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第二回 系頸以來似曾相識 排闥而入不知誰何 |
2  | 客星帝座之元,蚩旗猾夏之月,薊州北門市上,有一座巍然高聳雲際的酒樓。那時已是夜深時分,酒客陸續散了,只有一個人自在那裡狂飲,一面拍著桌,一面直著喉,向檻外月光點首嘆道:「莽蒼山河,可憐無主。日兒,你也閱盡滄桑過來,可知人間還有個同調麼?」說完,將酒杯一擲,踉踉蹌蹌的走下樓來。 |
3  | 出門一看,見六街蕭瑟,遠火微芒,正不知那裡是今宵宿店,便也不管東西南北的走去。不多一刻,那人覺得眼前不見了市街,攔著腳是一道清溪,兩行殘柳,波光樹影,掩映上下,居然絕妙一張秋江夜泛的橫幅,不覺大快大樂,指著一塊搗衣石道:「天留這石兄做我夜游佳伴哩。」說完,向石上橫身臥下,沒半晌早已鼻息如雷的同一溪秋水,流向華胥國內去了。 |
4  | 那知正夢到手接北斗斟天漿,天廚絡繹供奇釀的時候,忽然一陣的聲音,直衝入耳邊來,把一場大好酒夢平白地驚破。一骨碌爬起身來,罵道:「何物狂奴,敢來擾人清夢!」 |
5  | 說完,睜開眼看時,見一個人也沒有,只自己一身白袷衣裳,被露花點了個半濕。因向身外四面一看,指點著這是清溪,這是殘柳呀,怎的到了這兒來?正自己笑著,又聽得那叮叮當當的怪響,隱約仍在近處。他尋著聲便走,見前面閃爍閃爍的有個燈籠,便直趕上去。 |
6  | 初不過聽得燈光裏似有兩個人講話的一般,卻聽不清講的是甚麼話。趕得漸近了,才看見燈籠上標著「薊州正堂」四個藍字,那燈光便覺陰慘慘的有點怕人。再跟上去,漸漸聽得出人語來了,見燈影裏三人中間那個人似被甚麼絆住的樣子,那怪聲就從這人身上傳遞過來。 |
7  | 兩邊兩個一遞一聲的說著,一個抱怨著道:「還沒到十月天,便涼得這樣,到關外怕不在三九老寒時節。該死的奴才,何苦來定要充個好漢,累我們走這一遭呢。」一個道:「還說呢,我們多早晚把這該死的送掉了,趕年終還去抱著三小子喝三杯酒兒,不比挨風冒雪的要候回簽兒好麼?」 |
8  | 兩個人正說著,哪知那跟來的人已跟在三尺以內,猛可的拉住了那中間的人,直喚道:「春華,你怎也會到薊州來了?」那中間走的人回頭一看,不覺笑道:「我本要仗劍三邊,如今加個奉旨頭銜,怎肯不隨便走走?」那兩旁邊兩個人聽他們這句神出鬼沒、莫名其妙的話兒,不覺呆住了。 |
9  | 看官試猜這兩人是誰?原來那醉中露宿深夜尋蹤的,姓齊名青,表字姬瑞,是江左才人,中原酒伯。因他是南直隸上元人,最愛吃的是焦黃鍋巴,所以人又稱他做「鍋巴老爹」。 |
10  | 這位「鍋巴老爹」眼空一世,說四千年來沒見過個可兒,便是那平治水土的伯鯀郎君,差算得文武足備,只又苦不會喝酒,到底不成個無施不可的英雄。你想這種品藻人才的判語,奇也不奇? |
11  | 這夜尋蹤前來,本想扭住這幾人問他個擾人清夢的罪案,那知竟遇了故人。這故人姓楊名秋,字春華,是個文經武緯的全才,因犯了聖諭廣訓上最大的罪惡,托世祖恩深,減問了寧古塔軍犯,一路瀟瀟灑灑,翻把兩個解差磨折成倒頭蘆粟一般。這日路過薊州,方過堂簽封下,正盼到了下處買瓶酒消悶,不想黑暗中遇見了劉姬瑞,也算是件意想不到的事,大喜道:「正苦沒個人來伴我楊春華客窗宵飲,你來得好也。」說完向著那旁攜著燈籠的人道:「解差哥,你也把亮子照著些,他是個候補軍犯,你若給他些好處,說不定將來也要作成你個押解到寧古塔的生意呢。」那解差心裡抱著怨道:「不勞費心。」手裡的燈籠卻不敢不湊近些姬瑞。不多一刻,已到了宿店。那店主人是個七十多歲的老人,正喝得醉醺醺的同店小二咕噥著,見了這伙人,忙讓進院子去。 |
12  | 那院子里一共是三明兩暗的正屋,東西兩溜廂房,做著牲口上料室及廚房等,卻滿院子堆著車轅軸轤。齊楊四人住的西院第一房。 |
13  | 店小二照例上燈打水,已畢,開宗明義第一句便問:「客官預備幾份飯呢?」解差等看著春華。春華連呼道:「酒,酒打十角來。」小二問:「用甚麼菜呢?」春華道:「盡好的拿來罷。」 |
14  | 小二笑著出去。不多一刻,滿盤價捧來。兩個解差同春華卸了枷鎖,自在外面飲嚼。他們兩個人慢慢的對酌起來。姬瑞嘆道:「古凝神三秦羈跡,胡石聲吳地埋蹤,你又有此一走,中原人才,寥落幾盡,垂亡漢祚,運命可知哩。」春華道:「這倒不足厄我楊春華。垂天之翼,奮於培風;騰雲之鱗,蟄於潢澤。戍卒中沒英雄罷了,倘有英雄,我便要做亡秦勝廣哩。」說完,乾了一杯。姬瑞道:「論你的雄略,自然不讓古人,只絕塞荒寒,生死難保,荷枷出關的,誰不是虯筋虎骨的英雄!冰天雪窖,憂更傷人。生入玉門的,古今有幾?咳!不說也罷了,說起時,我直要替你尊前唱挽呢。」春華拍手笑道:「你到底是讀書過多的人,離不了書生氣息,好好個人,怎輕易便得客死。寧古塔可不是龍潭虎穴,就是龍潭虎穴,我也對付得他來。況且到得寧古塔充軍犯的,多是多血多氣的男兒。我楊春華此去,激以公義,授以方略,三年以內,怕不成報吳存越的君子六千麼?」 |
15  | 姬瑞聽他說得淋漓慷慨,不知不覺連乾了幾杯,擊桌贊嘆道:「只望你有這一日,我便要濡墨提筆,破我畫戒,來替你畫『旗門奏凱圖』呢。」 |
16  | 原來姬瑞畫事,當時無匹。江南北數千里,苟得姬瑞一幀,罔不珍如隨璧。他自烈皇殉國、北都淪陷後,便絕筆不畫。有時被幾個閫帥挾去,要以生死,他總畫一個跣足自縊的聖容,擗踊大哭而出。因此人漸不敢去惹他。這「旗門奏凱圖」真個畫了沒有,還得看這《古戍寒笳記》的後幅呢。 |
17  | 閒話慢表。且說兩個人正談得熱鬧,門口軟簾一起,靜悄悄走進一個人來,覬著兩人,低聲道:「那一位是楊春華老爺?」春華按著酒杯道:「只我便是,你是誰?」那人端詳了一回,從衣袋裡摸出一封書信來,道:「爺吩咐送給楊爺,請楊爺自己仔細看吧。」說完將書送與春華,轉身便走。 |
18  | 春華要問他時,早已出去遠了,心裡自是納罕,想:誰又認識我?又鬼鬼祟祟的送信給我?一面想,一面拆開來看時,只見那信寫著如下的幾行:內熱未清,外邪久伏。幸中氣未衰,脾運尚健。脈洪舌膩,慎防暈決。紅花 石決明 山查 防風 刺桐花春華接來看了幾遍,不覺呆了。 |
19  | 正是:既拚絕塞投荒去,誰向心頭醫病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