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第十二回 紫藤籬外詩改村居 白草風中人來晚市 |
2  | 卻說八王正病著,忽見陳左車易服進京,說蘇重兒非親致不可,不覺笑道:「重兒甚麼人,便是玉琢珠搓,也不過是個吳門歌妓,遣一介使便足致之幕下,怎要孤百輛親迎起來?」陳左車笑道:「殿下還說他是個歌妓麼?他現在依著泰興韋奉雉,築室山塘,焚香讀畫,斐然是一代人望呢。」八王聽著不語。卻好有個侍兒捧進一爐香來,聽著陳左車說話,笑著插嘴道:「金家璧不是在江蘇麼?」一句話提醒了八王。 |
3  | 原來那金家璧,是遼陽一帶的劇盜,清太宗破山海關時,被部下厄哈特生擒過來,配在八王帳前,鉗面稱奴。後來八王南下江皖,立了不少戰功,便不次升擢了蘇州巡撫。南方名士如易象樞、侯爾瞻等被他捕戮殆盡。這天得了個八王密札,教他劫取重兒,護送北上,想要殺幾個人倒還容易,只蘇重兒是名滿三吳的佳人,如何劫得進京?躊躇了一回,忽然拍桌大笑道:「憑你羅敷已嫁,我難道便不做押衙麼?」 |
4  | 一到明日,便輕車簡從的出了閶門。到山塘盡處,見一角紅樓,四圍翠樹,中間露出一行竹籬來,籬頭滿攀著紫藤玫瑰,色香天然。向西闢著兩扇竹門,卻橫拖一徑,雜蒔百花,便屏去侍從,下馬進去。見一個駝背老人在那裡荷著花鋤起土,金巡撫含笑向他點了點頭,叫他不要聲張。老人見他幅巾素袷,認是主人熟友,便低頭自作著。 |
5  | 才近階前,聽得窗內有個女子曼聲吟道:深閨鎮日排清課,早起蒔花夜讀詩。韋郎,你看這兩句還用得麼?」一人將兩句吟了一遍,道:「詩是極好的,只『深閨』兩字不如改作『村居』。」女子笑道:「這不是變了你做的麼?」金巡撫聽了點頭嘆道:「娟娟此豸,我見猶憐,八王何苦定要破人好事呢?」一路想,一路輕輕地走進屋子去,見一個絕色女子當窗坐著,手裡像寫什麼似的。旁邊立著個神採清俊的少年,一手撫在女子肩頭,在那裡領會甚麼似的。金巡撫便縱聲一笑道:「韋先生好清閒啊。」少年回頭看時,不覺愕然道:「撫台何來?」金巡撫笑道:「衙齋簿書,俗塵三斛,吾兄樓對銀塘,艷藏金谷,占盡吳門山水,還不許人間俗吏平分幾分麼?」說時,向蘇重兒道:「這諒是蘇夫人了。前兒在蒙齋尚書案頭,見夫人閨秀詩存的手抄本,真個墨香字艷,入骨清華,除卻河東,並世無閨中抗手呢。」重兒心裡原不自在著,被金巡撫沒命的恭維了一場,倒一時不好意將他搶白,勉強謝了一句,避到別室去了。 |
6  | 金巡撫笑向奉雉道:「弟雖不是催租吏,卻來阻了賢伉儷詩興哩。」奉雉勉強笑了一笑。金巡撫見他心神不屬,笑道:「原要早來拜謁的,知韋先生是個高蹈君子,非禮不接,幾次要來,總不敢造次著。今天實在再忍不住了。韋先生,你看我這幅巾素袷,還堪點綴山林,不至辱了山塘精舍麼?」說完,撫掌笑著,竟灑灑落落的憑著窗檻道:「這數陌雜花,一庭香草,布置得也好,只惜窗前少了幾枝蕉竹,不然淺綠上窗,襯著茶煙琴韻,應替賢伉儷添多少清新詩句哩。」說完,又自己笑著道:「荒謬得很,才來做個名園不速客,便充起內行來了。」 |
7  | 奉雉見他有笑有說,絕不客氣,竟不是平日聽人說著的金巡撫,便也敷衍了他幾句,問他來意。金巡撫道:「說也好笑,前天接了一個廷寄,著京內大員及各省督撫保舉鴻詞,蒙齋尚書便把先生名字第一個開了上去,一面傳諭下來,叫兄弟蒲車羊裘,親來勸駕,你想這不是個難題目麼?我連夜回將上去,說韋先生一聞徵召,堅臥不起。幾次將朝廷用人不分畛域的德意勸著,只是痛哭不允。與其撼彼隱痛,不如全其忠貞,韋先生這一篇謊,是兄弟斗膽掇的,今天所以特來請罪呢。」接著又嘆道:「一經失足,自拔大難,像吾吳劉悔堂、卜力田諸人,何嘗不是一代詞宗,腳根一動,便墮重淵,可知出處之間大不易易呢。」說時活現出一副俯仰身世的神氣,嘆道:「先生文章道德,涵養有素,只這閒著一雙冷眼,飽看故人失節,也著實難堪哩。」說完,唏噓不已的竟自走了。奉雉見他去後,不禁向重兒嘆道:「不想世間還有人曉得我這不合時俗的韋奉雉,悔堂、力田真是不值一錢哩。」 |
8  | 從此金巡撫便常來走著。雙眼一剎,便是重午佳節。山塘十里間,笙歌畫舫,一水皆香。兩岸人家窗啟玻璃,香浮罘芝,真是遙山送黛之城,近水回波之岸。全蘇人士,除卻幾個侯門稚子、守家聾婢以外,沒一個不輕紗新的出來逛著。奉雉請重兒燃了一爐名香,斟著一杯清酒,自己玄巾鶴氅,憑欄向水,點頭嘆息著。重兒笑著推他道:「你癡了麼?」奉雉嘆道:「正惟不能裝癡,所以有無窮感慨。你看這脈脈水波,對人無語,不是含著千古傷心人清淚麼?」說著,遠遠地一陣簫鼓聲從風中傳送過來,接著便是一陣笑聲。重兒道:「石拂上人,才送來幾枝新筍,我替你將蕈油浸著,配著蜜浸荷花瓣兒,且去借著小飲罷。」 |
9  | 正說時,園丁來說:「常來的那位姓金的來了。」說沒有完,金巡撫早笑進來道:「韋先生,你看這還不配你的玄巾鶴氅麼?」奉雉看時,見金巡撫黃冠道服,襯著一部細髯,居然有幾分靈氣,還沒說完,早拉了自己的袖走,道:「一個是塵中俗使,一個是勝國遺英,卻裝做著穹蘢道侶,去河房買三杯白酒罷。」奉雉要推托時,重兒怕他悶在家裹悶出病來,微語著道:「韋郎正候著撫台呢。」金巡撫笑道:「夫人好預備果酪,等韋先生還來替他醒酒罷。」說時,由不得奉雉不允,拉著到山塘去了。 |
10  | 這時山塘上真是酣歌恆舞,居然一片太平。金巡撫攜著奉雉的手笑道:「我們今天這一游,被那鈕玉樵知道了,又該向板橋雜記以外,再作吳門畫舫錄了。」奉雉笑著不語。兩人正行間,忽見幾個人在金巡撫面前一站。金巡撫將頭搖了一搖,幾個人便散開去了。金巡撫悄悄的向奉雉道:「我們向冷落處走罷,這萬人矚目的地方,有許多不方便呢。」說時,便折進個小巷裏去。 |
11  | 卻好巷底一個酒家臨著河沿,幾隻龍船正在那裡搶快,便踱了進去,在河房上坐了。他們兩人原本不是少著酒喝的人,由著酒保燙了兩壺酒,配著幾樣菜,只向河中看著。見一條白龍一條青龍正在那裡八槳齊下,水花飛濺的搶著。忽見上流頭來了一只畫船,四面把黃緞掩著窗,船頭船尾上站著十餘個衛士,一色纓冠佩刀蟒袍繡挂,指揮著劃子,箭一般快的劃來。奉雉驚問:「這是甚船?」金巡撫嘆道:「國事未定,原應力行仁政,那知胡太后信諛臣一語,說少帝嬪妃未備,要搜羅三吳美人,裝點六宮春色。前天校尉到蘇,兄弟向他們陳說利害,那知一個個都是不識一丁的。這畫船裏邊正藏著良家採女呢。」奉雉道:「那女子的家族,便舍他靜掩深宮有如羈虜麼?」金巡撫道:「便是舍不得,有甚麼法來挽回?既遇不幸,也只好對著一泓流水,黯然垂淚罷了。」說時,那畫船已刺水過去,風過處一脈異香,中人欲醉。奉雉眼看著那船去遠了,還不住的低頭嘆息。金巡撫立起身來,笑道:「你看六街燈動,暝色入簾,怕蘇夫人候久了,我們走罷。」 |
12  | 正是:美人已屬沙吒利,一脈流波作恨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