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
2 | 暖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
3 | 话说西湖景致,山水鲜明。晋朝咸和年间,山水大发,汹涌流入西门。忽然水内有牛一头见,深身金色。后水退,其牛随行至北山,不知去向,哄动杭州市上之人,皆以为显化。所以建立一寺,名曰金牛寺。西门,即今之涌金门,立一座庙,号金华将军。当时有一番僧,法名浑寿罗,到此武林郡云游,玩其山景,道:「灵鸳山前小峰一座,忽然不见,原来飞到此处。」当时人皆不信。僧言:「我记得灵鸳山前峰岭,唤做灵骛岭。这山洞里有个白猿,看我呼出为验。」果然呼出白猿来。山前有一亭,今唤做冷泉亭。又有一座孤山,生在西湖中。先曾有林和靖已先生在此山隐居,使人搬挑泥石,砌成一条走路,东接断桥,西接栖霞岭,因此唤作孤山路。又唐时有刺史白乐天,筑一条路,甫至翠屏山,北至栖霞岭,唤做白公堤,不时被山水冲倒,不只一番,用官钱修理。后宋时,苏东坡来做太守,因见有这两条路被水冲坏,就买木石,起人夫,筑得坚固。六桥上朱红栏杆,堤上栽种桃柳,到春景融和,端的十分好景,堪描入画。后人因此只唤做苏公堤。又孤山路畔,起造两条石桥,分开水势,东边唤做断桥,西边唤做西宁桥。真乃:隐隐山藏三百寺,依稀云锁二高峰。 |
4 | 说话的,只说西湖美景,仙人古迹。俺今日且说一个俊俏后生,只因游玩西湖,遇著两个妇人,直惹得几处州城,闹动了花街柳巷。有分教才人把笔,编成一本风流话本。单说那子弟,姓甚名谁?遇著甚般样的妇人?惹出甚般样事? |
5 | 「有诗为证: |
6 |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
7 |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
8 | 话说宋高宗南渡,绍兴年问,杭州临安府过军桥黑珠巷内,有一个宦家,姓李名仁。见做南廊阁子库募事官,又与邵太尉管钱粮。家中妻子有一个兄弟许宣,排行小乙。他爹曾开生药店,自幼父母双亡,却在表叔李将仕家生药铺做主管,年方二十二岁。那生药店开在官巷口。」忽一日,许宣在铺内做买卖,只见一个和尚来到门首,打个问讯道:「贫僧是保叔塔寺内僧,前日已送馒头并卷子在宅上。今清明节近,追修祖宗,望小乙官到寺烧香,勿误!」许宣道:「小子准来。」 |
9 | 和尚相别去了。许宣至晚归姐大家去。原来许宣无有老小,只在姐姐家住,当晚与姐姐说:「今日保叔塔和尚来请烧餐予,明日要荐祖宗,走一遭了来。」次日早起买了纸马、蜡烛、经幡、钱垛一应等项,吃了饭,换了新鞋袜衣服,把答子钱马,使条袱子包了,逞到官巷口李将仕家来。李将仕见了,间许宣何处去。许宣道:「我今日要去保叔塔烧●子,追荐祖宗,乞叔叔容暇一日。」李将仕道:「你去便回。」 |
10 | 许宣离了铺中,入寿安坊、花市街,过井亭桥,往清河街后铁塘门,行石函桥,过放生碑,迁到保叔塔寺。寻见送馒头的和尚,仟悔过疏头,烧了●子,到佛殿上看众僧念经,吃斋罢,别了和尚,离寺迤逦闲走,过西宁桥、孤山路、四圣观,来看林和靖坟,到六一泉闲走。不期云生西北,雾锁东南,落下微微细雨,渐大起来。正是清明时节,少不得天公应时,催花雨下,那阵雨下得绵绵不绝。许宣见脚下湿,脱下了新鞋袜,走出四圣观来寻船,不见一只。正没摆布处,只见一个老儿,摇著一只船过来。许宣暗喜,认时正是张阿公。叫道:「张阿公,搭我则个!」老儿听得叫,认时,原来是许小乙,将船摇近岸来,道:「小乙官,著了雨,不知要何处上岸?许宣道:「涌金门上岸。」这老儿扶许宣下船,离了岸,摇近丰乐楼来。 |
11 | 摇不上十数丈水面,只见岸上有人叫道:「公公,搭船则个!」许宣看时,是一个妇人,头戴孝头舍,乌云畔插著些素钡梳,穿~领白绢衫儿,下穿一条细麻布裙。这妇人肩下一个丫鬓,身上穿著青衣服,头上一双角害,戴两条大红头须,插著两件首饰,手中捧著一个包儿要搭船。那老张对小乙官道:「『因风吹火,用力不多。』一发搭了他去。」许宣道:「你便叫他下来。」老儿见说,将船傍了岸边。那妇人同丫罚下船,见了许宣,起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深深道一「个万福。许宣慌忙起身答礼。那娘子和丫授舱中坐定了。娘子把秋波频转,瞧著许宣。许宣平生是个老实之人,见了此等如花似五的美妇人,旁边又是个俊俏美女样的丫鬟,也不免动念。那妇人道:「不敢动问官人,高姓尊讳?」许宣答道:「在下姓许名宣,排行第一。」妇人道:「宅上何处?」许宣道:「寒舍住在过军桥黑珠儿巷,生药铺内做买卖。」那娘子问了一口,许宣寻思道:「我也问他一间。」起身道:「不敢拜问娘子高姓,潭府何处?」那妇人答道:「奴家是白三班白殿直之妹,嫁了张官人,不幸亡过了,见葬在这雷岭。为因清明节近,今日带了丫鬟,往坟上祭扫了方口,不想值雨。若不是搭得官人便船,实是狼狈。」又闲讲了一口,迤逦船摇近岸。只见那妇人道:「奴家一时心忙,不曾带得盘缠在身边,万望官人处借些船钱还了,并不有负。」许宣道:「娘子自便,不妨,些须船钱不必计较。」还罢船钱,那雨越不祝许宣挽了上岸。那妇人道:「奴家只在箭桥双茶坊巷口。若不弃时,可到寒舍拜茶,纳还船钱。」许宣道:「小事何消挂怀。天色晚了,改日拜望。说罢,妇人共丫鬓自去。 |
12 | 许宣入涌金门,从人家屋檐下到三桥街,见一个生药铺,正是李将仕兄弟的店,许宣走到铺前,正见小将仕在门前。小将仕道:「小乙哥晚了,那里去?」许宣道:「便是去保叔塔烧答子,著了雨,望借一把伞则个!」将仕见说叫道:「老陈把伞来,与小乙官去。」不多时,老陈将一把雨伞撑开道:「小乙官,这伞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八十四骨,紫竹柄的好伞,不曾有一些儿破,将去休坏了!仔细,仔细!」许宣道:「不必吩咐。」接了伞,谢了将仕,出羊坝头来。到后市街巷口,只听得有人叫道:「小乙官人。」许宣回头看时,只见沈公井巷口小茶坊檐下,立著一个妇人,认得正是搭船的白娘子。许宣道:「娘子如何在此?」白娘子道:「便是雨不得住,鞋儿都踏湿了,教青青回家,取伞和脚下。又见晚下来。望官人搭几步则个!」许宣和白娘子合伞到坝头道:「娘子到那里去?」白娘子道:「过桥投箭桥去。」许宣道:「小娘子,小人自往过军桥去,路又近了。不若娘子把伞将去,明日小人自来龋」白娘子道:「却是不当,感谢官人厚意!」许宣沿人家屋檐下冒雨回来,只见姐夫家当直王安,拿著钉靴雨伞来接不著,却好归来。到家内吃了饭。当夜思量那妇人,翻来覆去睡不著。梦中共日间见的一般,情意相浓,不想金鸡叫一声,却是南柯一梦。正是:心猿意马驰千里,浪蝶狂蜂闹五更。 |
13 | 到得天明,起来梳洗罢,吃了饭,到铺中心忙意乱,做些买卖也没心想。到午时后,思量道:「不说一谎,如何得这伞来还人?」当时许宣见老将仕坐在柜上,向将仕说道:「姐夫叫许宣归早些,要送人情,请假半日。」将仕道:「去了,明日早些来!」许宣唱个喏,迳来箭桥双茶坊巷口,寻问白娘子家里「,问了半日,没一个认得。正踌躇间,只见白娘子家丫鬟青青,从东边走来。许宣道:「姐姐,你家何处住?讨伞则个。」青青道:「官人随我来。」许宣跟定青青,走不多路,道:「只这里便是。」 |
14 | 许宣看时,见一所楼房,门前两扇大门,中间四扇看街桐子眼,当中挂顶细密朱红帘子,四下排著十二把黑漆交椅,挂四幅名人山水古画。对门乃是秀王府墙。那丫头转入帘子内道:「官人请入里面坐。」许宣随步入到里面,那青青低低悄悄叫道:「娘子,许小乙官人在此。」白娘子里面应道:「请官人进里面拜茶。」许宣心下迟疑。青青三回五次,催许宣进去。许宣转到里面,只见四扇暗桐子窗,揭起青布幕,一个坐起。卓上放一盆虎须葛蒲,两边也挂四幅美人,中间挂一幅神像,卓上放一个古铜香炉花瓶。那小娘子向前深深的道一个万福,道:「夜来多蒙小乙官人应付周全,识荆之初;甚是感激不浅」许宣:「些微何足挂齿!」白娘子道:「少坐拜茶。茶罢,又道:「片时薄酒三杯,表意而已。」许宣方欲推辞,青青已自把菜蔬果品流水排将出来。许宣道:「感谢娘子置酒,不当厚扰。」饮至数杯,许宣起身道:「今日天色将晚,路远,小子告回。」娘子道:「官人的伞,舍亲昨夜转借去了,再饮几杯,著人取来。」许宣道:「日晚,小子要回。」 |
15 | 娘子道:「再饮一杯。」许宣道:「饮撰好了,多感,多感!」白娘子道:「既是官人要口,这伞相烦明日来取则个。」许宣只得相辞了回家。 |
16 | 至次日,又来店中做些买卖,又推个事故,却来白娘子家取桑娘子见来,又备三杯相款。许宣道:「娘子还了小子的伞罢,不必多扰。」那娘子道:「既安排了,略饮一杯。」许宣只得坐下。那白娘子筛一杯酒,递与许宣,启樱桃口,露榴子牙,娇滴滴声音,带著满面春风,告道: |
17 | 小官人在上,真人面前说不得假话。奴家亡了丈夫,想必和官人有宿世姻缘,一见便蒙错爱,正是你有心,我有意。 |
18 | 烦小乙官人寻一个媒证,与你共成百年姻眷,不在天生一对,却不是好!」许宣听那妇人说罢,自己寻思:「真个好一段姻缘。若取得这个浑家,也不在了。我自十分肯了,只是一件不谐:思量我日间在李将仕家做主管,夜间在姐夫家安歇,虽有些少东西,只好办身上衣服。如何得钱来娶老小?」自沉吟不答。只见白娘子道:「官人何故不回言语?」许宣道:「多感过爱,实不相瞒,只为身边窘迫,不敢从命!」娘子道:「这个容易!我羹中自有馀财,不必挂念。」。 便叫青青道:「你去取一锭白银下来。」只见青青手扶栏杆,脚踏胡梯,取下一个包儿来,递与白娘子。娘子道:「小乙官人,这东西将去使用,少欠时再来龋」亲手递与许宣。 |
19 | 许宣接得包儿,打开看时,却是五十两雪花银子。藏于袖中,起身告回,青青把伞来还了许宣。许宣接得相别,一迳回家,把银子藏了。当夜无话。 |
20 | 明日起来,离家到官巷口,把伞还了李将仕。许宣将些碎银子买了一只肥好烧鹅、鲜鱼精肉、嫩鸡果品之类提回家来,又买了一搏酒,吩咐养娘丫鬟安排整下。那日却好姐夫李募事在家。饮撰俱已完备,来请姐夫和姐姐吃酒。李募事却见许宣请他,到吃了一惊,道:「今日做甚么子坏钞?日常不曾见酒盏儿面,今朝作怪!」三人依次坐定饮酒。酒至数杯,李募事道:「尊舅,没事教你坏钞做甚么?」许宣道:「多谢姐夫,切莫笑话,轻微何足挂齿。感谢姐夫姐姐管雇多时。 |
21 | 一客不烦二主人,许宣如今年纪长成,恐虑后无人养育,卞是了处。今有一头亲事在此说起,望姐夫姐姐与许宣主张,结果了一生终身,也好。姐夫姐姐听得说罢,肚内暗自寻思道:「许宣日常一毛不拔,今日坏得些钱钞,便要我替他讨老小?夫妻二人,你我相看,只不回话。吃酒了,许宣自做买卖。 |
22 | 过了三两日,许宣寻思道:「姐姐如何不说起?」忽一日,见姐姐问道:「曾向姐夫商量也不曾?」姐姐道:「不曾。」许宣道:「如何不曾商量?」姐姐道:「这个事不比别样的事,仓卒不得。又见姐夫这几日面色心焦,我怕他烦恼,不敢问他。」 |
23 | 许宣道:「姐姐你如何不上紧?这个有甚难处,你只怕我教姐夫出钱,故此不理。」许宣便起身到卧房中开箱,取出白娘子的银来,把与姐姐道:「不必推故。只要姐夫做主。」姐姐道:「吾弟多时在叔叔家中做主管,积趟得这些私房,可知道要娶老婆。你且去,我安在此。」 |
24 | 却说李募事归来,姐姐道:「丈夫,可知小舅要娶老婆,原来自趔得些私房,如今教我倒换些零碎使用。我们只得与他完就这亲事则个。」李募事听得,说道:「原来如此,得他积得些私房也好。拿来我看。」做妻的连忙将出银子递与丈夫。李募事接在手中,翻来复去,看了上面凿的字号,大叫一声:「苦!不好了,全家是死!」那妻吃了一惊,问道:「丈夫有甚么利害之事?」李募事道:「数日前邵太尉库内封记锁押俱不动,又无地穴得入,平空不见了五十锭大银。见今著落临安府提捉贼人,十分紧急,没有头路得获,累害了多少人。出榜缉捕,写著字号锭数,『有人捉获贼人银子者,赏银五十两;知而不首,及窝藏贼人者,除正犯外,全家发边远充军。』这银子与榜上字号不差,正是邵太尉库内银子。即今捉捕十分紧急,正是『火到身边,顾不得亲眷,自可去拨,。明日事露,实难分说:不管他偷的借的,宁可苦他,不要累我。只得将银子出首,免了一家之害。」老婆见说了,合口不得,目睁口呆。当时拿了这锭银子,迳到临安府出首。 |
25 | 那大尹闻知这话,一夜不睡。次日,火速差缉捕使臣何立。何立带了伙伴,井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迳到官巷口李家生药店,提捉正贼许宣。到得柜边,发声喊,把许宣一条绳子●缚了,一声锣,一声鼓,解上临安府来。正值韩大尹升厅,押过许宣当厅跪下,喝声:「打!」许宣道:「告相公不必用刑,不知许宣有何罪?」大尹焦躁道:「真赃正贼,有何理说,还说无罪?邵太尉府中不动封锁,不见了一号大银五十锭。现有李募事出首,一定这四十九锭也在你处。想不动封皮,不见了银子,你也是个妖人!不要打?」喝教:「拿些秽血来!」许宣方知是这事,大叫道:「不是妖人,待我分说!」大尹道:「且住,你且说这银子从何而来?」许宣将借伞讨伞的上项事,一一细说一遍。大尹道:「白娘子是甚么样人?见住何处?」许宣道:「凭他说是白三班白殿直的亲妹子,如今见住箭桥边,双茶坊巷口,秀王墙对黑楼子高坡儿内祝」那大尹随即便叫缉捕使臣何立,押领许宣,去双茶坊巷口捉拿本妇前来。 |
26 | 何立等领了钧旨,一阵做公的迳到双茶坊巷口秀王府墙对黑楼子前看时:门前四扇看阶,中间两扇大门,门外避藉陛,坡前却是垃圾,一条竹子横夹著。何立等见了这个模佯,到都呆了。当时就叫捉了邻人,上首是做花的丘大,下首是做皮匠的孙公。那孙公摆忙的吃他一惊,小肠气发,跌倒在地。众邻舍都走来道:「这里不曾有甚么白娘子。这屋在五六年前有一个毛巡检,合家时病死了。青天白日,常有鬼出来买东西,无人敢在里头住,几日前,有个疯子立在门前唱暗。何立教众人解下横门竹竿,里面冷清清地,起一阵风,卷出一道腥气来。众人都吃了一惊,倒退几步。许宣看了,则声不得,一似呆的。做公的数中,有一个能胆大,排行第二,姓王,专好酒吃,都叫他做好酒王二。王二道:「都跟我来!」发声喊一齐哄将入去,看时板壁、坐起、卓凳都有。来到胡梯边,教王二前行,众人跟著,一齐上楼。楼上灰尘三寸厚。众人到房(前,推开房门一望,牀上挂著一张帐子,箱笼都有。只见一个如花似玉穿著白的美貌娘子,坐在牀上。众人看了,不敢向前。众人道:「不知娘子是神是鬼?我等奉临安大尹钧旨,唤你去与许宣执证公事。」那娘子端然不动。好酒王二道:「众人都不敢向前,怎的是了?你可将一坛酒来,与我吃了,做我不著,捉他去见大尹。」众人连忙叫两三个下去提一坛酒来与王二吃。王二开了坛口,将一坛酒吃尽了,道:「做我不著!」将那空坛望著帐子内打将去。不打万事皆休,才然打去,只听得一声响,却是青天里打一个霹雳,众人都惊倒了!起来看时,牀上不见了那娘子,只见明晃晃一堆银子。众人向前看了道:「好了。」计数四十九锭。众人道:「我们将银子去见大尹也罢。」扛了银子,都到临安府。 |
27 | 何立将前事禀覆了大尹。大尹道:「定是妖怪了。也罢,邻人无罪回家。」差人送五十锭银子与邵太尉处,开个缘由,一一禀覆过了。许宣照「不应得为而为之事。理重者决杖免刺,配牢城营做工,满日疏放,牢城营乃苏州府管下。李募事因出首许宣,心上不安,将邵太尉给赏的五十两银子尽数付与小舅作为盘费。李将仕与书二封,一封与押司范院长,一封与吉利桥下开客店的王主人。 |
28 | 许宣痛哭一场,拜别姐夫姐姐,带上行枷,两个防送人押著,离了杭州到东新桥,下了航船。 |
29 | 不一日,来到苏州。先把书会见了范院长井王主人。王主人与他官府上下使了钱,打发两个公人去苏州府,下了公文,交割了犯人,讨了回文,防送人自回。范院长、王主人保领许宣不入牢中,就在王主人门前楼上歇了。许宣心中愁问,壁上题诗一首: |
30 | 独上高楼望故乡,愁看斜日照纱窗。 |
31 | 平生自是真诚士,谁料相逢妖媚娘。 |
32 | 白白不知归甚处?青青那识在何方? |
33 | 抛离骨肉来苏地,思想家中寸断肠! |
34 |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又在王主人家住了半年之上。忽遇九月下旬,那王主人正在门首闲立,看街上人来人往。只见远远一乘轿子,旁边一个丫鬟跟著,道:「借问一声,此间不是王主人家么?」王主人汪忙起身道:「此间便是。你寻谁人?丫鬟道:「我寻临安府来的许小乙官人。」主人道:「你等一等,我便叫他出来。」这乘轿子便歇在门前。王主人便入去,叫道:「小乙哥,有人寻你。」许宣听得,急走出来,同主人到门前看时,正是青青跟著,轿于里坐著白娘子。许宣见了,连声叫道:「死冤家!自被你盗了官库银子,带累我吃了多少苦,有屈无伸。如今到此地位,又赶来做甚么?可羞死人!」那白娘子道:「小乙官人不要怪我,今番特来与你分辩这件事。我且到主人家里面与你说。」 |
35 | 白娘子叫青青取了包裹下轿。许宣道:「你是鬼怪,不许入来!」挡住了门不放他。那白娘子与主人深深道了个万福,道:「奴家不相瞒,主人在上,我怎的是鬼怪?衣裳有缝,对日有影。不幸先夫去世,教我如此被人欺负。做下的事,是先失日前所为,非干我事。如今怕你怨畅我,特地来分说明白了,我去也甘心。」 |
36 | 主人道:「且教娘子人来坐了说。」那娘子道:「我和你到里面对主人家的妈妈说。」门前看的人,自都散了。 |
37 | 许宣入到里面,对主人家并妈妈道:「我为他偷了官银子事。如此如此,因此教我吃场官司。如今又赶到此,有何理说?白娘子道:「先夫留下银子,我好意把你,我也不知怎的来的?」许宣道:「如何做公的捉你之时,门俞都是垃圾,就帐子里一响不见了你?」白娘子道:「我听得人说你为这银子捉了去,我怕你说出我来,捉我到官,妆幌子羞人不好看。我无奈何,只得走去华藏寺前姨娘家躲了;使人担垃圾堆在门前,把银子安在牀上,央邻舍与我说谎。」许宣道:「你却走了去,教我吃官事!」白娘子道:「我将银子安在牀上,只指望要好,那里晓得有许多事情?我见你配在这里,我便带了些盘缠,搭船到这里寻你。如今分说都明白了,我去也。敢是我和你前生没有夫妻之分!」那王主人道:「娘子许多路来到这里,难道就去?且在此间住几日,却理会。」青青道:「既是主人家再三劝解,娘子且住两日,当初也曾许嫁小乙官人。」白娘子随口便道:「羞杀人,终不成奴家没人要?只为分别是非而来。」王主人道:「既然当初许嫁小乙哥,却又回去?且留娘子在此。」打发了轿子,不在话下。 |
38 | 过了数日、白娘子先自奉承好了主人的妈妈。那妈妈劝主人与许宣说合,还定十一月十一日成亲,共百年谐老。光阴一瞬,早到吉日良时。白娘子取出银两,央王主人办备喜筵,二人拜堂结亲。酒席散后,共人纱厨。白娘子放出迷人声态,颠驾倒凤,百媚千娇,喜得许宣如遇神仙,只恨相见之晚。正好欢娱,不觉金鸡三唱,东方渐白。正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
39 | 自此日为始,夫妻二人如鱼似水,终日在王主人家快乐昏迷缠定。日往月来,又早半年光景,时临春气融和,花开如锦,车马往来,街坊热闹。许宣问主人家道:「今日如何人人出去闲游,如此喧嚷?」主人道:「今日是二月半,男子妇人,都去看卧佛,你也好去承天寺里闲走一遭。」许宣见说,道:「我和妻子说一声,也去看一看。」许宣上楼来,和白娘子说:「今日二月半,男子妇人都去看卧佛,我也看一看就来。有人寻说话,回说不在家,不可出来见人。」白娘子道:「有甚好看;只在家中却不好?看他做甚么?」许宣道:「我去闲耍一遭就回。不妨。」 |
40 | 许宣离了店内,有几个相识,同走到寺里看卧佛。绕廊下各处殿上观看了一遭,方出寺来,见一个先生,穿著道袍,头戴逍遥中,腰系黄丝縧,脚著熟麻鞋,坐在寺前卖药,散施符水。许宣立定了看。那先生道:「贫道是终南山道士,到处云游,散施符水,救人病患灾厄,有事的向前来。」那先生在人丛中看见许宣头上一道黑气,必有妖怪缠他,叫道:「你近来有一妖怪缠你,其害非轻!我与你二道灵符,救你性命。一道符三更烧,一道符放在自头发内」许宣接了符,纳头便拜,肚内道:「我也八九分疑惑那妇人是妖怪,真个是实。」谢了先生,迳回店中。 |
41 | 至晚,白娘子与青青睡著了,许宣起来道:「料有三更了!」将一道符放在自头发内,正欲将一道符烧化,只见白娘子叹一口气道:「小乙哥和我许多时夫妻,尚兀自不把我亲热,却信别人言语,半夜三更,烧符来压镇我!你且把符来烧看!」就夺过符来,一时烧化,全无动静。白娘子道:「却如何?说我是妖怪!」许宣道:「不干我事。卧佛寺前一云游先生,知你是妖怪。」白娘子道:「明日同你去看他一看,如何模样的先生。」 |
42 | 次日,白娘子清早起来,梳妆罢,戴了钡环,穿上素净衣服,吩咐青青看管楼上。夫妻二人,来到卧佛寺前。只见一簇人,团团围著那先生,在那里散符水。 |
43 | 只见白娘子睁一双妖眼,到先生面前,喝一声:「你好无礼!出家人在在我丈夫面前说我是一个妖怪,书符来捉我!」那先生回言:「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凡有妖怪,吃了我的符,他即变出真形来。」那白娘子道:「众人在此,你且书符来我吃看!」那先生书一道符,递与白娘子。白娘子接过符来,便吞下去。众人都看,没些动静。众人道:「这等一个妇人,如何说是妖怪?」众人把那先生齐骂。那先生骂得口睁眼呆,半晌无言,惶恐满面。白娘子道:「众位官人在此,他捉我不得。我自小学得个戏术,且把先生试来与众人看。」只见白娘子口内哺哺的,不知念些甚么,把那先生却似有人擒的一般,缩做一堆,悬空而起。众人看了齐吃一惊。许宣呆了。娘子道:「若不是众位面上,把这先生吊他一年。」白娘子喷口气,只见那先生依然放下,只恨爹娘少生两翼,飞也似走了。众人都散了。夫妻依旧回来,不在话下。日逐盘缠,都是白娘子将出来用度。正是夫唱妇随,朝欢暮乐。 |
44 | 不觉光阴似箭,又是四月初八日,释迪佛生辰。只见街市上人擡著柏亭浴佛,家家布施。许宣对王主人道:「此间与杭州一般。」只见邻舍边一个小的,叫做铁头,道:「小乙官人,今日承天寺里做佛会,你去看一看。」许宣转身到里面,对白娘子说了。白娘子道:「甚么好看,休去!」许宣道:「去走一一遭,散闷则个。」 |
45 | 娘子道:「你要去,身上衣服旧了不好看,我打扮你去。」叫青青取新鲜时样衣服来。许宣著得不长不短,一似像体裁的。戴一顶黑漆头巾,脑后一双白玉环,穿一领青罗道袍,脚著一一双皂靴,手中拿一把细巧百摺描金美人珊瑚坠上样春罗扇,打扮得上下齐整。那娘子吩咐一声,如莺声巧啭道:「丈夫早早回来,切勿教奴记挂!」 |
46 | 许宣叫了铁头相伴,迳到承天寺来看佛会。人人喝彩,好个官人。只听得有人说道:「昨夜周将仕典当库内,不见了四五千贯金珠细软物件。见今开单告官,挨查,没捉人处。」许宣听得,不解其意,自同铁头在寺。其日烧香官人子弟男女人等往往来来,十分热闹。许宣道:「娘子教我早回,去罢。」转身人丛中,不见了铁头,独自个走出寺门来。 |
47 | 只见五六个人似公人打扮,腰里挂著牌儿。数中一个看了许宣,对众人道:「此人身上穿的,手中拿的,好似那话儿。」数中一个认得许宣的道:「小乙官,扇子借我一看。」许宣不知是计,将扇递与公人。那公人道:「你们看这扇子坠,与单上开的一般!」众人喝声:「拿了!」就把许宣一索子●了,好似: |
48 | 数只皂雕追紫燕,一群饿虎咬羊羔。 |
49 | 许宣道:「众人休要错了,我是无罪之人。」众公人道:「是不是,且去府前周将仕家分解!他店中失去五千贯金珠细软、白玉縧环、细巧百招扇、珊瑚坠子,你还说无罪?真赃正贼,有何分说!实是大胆汉子,把我们公人作等闲看成。见今头上、身上、脚上,都是他家物件,公然出外,全无忌惮!」许宣方才呆了,半晌不则声。许宣道:「原来如此。不妨,不妨,自有人偷得。」众人道:「你自去苏州府厅上分说。」 |
50 | 次日大尹升厅,押过许宣见了。大尹审问:「盗了周将仕库内金珠宝物在于何处?从实供来,免受刑法拷打。」许宣道:「禀上相公做主,小人穿的衣服物件皆是妻子白娘子的,不知从何而来,望相公明镜详辨则个!」大尹喝道:「你妻子今在何处?」许宣道:「现在吉利桥下王主人楼上。」大尹即差缉捕使臣袁子明押了许宣火速捉来。 |
51 | 差人袁子明来到王主人店中,主人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做甚么?」许宣道:「白娘子在楼上么?」主人道:「你同铁头早去承天寺里,去不多时,白娘子对我说道:『丈夫去寺中闲耍,教我同青青照管楼上;此时不见回来,我与青青去寺前寻他去也,望乞主人替我照管。出门去了,到晚不见回来。我只道与你去望亲戚,到今日不见回来。」众公人要王主人寻白娘子,前前后后遍寻不见。袁子明将主人捉了,见大尹回话。大尹道:「白娘子在何处?王主人细细禀覆了,道:「白娘子是妖怪。」大尹一一问了,道:「且把许宣监了!」王主人使用了些钱,保出在外,伺候归结。 |
52 | 且说周将仕正在对门茶坊内闲坐,只见家人报道:「金珠等物都有了,在库阁头空箱子内。」周将仕听了,慌忙回家看时,果然有了,只不见了头巾、縧环、扇子并扇坠。周将仕道:「明是屈了许宣,平白地害了一个人,不好。」暗地里到与该房说了,把许宣只间个小罪名。 |
53 | 却说邵太尉使李募事到苏州干事,来王主人家歇。主人家把许宣来到这里,又吃官事,一一从头说了一遍。李募事寻思道:「看自家面上亲眷,如何看做落?只得与他央人情,上下使钱。一日,大尹把许宣一一供招明白,都做在白娘子身上,只做「不合不出首妖怪等事」,杖一百,配三百六十里,押发镇江府牢城营做工。李募事道:「镇江去便不妨,我有一个结拜的叔叔,姓李名克用,在针子桥下开生药店。我写一封书,你可去投托他。」许宣只得问姐夫借了些盘缠,拜谢了王主人并姐夫,就买酒饭与两个公人吃,收拾行李起程。王主人并姐夫送了一程,各自回去了。 |
54 | 且说许宣在路,饥食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日,来到镇江。先寻李克用家,来到针子桥生药铺内。只见主管正在门前卖生药,老将仕从里面走出来。两个公人同许宣慌忙唱个暗道:「小人是杭州李募事家中人,有书在此。」主管接了,递与老将仕。老将仕拆开看了道:「你便是许宣?」许宣道:「小人便是。」李克用教三人吃了饭,吩咐当直的同到府中,下了公文,使用了钱,保领回家。防送人讨了口文,自归苏州去了。 |
55 | 许宜与当直一同到家中,拜谢了克用,参见了老安人。克用见李募事书,说道:「许宜原是生药店中主管。」因此留他在店中做买卖,夜间教他去五条巷卖豆腐的王公楼上歇。克用见许宣药店中十分精细,心中欢喜。原来药铺中有两个主管,一个张主管,一个赵主管。赵主管一生老实本分。张主管一生克剥奸诈,倚著自老了,欺侮后辈。见又添了许宣,心中不悦,恐怕退了他;反生好计,要嫉妒他。 |
56 | 忽一日,李克用来店中闲看,问:「新来的做买卖如何?」张主管听了心中道:「中我机谋了!」应道:「好便好了,只有一件,……」克用道:「有甚么一件?」 |
57 | 老张道:「他大主买卖肯做,小主儿就打发去了,因此人说他不好。我几次劝他,不肯依我。」老员外说:「这个容易,我自吩咐他便了,不怕他不依。」赵主管在旁听得此言,私对张主管说道:「我们都要和气。许宣新来,我和你衫管他才是。有不是宁可当面讲,如何背后去说他?他得知了,只道我们嫉妒。」老张道:「你们后生家,晓得甚么!」天已晚了,各回下处。赵主管来许宣下处道:「张主管在员外面前嫉妒你,你如今要愈加用心,大主小主儿买卖,一般样做。」许宣道:「多承指数。我和你去闲酌一杯。」二人同到店中,左右坐下。酒保将要饭果碟摆下,二人吃了几杯。赵主管说:「老员外最性直,受不得触。你便依随他生性,耐心做买卖。」许宣道:「多谢老兄厚爱,谢之不尽。」又饮了两杯,天色晚了。赵主管道:「晚了路黑难行,改日再会。」许宣还了酒钱,各自散了。 |
58 | 许宣觉道有杯酒醉了,恐怕冲撞了人,从屋檐下回去。正走之间,只见一家楼上推开窗,将熨斗播灰下来,都倾在许宣头上。立住脚,便骂道:「淮家泼男女,不生眼睛,好没道理!」只见一个妇人,慌忙走下来道:「官人休要骂,是奴家不是,一时失误了,休怪!」许宣半醉,擡头一看,两眼相观,正是白娘子。许宣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无明火焰腾腾高起三千丈,掩纳不住,便骂道:「你这贼贱妖精,连累得我好苦!吃了两场官事!」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
59 | 许宣道:「你如今又到这里,却不是妖怪?」赶将人去,把白娘子一把拿住道:「你要官休私休!」白娘子陪著笑面道:「丈夫,『一夜夫妻百日恩」和你说来事长。你听我说:当初这衣服,都是我先夫留下的。我与你恩爱深重,教你穿在身上,恩将仇报,反成吴、越?许宣道:「那日我回来寻你,如何不见了」主人都说你同青青来寺前看我,因何又在此间?」白娘子道:「我到寺前,听得说你被捉了去,教青青打听不著,只道你脱身走了。怕来捉我,教青青连忙讨了一只船,到建康府娘舅家去,昨日才到这里。我也道连累你两场官事,还有何面目见你!你怪我也无用了。情意相投,做了夫妻,如今好端端难道走开了?我与你情似太山,恩同东海,誓同生死,可看日常夫妻之面,取我到下处,和你百年偕老,却不是好!」许宣被白娘子一骗,回嗔作喜,沉吟了半晌,被色迷了心胆,留连之意,不回下处,就在白娘子楼上歇了。 |
60 | 次日,来上河五条巷王公楼家,对王公说:「我的妻子同丫鬟从苏州来到这里。」一一说了,道:「我如今搬回来一处过活。」王公道:「此乃好事,如何用说。」 |
61 | 当日把白娘子同青青撒来王公楼上。次日,点茶请邻舍。第三日,邻舍又与许宣接风。酒筵散了,邻舍各自回去,不在话下。第四日,许宣早起梳洗已罢,对白娘子说:「我去拜谢东西邻舍,去做买卖去也;你同青青只在楼上照管,切勿出门!」吩咐已了,自到店中做买卖,早去晚回。不觉光阴迅速,日月如梭,又过一月。 |
62 | 忽一日,许宣与白娘商量,去见主人李员外妈妈家眷。白娘子道:「你在他家做主管,去参见了他,也好卧常走动。到次日,雇了轿子,迳进里面请白娘子上了轿,叫王公挑了盒儿,丫鬟青青跟随,一齐来到李员外家。下了轿子,进到里面,请员外出来。李克用连忙来见,白娘子深深道个万福,拜了两拜,妈妈也拜了两拜,内眷都参见了。原来李克用年纪虽然高大,却专一好色,见了白娘子有倾国之姿,正是: |
63 | 三魂不附体,七魄在他身。 |
64 | 那员外目不转睛,看白娘子。当时安排酒饭管待。妈妈对员外道:「好个伶俐的娘子!十分容貌,温柔和气,本分老成。」员外道:「便是杭州娘子生得俊俏。」饮酒罢了,白娘子相谢自回。李克用心中思想:「如何得这妇人共宿一宵?」眉头一簇,计上心来,道:「六月十三是我寿诞之日,不要慌,教这妇人著我一个道儿。」 |
65 | 不觉乌飞兔走,才过端午,又是六月初间。那员外道:「妈妈,十三日是我寿诞,可做一个筵席,请亲眷朋友闲耍一日,也是一生的快乐。」当日亲眷邻友主管人等,都下了请帖。次日,家家户户都送烛面手帕物件来。十三日都来赴筵,吃了一日。次日是女眷们来贺寿,也有甘来个。且说白娘子也来,十分打扮,上著青织金衫儿,下穿大红纱裙,戴一头百巧珠翠金银首饰。带了青青,都到里面拜了生日,参见了老安人。东阁下排著筵席。原来李克用是吃虱子留后腿的人,因见白娘子容貌,设此一计,大排筵席。各各传杯弄盏。酒至半酣,却起身脱衣净手。李员外原来预先吩咐腹心养娘道:「若是白娘子登东,他要进去,你可另引他到后面僻净房内去。」李员外设计已定,先自躲在后面。正是: |
66 | 不劳钻穴逾墙事,稳做偷香窃玉人。 |
67 | 只见白娘子真个要去净手,养娘便引他到后面一,间僻净房内去,养娘自回。那员外心中淫乱,捉身不住,不敢便走进去,却在门缝里张。不张万事皆休,则一张那员外大吃一惊,回身便走,来到后边,往后倒了。 |
68 | 不知一命如何,先觉四肢不举! |
69 | 那员外眼中不见如花似玉体态,只见房中蟠著一条吊桶来粗大白蛇,两眼一似灯盏,放出金光来。惊得半死,回身便走,一绊一交。众养娘扶起看时,面青口白。主管慌忙用安魂定魄丹服了,方才醒来。老安人与众人都来看了:道:「你为何大惊小怪做甚么?」李员外不说其事,说道:「我今日起得早了,连日又辛苦了些,头风病发,晕倒了。」扶去房里睡了。众亲眷再入席饮了几杯,酒筵散罢,众人作谢回家。 |
70 | 白娘子回到家中思想,恐怕明日李员外在铺中对许宣说出本相来,便生一条计,一头脱衣服,一头叹气。许宣道:「今日出去吃酒,因何回来叹气?」白娘子道:「丈夫,说不得!李员外原来假做生日,其心不善。因见我起身登东,他躲在里面,欲要好骗我,扯裙扯裤,来调戏我。欲待叫起来,众人都在那里,怕妆幌子。 被我一推倒地,他怕羞没意思,假说晕倒了。这惶恐那里出气〞许宣道:「既不曾好骗你,他是我主人家,出于无奈,只得忍了。这遭休去便了。」白娘子道:「你不与我做主,还要做人?」许宣道:「先前多承姐夫写书,教我投奔他家。亏他不阻,收留在家做主管,如今教我怎的好?」白娘子道:「男于汉!我被他这般欺负,你还去他家做主管?」许宣道:「你教我何处去安身?做何生理?」白娘子道:「做人家主管,也是下贱之事,不如自开一个生药铺。」许宣道:「亏你说,只是那讨本钱?白娘子道:「你放心,这个容易。我明日把些银子,你先去赁了问房子却又说话。」 |
71 | 且说「今是古,古是今」,各处有这般出热的。间壁有一个人,姓蒋名和,一生出热好事。次日,许宣问白娘子讨了些银子,教蒋和去镇江渡口马头上,赁了一间房子,买下一付生药厨柜,陆续收买生药,十月前后,俱已完备,选日开张药店,不去做主管。那李员外也自知惶恐,不去叫他。 |
72 | 许宣自开店来,不匡买卖一口兴一日,普得厚利。正在门前卖生药,只见一个和尚将著一个募缘簿子道:「小僧是金山寺和尚,如今七月初七日是英烈龙王生日,伏望官人到寺烧香,布施些香钱。」许宣道:「不必写名。我有一块好降香,舍与你拿去烧罢。即便开柜取出递与和尚。和尚接了道:「是日望官人来烧香!」打一个问讯去了。白娘子看见道:「你这杀才,把这一块好香与那贼秃去换酒肉吃!」许宣道:「我一片诚心舍与他,花费了也是他的罪过。」 |
73 | 不觉又是七月初七日,许宣正开得店,只见街上闹热,人来人往。帮闲的蒋和道:「小乙官前日布施了香,今日何不去寺内闲走一遭?」许宣道:「我收拾了,略待略待。和你同去。」蒋和道:「小人当得相伴。」许宣连忙收拾了,进去对白娘子道:「我去金山寺烧香,你可照管家里则个。」白娘子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去做甚么?」许宣道:「一者不曾认得金山寺,要去看一看;二者前日布施了,要去烧香。」白娘子道:「你既要去,我也挡你不得,也要依我三件事。」许宣道:「那三件?」白娘子道:「一件,不要去方丈。内去;二件,不要与和尚说话:三件,去了就回,来得迟,我便来寻你也。」许宣道:「这个何妨,都依得。」当时换了新鲜衣服鞋袜,袖了香盒,同蒋和迳到江边,搭了船,投金山寺来。先到龙王堂烧了香,绕寺闲走了一遍,同众人信步来到方丈门前。许宣猛省道:「妻子吩咐我休要进方丈内去。立住了脚,不进去。蒋和道:「不妨事,他自在家中,回去只说不曾去便了。」说罢,走入去,看了一回,便出来。 |
74 | 且说方丈当中座上,坐著一个有德行的和尚,眉清目秀,圆顶方袍,看了模样,确是真僧。一见许宣走过,便叫侍者:「快叫那后生进来。」恃者看了一回,人千人万,乱滚滚的,又不认得他,回说:「不知他走那边去了?」和尚见说,持了掸杖,自出方丈来,前后寻不见,复身出寺来看,只见众人都在那里等风浪静了落船。那风浪越大了,道:「去不得。」正看之间,只见江心里一只船飞也似来得快。 |
75 | 许宣对蒋和道:「这船大风浪过不得渡,那只船如何到来得快!」正说之间,船已将近。看时,一个穿白的妇人,一个穿青的女子来到岸边。仔细一认,正是白娘子和青青两个。许宣这一惊非校白娘子来到岸边,叫道:「你如何不归?快来上船!」许宣却欲上船,只听得有人在背后喝道:于业畜在此做甚么?许宣回头看时,人说道:「法海禅师来了!」禅师道:「业畜,敢再来无礼,残害生灵!老僧为你特来。」白娘子见了和尚,摇开船,和青青把船一翻,两个都翻下水底去了。许宣回身看著和尚便拜:「告尊师,救弟子一条草命!」禅师道:「你如何遇著这妇人?」许宣把前项事情从头说了一遍。禅师听罢,道:「这妇人正是妖怪,汝可速回杭州去,如再来缠汝,可到湖南净慈寺里来寻我。有诗四句: |
76 | 本是妖精变妇人,西湖岸上卖娇声。 |
77 | 汝国不识这他计,有难湖南见老僧。 |
78 | 许宣拜谢了法海禅师,同蒋和下了渡船,过了江,上岸归家。白娘子同青青都不见了,方才信是妖精。到晚来,教蒋和相伴过夜,心中昏闷,一一夜不睡。次日早起,叫蒋和看著家里,却来到针子桥李克用家,把前项事情告诉了一遍。李克用道:「我生日之时,他登东,我撞将去,不期见了这妖怪,惊得我死去;我又不敢与你说这话。既然如此,你且搬来我这里住著,别作道理。许宣作谢了李员外,依旧搬到他家。不觉住过两月有馀。 |
79 | 忽一日立在门前,只见地方总甲吩咐排门人等,俱要香花灯烛迎接朝廷恩赦。原来是宋高宗策立孝宗,降赦通行天下,只除人命大事,其馀小事,尽行赦放回家。许宣遇赦,欢喜不胜,吟诗一首,诗云: |
80 | 感谢吾皇降赦文,网开三面许更新。 |
81 | 死时不作他邦鬼,生日还为旧土人。 |
82 | 不幸逢妖愁更甚,何期遇宵罪除根。 |
83 | 归家满把香焚起,拜谢乾坤再造恩。 |
84 | 许宣吟诗已毕,央李员外衙门上下打点使用了钱,见了大尹,给引还乡。拜谢东邻西舍,李员外妈妈合家大孝二位主管,俱拜别了。央帮闲的蒋和买了些土物带回杭州。来到家中,见了姐夫姐姐,拜了四拜。李募事见了许宣,焦躁道:「你好生欺负人!我两遭写书教你投托人,你在李员外家娶了老小,不直得寄封书来教我知道,直恁的无仁无义!」许宣说:「我不曾娶妻校」姐夫道:「见今两日前,有一个妇人带著一个丫鬟,道是你的妻子。说你七月初七日去金山寺烧香,不见回来。那里不寻到?直到如今,打听得你回杭州,同丫鬟先到这里等你两日了。教人叫出那妇人和丫鬟见了许宣。许宣看见,果是白娘子、青青。许宣见了,目睁口呆,吃了一惊,不在姐夫姐姐面前说这话本,只得任他埋怨了一常李募事教许宣共白娘子去一间房内去安身。许宣见晚了,怕这白娘子,心中慌了,不敢向前,朝著白娘子跪在地下道:「不知你是何神何鬼,可饶我的性命!」白娘子道:「小乙哥,是何道理?我和你许多时夫妻,又不曾亏负你,如何说这等没力气的话。」许宣道:「自从和你相识之后,带累我吃了两场官司。我到镇江府,你又来寻我。前日金山寺烧香,归得迟了,你和青青又直赶来。见了禅师,便跳下江里去了。我只道你死了,不想你又先到此。望乞可怜见,饶我则个!」白娘子圆睁怪眼道:「小乙官,我也只是为好,谁想到成怨本!我与你平生夫妇,共枕同袋许多恩爱,如今却信别人闲言语,教我夫妻不睦。我如今实对你说,若听我言语喜喜欢欢,万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满城皆为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脚踏浑波,皆死于非命。」惊得许宣战战兢兢,半晌无言可答,不敢走近前去。青青劝道:「官人,娘子爱你杭州人生得好,又喜你恩情深重。听我说,与娘子和睦了,休要疑虑。」许宣吃两个缠不过,叫道:「却是苦那!」只见姐姐在天井里乘凉,听得叫苦,连忙来到房前,只道他两个儿厮闹,拖了许宣出来。白娘子关上房门自睡。 |
85 | 许宣把前因后事,一一对姐姐告诉了一,遍。却好姐夫乘凉归房,姐姐道:「他两口儿厮闹了,如今不知睡了也未,你且去张一张了来。」李募事走到房前看时,里头黑了,半亮不亮,将舌头舔破纸窗,不张万事皆休,一张时,见一条吊桶来大的蟒蛇,睡在牀上,伸头在天窗内乘凉,鳞甲内放出白光来,照得房内如同白日。吃了一惊,回身便走。来到房中,不说其事,道:「睡了,不见则声。」许宣躲在姐姐房中,不敢出头,姐夫也不问他。过了一夜。 |
86 | 次日,李募事叫许宣出去,到僻静处问道:「你妻子从何娶来?实实的对我说,不要瞒我,自咋夜亲眼看见他是一条大白蛇,我怕你姐姐害怕,不说出来。」 |
87 | 许宣把从头事,--对姐夫说了一遍。李募事道:「既是这等,白马庙前一个呼蛇甄先生,如法捉得蛇,我问你去接他。」二人取路来到臼马历前,只见戴先生正立在门口。二人道:「先生拜揖。」先生道:「有何见谕?」许宣道:「家中有一条大蟒蛇,想烦一捉则个!」先生道:「宅上何处广许宣道:)过军将桥黑珠儿巷内李募事家便是。」取出一两银子道:「先生收了银子,待捉得蛇另又相谢。」先生收了道:「二位先回,小子便来。」李募事与许宣自回。 |
88 | 那先生装了一瓶雄黄药水,一直来到黑珠儿巷门,间李募事家。人指道:「前面那楼子内便是。」先生来到门前,揭起帘子,咳嗽一声,并无一个人出来。 |
89 | 敲了半晌门,只见一个小娘子出来问道:「寻谁家?」先生道:「此是李募事家么?」小娘子道:「便是。」先生道:「说宅上有一条大蛇,却才二位官人来请小子捉蛇。」小娘子道:「我家那有大蛇?你差了。」先生道:「官人先与我一两银子,说捉了蛇后,有重谢。」白娘子道:「没有,休信他们哄你。先生道:「如何作耍?」白娘子三回五次发落不去,焦躁起来,道:「你真个会捉蛇?只怕你捉他不得!」戴先生道:「我祖宗七八代呼蛇捉蛇,量道一条蛇有何难捉!」娘子道:「你说捉得,只怕你见了要走!」先生道:「不走,不走!如走,罚一锭白银。」娘子道:「随我来。」到天井内,那娘子转个湾,走进去了。那先生手中提著瓶儿,立在空地上,不多时,只见刮起一阵冷风,风过处,只见一一条吊桶来大的蟒蛇,连射将来,正是: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 |
90 | 且说那戴先生吃了一惊,望后便倒,雄黄罐儿也打破了,那条大蛇张开血红大口,露出雪白齿,来咬先生。先生慌忙爬起来,只恨爹娘少生两脚,一口气跑过桥来,正撞著李募事与许宣。许宣道:「如何?」那先生道:「好教二位得知,……」把前项事,从头说了一遍,取出那一两银子付还李募事道:「若不生这双脚,连性命都没了。二位自去照顾别人。」急急的去了。许宣道:「姐夫,如今怎么处?」李募事道:「眼见实是妖怪了。如今赤山埠前张成家欠我一千贯钱,你去那里静处,讨一间房儿住下。那怪物不见了你,自然去了。」许宣无计可奈,只得应承。同姐夫到家时,静悄悄的没些动静。李募事写了书贴,和票子做一封,教许宣往赤山埠去。只见白娘子叫许宣到房中道:「你好大胆,又叫甚么捉蛇的来! |
91 | 你若和我好意,佛眼相看;若不好时,带累一城百姓受苦,都死于非命!」许宣听得,心寒胆战,不敢则声。将了票子,闷闷不已。来到赤山埠前,寻著了张成。随即袖中取票时,不见了,只叫得苦。慌忙转步,一路寻回来时,那里见! |
92 | 正闷之间,来到净慈寺前,忽地里想起那金山寺长老法海禅师曾吩咐来:「倘若那妖怪再来杭州缠你,可来净慈寺内来寻我。」如今不寻,更待何时?急入寺中,问监寺道:「动问和尚,法海禅师曾来上刹也未?」那和尚道:「不曾到来。」 |
93 | 许宣听得说不在,越闷,折身便回来长桥堍下,自言自语道:「『时衰鬼弄人,我要性命何用?看著一湖清水,却待要跳!正是:阎王判你三更到,定不容人到四更。 |
94 | 许宣正欲跳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男子汉何故轻生?死了一万口,只当五千双,有事何不问我!」许宣回头看时,正是法海禅师,背驮衣钵,手提禅杖,原来真个才到。也是不该命尽,再迟一碗饭时,性命也休了。许宣见了禅师,纳头便拜,道:「救弟子一命则个!」禅师道:「这业畜在何处?」许宣把上项事一一诉了,道:「如今又直到这里,求尊师救度一命。」禅师于袖中取出一个钵孟,递与许宣道:「你若到家,不可教妇人得知,悄悄的将此物劈头一罩,切勿手轻,紧紧的按住,不可心慌,你便回去。」 |
95 | 且说许宣拜谢了禅师,口家。只见白娘子正坐在那里,口内喃喃的骂道:「不知甚人挑拨我丈夫和我做冤家,打听出来,和他理会!」正是有心等了没心的,许宣张得他眼慢,背后悄悄的,望白娘子头上一罩,用尽平生气力纳祝不见了女子之形,随著钵盂慢慢的按下,不敢手松,紧紧的按祝只听得钵盂内道:「和你数载夫妻,好没一些儿人情!略放一放!」许宣正没了结处,报道:「有一个和尚,说道:『要收妖怪。』」许宣听得,连忙教李募事请禅师进来。来到里面,许宣道:「救弟子则个!」不知禅师口里念的甚么。念毕,轻轻的揭起钵盂,只见白娘子缩做七八寸长,如傀儡人像,双眸紧闭,做一堆儿,伏在地下。禅师喝道:「是何业畜妖怪,怎敢缠人?可说备细!」白娘子答道:「禅师,我是一条大蟒蛇。因为风雨大作,来到西湖上安身,同青青一处。不想遇著许宣,春心荡漾,按纳不祝一时冒犯天条,却不曾杀生害命。望禅师慈悲则个!」禅师又问:「青青是何怪?」白娘子道:「青青是西湖内第三桥下潭内千年成气的青鱼。一时遇著,拖他为伴。他不曾得一日欢娱,并望禅师怜悯!」禅师道:「念你千年修炼,免你一死,可现本相!」白娘子不肯。禅师勃然大怒,口中念念有词,大喝道:「揭谛何在?快与我擒青鱼怪来,和白蛇现形,听吾发落!」须臾庭前起一阵狂风。风过处,只闻得豁刺一声响,半空中坠下一个青鱼,有一丈多长,向地拨刺的连跳几跳,缩做尺馀长一个小青鱼。看那白娘子时,也复了原形,变了三尺长一条白蛇,兀自昂头看著许宣。禅师将二物置于钵盂之内,扯下相衫一幅,封了钵盂口。拿到雷峰寺前,将钵盂放在地下,令人搬砖运石,砌成一塔。后来许宣化缘,砌成了七层宝塔,千年万载,白蛇和青鱼不能出世。 |
96 | 且说禅师押镇了,留惕四句: |
97 | 西湖水乾,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
98 | 法海禅师言渴毕。又题诗八句以劝后人: |
99 | 奉功世人体爱色,爱色之人被色迷。 |
100 | 心正自然邪不扰,身端忽有恶来欺? |
101 | 但看许宣因爱色,带累官司惹是非。 |
102 | 不是老僧来救护,白蛇吞了不留些。 |
103 | 法海禅师吟罢,各人自散。惟有许宣情愿出家,礼拜禅师为师,就雷峰塔披剃为僧。修行数年,一夕坐化去了。众僧买龛烧化,造一座骨塔,千年不朽,临去世时,亦有诗八句,留以警世,诗曰: |
104 | 祖师度我出红尘,铁树开花始见春。 |
105 | 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 |
106 | 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 |
107 | 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