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第三十七回 制中权书生进大计 探敌信江左出偏师 |
2 | 却说八王才发护弁去后动身,在马上,见山河苍莽,关塞绵连,慨然想起江南生来,道:「此人若在,必与我联镳并辔,在马上论天下事哩。」平日在温柔乡中,觉得去虽未忍,留亦无补,轻轻地放他走了,如今脂粉心肠,被河山灵气一洗,便憬然有悟,如失左右手哩。一壁想一壁叹道:「闻鼙鼓则思将帅,汉帝异时,犹忆颇牧,我难道便忍弃置此人么?」依他的意,便要立时差个人找江南生去。 |
3 | 那知正这时候,忽见一个书生,负著剑从田陇上直唱过来道:「郦生之肉,张仪之舌,澜翻不竭,安其邦国。」唱著走著,直闯到马前来。两边卫队吆喝著,他大笑道:「我道是甚么八王,原来是倒提的王八!」卫队听了这句,刀枪乱下,便要结果了他。他只是立定了冷笑。八王心知这人不是凡相,忙传下去道:「好好扶这位先生过来,本邸有话同他说呢。」卫队心里兀自奇怪,却不敢不分开条路让他进来。那书生一见八王,长揖道:「草茅之士,非亲无故,原不应冒舆从,只以当涂之识,已应汉家,白鱼之瑞,启诸周发,而殷顽转侧,更始未亡,戎机一蹶,满盘全错,殿下若愿采曝言,则请下马修礼。仆虽粗犷不欲以功名动人。」说著,拱手立在马前。八王眼底见活现是个江南生,抚掌笑道:「本邸便为先生下马了。」说著,翻下马来,执辔在手道:「请先生赐教罢。」书生道:「现在江南关外,羽翼已成,朝廷以讨贼全权,付诸殿下。殿下掣师北行,则江南非朝廷所有。若浮江而下,天下形势,又在西北,此两难之势也。殿下今日陈师鞠旅,似已定方向,不识尚有较草茅所识,高出一层否?」八王瞠目若失道:「诚如先生言。本邸原受命赴通,接收吉尔杭军队的。江南潜寇,初谓不足重轻,他们有能力掠江南而有之么?」书生微笑道:「江南一师,有灵芝老人为之谋,石声、迪仙为之将,具区三江阻其险,便是大军南下,怕也未必能全胜哩。」八王听了变色道:「他们竟如此猖獗么?」书生冷笑道:「猖獗久哩。殿下今日才知道么?他们现在正枕戈待旦,只候殿下马首一北,便号召三吴子弟,据石头城,奉赣王由松建朱明正朔,出师北上哩。」八王听了,沉吟道:「本邸已受朝命,难道便移师江南么?」书生仰天笑道:「不图赫赫无勋,其智乃出于圬匠之下,圬匠开基建础,举一反三。江南关外,其势相等。殿下一去江南,怕关外汉军,不直据燕京,建瓴以取江南么?」说时八王马前,早有两个雄纠纠气昂昂的侍卫,见书生狂态,忿忿地拔出佩刀来要劈。八王忙叱喝他们下去,回头向书生道:「得先生一言,为开茅塞,还望尽情指教罢。」书生见八王这一来,不觉佩服了,抵掌放论道:「天下之势,现在宛洛,宛洛据天之下中,有四脉八络之妙。南控湖广,北铺京畿。得一大将驻此,南北通衢,隔夕可达。远人闻之,不敢轩足矣。即有变,用节节为营之法,各省督标,循环相应,以疲敌人,此知武子分四军为三之法也。」八王听了耸然,复问道:「请闻其说。」书生道:「江南有变,殿下以江宁之兵,入太湖;移皖南北兵,以入江宁;分宛洛之兵,以镇皖南。关外有变则移幽蓟之兵以北征,分宛洛之兵以入卫。因垒就粮,无转运之劳,建中标外,制虚实之宜,事未有利于此者。若弃天下之中,专向一边,彼有犄角之势,吾陷奔走疲敝之境矣。惟殿下图之。」 |
4 | 八王听了,不觉眉轩目动,恍然大悟道:「微先生言,此军休矣。天祚大清,使先生惠然来教。本邸今天便下令暂驻,请旨定夺。」书生道:「请旨定夺,便兴盈庭之讼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况殿下以手足之亲,寄疆场之重,苟利于国,专之可也。倘循名定分,不过一报告之劳下耳,曾何必顿师不进,以待千里外之制断哉!殿下用鄙人言,今日便定,不用鄙人言,即进师通州,毋多留一重中途迟滞之痕迹也。」说著振衣欲去。 |
5 | 八王忙牵裾挽住道:「谨从先生言。只本邸却不放先生走哩。」书生也无可无不可的答允了。八王便传下令去,改向宛洛进师,并马而行,纵横今古。八王自恨相见太晚,也向书生说起江南生来。书生只微不语。那晚到葛家屯下营,沿途地方官不防他改变行程,忽然到来,仓皇奔走的跪请圣安,供张酒食。八王敷衍了一个更次,才还进来,笑道:「真累死了人。从明天起,一概蠲免罢。」 |
6 | 这夕便同书生小酌到三更,送书生到别室安置。那知明天正预备起程,派去伏侍书生的来说:「那位先生不知怎样的走得无影无踪了。」八王听了,如失左右手,忙派人四面找去。那知大海捞针般,把十里以内的稻田都几几翻了转来,再也找不到半个影儿。八王只得休了,自进兵宛洛。那时江南义师,早已得了杨春华的密约,灵芝老人暗地简阅已毕,便约著石声、迪仙到自己庄上预备举事。一时东南豪俊,故国遗臣,云起响应的陆续到来。却好那时正是新稻上场,农家休息的时候,乡间乐趣,正自不少。 |
7 | 灵芝老人,本是风流潇洒,吹弹名手,家中原有一部鼓吹,都是十四五岁的女子,能歌玉茗四梦。老人有时指点一二,便斐然成章。那时新将洪升《长生殿》闻乐一曲,改谱入十番锣鼓中,氍毹一上,早已名播东南,都说汾湖北岸,是霓裳羽衣之乡,脂粉笙歌之窟,便比阮圆海家乐,也清俊了许多。很有些过江名士,执贽入谒,请奏雅音。灵芝老人笑道:「山野鄙人,上不关国家之重,下不系苍生之望,没有才学,弃新朝铺弼。家里有的是几个略识笙歌的女孩子,横竖残年暮景,没法消遣,搬弄著他们做些不值知音一笑的勾当,那里足供大雅。」一席话,半真半假,把那些名士听得汗流夹背,坐席未暖的逃去了。所以汾湖一部,几成了只应天上,难得人间的清歌。 |
8 | 灵芝老人这时却用得著他们了。写了几十分请帖,向平日志同道合的送去,说试奏新歌,恭迟芳躅。这一请帖不打紧,风声传将出去,都说不晓得谁是有耳福的,受下这请帖,连吴江县知县也写了封信来,说愿屏绝皂隶,来听雅奏。灵芝老人复他道:「这不过是曲律家的聚合,待删改定了,再谨迎高轩罢。」吴江县没奈保他,只得垂涎一尺的罢了。 |
9 | 到那一天,胡石声、梁公炎等都来了。公炎本是个曲中能手,他一家姊妹兄弟,没一个不是精娴律吕的。灵芝夫人是他的次姊,老人正乐之功,大半出于闺阃,所以见了这帖儿,不觉欢然道:「不图姊夫擘画东南之馀,还有这好整以暇的雅举。我原要去找他,一个东南大计,借他哀丝豪竹,由我虎踯龙拿,要是大功告成,今天这一行,便是盟津之合哩。」 |
10 | 胡石声原是武人,不要说词曲非其所长,便是请他写几句略涉绮丽的文章,他也要作色向人道:「大丈夫出为大将,建攘夷存夏之功,入为经生,定三纲五常之位。浮华末艳,是闺阁中女儿事。当此河山变色,天心未定时,我非特不屑出此,且不忍出此呢。」众人听他这一场议论,便再也不同他说这些话了。 |
11 | 这天灵芝老人偏送了这试奏新乐的请帖过去。石声合该撕个粉碎不去理会了,那知他将帖儿看著沉吟了一回,忽然抚掌大笑道:「这新曲必定玄妙非常,我倒要破例为他一走哩。」说完,便不待明日,立刻拨了个小船横剪汾湖,向灵芝老人家来。一时间东南人物,雄姿英发,照映生辉的聚会在老人家里。接著松江王飞,江阴严式典等那些名满东南的人物,连一连二的来了。 |
12 | 草阁筵开,池亭酒暖,灵芝老人执杯笑道:「《长生殿》闻乐一阕,原是老夫年来同拙妻弱息消遣春风秋月的闲笔墨,那里足供大雅。今日有一件下酒物在这儿,请诸君赏鉴罢。」说完,向立在旁边的侍儿道:「去停云小姐处,将昨天藏著的那件东西取来。」侍儿去了。 |
13 | 灵芝老人微笑道:「凝神故自不凡,他居然克日出关哩。」迪仙欢然将筷击著案道:「铜山西华,洛钟东应。吾家天壤王郎,便也足与竞爽哩。」石声道:「我早知这张请帖必藏著许多玄妙,果然这样。我便要浮船断锁,上铁瓮城,招国鬼归来哩。」众人不觉击节大笑。却好那侍儿送出一卷东西来。灵芝老人接了,展将开来,却是张《江南水道图》,图角钤著个「停云」二字的小印。 |
14 | 众人知是灵芝老人家四小姐的笔墨,先已肃然起敬。老人定了定神,指点道:「这是松江,为长江之尾,离南京八百馀里,有锁钥之势。而守者非人,若得一师崛起于此,则河运一绝,东南之供应断矣。」王飞听说自己那松江是东南锁钥,「霍」的立起身来,拍著胸脯道:「某早预备著一千五百的男儿头颅,去向胡虏讨一个抵十个的交换哩。」石声道:「差了松江一隅,虽长江尾闾,但义师之起,非比割据。春秋大义所在,要先定建中立极之基。松江僻处海隅,假松江为开始一著,非所以树天下讨贼复国之声也。弟意不若由江阴陵进师,并严公之众,直拊建康,昭然使天下知我旌旗所至。三吴子弟,忠义尚多,海陬下邑,会当付诸名地应响者耳。若移大师以图之,狮子搏兔,恐倒置本末矣。」 |
15 | 说时,满座鼓掌起来。灵芝老人莞尔笑道:「仆岂不知此哉!正欲养全师以图建康,所以必先有事于松江耳。」因指著图上道:「松江之师一起,金巡抚必循水道东防海上,而移建康之师,道长江由江阴陵以镇苏州,于时我乃以松江之师,掣苏州新至之兵,集全锋以蹈建康之隙。一路自有式典所部馈粮备舟。不出十日,大明之帜,已在秣陵关上矣。」灵芝老人说没有完,式典、石声、迪先、王飞诸人没一个不抚掌道:「大明万岁!有老人一著,我们放心去做事哩。」 |
16 | 正说著,屏角嘤咛,似有人在那里说话。侍儿走上来笑向灵芝老人道:「四小姐请主人说话呢。」众人听了,肃然不哗。灵芝老人不待听完,早拈须笑道:「我还没说完呢,要紧些甚么?」迪先问:「是甚么事?」灵芝老人笑道:「昨晚同你那些外甥闲话著。他们说松江奇师,固不可少,但更有进于此者。金抚院抚吴未久,那些军士还是乌合之众,只用一人之力,将他首级从颈项上提将下来,苏属府县,怕不如蒂斯脱。这不过女孩子家议论。金抚院便疏于防护,世无荆轲、要离,又谁任这事呢?」座上一时有许多人立起身来道:「此有战必胜之奇兵也。大哥叫谁去,谁便享这发难的大名呢。」灵芝老人正色道:「此非所望于诸君也。某所期于诸君者,不在是。若必欲徇女子之请以弃其远大者,玉玺犹在,某当请先皇帝之灵以诛之。」众人听了,惕然不敢声息。 |
17 | 原来灵芝老人前因修治船坞,从汾湖傍岸挖出一枚玉玺来,上刻著「瑞祥之宝」,知道是怀宗烈皇帝的别篆,便恭恭敬敬收了起来。这天灵芝老人便请出这万岁玉玺来,众人那里敢违拗他。灵芝老人便举杯向王飞道:「吾兄子弟乡里,胜甲三千。举指一呼,转瞬可集。这是东南衅鼓起师的第一步。晨鸡晓唱,非吾兄莫属哩。」王飞大喜道:「老人放心罢。某明日便还去,一到松江,东据吴兴李李,西下宝山石塘,长驱直入,来会诸公于石头城下哩。」灵芝老人道:「依吾兄言,大事去矣。松江绾三江之枢,交通之中,而非根据地也。吾兄若一务近功,锐师轻出,三泖之间,四通八达,敌以轻舟乘吾师之后,不出十日,吾师将进退失所矣。弟所望于吾兄多发檄文,少出军队。内以起忠义之人心,外以乱敌军之指挥,虚张声势,俾敌人移三吴之师于一隅,然后吾等乃得乘虚以袭建康。不过苍头突起,独令吾兄去首犯其冲,是所不安耳。」这一席话听得王飞汗流浃背,满面惭愧道:「非老人方,几误大事。弟今天便走,诸君尊重著罢。」说完,推席而起。原坐著船来的,便抢开众人,放船走了。 |
18 | 真是:艳曲偶传霓羽舞,偏师先动汉诸侯。 |
19 | 第三十八回 粗客出嘉猷松江唾手 狡奴娴军略石瓮设奇 |
20 | 却说王飞脱席上船,放了棹,见明湖春水,绿上万家,想:今天孤舟刺水的,不上十日,便是龙争虎斗的人物哩。不觉高兴起来,扣著舷,嘴里呜呜的歌著。他不识词,不解曲,正不知呜呜些的是甚么,大约不过是几句快语罢了。 |
21 | 不到两天,到了松江。那时正是田家休息的时候,那些里中豪俊,一个个闲著,像渔户般只等牙子王飞来开秤。一见他到了,先已有些人来找他。他把这回事说给众人听了道:「我们中间,十个里倒有七八个是强盗,如今要把强盗面目改了。第一件,强盗的威力,是在乡下的,如今要施展威力到城里去了;第二件,强盗是寻惯百姓的,如今要寻官府去了。甚么叫强盗?同义师的分别,原不过如此罢了。其馀枪是长的,刀是快的,强盗手里的东西,难道便不是义师用过的?所以从今天起要与兄弟们约,以强盗行为,达义师志愿,便是死了,不较悬首槁街的体面了许多么?」王飞还没说完,早听得彻天般欢呼声,从众人嘴里奔出。 |
22 | 不出三日。松江便发生一件大事来。那年却好雨水多下了些,田家原有些不放心,忽听得从城里传出个消息来,说新朝眷念民生,又因东南是财赋之区,每年天储正供,半赖著苏松太几属,今年雨水太多,穷民势将失所,现已准定开仓平粜哩。各属听得这个好消息,大家扶老携幼的入城去。登时松江城内,平添了上万穷民,每天在提署府署前打探著平粜日期。那知那些差人也不说本官并没有这个意思,理也不理他们,人越聚越多了,便用皮鞭来抽。 |
23 | 这一抽,便抽出事来了。那些穷民正抱头呼痛的避著皮鞭,突有几个人在人丛中攘臂道:「这种瘟官,骗了人家来,又不理会了。我们都是丢了耜头铁铲来的,如今还去,田也荒了,地也白了,早是一个死,不如同这瘟官拚了罢!」说没有完,早听得一声鼓噪,像千百只饿虎般扑进署去。中间先有个人拔出刀来。将一个差役夹颈一刀杀了。旁边许多人应声而起道:「如今杀了人,事越闹得大了,不抓出这瘟官来,压他立个亲笔赦令,将来便一个个多是死哩。」说时,众人一拥而进。 |
24 | 提督苏逢吉,正听得署前人声涌动,走下台阶来问讯,早见几个卫队头破血淋的逃走进来,说:「了不得了,有许多百姓打进来哩。」苏提督不知甚么一回事,口还没开,宅门上天震地动的一声,连门连槛连墙连壁一齐塌了下来,登时万头攒涌潮一般冲进来大呼:「莫放走了瘟官呀!」苏提督想:这瘟官可不是指我,亏全家到西湖去了,仗著一身蹿跳工夫,自己还逃得脱。且到了城外提标第三营里再说。说时,那些人已直撞过来,只差得三四步远,忙指著众人道:「你们留这头颅在颈上,待本宪来接著肩割罢。」说著,一蹿身跳上屋脊。众中便有个人也是一蹿上屋,由他们两人像走马灯般去出著辔头。众人见苏提督已去,翻没主意了。但见一人排众直出,立在阶上道:「事已如此,打主意要紧。我们进城,是请平粜来的,便闹到这地步,也不是我们的过处。他们那些府县缙绅,难道一个个都死了么?快去请他,不怕他们不来。来了,便不是我们的事了。」众人见七个一起,八个一起的奔出衙去,不多一刻,把府县大老爷同缙绅先生一个个像捉猪般的捉了来。那人一见,便指著几个座位高踞俯视的请他们坐了。每一个座位旁边,夹立著五六个雄纠纠气昂昂的人物。眼看那些大人先生只有抖的分儿,那人才高声道:「府县大老爷同众绅士都在这儿了,你们有说话尽管说罢。」堂下一人道:「我们求大老爷作主,把瘟提督再也不要放他进城来。」那人道:「大老爷说,他也不愿放瘟提督进来呢。」阶下一人道:「我们请大老爷作主,把常平仓开了,办平粜,救百姓。」那人道:「大老爷说他也愿办平粜呢。」阶下许多人道:「我们求大老爷作主,树起大明朝旗来,不认松江是满洲的土地。」说时,座上那些大老爷都目动口张的,想说试不得,早被夹立著的人将刀鞘一举,吓得低下头去。那人便高声道:「大老爷说,他原也不服满洲,要替大明报仇呢。」阶下听了十分之三,忙欢呼起来,十分之七也接著欢呼著,登时不知谁早预备著的,衙前旗杆上已竖起一面大旗来。那人又高声唤道:「你们各自还去,听著大老爷命令罢。大老爷乏了,要后堂去歇息哩。」说著,不由他们不歇息,苍蝇攒瘌痢般的将几位大老爷拥进去了。那些大老爷可自歇息去的。是的,歇息是件乐事,那些大老爷可当他是乐事么?那里有甚么乐!只恨眼泪被眼前雪一般亮的刀禁吓住了,不敢流出来罢哩。你看他们被几十个人,拔刀露刃的保护著,却也有茶有水,有酒有肴,上宾般的看待,只不许说一句话。 |
25 | 一时,那堂上指挥的人,见众人十停中已去了七停,其馀三停,约莫也有一千多人,整整齐齐的站著,他便发出命令来。派一百人分守四门,三百人抢提标第三营,五百人扼守苏松要口,五十人驰往四乡召集民团,五十人保护提署,却全用著府县名义。分发已毕,便退到苏提督签押房里,写了封手书,差人坐飞划船到汾湖北岸灵芝老人村上去了。 |
26 | 你道那人是谁?除了王飞还有谁!王飞这时分发已毕,才到那大老爷歇息的地方来转了一转,嘱咐了那些看守人几句话,回出来。又点定几个旧书记,写著各种文告儿。然后骑了匹马,自己跑出城去。只听得隐隐有喊杀声,知道是与第三营接壤了,便放著辔赶将过去。那知还没到那里,早见有许多人败将下来,疑是自己的人,忙闪入树林里去。不多一刻,便见旋风般卷过一队人来,见他们秃头跣足,身上却还穿著红镶边白护心的马褂,只因跑得太快了,没看见护心上标著的记号,大略总是第三营了,不觉喝了声采,一拎缰从林子里直蹿出来,向前便追。接著背后像有千军万马直冲过来似的,知道是自己的兵追上来了。马蹄到处,听得前面清兵呼兄唤弟的道:「追急了,我何苦来替人家拚命。卸下衣来,当义师罢。」说时,几百个人一齐卸下马褂,一人将龙旗扯碎了,缚上根白肚带,竖在当路。王飞这一喜,却也不小。那知追上来的人愈近了,还头一看,见漫山遍野都是穿著清军服色的,横戈攒矛,直向自己攻进来,不觉「啊呀」一声,要抵御时,又没带兵器,只得向刀林中伏鞍一钻,一仰首,更夺了枝长矛,就从人丛中杀将起来。正觑定一个官长模样的喉间一矛。那官避也来不及,堪堪只差一二分了,忽见一骑马直闯进来,狠命将矛一挡道:「哥哥,这不是外人。」王飞一看,见正是那派去攻击第三营的首领,忙将矛凝住问:「怎的?」那首领道:「第三营全降了。第三营被苏逢吉这厮召来,认第三营是一路上人,没防备。三营游击,便是他。」说著,指著那官长道:「他便出不意在第二营中,杀将起来,他还是个功臣呢。我们快合著追赶第二营残兵去罢。」王飞不觉欢然收回矛头,将矛向后一挥,带全队追将上来。前面那些残兵,原早已竖了降旗,及见追来的军队中自己发起呐喊来,便认是有内变,将降旗倒拽著再逃。那里禁得起王飞率著前队风一般的卷来。不上半里,早又追上,那时想降也来不及,早被义军一卷围住,炒饭般的抄将进来。那些迟跪下半刻的,早已杀倒了不少,只留几个膝盖骨灵便的才将性命留了。 |
27 | 从此松江新兵旧兵,联合一起,一面出示安民,宣告大义,聚粮设戍,成了个海滨重镇。这个信传到苏州去,金巡抚吓坏了。因失陷属城,有关功名,忙将苏城内外的兵全数调赴松江。 |
28 | 这个消息传到江宁,把江宁将军福琦吓得从座上跳起来,一叠连声唤传旗牌。旁边有个幕客姓林名世杰的,是清朝第一科的探花公,他因恋著秦淮河上眉楼画桨的馀韵,想顿下虽散,总还有几个胜朝名妓,所以一住数月的充劫火中探香使者。福琦原奉过廷旨,说新朝初定,殷顽未歼,笼络人心,须自文人做起。江南为文章渊薮,便费几百万金收几个卖身才子,于朝廷不损毫末,却藉此可宣恩布德。福琦所以非常优待著林世杰,留他住在署里。这天却好同坐著,林世杰忽然记得「感恩图报」四字起来,问道:「大帅传旗牌来做甚么?」福琦道:「传他吩咐各营,预备开赴苏州罢了。」林世杰笑容可掬道:「差了,大帅将重兵调开,将置龙蟠虎踞之险于何地?斗大苏州城便陷落了,有甚么要紧?仆意还该空苏州之戍,以诱若辈之人,然后捉之如釜中鱼鳖呢。」福琦道:「然则将如之何?」林世杰道:「这有甚么说的,不过拥兵不动,待其自毙罢了。」福琦不懂这话。林世杰道:「这很易明白的。松江非举事之地,苟非假是以牵动江南全师,便是海上呼啸而集,没有大志的群盗,若是将假是以牵动江南全师的,我这儿一动兵,便落奸计。要是群盗时,苏州金巡抚标下尽可了之,又何必动兵?」福琦听了,恍然大悟,竟没有动兵。 |
29 | 那时汾湖江阴之众,早已摩拳擦掌的等松江消息。一天听说王飞已克复松江,军气越发蓬勃起来,只待江宁一有动兵消息,便星夜出师。那知等了五六日,还没一些动静。灵芝老人向迪先道:「福琦是个庸奴,他没有不仓皇移防的,难道有人教著他么?且再等一二日看,若还没消息时,老夫要变计了。」迪先问:「变甚么计?」灵芝老人微笑道:「且等一二日后再说罢。」 |
30 | 正这一天,金巡抚忽然送了个委札来,请灵芝老人主持汾湖一带江浙十一县八十二镇的团练事宜,说宁苏军队,不日全赴松江,后路空虚,全赖团壮守助呢。灵芝老人掷札于地,叹道:「好呀!」 |
31 | 真是:贰臣亦有千秋计,天末风云又一进。 |
32 | 第三十九回 一棹载佳人朝山拜佛 千人下名邑行赏论功 |
33 | 迪先拾起来看时,灵芝老人叹道:「如何?我说有人教著福琦,这一封委札,明明已知道有我们这儿,特来打探行藏的。不出数日,你看嘉禾常镇,便有人来监视呢。如今江宁督标的兵是不动定的了,我们应该别作计较。」迪先道:「他既是来打探的,姊夫赶紧复他说,久退林泉,声气不属,乡邻有斗,尚须听命有司,那里敢担下这重任来,还望别求英俊。这不是一天云雾,化为乌有么?」 |
34 | 灵芝老人道:「非也,由你说得怎样,疑忌一起,哪里由得我们说话,徒令天下义士笑江南人物毕竟虚文伪武耳。不如直捷答应下来,再递一个禀帖上去,翻劝他们不可轻移兵队,松江毗邻苏境,水道分汊,非士兵不克。愿代移兵之劳,由水道直攻王飞。那晓我们只须二十日左右,便可斩开江口铁锁,接应台湾义师进来,硬打硬扎。一面再请江阴一带绕其后,福琦外刚内怯,到此当前后莫顾。天祚大明,不生意外。两月之内,或者得据东南半壁哩。」 |
35 | 迪先正击节赞佩著,忽然蹙额道:「如此,则将置家姊同甥辈于何地?」灵芝老听了,也陪著吁一吁气。吁没有完,绿帷屏后猛可起了一阵笑声,接著停云小姐便姗姗地出来,见过了迪先说道:「依舅舅说,难道便为了闺房锁碎,撇下大举么?」迪先听了,尽了一杯茗,正想回话,停云又说道:「不要说轻重相悬,便是这些道途跋涉,我女甥一个人,也很够支持料理,尽著舅舅们干事去便了。」这一席话,把迪先欢喜得甚么似的,顾著灵芝老人说道:「如此很好。只是遁世有心,避秦无路,万一失当,岂不误了我贤甥本旨么!」灵芝老人听了,便拈须道:「这倒不足厄我。此去三百里,可不是有座山么?那山风物清高,岩径简奥,正是卜居的好场所。况且山巅有一座古刹,刹里的住持名唤紫霞,恰是我从前的忘年交。此去征骖一止,恐他还要勤恳迎接啦。」 |
36 | 商量既定,便收拾细软,扶持老弱,即日上路。差幸一帆风顺,万里蹄骄,过了十馀天,便到了山脚下。一路上宵小敛影藏牙,接触了「停云」二字,那一个不是胆战心惊,徨徨退去!这日到了,停云小姐下了马,一脚跨上山去,凭高一俯,只觉得万象冥茫,灵襟淡宕,心田里便增了许多愉快。正在曲径通幽的时候,忽地见一位白须垂腹的上人,从山坡上鼓掌直笑下来道:「早知夫人小姐应该上山来哩。」停云扶著阿母笑道:「可惜不是布施香火的大檀越哩。」说著一行人上了山去。从此直要到灵芝老人上山扶乩,然后一舸东下,载取佳人,这是后话不题。 |
37 | 且灵芝老人,那时虽在千军万马之中,却有澄波恬流之概,萧然在一叶扁舟中,指挥著三十六队义兵,支著民团旗号,从汾河下流蜿蜒奔赴向松江来。才到太仓,便有三四百松江开来的军队抵御著,不禁水陆交逼,不得已退去了三四里扎驻。灵芝老人便铺张扬厉的做了一个禀帖,把迪先一班人,有请补总兵的,有请补参游千把的。众人说怕名不称实,上边要驳回来罢。灵芝老人笑道:「他在求之不得,那里肯驳将下来!」众人说:「便不驳下,也不是我们心安意乐的事,还是不呈上去的好。」灵芝老人道:「人家方以不受爵禄疑我,得此一禀,势将以我为志愿在此,尽反从前猜疑之心,来羁縻笼络呢。千钧一发,这便是东南胜败关头,老夫难道还贪恋了这些么?」众人一听,都恍然道:「我们真是井蛙观天,莫识贤者涯埃的哩。」 |
38 | 从此便在太仓驻扎著,要听江宁回批,然后进剿。福琦一得了这个禀,不觉额手称庆道:「圣朝洪福,把这些顽民都感动了。朝廷有的是翎顶补服,花几百两银子造出些来,怕不将东南伏流一齐平息了么!」林世杰在侧,心里也纳罕著,想:不图他傍辈人,原也徒负虚名,同我差不多的,早知这样,何必留军不发。便留一座空城在那儿,还怕他们来轻易摇撼么?便也随和著福琦说了几句好话。福琦忙交文案,备札送将去,说所禀准即奏行,首即拔队前往痛剿,宣爪牙干戈之力,报朝廷雨露之恩。 |
39 | 灵芝老人接著了这札,给迪先看著笑道:「如何?我们今日便可大鼓大吹的拔队东向哩。」不上几日,已压松江而阵。那时王飞已把松江全属布置得鸡犬不惊,闾阎安谧,听说灵芝老人奉福琦命,领民团直攻进来了,王飞不觉大喜,正预备开郭出迎。忽一骑飞报时来道:「汾湖民团狠到十二分,已将太仓夺去。鼓噪前来,阵前还建著一杆大旗,写著『捉拿王飞,报答圣清』哩。」 |
40 | 王飞听了,疑道:「莫不是灵芝老人带来的么?」迟疑著一回,忽直跃起来:「来的敢是吃了豹子心律胆的?他要撩虎须,也得问个信儿。谁有本领的,替我去取几个头来,认个明白。」两个大头目争著要去。王飞通没有准,指著末行一个左眼角上生著一撮白毛的道:「猴儿,你是个有作为的,我将一件大事托你,要是做得到,你却不是猴是龙了。」猴儿倏的溜到王飞身边,撮一口哨呼道:「准去准去,有话快吩咐来。」王飞盯著眼珠,望了他一望道:「没甚么吩咐你,你只须偷进得他中军,取得一件凭据回来,你的事便完了。」猴儿将头颈一缩,伸出舌头来道:「不过这样么,甚么东西做得凭据的呢?」王飞道:「由是甚么的,只要是在他中军盗出来便算了。」猴儿笑嘻嘻的道:「且走一趟再说罢。」说著,自嘻著嘴。一步三摇的出去了。 |
41 | 你道猴儿是谁?王飞部下不少偷鸡摸狗的江湖好汉,这猴儿也是一个,只是他有些呆头呆脑的,所以只好立在末排。这天却用得著阿呆了。你看他出了城,搔著头皮,向四面一望,骂人道:「知这厮们在那里?中军帐可不是西关外赌场,由著人出进的,受了这瘟差使下来,知是活著回来,还是死了回来呢?莫管他,且撞进去了再说。」他呆虽呆,脚步倒还灵,在官塘上连蹿带跳,不上半天,天也夜了,眼看著汾湖民团在前面了,便收住了脚步,自己同自己商量著道:「此时进去,可不是送死!便死也且等一回,给肚子吃饱了不迟。只可惜没个打食的地方。那些人家都说要打仗了,那里还敢开门,自聚著祖宗三代在门角中捉将儿抖呢。」猴儿想:东西是没地方想法的了,倒不如冒个险进去了再说。安知一进去时,由不著我高坐堂皇,割鲜烹新呢。主意已定,就像饿鼠般溜将地去。他原不是全没本领的,单是今晚却不济了,一近营前,见熙来攘往,灯火辉煌,如良宵灯市,一点没有刁斗森严的气概,不觉心中一乐,想:这样军队用不著本领,一混便混进去哩。便东望一眼,西踅两步的掩了进去。却没想到里边有许多门户,正不知那里是中军,钻了一回,恍恍惚惚,连东南西北都不认识了。有许多兵士荷枪挺戟的,见了他只是笑,也不去阻挡。猴儿心里想:这也奇了,他们难道笑我才从松江来找不著门户么?既知道是从松江来,怎又不抓我进中军帐去,却只是在这儿笑著?横竖他们只会笑不会抓的,落得撞将过去。主意已定,便也装著笑容,东探西望的过去。却只是寻不著中军,看看夜渐深了,更鼓渐急了,有许多兵士一队队归汛了,肚子偏又饿上来了,想这可不了哩。正没奈何著,忽听得一声军号,登时满地的灯火都熄了,黑地只丢著自己一人在千军夹弄中,仰看著月色,白洋洋的好亮得惨淡,不觉身上索索地打起寒噤来,向著天道:「挨饿罢了,叫我拿甚么东西见大哥去,不是将我猴儿一世英名坑了么?」说时,不觉打了个呵欠,蹲在阶上自言自语著。忽见远远一线灯光,从深巷慢慢的过来,还夹著些严整威武的脚声,止不住站起身来,想向夹道中溜,向左右一看,夹道没有,却有个墙垛子,尽容得下身,便蹑手蹑脚的掩进墙垛子去。还怕给人看见了,将肚子瘪著气,紧贴在墙上,举两手将自己的眼睛遮了,屏息静气的立著。耳边听得脚步声渐近了,那明角灯上的钩儿,叮叮当当的不住响著,真个吓得气都不敢透一口,满望待这些人过去了,自己再打点走路。那知「拍」的一声,肩膀上早著了一下,忙颤声道:「没有人在这儿,你拍些甚么?」说时,早被一人将遮住眼睛的手拉了下来,眼睁地见灯光中,立著三五个人,中间一个长须白面,比城隍神气概了许多,其馀几个人都向著他笑。猴儿忙道:「不不,我是喝多了汤水,在这儿撒尿的呢?如今给你们吓进去了,不撒也罢,开了门,放我走罢。」众人笑著,也不言语,只把他一拖,拖出墙垛子来。猴儿发急起来骂道:「你们是甚么人,老实对你们说,我的来头不小呢。」一人笑道:「你有甚么来头呢?」猴儿快要说了,却转口道:「好呀!你们想骗出我这句话来么?早哩!」中间那一位见他这样,拈须微笑,喝:「带进去!再问他,便由不得他做主。」一路拉进去了,到了个屋子里,见严兵两行,大旗月上,知道是中军帐了,不觉笑将起来道:「我找了一夜,找不到这儿,谢你们,竟引了我进来哩。」众人听了愕然。那城隍神似的安安祥祥的坐了,将手一挥,众人寂然无声的出去了。猴儿见没有杀他的意思,越发得意起来,指手划脚道:「城隍爷知道我的来意么?」城隍似的也不理会他,从案上掷下封信来道:「快出营,连夜送给差你来的人去!」猴儿原只要一个凭据,如今得了,还有甚么话的,欢然拾起来,藏在衣袋里,却如梦方醒道:「两军阵前,容一个奸细直进直出的不算,还托他寄信儿,这是甚么一回事啊!不要信上说猴儿没有本领,快将他杀了罢。是这样说时,我可不是戴著双头赶还去给人家试刀去么?我要问个明白呢。」便嘻著嘴笑道:「你不要给当我上呀,我这头可是自己的呢。」城隍神似的盯了他一眼,叱道:「快些下去!」。说著一声,「来呀!」早有几个大汉走将进来,将他拥了出去。 |
42 | 真是:樗材拳曲无人顾,巧匠也曾斧凿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