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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二十四回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

《第二十四回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View] [Edit] [History]

1 话说当日武都头回转身来,看见那人,扑翻身便拜。那人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武松的嫡亲哥哥武大郎。武松拜罢,说道:「一年有馀不见哥哥,如何却在这里?」武大道:「二哥,你去了许多时,如何不寄封书来与我?我又怨你,又想你。」武松道:「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武大道:「我怨你时,当初你在清河县里,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时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随衙听候,不曾有一个月净办,常教我受苦:这个便是怨你处。想你时,我近来取得一个老小,清河县人不怯气,都来相欺负,没人做主﹔你在家时,谁敢来放个屁?我如今在那里安不得身,只得搬来这里赁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处。」
2 看官听说:原来武大与武松,是一母所生两个。武松身长八尺,一貌堂堂;浑身上下,有千百斤气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个猛虎?这武大郎,身不满五尺,面目丑陋,头脑可笑;清河县人,见他生得短矮,起他一个诨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
3 那清河县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有个使女,小名唤做潘金莲﹔年方二十馀岁,颇有些颜色。因为那个大户要缠他,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从。那个大户以此记恨于心,却倒赔些房奁,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自从武大娶得那妇人之后,清河县里有几个奸诈的浮浪子弟们,却来他家里薅恼。原来这妇人,见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獕,不会风流。这婆娘倒诸般好,为头的爱偷汉子。有诗为证:
4 金莲容貌更堪题,笑蹙春山八字眉。
5 若遇风流清子弟,等闲云雨便偷期。
6 却说那潘金莲过门之后,武大是个懦弱依本分的人,被这一班人不时间在门前叫道:「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口里!」因此武大在清河县住不牢,搬来这阳谷县紫石街赁房居住,每日仍旧挑卖炊饼。
7 此日正在县前做买卖,当下见了武松,武大道:「兄弟,我前日在街上听得人沸沸地说道:『景阳冈上一个打虎的壮士,姓武,县里知县参他做个都头。』我也八分猜道是你,原来今日才得撞见。我且不做买卖,一同和你家去。」武松道:「哥哥家在那里?」武大用手指道:「只在前面紫石街便是。」武松替武大挑了担儿,武大引著武松,转湾抹角,一迳望紫石街来。
8 转过两个湾,来到一个茶坊间壁,武大叫一声「大嫂开门。」只见芦帘起处,一个妇人出到帘子下应道:「大哥,怎地半早便归?」武大道:「你的叔叔在这里,且来厮见。」武大郎接了担儿入去,便出来道:「二哥,入屋里来,和你嫂嫂相见。」武松揭起帘子,入进里面,与那妇人相见。武大说道:「大嫂,原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新充做都头的,正是我这兄弟。」那妇人叉手向前道:「叔叔万福。」武松道:「嫂嫂请坐。」武松当下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那妇人向前扶住武松道:「叔叔,折杀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礼。」那妇人道:「奴家也听得说道:『有个打虎的好汉,迎到县前来。』奴家也正待要去看一看。不想去得迟了,赶不上,不曾看见,原来却是叔叔。且请叔叔到楼上去坐。」武松看那妇人时,但见:
9 眉似初春柳叶,常含著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藏著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10 当下那妇人叫武大请武松上楼,主客席里坐地。
11 三个人同到楼上坐了,那妇人看著武大道:「我陪侍著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来,管待叔叔。」武大应道:「最好。二哥,你且坐一坐,我便来也。」武大下楼去了。那妇人在楼上,看了武松这表人物,自心里寻思道:「武松与他是嫡亲一母兄弟,他又生的这般长大。我嫁得这等一个,也不枉了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树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悔气!据著武松,大虫也吃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气力。……说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来我家里住?……不想这段因缘,却在这里!」
12 那妇人脸上堆下笑来问武松道:「叔叔,来这里几日了?」武松答道:「到此间十数日了。」妇人道:「叔叔在那里安歇?」武松道:「胡乱权在县衙里安歇。」那妇人道:「叔叔,恁地时,却不便当。」武松道:「独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土兵伏侍。」妇人道:「那等人伏侍叔叔,怎地顾管得到,何不搬来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吃时,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不强似这夥腌臜人。叔叔便吃口清汤,也放心得下。」武松道:「深谢嫂嫂。」那妇人道:「莫不别处有婶婶,可取来厮会也好。」武松道:「武二并不曾婚娶。」妇人又问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虚度二十五岁。」那妇人道:「长奴三岁。叔叔今番从那里来?」武松道:「在沧州住了一年有余,只想哥哥在清河县住,不想却搬在这里。」那妇人道:「一言难尽!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清河县里住不得,搬来这里。若得叔叔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字!」武松道:「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二撒泼。」那妇人笑道:「怎地这般颠倒说?常言道:『人无刚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这般三答不回头,四答和身转的人。」武松道:「家兄却不到得惹事,要嫂嫂忧心。」
13 正在楼上说话未了,武大买了些酒肉果品归来,放在厨下,走上楼来叫道:「大嫂,你下来安排。」那妇人应道:「你看那不晓事的,叔叔在这里坐地,却教我撇了下来。」武松道:「嫂嫂请自便。」那妇人道:「何不去叫间壁王乾娘安排便了?只是这般不见便!」
14 武大自去央了间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楼来,摆在桌子上,无非是些鱼肉果菜之类,随即荡酒上来。武大叫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三个人坐下,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那妇人拿起酒来道:「叔叔休怪,没甚管待,请酒一杯。」武松道:「感谢嫂嫂,休这般说。」武大只顾上下筛酒荡酒,那里来管别事。那妇人笑容可掬,满口儿叫:「叔叔,怎地鱼和肉也不吃一块儿?」拣好的递将过来。武松是个直性的汉子,只把做亲嫂嫂相待。谁知那妇人是个使女出身,惯会小意儿。武大又是个善弱的人,那里会管待人。那妇人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著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过,只低下头,不恁么理会。当日吃了十数杯酒,武松便起身。武大道:「二哥,再吃几杯了去。」武松道:「只好恁地,却又来望哥哥。」都送下楼来。那妇人道:「叔叔是必搬来家里住。若是叔叔不搬来时,教我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大哥,你便打点一间房,请叔叔来家里过活,休教邻舍街坊道个不是。」武大道:「大嫂说的是。二哥,你便搬来,也教我争口气。」武松道:「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说时,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来。」那妇人道:「叔叔是必记心,奴这里专望。」那妇人情意十分殷勤,正是:
15 叔嫂通言礼禁严,手援须识是从权。
16 英雄只念连枝树,淫妇偏思并蒂莲。
17 武松别了哥嫂,离了紫石街,迳投县里来,正值知县在厅上坐衙。武松上厅来禀道:「武松有个亲兄,搬在紫石街居住﹔武松欲就家里宿歇,早晚衙门中听候使唤。不敢擅去,请恩相钧旨。」知县道:「这是孝悌的勾当,我如何阻你?你可每日来县里伺候。」武松谢了,收拾行李铺盖。有那新制的衣服,并前者赏赐的物件,叫个士兵挑了,武松引到哥哥家里。那妇人见了,却比半夜里拾金宝的一般欢喜,堆下笑来。武大叫个木匠,就楼上整了一间房,铺下一张床,里面放一条桌子,安两个杌子,一个火炉。武松先把行李安顿了,吩咐土兵自回去,当晚就哥嫂家里歇卧。次日早起,那妇人慌忙起来,烧洗面汤,舀漱口水。叫武松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帻,出门去县里画卯。那妇人道:「叔叔画了卯,早些个归来吃饭,休去别处吃。」武松道:「便来也。」迳去县里画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里。那妇人洗手剔甲,齐齐整整,安排下饭食,三口儿共桌儿吃。武松吃了饭,那妇人双手捧一盏茶,递与武松吃。武松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寝食不安。县里拨一个土兵来使唤。」那妇人连声叫道:「叔叔却怎地这般见外?自家的骨肉,又不伏侍了别人。便拨一个土兵来使用,这厮上锅上灶地不乾净,奴眼里也看不得这等人。」武松道:「恁地时,却生受嫂嫂。」话休絮烦。自从武松搬将家里来,取些银子与武大,教买饼饊茶果,请邻舍吃茶。众邻舍斗分子来与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话下。
18 过了数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缎子与嫂嫂做衣裳。那妇人笑嘻嘻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武松自此只在哥哥家里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卖炊饼。武松每日自去县里画卯,承应差使。不论归迟归早,那妇人顿羹顿饭,欢天喜地伏侍武松。武松倒过意不去。那妇人常把些言语来撩拨他,武松是个硬心直汉,却不见怪。
19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过了一月有余,看看是十一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四下里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大雪来。怎见得好雪?正是:
20 眼波飘瞥任风吹,柳絮沾泥若有私。
21 粉态轻狂迷世界,巫山云雨未为奇。
22 当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气,却似银铺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松清早出去县里画卯,直到日中未归。武大被这妇人赶出去做买卖,央及间壁王婆,买下些酒肉之类,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心里自想道:「我今日著实撩斗他一撩斗,不信他不动情。……」那妇人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等著,只见武松踏著那乱琼碎玉归来。那妇人揭起帘子,陪著笑脸迎接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谢嫂嫂忧念。」入得门来,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那妇人双手去接,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上﹔解了腰里缠袋,脱了身上鹦哥绿紵丝衲袄,入房里搭了。那妇人便道:「奴等一早起,叔叔怎地不归来吃早饭?」武松道:「便是县里一个相识,请吃早饭。却才又有一个作杯,我不奈烦,一直走到家来。」那妇人道:「恁地,叔叔向火。」武松道:「好。」便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了暖鞋,掇个杌子,自近火边坐地。那妇人把前门上了拴,后门也关了,却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里来,摆在桌子上。武松问道:「哥哥那里去未归?」妇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买卖,我和叔叔自饮三杯。」武松道:「一发等哥哥家来吃。」妇人道:「那里等的他来!等他不得!」说犹未了,早暖了一注子酒来。武松道:「嫂嫂坐地,等武二去荡酒正当。」妇人道:「叔叔,你自便。」那妇人也掇个杌子,近火边坐了。火头边桌儿上,摆著杯盘。那妇人拿盏酒,擎在手里,看著武松道:「叔叔满饮此杯。」武松接过手来,一饮而尽。那妇人又筛一杯酒来说道:「天色寒冷,叔叔饮个成双杯儿。」武松道:「嫂嫂自便。」接来又一饮而尽。武松却筛一杯酒,递与那妇人吃,妇人接过酒来吃了,却拿注子再斟酒来,放在武松面前。
23 那妇人将酥胸微露,云鬟半嚲,脸上堆著笑容说道:「我听得一个闲人说道:叔叔在县前东街上,养著一个唱的,敢端的有这话么?」武松道:「嫂嫂休听外人胡说,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妇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武松道:「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那妇人道:「他晓的甚么!晓的这等事时,不卖炊饼了。叔叔且请一杯。」连筛了三四杯酒饮了。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动春心,那里按纳得住,只管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家只把头来低了。
24 那妇人起身去荡酒,武松自在房里拿起火箸簇火。那妇人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拿著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冷?」武松已自有五分不快意,也不应他。那妇人见他不应,劈手便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常热便好。」武松有八分焦燥,只不做声。那妇人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燥,便放了火箸,却筛一盏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盏,看著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25 武松劈手夺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那妇人推一交。武松睁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再来休要恁地!」那妇人通红了脸,便收拾了杯盘盏碟,口里说道:「我自作乐耍子,不值得便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重!」搬了家火,自向厨下去了。有诗为证:
26 酒作媒人色胆张,贪淫不顾坏纲常。
27 席间便欲求云雨,激得雷霆怒一场。
28 却说潘金莲勾搭武松不动,反被抢白一场。武松自在房里气忿忿地。天色却早,未牌时分,武大挑了担儿,归来推门,那妇人慌忙开门。武大进来,歇了担儿,随到厨下。见老婆双眼哭的红红的,武大道:「你和谁闹来?」那妇人道:「都是你不争气,教外人来欺负我。」武大道:「谁人敢来欺负你?」妇人道:「情知是有谁!争奈武二那厮,我见他大雪里归来,连忙安排酒请他吃。他见前后没人,便把言语来调戏我。」武大道:「我的兄弟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休要高做声,吃邻舍家笑话!」
29 武大撇了老婆,来到武松房里叫道:「二哥,你不曾吃点心,我和你吃些个。」武松只不则声。寻思了半晌,再脱了丝鞋,依旧穿上油膀靴,著了上盖,带上毡笠儿,一头系缠袋,一面出门。武大叫道:「二哥那里去?」也不应,一直地只顾去了。
30 武大回到厨下来问老婆道:「我叫他又不应,只顾望县前这条路走了去,正是不知怎地了?」那妇人骂道:「糊突桶,有甚么难见处!那厮羞了,没脸儿见你,走了出去。我猜他已定叫个人来搬行李,不要在这里宿歇。」武大道:「他搬了去,须吃别人笑话。」那妇人道:「混沌魍魉,他来调戏我,倒不吃别人笑。你要便自和他道话,我却做不的这样的人。你还了我一纸休书来,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里敢再开口。
31 正在家中两口儿絮聒,只见武松引了一个土兵,拿著条匾担,迳来房里,收拾了行李,便出门去。武大赶出来叫道:「二哥,做甚么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问,说起来,装你的幌子。你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里敢再问备细,由武松搬了去。那妇人在里面喃喃呐呐的骂道:「却也好!人只道一个亲兄弟做都头,怎地养活了哥嫂,却不知反来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谢天地,且得冤家离眼前。」武大见老婆这等骂,正不知怎地,心中只是咄咄不乐,放他不下。自从武松搬了去县衙里宿歇,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卖炊饼。本待要去县里寻兄弟说话,却被这婆娘千叮万嘱吩咐,教不要去兜揽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寻武松。
32 捻指间,岁月如流,不觉雪晴,过了十数日。却说本县知县自到任已来,却得二年半多了﹔赚得好些金银,欲待要使人送上东京去,与亲眷处收贮使用,谋个升转,却怕路上被人劫了去,须得一个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猛可想起武松来:「须是此人可去……有这等英雄了得!」当日便唤武松到衙内商议道:「我有一个亲戚,在东京城里住,欲要送一担礼物去,就捎封书问安则个﹔只恐途中不好行,须是得你这等英雄好汉,方去得。你可休辞辛苦,与我去走一遭,回来我自重重赏你。」武松应道:「小人得蒙恩相抬举,安敢推故?既蒙差遣,只得便去。小人也自来不曾到东京,就那里观看光景一遭。相公明日打点端正了便行。」知县大喜﹔赏了三杯,不在话下。
33 且说武松领下知县言语,出县门来,到得下处,取了些银两,叫了个土兵,却上街来买了一瓶酒并鱼肉果品之类,一迳投紫石街来,直到武大家里。武大恰好卖炊饼了回来,见武松在门前坐地,叫士兵去厨下安排。那妇人余情不断,见武松把将酒食来,心中自想道:「莫不这厮思量我了,却又回来。……那厮一定强不过我,且慢慢地相问他!」
34 那妇人便上楼去,重匀粉面,再整云鬟,换些艳色衣服穿了,来到门前迎接武松。那妇人拜道:「叔叔,不知怎地错见了?好几日并不上门,教奴心里没理会处。每日叫你哥哥来县里寻叔叔陪话,归来只说道:『没寻处。』今日且喜得叔叔家来,没事坏钱做甚么?」武松答道:「武二有句话,特来要和哥哥、嫂嫂说知则个。」那妇人道:「既是如此,楼上去坐地。」
35 三个人来到楼上客位里,武松让哥嫂上首坐了,武松掇个杌子,横头坐了。士兵搬将酒肉上楼来,摆在桌子上﹔武松劝哥哥、嫂嫂吃酒。那妇人只顾把眼来睃武松,武松只顾吃酒。酒至五巡,武松讨付劝杯,叫士兵筛了一杯酒,拿在手里,看著武大道:「大哥在上:今日武二蒙知县相公差往东京干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两个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有句话,特来和你说知:你从来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被外人来欺负。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你从明日为始,只做五扇笼出去卖﹔每日迟出早归,不要和人吃酒。归到家里,便下了帘子,早闭上门,省了多少是非口舌。如若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大哥依我时,满饮此杯。」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见得是,我都依你说。」吃过了一杯酒。
36 武松再筛第二杯酒,对那妇人说道:「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用武松多说。我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看觑他。常言道:『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甚么?岂不闻古人言:『篱牢犬不入。』」那妇人听了这话,被武松说了这一篇,一点红从耳朵边起,紫漒了面皮,指著武大便骂道:「你这个腌臜混沌!有甚么言语,在外人处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一个不戴头巾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鳖老婆。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蝼蚁也不敢入屋里来,有甚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砖头瓦儿,一个个也要著地。」武松笑道:「若得嫂嫂这般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应,却不要心头不似口头。既然如此,武二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请饮过此杯。」那妇人推开酒盏,一直跑下楼来,走到半胡梯上发话道:「你既是聪明伶俐,却不道『长嫂为母』!我当初嫁武大时,曾不听得说有甚么阿叔,那里走得来!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自是老娘晦气了,鸟撞著许多事!」哭下楼去了。有诗为证:
37 良言逆听即为雠,笑眼登时有泪流。
38 祇是两行淫祸水,不因悲苦不因羞。
39 且说那妇人做出许多奸伪张致,那武大、武松弟兄两个吃了几杯。武松拜辞哥哥,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来,和你相见。」口里说,不觉眼中堕泪。武松见武大眼中垂泪,便说道:「哥哥便不做得买卖也罢,只在家里坐地。盘缠兄弟自送将来。」武大送武松下楼来,临出门,武松又道:「大哥,我的言语,休要忘了。」
40 武松带了士兵,自回县前来收拾。次日早起来,拴束了包裹,来见知县。那知县已自先差下一辆车儿,把箱笼都装载车子上﹔点两个精壮土兵,县衙里拨两个心腹伴当,都吩咐了。那四个跟了武松,就厅前拜辞了知县,拽扎起,提了朴刀,监押车子,一行五人,离了阳谷县,取路望东京去了。
41 话分两头。只说武大郎自从武松说了去,整整的吃那婆娘骂了三四日。武大忍气吞声,由他自骂,心里只依著兄弟的言语,真个每日只做一半炊饼出去卖,未晚便归。一脚歇了担儿,便去除了帘子,关上大门,却来家里坐地。那妇人看了这般,心内焦躁,指著武大脸上骂道:「混沌浊物,我倒不曾见日头在半天里,便把著丧门关了,也须吃别人道我家怎地禁鬼!听你那兄弟鸟嘴,也不怕别人笑耻。」武大道:「由他们笑道说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说的是好话,省了多少是非。」那妇人道:「呸!浊物!你是个男子汉,自不做主,却听别人调遣。」武大摇手道:「由他。他说的话,是金子言语。」自武松去了十数日,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归﹔归到家里,便关了门。那妇人也和他闹了几场,向后闹惯了,不以为事。自此这妇人约莫到武大归时,先自去收了帘子,关上大门。武大见了,自心里也喜,寻思道:「恁地时却好!」
42 又过了三二日,冬已将残,天色回阳微暖。当日武大将次归来,那妇人惯了,自先向门前来叉那帘子。也是合当有事,却好一个人从帘子边走过。自古道:「没巧不成话。」这妇人正手里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将倒去,不端不正,却好打在那人头巾上。那人立住了脚,正待要发作﹔回过脸来看时,是个生的妖娆的妇人,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直钻过「爪洼国」去了,变作笑吟吟的脸儿。这妇人情知不是,叉手深深地道个万福,说道:「奴家一时失手,官人休怪。」那人一头把手整头巾,一面把腰曲著地还礼道:「不妨事。娘子请尊便。」却被这间壁的王婆见了。那婆子正在茶局子里水帘底下看见了,笑道:「兀谁教大官人打这屋檐边过?打得正好!」那人笑道:「倒是小人不是。冲撞娘子,休怪。」那妇人答道:「官人不要见责。」那人又笑著,大大地唱个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双眼,却只在这妇人身上,临动身,也回了七八遍头,自摇摇摆摆,踏著八字脚去了。这妇人自收了帘子叉竿归去,掩上大门,等武大归来。诗曰:
43 篱不牢时犬会钻,收帘对面好相看。
44 王婆莫负能勾引,须信叉竿是钓竿。
45 再说来人姓甚名谁?那里居住?原来只是阳谷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前开著个生药铺。从小也是一个奸诈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来暴发迹,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放刁把滥,说事过钱,排陷官吏﹔因此,满县人都饶让他些个。那人复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排行第一,人都唤他做西门大郎。──近来发迹有钱,人都称他做西门大官人。
46 不多时,只见那西门庆一转踅入王婆茶坊里来,便去里边水帘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却才唱得好个大肥喏!」西门庆也笑道:「乾娘,你且来,我问你: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老小?」王婆道:「他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问他怎地?」西门庆道:「我和你说正话,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么不认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县前卖熟食的……」西门庆道:「莫非是『卖枣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摇手道:「不是。若是他的,正是一对儿。大官人再猜。」西门庆道:「可是『银担子』李二的老婆?」王婆摇头道:「不是。若是他的时,也倒是一双。」西门庆道:「倒敢是花胳膊陆小乙的妻子?」王婆大笑道:「不是,若他的时,也又是好一对儿。大官人再猜一猜。」西门庆道:「乾娘,我其实猜不著。」王婆哈哈笑道:「好教大官人得知了笑一声。他的盖老,便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西门庆跌脚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王婆道:「正是他。」西门庆听了,叫起苦来说道:「好块羊肉,怎地落在狗口里!」王婆道:「便是这般苦事。自古道:『骏马却驮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这般配合!」西门庆道:「王乾娘,我少你多少茶钱?」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时却算。」西门庆又道:「你儿子跟谁出去?」王婆道:「说不得。跟一个客人淮上去,至今不归,又不知死活。」西门庆道:「却不叫他跟我?」王婆笑道:「若得大官人抬举他,十分之好。」西门庆道:「等他归来,却再计较。」再说了几句闲话,相谢起身去了。
47 约莫未及两个时辰,又踅将来王婆店门口帘边坐地,朝著武大门前。半歇,王婆出来道:「大官人,吃个梅汤?」西门庆道:「最好多加些酸。」王婆做了一个梅汤,双手递与西门庆,西门庆慢慢地吃了,盏托放在桌子上。西门庆道:「王乾娘,你这梅汤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讨一个在屋里?」西门庆道:「我问你梅汤,你却说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听的大官人问这媒做得好,老身只道说做媒。」西门庆道:「乾娘,你既是撮合山,也与我做头媒,说头好亲事,我自重重谢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时,婆子这脸,怎吃得耳刮子?」西门庆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极是容得人。现今也讨几个身边人在家里,只是没一个中得我意的。你有这般好的,与我主张一个,便来说不妨。──就是回头人也好,只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个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西门庆道:「若好时,你与我说成了,我自谢你。」王婆道:「生得十二分人物,只是年纪大些。」西门庆道:「便差一两岁,也不打紧。真个几岁?」王婆道:「那娘子戊寅生,属虎的,新年恰好九十三岁。」西门庆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要扯著风脸取笑。」西门庆笑了起身去。
48 看看天色晚了,王婆却才点上灯来,正要关门,只见西门庆又踅将来,迳去帘底下那座头上坐了,朝著武大门前只顾望。王婆道:「大官人,吃个和合汤如何?」西门庆道:「最好。乾娘放甜些。」王婆点一盏和合汤,递与西门庆吃。坐个一晚,起身道:「乾娘记了帐目,明日一发还钱。」王婆道:「不妨,伏惟安置,来日早请过访。」西门庆又笑了去。
49 当晚无事,次日清早,王婆却才开门,把眼看门外时,只见这西门庆又在门前两头来往踅。王婆见了道:「这个刷子踅得紧,你看我著些甜糖抹在这厮鼻子上,只叫他舐不著。那厮会讨县里人便宜,且教他来老娘手里纳些败缺。」原来这个开茶坊的王婆,也是不依本分的。端的这婆子:
50 开言欺陆贾,出口胜隋何。只鸾孤凤,霎时间交仗成双﹔寡妇鳏男,一席话搬唆捉对。略施妙计,使阿罗汉抱住比丘尼﹔稍用机关,教李天王搂定鬼子母。甜言说诱,男如封涉也生心﹔软语调和,女似麻姑能动念。教唆得织女害相思,调弄得嫦娥寻配偶。
51 且说王婆却才开得门,正在茶局子里生炭,整理茶锅。张见西门庆从早晨在门前踅了几遭,一迳奔入茶房里来﹔水帘底下,望著武大门前帘子里坐了看。王婆只做不看见,只顾在茶局里煽风炉子,不出来问茶。西门庆叫道:「乾娘,点两盏茶来。」王婆应道:「大官人来了。连日少见,且请坐。」便浓浓的点两盏姜茶,将来放在桌子上。西门庆道:「乾娘相陪我吃个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影射的。」西门庆也笑了一回,问道:「乾娘,间壁卖甚么?」王婆道:「他家卖拖蒸河漏子热荡温和大辣酥。」西门庆笑道:「你看这婆子只是风。」王婆笑道:「我不风,他家自有亲老公。」西门庆道:「乾娘,和你说正经话:说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饼,我要问他做三五十个,不知出去在家?」王婆道:「若要买炊饼,少间等他街上回了买,何消得上门上户?」西门庆道:「乾娘说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道:「乾娘记了帐目。」王婆道:「不妨事。老娘牢牢写在帐上。」西门庆笑了去。
52 王婆只在茶局子里张时,冷眼睃见西门庆又在门前踅过东去,又看一看﹔走过西来,又睃一睃﹔走了七八遍,迳踅入茶坊里来。王婆道:「大官人稀行,好几时不见面。」西门庆笑将起来,去身边摸出一两来银子,递与王婆,说道:「乾娘权收了做茶钱。」婆子笑道:「何消得许多?」西门庆道:「只顾放著。」婆子暗暗地喜欢道:「来了,这刷子当败。」且把银子来藏了,便道:「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个宽煎叶儿茶如何?」西门庆道:「乾娘如何便猜得著?」婆子道:「有甚么难猜。自古道:『入门休问荣枯事,观著容颜便得知。』老身异样跷蹊作怪的事,都猜得著。」西门庆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干娘若猜的著时,输与你五两银子。」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个十分。大官人,你把耳朵来。你这两日脚步紧,赶趁得频,一定是记挂著隔壁那个人。我这猜如何?」西门庆笑起来道:「乾娘,你端的智赛隋何,机强陆贾!不瞒乾娘说:我不知怎地吃他那日叉帘子时,见了这一面,却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只是没做个道理入脚处。不知你会弄手段么?」王婆哈哈的笑起来道:「老身不瞒大官人说:我家卖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卖了一个泡茶,直到如今不发市,专一靠些『杂趁』养口。」
53 西门庆问道:「怎地叫做『杂趁』?」王婆笑道:「老身为头是做媒,又会做牙婆,也会抱腰,也会收小的,也会说风情,也会做『马泊六』。」西门庆道:「乾娘端的与我说得这件事成,便送十两银子与你做棺材本。」王婆道:「大官人,你听我说:但凡捱光的两个字最难,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驴儿大行货﹔第三件,要似邓通有钱﹔第四件,小就要绵里针忍耐﹔第五件,要闲工夫。──此五件,唤作潘、驴、邓、小、闲。五件俱全,此事便获著。」西门庆道:「实不瞒你说,这五件事我都有些。第一,我的面貌,虽比不得潘安,也充得过﹔第二,我小时也曾养得好大龟﹔第三,我家里也颇有贯伯钱财,虽不及邓通,也颇得过﹔第四,我最耐得,他便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他一下﹔第五,我最有闲工夫,不然,如何来的恁频?乾娘,你只作成我。完备了时,我自重重的谢你。」西门庆意已在言表。王婆道:「大官人,虽然你说五件事都全,我知道还有一件事打搅,也多是札地不得。」西门庆说:「你且道甚么一件事打搅?」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捱光最难,十分光时,使钱到九分九厘,也有难成就处。我知你从来悭吝,不肯胡乱便使钱:只这一件打搅。」西门庆道:「这个极容易医治,我只听你的言语便了。」
54 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钱时,老身有一条计,便教大官人和这雌儿会一面。只不知官人肯依我么?」西门庆道:「不拣怎地,我都依你。乾娘有甚妙计?」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过半年三个月,却来商量。」西门庆便跪下道:「乾娘休要撒科,你作成我则个!」
55 王婆笑道:「大官人却又慌了。老身那条计,是个上著﹔虽然入不得武成王庙,端的强似孙武子教女兵,十捉九著。大官人,我今日对你说:这个人原是清河县大户人家讨来的养女,却做得一手好针线。大官人,你便买一疋白绫,一疋蓝紬,一疋白绢,再用十两好绵,都把来与老身。我却走将过去,问他讨茶吃,却与这雌儿说道:『有个施主官人,与我一套送终衣料,特来借历头,央及娘子与老身拣个好日,去请个裁缝来做。』他若见我这般说,不睬我时,此事便休了。他若说:『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缝时,这便有一分光了。我便请他家来做。他若说:『将来我家里做。』不肯过来,此事便休了。他若欢天喜地说:『我来做,就替你裁。』这光便有二分了。若是肯来我这里做时,却要安排些酒食点心请他。第一日,你也不要来。第二日,他若说不便,当时定要将家去做,此事便休了。他若依前肯过我家做时,这光便有三分了。这一日,你也不要来。到第三日晌午前后,你整整齐齐打扮了来,咳嗽为号。你便在门前说道:『怎地连日不见王乾娘?』我便出来,请你入房里来。若是他见你入来,便起身跑了归去,难道我拖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见你入来,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时,便对雌儿说道:『这个便是与我衣料的施主官人。亏煞他!』我夸大官人许多好处,你便卖弄他的针线。若是他不来兜揽应答,此事便休了。他若口里应答说话时,这光便有五分了。我却说道:『难得这个娘子与我作成出手做。亏煞你两个施主:一个出钱的,一个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难得这个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你便取出银子来央我买。若是他抽身便走时,不成扯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动身时,事务易成,这光便有六分了。我却拿了银子,临出门对他道:『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时,我也难道阻当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走动时,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七分了。等我买得东西来,摆在桌子上,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吃一杯儿酒,难得这位官人坏钞』。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吃时,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若是他只口里说要去,却不动身时,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的酒浓时,正说得入港,我便推道没了酒,再叫你买,你便又央我去买。我只做去买酒,把门拽上,关你和他两个在里面。他若焦躁,跑了归去,此事便休了。他若由我拽上门,不焦躁时,这光便有九分了。只欠一分光了便完就。……这一分倒难。──大官人,你在房里,著几句甜净的话儿,说将人去。你却不可躁暴,便去动手动脚﹔打搅了事,那时我不管你。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一双箸去,你只做去地下拾箸,将手去他脚上捏一捏,他若闹将起来,我自来搭救,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难得成。若是他不做声时,此是十分光了。他必然有意,这十分事做得成。这条计策如何?」
56 西门庆听罢大喜道:「虽然上不得凌烟阁,端的好计!」王婆道:「不要忘了许我的十两银子!」西门庆道:「『但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这条计几时可行?」王婆道:「只在今晚,便有回报。我如今趁武大未归,走过去细细地说诱他。你却便使人将绫紬绢疋并绵子来。」西门庆道:「得乾娘完成得这件事,如何敢失信?」作别了王婆,便去市上紬绢铺里买了绫紬绢缎,并十两清水好绵。家里叫个伴当,取包袱包了,带了五两碎银,迳送入茶坊里。王婆接了这物,吩咐伴当回去。诗曰:
57 岂是风流胜可争?迷魂阵里出奇兵。
58 安排十面捱光计,只取亡身入陷坑。
59 这王婆开了后门,走过武大家里来。那妇人接著请去楼上坐地。那王婆道:「娘子怎地不过贫家吃茶?」那妇人道:「便是这几日身体不快,懒走去的。」王婆道:「娘子家里有历日么?借与老身看一看,要选个裁衣日。」那妇人道:「乾娘裁甚么衣裳?」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头先要制办些送终衣服,难得近处一个财主,见老身这般说,布施与我一套衣料,──绫紬绢缎,──又与若干好绵,放在家里一年有余,不能够做。今年觉道身体好生不济,又撞著如今闰月,趁这两日要做﹔又被那裁缝勒掯,只推生活忙,不肯来做。老身说不得这等苦!」那妇人听了答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乾娘意﹔若不嫌时,奴出手与乾娘做如何?」那婆子听了这话,堆下笑来说道:「若得娘子贵手做时,老身便死来也得好处去。久闻娘子好手针线,只是不敢来相央。」那妇人道:「这个何妨。既是许了乾娘,务要与乾娘做了。将历头去叫人拣个黄道好日,奴便与你动手。」王婆道:「若得娘子肯与老身做时,娘子是一点福星,何用选日?老身也前日央人看来,说道:『明日是个黄道好日』。老身只道裁衣不用黄道日了,不记他。」那妇人道:「归寿衣正要黄道日好,何用别选日?」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时,大胆只是明日起动娘子到寒家则个。」那妇人道:「乾娘,不必,将过来做不得?」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则个﹔又怕家里没人看门前。」那妇人道:「既是乾娘恁地说时,我明日饭后便来。」那婆子千恩万谢下楼去了。当晚回复了西门庆的话,约定后日准来。当夜无语。
60 次日清早,王婆收拾房里乾净了,买了些线索,安排了些茶水,在家里等候。
61 且说武大吃了早饭,打当了担儿,自出去做道路。那妇人把帘儿挂了,从后门走过王婆家里来。那婆子欢喜无限,接入房里坐下,便浓浓地点道茶,撒上些出白松子、胡桃肉,递与这妇人吃了。抹得桌子乾净,便将出那绫紬绢缎来。妇人将尺量了长短,裁得完备,便缝起来。婆子看了,口里不住声价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岁,眼里真个不曾见这般好针线。」那妇人缝到日中,王婆便安排些酒食请他,下了一斤面,与那妇人吃了。再缝了一歇,将次晚来,便收拾起生活,自归去。
62 恰好武大归来,挑著空担儿进门,那妇人拽开门,下了帘子。武大入屋里来,看见老婆面色微红,便问道:「你那里吃酒来?」那妇人应道:「便是间壁王乾娘,央我做送终的衣裳,日中安排些点心请我。」武大道:「阿呀!不要吃他的,我们也有央及他处。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便自归来吃些点心,不值得搅恼他。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时,带了些钱在身边,也买些酒食与他回礼﹔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休要失了人情。他若是不肯要你还礼时,你便只是拿了家来,做去还他。」那妇人听了,当晚无话。有诗为证:
63 可奈虔婆设计深,大郎混沌不知因。
64 带钱买酒酬奸诈,却把婆娘白送人。
65 且说王婆子设计已定,赚潘金莲来家。次日饭后,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踅过来相请。去到他房里,取出生活,一面缝将起来。王婆自一边点茶来吃了,不在话下。看看日中,那妇人取出一贯钱付与王婆说道:「乾娘,奴和你买杯酒吃。」王婆道:「阿呀!那里有这个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这里做生活,如何颠倒教娘子坏钱?」那妇人道:「却是拙夫吩咐奴来。若还乾娘见外时,只是将了家去做还乾娘。」那婆子听了,连声道:「大郎直恁地晓事。既然娘子这般说时,老身权且收下。」这婆子生怕打脱了这事,自又添钱去买些好酒好食、希奇果子来,殷勤相待。
66 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人,由你十八分精细,被人小意儿过纵,十个九个著了道儿。再说王婆安排了点心,请那妇人吃了酒食,再缝了一歇,看看晚来,千恩万谢归去了。
67 话休絮繁。第三日早饭后,王婆只张武大出去了,便走过后头来叫道:「娘子,老身大胆……」那妇人从楼上下来道:「奴却待来也。」两个厮见了,来到王婆房里坐下,取过生活来缝。那婆子随即点盏茶来,两个吃了。那妇人看看缝到晌午前后,却说西门庆巴不到这一日,裹了顶新头巾,穿了一套整整齐齐衣服,带了三五两碎银子,迳投这紫石街来。到得茶坊门首,便咳嗽道:「王乾娘,连日如何不见?」那婆子瞧科,便应道:「兀谁叫老娘?」西门庆道:「是我。」那婆子赶出来,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谁,却原来是施主大官人。你来得正好,且请你入去看一看。」把西门庆袖子一拖,拖进房里,看著那妇人道:「这个便是那施主,──与老身这衣料的官人。」西门庆见了那妇人,便唱个喏。那妇人慌忙放下生活,还了万福。
68 王婆却指著这妇人对西门庆道:「难得官人与老身缎疋,放了一年,不曾做得。如今又亏杀这位娘子出手与老身做成全了。真个是布机也似好针线,又密又好,其实难得!大官人,你且看一看。」西门庆把起来看了喝采,口里说声:「这位娘子怎地传得这手好生活,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妇人笑道:「官人休笑话!」西门庆问王婆道:「乾娘,不敢问,……这位是谁家宅上娘子?」王婆道:「大官人,你猜。」西门庆道:「小人如何猜得著?」王婆吟吟的笑道:「便是间壁的武大郎的娘子。前日叉竿打得不疼,大官人便忘了?」那妇人赤著脸便道:「那日奴家偶然失手,官人休要记怀。」西门庆道:「说那里话。」王婆便接口道:「这位大官人,一生和气,从来不会记恨,极是好人。」西门庆道:「前日小人不认得,原来却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认的大郎一个养家经纪人,且是在街上做些买卖,大大小小,不曾恶了一个人﹔又会赚钱,又且好性格:真个难得这等人。」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从嫁得这个大郎,但是有事,百依百随。」那妇人应道:「拙夫是无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话。」西门庆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软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似娘子的大郎所为良善时,『万丈水无涓滴漏』。」王婆打著撺鼓儿道:「说的是。」
69 西门庆奖了一回,便坐在妇人对面。王婆又道:「娘子,你认的这个官人么?」那妇人道:「奴不认的。」婆子道:「这个大官人,是这本县一个财主,知县相公也和他来往,叫做西门大官人。万万贯钱财,开著个生药铺在县前。家里钱过北斗,米烂陈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亦有大象口中牙。……」
70 那婆子只顾夸奖西门庆,口里假嘈。那妇人就低了头缝针线。西门庆得见潘金莲十分情思,恨不就做一处。王婆便去点两盏茶来,递一盏与西门庆,一盏递与这妇人,说道:「娘子相待大官人则个。」吃罢茶,便觉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著西门庆,把一只手在脸上摸。西门庆心里瞧科,已知有五分了。
71 王婆便道:「大官人不来时,老身也不敢来宅上相请﹔一者缘法,二乃来得恰好。常言道:『一客不烦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钱的,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烦,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西门庆道:「小人也见不到,这里有银子在此。」便取出来,和帕子递与王婆,备办些酒食。那妇人便道:「不消生受得。」口里说,却不动身。王婆将了银子便去,那妇人又不起身,婆子便出门,又道:「有劳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那妇人道:「乾娘,免了。」却亦是不动身。也是因缘,却都有意了。西门庆这厮一双眼只看著那妇人﹔这婆娘一双眼也把来偷睃西门庆,见了这表人物,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又低著头自做生活。
72 不多时,王婆买了些现成的肥鹅、熟肉、细巧果子归来,尽把盘子盛了﹔果子菜蔬,尽都装了,搬来房里桌子上。看著那妇人道:「娘子且收拾过生活,吃一杯儿酒。」那妇人道:「乾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却不当。」依旧原不动身。那婆子道:「正是专与娘子浇手,如何却说这话?」王婆将盘馔都摆在桌子上,三人坐定,把酒来斟。这西门庆拿起酒盏来说道:「娘子,满饮此杯。」那妇人谢道:「多感官人厚意。」王婆道:「老身知得娘子洪饮,且请开怀吃两盏儿。」有诗为证:
73 从来男女不同筵,卖俏迎奸最可怜。
74 不记都头昔日语,犬儿今已到篱边。
75 又诗曰:
76 须知酒色本相连,饮食能成男女缘。
77 不必都头多嘱付,开篱日待犬来眠。
78 却说那妇人接酒在手,那西门庆拿起箸来道:「乾娘,替我劝娘子请些个。」那婆子拣好的递将过来,与那妇人吃。一连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荡酒来。
79 西门庆道:「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那妇人应道:「奴家虚度二十三岁。」西门庆道:「小人痴长五岁。」那妇人道:「官人将天比地。」王婆便插口道:「好个精细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针线,诸子百家皆通。」西门庆道:「却是那里去讨?武大郎好生有福!」王婆便道:「不是老身说是非,大官人宅里枉有许多,那里讨一个赶得上这娘子的!」西门庆道:「便是这等一言难尽!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个好的。」王婆道:「大官人先头娘子须好。」西门庆道:「休说!若是我先妻在时,却不怎地家无主,屋倒竖。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饭,都不管事。」那妇人问道:「官人恁地时,殁了大娘子得几年了?」西门庆道:「说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却倒百伶百俐,是件件都替的小人﹔如今不幸他殁了,已得三年,家里的事,都七颠八倒。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在家里时,便要怄气!」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你先头娘子,也没有武大娘子这手针线。」西门庆道:「便是小人先妻,也没此娘子这表人物。」那婆子笑道:「官人,你养的外宅在东街上,如何不请老身去吃茶?」西门庆道:「便是唱慢曲儿的张惜惜。我见他是路歧人,不喜欢。」婆子又道:「官人,你和李娇娇却长久。」西门庆道:「这个人现今取在家里。若得他会当家时,自册正了他多时。」王婆道:「若有这般中的官人意的来宅上说,没妨事么?」西门庆道:「我的爹娘俱已没了,我自主张,谁敢道个『不』字!」王婆道:「我自说耍,急切那里有中得官人意的?」西门庆道:「做甚么了便没!只恨我夫妻缘分上薄,自不撞著。」
80 西门庆和这婆子,一递一句,说了一回。王婆便道:「正好吃酒,却又没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拨,再买一瓶儿酒来吃如何?」西门庆道:「我手帕里有五两来碎银子,一发撒在你处,要吃时只顾取来,多的乾娘便就收了。」那婆了谢了官人,起身睃这粉头时,一锺酒落肚,哄动春心﹔又自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了,只低了头,却不起身。那婆子满脸堆下笑来说道:「老身去取瓶儿酒来,与娘子再吃一杯儿。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注子里有酒没?便再筛两盏儿,和大官人吃。老身直去县前那家,有好酒买一瓶来,有好歇儿耽搁。」那妇人口里说道:「不用了。」坐著却不动身。婆子出到房门前,便把索儿缚了房门,却来当路坐了。
81 且说西门庆自在房里,便斟酒来劝那妇人,却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双箸拂落地下。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西门庆连忙蹲身下去拾,只见那妇人尖尖的一双小脚儿,正蹻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那妇人绣花鞋儿上捏一把。那妇人便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罗嗥!你真个要勾搭我?」西门庆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生。」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当时两个就王婆房里脱衣解带,共枕同欢。正似: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喜孜孜连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带结,将朱唇紧贴,把粉面斜偎。罗袜高挑,肩膊上露,一湾新月﹔金钗倒溜,枕头边堆一朵乌云。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旎﹔羞云怯雨,揉搓的万种妖娆。恰恰莺声,不离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呀呀气喘。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颗﹔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饶匹配眷姻偕,真实偷期滋味美。
82 当下二人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说道:「你两个做得好事!」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请你来做衣裳,不曾叫你来偷汉子。武大得知,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回身便走。那妇人扯住裙儿道:「馀娘饶恕则个。」西门庆道:「馀娘低声。」王婆笑道:「若要我饶恕你们,都要依我一件事。」那妇人便道:「休说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乾娘。」王婆道:「你从今日为始,瞒著武大,每日不要失约,负了大官人,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对你武大说。」那妇人道:「只依著乾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门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说得。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负心,我也要对武大说。」西门庆道:「乾娘放心,并不失信。」三人又吃几杯酒,已是下午的时分。那妇人便起身道:「武大那厮将归来,奴自回去。」便踅过后门归家,先去下了帘子,武大恰好进门。且说王婆看著西门庆道:「好手段么?」西门庆道:「端的亏了乾娘!我到家里,便取一锭银送来与你,所许之物,岂敢昧心。」王婆道:「『眼望旌节至,专等好消息。』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西门庆笑了去,不在话下。
83 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王婆家里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漆,心意如胶。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到半月之间,街坊邻舍,都知得了,只瞒著武大一个不知。有诗为证:
84 半响风流有何益,一般滋味不须夸。
85 他时祸起萧墙内,悔杀今朝恋野花。
86 断章句,话分两头。且说本县有个小的,年方十五六岁,本身姓乔。因为做军在郓州生养的,就取名叫做郓哥,家中止有一个老爹。那小厮生得乖觉,自来只靠县前这许多酒店里卖些时新果品,时常得西门庆赍发他些盘缠。其日,正寻得一篮儿雪梨,提著来绕街寻问西门庆。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说道:「郓哥,你若要寻他,我教你一处去寻。」郓哥道:「聒噪阿叔,叫我去寻得他见,赚得三五十钱养活老爹也好。」那多口的道:「西门庆他如今刮上了卖炊饼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房里坐地,这早晚多定正在那里。你小孩子家,只顾撞入去不妨。」
87 那郓哥得了这话,谢了阿叔指教。这小猴子提了篮儿,一直望紫石街走来,迳奔入茶坊里去,却好正见王婆坐在小凳儿上绩绪。郓哥把篮儿放下,看著王婆道:「乾娘拜揖。」那婆子问道:「郓哥,你来这里做甚么?」郓哥道:「要寻大官人,赚三五十钱,养活老爹。」婆子道:「甚么大官人?」郓哥道:「乾娘情知是那个,便只是他那个。」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个姓名?」郓哥道:「便是两个字的。」婆子道:「甚么两个字的?」郓哥道:「乾娘只是要作耍。我要和西门大官人说句话。」望里面便走。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里去?人家屋里,各有内外。」郓哥道:「我去房里便寻出来。」王婆道:「含鸟猢狲,我屋里那得甚么西门大官人!」郓哥道:「乾娘,不要独吃自呵!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甚么不理会得!」婆子便骂道:「你那小猢狲,理会得甚么!」郓哥道:「你正是『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点儿也没得落地。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那婆子吃他这两句道著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鸟猢狲,也来老娘屋里放屁辣臊!」郓哥道:「我是小猢狲,你是『马泊六』!」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栗暴。郓哥叫道:「做甚么便打我!」婆子骂道:「贼猢狲,高则声,大耳刮子打出你去!」郓哥道:「老咬虫,没事得便打我!」这婆子一头叉,一头大栗暴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篮儿也丢出去。那篮雪梨四分五落,滚了开去。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过,一头骂,一头哭,一头走,一头街上拾梨儿,指著那王婆茶坊里骂道:「老咬虫,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说与他!──不做出来不信!」提了篮儿,迳奔去寻这个人。正是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直教掀翻狐兔窝中草,惊起鸳鸯沙上眠。毕竟这郓哥寻甚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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