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却说谭绍闻父子同入芹洋,这满城私议,有言孝移庭训根基是正的,有言篑初聪明出众超群的,就有说绍闻旧年几乎入于下流的。那妒忌之人,竟有说道台使上体面通了门路的。总之,贬者可怕,夸者亦可怕。惟有闭户读书这一丸药儿,能治百样病。后生们宜牢记在心坎里。 |
2 | 但士庶之族,家有喜事,便难言门无杂宾。况绍闻少年不曾净守清规,更是不能杜门谢客。纵然今日心中有些不耐,这外局儿也俱要笑面相迎。一连四五天,未免山阴道上,也有个小小的应接不暇。这父执前辈,唯有孔耘轩以亡女之故,心下不快,使其弟孔缵经道了喜。其馀程、张、苏诸公,各亲到了,一茶即便辞去。亲戚则王春宇父子,先后继至。巫家则泰山之馀麓,牵连的巴家峄山、蒙山齐到。如巴庚引的钱可仰、焦丹等,并素不谋面的亲戚,也来道喜。张绳祖、王紫泥已是第二番。刘守斋、贲浩波还是头一次。既不曾少了虎镇邦那个革丁,怎能缺了夏逢若这个新役。盛希侨送了喜绸两匹,贺仪四两,是日正遇著谭绍闻与业师惠人也、侯冠玉磕头见礼,不能少留,骑的骡子而去。 |
3 | 这林腾云,为他母庆寿之时,曾劳过绍闻光降,今日也来还礼补情。单等萧墙街贴了首事的报单,早已来西蓬壶馆探了一回。这西蓬壶馆却每日有出传单,约远客,搭彩棚,叫昆戏,都是俗下街坊凑趣、朋友攒脸的市井话儿。内中也有素不谋面者,听说谭宅大喜,就说:「五湖四海皆朋友,俺们到那日,也封份薄礼儿走走,大家好看些。」 |
4 | 忽的有个风声,说守道谭大老爷上郑州勘灾,出西门路过谭氏祖茔,下轿来,铺垫子,向墓前各行了四拜礼。一传十,十传百,都说谭大老爷与绍闻是本家兄弟,某日还要到萧墙街亲来贺喜,这个派头就大了。 |
5 | 正是太阳一照,爝火自熄。这胡轰之说,就先松后淡,渐渐的由小而至于无。 |
6 | 却说谭道台到西门本家祖茔下轿行礼,却也不是虚传。原来郑州旧年被了河患,又添沙压,连年不收,这几县成了灾黎地方,百姓渐渐有饿死的。风声传至省城,抚、藩共商,委守道确勘灾情,以便请努急赈。这道台是实心爱民的官,次日即便就道。出了西门,走了四五里,轿内看见一座坟茔,莹前一通大碑,字画明白,十步外早看见「皇明诰授文林郎知河南府灵宝县事筠圃谭公神道」,即忙下的轿来,铺上垫子行礼。口内祝告道:「鸿胪派的爷们,丹徒裔孙绍衣磕头。因勘灾事忙,回署即修坟添碑。」急忙上轿而去。要知人嘴快如风,早已把这事传满省城。 |
7 | 单说谭观察到了郑州十里铺,典史跪道来接,请入道旁祖师庙吃茶。观察正欲问灾民实在情形,就下轿入庙一歇。及到门口,见墙上贴告示一张,上面写道: |
8 | 河南开封府郑州正堂季,为急拯灾黎以苏民命事。郑州弹丸一区,地瘠民贫,北滨黄河,水滚沙飞。全赖司牧平日为尔民设法调剂,庶可安居乐业,群游盛世。本州莅任三年,德薄政秕,既不能躬课耕耘,仰邀降康,竞致水旱频仍,尔民丰年又不知节俭,家少储积,今日遂大濒于厄。鬻儿卖女以供籴,拆屋析椽以为爨。刮榆树之皮,挖地梨之根。本州亲睹之下,徒为惨目,司牧之谴,将何以逭!-- |
9 | 观察叹道:「这不像如今州县官肯说的话。」又往下看:--千虑万筹,了无善策。不得已,不待详请,发各仓廒十分之三。并劝谕本处殷富之家。以及小康之户。俾今随心捐助。城内设厂煮粥,用度残羸。又谁知去城窵远者,匍匐就食,每多毙倒中途,是吾民不死于家,而死于路也;馋饿贪食,可怜腹枵肠细,旋即挺尸于粥厂灶边,是吾民不死于饿,而死于骤饱也。况无源之水,势难常给。禾稼登场尚早,吾民其何以存?-- |
10 | 道台又叹道:「此又放赈官之所不知。即知之,而以奉行为无过者。真正一个好官广又往下看: |
11 | --幸蒙各上宪驰驿飞奏,部复准发帑叠赈。本州接奉插羽飞牌,一面差乾役六名,户房、库吏各一名,星夜赴藩库领取赈济银两,一面跟同本学师长,以及佐贰吏目等官,并本郡厚德卓品之绅士,开取库贮帑项,预先垫发。登明目前支借数目,弹兑天平,不低不昂,以便异日眼同填项。此救荒如救火之急策也。诚恐尔灾黎不知此系不得已之挪移,或致布散流言,谬谓不无染指之处。因此预为剖析目今借库他日还项各情节,俾尔民共知之。如本州有一毫侵蚀乾没之处,定然天降之罚,身首不得保全,子孙亦遭殄灭,庶可谢已填沟壑者黯黯之魂,待徙于衽席者嗷嗷之口。各田里烟册花户,其悉谅焉。特示。 |
12 | 观察看完告示进庙,庙祝奉茶。从人取出点心,嚼了一两片子,再也吃不下去。只吃了一杯茶,即刻上轿赴城。典史绕路先行。 |
13 | 将入东门,只见一个官员,骑一匹挂缨子马,飞出城来。 |
14 | 跟从衙役,马前马后拥著奔来。赶到城外,路旁打躬。观察知道是郑州知州季伟。下轿为礼。季刺史禀道:「卑职在城西村庄,查点极贫次贫各户口。忽的听说大人驾临,不及回署公服,有失远迎,乞格外原宥。」观察道:情刺史鼻拗耳轮中,俱是尘土,足徵勤劳辛苦。我等司民职分,原该如此。可敬!可敬!」 |
15 | 一拱即便上轿。季刺史上马,不能绕道先行,只得随定轿子。 |
16 | 进的城来,观察看见隍庙,便下轿进驻。季刺史禀道: |
17 | 「西街自有公馆,可备休沐。」观察道:「我辈作官,正要对得鬼神,隍庙甚好。」进去庙门,到了客堂坐下。详叙了饥荒情形,商了赈济事宜。只听的庙院庙外闹轰轰的,典史禀道: |
18 | 「外边百姓,颇有变志!」 |
19 | 这却有个缘故。原来季刺史开仓煮粥时候,一个仓房老吏,暗地曾对人说:「这个事体不妥。仓廒乃朝廷存贮的谷石,向来平粜以及还仓,出陈以及换新,俱要申详上宪,石斗升合勺,不敢差一撮儿。今年荒旱,民食艰难,大老爷就该申详,批准方可开仓。如何擅开,每仓各出三分之一煮起粥来?虽说是一片仁慈心肠,只恐上游知道,差位老爷下来盘查这谷石向那里去了。说是煮粥救民,又有劝捐在内混著。总之少了谷石,却无案卷可凭,这就是监守自盗的匮空。我这老仓房熬的五年将满,眼看著考吏做官,只怕先要拿我吃官司听审哩。你们不信,只等省城有个官来,就不好了。总是我们住衙门的诀窍,要瞒上不瞒下;做官的,却要瞒下不瞒上;那会做官的,爽利就上下齐瞒。」这一番话,说的早了。那百姓们见官府这个爱民如子的光景,齐说:「等大老爷有了事,我们一齐担承,怕什么?」今日道台大人来了,百姓一时妄传,说是来摘印的。一传十,十传百,个个鸠形鹄面,把隍庙团团围住,一齐呼喊起来。 |
20 | 观察问典史道:「这百姓是什么缘故呢?」典史将原情禀明。观察笑道:「季太爷感人之深,至于如此。可敬之甚!典史官,将本道勘灾,还要加赈的话,对他们说明。他们明白底里就散了。」 |
21 | 典史至卷棚下,上在桌上,-一说明。那些百姓轰如雷动,那个肯听,只是乱喊道:「留下我们太爷与我们做主。」喊个不住。观察道:「本道只得出去与他们说个明白。」季刺史道:「卷棚下设座。」观察转到卷棚下正坐,季刺史旁坐,典史站在柱边。观察道:「拣几个有白须的上来说话。」典史一声传:「年老的上来。」果然有五六个驼背羊髯的老民上前。观察道:「你们百姓喊的是什么?」老民道:「俺们这郑州,有句俗语:『郑州城,圆周周,自来好官不到头。』等了有些年,像今日俺们这位太爷,才实实在在是个好官。大老爷今日来临,不曾发牌,又不见前站;来到不陶冶公馆,入隍庙。百姓内情不明,说是俺们季太爷,有了什么事故,像是不得在俺郑州做官的样子。所以要问个仔细。」观察道:「你们这个好太爷,本道正要保荐提升,难说还有什么不好的消息?」那五六位老者,一发不肯,说道:「一发俺们不肯依。我们太爷才来时,是一个胖大的身材,只因连年年成不好,把脸瘦了一多半子,俺们怎舍得叫他升哩!」观察忍不住笑道:「如今还留你们季太爷与你们办灾,并准他相机行事,何如?」那五六个老民始有了笑脸儿。急下卷棚,到院里说了,那满院百姓,顿时喜跃起来。 |
22 | 这季刺史满心凄惨,眼中双泪直流,也顾不得失仪。观察道:「官民相得,如同慈母赤子,季刺史不愧古人矣!」观察仍退入客房。百姓们渐渐散了,没一个口中不是「罢!罢!罢」 |
23 | 三个字儿。 |
24 | 曾记得前人有一绝句,写来博看官一笑: |
25 | 满口几方几撇头,民沸又贮满腔愁; |
26 | 淳风只有朱循吏,身后桐乡土一丘。 |
27 | 典史又秘向本堂翁禀道:「公馆已洒扫清洁,供给俱各全备,应请大老爷动身。」刺史欠身恭请,观察道:「晚上此榻就好,何必另移?」刺史道:「公馆略比此处清雅些。」典史跪禀道:「门前轿夫伺候已久。」观察笑道:「州县伺候上司,本是官场恒规,原责不得贵州。但我这个上司,胸中略有些身份,不似那些鄙俗大僚难伺候:烦太爷问绅衿家借围屏,借纱灯;铺户家索取绸绫挂彩,毹氍苫地,氆氇铺牀,瓶炉饰桌;贵长随们展办差之手段,彼跟班者,发吆喝之高腔。不令人肉麻,即爱我之甚矣。」季刺史不敢再强,只得遵命。不多一时,摆上席来。上了一碗官燕,观察只顾商量办赈事宜,不曾看见。到了第二器海参,知州方举箸一让,观察愠色道:「贵州差矣!古人云,『荒年杀礼』,不易之训。贵治这等灾荒,君之责,亦我之责也。百姓们鸿雁鸣野,还不知今夜又有多少生离死别,我们如何下咽呢?至尊闻之,亦必减膳。 |
28 | 而一二守土之臣,公然大嚼满酣,此心如何能安?可速拿下去。 |
29 | 伏酱一碟,时菜二盘,蒸饭二器是矣。」季知州帖然心服,说道:「大人念切期民,曷胜感戴。」观察道:「受牛羊而牧之,牛羊看著死了一半,主人不斥逐,而犹得食俸,是仍索劳金也;再啖美味,是又叨犒赏也。民间无此牧竖,朝廷岂许有此职官乎?」知州离座深深一揖,钦肃申谢。 |
30 | 少顷,菘莱一盘,瓜莱一盘,清酱一碟,蒸饭二碗捧到。 |
31 | 观察吩咐道:「贵州速速下乡,空谈半晌,百姓就有偏枯。我明晨早归,也不劳回城再送,同寅以协恭为心照,不必以不腆之仪注为仆仆。愿今夜我在城中守城,大小官员俱出城急办。 |
32 | 明晨四鼓,我即开门东归,火速禀明抚台。」 |
33 | 果然观察三更时起来,庙祝伺候盥漱。衙役,跟从,轿夫,马匹,俱已齐备。到了东门,门军开门出城。季知州管门家丁,骑马跟送至东界,叩禀而归。 |
34 | 观察行了一日,在中牟住宿。次日未刻,复到灵宝公神道碑前,远远下轿,依旧铺垫行礼。踏蒙茸,披荆棘,剔苔剥藓,读了满坟竖碑。见垣墙颓败,动了整修之意。正是: |
35 | 落叶飘飘到地迟,一株衰柳鸣寒鸱, |
36 | 伤心细认苍苔篆,正是斜阳夕照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