子,不是「情理」二字壓得服的,連這情理兩件東西先不肯同心協力,替他做和事老人,預先要在問官胸中,打起鬥毆官司來了。 |
133 | 譬如兄弟兩個相爭,告在父親手裡,原起情來,自然是以大欺小,該說為兄的不是;若還據起理來,自然是以下犯上,又該說為弟的不是了。 |
134 | 妻妾兩個吵鬧,告在丈夫手裡,原起情來,自然是正妻吃醋,磨滅偏房,該說做大的不是;若還據起理來,自然是愛妾恃寵,欺凌正室,又該說做小的不是了。 |
135 | 情要左袒這一邊,理要左袒那一邊,還是把「情」字做了乾証,難為阿兄與阿正的好?還是把「理」字做了乾証,難為阿弟與阿妾的好?還是把情理扭做一團,預先和了乾証,著他去與兩邊解紛的好?可見「情理」 |
136 | 二字,是家庭之內用不著的東西。情理尚且用不著,那刑名法律,一發不消說了。所以古語道得好:「清官難斷家務事。」但凡做官的遇著有家庭之事調處不明來告狀的,只好以不治治之,學那當家人的藏拙之法,叫做「不癡不聾,難做家翁」,只是不准他便了。 |
137 | 他見官府不准,自然回去調停。就如街市上相打的人,看見有人扯勸,他兩邊再不住手;及至扯勸的人一齊走開,他知道不好收煞,也就兩下收兵,不解而自散了。 |
138 | 說便是這等說,古語之中又有兩句道:若無解交人,冤家抱樹死。 |
139 | 萬一有家庭之事,屢次調處不來,畢竟要經官動府,官府要藏拙,他不肯容你藏拙,定要借重一番,試試官府的才斷,比家主公的才斷何如。難道好說我才斷不濟,不敢領教不成? |
140 | 如今說樁奇事。明朝弘治年間,廣東瓊州府定安縣,有個廩膳秀才,姓馬名鑣,字既閒,是個少年名士。 |
141 | 娶妻上官氏,也是個名族。兄弟三四個,也都是考得起的秀才。 |
142 | 上官氏生得千嬌百媚,又且賢慧端莊,自十四歲進馬氏之門,到二十四歲這十年之中,夫妻兩口恩愛異常,再不曾有一句參商的話。 |
143 | 既閒有個同社的朋友,姓姜名玄,字念茲,也是同學的秀才。還有幾個年少斯文,或是姓張,或是姓李,序不得許多名字。他這幾輩名流結為一社,終日會文講學,飲酒賦詩,一年到頭沒有幾十個不見面的日子。 |
144 | 一日馬既閒去訪朋友,那朋友正在家裡宴客,見既閒走到,就拉他入席同飲。飲到半中間,那姜念茲也闖了來,恰好一班同社之人,都做了不速之客,大家坐在一處,少不得要開懷暢飲。 |
145 | 眾人之中唯有姜念茲酒量不濟,吃不上幾杯就有些醉意了。 |
146 | 說話之間,忽然正顏厲色對馬既閒道:「老兄你便在此飲酒,尊嫂在家做了一件不端之事,朋友有相規之義,不得不說出來,但不知你容小弟說,不容小弟說?」馬既閒變起色來道:「有何不端之事,快請說來。」 |
147 | 姜念茲道:「不但尊嫂,連小弟方才也做了一件不軌之事。若對兄說,兄定要變臉,只是事體相連,要說都要說,要瞞都要瞞,不好單說那一件。」馬既閒道:「都求說來就是。」姜念茲道:「小弟方才到宅上奉訪,不想老兄公出在外,只因失於回避,劈面撞著了尊嫂。尊嫂的芳容不該生得那樣標致,真所謂冶容誨淫,小弟生平其實不曾見過這樣女子,苟非聖人,未有不動心者,不就覺手舞足蹈起來。若還尊嫂堅詞以拒,或者還帶挈小弟做個魯男子也不可知,不想尊嫂也見小弟有幾分賤容,不肯十分見外,竟使小弟越閒敗檢,做了一樁死有餘辜之事。這也罷了。正與尊嫂在綢繆之際,不想有個盛婢走進房來,不言不語,立在旁邊,卻像有個臨淵羨魚之意,就如今日主人邀賓,小弟與兄走來闖席,主人豈有不納之理?若還不納,就要招起怪來,今日這席酒決不能夠歡然而散了,只得也拉他入坐,吃了一杯殘酒。這是小弟方才造宅之時,與尊嫂二人做的不端不軌之事。論起理來,這樣礙口的話不該對老兄面陳,只是老兄平日是個明見萬里的人,萬一久後覺察出來,這段仇恨就終身不解了,倒不如預先講明,還可以自首免罪。如今只求老兄汪洋大度,恕小弟一念之差,饒個初犯;以後若再如此,莫說老兄該與小弟絕交,連同社諸兄都控斥小弟,不容見面就是了。」說完這些話,又走出位來,深深唱了一個諾,然後坐到原位上去。 |
148 | 馬既閒聽了這些詫異之談,不覺面如土色,當真又不是,當假又不是。若說他是真話,世間沒有奸了人的妻子,肯對原夫說出之理,況且妻子是個正氣的人,想來決無此事;若說他是取笑的話,為甚麼正顏厲色,沒有一毫嬉笑之容?他一面說,既閒肚裡一面躊躇,思量這樣的事,無論虛實,總來沒有認真之理,任憑地說,自己只當不聽見,直等他說完了下來作揖的時節,方才把他罵了幾聲,也拿幾句尖酸的話討了回席,然後吃酒。眾人都說他是戲謔之詞,就對姜念茲道:「謔浪詼諧,雖是我輩的常事,只是也要存些大體。自古道:」朋友妻,不可嬉。『甚麼笑話說不是,定要把朋友的內眷來做戲談,該罰你一碗冷酒才是。「姜念茲道:」小弟方才的言語句句是真,列位不要認做笑話。 |
149 | 若還不信,待我把他尊嫂與盛婢身體上的光景略說幾句,且看對不對就是了。「就對馬既閒道:」老兄莫怪小弟說,你那位尊嫂,姿容態度果然嫵媚,只是身上肉少骨多,又且寒冷,沒有一毫溫柔之趣。別處冷還冷得好,獨有豚尖上那兩塊肉,分外冷得怕人,小弟的賤腿方才被他冰了一冰,直到如今還不得熱。倒不如那位盛婢,容貌雖不甚佳,身上的肌肉倒暖得有趣。別處雖暖,還與尋常婦人差不多,獨有胸前那一塊,可稱至寶,隨你甚麼婦人,再沒有那種熱法。據小弟評品起來,尊嫂中看不中用,盛婢中用不中看。 |
150 | 若還把兩個並做一個,存其所長,去其所短,則為絕世之佳人,古之所謂溫柔鄉,不是過矣。「眾人見他說到這個地步,一發替馬既閒不平,大家走起身來道:」你如今若不受罰,我們滿席的人都要激變起來了。「 |
151 | 就把起先零星折下的冷酒,共有一大碗,放在姜念茲面前,又委一個催酒的人,限三催要乾,如遲倍罰。 |
152 | 姜念茲道:「諸公若要罰我,寧可換一碗熱的,我方才行了房事,吃不得冷酒;若還逼我吃下去,豈不弄出陰症病來? |
153 | 「眾人起先見他說得有憑有據,卻像是樁真事一般,心上正有些疑惑;如今聽了這一句,一發疑上加疑,正要借這一碗冷酒,試驗他的真假出來,那裡肯換?就把一席的人分做三班,揪耳的揪耳,捻手的捻手,灌酒的灌酒,不上兩口氣,灌個傾江倒海,一瀉無遺。 |
154 | 姜念茲原是已醉人之人,又加了這一碗冷酒,自然把持不定,一吐之後,不覺狂躁起來,連衣服也穿不住,都脫去了。 |
155 | 眾人見他醉得不堪,就著家人扶送回去。大家再吃幾鐘,也就散了。卻說馬既閒聽了這些話,心上十分狐疑,思量自家的妻子平素為人正氣,難道一旦做出這樣事來?若還沒些影響,他為甚麼平空白地造出此言來差辱我?我妻子身上骨多肉少其實是真,只不十分寒冷;婢女生得肥胖,身上暖熱也是真的,只是胸前一塊也與身上一般,不覺得十分詫異。止有這句說得不像,其餘的話句句逼真。天下的事盡有不可意料的,或者人身上的血氣,一日之間,有時而衰,有時而旺,衰者愈覺其冷,旺者愈覺其熱,也不可知。我如今急急走回去,各人驗他一驗就知道了。想到此處,就巴不得跨進大門,把兩步並做一步,急急的趕到家,只說要與妻子行房,把他扯進房去,不由情願,將上身的衣服盡數解開,渾身一摸,竟像一朵水仙花,但覺寒韻侵人,不見溫香襲體,往常受用的光景,似有高唐、洛浦之分;再把褲帶解開,將他兩豚一摸,果然冷得異常,與上身較量起來,又有涼水、寒冰之別矣。 |
156 | 馬既閒十分的疑心,已有五六分開交不得了,就托故爬起身來,不果行房,做了件請客不誠,虛邀見意之事。 |
157 | 走出房去,又到廚下尋著丫鬟,也像調戲他的一般,從背後一把摟祝別(樣的)暖法都是往常領教過的,不消再試,只有胸前那塊至寶,雖然也曾靠著幾次,只是家主偷婢,大約在慌忙急遽之時,就如蜻蜓點水,一著便開,也不知水冷水熱,直到此時用意撫摩,才曉得是兩袋溫香,一片暖玉,果然有些詫異,不愧至寶之名。 |
158 | 馬既閒到了此時,已十分開交不得了,就放下臉來道:「我方才出去之後,曾有人來尋我不曾?」丫鬟道:「有一位姜相公來尋相公說話,我回道不在家,他就去了。」馬既閒道:「只怕未必肯就去,這等娘子與他相見不曾?」丫鬟道:「他立在籬笆外面張得一張,看見娘子,就像沒趣的一般,連忙走了開去。他又不曾進門,娘子為何與他相見?」馬既閒道:「只怕也未必就肯沒趣。這等你與他近身說話不曾?」丫鬟道:「我與大娘時刻不離,大娘不見面,我也不見面了,為何與他近起身來?這些話都問得好笑。」馬既閒滿肚不平之氣要發洩出來,只見他答應的時節舉止如常,顏色不變,還有個理直氣壯,不肯讓人,要與家主說個明白的光景。馬既閒十分疑心,看見這種氣象,就減了一二分,只得隱忍住了,且慢慢的察其動靜。晚間與妻子睡在一處,不住的把言語試他,也有可信之處,也有可疑之處。既閒躊躇了一夜,再不能決其有無。 |
159 | 到第二日起來,雖然沒有實據,也覺得有些羞慚,不好出去見朋友。心上思量道:「他若是酒後出的狂言,今日朋友對他說了,他畢竟要來請罪;若還不來請罪,就愈加可疑,不但不是酒後出狂言,還是酒後吐真言了。」誰想等了一日,不見人來。到第二日又等一日,也不見人來。等到第三日,有些熬不住了,就分付一個書僮到外面去打聽:「看姜相公與眾位相公連日相會不相會,說我不說我?」只見書僮去了一會,轉來回覆道:「眾位相公都在一處,只有姜相公不曾出來,聞得害了陰症病,睡在家裡,起身不得。眾位相公相約了要去看他,不知相公也去不去?」馬既閒聽了這一句,不覺面色鐵青,頭毛直豎,連身上都發寒發熱起來,知道這樁醜事是千真萬確的了。還要等姜念茲病好之後,別尋他一樁過答,面叱他一場,然後與他絕交;絕交之後,也別尋妻子一樁過失,休他回去,以塞眾人之口,省得貽笑於鄉鄰。 |
160 | 誰想天下的事,再不由人計較,你要塞人的口,天不肯塞人的口,偏要與你傳播開來。再過幾日,姜念茲竟死了,那「陰症脖的三個字,是他未曾得病之先,自己逆料出來的,難道好替他賴做別的症候?淫欲某人妻子的話,是他不肯隱過,自己表白出來的,難道好說沒有這樁事情?往常人家閨閫之事,沒些影響,尚且有人捕風捉影,生出話來;何況這樁實實有憑、鑿鑿可據之事,沒有談論之理?馬既閒休妻之念到了此時,即欲不決,也不能夠了。心上思量道:」我要休他,少不得要把這樁事情說個明白,才好塞他的口,使他沒得分辯。 |
161 | 要說明白,少不得要把那壞事的丫鬟嚴刑拷打,方才肯招。只是招出之後我要休他,他賴死賴活不肯回去,也是一樁難處的事。不如且瞞了他,把丫鬟帶到別處拷問一番,真情出於丫鬟之口,就當得他自己的招供了,那怕他不服?只消寫封休書,遣他回去就是,何必定要說明?「主意定了,就生個計較出來。 |
162 | 他有個嫡親妹子嫁在近處,只說叫丫鬟去看妹子。丫鬟先去,自己也隨在後邊。走到妹子家中,就叫丫鬟跪下,把那日自己出門,家中做出醜事的話,叫他直招。 |
163 | 丫鬟不但不招,反說家主青天白日見神見鬼,想是自己平日做慣疵事,故此以己之心,度人之心,在這邊胡猜亂試。豈有沒緣沒故,一個男子進門,就與他通奸之理?就作主母要做此事,難道不怕丫鬟礙眼;丫鬟要做此事,難道不怕主母害羞? |
164 | 「這樣沒志氣的話,虧你說得出口?」馬既閒被他以前那些硬話掩飾過一次,後來分外可疑,如今就說得理直氣壯,也不信了。思量不加刑罰,那裡肯招?就把他渾身衣服盡皆剝去,又把一根索子將他兩手兩腳懸空吊起,自己執了皮鞭,打個不數,直等招了才祝那丫鬟是個精赤的身子,被他打了數百,不但皮破血流,亦且筋傷骨損,就喊叫道:「相公不消再打,待我招來就是。」 |
165 | 馬既閒就放下皮鞭,聽他細說。 |
166 | 丫鬟道:「那日姜相公進來,並不曾敢調戲娘子,只扯我一個到廚下去說話是真。」馬既閒道:「這等你被他奸了不曾?」丫鬟道:「我扯他不過,被他強奸一次,也是真的,娘子並不曾失節,不敢亂招。」馬既閒道:「我家又沒有三層廳、四層屋,不過幾間破房子,豈有丫鬟被奸、主母不曾失節之理? |
167 | 難道袖了一雙手,立在旁邊看你們做事不成?這等說起來,不必再審,自然是千真萬確的了。「當日回去,就寫了一封休書,叫了一乘轎子,只說娘家來接他,把上官氏打發回去。又恨那丫鬟不過,說畢竟是他勾引奸夫,引誘主母,才做出這等事來,若仍舊賣他為奴,不足以贖其罪,就把他賣到瓊州府一個娼妓人家,倚門接客。 |
168 | 卻說上官氏當日抬到母家,父母兄弟見他無因而至,正有些疑心,及至看了那封休書,一發驚慌不了。問他被出的原故,上官氏一毫不知。那兄弟幾個只得趕來見既閒,問他討個明示。 |
169 | 既閒道:「是令姊令妹做的事,只消問他就是了,何須趕來見我?」那兄弟幾個道:「方才問過,他說一毫不知。」馬既閒道:「這等小弟是個有血性的人,這樣的事說不出口,只請到背後去訪,但問姜念茲之死由於何病,得病之故起於何人,就知道了。只是列位自己去問,恐怕那說話的人礙了列位的體面,不好直說,須要托人去訪,方才探得真話出來。」那兄弟幾個見他不肯說,只得依他的話,托了別人又去訪問別人;及至別人說與別人,別人走來回覆,方才知道其中就裏。 |
170 | 他那父母兄弟都是要體面的人,見他做出此事,連自家也無顏,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把上官氏說得滿面羞慚,半個低錢也不值。 |
171 | 上官氏並不回言,直等他說到氣平之後,方才辯論幾句道:「真的假不得,假的真不得。我若果有此事,莫我丈夫休我,就是父母兄弟,也該置我於死地,為甚麼容此不肖之女玷辱家門?若還沒些影響,平空受此奇冤,只怕父母兄弟也難替我坐視。」那父母兄弟道:「如今外面的人眾口一詞,都是這等說了,你還有甚麼辯得?」上官氏道:「眾人的話,都由於一個人的酒後之言,那有個酒後之言是作得准的?只是那說話的人不該就死,故此把虛話都弄實了。焉知此人之死,不是因他無端造謗,平地生非,玷污人的清名,離間人的夫婦,故此天理不容,使他言出於口,禍中於身,故有此番顯報也不可知。如今這樁事體若還不曾彰揚,或者還該隱忍,瞞得一個是一個,寧可受屈於己,不可貽笑於人;他若不曾休我,或者還該忍耐,過得一年是一年,寧可受些不白之冤,不可做那不詳之事。如今休的業已休了,你就送我轉去,料想他也不收;談論的業已談論了,你就挨家逐戶去辯,料想他也不聽。隱瞞也是出醜,彰揚也是出醜;好說他也不要,歹說他也不要。倒不如待我出頭露面,當官與他分理一場,萬一遇得著一位清官,把這件冤枉事情審得明白,固然是樁好事;就作審不出來,也是前生的冤業了。我拚得一刀自刎,死在官府面前,做個有氣性的女子,為甚麼包羞忍恥,坐在家中,使父母兄弟做人不得,豈不是兩敗俱傷?」那父母兄弟見他這些言語說得激烈,或者果是冤情也不可知,就替他寫張狀子,到定安縣裡去告,柱語是辨惑明冤事。恰好那個知縣是廣東第一位清官,姓包名繼元,人都說是包龍圖的後代,故此改名不改姓。不但定安縣裡沒有一樁冤獄,就是外府外縣,便有疑難事情,官府斷不來的,就到上司告了,求批與他審決,果然審得情形畢露,就象眼見的一般。 |
172 | 當日包知縣准了狀詞,就出牌拘審。馬既閒見他告了,也訴一狀,柱語是無惑可辯,無冤可明,懇恩雪恥誅淫以維風化事。 |
173 | 原差把馬既閒夫婦與狀上有名的乾証個個拘齊,只有丫鬟賣在別處,知縣不肯越境提人,故此不到。 |
174 | 臨審的時節,先叫馬既閒上去,問他休妻的來歷。馬既閒就把姜念茲飲酒之時,當面譏誚的言語,與回來試驗件件不差,數日之後,姜念茲病死的話,有頭有腦說了一遍。 |
175 | 知縣道:「據你說來,都是些捕風捉影、以虛作實的話,一毫憑據也沒有,如何就把妻子出了?」馬既閒道:「這些話雖然涉於影響,那丫鬟口裡的話卻是明明白白的。」又把丫鬟招出的言語,細細述了一遍,道:「老父師若還不信,此婢現在府城,拘來一審就明白了。」知縣道:「他這些話,還是你不曾加刑,他情願說出來的,還是被你拷打不過,沒奈何了招出來的?」馬既閒見官府問到此處,有些不好答應,只得含含糊糊,說了一句。知縣道:「我知道了,你且下去。叫那婦人上來。」上官氏走到面前,知縣問道:「你主婢二人若與姜秀才無奸,他怎麼知道你身上寒冷,丫鬟身上暖熱,說來一些不差,難道是個神仙不成?」上官氏道:「這個原故,莫說丈夫疑心,就是小婦人自己也不明白。或者是他取笑的話,偶然猜著了也不可知。只是小婦人平日是個冰清玉潔的人,不但與姜秀才無奸,並不知道他面長面短,平空白地受此奇謗,就是死也不肯甘心。 |
176 | 若還是別的老爺在此為官,小婦人只好含冤抱屈而死,也不敢前來告狀;聞得老爺是龍圖轉世,沒有審不出的冤情,所以才敢萌此妄想。如今只求老爺原情度理,把這樁怪事替小婦人籌想一籌想,釋得小婦人自己之疑,就辨得丈夫心上之惑了。「知縣道:」再沒有不曾貼身,知道冷熱之理,這等你便與他無奸,那個丫鬟可曾被他淫污?或者你身上的寒冷丫鬟知道,丫鬟對他說了,故此冒認有私,做個賴風月的話柄,也不可知。「上官氏道:」丫鬟平日與小婦人半步不離,小婦人替他發得誓過,並無此事。「知縣道:」你且下去。「叫馬生員的乾証上來。 |
177 | 那些乾証就是當初同席的朋友。馬既閒恐怕審輸了官司,要正他無故出妻之罪,故此央了這班朋友,來証姜念茲席上之言。 |
178 | 又把醫姜念茲的醫生也借重在裏面,要他說出「陰症」二字,為這一罪之由,使將來沒有反覆。 |
179 | 知縣先問那些朋友道:「當日姜生員席上之言,是諸兄親耳聽見的麼?」那些朋友道:「奸情的真假,其實難明,只是這些說話,卻是出於姜生之口,入於馬生之耳,門生輩眾耳眾目,一齊聽見的。」知縣道:「這等姜生員平日是個老成的人,還是個不正氣的人?」眾朋友道:「平日做人極老成,獨有這些言語說得不正氣。」知縣道:「這等他平日是個板腐的人,還是個喜詼諧好頑耍的人?」眾朋友道:「他平日也善詼諧,也善頑耍,只是小節雖然不拘,大體也還不失,不曾戲謔到這個地步。」知縣道:「這等他當日之死,果然由於何病?」眾朋友道:「他未吃冷酒之先,就說出『陰症』二字,後來果以陰症而死。現有用藥的醫生,是一方之國手,求老父師審他就是。」知縣問醫生道:「姜秀才死於陰症,本縣已知道了,不消你再說。只是這『陰症』二字,還是在他脈息裏面診出來的,還是在他自家口晨偵探出來的?」醫生道:「他自己害羞,不對醫生說,是眾位相公要求他的性命,背後對醫生說的。就是他的脈息,也與眾人的說話一般,明明是個陰症。」知縣笑了一笑,就分付叫馬生員上來。 |
180 | 馬既閒只說奸情審實了,叫他跪上去,好看妻子用刑,誰想全然不是。 |
181 | 知縣見他走到,又笑一笑道:「這張狀子,本縣審出來了,不是一樁奸情,倒是一樁人命。姜秀才飲酒的時節,又不喪心病狂,為甚麼奸了你的妻子,肯對你說?此是必無之理。不過是平日戲謔慣了,故意造出這番說話,要討你的便宜。就是『陰症』二字,也是見眾人罰他冷酒,又為謔中之謔,隨口說出來的,原沒有甚麼成見。及至得病之後,眾朋友以為前言既驗,奸必是真,要救他性命,背後分付醫生教他作陰症醫治。近來的醫生那裡知道診甚麼脈,不過把『望聞問切』四個字做了秘方,去撞人的太歲。撞得著,醫好幾個;撞不著,醫死幾個,這都是常事。他見眾人說明陰症,無論是何病體,都作陰症醫了。藥不對科,自然醫死,還有甚麼講得?若還果然陰症,姜生員怕死,自然該對醫生直說,為甚麼酒席之間不怕羞,到性命相關之際,反怕起羞來?可見姜生員與你的妻子一毫無染,只是這位國手不該做庸醫誤人,白白斷送他一條性命,以致顯而易見之事,做了冥然不白之冤。如今只消把他問罪,雪你夫婦二人之恨,依舊回去做夫妻,自然沒得說了。」就要叫婦人上來,要與他當面和事。 |
182 | 馬既閒道:「棄婦不端之事,昭然在人耳目之間,不是老父師的片言,可以折得這樁大獄的。寧可受了違斷之罪,那完聚之事,萬不敢遵。」知縣道:「照你說來,難道這等一個少年婦人,就被這樁莫須有之事耽擱他一世不成?」馬既閒道:「生員只是不要罷了,何必耽擱他,任憑改嫁就是。」知縣對上官氏道:「這等看起來,他是決不要你的了。我今日替你斷過,男子另娶,女子另嫁,以後不得再起論端。」上官氏聽了這一句,就在堂上發起性來,說:「老爺是做官的人,一言之下,風化所關,豈有教一個婦人嫁兩個丈夫之理?他要娶任憑他娶,小婦人有死而已,決不二夫。」說了這幾句,就在衣袖裏面取出一把剃刀,竟要自刎。 |
183 | 知縣慌了,連忙教他父母兄弟一齊扯祝又對馬既閒道:「但看這種光景,就知道是個貞節婦人,那樁疑事不辨而自明了。如今聽我解紛,還是與他完聚的是。」馬既閒只是搖頭,不肯依斷。 |
184 | 知縣道:「你如今心上之疑,還有那幾樁不解?說來我聽。」 |
185 | 馬既閒道:「別的事都可解說,只有『冷熱』二字解說不來。」 |
186 | 知縣聽了這句話,不言不語,躊躇了一會,就對他道:「你這句話也說得有理,別的疑事,本縣方才都替他說明白了,只有『冷熱』二字不曾有個注解,如何服得你的心?這還是本縣思慮不到,以致如此。也罷,你們今日都且散去,待本縣慢慢的思想,思想出來,再替你審斷就是。」眾人一齊叩謝道:「但願如此。」當日各人散去,個個都說這個官府枉負了一世的清名,沒有決斷,有奸就說有奸,無奸就說無奸,何須要到背後去想?一連過了幾日,不見差人來喚複審,正要寫狀去催,誰想他又往府公幹去了,數日方回。眾人不等票拘,等他投文之後,就跪過去求審。 |
187 | 知縣道:「這件事,本縣也曾大費揣摩,只是思想不出。 |
188 | 就是思想出來,也只好自己肚裡明白;若還對諸兄說,諸兄也未必就肯釋然。古語說得好:「解鈴還用系鈴人。『當初那些話,原出於姜生員之口,如今要知虛實,除非還是問他。只是本縣乃陽世之言,不能審陰間之事,待我移一角文書到城隍司那邊去,煩他把姜生的魂魄提到面前,問他當日之言,是虛是實,討個的確回文過來,才好與諸兄定案。」眾人聽了這些話,大家都冷笑起來,道:「鬼神之事,極是渺茫,那有城隍司的回文是討得來的?」知縣道:「別的官府問他,他未必就答;只怕本縣發去的文書,他沒有不回之理。諸兄不信就試一試看。 |
189 | 我如今若差衙役去投,恐怕討來的回文諸兄未必見信,不如就著馬生齎去,討了回文轉來,有奸無奸,自然明白,再沒有疑心的了。「就對馬既閒道:」你如今回去,預先齋戒沐浴起來,本縣退堂之後,就備一角牒文,明早給發與你。你齎到那邊,虔誠禱告一番,把文書燒了,當日不可回去,就宿在神位之旁。 |
190 | 第二日起來,他定有回文給發;即使沒有回文,少不得夢也托一個與你,決不使你空返就是。「說了這幾句,竟自退堂進去了。 |
191 | 眾人心上都不明白,對馬既閒道:「無論真假,你便去走一次,不要認做投文書,只當去求夢罷了。或者弄假成真,有些應驗,也不可知。」馬既閒回去,果然齋戒沐浴,發起一片誠心。到第二日,領了本縣的牒文,到居隍廟中投遞,少不得拜了幾拜,把以前的情節告訴一番,然後把牒文化去。 |
192 | 當晚就在神位之前和衣而睡,只說回文斷斷沒有,或者日之所思,夜之所夢,無論驗不驗,定有些夢境也不可知。誰想昏昏沉沉睡了一夜,不見半毫影響。 |
193 | 清早起來,又在神位前坐了一會,也不見一毫動靜。正要轉身回去,只見本廟的道官進來裝香,劈面撞著馬既閒,把他相了幾眼,卻像認得的一般,口裡唧唧噥噥,只管說「奇事奇事」。 |
194 | 馬既閒問他是甚麼奇事,那道官道:「小道是本司掌印的道官,今夜三更時候,忽然夢見城隍老爺喚我帶印上堂,說要印一角牒文,回到縣裡去。我果然帶印上來,走到老爺眼前,老爺遞一角文書、一個封套與我,我就在文書年月上用了一顆,挂號處用了一顆,封筒鈐縫之處用了兩顆,共是四顆印信。老爺又教我粘封好了,遞與本告拿去,小道遞與一人,那面孔模樣至今儼然在目,竟與老相公一般,所以方才撞見,詫為奇事。 |
195 | 請問老相公為何到此?「馬既閒聽見這些話,也吃了一大驚,就把本縣父母教他齎牒前來,並討回文的話,說了一遍。兩個人驚詫不已,只是回文不見,使人疑惑。馬既閒又等一會,不見響動,只得走回家中,要吃些點心,好去回覆知縣。 |
196 | 那些狀內有名的朋友,聽說馬既閒轉來,大家不約而齊都來問信,馬既閒先把夢與回文兩件俱無的話,略說幾句,又把道士撞見,驚奇說夢的話,細述一番,眾人也驚詫不已。 |
197 | 內中有幾個聰明的道:「神道的回文,豈有與人看見之理?或者就在夢中發去,本縣的父母也在夢中拆看,也不可知。 |
198 | 我們換了衣服,同去見他,他畢竟有些話說。「馬既閒就在眾人面前脫去見神的色衣,換了見官的青衣,不想就在換衣之際,胸前掉下一角文書,眾人大驚,拾起來一看,上面寫著兩行字道:定安縣城隍司牒文一角,仰本告齎赴定安縣正堂包當當堂開拆。那封筒鈐縫之處,果然有印二顆,就是城隍道紀司的印信,那年月之旁,又有幾個小字道:內貳件。 |
199 | 眾人見了這角文書,大家你看了我,我看了你,都覺得毛骨竦然,就一齊贊嘆道:「這等看起來,本縣的父母不但是包龍圖的後身,竟是包龍圖的正身了。只是縣裏發去的文書,只得一件,如今為何有兩件,難道連前文也發回不成?」有幾個少年的要私自咶開一看,然後送與包公;那些老成的不肯,說私開官府文書,尚且有罪,何況赫赫有靈的神道,是兒戲得的? |
200 | 還是齎送與官,當堂求看的是。 |
201 | 就大家換了衣服,走到縣前,恰好遇著知縣坐堂,一齊挨擠上去,說:「城隍司的回文有了,求老父師當堂開拆看。」 |
202 | 馬既閒遞與門子,門子放在知縣面前,眾人巴不得早些拆開,好看城隍腹中的文理,鬼判寫來的字跡。誰想包知縣故意作難,不肯就拆,且抽一枝火簽,差人去提上官氏與他父母兄弟,並那做乾証的醫生。 |
203 | 直等這些人犯一齊拘到面前,方才拆開文書。仔細一看,就大笑起來道:「原來是這個原故。」叫上官氏過來,「那一日你丈夫不在家,姜秀才來尋他的時節,還是冷天,還是熱天? |
204 | 「上官氏道:」是十月初旬,熱天過了,正是初冷的時節。「 |
205 | 知縣道:「這等你穿甚麼衣服,坐在那裡,做甚麼事?丫鬟穿甚麼衣服,坐在那裡,做甚麼事?都被姜秀才看見不曾?」上官氏想了一會,就答應道:「那個時節,小婦人因寒衣不曾漿洗,只穿得一件紗衫,坐在石板上捶衣服。丫鬟穿的是青布夾襖,坐在灶前燒火。姜秀才只在籬笆外面張得一張,也不知他看得明白,看不明白。」知縣點點頭道:「是了,你這些說話正合著來文,果然是這個原故。」就對眾人道:「本縣前日所說的話一字不差,如今都湊著了。姜秀才與諸兄是一班忘形的朋友,終日笑耍詼諧,絕無忌憚。那日去尋馬生,隔著籬笆看見這些動靜,他就見景生情,造出那番話來取笑你。上官氏乃瘦怯之人,遇了乍涼的天氣,只穿一件紗衫,身上豈有不寒之理?以極寒的身子,坐在石板上面,猶如雪上加霜,那豚間兩塊自然是冷極的了。丫鬟乃肥胖之人,況在才冷的時節,穿了一件夾襖,身上豈有不暖之理?以極暖的身子,對著灶門燒火,猶如爐中加炭,那胸前一塊自然是熱極的了。此乃必然之理,一定之情,不必定要貼身著肉,方才知道這種光景。他說話的意思,不過是使乖弄巧,要你回去試驗出來,疑心一夜。到第二日相見,就說出真情,要博同社之人哄然一笑而已,原沒有別的意思。不想第二日就病起來,不能夠與你見面。那得病的原故,是吃了冷酒之後,又脫衣服,寒冷之氣,內外交攻,犯的是傷寒症候。庸醫不解,誤聽人言,作了陰症病醫,所以越醫越重,以致昏眩而死,此乃上官氏受謗之由也。如今回文現在這邊,諸兄拿下去細看。不但城隍司有回文,連那冥犯姜念茲也具有一張供狀在此,但不知可是親筆,諸兄也拿下去細認一番。」說完,就把回文與供狀一齊遞下來。 |
206 | 眾人捏了仔細一看,只見城隍的文理也與陽間官府的口氣一般,鬼判的筆蹤也與陽間書辦的字跡無異,眾人看了還不十分吃驚。 |
207 | 獨有那張供狀,使人看了一遍,不覺害怕起來。不但筆蹤字跡儼若生前,就是那篇文理,也宛然是姜念茲的口氣。只因他長於四六,下筆便是駢儷之詞,不但古作裏面排偶最多,就是八股文字之中,也句句是錦聯錦對。那供狀云:冥犯姜玄,供為庸醫害命、謔語傷倫、懇雪兩大奇冤以安人鬼事:念玄生居陽世,偕馬鑣等素篤嚶鳴;恪守清規,與上官氏毫無苟且。只以交情太暱,忌諱兩忘,談鋒有暇即交。 |
208 | 謔浪無風亦起。訪友非關竊婦,窺牆豈為偷情?臨風著單薄之衫,想見香肌欲慄;搗衣坐寒涼之石,懸知玉股如冰。睹衣厚即知肥體之加溫,奚必粘皮而靠肉;觀火近則識酥胸之倍暖,何嘗倚翠而偎紅?甚矣,東方之善詼諧;冤哉,西子之蒙不潔。 |
209 | 至於有因之疾,實起於驢背衝寒;奈何無恆之醫,謬認作花間中酒。攻之不效,尚不悔過於己。猶曰「藥不瞑眩,厥疾不瘳」;既而云亡,則能借口於人,而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
210 | 嗟乎!生者之冤不白,止當歸罪於方生忽死之游魂;死者之忿難消,行將索命於起死回生之國手。伏望神天移文舊父,寄語良朋,速完夫婦之倫,早結神人之案。免使陽間棄婦,終朝訟屈而呼冤;以致冥府羈魂,盡日披枷而帶鎖。今蒙召質,理合陳情,一字非虛,所供是實。 |
211 | 眾人看過之後,依舊遞還知縣。都說不但字跡宛然,亦且口吻逼肖,是亡友的親筆無疑。若非老父師聰明正直,威鎮幽明,怎能夠役鬼驅神,審出這樁奇事?龍圖再見之名,真不誣也。就叫馬既閒夫妻二人跪在一處,拜謝了恩官。 |
212 | 謝過之後,眾人一齊稟道:「這等看起來,馬生夫婦之冤,與亡友姜玄之死,都起於醫生一個,求大父師懲治一番,逐他出境,省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