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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4-第五回廖軍畢軍大評議蘇社錫社各經營

《4-第五回廖軍畢軍大評議蘇社錫社各經營》[View] [Edit] [History]

1 太太臥宮地位內,搜尋有無殘銅廢鐵,傴僂在地。保正走來叫喊,不許老婆揠扒,那江北婆一嚇,將手中竹夾一挑,天下事無巧不成書,挑出金光耀目的幾絛金條。那保正原想藏匿,無如年初四城內出來看客不少,保正豈敢藏匿,隨即喝退江北老婆,走過來一看,目定神呆。不是別樣,乃燦燦黃白物也!看了摳下身去,把手細翻,金銀不少,遂即檢了兩錠藏在身邊,趕進城來報縣得功;一面吩咐家中人看守。他趕到縣衙,直進宅門,看門人見是著役保正,隨即稟報縣官。此時縣官姜老爺,正在上房與太大對腳背吃中飯,年初頭上燒的年東,雞呀鴨呀肉呀魚呀糟貨呀,擺得滿枱滿桌。太大齊巧夾了一塊肥鴨,送與老爺飯碗上,姜老爺笑迷迷接了,自己亦夾了一塊嫩雞,敬還太太,好算得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好夫妻了。看宅門的心腹二太爺,名叫連貴,那連貴素日穿房入戶,不避什麼的,所以今朝看見有人來稟事,馬上進來稟報姜老爺,得知上方山那邊來的人。這是撫台公事,如何敢半絲怠慢?保正進城來,一定有緊急事情。聽了連貴稟報,立即丟落飯碗,連搭太太敬的一塊壯鴨也來不及吃,連忙三步兩跨的走到簽押房來。宅門二太爺喚胥門橫塘保正進見,那保正走進簽押房,打了簽請過安,隨手把上項事情一一稟告,然後在懷中揠出兩錠燒殘的金銀呈上。姜霞初看了,翻來覆去的再看了幾遍,說:「汝速即回去,把火燒場看守,以免旁人盜取。」保正回答:「已經飭家中老婆兒女看守。」姜知事點頭,說:「你辦事能幹,將來重賞。」保正聽了,又是贊他能幹,又是將來重賞,這快活那裡描畫得出。姜知縣既得發見金銀之信,隨喚衙門中幾個心腹,一同與橫塘保正前去保護,自己再入上房,將上項事告與太太知曉。太大自然迷花眼笑,恭賀老爺高升有望。姜知縣趕緊吃了一些飯,喚站班伺候上轅辦公。一霎間六房三班齊集大堂上,擊鼓打點,縣官坐轎上轅,見了撫台大人,跪安之後,隨即稟知上方山發現金銀,即袖出金銀錠兩隻。湯公了看大喜,囑姜知縣速即出城到上方山,所有火燒場上發見之金銀,盡數掘出送歸本院,再作別用。姜霞初奉命之下,不敢逗留,隨即出城,將火燒場上之金銀盡行掘出,用船載入城來,上院交納。用天平一秤,足有二萬餘兩,內中黃金一千三百兩,其餘那是白銀。湯撫台吩咐送交藩庫收貯,一面與紹興師爺商量:城內養老院前樓空廢,城內外孤兒寡婦實多,現在既有此二萬銀子,正可收養寡婦孤兒,經費有著,可以開支。即日召集紳士同議,大家非常忻喜,不日興工,將養老院之前屋修理,出示招收孤兒,自一歲至八歲者少年;寡婦自願清節守貞者。告示一出,報名者紛至杳來,十日不到,二百人早已滿額。後至者無處安插,湯公心有不忍,因此另造清節堂於虎邱山對河,專收寡婦。其養老院之前樓,則專收孤兒。開創之日,湯公手寫「老安少懷」匾額,懸諸門口,並書一聯分挂左右,文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城中百姓莫不稱誦賢德,口碑載道。上方山任其荒蕪。
2 最是奇怪事體,自從上方山燒滅之後,下纖埠褚家哺坊裏新婦病也好了,所有巫覡三百六十三人,與廟祝魏阿狗,盡行由三縣審過一堂,親族鄉鄰出具保給釋放。這一件公事至此,作一個結束,萬民戴德,為立石坊於胥門接官亭下,題曰「民不能忘」。從此湯公又要整理屬下六十三州縣,考察勤惰貪廉,各加按說,奏明升黜。自有太倉州嘉定縣陸稼書先生之事。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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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焚毀神廟,痛責師巫,鋤邪納正,為民除暴。湯撫台的是不凡宰才。觀其焚廟得金,半錢不私,移築院墅,養孤撫寡,清、慎、勤三字,湯撫台足當之矣!
5 三百巫覡生死間不容發,得知縣一言始免於死,情殊艱險,文筆亦極寫其緊迫之致。
6 姜老爺為公忘餐,其關心國事之忱,正與湯撫台相同。有此清廉之宰,滿清烏得不興。
7 第十三回 建石坊循吏得賢名 遞狀紙酒鬼告忤逆
8 卻說湯公奏毀五通淫祀,並添設養老恤孤安節等院,惠及閭閻,萬民稱戴。大家集資,為建石坊,以旌表其德。湯公上任以來,事事躬親,絕不假手於胥吏,所有六十三州縣官,人人敬畏,個個寅恭。審理民刑案件,不敢稍有疏忽。三首縣同在一城,更加難做,即遠隔百里及數百里外者,雖屬迢遙,然耳目亦易,每逢三月必考查一周。時有太倉州底下嘉定縣,僻處海隅,民俗素稱強悍,近海居民大抵野蠻無理,歷任知縣官到任,終無三年滿任而去,休說連任到六年九年。自從陸稼書到任以來,民風大變,幾幾乎像孔子治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安居樂業,揖讓而治。書中說起陸稼書先生,雙名隴其,表字稼書,原籍浙江嘉興府平湖縣人氏,進士出身,大挑考選知縣,特授嘉定陸知縣。一上任,就將宿案結清,罰則罰,打則打,放則放,斷得清清楚楚,一絲不錯。滿縣傳播出去,以為從來所未有,現在到了一個清官,官既廉明,民自醒悟。
9 有一日來了一件告忤逆的案子,陸官正在內堂與夫人擘麻上機,忽聽得大堂上冬冬鼓聲敲動,必是擊鼓伸寃叫喊的大案件,若是小小案情,決不擊大堂之鼓。陸官一聽外堂鼓聲響亮,接連冬冬不斷,明知緊急公事,遂即丟掉手中麻線,別了夫人,獨自升堂,也不傳喚六房書吏、三班皂役。陸官坐在暖合里,看那人正在擊鼓拚命的敲打個不住,滿頭大汗,陸官暗暗好笑:他來擊鼓,一定有大大事情,否則何致擊鼓告狀呢?遂即喚住了他。這告狀人回轉頭來,一看是知縣大老爺,倒吃了一驚,遂即停手,趨上一步,跪在地下,叩頭如搗蒜相仿,叩個不止。也無稟單,不知他為了何事,遂問那人:「你今日來衙擊鼓,速將稟單呈來。」那人回道:「老爺聽稟,小人姓趙名叫灶虎,年紀五十九歲,種田賣藕為業。老家婆錢氏,年紀五十七歲,所養兒女四人,兩男兩女。長男已於十年前死了,兩女均已出嫁,膝下獨剩第二孩兒,名叫金龍,年紀二十三歲,上年討親苗氏。金龍作泥水匠為業,並不種田,自從娶妻之後,聽了老婆枕邊言語,即將小人老夫妻二人的供養,漸漸缺少起來。去年春裏,老妻一病嗚呼,小人把他安葬了,自己又生了一場病,腿上生了一個癤,不能行動,以致田也不能種,藕也不能賣,各種小生意均無力去做,坐臥家中。小人的兒婦時時毒罵,連一日三餐都不給,自己吃魚吃肉。昨日竟敢把小人打起來,他們平日凶橫,所以鄉鄰也不敢來勸。小人年老有病,如何受得起?兒媳痛打,一時忿不可遏,無處伸寃,所以斗膽前來擊鼓告狀。曉得大老爺明鏡高懸,請求大老爺為小人作主。」語罷,又連連叩了幾個頭。陸官聽他訴說了一番,其語言之間,好像背熟書的模樣。命他立起,對他從頭至腳細細看了一遍,只見他頭戴破氈帽,身著舊衣服,滿身油光,腳上鞋子也是頭穿底落,面上露出懶惰神氣,像貪吃怕做不長進的老年人模樣。陸官看了這人的架形,察言觀色,早知二三。然後問道:「趙灶虎,兒子趙金龍,此刻在何處?」灶虎答道:「此刻去做手藝去了,不在家中。」陸知縣點點頭說:「你既要告兒子的忤逆,須歸去補寫稟單上來,方可出票提人。不能全憑你一口空話作為算數,快快下去補狀,再來縣告可也。」趙灶虎興匆匆叩了幾個頭,下堂出衙門去了。
10 此時六房三班,看見本官獨自坐堂,大家希奇,只得站班伺候。今見告忤逆的老人出去了,照例打鼓退堂。陸官走進二堂,獨自思量:看這趙灶虎行景,身上骯髒,口中酒氣直噴,言語無禮次,非是個善良之徒。雖然是來告做兒子忤逆,且待傳提他兒子到來,看他如何說法,再定辦法。看官,你曉得陸先生的做官,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說出來也是笑話:衙門裡也無錢穀師爺、刑名師爺、朱筆師爺、墨筆師爺,也無文案二爺、宅門二爺、著身二爺、親隨二爺,獨自知縣一個孤家寡人,外邊六房書吏三班皂役,都教他們去做生意的做生意,種田地的種田地,萬一有公事,然後再去挨戶叫來。所以一個嘉定縣衙門,冷清清竟像了一只土地廟,訟庭中大堂、二堂直到內廳、花廳、上房,天井裡的青草高高,長得與人一樣齊,好似百年衰敗的墳堂屋相仿。知縣官自己無事,在花廳上讀史記漢書、春秋左傳,閒下來寫了各種勸人為善的大小告示,四言呀六言呀,通俗白話,毫無官樣文章氣息。每種告示,寫好了自己拎了漿糊桶,拿了棕刷帚,到橋頭巷口,行人來往熱鬧所在,牆壁上貼起來。官過路人圍攏來觀看,他就一一的告訴他們,有人曉得他是本縣知縣官;本人也有不認識得他的,認到他是善堂裡的老人。若然逢到初一月半,必定清早起,到孔廟裡去拈香、城隍廟裡講鄉約。你想這種州縣官,那裡去尋第二個呢!
11 卻說趙灶虎自從擊鼓叫喊之後,縣官命他須上稟單,他出得衙門,興匆匆搖頭擺尾,先到酒店裏,耀武揚威的弄攤手講張,說:「此番告忤逆,一定准,不必娘舅抱告,看這小畜驢忤逆我老子,今番須得要教他吃些苦頭,方始相信窮爺的手段利害!倒是一樁為難,正經知縣老爺不許我一面之詞,必定要寫呈稟單,恨自家不會寫字,只好去請教橋頭拆字先生了。」趙老在酒店裡吃飽了燒刀,興匆匆走到測字攤頭,把擊鼓告狀事訴說了一番,即托測字先生寫了一張狀子,付了三百銅錢,笑嘻嘻捧了這張狀紙對他看。其實一字不識,倒像從頭至晃翻來覆去的看,說:「做得出出色,先生名不虛傳,江湖才子!」灶虎捧了狀紙,不回家來,一直奔到衙門,要想把老文章抄他一抄,趕到大堂上暖閣半邊堂鼓架上,一望,要想拿起鼓槌又來擊鼓,尋來尋去尋不到。孰知陸官防他再來擊鼓,故而把鼓槌兩根早已取了進內堂。此時趙灶虎尋不著鼓槌,無計可施,東一張西一望,走到大堂天井裡尋可有竹梢木梗。好在這嘉定縣衙門不比別處衙門,總有幾個六房三班衙役聽差,獨有這寶衙門,除卻本官之外,師爺也弗有,差人也少見,真所謂妻子之外孤家寡人罷了。現在灶虎一個人在大堂天井裡尋物事,所以無人禁止他。灶虎尋不著東西,情急智生,賊肚皮裏轉出聰明念頭,拾起一塊大黃磚拾在手裡,重新走到暖閣旁邊堂鼓前,掮起膀子,用足力氣,蓬動蓬動的把黃磚敲鼓。鼓聲起處,驚動了縣官陸大老爺,陸大老爺正在與夫人拿紗錠子上搖車,一聽大堂上又起鼓聲,料想必是那趙灶虎又來告狀,隨即拋卻紗錠子,披了外套,戴好朝冠,穿上布靴,快步走出大堂。一看正是灶虎,忙即喝住了他。灶虎一眼回過頭來,一看見知縣老爺出來,慌忙跪下,身邊摸出狀紙,就是方才請橋頭拆字先生所寫的,呈於陸知縣。陸公接過來一看,真要笑煞人——寫得七弗搭八,連頭弗搭尾巴,別字聯篇,無非說來說去,說兒子忤逆,要請知縣嚴辦的意思。陸公看過之後,內中情節明白,隨即傳喚差役:先把趙灶虎押起來,然後退入內堂。這位陸老爺既無刑名師爺,又無朱墨筆書吏,事事親身下降,走到書案裏提起紅黑筆來,寫了一張提單:速提趙灶虎兒子金龍。差快皂兩人,捧了提票,立提趙金龍。
12 可憐這趙金龍,日夜勤儉作工,要撐扶這家門戶。生身父貪吃懶做,吃飽宕空筲箕飯,終年游玩浪蕩,還要七更八調,對兒子媳婦橫不好、豎弗好,弄得兒媳走頭無路。有時吃飽燒酒罵鄉鄰,空來下小茶館裡賭銅鈿,現在弗稱心,居然告起忤逆來。今朝縣裏差了張千、李萬、丁得勝三個差役,拿了公事,到趙家村來提人。那趙金龍早有所聞:老子在縣裡告他忤逆不孝,但是處境貧乏,要做孝子亦做不來,只得聽其自然。此刻三個差役登門,喝六呼吆,嚇得他妻兒老小屁滾尿流,雞鳴狗吠,大哭小喊。四鄰八舍聽得縣裏捉人,自然大男小女圍集攏來看好看,七張八嘴的說閒話。也有說趙灶虎弗像個爺,全不顧戀兒子為難;也有說養兒防老,積穀防飢,人到老年,全靠小輩侍奉。張千李萬要等好處,衙門前吃公事飯的人,又無薪水,又無伙食,獨靠公事出來尋些油水吃吃。自從陸官到任以來,真所謂清打清、餓斷脊梁筋,今朝又碰著件好生意,照例差費且拿不著,還有什麼蟹腳肉吃呢?此時恰值趙金龍在外工作未歸,早有人傳信去報告金龍得知,金龍是從來東廚司命灶君都沒有見過,聽說要去見官,嚇得心頭跳躍,急汗滿額,連口都開不出,腳步也行不動,真是一個好百姓!只以此一層,看來如何會作忤逆不道的勾當?在金龍自己想,並非要不孝,老父實為進帳少、出帳多,無力供敬,他竟不肯體恤,把我告了一狀。不想事果弄假成真,欲待躲避,料也無處藏匿,只得挺身而出,從直伸訴。好在聽悉知縣老爺明鏡高懸,伸頭也要去,縮頭也要去。當時也有幾個朋友與金龍要好的,曉得他老子果真請兒子吃官司,前來拍腰包,叫他放心膽大,一到當堂自有分曉,不必憂愁家內妻兒吃用,一兩月盡管無妨。趙金龍既蒙朋友幫忙,多多感謝,停了手工,趕回家來。只見張千李萬等三個差役,坐在家中,拍手拍腳,揚武耀威的在那裡索討差費。可憐這惡習,知縣官那裡得知?趙金龍沒法可想,只得把所有幾件衣服,央人去質典了三兩白銀,送與張千等作為茶敬。張千李萬看看不是話頭,石子里逼弗出油渣,只得冷笑一聲,暫且收下。照例告忤逆是十惡大罪,非比等閒公事,馬上摸出鐵純手銬,把趙金龍上了家伙,橫拖倒扯的押入嘉定縣來。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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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在民智未開之際,地方之治安全在行政者之調度有方,如湯撫台之毀祀建院,破除迷信,為萬民倡利益者,自是大才。而陸稼書之感化愚民,至於道不拾遺,夜不閉戶,則更非易事。當今兵戈騷擾,民不聊生之際,安得有其人出世,以蘇吾民哉!
15 訴告忤逆本為常事,乃文織罪狀以陷其子,天下寧有此狠心之父。然竟見之於趙灶虎,則不能不謂為倫常之怪矣。此事在庸吏為之,必且累及無辜,而陸公胸中雪亮,早燭其奸,自非常人所及。
16 第十四回 老趙小趙共投官 振興鴻興各果腹
17 卻說衙役把趙金龍呼麼喝六,橫拖硬擁的提進衙門來,知縣官陸大老爺早已高坐堂皇。張千李萬等差人上前,打了一簽銷差稟到,將公事帶過一旁,自有值堂差人接過。趙金龍當堂跪下,身體發抖,膽戰心驚。陸官對他上上下下子細一相,看他狀態,卻是一個安分守貧的手藝工匠模樣,絕無下流不肖架形;看他父親趙灶虎,必是個貪吃懶做的游民。雖是父告子逆,不得視為具文,但是內中亦須分清皂白,不可聽乃父一面之辭,就把案情草率斷理。
18 陸官想定主意,命把原告趙灶虎帶來,差役一聲吆喝,即將趙老頭帶上,跪於案下。陸官再問他住址、年歲、營業、金龍是你何人、何以要告他忤逆,須得從實說來,倘有半句虛偽,一經本縣查明,非惟不准,反要重辦。這兩句說話,已有些回護金龍的意思,灶虎那裡明白,仍舊扮出窮爺面孔,一門心思稟上來,說得兒子不好到二十分地步,如何聽信妻言,如何貪吃懶做、不務正業、不敬老父……一一稟完,仍舊嘮嘮叨叨。差役喝住。陸官道:「你是他爺,從古道養兒防老、積穀防飢,人家生男育女,原為老來侍奉起見,古今世界人人同具此心,誰無父母?做父母的衣食教養,誰不望兒女孝順以娛晚年?但是其中亦當分出貧富病健情形,你是他父親,來告他不務正業,你自己所作什麼生計?年紀也未耄耋,走得動吃得落,窮人一家數口,也不能全靠仰事俯畜。你現在家中,平時做生意否?春夏種田否?」趙灶虎聽了,眼睛一白一白,兩只上下替換煞,一時想弗出如何還答,亦算眉頭一縐、計上心來,只好推托中年多病,所以不能做工,並非貪吃懶作,就是要靠兒子,也出於無奈。否則自己強健,正可幫兒子的忙,替兒子撐些產業,何致反要弄到被親生兒子看輕、媳婦憎厭?說時,跪在案前,爬倒在地上,嗚嗚咽咽假作哭的樣子來。陸官聽了他說話,一半知道他胡說,隨即喝住了,命他跪過旁邊。
19 遂喚他兒子金龍跪上一步,問他何以聽信枕邊言語,獨顧妻子、不顧老父?快把實情供上來,若有半句虛話,定當加等治罪。那趙金龍從出母胎,未曾見過灶君老爺的,故而一見公差,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提進衙門,又是膽戰心驚。此刻看見縣官面孔並不凶險,故而心思略定,頭腦略清,現在聽得傳喚,叫他跪上一步,金龍遵命,把膝饅頭移動,跪近公案,恭恭敬敬老老實實,把自己家貧,賺錢不多,無力孝事老父的情形苦衷稟上。言語之中,並不提及父親酒水胡塗。陸官聽了,暗暗點頭,別樣不問,倒問他說:「你們父子兩人,來此已多時,想腹中一定飢餓了——」隨喚公差李得勝,到賬房內去取銅錢二百來。李差奉命,到賬房內取小銅錢二百,呈於公案。陸官伸出手來,將一百文授與趙灶虎,一百文授與趙金龍,笑嘻嘻對他二人道:「本官腹中也飢餓,想必你們二人也飢餓,你們窮苦,諒來決未帶錢來打官司,本官回到上房去吃飽肚皮,再好來審斷官司。你們二人,可先把錢去到飯店裡吃飽肚皮,再來聽候審理。速去速來,不可眈閣。本官有一句要言吩咐你們,今朝你們父子二人,既到衙門裡來對簿公庭,有父不父、子不子的道理,須得待本憲審理明白,把案由結束,始可父子如初。此刻如同仇敵,同出去,不可在一家飯店吃飯。灶虎你往東,金龍你往西,早吃完者早來候審。」說罷立起身來,踱進麒麟門內堂去了。堂上站班的三書吏皂隸,照例打點擊鼓,連聲呼喝,退堂散班。
20 今朝趙老老倒是心中懷疑不定:告忤逆,老爺有賞錢吃飯,無怪滿縣百姓說陸官好。照此看來,真正是好!一頭想,一頭攜了青蚨,聽老爺命令,腹中正在有些蛔蟲叫、酒蟲癮,來得正巧。出衙門,急匆匆望東市心,來鴻興館來吃飯。走上樓梯,揀靠窗桌子上坐下,自有跑堂的小二官過來,把抹布一揩,笑逐顏開的說:「老伯用什麼點什麼菜?」這是酒保的照常見客的老規矩,人人上來是人人這般對待的,趙老老今朝心裡的快樂,真是從出母胎第一遭,坐下來點了兩樣菜,打了三角酒,有公事在身,不敢淺斟緩酌,吃了飯還鈔問價,連小帳九十七文。看官看到這裏,大為不然,要責問編書人道:三瓶酒兩盆菜,遠有飯,外加小帳,何以還鈔只有九十七文呢?豈非大大一個漏洞麼?列位有所未知:二百年前的時世,與現今天遠地隔,大不相同。康熙年間,白米二文一升,拿一個銅錢進醬園,可買一碗油、一碗醬、一碗醋、一碗酒,叫做四碗一文錢。到此刻聽了這話,誰人肯信?彼一時此一時!閒話丟開,言歸正傳,趙灶虎吃飽肚皮,滿心適意還了鈔,下樓出得店門,一直緊步再進衙門來候審。兩廊衙役看見趙老進來,面孔上紅雲兩朶,知他一定吃了三酉兒,喚住了他,在班房長櫈上叫他坐定,與他搭訕,瞎三話四。
21 書中話分兩頭,說了一頭,撇了那邊。再要提起趙金龍,在堂上領了一百青銅錢,出了衙門望西走,就在衙門右首橫街上振興館老飯店裏進去,穿堂裡與人並桌坐了,叫了一盆青菜入油豆腐,別樣小菜不叫,吃了四碗飯,共用去十三文。當時飯店裡的飯,兩個青錢一碗,四碗八文;青菜油豆腐四文一盆,再加堂倌洗面手巾小帳一文,故所以共總只用去十三文。再剩八十七文,袋好搭膊里,走出振興館店門,別處概不停留,一直趕到衙門來候審。這時已經未牌時分,知縣陸老爺飯亦吃舒徐,重整衣冠,擊鼓打點升堂。此時看客聽得鼓聲冬冬,差役吆喝,皆來滴水簷前看審官司,立得擁擠異常。知縣踱出麒麟門,公案內坐定,六班書吏差役照例兩旁站立,傳喚趙金龍上堂。一聲呼喚,趙金龍當堂跪下。陸老爺笑微微問他道:「金龍,你飯吃過否?吃飽否?酒吃幾斤,菜吃幾碗?」一一問過,金龍將吃去十三文告稟陸老爺,說完,在袋裡摸出八十七文,送呈案上還老爺,「謝謝老爺」。陸知縣聽他言語,對他看了一看,點了幾點頭,然後再提趙灶虎。
22 此時趙灶虎酒性正發作,兩爿面孔紅如猩猩屁股,連耳根都紅,好像關公單刀赴會過江轉來,七跌八衝,跪在堂上,蹲倒子頭,恨弗得困下去的樣子。陸官看了一半明知,亦是笑嘻嘻問他道:「趙灶虎,你到那裡去吃的飯?飯吃幾碗,菜吃幾樣,酒吃幾斤?」此時這位老伯伯,似醒非醒似夢非夢,吃的東西、用的錢數,已經糊胡塗塗,忘記得幹乾淨淨,再也回答不出半句。今聞縣官一問,似乎一嚇,略為清醒些些,勉強打起精神稟道:「青天大老爺……青天大老爺賜賞了小的一百大錢,小的奉了青天大老爺之命令,一出衙門,不敢到小飯店裏去吃酒飯,揀一家大酒館裡吃的。小的對堂倌說的,今朝小老來吃酒吃飯,這錢是青天大老爺賞賜的,他們相信的,曉得青天大老爺是好官,所以今朝小的吃的酒菜,滋味格外討好。謝謝青天大老爺……銅鈿用完,齊巧正好,不多勿少,大老爺真是青天,賽過仙人,阿彌陀佛。不肖金龍的忤逆,一定要求青天恩准,重重辦他一辦,代小的趙灶虎出這一口惡氣。大老爺公侯萬代,立刻高升……閻羅大王」一套麻嚌麻嘈的說話,三班站堂也聽得抿嘴暗笑,若不在堂上,大家都要捧腹噴飯。陸官聽了,明知他已入醉鄉,忽地裡把驚堂木一拍:「趙灶虎!你實在好!你倒來告兒子的忤逆,本憲與你一百錢吃飯,你竟敢去吃酒,吃得酩酊大醉,把一百銅錢盡數用完,可見你平時好吃懶做。你兒子只吃去十三文,並不吃酒,所剩之錢,今猶交還本憲,足見平時勤儉當家。我看你這老頭子好無道理!」說罷,喝一聲來,衙役各應一聲。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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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無辜良民一旦被陷面官,必且觳觫無對。庸吏不察,每易誣指,千古寃屈之事,無逾於此。觀陸公獨具英明,絲毫不爽,其賜錢買飯之舉,正所以試彼父子也。而鄉愚無知,立露其荒唐行跡。陸公智明,令人嘆佩。
25 文敘趙灶虎酒後一節,詼諧百出,讀之令人忘倦。
26 第十五回 東西席訛稱作賊 風雅事竟致告官
27 話說陸官,已將趙灶虎父子勤惰情形,在吃飯上試察出來,把忤逆案件撤銷。趙灶虎自知理屈,情願作事營生,不再向兒子糾纏,出具甘結。又把言語叮囑了趙金龍一番:生身之父本當孝順,以後得能處境舒徐、菽水旨甘,時時奉養,不可稍存忤逆之心。又黽勵相勸,諭畢,趙金龍叩了幾個響頭,諾諾連聲,遵命而退。兩旁看客各各稱頌神明。趙氏父子退出衙門,各歸鄉里不提。縣官照例打鼓退堂,書吏皂役紛紛散值。
28 陸官正在退堂之際,忽有一人,年約四十餘歲,五短身裁,頭戴紅纓暖帽,身著藍布箭袍,腳穿雲頭鑲鞋,在人叢中滴水簷前擠出,走至暖閣前深深一揖,蘇州聲音,口稱公祖大老爺,袖出一稟,站立案側。陸官即在公案上推開稟單,從頭看下,乃知告狀人姓秦名叫綬源,表字紳石,是蘇州府元和縣生員,現在嘉定城中廖宅教書,歷已七八年頭,主賓甚為相得,師生亦極和洽。每歲寒盡放學歸蘇,來歲元宵重來疁東,習為常事,並無閒言。今年三月館東家來一內親,姓皇甫名叫定慧,原是安徽池州學縣生員,也曾補廩食餼,舉過優行,貢入成均,在本地也是個黌宮,鼎鼎盛名、盤盤大才的人物,因來探視親戚,特至嘉定耽閣。廖氏西廂與書房臥室媲連,彼此往來,言談莫逆。繼於春初返蘇,約及月餘,迨由蘇來館,而書簏中所藏宋板漢書一部,遍尋不得。書房中並無閒人出入,或系僮兒盜竊,僮兒粗蠢鄉愚,不知宋板明板為值錢之物,初不疑及東翁之戚所攘。後忽走入皇甫君之臥室,見其正在翻閱此書,彼見予入內,張皇無措,藏匿不迭。予見原贓已在,驚喜交集,不啻兒女走失,遇諸於歧塗,豈肯再令其走散?當即問其索還,彼初猶嬉皮笑臉不認,繼則竟然老羞成怒,硬作己物,出言不遜,勢欲用武。予見彼非理可喻,遂無言而退,乘暇專告東翁。敝東以親誼攸關顏面,用婉言相勸,冀其原璧歸趙,物還故主。不料皇甫先生膽敢曰:偷書官兒不為賊,況捉賊捉贓、捉奸捉雙。彼已將此書別貯他處,令我搜尋,且雲如尋獲不著,誣人偷盜,應得何罪。東翁當時亦代為搜其衣篋書簏,均尋不得。東翁與彼究屬至戚,言語之間未免怪予魯莽,予忿不可伸,故特前來告稟,敬求公祖大人提審,以期物歸舊姓,曷勝盼禱,銘感無涯。
29 陸官聽了,問其事有見証否,秦綬源回稟:証人是並無,惟書中眉批,以及頁數缺字,皆可指明,以見秦氏家傳之物,他人偷得者,決不能若內中詳細,即此一端,亦可証明。陸官點頭稱是,諭他退下候傳。秦生員諾諾連聲,打躬作揖,搖頭揩鼻的出衙門了。陸官退堂,三班散值不提。姓秦的氣急敗壞,搖頭擺尾走出衙門,陸官退入簽押房,把他所說一番說話仔細推測,自言自語道:「這事不難,一訊便得。」稼書先生素來案無留牘,隨時審判,免得入訟人延時誤事。陸官到明朝清晨起身,即寫了兩張傳單,自有值日差役取去傳提,向午時分,差役早把兩造傳到。秦綬源坐在吏房長櫈上,皇甫定慧坐在戶房廊簷底下,兩人對面不招呼,彼此惡狠狠的,火起面孔,斜轉眼睛,在眼角裏看人。這時若有拍照機器,代他倆攝一個影,煞是好笑,真是十八位畫師也畫弗出的。你則揩鼻子,彼則捋胡須。兩造傳到,差役見他是斯文一輩,倒也不敢怠慢,值日公役李升、張遷輕步走進簽押房,打了一個千,回稟:已將皇甫生員、秦先生傳到。交上傳票消差。陸官傳諭坐堂,張遷李升諾諾連聲而退,一直走出宅門,隨即高聲呼喚「站堂站堂站……堂……」,早有三班擊堂鼓三點鏜鏜,麒麟門開放,紅帽黑帽,呼么喝六。本官衣冠,坐出暖閣。今日並無別起案件,單單只有秦生員一案,堂面上照例公事格式,先傳提秦綬源上學,詳問原告。秦生員上堂,高拱手低折腰,連連作揖,口稱:「公祖大人在上,晚生蘇州生員秦綬源見過禮。」陸官是翰林出身,也敬重讀書種子,故亦立起還揖。秦公站在案前,再將皇甫定慧偷書不還的情形重複,不還的細情訴說一遍。陸官聽他說完,乃問道:「此部板書,共有幾本?」答十六本。「有否眉批?」答有朱色綠色螣黃墨筆,四人批過。問「共有幾頁」,答「每本三十三、三十四五頁不等,第八卷裏有蛀蟲痕,第十卷裏有濕爛三四頁,第十七卷裏有破殘,手寫補寫字十五行半,此系先君孝廉公手跡,家傳四代,奉為珍寶。去年敝東廖氏見之,願出六百銀兩易之,生員寧飢寒,不甘以先代手澤賣花銀而得一時飽暖。今無端被無恥皇甫竊去,猶如刀割心腸,痛不勝言。但求物歸故主,其餘亦不必追求。」說罷唏噓不盡,幾至垂涕。察其情狀,此書決為秦氏物無疑。
30 陸公問了原告,已有端倪,再傳皇甫定慧被告上堂。一聲傳喚,那坐在戶房廊簷底下的皇甫君,立起身來,也整一整衣帽,究屬也是拔貢老爺,不比尋常小民,故而懂得官場模範禮貌規矩。他並不做賊心虛,擺出官腔,不慌不忙緩步輕移,徬佛老臣危素,靴聲橐橐,踱上大堂,望上深深一揖,高稱公祖。自稱貢生皇甫定慧,站而不跪。陸官對他相了一相面,只見皇甫貢生眉心緊蹙,鼻尖鷹嘴,顴骨高聳,髮際低落,頗有凶惡之狀,不似秦綬源文質彬彬,有窮讀書人模樣。陸知縣相了他這種神氣,早有三四分不快,料想此書一定是他偷盜。問他年歲籍貫,答道:「公祖聽稟,貢生原籍安徽池州,十九歲人泮,二十五歲舉優行補廩伏餼,康熙二十年丁酉貢成均,五上秋闈,文章憎命,三薦不售。舍親嘉定廖氏,與有中表之誼,因路隔千里,山水迢遞,疏於來往。今為訪山尋水,覓六朝古跡,下榻廖氏西廂。廖氏所聘西賓,一塞窒腐儒耳,餖飣未辨,帝虎不分,觍顏好為人師,真誤盡少年子弟。平時惟利是視,販賣書畫古玩,以西席作市儈,實不足齒之。傖儈甜言蜜語,阿諛趨奉,貢生行李中攜有祖傳珍本宋版漢書一部,於春暮上己令辰,舍親廖君邀友賞花飲酒,酒興濃時,出法書名書一碑帖銅石相玩,此乃文士之積習。貢生一時高興,遂爾忘形,將枕中鴻秘一一取出——此乃自己不好,既屬珍秘,何必烏斯獻寶,誨盜取禍?初不料秦綬源一見,贊不絕口,拂刷摩娑,劇於十五之女。當時即欲借觀,貢生因彼此客居,且同住一室,觀玩觀玩有何不可?於是借與瀏覽。孰知秦綬源乃販賣能手,早識此書可得巨價,暗中四出兜銷,竟有彼同縣潘氏一人,特至嘉定,借訪友為名,竊觀此書,當然愛不忍釋。閒談中,願以白銀六百兩交換。雖未敢與貢生明言,而茶餘酒後,乘隙而探予之口氣,不止三回五次。貢生付諸一笑,絕不介意,意謂文士酷愛古籍,亦屬常事,既無心脫售,又何必與彼齭齭置辯?事過後亦忘懷。再說誰料秦綬源惡心不死,一再無理取鬧,終以攫騙為計,貢生始終不受其愚。彼無中生有,竟想出花樣,膽敢作為自己之物,竟難理喻,形同反噬。幸得當堂明察秋毫,一經水落石出,務請從嚴按律處辦,以儆效尤,而戒刁頑,實為德便沐恩之至。」陸官側耳細聽皇甫供詞,滔滔汨汨,宛如熟讀舊文,伶牙俐齒,好不利害,說得自己幹乾淨淨。觀其眸子、察其顏色、聞其聲音,縱使這件案子曲在秦姓,這皇甫平日行為,決非善良之輩。今兩造說數,究屬誰是誰非,一時雖未能斷定,此中蛛絲馬跡,尚可尋覓,亦不能憑他一面之詞,即下判決。
31 陸官聽皇甫供狀已畢,自己打定念頭,對皇甫道:「這件案本縣略有線索,此部漢書,想在你處,速去取來,呈案備查。將來了結後,再行出結來領。」皇甫始初不肯,然既經入訟,不能由你作主。皇甫依舊崛強不遵憲諭,陸官勢將大怒,皇甫看勢不好,只得諾諾連聲,打發差役去取,隨於當堂寫了憑條。堂上抽朱簽在手,喚張遷李升道:「你兩人狠能辦事,速去廖家,將秦綬源先生家傳的宋版漢書一部,共計十六本,現在廖宅至戚安徽人皇甫慧定房裡,你兩個速去取來,俟案了結,本縣重賞。倘有疏虞,照例重責。」張遷李升遵命而退。堂上的皇甫聽了問官說話蹊蹺,語中有骨,心中勃勃跳個不住,斜轉眼角,對上首站立的秦綬源看看。那邊站立的原告秦綬源,聽了方才皇甫之供詞,怒火幾乎燒穿頂門,鬱極險些落下淚來,後來聽得陸官的語氣暗暗幫助,又是樂極,也斜轉眼睛對皇甫看看。一副面目,兩般神氣,若在京戲館班子做起戲來,戲台上板要敲一記小鑼。陸官靜坐在暖閣裏,望下一看,只見他二人怒目而觀,真正好看煞人:看皇甫的情狀,恨不得一口氣把秦姓的吞了下去;姓秦的也是恨得難畫難描。
32 張遷李升捧了朱簽,拿了憑條,一直退下堂來,走到自己房裡吃了一口茶,兩人也不耽閣,不敢遲延:本官在堂上恭候立等,火燒公事,如何可以拖宕片刻?故而拔步飛奔,一直趕到市前巷廖府牆門,門公見公差到來,手捧朱簽,倒是一嚇。張遷上前說明來因,未識漢書取到與否,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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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趙灶虎無端控告,終至水落石出,君子觀之,能不額手歡呼,與不平人同聲稱快也哉!
35 一案方終一案又起,案情奇特尤甚。在俗吏當之,且將束手無策,而陸公拈手即得端倪,其左右逢源之狀,不減當初宜僚之弄丸也。昔人云借書一癡,還書一癡,於以見文人積習,癡者多矣。雖卿本佳人奈何作賊,然世果有宋版漢書,我亦願得而久假之。一笑。
36 清朝聖人陸稼書 青浦魯莊云奇評 餘姚戚飯牛著
37 第十六回 取漢書詳革功名 考知事確定優劣
38 卻說張李兩役,奉命趕到市前巷廖宅門牆,說明來意與門公知曉。廖宅也是閥閱人家,不能造次從事,公差雖然奉命前來,也只得循規蹈矩,踏准理信而行。將朱簽與門公看了,這枝朱簽並非提人所用——公差出門辦公事,須得手持朱簽,表明確是奉公而來,並非私下出來敲詐恐嚇之意。再拿皇甫取書憑條,交與門公,門公接了,問明原委,隨即匆匆入內,稟明主人。主人廖啟祥也是孝廉出身,候補福建,署理四五年知縣過,現在林下優游,守產度日,閉戶讀書,吟詠飲酒,清簟疏簾,一枰對客,消遺餘生,絕不干預外事。故鄉里中有廖好人、老糊塗之謠。廖老聞知,也樂得此美名,嘗曰「難得胡塗,難得胡塗」。然此老似呂端,小事胡塗,大事不胡塗,雖日在醉鄉,北窗高臥,怕談世俗,嘯傲羲皇,自比陶潛,無懷葛天,與人無爭。亦知舊戚與西賓秦先生漢書一節,此部漢書的,真淳熙初刻,字跡紙張均臻上乘,家藏精本,秦公愛如珍寶。不意皇甫借來觀玩,據為己有,於情理上確實話不過去。後經老夫調停,勸過舍親:既愛此書,何不出銀兌換?商諸西席,亦屬執之一見,不聽諫勸,已致弄到入訟,公役到我門牆,成何體統?今既持憑來取,他又自已不來,我又何便到他臥房翻箱倒篋?他又不將此書擺在外邊架上,又未曾交托與我。想定主意,即囑門公:「請衙差進來,我有話講。」門公奉主人之命抽身出來,傳言主人請進。張遷李升跟了老門公,走進內廳,站立滴水簷前不走。當公的極懂禮貌,眉毛里會說話,鼻觀裡會演戲的,看什麼人講什麼話,人王老虎狗,三色頭面孔。今見廖宅是有功名人家,何敢放肆?並且公事是他親戚,並不是廖家本人,故而格外留神。正在四面觀看之際,只見遮堂門背後走出白髮朱顏的一位,紳士裝束,料必就是主人。凝神肅靜,只等傳喚。廖翁步至中堂,朝外一望,見庭心內有兩個公差模樣,遂和顏悅色的喚他入來。張李聞喚,趨一步搶上前,打了一個千,叫了一聲老相公,侍立拱手聽命。廖翁手裡托了憑條,對張李二人說:「二位有所未知,這書乃鄭重珍寶,舍親之物。雖系有憑來取,小老未便交付。如要取書,須得本人來取,望原諒為要。」張遷素有能干之稱,聽了廖翁此言,遂含笑低聲道:「老相公所說極是。但是奉了主命,無物不能複命,須望老相公作主。皇甫相公既有憑條前來,即老相公付了,也不妨礙,他日皇甫相公也決不見怪。況聞得堂供,此書系皇甫原物,而秦相公冒認的,如此刻來取不放,反為不妙,問官誤為情虛,訟事倒難免見虧。求老相公原諒,俾差役回去銷差。況本官在堂上坐候,如空手歸去,必遭斥罵。即使令皇甫相公自己來取,這案又須延閣一天。最好求請老相公作主罷。」廖翁一聽公差異常圓到,自己又何必為難他兩差?況有他手寫憑條,即與了他,雖要見怪,亦不敢出口。隨即喚書僮,到皇甫住房內把漢書十六本尋出,連木箱一只齊交公差。張李二役捧了書箱,藏了朱筌,回一聲廖翁,急匆匆飛步回衙複命,將書箱呈於案上。那秦綬源立在東首,一見書箱擺在公案,差役尚未上前繳簽銷差,他忘形骸奔過來,兩手連身體直撲將來,徬佛小孩兒思乳,見了母親解襟相仿,口中說「書在此了!這木箱不是我的!」陸官見了又好笑又好氣,兩旁差役喝退一旁。張遷李升上來繳過朱簽,打了一千,退下去站立一旁。陸官體諒入微,命他二人出外安歇,張遷李升退下不提。
39 言歸正傳,卻說知縣把木箱豎蓋抽開,取出漢書兩三本,展卷瀏覽,真一部宋版原印的寶書,無怪愛者。是愛讀書朋友,見此誰不歡欣?猶美人見脂粉,烈士見刀劍。陸官正翻出劉項鴻門大宴,樊噲吃豚肩,項莊舞劍,沛公如廁,花花綠綠的一段好文章,看得起勁出了神,倒把兩造打官司事體忘掉,搖頭點腦的朗聲,大讀特讀。引得站班差役暗笑起來。陸官又看上下眉批,丹鉛朱墨蠅頭小楷,正草兼有,真批得好,贊不絕口。足足看了半個時辰,然後自已亦覺著了忙,把書頁折轉,再問皇甫道:「這書是你的,有何証據?」皇甫自見此書,早把全部中細目一一看得爛熟,故而脫口而出,一一回稟。再問秦綬源說:「你說這書是家傳,你有何証據?」秦綬源聽皇甫回稟時,已恨得不亦樂乎,心裡頗詫異,皇甫居心可險,已看得如此清楚,現在聽陸官問他有何証據,他究屬是家傳的,更比皇甫詳盡,自然說得更比皇甫細致,連那幾個缺筆字、幾個蛀蟲洞、幾家眉批字、上代名字、某代祖宗名字,與某人為友,一件件如小學生背千字文百家姓神童詩,背得一字不差。陸官再問他:「眉批上的人名,是否是你先代?若屬是你先代,則你所刻試草上,一定與眉批上相同。再不然,我提問兩姓親戚來問,便可分曉此部漢書究是誰家之物。」皇甫聽了此問,頓時兩耳發紅,面上發青,一句話都說不出,不比先前滔滔汨汨了。陸官再教綬源背一遍,綬源仍舊一絲不亂。陸官審得清楚,即諭將漢書斷歸秦姓,而皇甫慧定身入黌宮,不應欺詐賴人,即行備案申院詳革功名。皇甫見事不妙,只得叩頭求拜開恩。陸官不睬,袍袖一拂,就此退堂。秦綬源歡天喜地抱了漢書,把書箱拋於堂上,口頌青天,歡躍出衙門去了。皇甫亦無顏再取書箱,只得抱頭似鼠,滿臉羞慚而去。堂上打點三聲,衙役各退,庭槐鴉噪,已是夕陽時候。陸官回進臥房,提筆上詳學院,六十日回文轉來,將皇甫功名革去,與秦綬源結成深寃,另起別樣花頭,秦綬源弄到家破人亡,流落江湖,此是後話,要在下文再行提及,暫且擱起。
40 秦綬源原有些書呆子模樣,自從陸官斷結此案,逢人說好,到處揄揚歌功頌德,做了八首七言詩,刻板送人。這個好官名聲傳至省裏,撫台大人湯介庵亦有所聞。湯斌一清如水,最喜僚屬不貪,江蘇一省上四府下四府六十三州縣,其中府州通判知縣,好好壞壞,豈能個個如嘉定縣陸稼書一樣呢?現在觸動了他甄別下屬的念頭,遂與藩台臬台商量,會銜下札別省會課,以觀各縣文才。此時藩台姓孔名希堯,山東曲阜人,確是聖人裔孫,也是翰林出身;臬台姓戚名叫蓉鏡,浙江餘姚縣人,是明朝大將軍戚繼光的子孫,拔貢出身,精通法律,尤熟韜鈐,撫台極為倚重。一月三十日,約有二十天在撫院里聚談,案無留牘,嫉惡如仇,真所謂訪拏貪官污吏、剪除勢惡土豪鄉紳;要有請托,愈弄愈殭,不避權貴,能與撫台一鼻孔出氣。故而非常投機。湯公言聽計從,倒反比藩台親熱。此刻三大憲會銜行文各府州縣,擇定明年正月初十日,趁晉省團拜賀歲之際,留省七日,會考文墨,送部評閱。並另開會審,所審理疑難案件。所有租糧欠缺,亦須一律繳齊,以重國課而裕財源。這札子行到各縣,縣官是科甲或生監出身,動得來筆墨者,猶不至大嚇;若是捐班商吏出身,捧讀此札,嚇得三魂渺渺七魄悠悠,一陣清風,將化為闕黨童子,搔頭摸耳,巴不得天不要夜、日不要落,方可不到正月初十。否則夜去明來,日來夜去,總要到正月初十。小百姓交了正月,共說阿彌陀佛治世,大家小戶歡天喜地,穿新衣吃葷酒,敲鑼鼓放邊炮,接龍擲羊賭銅鈿,恭喜賀歲。猶有捐班州縣,坐立不安。
41 時光流水,瞬眼即是除夕,店家結帳,住家還帳,年初一極其容易。蘇州虎阜獅林湖田上元妙觀幾處熱鬧場所,無一處不是人山人海,紅男綠女白叟黃童,都是熙熙攘攘,如登春台,快活得口不能言、筆不能寫。獨有下縣的知縣老爺,急得如鬥敗雄雞。五日頭一過,已有一班筆墨來得及之知縣,紛紛絡續進省參謁三憲,借此大出其風頭;還有一班入糞不通的老州縣,挨一日兩個半日,挨半日兩個三刻,直挨到初九那一天,方始抵胥門碼頭,一肩行李一迭手版,如鳥歸籠,都尋下處安歇,上衙報到。真正性命交關,豆腐說不出,只說腐腐。一到正月初十那一天,又是傾盆大雨,六十三州縣官個個似落湯雞,狼狽不堪,拖泥帶水,齊集轅門聽點。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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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璧歸故國,須籍相如之慧;書還原主,亦賴陸公之明。皇甫坐罪,綬源勝獄,明刑公斷,可謂不爽毫厘。邑有良官,得在上者提攜引用,在天下升平之日,每有見之。湯撫台之加爵陸公,亦若是也。然當世運凌夷之際,鋤良誣正,雖有良官,亦複見黜,是以盛者益盛,衰者益衰。縱觀古今,深堪嘆惜!
44 第十七回 大中丞統屬文武 小天子甄別賢奸
45 卻說江蘇大小六十三府州縣全省官員,自從得了撫藩臬三憲台會銜通札,都於正月上旬紛紛晉省,絡續取齊。長元吳三縣在蘇州城內,近在咫尺,幸無跋涉之勞。然新年來同僚酬應,格外鬧忙,幾至日鮮暇晷。各府縣知事官咸在胥門一帶租借民房居住,道前街養育巷慈悲橋左右商店,皆靠此莫不利市三倍,街道上車馬往來,正是肩摩轂擊,異常熱鬧。說到蘇州一省,為東南富庶之區,原分蘇州府、常州府、鎮江府、松江府、徐州府、淮安府、揚州府、江寧府。八府之中,以江寧為首,蘇州次之,因兩江總督部堂駐節江寧,巡撫部院常駐蘇州故也。餘如太倉州、南通州、太湖廳,較知縣為大。而一府有轄五六縣者,七八縣八九縣不等。此刻全省府縣正印官,不論實授、署理、代理,皆奉札來省,只待初十那一天五鼓,齊集轅門聽點。兩司兩道守備中軍城營衛隊等武職,也都隨班伺候。一到黎明交著初十那一天,撫台大人升座大堂,一聲呼喝,打鼓打板,好不威風凜凜。全省六十三州縣官,個個領頂輝煌,腳靴手版,謹慎小心,恭恭敬敬的挨班站候儀門外聽點進見。堂上五通板三通鼓罷,案上紅燭搖光,庭中烏鵲出巢,寂靜肅穆中,祇聽得堂上高呼「江寧府蔣煥章」,本人答應一聲「到」,躋躋蹌蹌上前打拱,接卷按號入座。座位多排列在大堂兩次間,東西相向。績一連二的蘇州府魏國柱、松江府袁觀濤、揚州府徐乃嘉、淮安府史可儀、徐州府何夢周、太倉州錢諟明、上元縣黃廷棟、句容縣笪謙、長洲史廷揚、元和潘庭碩、吳縣姜霞初……直點到豐、沛、蕭、楊。六十三州縣官,一個個應名接卷入號,各人排出文房四寶,息靜無喧,只等題目紙下來。
46 時光容易,不消幾個耽擱,早已辰牌時分,天光亮透,鳥鵲亂飛。幸得簷溜停歇,旭日高挂綠槐樹頂,而一股曉寒之氣,直逼硯池。各官呵凍磨墨先行試筆。這種情景,在一班考職出身的知縣府,想來仿佛從前院試闈場,永已不彈此調,未免感今思昔;在幾位捐班出身的,只自滿腹憂愁,從出母胎未曾幹過這癆什子,少停不知玩些什麼把戲,兩爿老面皮上一股熱氣透上來,被那朔風一吹,倒也熱不出,惟有兩朶紅雲,從眉心湧起。三聲炮響,吹鼓亭裏吹吹打打,將頭門儀門角門統統封鎖,關防嚴密,水洩風縫不通。正是急得那一班搖頭大老爺,人中吊過額角,暗暗裡兀在搖頭。轅門上差使早幾日派定,旗牌守門,戈什哈伺候,文巡捕武巡捕左右巡邏,以防傳遞代槍。糧道秦聯元派題目紙,蘇州滸墅關督辦收卷,發照出簽,藩臬兩司打戮收卷。題紙發下,按位發給,有一個人有一張。大家捧來一看,乃「道之以政、齊之以刑」兩句論,後附蘇台懷古詩不拘體韻。那老在行科甲出身的,放出老本事來,究屬不推板,磨墨握管,點頭播腦,伏案而書;最苦那捐班老爺,官則做了長久,逢著考試,只會考別人,不會試自己,此刻真正要他的老命,說不出、畫不出的苦,啞子吃黃連,獨剩對這張題目紙呆看,嘴裡「道之以政齊之以刑……道之以政齊之以刑……」,兩爿嘴唇上下一開一闔,嘴角裡唧唧有小聲音。看到「蘇台懷古不拘體韻」,更加莫明其土地廟城隍廟。再看看別位老兄,都是下筆颼颼風雨,春蠶食葉之聲,有時得意忘形,露出本來色相、舊時面目,低吟緩詠,推敲起來。今朝不是撫台大人考試,簡直閻羅天子索命!
47 閒文休絮,講到湯大人,身坐暖閣,望閣下兩旁諸州府縣看過來,盡是衣冠濟濟,領頂光光,獨有坐在靠階柵東首第二排第一位的,衣冠敝舊,面目憔悴,好似帶病的狀態。湯公坐在高處望到柵階,太遠有些看不清楚,但見他伏案而寫,有時仰天而噓,似乎搜索枯腸,神氣狠肯用心似的。湯公著實留意,但看不清此人為誰,特於座上抬身,仍恐他人立起有礙文思,故走下與藩司作閒談,移步至各人案前東看西看,慢慢走至階柵之旁,橫眼斜觀此人,方識是嘉定縣陸隴其。湯公看到陸稼書,心中一快:陸知縣在任聲名極好,聞得一貧如洗,兩袖清風,今見其衣冠殘碎、面目枯黃,確是憂國愛民的現象。歷觀全省同僚七八十人,誰不是肥頭胖耳、華服鮮裳?素聞陸隴其乃浙江平湖籍進士,過班文章必妙,且觀他筆墨如何。湯公一面想,一面仍是東看西看,與臬司略為小談,然後走入暖閣坐下。時光極其容易,已將巳牌時分,打戳官手捧印泥磁缸,右手執小玉圖章,從上邊打下來。有的卷子已謄一兩葉,有的僅寫十餘行,你寫到那裡,這朱印戳在那裡。閱卷的亦頗注意,看你筆性遲速。此刻打戳的並不問你,也有好幾個只寫了一個題目,一句句子都沒有;也有連題目都未寫,打戳的不能不打,也只得埋埋虎虎在半頁之前打了一個印在上面,就算卸職,究屬非考秀才舉人,那個肯來頂真與同寅為難,做頂死寃家呢?可曉得十幾個捐班知縣搖頭大老爺,如沛縣彭景薌、金匱縣馮世傑、上海縣尚之敬、丹徒柳陽鳳、江陰談古岱、山陽管汝安、新陽褚潔身、崇明真葆佩、靖江孟賢孫、昭文李瑚圖等,你對我看,我對你望,不是搔鬢,定是挖耳,有個面孔漲得像血貢豬玀,有個像胡猻屁股,目定銅鈴,顏如殭尸,十八畫師畫弗像,煞是可憐可笑。初十那一天,蘇州府三首縣,事前早有成約,彼此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將詩文草草完篇交了卷,先出場,或有別樣傳喚,倘使繃在場面上,堂上未免不快活,反為不妙,求榮反辱,何苦呢?所以他三位好似同氣連枝的,長洲史廷揚交了喜卷,接連就是元和潘庭碩;潘公方才取拔照出簽在手,吳縣姜太公已把卷子搶步上前,也交藩台親手收了,笑欣欣打了一個招呼,掣了一枝照出竹簽,趕緊一步奔到甬道上,彼此傳呼了,笑迷迷大搖大擺的出去,在儀門內恭候,只等開門,與戈什哈握手閒談。此時已交午正三刻,撫台衙門本有子午例炮,三首縣交了卷,恰恰趕到儀門,而頭門外照牆里亦恰恰放炮,好像接他們三人似的,好算無巧不成書。湯公看見已有人交卷,望下一看,乃是長元吳三首縣,暗暗點頭稱贊能員。那東面坐的山陽管汝安、江陰談古岱,看了三首縣繳卷出去,那一陰一陽兩位寶貝,江山不保,性命難逃,昨夜三更來院,今日午正肚皮又是餓,身上又是冷,卷子上墨跡未留,蛔蟲不客氣咕嚕咕嚕底亂嚷,真所謂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寧可丟官回陝西抱兒子吃大餅,這種無告的苦頭吃了何處伸寃!到未牌時候,他二人坐得上下肩,平日是同鄉,素來久慕大才的,料想今日等到康熙萬萬年,也等不出半個西瓜大字,肚飢實在難熬,也顧不得什麼了,大家將身體移近一些,附耳低聲,恐防他人聽了難乎為情,打了陝西土白,商量了一回:題目不寫,未免說瞧不起撫台,我們題目寫得好好的,我老子文章不做是不妨的。山陽江陰兩位賢令尹絕妙計策打定,就呵了凍硯,說也奇怪,老天也與他作難似的,一只蒲扇大手,五只蘿卜大指,握了一枝七寸斑管,揑了實心拳頭,寫「道之以政」的道字,被這凍墨拖住,呵一筆化一筆,一個道字,足足寫了三個格子,還在紅線以外。北邊人身體長大,連那寫的法書也長而且大,凍筆更不由自主,明明要寫道字寫成之後,亦像遒字,亦像達字。陰陽二君,宜兄宜弟難弟難兄,只顧肚皮餓,不顧面皮厚,也學長元吳的法子交卷掣簽,頭也不回,二人一縷煙急望甬道,大踏步如飛而至儀門,高鳥脫籠,猛虎離山,心中又氣又喜又恨又慚愧。長元吳見有有二位早交卷同僚來了,歡迎暢敘,聊盡地主之誼,不在話下。堂上收卷朋友心是閒空,看有卷子自然要翻開來賞鑒賞鑒,換換眼光,奇文欣讀,先睹為快,這是讀書人的積習如是。那裡曉得真是奇文,一部無字天書!蘇州人俗語,笑殺夷亭王三。一看他浮票上尊姓大名,方知山陽管汝安、江陰談古岱,這一陰一陽,正是太極圖玄機妙理,都包涵在不言之中。這時官廚房按位送上熱湯暖碗面,各人一碗,諺所謂飢不擇食,大家均餓了,故而一到手大家吃個精光大吉。此時各人也有絡繹的交卷上來,收卷官亦無暇翻閱了,一手接卷一手掣簽。申初時分命放頭排,文武巡捕傳命出去,三吹三打,三炮高聲,頭排出去二十餘人,堂上三分中去其一分,此時交卷者更多。不多一刻,接連又放二排,到申末夕陽挂簷,三排淨放。收卷官送卷入內,各歸衙門,明日再來上院。湯公入內閱卷,如何情形,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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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篇首敘述蘇境吏治沿革,了如指掌。
50 考試怪狀,歷來章回小說中敘及者頗少,作者獨能蘸筆伸紙,淋漓摹寫,將蒲留仙所謂如蜂如蟻之情形,活躍紙上,可謂能手。間及禪語,尤覺妙趣橫生。民國初年亦曾行所謂文官考試矣,聞友人言其中怪狀不一而足,惜談者未詳,諒亦不過如本書中陰陽二寶貝而已。一部無字天書,可謂妙喻。
51 第十八回 交白卷知縣觸霉頭 泡綠茶堂倌開惡口
52 卻說六十三州縣晉省面試,上燈時節,湯撫台閱卷。卷卷都自己過目,並不假手師爺,以防內中無私有弊。湯撫台獨自在簽押房批閱考卷,新年裡借此消磨歲月。試卷中也有矞皇典麗,也有感慨蒼涼,也有借他酒杯澆自己塊壘,也有前不對後文不著題,也有寥寥幾句敷衍塞責。看到山陽江陰兩本好卷子,真是亦好氣亦好笑,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好算惜墨如金。看他寫的題目字,亦像篆隸亦像鐘鼎,正所謂有目當共笑。看了一回,另外將兩卷擺開。看到有一卷,雖系凍墨,筆致飛舞,並不為楷法所拘泥,字字銀鉤鐵畫,句句抉腎剔肝,似範文正公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痌癏在抱、胞與為懷,能將孔聖心腸一齊寫出。湯公久不睹此種妙文,朗聲高誦,三複斯篇,翻出浮票看是何人所作,乃即坐在柵階口第一排第二位,衣冠寒酸面目黧黑之嘉定縣平湖進士陸稼書陸隴其。湯撫台把這卷推在案上,從頭至尾的看了兩三遍,一讀一擊節,嘆為得未曾有,即定為第一。以外各卷都看了,把名數自己用朱筆標題在卷子面上,一迭迭齊,自有值簽押房的當差的送於吏房寫榜出案,也與考書院無異。正月十五元宵佳節,那一班府縣都要看了榜,方始定心,請了訓還任的還任,或乘便請幾日假歸里省親的省親,掃墓的掃墓。最可笑的那兩位陰陽先生的妙才,他們倆自己也明白大高而不妙,預備吃排頭丟紗帽。元宵聲裏,榜文高貼,撫院照牆應試,諸君統來看了。列前第的欣欣回寓,在下次的未免懷怨,這是一定的道理。十六日午前轅門上,文武巡捕奉命翻閱號房底冊,其餘各縣飭即各各回任,毋荒厥政,單傳嘉定、山陽、江陰三縣花廳面諭。文武巡捕一翻底簿,曉得陸隴其寓在查家橋高升小客棧,山陽縣管汝安、江陰縣談古岱同寓在長春巷山陝會館,知了他三位寓所,隨即分頭去傳請。
53 文巡捕林魁至查家橋去,武巡捕閔國梁至長春巷去。林魁走別高升小客棧,說也可憐,這爿小客棧不是仕官行台,簡直是江湖乞丐棲流所。一只竹樓橙,三塊硬閣松板,一條被頭,薄薄像張粉皮,如何熬得寒宵。林魁與陸知縣招呼了,陸知縣含笑作揖,說聲「慚愧」,拍拍板鋪,請林公坐下。林公一面客氣,看看實因骯髒不過,即立在牕前,說:「我們自己人,不用客套。恭賀貴縣名列第一,此刻奉憲台大人之命,即請貴縣上轅,大約有話商量。」陸稼書得知名列榜首,自然色喜,人情大抵若斯。自己雖未看榜,諒巡捕來賀,決不謊說。且撫台特命巡捕來傳,必有事故。當即謙遜幾句,聊整袍帽,跟了文巡捕即出店門。好在查家橋之東不過一二百步路,望得出撫轅,左右甚近,一走就到。門房裡挂了號,不必落官廳候傳。文巡捕略為客氣,匆匆在前,陸稼書緊緊隨後,過儀門,穿大堂,直達內花廳。揭起暖簾,湯公坐在坑床上,見嘉定陸知縣進來,笑逐顏開,要待立起,而陸稼書搶步上前,請安不迭。湯公並不賣大,乘勢扶起回禮,招手延坐。陸知縣正欲謙讓謝坐,武巡捕閔國梁領引了山陽知縣管汝安、江陰知縣談古岱兩個海寶貝,亦高揭暖簾而入。但見他二人蹲倒頭曲轉腰,臉漲通紅,趨步上前,至坑沿側連連打千,也沒有看清湯撫台,管汝安對准陸稼書叩頭——他誤認是湯大人,弄得陸知縣忙避不及,退至屏風背後,引得閔國梁抿嘴大笑。湯撫台暫按怒氣,勉強伸手招呼他兩人一旁坐下。兩人做賊心虛,吃屎面孔,那裡敢坐,彎身諾諾,拱手侍立。新年初春,天氣嚴寒,他二人額角上汗出如漿,竟與暑伏無異。湯撫台一想他二人,果然不應與他坐位,但是他二人此刻不坐,回頭轉去一看,屏風旁的陸稼書也不肯坐了,姑且放下歡容,說:「三位貴縣一同坐下,有事可談。」管汝安先謝了坐,尖起屁股搭在靠右一邊的末一位椅上坐了一隻角角,一個頭頸,幾乎垂至胸前。談古岱看見管汝安已坐,也告罪一聲,仿他好樣,在左邊靠柱末一位坐了。湯公坐在坑上望下來,竟像一對石獅子在那裡生病。陸知縣從屏風邊轉到庭柱口管汝安背後椅上,斜身坐了。聽差照例送茶,這是衙門內會客應有的老規矩,書中不提。
54 少停片刻,湯公對山陽知縣道:「貴縣好文才!惜墨如金,好容易賞光,竟肯將題目寫出。貴縣從幼讀過幾年書?倒要請教,乞道其詳。本院作事核實,幸勿虛語。」管汝安聽了這話,滿身抖擻,險幾乎椅上跌下來,回答不出什麼,連連種樹。正在問管汝安的當兒,那左首的談老三,嚇得如雷擊頂,牙齒亂戰,身體搖搖不定,椅子戛戛作響,旁邊坐的陸知縣被他也帶動。若在輕薄的人,必要嘲笑他,陸稼書是道學先生,存心仁厚,倒代他擔憂:不知今日為了何事?恐怕到如此田步,或者必有別項過處,亦未可知。故而代他倆非常難過,低頭不語。湯撫台見他二人這般模樣,賊頭狗腦,可見平日為官,一定顢頇從事,如何臨民?大加申斥了一番,罵得他二人垂頭喪氣,閉口無言。令他回去速辦交代,另委賢員接任,端茶送客,留住陸公。山陽江陰兩員上來打了一個千,趲出花廳,抱頭鼠竄,各歸本縣,端正卷鋪蓋,吃泡飯抱小囝去了不提。湯撫台見管談二人已去,怒容漸退,改作笑顏,招陸知縣升炕。稼書照例謙遜,不敢越分,再三推辭也非所宜,恭敬不如從命。好在別無他客,陸稼書走近坑床,在下首一面坑沿上斜轉身子,似坐非坐的恭聆撫憲台諭。這是下屬對於上司應當如此規矩,聽差重行送上熱茶,湯公笑逐顏開的大加獎勵了一番,陸公受寵若驚,愧不敢承。湯撫台再問起嘉定風土人情,陸知縣一件件一椿椿明白回答,若數家珍,地方上應除的悉數除去,應興應辦的視力而作……撫憲點頭稱是,譽不絕口,嘆曰:「如君為知縣,真不愧知縣二字!若山陽、江陰,可謂陰弗管、陽弗牧,再成什麼東西!」陸稼書看看時候已近向午,請訓告退。臨行撫憲握手謂之曰:「縣中地方上事,便宜而行。倘有勢惡土豪,不守王法,硬乾訟事,隨時來院稟知,鏟除盡淨為是。」陸公奉命,出院一直踱過查家橋,到高升小客棧裡略坐片刻,算清房飯錢。可憐一主一僕,行李蕭條,極像明朝海瑞、海紅,主人則破帽殘衫,僕人則蒲鞋竹擔,路上行人必以為他們倆是鄉間出來的貧民,那裡曉得是現任縣尊!他二人一路看看省城的鬧熱,六街三市,店鋪林立,鱗次櫛比,煙火萬家,富庶氣象,滿目繁華。況且落燈時節,猶有幾分新年景色。緩步行來,不覺已到胥門萬年橋萬人渡口。僕人歇了擔子,走到貝大有醬園水碼頭,望嘉定航船。
55 向來嘉定航船,一來一往有兩隻,現在因為生意清淡,歸並一只了,逢雙到蘇。今朝恰恰正月十七,是個單日,陸先生不見航船,僕人又從水碼頭走上來告知情形,陸先生倒是一悶。這便如何是好?且在萬年橋對橋腳萬年春茶樓,沿門泡一碗茶吃,歇歇腳接接力再作計較。二人坐定下來,早有茶博士過來,用抹布揩了一揩桌椅,問泡什麼茶。陸公說「隨意」。那堂倌是江北人,老蘇州老油膩,聽說「隨意」,一看陸公又似鄉下阿曲,並且吃吃頭枱茶,明欺他是個曲辮子,頓時出口罵人說:「紅是紅綠是綠,君眉是君眉,雨前是雨前,隨便拿茶館裏的茶一齊泡上來?你這老甲魚,阿是黃土僑初上來,吃過歇茶麼?」陸公被他罵了一頓,自知說得理屈,隨便二字囫圇吞,叫他是難泡的。等他罵停了嘴,接口道:「泡一碗綠茶罷。」那堂倌也不作答,眨了一個白眼,遂伸長頸脖子,提高聲音,朗朗打起調門喊過去:「君眉一碗個!」少停,一手拿了一隻金華木面桶,一塊高麗布青破手巾,擱在面桶沿,一隻手拿了一碗茶,兩只空茶杯,對他主僕面前一擺,然後再到煤爐上拾了一把大銅吊,走過來衝了兩碗茶。陸公洗了一洗手,正待捧起茶碗,喝一口潤潤喉嚨,暗想:蘇州省城裡的茶博士,竟如此蠻橫,肆無忌憚……忽聽得當頭樓窗口一片聲喧,帶哭帶罵,沸翻盈天,似有幾個婦女聲音在裡頭。沿窗口拋將碗蓋下來,水跡淋漓正滴在陸公身上,帽子邊亦濕透。只見無數閒人腳步奔忙,一齊趕上扶梯樓上,枱橙推翻,亂打亂嚷。陸公滿身茶水,門外看客擁進。不知到底為著何事,陸公主僕二人若何情形,且待下回詳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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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陸公以文筆邀榮,管談以白卷遭譴。一賞一罰,黑白分明。
58 蘇州澆風,以衣飾美惡為謙驕之標准。陸公布衣敝冠,蕭然自適,在不知者,鮮不目為鄉曲。士大夫且然,又遑論區區茶博士哉?文筆狀其傖惡口吻,維妙維肖。為民父母,而能菲衣惡食,既極難能矣;及茶博士咻咻相向,犯而不校,一笑置之,尤可見其恢閎之度。
59 第十九回 勸相打陸知縣受辱 講斤頭馮地保留情
60 話說萬年春茶館樓上忽地里相打,飛盆擲碗,大哭小喊,鬧得不亦樂乎。一班游手好閒,日裡吃太陽、夜裡吃月亮的朋友,趁此機會一齊擁上樓來,人聲噌雜。陸公主僕亦立了起來,望樓梯看,不曉得所為何事。七言八語,樓梯擁擠不堪。亦有貪小利茶客,一遇相打局頭,趁此推托逃走,茶鈿不還,就此夏侯敦明朝會。這是蘇州老茶館裏茶館楦頭的老規矩,既然茶客要溜之云乎,何以堂倌不喊住,叫他還鈔呢?內中也有一個道理,因為這班人都是地方上的老弟兄,橫豎停停,好向動手打相打的總算帳,非但當日的合茶館茶鈔,敲碎的碗盞、打壞的煙袋枱櫈面桶,一古腦兒少停停結帳,統歸在打相打的身上;即是不過敲碎了一隻碗,費心他要把從前連自己打碎的茶碗碗底碗蓋一齊拿出來,算你的帳。所以茶館內老規矩,一等喉嚨響動手動腳,這班老茶客就此弗客氣照牌頭。今朝陸公主僕難得到蘇州來,適逢其會,看見打架情形,陸先生是本性和平的,最恨的是不講理,現在見了此等事,不免插身其間,走上樓來問問為何情形。那相打的人,都是胥門棗市一帶的流氓,嘴裡三句說話,倒有兩句罵人。他們看看陸公像個村夫子模樣,又非是本地口音,面孔又不熟,呆頭呆腦,故而出言不遜,把他衝撞了幾句。陸公悶氣吞聲,自己怪自己多事,正欲想下樓來,與僕人挑了行李進城,再住一夜客棧,明日等航船抵碼頭,方可動身回嘉定,忽見樓梯上湧上一群少年,腳聲如潮,嘴裡亂嚷「覅吵覅吵,覅打覅打,大家住手,有話好說,有屁好放,陳阿爺來哉,馮相公來哉!」只見一群少年,簇擁一個年約四十八九歲的員外打扮,一個年約三十六七歲的公役打扮,陸公一想,此兩人必定是前來決斷的,我左右無事,不免看看子細,亦是探聽風土、查訪民情的資料。所以打定主意,不動腳下樓,就軋在人叢中靜觀竊聽。那前樓打架的,也有人勸開幾個,動手的都是扯得衣碎發亂、滿臉紅漲,帽子也丟了,頭上的熱氣,一縷一縷直衝起來,好像饅頭蒸籠,惡狠狠猶是磨拳揎袖,口中別無話說,獨剩罵人,這邊也是罵,那邊也是罵,罵得陸公暗暗好笑。究竟為著何事,看了半天,未曾知曉;聽了半日,亦未能明白。只聽那三十六七的那人開口道:「今朝新年新歲,何不快快活活,偏要打得頭開?既然請我們到來,速將前後情形告訴清楚。」話猶未畢,只見前樓走來一個二十餘歲的人,恭恭敬敬對那馮相公一揖,立在他面前,氣急敗壞的訴說道:「小人在年初三,到申衙前沈繼賢太爺府賭錢,一連十日,輸去三百七十餘兩銀子。在初五那一夜,小人贏了九十多兩——」說至此,右手一指前樓的那少年道:「潘阿根一同去賭,他那夜輸乾淨了,身邊分文沒有,要想翻本。我與阿根素來認識,原是賭友,他見我贏了百兩紋銀,問我借去三十五兩。原約十四歸清,加利五兩,共計四十兩。到了十四,小人出城來向阿根取討,他避而不面,到他家裡,上廟不見土地菩薩,一個鐵將軍把門。小人連日贏了,這三四十兩銀子,朋友面上緩幾日還我,盡不妨事。此刻我又輸光大吉,自然要問他討還,自己想再到沈太爺府上去翻本。今朝出城來,恰巧在城門口碰見,扯他到萬年春來吃茶,開口問他要錢,誰想他非惟不還,教我拿出借票來。馮相公,你想在賭場裏,衣袖管裏暫移的錢,那裡有寫借票的道理?雖是借款,總有憑據收條,但是賭場裏白相人借移,全憑一個信字,牙齒當階石。誰料阿根不要臉,就此讀賴譜。馮相你去想,天下有此情理?我肯放他過門麼?」馮地保張開三角眼,對他看了一看:「閒話少說,你姓甚名誰,住居何處?」那少年答道:「我姓楊小名四知,住在閶門吳趨坊蓴思橋,做帳竿竹旱煙袋生意。」那馮地保道:「你楊四知的說話曉得了,但是一面之詞,不足為憑——」高喚:「潘阿根!」潘阿根聽得本圖保正叫他,他是從小出身生長胥門,老子潘金玉,素來亦當吳縣衙門的皂役,現在死了,所以馮地保是一向認識他的。此時潘阿根聽得馮相喊他,滿心歡喜,意謂護身符到了,隨即拔步如飛的奔到後樓來,與陳書辦太爺點了一點頭。馮地保即把借錢是否果有其事,申衙前沈家賭錢輸贏如何……潘阿根推托幹乾淨淨,且說楊四知問他借過五十兩銀子,已有三年多本利弗清,今朝問他討討利息,反而動手打人出口罵人。「馮相,你明白人,天下世界有此種道理麼?」馮地保聽了潘阿根一番說話,斜轉三角眼回過頭去,對楊四知看了,冷笑幾聲,鼻子裡哼哼作響道「出出色,你又說他借你四十兩,他又說你借他五十兩,到底誰借誰的銀子?我姓馮的又不是中保,當時又不曾看見,你們過付這件事情,真叫包龍圖況青天活轉來,恐怕也斷不清楚。據我說起來,楊四知也不是好人,潘阿根也不是戶頭,公有公理,婆有婆理,既然你們來請我出來,我來勸開一句。從今以後作為,叫開瓜葛,誰碰著誰,再也不許提起誰借銀子!朋友原是好朋友,大家不必懷恨,船頭有相逢之日,好軋未仍舊吃茶吃酒,弗好軋客客氣氣,各走各的千秋路。陳老相個句閒話,聽得進麼?我姓馮的弗助和尚,弗幫道士,潘阿根,你聽得進嗎?」潘阿根一口答應,姓馮的也不把這話問楊四知,即連下來道:「既然如此,甚好甚好。你不問楊四知討五十兩,楊四知也決不能再問你潘阿根來糾纏了,說開算數。就是大家吃茶,大家吃茶,千弗好萬弗好,你們才好,獨有我姓馮的弗好。」說完,哈哈大笑。各茶館的人拍手的拍手,跳腳的跳腳,齊聲和調,響震屋瓦,徬佛春雷震耳。此時楊四知的神氣,急得幾乎要哭出來;潘阿根嬉皮滑臉,得意洋洋,兩隻腳躲在長櫈上,手裡拿自己的辮子梢,在指頭尖上亂轉,嘴角里合唇噓噓噓的吹孟姜女尋夫。
61 陸稼書先生立在人群裏,看得明明白白,聽得清清爽爽,楊四知借銀子與潘阿根,雖在賭場裏私相授受,無人見証,是極不該應。然觀其情形,這四十兩銀子確有其事,而潘阿根之五十兩,一定是反誑,無中生有的。況且楊四知住在申衙前,到城外來討錢,馮地保是胥門之地保,潘阿根去叫來,通同一氣。察其原委,名為勸和,實為惡霸。蘇州乃省城繁盛之區,何容有賭窟害人?方才聽得這賭場「沈繼賢,沈繼賢」三字,好生耳熟,不免待下官探聽探聽,能得除去賭窟,為地方上滅脫害人之事,亦不虛此一行。陸先生打定主意,翻身走落扶梯,走至沿街靠欄桿方才吃茶那只枱子上坐下,僕人叫應了,行李鋪程仍擺在桌邊。此時茶館中閒人亦絡續退清,人聲亦靜,陸先生意欲探聽申衙前賭窟,望茶堂裏一看,無巧不成書,恰巧左側一只桌上,坐了三個中年人,都是雄糾糾氣昂昂精神抖擻興高採烈的,在那裡高談闊論:「白虎連三三伏一大跳,開出來一個青龍,王阿狗一擋攤搖官換子,五個人結帳下來,擋裡輸一千二三百兩銀子……」正在說得起勁的當兒,又走進來一個似下色人模樣,頭戴青氈笠,身著短綿襖,領鈕攤開,元色布褲,紫花布鞋子,口操本地音,走到那左首一只桌上,隨便坐下來,喝了一杯茶,接講:申衙前沈家賭台採花六百兩,還弗及白塔子巷施家採花一夜,採花連房工小頭一千多兩……四人講的皆是賭經,陸先生是有心的,等他四人說話之間,略為松懈之際,乘間笑微微說平湖口音南路話:「請問申衙前在那裡?沈繼賢是何等樣人?何以名聲普普?蘇州賭場如何規矩,至少有幾化本錢可去出手?」那四人都對陸公上下身打量了一回,像個秀才形景,不像睹客,又聽他問得賭經入細,又是南路聲音,湖州是絲繭綢縐出產地處,鄉下亦多富戶,不可衣帽取人。他既問得賭場規矩,或者此老新年到蘇來張親眷望朋友,帶了銀子想來白相相,亦未可知。做些輸贏,人不可貌相,看他雖然寒酸讀書人打扮,金錢不是著在身上的,或者比較身上十兩頭、屋裡火石榴的空心老官好得多。內中有一個紫棠色招耳朶杳山口音的答道:「老先生尊姓?」陸公哈腰半立,笑答:「敝姓鈕。」那招耳朵一聽,湖州姓鈕,怕人山水,勝於蘇州姓宋姓顧,隨即問道:「鈕先生,你阿歡喜白相相?」陸公趁勢問起申衙前沈家賭場情形,那招耳朶把頭一蹲,舌頭一伸,右手大拇指一蹺,將沈繼賢罪惡一齊說出。不知陸知縣做出什麼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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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茶樓為五方雜聚之處,形形色色,皆研究社會情形者之好資料也。陸公廁身其間,遂發見無窮隱秘。
64 公門胥吏,惡毒甚於猰貐,徇私也,貪利也,均為彼輩必守之成例。文中寫馮地保庇護潘阿根,雖無一語直敘,而意在言外,讀者自能知之。作小說者必知乎。此而後有含蘊之妙。
65 蘇台言語,腴軟清麗,為全國冠。作者隨手拈來,皆作妙諦。可以知其為老蘇州也。
66 第二十回 遇幫閒親訪賭場 打白虎大贏籌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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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RN: ctp:ws332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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