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llow us on Facebook to receive important updates Follow us on Twitter to receive important updates Follow us on sina.com's microblogging site to receive important updates Follow us on Douban to receive important updates
Chinese Text Project Wiki
-> -> 第二十卷張廷秀逃生救父

《第二十卷張廷秀逃生救父》[View] [Edit] [History]

1
萬事由天莫強求,何須苦苦用機謀。
2
飽三餐飯常知足,得一帆風便可收。
3
生事事生何日了?害人人害幾時休?
4
冤家宜解不宜結,各自回頭看後頭。
5
話說國朝自洪武爺開基,傳至萬歷爺,乃第十三代天子。那爺爺聖武神文,英明仁孝,真個朝無倖位,野沒遺賢。
6
內中單表江西南昌府進賢縣,有一人姓張名權,祖上原是富家,報充了個糧長。那知就這糧長役內壞了人家,把房產陸續弄完。傳到張權父親,已是寸土不存,這役子還不能脫。間壁是個徽州小木匠店。張權幼年間終日在那店門首閒看,拿匠人的斧鑿學做,這也是一時戲耍。不想父母因家道貧乏,見兒子沒甚生理,就送他學成這行生意。後來父母亡過,那徽州木匠也年老歸鄉,張權便頂著這店。因做人誠實,盡有主顧,苦掙了幾年,遂娶了個渾家陳氏。夫妻二人將就過日。
7
怎奈里役還不時纏擾。張權與渾家商議,離了故土,搬至蘇州閶門外皇華亭側邊開個店兒,自起了個別號,去那白粉墻上寫兩行大字,道:「江西張仰亭精造堅固小木家伙,不誤主顧。」
8
張權自到蘇州,生意順溜,頗頗得過。卻又踏肩生下兩個兒子。常言道的好:只愁不養,不愁不長。不覺已到七八歲上。送在鄰家一個義學中讀書。大的取名廷秀,小的喚做文秀。這學中共有十來個孩子,只他兩個教著便會。不上幾年,把經書讀的爛熟。看看廷秀長成一十三歲,文秀一十二歲,都生得眉目疏秀,人物軒昂。那時先生教他學做文字,卻就知布局練格,琢句修詞。這張權雖是手藝之人,因見二子勤苦讀書,也有個向上之念。
9
誰想這年一秋無雨,做了個旱荒,寸草不苗。大戶人家有米的,卻又關倉遏糶。只苦得那些小百姓,若老若幼,餓死無數。官府看不過,開發義倉,賑濟百姓。關支的十無三四,白白的與吏胥做了人家。又發米于各處寺院煮粥救濟貧民,卻又把米侵匿,一碗粥中不上幾顆米粒。還有把糠秕木屑攪些在內,凡吃的俱各嘔吐,往往反速其死。上人只道百姓咸受其惠,那知恁般弊竇,有名無實。正是:
10
任你官清似水,難逃吏滑如油。
11
且說張權因逢著荒年,只得把兒子歇了學,也教他學做木匠。二子天性聰明,那消幾日,就學會了,且又做得精細,比積年老匠更勝幾分。喜得張權滿面添花。只是木匠便會了,做下家伙擺在門首,絕無人買。不夠幾時,將平日積下些小本錢,看看摸盡,連衣服都解當來吃在肚裡。
12
張權心下著忙,與渾家陳氏商議,要尋個所在趁工幾時,度過荒年,再作區處。出去走了幾日,無個安身之地,只得依先在門首磨打家伙,眼巴巴望個主顧來買。
13
一日,正當午後,只見一人年紀五十以上,穿著一身綢絹衣服,後邊小廝跟隨,在街上踱將過去。忽擡頭看見張權門首擺列許多傢伙,做得精致,就停住腳觀看。張權瞧見,便放下手中生活,上前招架道:「員外要甚家伙?裡面請看。」那人走上階頭,問道:「這些家伙都是你自己做的麼?」張權道:「盡是小子親手所造。木料又乾又厚,工夫精細,比別家不同。若是作成小子,情願奉讓加一。」那人道:「我買倒不要買,問你可肯到人家做些家伙麼?」張權道:「這也使得。不知尊府住在何處?要做甚家伙?」那人道:「我家住在專諸巷內天庫前,有名開玉器鋪的王家。要做一副嫁妝,木料盡多,只要做得堅固、精巧。完了嫁妝,還要做些桌椅書櫥等類。你若肯做時,再揀兩個好副手同來。」
14
張權正要尋恁般所在,這卻不是天賜其便?乃答道:「多承員外下顧,不知還在幾時動手?」那人道:「你若有工夫,就是明日做起。」張權道:「既如此,明日小子早到宅上伺候便了。」說罷,那人作別而去。
15
你道那人是何等樣人物?原來姓王名憲,積祖豪富,家中有幾十萬家私。傳到他手裡,卻又開起了一個玉器鋪兒,愈加饒裕。人見他有錢,都稱做王員外。那王員外雖然是個富家,做人倒也謙虛忠厚,樂善好施。只是一件,年過五旬,卻沒有子嗣。渾家徐氏,單生兩個女兒。長的喚做瑞姐,二年前已招贅了個女婿趙昂在家;次女玉姐,年方一十四歲,未有姻事,生得人物聰明,姿容端正。王員外夫婦鍾愛猶勝過長女。
16
那趙昂原是個舊家子弟,王員外與其父是通家好友。因他父母雙亡,王員外念是故人之子,就贅入為婿,又與他納粟入監,指望讀書成器。誰知趙昂一納了監生,就擴而充之起來,把書本撇開,穿著一套闊服,終日在街上搖擺,為人且又奸狡險惡。見王員外沒有兒子,以為自己是個贅婿,這家私恰像板榜上刊定,是他承受家業,再無人統移的了。遇著個老婆卻又是個不賢慧的班頭,一心只向著老公。見父母喜歡妹子,恐怕也贅個女婿,分了家私,好生妒忌。有《贅婿詩》說得好:
17
人家贅婿一何痴!異種如何接本枝?兩口未曾沾孝順,一心只想霸家私。
18
愁深只為防甥舅,積恨兼之妒小姨。半子虛名空受氣,不如安命沒孩兒。
19
話分兩頭。且說張權正愁沒飯吃,今日攬了這樁大生意,心中好生歡喜。到次日起來,備了些柴米在家,吩咐渾家照管門戶,同了兩個兒子,帶了斧鑿鋸子,進了閶門,來到天庫前。見個大玉器鋪子,張權約諒是王家了,立住腳正要問人時,只見王員外從裡邊走將出來。張權即忙上前相見。王員外問道:「有幾個副手?」張權道:「止有兩個在此。」便教兒子過來見了王員外。弟兄兩人將家伙遞與父親,向前深深作揖。
20
王員外還了個半禮,見是兩個小廝,便道:「我因要做好傢伙,故此尋你,怎麼教這小廝家來做?」張權正要開言,廷秀上前道:「員外,自古道:『後生可畏。』年紀雖小,手段卻不小。且試做來看,莫要就輕忽了人。」王員外看見二子人物清秀,又且能言快語,乃問道:「這兩個小廝是你甚人?」張權道:「是小子的兒子。」王員外道:「你倒生得這兩個好兒子!」張權道:「不敢,只愁沒飯吃。」王員外道:「有了恁樣兒子,愁甚沒飯吃!隨我到裡邊來。」
21
當下父子三人一齊跟進大廳。王員外喚家人王進開了一間房子,搬出木料,交與張權,吩咐了樣式。父子三人量畫定了,動起斧鋸,手忙腳亂,直做到晚。吃了夜飯,又討些燈火,做起夜作。半夜方睡。
22
一連做了五日,成了幾件傢伙,請王員外來看。王員外逐件仔細一觀,連聲喝采道:「果然做得精巧!」他把家伙看了一回,又看張權兒子一回。見他弟兄兩個,只顧做生活,頭也不擡,不覺觸動無子之念,嘿然傷感。走入裡邊,坐在房中一個牆角裡,兩個眉頭蹙做一堆,骨嘟了嘴,口也不開。
23
渾家徐氏看見恁般模樣,連問幾聲,也不答應。急走到外邊來,問:「員外適才與誰惹氣?」都說:「才看了新做的家伙進來,並不曾與甚人惹氣。」
24
徐氏問明白了,又走到房裡。見丈夫依舊如此悶坐,乃上前道:「員外,家中吃的儘有,穿的儘有,雖沒有萬貫家私,也算做是個財主。況今年紀五十之外,便日日快活,到八十歲也不上三十年了。著甚要緊,恁般煩惱!」
25
王員外道:「媽媽,正為後頭日子短了,因此煩惱。你想我辛勤了半世,掙得這些少家私,卻不曾生得個兒子,傳授與他,接紹香煙。就是有兩個女兒,縱養他一百來歲,終是別人家媳婦,與我毫沒相干。譬如瑞姐,自與他做親之後,一心只對著丈夫,把你我便撇在腦後,何嘗牽掛父母,著些疼熱!反不如張木匠是個手藝之人,看他年紀還小我十來年,倒生得兩個好兒子,一個個眉清目秀,齒白脣紅。且又聰明勤謹,父子恩恩愛愛,不教而善。適才完下幾件傢伙,十分精巧。便是積年老手段,也做他不過。只可惜落在他家,做了木匠。若我得了這樣一個兒子,就請個先生教他讀書,怕不是聯科及第,光耀祖宗。」
26
徐氏見丈夫煩惱,便解慰道:「員外,這也不難!常言道:『著意栽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陰。』既張木匠兒子恁般聰明俊秀,何不與他說,承繼一個,豈不是無子而有子?」王員外聞言,心中歡喜道:「媽媽所見極是!但不知他可肯哩?」當夜無話。
27
到次日飯後,王員外走到廳上,張權上前說道:「員外,小子今晚要回去看看家裡,相求員外借些工錢,買辦柴米,安頓了敝房,明日早來。」王員外道:「這個易處!我有句話兒問你。」張權道:「不知員外有甚吩咐?」王員外道:「兩位令郎今年幾歲?叫甚名字?」張權道:「大的名廷秀,年十四歲了;小的名文秀,年十二歲了。」王員外道:「可識字麼?」張權道:「也曾讀過幾年書。只為讀書不起,就住了,字倒也識的。」王員外道:「我意欲承繼大令郎為子,做個親家往來,你可肯麼?」張權道:「員外休得取笑!小子乃手藝之人,怎敢仰攀宅上!就是小兒也沒有恁樣福分。」王員外道:「何出此言!貧富那個是骨裡帶來的?你若肯時,就擇個吉日過門。我便請個先生教他。這些小家私好歹都是他的了。」
28
張權見王員外認真要過繼他兒子,滿面堆起笑來道:「既承員外提拔小兒,小子怎敢固辭。今晚且同回去,與敝房說知。待員外擇日過門罷。」王員外道:「說得有理。」進來回覆了徐氏,取出一兩銀子工錢,付與張權。到晚上領著二子,作別回家。
29
陳氏接著,張權把王員外要過繼兒子一事,與渾家說知。夫妻歡天喜地。就是廷秀見說要請先生教他讀書,也甚欲得。
30
話休絮煩。王員外揀了吉日,做下一身新衣,送來穿著。張權將廷秀打扮起來,真個人是衣妝,佛是金妝,廷秀穿了一身華麗衣服,比前愈加丰采,全不像貧家之子。當下廷秀拜別母親,作辭兄弟。陳氏又將好言訓誨,教他孝順親熱,謙恭下氣。廷秀唯唯。雖然不是長別,母子未免流淚。
31
張權親自送到王家。只見廳上大排著筵席,親朋滿座。見說到了,盡來迎接。到廳與眾親戚作揖過了,先引到拜過家廟,然後請王員外夫婦到廳上坐下,廷秀上前四跪八拜,又與趙昂夫婦對拜,又到裡邊與玉姐相見。其餘內外男女親戚,一一拜見已畢,入席飲酒。就改名王廷秀。與玉姐兩下同年,因小兩個月,排行三官。廷秀在席上謙恭揖讓,禮數甚周,親友無不稱讚。內中止有趙昂夫婦心中不悅。當日大吹大擂,鼓樂喧天,直至更餘而散。
32
次日,張權同著次子來謝過了王員外,依舊到大廳上去做生活。王員外數日內便聘了個先生到家,又對張權說道:「二令郎這樣青年美質,豈可將他埋沒,何不教他同廷秀一齊讀書,就在這裡吃現成茶飯?」張權道:「只是又來相擾,小子心上不安。」王員外道:「如今已是一家,何出此言!」自此文秀也在王家讀書。張權另叫副手相幫,不題。
33
且說文秀弟兄棄書原不多時,都還記得。那先生見二子聰明,盡心指教。一年之間,三場俱通。此時王員外傢伙已是做完,張權趁了若干工銀。王員外分外又資助些銀兩,依舊在家開店過日。
34
雖然將上不足,也是比下有餘。
35
且說王員外次女玉姐,年已一十五歲,未有親事,做媒的絡繹不絕。王員外因是愛女,要擇個有才貌的女婿,不知說過多少人家,再沒有中意的。看見廷秀勤謹讀書,倒有心就要把他為婿。還恐不能成就,私下詢問先生。先生極口稱贊二子文章,必然是個大器。王員外見先生贊得太過,只道是面諛之詞,反放心不下。即討幾篇文字,送與相識老學觀看。所言與先生相合。心下喜歡,來對渾家商議。徐氏也愛廷秀人材出眾,又肯讀書,一力攛掇。王員外主意已定,央族弟王三叔往張家為媒。
36
王三叔得了言語,一逕來到張家,把王員外要贅廷秀為婿的話,說與張權。張權推托門戶不當,不肯應承。王三叔道:「此是家兄因愛令郎才貌,異日定有些好處,故此情願。又非你去求他,何必推辭。」張權方才依允。王三叔回覆了王員外,便去擇選吉日行聘。不題。
37
單表趙昂夫妻初時見王員外承繼張廷秀為子,又請先生教他讀書,心中已是不樂,只不好來阻擋。今日見說要將玉姐贅他為婿,愈加妒忌。夫妻兩個商議了一番,要來攔阻這事。
38
當下趙昂先走入來見王員外道:「有句話兒,本不該小婿多口。只是既在此間,事同一體,不得不說。又恐說時,反要招怪。不敢啟齒。」王員外道:「我有甚差誤處,得你點撥,乃是正理,怎麼怪你!」趙昂道:「便是小姨的親事。向來有多少名門巨族求親,岳父都不應承。如何卻要配與三官?我想他是個小戶出身,岳父承繼在家,不過是個養子,原不算十分正經,無人議論。今若贅做女婿,豈不被人笑話!」王員外笑道:「賢婿,這事不勞你過憂,我自有主見在此。常言道:『會嫁嫁對頭,不會嫁嫁門樓。』我為這親事,不知揀過多少子弟,並沒有一個入眼。他雖是小家子出身,生得相貌堂堂,人材出眾,況且又肯讀書,做的文字人人都稱讚,說他定有科甲之分。放著恁般目知眼見的倒不嫁,難道倒在那些酒包飯袋裡去搜覓?若揀個好的,也還有指望。倘一時沒眼色,配著個不僧不俗、如醉如痴的蠢材,豈不反誤了終身!如今縱有人笑話,不過是一時。倘後來有些好處,方見我有先見之明。」
39
趙昂聽說,呵呵的笑道:「若論他相貌,也還有幾分可聽。若說他會做文字,人人稱揚,這便差了。且不要論別處,只這蘇州城內有無數高才飽學,朝吟暮讀,受盡了燈窗之苦,尚不能夠飛黃騰達。他纔開荒田,讀得年把書,就要想中舉人進士?岳父,你且想,每科普天下只中得三百個進士,就如篩眼裡隔出來一般,如何把來看的恁般容易?這些稱讚文字的,皆欺你不曉得其中道理。見你這般認真,不好敗興,把湊趣的話兒哄你。如何便信以為實!」
40
王員外正要開言,旁邊轉出瑞姐,道:「爹爹,憑著我們這樣人家,妹子恁般容貌,怕沒有門當戶對人家來對親,卻與這木匠的兒子為妻?豈不玷辱門風,被人恥笑!據我看起來,這斧頭鋸子,便是他的本等,曉得文字怎麼樣做的!我妹子做了匠人的妻子,有甚好處!後來怎好與他往來?」王員外見說,心中大怒,道:「他既為了我的子婿,傳授這些家私。縱然讀書不成,就坐吃到老,也還有餘。那見得原做木匠,與你不好相往!我看起來,他目下雖窮,後來只怕你還趕他腳跟不上哩。那個要你管這樣閒事,可不扯淡麼!」一頭說,便望裡邊而走。羞得趙昂夫妻滿面通紅,連聲道:「干我甚事!只為他面上不好看,故此好言相勸,何消如此發怒!只怕後來懊悔,想我們今日的說話便遲了!」
41
王員外也不理他,直至房中,怒氣不息。徐氏看見,便問道:「甚事氣得恁般模樣?」王員外把適來之事備細說知。徐氏也好生不悅。王員外因趙昂奚落廷秀,心中不忿,務要與他爭氣,倒把行聘的事擱起,收拾五百兩銀子,將拜匣盛了,教一個心腹的家人拿著,自己悄悄送與張權,教他置買一所房子,棄了木匠行業,另開別店,然後擇日行聘。張權夫妻見王員外恁般慷慨,千恩萬謝,感激不盡。
42
自古道:「無巧不成話。」張權正要尋覓大房,不想左間壁一個大布店,情願連店連房出脫與人,卻不是一事兩便。張權貪他現成,忍貴頂了這店,開張起來。又討一房家人、一個養娘,家中置備得十分次第。
43
然後王員外選日行聘,大開筵席,廣請親朋。雖是廷秀行聘,卻又不放回家。只有趙昂自覺沒趣,躲了出去。瑞姐也坐在房裡,不肯出來。因是贅婿,倒是王員外送聘,張權回禮。諸色豐盛,鄰里無不喝采。
44
自此之後,張權店中日盛一日,挨擠不開,又僱了個伙計相幫。大凡人最是勢利,見張權恁般熱鬧,把張木匠三字撇過一邊,盡稱為張仰亭。正是:
45
運退黃金失色,時來鐵也增光。
46
話分兩頭。且說趙昂自那日被王員外搶白了,把怒氣都遷到張家父子身上。又見張權買房開店,料道是丈人暗地與他的銀子,越加忿怒,成了個不解之仇。思量要謀害他父子性命,獨併王員外家私,只是沒有下手之處,乃與老婆商議。那婆娘道:「不難!我有個妙策在此,教他有口難分,死于獄底。」
47
趙昂滿心歡喜,請問他良策。那婆娘道:「誰不曉得張權是個窮木匠。今驟然買了房子,開張大店,只有你我便知道是老不死將銀子買的。那些鄰里如何知得,心下定然疑惑。如今老厭物要親解白糧到京,趁他起身去後,拚幾十兩銀子買囑捕人,教強盜扳他同夥打劫,窩頓贓物在家。就拘鄰里審時,料必實說:『當初其實窮的,不知如何驟富。』合了強盜的言語。這個死罪如何逃得過去!房產家私,必然入官變賣。那時老厭物已不在家,他又是異鄉之人,又無親族,誰人去照管。這條性命,決無活理!等張木匠死了,慢慢用軟計在老厭物面前冷丟,㩳張廷秀出門。再尋個計策,做成圈套,裝在玉姐名下,只說與人有奸。老厭物是直性的人,聽得了恁樣話,自然逼他上路。去了這個禍根,還有甚人來分得我家的東西!」趙昂見說,連連稱妙,只等王員外起身解糧,便來動手。
48
且說王員外因田產廣多,點了個白糧解戶。欲要包與人去,恐不了事,只得親往。隨便帶些玉器,到京發賣,一舉兩得。遂將家中事體料理停當,即日起身。吩咐廷秀用心讀書,又教渾家好生看待。大凡人結交富家,自然有許多的禮數。像王員外這般遠行,少不得親戚都要餞送,有好幾日酒席。那張權一來是大恩人,二來又是新親家,一發理之當然,自不必說。到臨行這日,張權父子三人直送至船上而別。
49
卻說趙昂眼巴巴等丈人去後,要尋捕人陷害張權,卻又沒有個熟腳,問兀誰好?忽地思量起來:「幼時有個同窗楊洪,聞得見今充當捕人,何不去投他?但不知在哪里住。」暗想道:「且走到府前去訪問,料必有人曉得。」即與老婆要了五十兩銀子,打做一包,又取了些散碎銀兩,忙忙的走到府門口。只見做公的,東一堆,西一簇,好生熱鬧。
50
趙昂有事在身,無心觀看,向一個年老公差,舉一舉手道:「上下可曉得巡捕楊洪住在何處?」那公差答道:「可是楊黑心麼?他住在烏鵲橋巷內,方纔走進總捕廳裡去了。」趙昂謝聲:「承教了。」飛向總捕廳衙前來看。
51
只見楊洪從裡邊走出。趙昂上前迎住拱手道:「有一件事,特來相求。屈兄行一步。」楊洪道:「有甚見諭,就此說也不妨。」趙昂道:「這裡不是說話之處。」兩下廝挽著出了府門,到一個酒店中,揀副僻靜座頭坐下。敘了些疏闊寒溫。酒保將酒果嗄飯擺來。兩人吃了一回,趙昂開言低低道:「此來相煩,不為別事。因有個仇家,欲要在兄身上,吩咐個強盜扳他,了其性命,出這口惡氣。」便摸出銀子來,放在桌上,把包攤開道:「白銀五十兩,先送與兄。事就之日,再送五十兩,湊成一百。千萬不要推托。」
52
自古道:「公人見錢,猶如蒼蠅見血。」那楊洪見了雪白的一大包銀子,怎不動火!連叫:「且收過了說話。恐被人看見,不當穩便。」趙昂依舊包好,放在半邊。楊洪道:「且說那仇家是何等樣人?姓甚名誰?有甚家事?拿了時,可有親丁出來打官司告狀的麼?」趙昂道:「他名叫張權,江西小木匠出身,住在閶門皇華亭側。舊時原是個窮漢,近日得了一注不明不白的錢財,買起一所大房,開張布店。只有兩個兒子,都還是黃毛小廝。此外更無別人,不消慮得。」
53
楊洪道:「這樣不打緊!前日剛拿五個強盜,是打劫龐縣丞的。因總捕侯爺公出,尚未到官。待我吩咐了,叫他當堂招出,包你穩穩問他個死罪。那時就獄中結果他性命,如翻掌之易了。」那趙昂深深的作揖道:「全仗老兄著力!正數之外,另自有報。」楊洪道:「我與尊相從小相知,怎說恁樣客話!」把銀子袖過。兩下又吃了一大回酒,起身會鈔。臨出店門,趙昂又千叮萬囑。楊洪道:「不須多話,包你妥當!」拱拱手,原向府內去了。趙昂回到家裡,把上項事說與老婆知道。兩人暗自歡喜。
54
且說楊洪得了銀子,也不通伙計得知,到衙前完了些公事,回到家中,將銀交與老婆藏好,便去買些魚肉安排起來。又打一大壺酒,燙得滾熱,又煮一大鍋飯。收拾停當,把中門閉上,走到後邊,將匙鑰開了阱房。那五個強盜見他進門,只道又來拷打,都慌張了,口中只是哀告。楊洪笑道:「我豈是要打你!只為我們這些伙計,見我不動手,只道有甚私弊,故此不得不依他們轉動。兩日見你眾人吃這些痛苦,心中好生不忍。今日趁伙計都不在此,特買些酒肉與你們將息一日,好去見官。」那些強盜見說不去打他,反有酒肉來吃,喜出望外,一個個千恩萬謝。須臾搬進,擺做一臺。卻是每人一碗肉,一碗魚,一大碗酒,兩大碗飯。
55
楊洪先將一名開了鐵鏈,放他飲啖。那強盜連日沒有酒肉到口,又受了許多痛苦,一見了,猶如餓虎見羊,不勾大嚼,頃刻吃個乾淨。吃完了,依舊鎖好。又放一個起來。那未吃的口中好不流涎。不一時輪流都吃遍了。
56
楊洪收過傢伙,又走進來問道:「你們曾偷過閶門外開布店張木匠張權的東西麼?」都道:「沒有。」楊洪道:「既沒有,為何曉得你們事露,連日叫人來叮囑,要快些了你們性命?你們各自去想一想,或者有些甚麼冤仇?」眾強盜真個各去胡思亂想。內中一個道:「是了,是了!三月前我曾在閶門外一個布店買布,為爭等子頭上起,被我痛罵了一場。想是他懷恨在心,故此要來傷我們性命。」楊洪便趁勢道:「這等,不消說起是了。但不過是件小事,怎麼就要害許多人的性命?那人心腸卻也太狠!」眾強盜見說,一個個咬牙切齒。
57
楊洪道:「你們要報仇,有甚難處!明日解審時,當堂招他是個同夥,一向打劫的贓物,都窩在他家。況他又是驟發,咬實了,必然難脫,卻教他陪你吃苦。況他家中有錢,也落得他使用。」又說道:「切不要就招,待拷問到後邊,眾口一詞招出,方像真的。」眾人俱各歡喜,道:「還是楊阿叔有見識。」楊洪又說了他出身細底,又吩咐莫與伙計們得知:「他們通得了錢,都是一路。」眾強盜牢記在心。楊洪見事已諧,心中讙喜,依舊將門鎖好。又來到府前打聽,侯同知晚上回府,便會同了眾捕快,次日解官。有詩為證:
58
只因強盜設捕人,誰知捕人賽強盜!
59
買放真盜扳平民,官法縱免幽亦報。
60
次早,眾捕快都至楊洪家裡,寫了一張解呈,拿了贓物,帶著這班強盜,來到總捕廳前伺候。不多時,侯爺升堂。楊洪同眾捕快將強盜解進,跪在廳前,把解呈遞上,稟道:「前日在平望地方,擒獲強盜一起五名,正是打劫龐縣丞的真贓真盜,解在臺下。」
61
侯爺將解呈看了,五個強盜,都有姓名:計文、吉適、袁良、段文、陶三虎。點過了名,又將贓物逐一點明,不多甚麼東西,便問捕快道:「聞得龐縣丞十分貪污,囊橐甚多,俱被劫去,如何只有這幾件粗重東西?其餘的都在哪里?」眾捕快稟道:「小的們所獲,只有這幾件,此外並沒有了。或者他們還窩在那處。老爺審問便知。」侯爺喚上強盜問道:「你一班共有幾人?做過幾年?打劫多少人家?贓物都窩頓在何處?從實細說,饒你刑罰!」那強盜一一招稱,只有五個,並無別人。劫過東西,俱已花費,止存這些,餘外更沒有窩頓所在。
62
侯爺大怒,討過夾棍,一齊夾起。纔套得上,都喊道:「還有幾名,都已逃散,只有一個江西木匠張權,住在閶門外邊,向來打劫銀兩都窩在他家。如今見開布店。」侯爺見異口同聲,認以為實,連忙起籤,差原捕楊洪等,押著兩名強盜作眼,同去擒拿張權起臟連解。那三名鎖在庭柱上,等解到同審。侯爺再理別事。
63
且說楊洪同眾人押著強盜,一逕望閶門而去。趙昂也在府前打聽,看見楊洪,已知事妥。自己躲過一邊,卻教手下人遠遠跟去,看其動靜。
64
楊洪到了張權門首,立住腳道:「這里是了。」只見張權在店中做生意,擠著許多主顧,打發不開。楊洪分開眾人,托地跳進店裡,將鏈子望張權頸上便套。張權叫聲:「阿呀!卻是為何?」楊洪伸開手,兩個大巴掌,罵道:「你這強盜!還要問甚?你打劫許多東西,在家好快活,卻帶累我們,不時比捕!」張權連聲叫苦道:「這是哪里說起!」正要分辨時,眾捕人押著強盜,望裡邊去了。楊洪恐怕眾人揀好東西藏過,忙將張權鎖好,又取出鐵杻上了,也牽入裡面起贓。那時驚得一家無處躲避。門前買布的,與夥計討了銀錢,自往別處去買。看的人擁做一屋。眾捕快將一應細軟,都搜括出來,只揀銀兩衣飾,各自溜過,其餘打起幾個大包,連店中布匹,盡情收拾。
65
張權夫妻抱頭大哭道:「不知這場橫禍哪里飛來!」兩下分捨不得。捕人上前拆開,牽著便走。那些鄰里不曉得的,認以為真,便道:「我說他一向家事不濟,如何忽地買起房屋,開這樣大鋪子?又與兒子定親。只道他掘了藏,原來卻做了這行生意,故此有錢。」
66
有幾個相識曉得些的,與他分剖說:「是個好人!這些東西,是親家王員外扶持的。不知為甚被人扳害?」眾人哪裡肯信。一路上說好說歹,不止一個,都跟來看。
67
且說楊洪一班押張權到了府中,侯爺在堂立等回話。解將進去跪下,把東西放做一堂。楊洪稟道:「張權拿到了。」侯爺教放下柱上三個強盜同審,又將東西逐一驗過。張權上前泣訴道:「爺爺,小人是個良民,從來與這班人不曾識面,何嘗與他同盜?其實是霹空陷害,望爺爺超拔!」候爺喝道:「既不曾同盜;這些贓物哪里來的?」張權道:「這東西是小人自己掙的,並非贓物。」乃對眾強盜道:「我從不曾認得你們,有甚冤仇,今日害我?」眾強盜道:「我們本不欲招你出來,只因熬刑不過,一時招出。你也承認罷,省得受那痛苦!」
68
張權高聲叫屈道:「你這些千刀萬剮的強盜,得了哪個錢財,卻來害我!」眾強盜道:「張權,仁心天理,打劫龐縣丞,是你起的禍根。其地雖不曾同去,拿來的東西俱放在你家營運,如何賴得?」張權又稟道:「爺爺,小人住在此地,將有二十年了,並不曾與人角口一番,怎敢為此等犯法之事!若有此情,必然搬向隱僻所在去了,豈敢還在鬧市上開店?爺爺不信,可拘四鄰地方來問,便知小人平素。」
69
侯爺見他苦苦折辯不招,對眾強盜道:「你這班人,想必把真強盜隱匿,陷害平人。」教都夾起來。眾皂隸一齊向前動手,夾得五個強盜殺豬般叫喊,只是一口咬定張權是個同夥,不肯改口,又道:「爺爺,他是小木匠,那個不曉得是個窮漢,如何驟然置買房屋,開起恁樣大布店來?只這個就明白了。」侯爺道:「是。你是個窮木匠,為何忽地驟富?這個須沒得辯!」喝教也夾起來。張權上前再三分辨,是親家王員外扶持的銀子。候爺哪里肯聽。可憐張權何嘗經此痛苦,今日上了夾棍,又加一百杠子,死而復蘇。熬煉不過,只得枉招。侯爺見已招承,即放了夾棍,各打四十毛板,將招繇做實,依律都擬斬罪。贓物貯庫。張權房屋家私,盡行變賣入官。畫供已畢,上了腳鐐手杻,發下司獄司監禁。連夜備文申報上司。正是:
70
閉門家裡坐,禍從天上來。
71
話分兩頭。且說陳氏見丈夫拿去,哭死在地,虧養娘救醒。便教家人夥計隨去看個下落,順便報與二子。廷秀弟兄正在書院讀書,見報父親被強盜攀了,嚇得魂飛魄散。撇下書本,帶跌而奔。先生也隨將來看。裡邊徐氏曉得,連忙教幾個家人探聽。
72
廷秀弟兄,隨了家人,趕到府中,父親已是解進衙門。立在外邊打探。聽得辯了半日,也上夾棍。著了急,便要望裡邊去稟。被先生一把扯住,道:「你若進去,也被粘住身了,那個出頭去辯冤?」二子見先生之言有理,便住了腳。聽父親夾得聲音悽慘,都叫起屈來,被把門人驅逐出外邊。
73
少頃,見兩個人扶著父親出來,兩眼閉著,半死半活,又曉得問實斬罪,上前抱住,放聲大哭。一個字也說不出。張權耳內聞得兒子聲音,方纔掙眼一看,淚如珠湧,欲待吩咐幾聲,被楊洪走上前,一手推開廷秀,扶挾而行,腳不點地,直至司獄司前,交與禁子,開了監門,挾將進去。廷秀弟兄,欲待也跟入去。禁子哪裡肯容,連忙將監門閉上。
74
可憐二子哭倒在地。那先生同夥計家人,隨後也到,將廷秀扶起道:「事已至此,哭亦無益,且回家去,再作區處。」二子無奈,只得收淚,對禁子道:「列位大叔在上,可憐老父是含冤負屈之人,凡事全仗照管,自當重報。」禁子道:「小官人,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做公的買賣,千錢賒不如八百現。我們也不管你冤屈不冤屈,也不想甚重報。有,便如今就送與我們,凡事自然看顧一分;若沒有,也便罷了,決無人來催討。那遠話兒且請收著,等你不及。」廷秀道:「今日不曾準備在此,明早即來相懇。」禁子道:「既恁樣,放心請回,我們自理會得。」
75
廷秀弟兄同眾人轉來,也不到丈人家裡,一逕出閶門,去看母親。走至門首,只見侯同知已差人將房子鎖閉,兩條封皮,交叉封著。陳氏同養娘都在門首啼哭。一見兒子到來,相抱而哭。真個是痛上加痛,悲中轉悲。旁邊看的人,無不垂淚稱冤。那夥計并家人,見恁般光景,也不相顧,各自去尋活路。母子計議,無處投奔。只得同到丈人家裡暫住,再作區處。
76
到了王員外門口,廷秀先進去報知。徐氏與女兒出來迎接。相見已罷,請入房裡。那時趙昂已往楊洪家去探聽。瑞姐曉得,也來相見。廷秀母子,將前項事情哭訴一番,徐氏也覺慘傷,玉姐暗自流淚,只有瑞姐暗中歡喜,假意勸慰。
77
當晚徐氏準備酒餚款待。陳氏水米不沾,一味悲泣。徐氏解勸不止。
78
到次日,廷秀與母親商議,要牢中去看父親,說:「昨日已許了禁子東西。如今一無所有,如何是好!」正沒做理會,徐氏走來,知得,便去取出十兩銀子,遞與廷秀道:「你且先將去用,若少時,再對我說。等你父親回家,就易處了。」陳氏謝道:「屢承親家厚恩,無門再報!今日又來累及親家損鈔,今生不能相報,死當銜結以報大恩!」徐氏道:「說哪里話!親翁在患難之際,員外又不在家,不能分憂。些小東西,何足為謝!」
79
當下弟兄二人,將銀留了八兩,把二兩封好,央先生同到司獄司前,送與禁子。禁子嫌少。又增了一兩,方纔放二人進去。先生自在外邊等候。
80
禁子引二子來到後監,見父親倒在一個壁角邊亂草之上,兩腿皮開肉綻,腳鐐手杻,緊緊鎖牢,奄奄止存一息。二子一見,猶如亂箭攢心,放聲號哭,奔向前來,叫聲:「爹爹,孩兒在此!」把他扶將起來。那張權睜開眼見了兒子,嗚嗚的哭道:「兒,莫不是與你夢中相會麼?」廷秀說:「爹爹,哪里說起!降著這場橫禍!到此地位,如何是好?」張權撫著二子道:「我的兒,做爹的為了一世善人,不想受此惡報,死于獄底。我死也罷了,只是受了王員外厚恩,未曾報得,不能瞑目!你們後來倘有成人之日,勿要忘了此人。」廷秀道:「爹爹,且寬心將養身子,待孩兒拚命往上司衙門訴冤,務必救爹爹出去。」張權搖著手道:「不可,不可!如今乃是強盜當堂扳實,並不知何人誣陷,去告誰好?況侯同知見任在此。就准下來,他們官官相護,必不自翻招,反受一場苦楚。況你年紀幼小,有甚力量幹此大事?我受刑已重,料必不久。也別沒甚話吩咐,只有你母親,早晚好好伏侍,即如與我一樣。用心去讀書,倘有好日,與爹爭口氣罷。」說罷,父子又哭。
81
冤情說到傷心處,鐵石人聞也斷腸。
82
旁邊有一人名喚種義,昔年因路見不平,打死人命,問絞在監。見他父子如此哭泣,心中甚不過意,便道:「你們父子且勿悲啼。我種義平生熱腸仗義,故此遭了人命。昨日見你進來,只道真是強盜,不在心上。誰想有此冤枉!我種義豈忍坐視!二位小官人放心回去讀書。今後令尊早晚酒食,我自支持,不必送來。棒瘡目下雖凶,料必不至傷身。其餘監中一應使用,有我在此,量他決不敢來要你銀子。等待新按院按臨,那時去伸冤,必然有個生路。」廷秀弟兄聽說,連忙叩拜道:「多蒙義士厚意。老父倘有出頭之日,決不忘報!」種義扶起道:「不要拜謝!且扶令尊到我房中去歇息。」二子便去攙張權起來。張權腿上疼痛,二子年幼力弱,哪里掙扎得起。種義忍不住,自己揎拳裸袖,向前扶起,慢慢的逐步捱到前邊種義房中。就教他睡在自己床鋪上,取出棒瘡膏,與張權貼好。廷秀見有倚靠,略略心寬,取出二兩銀子,送與種義,為盤纏之費。種義初時不肯受,廷秀弟兄再三哀懇,方纔受了。父子留戀不忍分離。怎奈天色漸晚,禁子催促,只得含淚而別。出了監門,尋著先生,取路回家。
83
廷秀弟兄一路商議:「母親住在王家,終不穩便。不若就司獄司左近賃間房子居住,早晚照管父親,卻又便當。」計議已定,到家與母親說知。次日將餘下的銀兩,賃下兩間房屋,置辦幾件日用家伙。廷秀告知徐氏,說:「母親自要去住。」徐氏與玉姐苦留不住,只得差人相送,又贈些銀米禮物。陳氏同二子領著養娘,進了新房。自到牢中看覷丈夫。相見之間,哀苦自不必說。弟兄二人住過三四日,依原來到王家讀書。終是掛念父親,不時出入,把學業都荒疏了。
84
不說廷秀。且說趙昂自從陷害張權之後,又與妻子計較,要撚廷秀出門。那婆娘道:「要他出門,也甚容易。只要多費幾兩銀子。」趙昂道:「有甚妙計?你且說來,便費幾兩銀子,也是甘心的。」那婆娘道:「要他出去,除非將家中大小男女都把銀子買囑停當。等父親回時,七張八嘴,都說廷秀偷東西在外闝賭。他見眾人說話相同,自然半信半疑。那時我與你再把冷話去激發,必定趕他出門。待廷秀去後,且再算計玉姐。」趙昂依著老婆,把銀子買囑家中婢僕。這些小人,那知禮義,見了銀子,誰不依允。
85
則一日,王憲京中解糧回家,合家大小都來相見;惟有廷秀因母親有病,歸家探看,不在眼前。那時文秀已是久住在家,伏侍母親,不在話下。王員外便問:「三官如何不見?」眾人俱推不知。徐氏方接過口來,把張權被人陷害前後事情,細說一遍,又道:「想他看候父親去了。」王員外聞言,心中驚訝。
86
少頃,廷秀歸來相見。王員外又細詢他父親之事。廷秀哭訴一番,哀求搭救。王員外道:「你自去讀書,待我心定了,與你計較這事。」廷秀拜謝,自歸書房。到次日早上,記掛母親,也不與先生說知,又回去候問。不想王員外一起身,便來拜望先生,又不見了廷秀,問先生時,說清早出外去了。王員外心中便有幾分不喜。與先生敘了些間闊之情,查點廷秀功課,卻又稀少。先生怕主人見怪,便道:「令郎自從令親家被陷之後,不時往來看覷,學業也荒疏了。」王員外見說廢了功課,愈加不樂。別了先生,走到外邊。見書童進來,便問道:「可曉得三官哪里去了?」那書童已得過趙昂銀子,一見家主問時,便答道:「三官這一向不時在外闝賭,整幾夜不回。」王員外似信不信。喝退書童,心中疑惑,又去訪問家中童僕,都是一般言語。
87
古語道得好:「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王員外平日極是愛惜廷秀,被眾人讒言一說,即信以為真,暗暗懊悔道:「當初指望他讀書成人,做了這事。不想張權問罪在牢,其中真假未知。他又不學長俊,闝賭兼全,後來豈不誤了女兒終身?昔年趙昂和瑞姐曾來勸諫,只為一時之惑,反將他來嗔責。如今卻應了他們口嘴,如何是好!」委決不下,在廳中團團走轉。
88
那時這些奴僕,都將家主訪問之事,報與趙昂。趙昂大喜,已知計中八九,到外邊來打探。恰好遇著丈人,不等王員外開口,便道:「小婿今日又有一句話要說。只恐岳父又要見怪,不好說得。」王員外道:「往事休題!你說,如今有甚事情?」
89
趙昂道:「從岳父去後,張木匠做了強盜,問成死罪在牢。小婿初時,還只道是被人誣陷。據他鄰里說來,卻真有這事。況且三官趁岳父不在家中,日逐以看父為由,留戀闝賭。親鄰曉得的,無不議論岳父:『扳個強盜親家,招個敗家女婿。』連小婿也無顏見人。當初若聽了小婿之言,決無有今日之事!」
90
起初王員外已有八九分不悅,又被趙昂這班言語一說,湊成一十二分,氣得啞口無言。沉吟半晌,方才道:「當初是我一時見不到,錯怪了你!成就這事,如今懊悔無及!」趙昂便道:「依小婿之見,尚有挽回。」王員外忙問道:「你且說怎地可以挽回?」趙昂道:「若是畢姻過了,這便無可奈何。如今幸喜未曾成親,岳父何不等廷秀回家,責罵一場,驅逐出門,一面速央媒妁尋個門當戶對人家,將玉姐嫁去。他年紀又小,又無親族,何人與他理論這事!設或告到官司,見已婚配,必無斷與之理。況且是強盜之子,官府自然又當別論。是恁般,還不被人笑話。若不聽小婿之言,後來使玉姐身無所依,出乖露醜,玷辱門風,那時懊悔,卻不遲了?」
91
王員外若是個有主意的,還該往別處訪問個的確,也不做了有始無終薄倖之人。只因他是個直性漢子,不曾轉這念頭,遂聽信了趙昂言語,點頭道是。曉得渾家平昔喜歡廷秀,恐怕攔阻,也不到後邊與他說知,同趙昂坐在廳中,專等廷秀回來不題。
92
且說廷秀至家,見過母親,也恐丈人尋問,急急就回家。到廳前見丈人與趙昂坐著說話,便上前作揖。王憲也不回禮,變著臉問道:「你不在學中讀書,卻到何處去遊蕩?」廷秀看見詞色不善,心中驚駭。答道:「因母親有病,回去探看。」王員外道:「這也罷了。且問你:自我去後,做有多少功課?可將來看。」廷秀道:「只為爹爹被陷,終日奔走,不曾十分讀書,功課甚少。」王員外怒道:「當初指望你讀書有些好處,故此不計貧富,養你為子,又聘你為婿。那知你家是個不良之人,做下這般勾當,玷辱我家。你這畜生,又不學好,乘我出外,終日遊蕩闝賭,被人取笑!我的女兒從小嬌養起來,若嫁你恁樣無籍,有甚出頭日子!這里不是你安身之處,快快出門,饒你一頓孤拐。若再遲延,我就要打了。」那些童僕,看見家主盤問這事,恐怕叫來對證,都四散走開。
93
廷秀見丈人忽地心變,心中苦楚,哭倒在地道:「孩兒父子蒙爹爹大恩,正圖報效,不幸被人誣陷,懸望爹爹歸家救拔。不知何人嗔怪孩兒,搬鬥是非,離間我父子。孩兒倘有不到之處,但憑責罰,死而無怨。若要孩兒出門,這是斷然不去!」一頭說,一頭哭,好不悽慘。趙昂恐丈人回心轉來,便襯道:「三官,只是你不該這樣沒正經,如今哭也遲了。」廷秀道:「我何嘗幹這等勾當,卻憑空生造!」
94
趙昂道:「這話一發差了。那個與你有讐,造言謗你?況岳父又不是肯聽是非的。必定做下一遭兩次,露人眼目。如今岳父察曉的實,方纔著惱,怎麼反歸怨別人?」廷秀道:「有那個看見的,須叫他來對證!」王員外罵道:「畜生!若要不知,除非不為。你在外胡行,那個不曉得,尚要抵賴。」便搶過一根棒子,劈頭就打道:「畜生,還不快走!」
95
廷秀反向前抱住痛哭道:「爹爹,就打死也決不去的。」趙昂急忙扯問道:「三官,岳父是這樣執性的,你且依他暫去,待氣平了,少不得又要想你,那時卻不原是父子翁婿。如今正在氣惱上,你便哭死,料必不聽。」
96
廷秀見丈人聲勢凶狠,趙昂又從旁尖言冷語幫扶,心中明白是他攛掇,料道安身不住,乃道:「既如此,待我拜謝了母親去罷。」王員外哪里肯容,連先生也不許他見。趙昂推著廷秀背上,往外面走,道:「三官,你怎麼恁樣不識氣,只要見岳母做甚?」將他推出大門而去,正是:
97
人情若比初相識,到底終無怨恨心。
98
且說徐氏在裡面聽得堂中喧嚷哭泣,只道王員外打小廝們,哪里想到廷秀身上,故此不在其意。童僕們也沒一個露些聲息。到午後聞得先生也打發去了,心中有些疑惑,問眾家人,都推不知。至晚,王員外進房,詢問其故,才曉得廷秀被人搬了是非趕逐去了。徐氏再三與他分解,勸員外原收留回來。怎奈王員外被讒言蠱惑,立意不肯,反道徐氏護短。
99
那玉姐心如刀割,又不敢在爹媽面前明言,只好背地裡啼哭。
100
徐氏放心不下,幾遍私自差人去請他來見。那些童僕與趙昂通是一路,只推尋訪不著。
101
按下徐氏母子,且說廷秀離了王家,心中又苦又惱,不顧高低,亂撞回來。只見文秀正在門首,問道:「哥哥如何又走轉來?」廷秀氣塞咽喉,哪里答得出半個字兒。文秀道:「哥哥因甚氣得這般模樣?」廷秀停了一回,方將上項事,說與兄弟。文秀道:「世態炎涼,自來如此,不足為異。只是王員外平昔待我父子何等破格,今才到家,驀地生起事端。趙昂又在旁幫扶,必然都是他的緣故。如今且莫與母親說知,恐曉得了,愈加煩惱。」廷秀道:「賢弟之言甚是。」
102
次日,來到牢中,看覷父親。那時張權虧了種義,棒瘡已好,身體如舊。廷秀也將其事哭訴。張權聞得,嗟嘆王員外有始無終。種義便道:「恁般說起來,莫不你的事情,也是趙昂所為?」張權道:「我與他素無仇隙,恐沒這事!」廷秀道:「只有定親時,聞得他夫妻說我家是木匠,阻擋岳父不要贅我。岳父不聽,反受了一場搶白。或者這個緣故上起的。」種義道:「這樣說,自然是他了。如今且不要管是與不是,目下新按院將到鎮江,小官人可央人寫張狀子去告。只說趙昂將銀買囑捕人強盜,故此扳害。待他們自去分辨。若果然是他陷害,動起刑具,少不得內中有人招稱出來。若不是時,也沒甚大害。」張權父子連聲道是。廷秀作別出監。兄弟商議停當,央人寫下狀詞,要往鎮江去告狀。
103
常言道:「機不密,禍先行。」這樣事體,只宜悄然商議。那張權是個老實頭,不曾經歷事體的;種義又是粗直之人,說話全不照管,早被一個禁子聽見。這禁子與楊洪乃是姑舅弟兄,聞此消息,飛風便去報知。
104
楊洪聽得,吃了一嚇,連忙來尋趙昂商議。走到王員外門首,不敢直入。見個小廝進去,央他傳報說:「有府前姓楊的,要尋趙相公說話。」趙昂料是楊洪,即便出來相見,問道:「楊兄有甚話說?」楊洪扯到一個僻靜所在,道:「張廷秀已曉得你我害他,即日要往按院去告狀。倘若准了,到審問時,用起刑具,一時熬不得,招出真情,反坐轉來,卻不自害自身!幸喜表弟聞得來報,故此特來商議。」
105
趙昂聽了,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良久乃道:「如此卻怎麼好?」楊洪道:「一不做,二不休,相公便多用幾兩銀子,我便拚折些工夫,連這兩個小廝一併送了,方纔斬草除根。」趙昂道:「銀子是小事,只沒有個妙策。」楊洪道:「不打緊,他們是個窮鬼,料道雇船不起,少不得是趁船。我便裝起捕盜船來,教我兄弟同兩個副手,泊在閶門。再令表弟去打聽了起身日子,暗隨他出城,招攬下船。我便先到鎮江伺候。孩子家那知路徑。載他逕到江中,攛入水裡,可不乾淨?」趙昂大喜。教楊洪少待,便去取出三十兩銀子,送與楊洪道:「煩兄用心,務除其根!事成之日,再當重謝。」楊洪收了銀子,作別而去。
106
且說廷秀打聽得按院已到,央人寫了狀詞,要往鎮江去告。那時陳氏病體痊愈,已知王員外趕逐回來,也只索無奈。見說要去告狀,對廷秀道:「你從未出路,獨自個去,我如何放心。須是弟兄同行,路上還有些商量。」廷秀道:「若得兄弟去便好,只是母親在家,無人伏侍。」陳氏道:「來往不過數日,況且養娘在家陪伴,不消牽掛。」廷秀依著母親,收拾盤纏,來到監中,別過父親,背上行李,逕出閶門來搭船。
107
剛走到渡僧橋,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道:「二位小官人往哪裡去?」廷秀道:「往鎮江去。」那人道:「到鎮江有便船在此,又快當,又安穩。」廷秀聽說有便船,便立住腳,與文秀說道:「若是便船,到強如在航船上挨擠。」文秀道:「任憑哥哥主張。」廷秀對船家說道:「你船在哪里?可就開麼?」船家道:「我們是本府理刑廳提來差往公幹的,私己搭一二人,路上去買酒吃。若沒人也就罷了,有甚擔擱。」廷秀道:「既如此,帶了我們去。」船家引他下了船,住在梢上。
108
少頃,只見一人背著行李而來,梢公接著上船。那人便問:「這兩個孩子是何人?」梢公道:「這兩個小官人,也要往鎮江的,容小人們帶他去,趁幾文錢,路上買酒吃。望乞方便。」那人道:「止這兩個,便容了你,多便使不得。」梢公道:「只此兩個,也是偶然遇著,豈敢多搭。」說罷,連忙開船。
109
你道這人是何等樣人?就是楊洪兄弟楊江。梢公便是副手。當下楊江問道:「二位小官人姓甚?住在何處?到鎮江去何幹?」廷秀說了姓名居處,又說父親被人陷害緣由,如今要往按院告狀。楊江道:「原來是好人家兒女,可憐,可憐!你住在梢上不便,也到艙中來坐。」廷秀道:「如此多謝了!」弟兄搬到艙中住下。楊江一路殷勤,倒買酒肉相請,又許他到衙門上看顧。弟兄二人,感激不盡。那船乃是捕盜的快船,趁著順風,連夜而走。
110
次日傍晚就到了鎮江。船家與廷秀討了船錢,假意催促上岸。廷秀取了行李,便要起身。楊江道:「你這船家,忒煞不行方便!這兩位小官人,從不曾出路的。此時天色已晚,教他哪里去尋宿處?」又向廷秀道:「莫要理他!今夜且在舟中住了,明早同上岸去,尋寓所安下,就到察院前去打聽按院幾時按臨,卻不又省了今夜房錢?」廷秀弟兄只認做好人,連聲稱謝,依原把包裹放下。楊江取出錢鈔,教梢公買辦些酒肉,吩咐移船到穩處安歇。梢公答應,將船直撐出西門閘外,沿江闊處停泊。梢公安排魚肉,送入艙裡。楊江滿斟苦勸,將廷秀弟兄灌得大醉,人事不省,倒在艙中。
111
那時,楊洪已約定在此等候。梢公口中呼哨一聲,便跳下船。即忙解纜開船,悄悄的搖出江口,順溜而下。過了焦山,到一寬闊處,取出索子,將他弟兄捆綁起來,恰如兩隻餛飩相似。二子身上疼痛,從醉夢中驚醒,掙扎不動,卻待喊叫,被楊洪、楊江扛起,向江中撲通的攛將下去。眼見得二子性命休了:
112
可憐世上聰明子,化作江中浪宕魂。
113
你想長江中是何等樣水!那水從四川、湖廣、江西一路上流衝將下來,渾如滾湯一般緊急,到了鎮江,直溜入海,就是落下一塊砂石,少不得隨流而下。偏有廷秀弟兄,撇入水中,卻反逆流上去。楊洪、楊江望見,也道奇怪,撥轉船頭趕上,各提起篙子,照著頭上便射。說時遲,那時快,篙子離身不上一尺,早被三四個大浪,把二子直湧開去,連船險些兒掀翻,那篙子便不能傷。
114
楊江料道必無活理,原移至沿口泊下。次早開船,歸到蘇州,回覆了趙昂。趙昂心中大喜,又找了三十兩銀子。楊洪兀自嫌少,兩下面紅頸赤而別。不在話下。
115
且說河南府有一人喚做褚衛,年紀六十已外,平昔好善,夫妻二人,吃著一口長齋。並無兒女,專在江南販布營生。
116
一日,正裝著一大船布匹,出了鎮江,望河南進發。行不上三十餘里,天色將晚,風逆浪大,只得隨幫停泊江中。睡到半夜,聽得船旁像有物踵響,他也不在其意。方欲合眼,又像有人推醒一般,那船旁踵得越響了,隱隱又有人聲。心中奇怪,爬起來,開了篷窗,打一看時,只見水面上浮著一人,口內微微有聲。褚衛慌忙叫起水手,撈救上船。打起火來看時,卻是十五六歲一個小廝,生得眉清目秀,渾身綁縛,微微止有一息。與他下了索子,燒起熱湯,灌了幾口,那孩子漸漸醒轉,嘔出許多清水。褚衛將乾衣與他換了,詢其緣故。
117
小廝哭訴道:「小人名喚張文秀,只因父親被人陷害在牢,同哥哥廷秀,來鎮江按院告狀,趁了個便船,說是蘇州理刑差人,一路假意殷勤照顧。昨夜到了鎮江,又留住在船,將酒灌醉我弟兄,雙雙綁入水中。正不曉得他是何人,害我等性命!今幸得遇恩人救拔,但不知恩人高姓大名?這里是何處?離鎮江多少路了?怎地送得小人歸家,決不忘恩!」
118
褚衛本是好善之人,見他說得苦楚,心下十分可憐。初時倒有送他回去之念,忽地想起:「鎮江到此乃是逆水,怎麼反淌了上來?莫非此子後來有些好處,暗中自有鬼神護佑麼?我今尚無子嗣,何不留他,回去做個螟蛉之子,卻不是好?」乃哄他道:「我是河南褚衛,販布回去。這里離鎮江已遠,有一千餘里,怎能送你回去?況昨夜謀你的必是對頭差來心腹,故此下這樣毒手。今依舊回家,必然又尋別事來害你。我今又無兒子。若不棄嫌,認做父子,隨歸家去。明年帶你下來,訪出昨夜之人,然後去告理,救你父親,可不好麼?」文秀雖然記掛父母,到此無可奈何,只得依允。就拜褚衛為父,改名褚嗣茂,帶上河南不題。
119
且說張廷秀被楊洪綑入水中,自分必死。不想半沉半浮,被大浪直湧到一個沙洲邊蘆葦之旁。到了天明,只見船隻甚多,俱在江中往來,叫喊不聞。至午後,有一隻船傍洲而來,廷秀連喊救命。那船攏到洲邊,撈上船去,割斷繩索,放將起來,且喜得毫無傷損。廷秀舉目看船中時,卻是兩個中年漢子,十來個小廝,約莫俱有十六七歲。你道是何等樣人?原來是浙江紹興府孫尚書府中戲子。那兩個中年人,一個是師父潘忠,一個是管箱的家人,領著行頭往南京去做戲,在此經過,恰好救了廷秀。取幾件乾衣與他換了,問其緣故。
120
廷秀把父親被害,要到按院伸冤,被船上謀害之事,哭訴一遍,又道:「多蒙救了性命。若得送我回家,定然厚報。」
121
那潘忠因班中裝生的啞了喉嚨,正要尋個頂替。見廷秀人物標致,聲音響亮,卻又年紀相彷,心下暗喜道:「若教此人起來,倒好個生腳。」心下懷了這個私念,就是順路往蘇州去,諒道也還不肯放他轉身,莫說如今卻是逆路。當下潘忠道:「我們乃紹興孫尚書府中子弟,到南京去做生意,哪有工夫拗轉去,送你回家?如今到京已近,不如隨我們去住下,慢慢覓便人帶你歸家。你若不肯時,我們也不管閒帳,原送你到沙洲上,等候別個便船來帶回去罷。」廷秀聽得說出這話,連忙道:「既然不是順路,情願隨列位到京。」潘忠道:「這便使得。」廷秀自己雖然得了性命,卻又想著兄弟,必定死了,不住流淚。
122
那日乃是順風,晚間便到南京。次早入城,尋寓所安下。那孫府戲子,原是有名的。一到京中,便有人叫去扮演。廷秀也隨著行走。
123
過了數日,潘忠對廷秀道:「眾人在此做生意,各要趁錢回去養家的,誰個肯白白養你!總然有便帶你回家,那盤費從何而來?不如暫學些本事,吃些活飯,那時回去,卻也容易。」廷秀思想:「虧他們救了性命,空手坐食,心上已是過意不去。」又聽了潘忠這班說話,愈覺羞慚,暗道:「我只指望圖個出身的日子,顯祖揚宗,那知霹空降下這場沒影奇禍,弄得家破人亡,父南子北,流落至此!若學了這等下賤之事,這有甚麼長俊?如不依他,定難存住。」卻又想道:「昔日箕子為奴,伍員求乞,他們都是大豪傑,在患難之際,也只得從權,我今日到此地位,也顧不得羞恥了。且暫度幾時,再做區處。」遂應承了潘忠,就學個生腳。他資性本來聰慧,教來曲子,那消幾遍,卻就會了。不勾數日,便能登場,扮來的戲,出人意表,賢愚共賞,無一日空閒。
124
在京半年有餘,積趲了些銀兩,想道:「如今盤纏已有,好回家了。」誰想潘忠先揣知其意,悄悄溜過了他的銀子,廷秀依舊一雙空手,不能歸去。潘忠還恐他私下去了,行坐不離。廷秀脫身不得,只得住下。這叫做:
125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126
話分兩頭。卻說陳氏自從打發兒子去後,只愁年幼,上司衙門利害,恐怕言語中差錯。再不想到有人謀害。巴到十日之外,風吹草動,也認做兒子回來,急出門觀看。漸漸過了半月二十日,一發專坐在門首盼望。那時還道按院未曾到任,在彼等候。後來聞得按院鎮江行事已完,又按臨別處。得了這個消息,急得如煎盤上螞蟻,沒奔一頭處。急到監中對丈夫說知,央人遍貼招帖,四處尋訪,並無蹤跡。正不知何處去了。夫妻痛哭懊悔道:「早知如此,不教他去也罷!如今冤屈未伸,倒先送了兩個孩兒,後來倚靠誰人?」轉思轉痛,愈想愈悲。初時還痴心妄想有歸家日子。過了年餘,不見回來,料想已是死了。招魂設祭,日夜啼啼哭哭。一個養娘卻又患病死了,止留得孤身孤影,越發悽慘。正是:
127
屋漏更遭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
128
且說王員外自那日聽信了趙昂言語,將廷秀逐出,意欲就要把玉姐另配人家。一來恐廷秀有言,二來怕人誹議,未敢便行。次後聞得廷秀弟兄往鎮江按院告狀,只道他告賴親這節。老大著忙,口雖不言,暗自差人打聽。漸漸知得二子去後,不知死活存亡。有了這個消耗,不勝歡喜,即央媒尋親。媒人得了這句口風,互相傳說開去。那些人家只貪王員外是個無子富翁,那管曾經招過養婿?數日間就有幾十家來相求。
129
玉姐初時見逐出廷秀,已是無限煩惱,還指望父親原收留回來,總然不留回家,少不得嫁去成親。後來微聞得有不好的信息,也還半信半疑。今番見父親流水選擇人家改嫁,料想廷秀死是實了。也怕不得羞恥,放聲哭上樓去。
130
原來王員外的房屋,卻是一間樓子,下邊老夫妻睡處,樓上乃玉姐臥室。當下玉姐在樓上啼哭,送來茶飯也不肯吃。他想道:「我今雖未成親,卻也從幼夫妻。他總無祿夭亡,我豈可偷生改節!莫說生前被人唾駕,就是死後亦有何顏見彼!與其忍恥苟活,何不從容就死。一則與丈夫爭氣,二則見我這點真心。只有母親放他不下。事到如今,也說不得了。」想一回,哭一回,漸漸哭得前聲不接後氣。
131
那徐氏把他當做掌上之珠,見哭得恁般模樣,急得無法可治,口中連連的勸他:「莫要哭。且說為甚緣故?」自己卻又鼻涕眼淚流水淌出來。玉姐只得從實說出。徐氏勸道:「兒,不要睬那老沒志氣!凡事有我在此做主。明日就差人去打聽三官下落。設或真有些山高水低,好歹將家業分一半與你守節。若老沒志氣執意要把你改嫁,我拚得與他性命相搏。」又對丫鬟道:「快去叫員外來,說個明白。」又吩咐:「倘有人在彼,莫說別話。」丫鬟急忙忙的來請。
132
誰想王員外,因有個媒人說一個新進學小秀才來求親,聞得才貌又美,且是名門舊族,十分中意。款留媒人酒飯,正說得濃釅,飲得高興。丫鬟說聲院君相請,只當耳邊風,如何肯走起身。丫鬟站夠腿酸腳麻,只得進去回覆。徐氏百般苦勸,剛剛略止,又加個趙昂老婆闖上樓來,重新哭起。
133
你道卻是為何?那趙昂擺布了張權,趕逐了廷秀,還要算計死了玉姐,獨吞家業。因無機會,未曾下手。今見王員外另擇人匹配,滿懷不樂,又沒個計策阻擋,在房與老婆商議。這時聽得玉姐不願,在樓上啼哭,卻不正中其意!故此瑞姐走來,故意說道:「妹子,你如何不知好歹?當初爹爹一時沒志氣,把你配個木匠之子,玷辱門風。如今去了,另配個門當戶對人家,乃是你萬分造化了,如何反恁地哭泣?難道做強盜的媳婦,木匠的老婆,倒勝似有名稱人家不成?」玉姐被這幾句話,羞得滿面通紅,顛倒大哭起來。徐氏心中已是不悅。
134
瑞姐還不達時務,扯做娘的到半邊,低低說道:「母親,莫不妹子與那小殺才,背地裡做下些蹊蹺勾當,故此這般牽掛?」只這句話,惱得徐氏兩太陽火星直爆,把瑞姐劈面一啐。又恐怕氣壞了玉姐,不敢明說,止道:「你是同胞姐妹,不懷個好念。我方勸得他住,卻走來激得重復啼哭,還要放恁般冷屁!由他是強盜媳婦,木匠老婆罷了,著你甚急,胡言亂語!」瑞姐被娘這場搶白,羞慚無地,連忙下樓,一頭走一頭說道:「護短得好!只怕走盡天下,也沒見人家有這樣無恥閨女。早是不曾做親,便恁般疼老公。若是生男育女的,真個要同死合棺材哩。虧他倒掙得一副好老臉皮,全沒一毫羞恥。」夾七夾八一路嚷去,明明要氣玉姐上路。徐氏怕得淘氣,由他自說,只做不聽見。玉姐正哭得頭昏眼暗,全不覺得。
135
看看到晚,王員外吃得爛醉。小廝扶進來,自去睡了,竟不知女兒這些緣故。徐氏陪伴玉姐坐至更餘,漸漸神思困倦,睡眼朦朧,打熬不住,向玉姐道:「兒,不消煩惱,總在明早,還你個決斷。夜深了,去睡罷。」推至床上,除去簪釵,和衣衾在被裡,下了帳幔。又吩咐丫鬟們照管火燭。大凡人家使女,極是貪眠懶做,十個裡邊,難得一個長俊。
136
徐氏房中共有七八個丫鬟,有三個貼身伏侍玉姐的,就在樓上睡臥。那晚守到這時候,一個個拗腰凸肚,巴不能睡臥。見徐氏勸玉姐睡了,各自去收拾家伙,專等徐氏下樓,關上樓門,盡去睡了。徐氏下得樓來,看王員外醉臥正酣,也不去驚動他。將個燈火四面檢點一遍,解衣就寢不題。
137
且說玉姐睡在床上,轉思轉苦,又想道:「母親雖這般說,未必爹爹念頭若何。總是依了母親,到後終無結果。」又想起:「母親忽地將姐姐搶白,必定有甚惡話傷我,故此這般發怒。我乃清清白白的人,何苦被人笑恥!不如死了,倒得乾淨!」又哭了一個更次,聽丫鬟們都齁齁睡熟,樓下也無一些聲息。遂抽身起來,一頭哭,一頭撿起一條汗巾,走到中間,掇個杌子墊腳,把汗巾搭在梁上做個圈兒,將頭套入。兩腳登空,嗚呼哀哉!正是:
138
難將幽恨和人說,願向泉臺訴丈夫。
139
也是玉姐命不該絕。剛上得吊,不想一個丫鬟,因日間玉姐不要吃飯,瞞著那兩個丫鬟,私自收去,盡情飽啖。到晚上,夜飯亦是如此。睡到夜半,心胸漲滿,肚腹疼痛,起身出恭。床邊卻摸不著了淨桶。那恭又十分緊急,叫苦連連。原來起初性急時要睡,忘記擔得,心下想著,精赤條條,跑去尋那淨桶。因睡得眼目昏迷,燈又半明半滅,又看見玉姐吊在樑間,心慌意急,撲的撞著,連杌子跌倒樓板上。
140
一聲響亮,樓下徐氏和丫鬟們,都從夢中驚覺。王員外是個醉漢,也嚇醒了,忙問:「樓上甚麼響?」那丫鬟這一交跌倒杌子,磕著了小腹,大小便齊流,撒做一地,滾做一身。擡頭仔細看時,嚇得叫聲:「不好了!玉姐弔死!」
141
王員外聞言,驚得一滴酒也無了,直跳起身,一面尋衣服,一面問道:「這是為何?」徐氏一聲兒,一聲肉,哭道:「都是你這老天殺的害了他!還問恁的?」王員外沒心腸再問,忙忙的尋衣服,只在手邊混過,哪里尋得出個頭腦。偶扯著徐氏一件襖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披在身上。又尋不見鞋子,赤著腳趕上樓去。徐氏止摸了一條裙子,卻沒有上身衣服。只得把一條單被,披在身上,倒拖著王員外的鞋兒,隨後一步一跌,也哭上來。那老兒著了急,走到樓梯中間,一腳踏錯,谷碌碌滾下去,又撞著徐氏,兩個直跌到底,絞做一團。也顧不得身上疼痛,爬起來望上又跑。
142
那門卻還閉著,兩個拳頭如發擂般亂打。樓上樓下丫鬟一齊起身,也有尋著裙子不見布衫的,也有摸了布衫不見褲子的,也有兩隻腳穿在一個褲管裡的,也有反披了衣服摸不著袖子的。東扯西拽,你奪我爭,紛紛亂嚷。那撒糞的丫鬟也自揩抹身子,尋覓衣服,竟不開門。
143
王員外打得急了,三個丫鬟,都提著衣服來開。老夫妻推門進去,徐氏望見女兒這個模樣,心腸迸裂,放聲大哭。到底男子漢有些見識,王員外忍住了哭泣,趕向前將手在身上一摸,遍體火熱,喉間廝琅琅痰響,叫道:「媽媽莫要哭,還可救得!」便雙手抱住,叫丫鬟拿起杌子上去解。一面又叫扇些滾湯來。徐氏聞說還可救得,真個收了眼淚,點個燈來照著。那丫鬟扶起杌子,捏著一手腌臢,向鼻邊一聞,臭氣難當,急叫道:「杌上怎有許多污穢?」恰好徐氏將燈來照,見一地尿糞。王員外踏在中間,還不知得。
144
徐氏只認是女兒撒的,將火望下一撇:「這東西也出了,還有甚救!」又哭起來。原來縊死的人若大小便走了,便救不得。
145
當下王員外道:「莫管他!且放下來看。」丫鬟帶著一手腌臢,站上去解,心慌手軟,如何解得開。王員外不耐煩,叫丫鬟尋柄刀來,將汗巾割斷,抱向床上,輕輕放開喉間死結,叫徐氏嘴對嘴打氣。連連打了十數口氣,只見咽喉氣轉,手足展施。又灌了幾口滾湯,漸漸甦醒,還嗚嗚而哭。徐氏也哭道:「起先我怎樣說了,如何又生此短見?」玉姐哭道:「兒如此薄命,總生于世,也是徒然!不如死休!」王員外方問徐氏道:「適來說我害了他,你且說個明白。」徐氏將女兒不肯改節的事說出。王員外道:「你怎地恁般執迷!向日我一時見不到,賺了你終身。如今畜生無了下落,別配高門,乃我的好意,為何反做出這等事來,險些把我嚇死!」玉姐也不答應,一味哭泣。
146
徐氏嚷道:「老無知!你當初稱讚廷秀許多好處,方過繼為子,又招贅為婿,都是自己主張,沒有人攛掇。後來好端端在家,也不見有甚不長俊,又不知聽了那個橫死賊的說話,剛到家,便趕逐出去,致使無個下落。縱或真個死了,也隔一年半載,看女兒志向,然後酌量而行。何況目今未知生死,便瞞著我鬧轟轟尋媒說親,教他如何不氣!早是救醒了還好,倘然完了帳,卻怎地處?如今你快休了這念頭,差人四下尋訪。若還無恙,不消說起。設或真有不好消息,把家業分一半,與他守節。如若不聽我言語,逼迫女兒一差兩訛,與你干休不得!」王員外見女兒這般執性,只得含糊答應,下樓去了。
147
徐氏又對玉姐道:「我已說明了,不怕他不聽。莫要哭罷!且脫去腌臢衣服睡一覺,將息身子。」也不管玉姐肯不肯,亂把衣帶解開。玉姐被娘逼不過,只得脫衣睡臥。
148
亂到天明,看衣服上並無一毫污穢。那丫鬟隱瞞不過,方才實說。眾丫鬟笑得勾嘴歪。
149
自此之後,玉姐住在樓上,如修行一般,足跡不走下來。王員外雖不差人尋覓廷秀,將親事也只得擱過一邊。徐氏恐女兒又弄這個把戲,自己伴他睡臥,寸步不離。見丈夫不著急尋問,私自賞了家人銀子,差他體訪。又教去與陳氏討個消耗。正是:
150
但願應時還得見,須知勝似岳陽金。
151
且說趙昂的老婆被做娘的搶白下樓,一路惡言惡語,直嚷到自己房中,說向丈夫。又道:「如今總是抓破臉了,待我朝一句,暮一句,好歹送這丫頭上路。」到次早,聞得玉姐上弔之事,心中暗喜,假意走來安慰,背地裡只在王員外面前冷言酸語挑撥。又悄地將錢鈔買囑玉姐身邊丫鬟,吩咐如再上吊,由他自死,莫要聲張。又打聽得徐氏差人尋訪廷秀,也多將銀兩買定,只說無處尋覓。
152
趙昂見了丈人,馬前健假殷勤,隨風倒舵,掇臀捧屁,取他的歡心。王員外又為玉姐要守著廷秀,觸惱了性子,倒愛著趙昂夫婦小心熱鬧,每事言聽計從。趙昂諸色趁意,自不必說,只有一件事在心上打攪。
153
你道是甚的事?乃是楊洪的這樁事。那楊洪因與他幹了兩樁大事,不時來需索。趙昂初時打發了幾次。後來頗覺厭煩,只是難好推托。及至送與,卻又爭多嚷寡。落後回了兩三遍,楊洪心中懷恨,口出怨言。趙昂恐走漏了消息,被丈人知得,忍著氣依原饋送。楊洪見他害怕,一發來得勤了。趙昂無可奈何,想要出去躲避幾時。恰好王員外又點著白糧解戶,趁這個機會與丈人商議,要往京中選官,願代去解糧,一舉兩便。
154
王員外聞女婿要去選官,乃是美事,又替了這番勞祿,如何不肯。又與丈人要了千金,為幹缺之用。親朋餞行已畢,臨期又去安放了楊洪,方纔上路。
155
話分兩頭。再說張廷秀在南京做戲,將近一年,不得歸家。
156
一日,有禮部一位官長喚去承應。那官長姓邵名承恩,進士出身,官為禮部主事,本貫浙江台州府寧海縣人氏。夫人朱氏,生育數胎,只留得一個女兒,年方一十五歲,工容賢德俱全。那日卻是邵爺六十誕辰,同僚稱賀,開筵款待。廷秀當場扮演,卻如真的一般,滿座稱讚。
157
那邵爺深通相法,見廷秀相貌堂堂,後來必有好處;又恐看錯了,到半本時,喚廷秀近前仔細一觀,果是個未發積的公卿,只可惜落于下賤。問了姓名,暗自留意。到酒闌人散,吩咐眾戲子都去,只留正生在此承應夫人,明日差人送來。潘忠恐廷秀脫身去了,滿懷不欲。怎奈官府吩咐,可敢不依!連聲答應。引著一班徒弟自去。
158
廷秀隨著邵爺直到後堂。只見堂中燈燭輝煌,擺著筵席,夫人同小姐向前相迎。眾家人各自遠遠站立。廷秀也立在半邊。堂中伏侍,俱是丫鬟之輩。先是小姐拜壽,然後夫人把盞稱慶。邵爺回敬過了,方才就坐,喚廷秀叩見夫人,在旁唱曲。廷秀唱了一套。
159
邵爺問道:「張廷秀,我看你相貌魁梧,決非下流之人。你且實說:是何處人氏?今年幾歲了?為甚習此下賤之事?細細說來,我自有處。」廷秀見問,向前細訴前後始末根由,又道:「小的年紀十八,如今扮戲,實出無奈,非是甘心為此。」邵爺聞言,嗟嘆良久,乃道:「原來你抱此大冤。今若流為戲子,那有出頭之日!既會讀書,必能詩詞,隨意作一首來,看是何如。」即令左右取過文房四寶,放在旁邊一支桌上。廷秀拈起筆來,不解思索,頃刻而成,呈上。邵爺舉目觀看,乃是一首壽詞,詞名《千秋歲》,詞云:
160
瓊臺琪草,玄鶴翔雲表,華筵上笙歌繞。玉京瑤島,客笑傲乾坤小。齊拍手唱道:長春人不老。北闕龍章耀,南極祥光照,海屋內籌添了。青鳥銜箋至,傳報群仙到,同嵩祝萬年稱壽考。
161
邵爺看了這詞,不勝之喜,連聲稱好,乃道:「夫人,此子才貌兼美,定有公卿之分。意欲螟蛉為子,夫人以為何如?」夫人道:「此乃美事,有何不可!」邵爺與廷秀道:「我今年已六十,尚無子嗣,你若肯時,便請個先生教你,也強如當場獻醜。」廷秀道:「若得老爺提拔,便是再生之恩。但小人出身微賤,恐為父子玷辱老爺。」邵爺道:「何出此言!」當下四雙八拜,認了父母。又與小姐拜為姐妹。就把椅子坐在旁邊,改名邵翼明。吩咐家人都稱大相公;如有違慢,定行重責,不在話下。
162
且說潘忠那晚眼也不合,清早便來伺候。等到午上,不見出來,只得央門上人稟知。邵爺喚進去說道:「張廷秀本是良家之子,被人謀害,虧你們救了,暫為戲子。如今我已收留了。你們另自合人罷。」教家人取五兩銀子賞他。潘忠聽見邵爺留了廷秀,開了口,半晌還合不下。無可奈何,只得叩頭作謝而去。
163
邵爺即日就請個先生,收拾書房讀書。廷秀雖然荒廢多時,恰喜得晝夜勤學,埋頭兩個多月,做來文字,渾如錦繡一般。邵爺好不快活。那年正值鄉試之期,即便援例入監。到秋間應試,中了第五名正魁。喜得邵爺眼花沒縫。
164
廷秀謝過主司,來稟邵爺,要到蘇州救父。邵爺道:「你且慢著!不如先去會試。若得連科,謀選彼處地方,查訪仇人正法,豈不痛快!倘或不中,也先差人訪出仇家,然後我同你去,與地方官說知,拿來問罪。如今若去,便是打草驚蛇,必被躲過,可不勞而無功,卻又錯了會試!」廷秀見說得有理,只得依允。
165
那時邵爺滿意欲將小姐配他。因先繼為子,恐人談論。自不好啟齒,倩媒略露其意。廷秀一則為父冤未泄,二則未知玉姐志向何如,不肯先作負心之人。與邵爺說明,止住此事,收拾上京會試。正是:
166
未行雪恥酬兇事,先作攀花折桂人。
167
話分兩頭。且說張文秀自到河南,已改名褚嗣茂。褚長者夫妻珍重如寶,延師讀書。文秀因日夜思念父母兄長,身子雖居河南,那肝腸還掛在蘇州,哪有心情看到書上。眼巴巴望著褚長者往下路去販布,跟他回家。誰知褚長者年紀老邁,家道已富,褚媽媽勸他棄了這行生意,只在家中營運。文秀聞得這個消息,一發憂鬱成病。褚長者請醫調治,再三解勸。
168
約莫住了一年光景,正值宗師考取童生。文秀帶病去赴試,便得入泮。常言道:「福至心靈。」文秀入泮之後,倒將歸家念頭撇過一邊,想道:「我如今進身有路了,且趕一名遺才入場,倘得僥倖聯科及第,那時教父報仇,豈不易如翻掌!」有了這般志氣,少不得天隨人願,果然有了科舉,三場已畢,名標榜上。赴過鹿鳴宴,回到家中,拜見父母。喜得褚長者老夫妻天花亂墜。那時親鄰慶賀,賓客填門,把文秀好不奉承。
169
多少富室豪門,情願送千金禮物聘他為婿。文秀一心在父親身上,哪里肯要!忙忙的約了兩個同年,收拾行李,帶領僕從起身會試。褚長者老夫妻直送到十里外,方才分別。
170
在路曉行夜宿,非止一日,到了京都。覓個寓所安下。
171
也是天使其然,廷秀、文秀兄弟恰好作寓在一處。左右間壁,時常會面。此時居移氣,養移體,已非舊日枯槁之容了。然骨韻猶存,不免睹影思形。只是一個是浙江邵翼明貴介公子,一個是河南褚嗣茂富室之兒,做夢也不想到親弟兄頭上。
172
不一日,三場已畢,同寓舉人候榜,拉去行院中遊串,作東戲耍。
173
只有邵、褚二人,堅執不行。褚嗣茂遂於寓中,治帖邀請邵翼明閒講,以遣寂寞。兩下坐談,愈覺情熱。嗣茂遂問:「邵兄何以不往院中行走?莫非尊大人家訓嚴切?」翼明潸然下淚答道:「小弟有傷心之事,就是今日會試,亦非得已,況於閒串,那有心情!只是尊兄為何也不去行走?如此少年老成,實是難得。」嗣茂淒然長嘆道:「若說起小弟心事,比仁兄加倍不堪。還候仁兄高發,替小弟做個報仇泄恨之人。」翼明見話頭有些相近,便道:「你我雖則隔省同年,今日天涯相聚,便如骨肉一般。兄之仇,即吾仇也。何不明言,與小弟知之?」嗣茂沉吟未答。連連被逼,只得敘出真情。才說得幾句,不待詞畢,翼明便道:「原來你就是文秀兄弟,則我就是你哥哥張廷秀!」兩下抱頭大哭,各敘冒姓來歷。且喜都中鄉科,京都相會。一則以悲,一則以喜。
174
分明久旱逢甘雨,賽過他鄉遇故知。
175
莫問洞房花燭夜,且看金榜掛名時。
176
春榜既發,邵翼明、褚嗣茂俱中在百名之內。到得殿試,弟兄俱在二甲。觀政已過,翼明選南直隸常州府推官,嗣茂考選了庶吉士,入在翰林。救父心急,遂告個給假,與翼明同回蘇州。一面寫書打發家人歸河南,迎褚長者夫妻至蘇州相會,然後入京,不題。
177
弟兄二人離了京師,由陸路而回。到了南京,廷秀先來拜見邵爺,老夫婦不勝歡喜。廷秀稟道:「兄弟文秀得河南褚長者救撈,改名褚嗣茂,亦中同榜進士,考選庶吉士,與兒同回,要見爹爹。」邵爺大驚道:「天下有此奇事!快請相見!」家人連忙請進。文秀到了廳上,扯把椅兒正中放下,請邵爺上坐,行拜見之禮。邵爺哪里肯要,說道:「豈有此理!足下乃是尊客,老夫安敢僭妄?」文秀道:「家兄蒙老伯收錄為子,某即猶子也,理合拜見。」兩下謙讓一回,邵爺只得受了半禮。
178
文秀又請老夫人出來拜見。邵爺備起慶喜筵席,直飲至更餘方止。次日,本衙門同僚知得,盡來拜訪。弟兄二人以次答拜。
179
是日午間小飲,邵爺問文秀道:「尊夫人還是向日聘在蘇州?還是在河南娶的?」文秀道:「小姪因遭家難,尚未曾聘得。」邵爺道:「原來賢姪還沒有姻事。老夫不揣,只有一女,年十六歲了。雖無容德,頗曉女紅。賢侄倘不棄嫌,情願奉侍箕帚。」文秀道:「多感老伯俯就,豈敢有違!但未得父母之命,不敢擅專。」廷秀道:「爹爹既有這段美情,俟至蘇州,稟過父母,然後行聘便了。」邵爺道:「這也有理。」
180
正話間,只聽得外邊喧嚷,教人問時,卻是報邵爺升任福建提學僉事。邵爺不覺喜溢於面,即吩咐家人犒勞報事的去了。廷秀弟兄起身把盞稱賀。邵爺道:「如今總是一路,再過幾日同行何如?」廷秀道:「待兒輩先行,在蘇州相候罷。」邵爺依允。
181
次日,即雇了船隻,作別邵爺,帶領僕從,離了南京。順流而下,只一日已抵鎮江。吩咐船家,路上不許洩漏是常州理刑,舟人那敢怠慢。
182
過了鎮江、丹陽,風水順溜,兩日已到蘇州,把船泊在胥門碼頭上。弟兄二人只做平人打扮,帶了些銀兩,也不教僕從跟隨,悄悄的來到司獄司前。望見自家門首,便覺淒然淚下。走入門來,見母親正坐在矮凳上,一頭績麻,一邊流淚。上前叫道:「母親,孩兒回來了!」哭拜于地。陳氏打磨淚眼,觀看道:「我的親兒,你們一向在哪里不回?險些想殺了我!」相抱大哭。二子各將被害得救之故,細說一遍,又低低說道:「孩兒如今俱得中進士,選常州府推官,兄弟考選庶吉士。只因記掛爹媽,未去赴任,先來觀看母親。但不知爹爹身子安否?」
183
陳氏聽見兒子都已做官,喜從天降,把一天愁緒撇開,便道:「你爹全虧了種義,一向倒也安樂。如今恤刑坐於常熟,解審去了。只在明後日回來。你既做了官,怎地救得出獄?」
184
廷秀道:「出獄是個易事。但沒處查那害我父子的仇人,出這口惡氣。」文秀道:「且救出了爹爹,再作區處。」廷秀又問道:「向來王員外可曾有人來詢問?媳婦還是守節在家,還是另嫁人了?」
185
陳氏道:「自你去後,從無個小使來走遭。我又日夜啼哭,也沒心腸去問得。倒是王三叔在門首經過說起,方曉得王員外要將媳婦改配,不從,上了吊救醒的。如今又隔年餘,不知可能依舊守節?我幾遍要去,一則養娘又死,無人同去;二則想他既已斷絕我家,去也甘受怠慢,故此卻又中止。你今只記他好處,休記他歹處。總使媳婦已改嫁,明日也該去報謝。」廷秀聽了這話,又增一番淒慘,齊答道:「母親之言有理!」廷秀向文秀道:「爹爹又不在此,且去尋一乘轎來,請母親到船上去罷。」文秀即去雇下。陳氏收拾了幾件衣服,其餘粗重家伙,盡皆棄下。上了轎子,直至河口下船。
186
可憐母子數年隔別,死裡逃生;今日衣錦還鄉,方得相會。這才是:
187
兄弟同榜,錦上添花;
188
母子相逢,雪中送炭。
189
次早,二人穿起公服,各乘四人轎,來到府中。太爺還未升堂,先來拜理刑朱推官。那朱四府乃山東人氏,父親朱布政與邵爺卻是同年。相見之間,十分款洽。朱四府道:「二位老先生至此,緣何館驛中通不來報?」廷秀道:「學生乃小舟來的,不曾干涉驛遞,故爾不知。」朱四府道:「尊舟泊在那一門?」廷秀道:「舟已打發去了,在專諸巷王玉器家作寓。」朱四府又道:「還在何日上任?」廷秀道:「尚有冤事在蘇,還要求老先生昭雪,因此未曾定期。」朱四府道:「老先生有何冤事?」廷秀教朱爺屏退左右,將昔年父親被陷前後情節,細細說出。朱四府驚駭道:「原來二位老先生乃是同胞,卻又罹此奇冤!待太老先生常熟解審回時,即當差人送到寓所,查究仇家治罪。」弟兄一齊稱謝。
190
別了朱四府,又來拜謁太守,也將情事細說。俗語道:「官官相為。」現放著兄弟兩個進士,莫說果然冤枉,便是真正強盜,少不得也要周旋。當下太守說話,也與朱四府相同。廷秀弟兄作謝相別,回到船裡。對兄弟道:「我如今扮作貧人模樣,先到專諸巷打探,看王員外如何光景。你便慢慢隨後衣冠而來。」
191
商議停當,廷秀穿起一件破青衣,戴個帽子,一逕奔到王員外家來。
192
且說趙昂二年前解糧至京,選了山西平陽府洪同縣縣丞。這個縣丞,乃是數一數二的美缺,頂針捱住。趙昂用了若干銀子,方纔謀得。在家候缺年餘,前官方滿,擇吉起身。這日在家作別親友,設戲筵款待。
193
恰好廷秀來打探,聽得裡邊鑼鼓聲喧,想道:「不知為甚恁般熱鬧?莫不是我妻子新招了女婿麼?」心下疑惑,又想道:「且闖進去看是何如?」望著裡邊直撞,劈面遇見王進。廷秀叫聲:「王進哪里去?」王進認得是廷秀,吃了一驚,乃道:「呀,三官一向如何不見?」廷秀道:「在遠處頑耍,昨日方回。我且問你,今日為何如此鬧熱?可是玉姐新招了女夫麼?」王進在急遽間,不覺真心露吐,乃道:「阿彌陀佛!玉姐為了你,險些送了性命,怎說這話!」廷秀先已得了安家帖,便道:「你有事自去。」王進去後,又望裡面而來。到了廳前,只見賓客滿座,童僕紛紜。分開眾人,上前先看一看,那趙昂在席上揚揚得意,戲子扮演的卻是王十朋《荊釵記》。心中想道:「當日丈人趕逐我時,趙昂在旁冷言挑撥,他今日正在興頭上,我且羞他一羞。」便捱入廳中,舉著手團團一轉道:「列位高親請了!」廷秀昔年去時,還未曾冠,今且身材長大,又戴著帽子,眾親眷便不認得是誰。
194
廷秀覆身向王員外道:「爹爹拜揖!」終須是旦夕相見的眼熟,王員外舉目觀看,便認得是廷秀,也吃一驚,想道:「聞得他已死了,如何還在?」又見滿身襤褸,不成模樣,便道:「你向來在何處?今日到此怎麼?」廷秀道:「孩兒向在四方做戲,今日知趙姨丈榮任,特來扮一曲奉賀。」王員外因女兒作梗,不肯改節,初時見了,倒有個相留之念,故此好言問他。今聽說在外做戲,惱得登時紫了面皮,氣倒在椅上,喝道:「畜生!誰是你的父親?還不快走!」廷秀道:「既不要我為父子稱呼,叫聲岳丈何如?」王員外又怒道:「誰是你的岳丈?」廷秀道:「父親雖則假的,岳丈卻是真的,如何也叫不得?」
195
趙昂一見了廷秀,已是嚇勾,面如土色,暗道:「這小殺才,已撇在江裡死了,怎生的全然無恙?莫非楊洪得了他銀子放走了,卻來哄我?」又聽得稱他是姨丈,也喝道:「張廷秀,那個是你的姨丈來,到此胡言亂語?若不走,教人打你這花子的孤拐!」廷秀道:「趙昂,富貴不壓于鄉里。你便做得這個螞蟻官兒,就是這等輕薄。我好意要做曲戲兒賀你,反恁般無禮!」趙昂見叫了他名字,一發大怒,連叫家人快鎖這花子起來。
196
那時王三叔也在座間,說道:「你們不要亂嚷。是親不是親,另日再說。既是他會做戲,好情來賀你,只當做戲子一般,演幾曲戲頑頑,有何不可,卻這般著惱!」推著廷秀背道:「你自去扮起來,不要聽他們。」眾親戚齊拍手道:「還是三叔說得有理!」將廷秀推入戲房中,把紗帽員領穿起,就頂王十朋《祭江》這一折。
197
廷秀想起玉姐曾被逼嫁上吊,恰與玉蓮相仿,把胸中真境敷演在這折戲上,渾如王十朋當日親臨。眾親戚眼淚都看出來,連聲喝采不迭。只有王員外、趙昂又羞又氣。
198
正做之間,忽見外面來報,本府太爺來拜常州府理刑邵爺、翰林褚爺,慌得眾賓客並戲子,都存坐不住,戲也歇了。
199
王員外、趙昂忽奔出外邊,對齎帖的道:「並沒甚邵爺、褚爺在我家作寓。」齎帖的道:「邵爺今早親口說寓在你家,如何沒有?」將帖子放下道:「你們自去回覆。」竟自去了。王員外和趙昂慌得手足無措,便道:「怎得個會說話的回覆?」廷秀走過來道:「爹爹,待我與你回罷。」
200
王員外這時,巴不得有個人兒回話,便是好了,見廷秀肯去,倒將先前這股怒氣撇開,乃道:「你若回得,甚好。」看他還戴著紗帽,穿著員領,又道:「既如此,快去換了衣服。」廷秀道:「就是恁樣罷了,誰耐煩去換!」趙昂道:「官府事情,不是取笑的。」廷秀笑道:「不打緊,凡事有我在此,料道不累你。」王員外道:「你莫不瘋了?」廷秀又笑道:「就是瘋了,也讓我自去,不干你們事。」
201
只聽得鋪兵鑼響,太守已到。王員外、趙昂著急,撇下廷秀,都進去了。廷秀走出門前,恰好太守下轎。兩下一路打恭,直至茶廳上坐下攀談。吃過兩杯茶,談論多時,作別而去。有詩為證:
202
誰識毗陵邵理刑,就是場中王十朋?
203
太守自來賓客散,仇人暗裡自心驚。
204
卻說玉姐日夕母子為伴,足跡不下樓來。那趙昂妻子因老公選了官,在他面前賣弄,他也全然不理。這一日外邊開筵做戲,瑞姐來請看戲,玉姐不肯。連徐氏因女兒不願,也不走出來瞧。
205
少頃,瑞姐見廷秀在廳前這番鬧炒,心下也是駭異。又看見當場扮戲,故意跑進來報道:「好了,好了!你日逐思想妹夫,如今已是回了,見在外邊扮戲。」玉姐只道是生這話來笑他,臉上飛紅,也不答應。徐氏也認是假話,不去睬他。瑞姐見他們冷淡,又笑道:「再去看妹夫做戲。」即便下樓。不一時,丫鬟們都進來報。
206
徐氏還不肯信,親至遮堂後一望:「果是此人。」心下又驚又喜,暗嘆道:「如何流落到這個地位?」瑞姐道:「母親,可是我說謊麼?」徐氏不去應他,竟歸樓上說與女兒。玉姐一言不發,腮邊珠淚亂落。徐氏勸道:「兒不必苦了,還你個夫妻快活過日。」勸了一回,恐王員外又把廷秀逐去,放心不下。復走出觀看,只見趙昂和瑞姐望裡邊亂跑,隨後王員外也跑進來。
207
你道為何?原來王員外、趙昂,太守到時,與眾賓客躲入裡邊,忽見家人報道:「三官陪著太守,坐了說話。」眾人通不肯信,齊至遮堂後張看,果然兩下一遞一答說話。王員外暗道:「原來這冤家已做官了,卻喬妝來哄我?懊悔昔時錯聽了讒言,將他逐出。幸喜得女兒有志氣,不肯改嫁,還好解釋。不然,卻怎生處?只是適來又傷了他幾句言語,無顏相見,且叫媽媽來做引頭。」故此亂跑。自古道:「賊人心虛。」那趙昂因有舊事在心上,比王員外更是不同,嚇得魂魄俱無。報知妻子,跑回房屋,忙忙收拾打帳,明日起身,躲避這個冤家,連酒席也不想終了。正是:
208
早知今日,悔不當初!
209
且說王員外跑來撞見徐氏,便喊道:「媽媽,小女婿回了。」徐氏道:「回了便罷,何消恁般大驚小怪!」王員外道:「不要說起,適來如此如此。我因無顏見他,特請你去做個解冤釋結。」徐氏得了這幾句話,喜從天降,乃道:「有這等事!」教丫鬟上樓報知玉姐,與王員外同出廳前。
210
廷秀正送了太守進來,眾親眷多來相迎。徐氏道:「三官,想殺我也!你往何處去了?再無處尋訪。」廷秀方上前請老夫婦坐下,納頭便拜。王員外以手扶住道:「賢婿,老夫得罪多矣,豈敢又要勞拜!」廷秀道:「某實不才,不能副岳丈之望,何云有罪!」拜罷起來,與眾親眷一一相見已畢。
211
廷秀道:「趙姨丈如何不見?快請來相會。」童僕連忙進去。趙昂本不欲見他,又恐不出去,反使他疑心,勉強出來相見,說道:「適來言語沖撞,望勿記懷!」廷秀道:「是我不達,自取其辱,怎敢怪姨丈?」趙昂羞慚無地。
212
王員外見廷秀冷言冷語,乃道:「賢婿,當初一時誤聽讒言,錯怪你了,如今莫計較罷。」徐氏道:「你這幾年卻在哪里?怎地就得了官?」廷秀乃將被人謀害,直至做官前後事細說,卻又不說出兄弟做官的緣由。眾親眷聽了,無不嗟嘆,乃道:「只是甚冤家下此毒手,可曉得麼?」廷秀道:「若是曉得,卻便好了。」那時廷秀便說,旁邊趙昂臉上一回紅,一回白,好不著急。直聽到不曉得這句,方才放下心腸。王三叔道:「不要閒講了,且請坐著。待我借花獻佛,奉敬一杯賀喜。」眾親眷多要遜廷秀坐第一位。廷秀不肯,再三謙遜不過,只得依了他,竟穿著行頭中冠帶,向外而坐。戲子重新登場定戲。這時眾親眷把他好不奉承。徐氏自歸樓上,不在話下。
213
卻說張權解審恤刑,卻原是楊洪這班人押解。原來捕人拿了強盜,每至審錄,俱要原捕押解,其中恐有冤枉,便要對審,故此脫他不得。那楊洪臨起解時,先來與趙昂要銀若干盤纏,與兄弟楊江一齊同去。及至轉來,將張權送入獄中,弟兄二人假意來回覆趙昂,又要索詐他的東西。
214
到了專諸巷內,一路聽得人說太守方纔到王家拜望。楊洪弟兄疑惑道:「趙昂是個監生官,如何太爺去拜他?且又不是屬下。」到了王家門首,只聽得裡邊便鬧熱做戲,門首靜悄悄不見一人,卻又不敢進去,坐在門前石頭上,等候人出來傳信。剛剛坐得,忽見一乘四人轎擡到門口歇下,走出一位少年官員。他二人連忙立起。
215
那官員是誰?便是庶吉士張文秀。他跨入門來,擡頭看見二人,倒吃一驚,認得一個是楊洪,一個是謀他性命的公差,想道:「原來是他一路,不知為何坐在此間?」且不說破,竟望裡邊而去。楊洪已不認得,對兄弟道:「趙昂多大官兒,卻有大官府來拜!」你道楊洪如何便不認得了?文秀當初謀他命時,還是一個小廝,如今頂冠束帶,換了一番氣象,如何便認得出。文秀乃切骨之仇,日夜在心,故此一經眼,即便認得。
216
且說文秀走入裡邊,早有人看見,飛報進去道:「又有一位官府來拜了。」說猶未了,文秀已至廳前。眾親眷並戲子們看見,各自四散奔開,只單撇下廷秀一人。
217
王員外原在遮堂後張看。這官員卻又比先前太守不同,廷秀也不與他作揖,站起身說道:「你來了。」那官府道:「如何見我來都走散了?」廷秀忍不住笑。文秀道:「莫要笑!有要緊話在此。」附耳低聲道:「便是謀你我的公差與楊洪,都坐在外面。」廷秀驚道:「有這等事!如何坐在這裡?其中可疑。快些拿住,莫被他走了。」一面討過冠帶,換下身上行頭。文秀即差眾家人出去擒拿。廷秀一面換起冠帶,脫下行頭。
218
且說眾人趕出去,揪翻楊洪兄弟,拖入裡邊來。楊洪只道是趙昂的緣故,口中罵道:「忘恩負義的賊!我與你幹了許多大事,今日反打我麼?」
219
正在亂時,報道:「理刑朱爺到了。」眾家人將楊洪推在半邊。廷秀弟兄出來相迎,接在茶廳上坐下。廷秀耐不住,乃道:「老先生,天下有這般快事!謀害愚弟兄的強盜,今日自來送死,已被拿住。」朱四府道:「如今在哪里?」廷秀教眾人推到面前跪下。廷秀道:「你二人可認得我了?」楊洪道:「小人卻認不得二位老爺。」文秀道:「難道昔年趁船到鎮江告狀,綁入水中的人就不認得了?」二人聞言,已知是張廷秀弟兄。嚇得縮作一堆。朱四府道:「且問你有甚冤仇,謀害他一家?」二人道:「沒甚冤仇。」朱四府道:「既無仇隙,如何生此歹心?」
220
二人料然性命難存,想起趙昂平日送的銀子,又不爽利,怎生放得他過!便道:「不干小人之事,都是趙昂與他有仇,要謀害二位老爺父子,央小人行的。」廷秀弟兄聞言失驚道:「原來正是這賊!我與他有何冤仇,害我父子?」朱四府道:「趙昂是何人?住在哪里?」廷秀道:「是個粟監,就居于此間。」
221
朱四府喝聲:「快拿!」手下人一聲答應,蜂擁進去,把趙昂拿出。
222
那時驚得一家兒啼女喊,不知為甚。眾親都從後門走了,戲子見這等沸亂,也自各散去訖。那趙昂見了楊洪二人,已知事露,並無半言。
223
朱四府即起身回到府中,先差人至獄內將張權釋放,討乘轎子送到王家。然後細鞫趙昂。初時抵賴,用起刑具,方纔一一吐實。楊洪又招出兩個搖船幫手,頃刻也拿到來。趙昂、楊洪、楊江各打六十,依律問斬,兩個幫手各打四十,擬成絞罪,俱發司獄司監禁。朱四府將廷秀父子被陷始末根由,備文申報撫按,會同題請,不在話下。
224
且說廷秀弟兄送朱四府去後,回至裡邊,易下公服。那時王員外已知先來那官便是張文秀。老夫婦齊出來相見,問朱四府因甚拿了趙昂?廷秀訴出其情。王員外咬牙切齒,恨道:「原來都是這賊的奸計!」正說間,丫鬟來報,瑞姐吊死了。原來瑞姐知道事露,丈夫拿去,必無活理,自覺無顏見人,故此走了這條徑路。王員外與徐氏因恨他夫妻生心害人,全無苦楚。一面買棺盛殮,自不必說。
225
王員外吩咐重整筵席款待,一面差人到船迎取陳氏。一時間家人報道:「朱爺差人送太老爺來了。」廷秀弟兄、王員外一齊出去相迎。恰好陳氏轎子也至。夫妻母子一見,相抱而哭。正是:
226
苦中得樂渾如夢,死裡逃生喜欲狂。
227
一家骨肉重相聚,千載令人笑趙昂。
228
張權道:「我只道今生永無見期了,不料今日復能父子相逢!」一路哭入堂中。先向王員外、徐氏稱謝。王員外再三請罪。然後二子叩拜,將趙昂前後設謀陷害前後情由,一一細訴。說到傷心之處,父子大哭。不想哭興了,竟忘記打發了朱爺差人。那差人央家人們來稟知,廷秀方寫謝帖,賞差人三錢銀子而去。當下徐氏與陳氏自歸後房,玉姐下樓拜見。娘媳又是一番淒楚。少頃,筵宴已完,內外兩席,直飲到半夜方止。
229
次日,廷秀弟兄到府中謝過朱四府。打發了船隻。一家都住于王員外家中。等邵爺到後,完姻赴任。廷秀又將邵爺願招文秀為婿的事,稟知父母。備下聘禮,一到便行。
230
半月之後,邵爺方至,河南褚長者夫妻也到,常州府迎接的吏書也都到了。那時王員外門庭好不熱鬧。廷秀主意,原作成王三叔為媒,先行禮聘了邵小姐,然後選了吉期,弟兄一齊成親。到了是日,王員外要誇炫親戚,大開筵宴,廣請親朋,笙簫括地,鼓樂喧天。花燭之下,烏紗絳袍,鳳冠霞帔,好不氣象。恰好兩對新人,配著四雙父母。有詩為證:
231
四姓親家皆富貴,兩雙夫婦倍歡娛。
232
枕邊忽敘傷心話,血淚猶然灑繡幘。
233
那府縣官聞知,都來稱賀。三朝之後,各自分別起身。張權夫妻隨廷秀常州上任,褚長者與文秀自往京中,邵爺自往福建。王員外因家業廣大,脫身不得,夫妻在家受用。
234
不則一日,聖旨頒下,依擬將趙昂、楊洪、楊江處斬。按院就委廷秀監斬。
235
行刑之日,看的人如山如海,都道趙昂自作之孽,親戚中無有憐之者。連丈人王員外也不到法場來看。正是:
236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237
勸君莫把欺心使,湛湛青天不可欺。
238
廷秀念種義之恩,托朱爺與他開招釋罪。又因父親被人陷害,每事務必細詢,鞫出實情,方才定罪,為此聲名甚著。行取至京,升為給事。
239
文秀以散館點了山西巡按。那張權念祖塋俱在江西,原歸故里,恢復舊業,建第居住。
240
後來邵爺與褚長者身故,廷秀兄弟各自給假為之治喪營葬。待三年之後,方上表,復了本姓。廷秀生得三子,將次子繼了王員外之後,三子繼邵爺之後,以表不負昔年父子之恩。文秀亦生二子,也將次子紹了褚長者香火。張權夫婦壽至九甸之外,無疾而終。王員外夫妻亦享遐齡。廷秀弟兄俱官至八座之位,至今子孫科甲不斷。詩云:
241
繇來白屋出公卿,到底窮通未可憑。
242
凡事但存天理在,安心自有福來迎。
URN: ctp:ws338115

Enjoy this site? Please help.Site design and content copyright 2006-2024. When quoting or citing information from this site, please link to the corresponding page or to https://ctext.org. Please note that the use of automatic download software on this site is strictly prohibited, and that users of such software are automatically banned without warning to save bandwidth. 沪ICP备09015720号-3Comments? Suggestions? Please raise them he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