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第四回 前度之艷史 淚於中宵流 |
2  | 卻說春華同那婦人打了個照面,不覺心中一動。那婦人面上一紅,連退了幾步,低聲問道:「爺怎跑到了這裡來?」春華止不住猛記一事道:「你不是吾家小五麼?」那婦人不知不覺,雙淚泫然,自引著路道:「爺請裡邊坐罷。」春華嘆息了一聲,跟她進去,卻從背後見她雲髻亂梳,柳腰瘦削,一路問道:「不是你家姊夫有了意外麼,卻又怎的東遷西轉的到了這裡來?」婦人那時竟嗚咽著不能成聲,硬掙出一句來道:「爺坐著,奴且去來。」說完,竟走進了裡間去。 |
3  | 春華不覺也黯然無說,卻一回頭,見一個小孩子在門口一探頭,嚷道:「媽呀,怎把個公差讓進來了。」那婦人在裡頭忍淚安慰他道:「兒呀,這是恩主爺,你還該磕頭呢。」春華初意那婦人定在裡頭舀水泡茶哩,那知等了一回,影也沒出來半個,卻只隔著壁在那裡吞聲低泣,不覺心裡明白了一大半,起身叩壁道:「五娘且顧新愁,莫題舊恨。我楊某既鬼使神差的來了這裏,合是姊夫尚有救星,你快出來說個根由始末罷。」那婦人隔著壁淒然答話道:「故主恩深,劫花孽重,出既未能,避又不可,況獄中之呻吟猶新,李下之嫌疑可畏,願爺長途自愛,恕奴無狀,否則請隔室和語,以証神明。」 |
4  | 春華聽了這一篇剛柔兩全、經權互用的說話,不覺暗暗喝彩,卻又向壁內殷勤道:「此心朗朗,神明可証。五娘,你是個聰明人,應曉得王夫人設屏講學,不害其貞啊!」說完,但聽得隔壁嘆了一聲,那婦人便驀然攜著個孩子出來展拜。 |
5  | 原來那婦人姓沈名五兒,與楊春華很有些兒淵源。當日春華阿爺中丞君分司兵部的時候,春華以名公子跌宕詞流,何遜才華,黃門豐採,人倫之表,冠絕一時。出受外傅以後,太夫人覺得玉一般的兒子,非有個細心熨貼的侍兒,替他薰衣典簽不可。五兒原是太夫人身畔一個最得意的侍兒,這時便分給春華當個捧書侍史。偏是他兩人,一個是才華贍富,一個秀色可餐,更經這一番朝夕相守,便免不了有些互相憐愛。 |
6  | 有一天晚上,春華薄飲歸來,雙頰烘得晚霞似的,倚著阿娘憐惜倒在懷裡,扭糖似的要水要湯。太夫人撫著他臉笑道:「癡兒,快有媳婦了,還是孩子似的。」春華仗著半醉撒嬌道:「不不,兒子已有了媳婦,只少爹媽行個聘禮呢。」太夫人聽了,笑道:「越長成越沒羞恥了。你那媳婦呢?親還沒說定,倒自己作主起來了。明天說給你老子聽去,看你臊也不臊!」春華道:「媽沒替兒子定五兒,為甚麼把兒子交給她呢?」說時五兒卻好端上杯楂酪醒酒湯來,驟聽了這話,不覺雙手一松,將杯子打個粉碎。 |
7  | 太夫人正欲說話時,春華經這杯子一碎,酒已半醒,早跪下地來。五兒這時半驚半喜,禁不住也附著春華跪將下去,兩眼淚痕,如斷線珍珠般再也不能忍住。夫人嘆了一聲,不覺也自淒然。 |
8  | 這一夜以後的景況,不曉得怎樣的小五居然又有了丈夫,春華竟變成個徒犯。那天兩人見面,小五淒然把丈夫入獄、翁姑兩人致死的緣故說了一遍。春華勃然道:「州主茹季明,明正通達,決不至此,定有惡吏在那裡作怪,我明天替你說去。」 |
9  | 正說著,從外面直擁進幾個人來,嚷道:「你們好樂啊。」小五抬頭一看,見是幾個公人模樣的,不覺呆了。春華坦然道:「坐著罷,我見了故人,竟忘著招呼你們了。」原來進來的正是那兩個解差,一個個擠眉弄眼的向著小五,笑著覬看,扮鬼臉兒。春華向著小五道:「這是解我出塞的公人,今夜既到這裏,少不得要借宿一宵,煩你做幾客飯,並向門側挪一條兩條板兒,權過一宿罷。」小五應著到裡頭去了。 |
10  | 只苦了那小孩子,見平白地來了許多不認識的人,累得他牽了阿娘衣角,一步也不敢離開,跟出跟進的盡忙。那兩個公人酒香飯飽,照例替春華松了荷具,倒頭一覺。獨小五伏侍春華吃過了,喂了小孩子一飽。小孩平常牙牙學語,有一搭沒一搭同阿娘絮語慣了的,今日一聲也不敢響,呆呆的坐了回,閉著小眼睛伏在桌上睡了。小五才問起春華怎的問了軍罪,充戍寧古塔?春華嘆道:「故國邱墟,天子槁壤,做臣子的不做個囚犯,難道還曲襟剪發的去做新朝元勛麼?」小五嘆息道:「論爺的才華武藝,是個磨盾狼居的人物,怎天不福人,竟把『亡國孤臣』四字,把爺的文武全才一齊罩住!」春華嘆道:「天生恨人,多一分才華,即多一分孽障。國恩家慶,固已沒法保存,就這一身落魄,到處負人,也就令我清夜拊心,耿耿不寐哩。」說完不覺嘆了一聲。 |
11  | 小五默然不語,只把一盞未溫新茶,傾向個杯內,慢慢的移到春華面前。那一雙纖腕捧了這杯子,不知不覺移向桌沿上去,猛可的放下,「豁琅」一聲打個粉粹。春華情不自禁道:「仔細又碎了茶杯。」這一句不打緊,把小五無限芳懷兜底提起,茶杯也不拾,竟嗚嗚咽咽,憑桌而哭。春華自知孟浪,想覓一句話去婉慰小五,卻五中紊亂,再也想不出一句話來。四壁的蟲聲翻唧唧叫著,像替春華嘆息一般。春華更覺得小院淒涼,新愁四集,坐對著舊時寵婢,大有章台柳色,攀折他人之慨,想要湊近前去撫慰她一番。人影動處,忽見窗楞上一恍,從月光稀微中,透出兩個影子來。那一個角巾雙纓,長身修干,確是個自己;又一個釵影扶搖,幽香欲接,又是個小五,不覺定了定神,用盡平生讀書工夫,毅然道:「小五,你家姊夫今夜在獄中,見了這無私不照的月色,正不知怎樣的在那裏思家千結呢!」小五也欣然若有所悟的道:「爺既念及個人,當知越公盛怒,尚恕百藥,這拯溺救沉一責,非爺不任哩。」春華肅然起立道:「所不竭力以救姊夫者,有如此日。」說完,竟向小五覓了副紙筆,草草寫了幾行字,擱在案上道:「茹州主見了此紙,必放姊夫歸來。我明日便要長途赴解,請你收好了,自去里間安歇。我在這裡打個盹兒,就夠得天明起路了。」小五遲疑了一回,淒然道:「瓜李之下,恕不讓爺內寢,只鄙忱一點,敢懷勞頓,爺好自衛。儂在隔壁侍候罷。」說完抱了小孩黯然入內。 |
12  | 春華中懷坦然,見小五去後,原那裡睡得著,不過借著離去眼前,稍免愁苦。憑著桌子,眼望著四壁,忽見一枝鐵胎彈弓,約莫有二十多個力,高懸在壁上,不覺大吃一驚。 |
13  | 正是:燈下淒涼逢舊侶,眼前恍惚識奇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