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帝本紀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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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五帝本紀贊 |
3 | 太史公曰、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繫姓、儒者或不傳。余嘗西至空峒、北過涿鹿、東漸於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黄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予觀春秋國語、其發明五帝德、帝繫姓、章矣。顧弟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說。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余并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為本紀書首。 |
4 | 此為贊語之首、古質奧雅、文簡意多。轉折層曲、往復回環。其傳疑不敢自信之意、絕不作一了結語。乃贊語中之尤超絕者。 |
《項羽本紀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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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項羽本紀贊 |
3 | 太史公曰、吾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羽豈其苗裔邪、何興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陳涉首難、豪傑蠭起、相與並爭、不可勝數。然羽非有尺寸乘勢、起隴畝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及羽背關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難矣。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 |
《秦楚之際月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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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秦楚之際月表 |
3 | 太史公讀秦楚之際曰、初作難、發於陳涉、虐戾滅秦自項氏。撥亂誅暴、平定海內、卒踐帝祚、成於漢家。五年之間、號令三嬗、自生民以來、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昔虞夏之興、積善累功數十年、德洽百姓、攝行政事、考之於天、然後在位。湯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義十餘世、不期而會孟津八百諸侯、猶以為未可、其後乃放弒。秦起襄公、章於文繆、獻孝之後、稍以蠶食六國、百有餘載、至始皇乃能并冠帶之倫。以德若彼、用力如此、蓋一統若斯之難也。秦旣稱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諸侯也、於是無尺土之封、墮壞名城、銷鋒鏑、鉏豪傑、維萬世之安。然王跡之興、起於閭巷、合從討伐、軼於三代、鄉秦之禁、適足以資賢者為驅除難耳。故憤發其所為天下雄、安在無土不王。此乃傳之所謂大聖乎、豈非天哉、豈非天哉。非大聖孰能當此受命而帝者乎。 |
4 | 前三段一正、后三段一反、而歸功于漢。以四層咏歎、無限委蛇、如黄河之水、百折百迴、究未嘗著一實筆、使讀者自得之。最為深妙。 |
《高祖功臣侯年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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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高祖功臣侯年表 |
3 | 太史公曰、古者人臣功有五品、以德立宗廟定社稷曰勳、以言曰勞、用力曰功、明其等曰伐、積日曰閱。封爵之誓曰、使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寧、爰及苗裔。始未嘗不欲固其根本、而枝葉稍陵夷衰微也。余讀高祖侯功臣、察其首封、所以失之者、曰異哉所聞。書曰、協和萬國、遷于夏商、或數千歲。蓋周封八百、幽厲之後、見於春秋。尚書有唐虞之侯伯、歷三代千有餘載、自全以蕃衛天子、豈非篤于仁義奉上法哉。漢興、功臣受封者百有餘人、天下初定、故大城名都、散亡戶口、可得而數者十二三、是以大侯不過萬家、小者五六百戶。後數世、民咸歸鄉里、戶益息、蕭曹絳灌之屬、或至四萬、小侯自倍、富厚如之。子孫驕溢、忘其先、淫嬖、至太初、百年之間、見侯五、餘皆坐法、隕命亡國、耗矣。罔亦少密焉、然皆身無兢兢於當世之禁云。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鏡也、未必盡同。帝王者、各殊禮而異務、要以成功為統紀、豈可緄乎。觀所以得尊寵、及所以廢辱、亦當世得失之林也、何必舊聞。於是謹其終始、表見其文、頗有所不盡本末、著其明、疑者闕之。後有君子、欲推而列之、得以覽焉。 |
4 | 通篇全以慨歎作致、而層層回互、步步照顧、節節頓挫。如龍之一體、鱗鬣爪甲而已、而其中多少屈伸變化、卽龍亦有不能自知者。此所以為神物也。 |
《孔子世家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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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孔子世家贊 |
3 | 太史公曰、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鄉往之。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余低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於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孔子布衣、傳十餘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於夫子、可謂至聖矣。 |
4 | 起手忽憑空極贊、而後入孔氏。旣入事、而又極贊以終之。一若想之不盡、說之不盡也者、所謂觀海難言也。 |
《外戚世家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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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外戚世家序 |
3 | 自古受命帝王、及繼體守文之君、非獨內德茂也、蓋亦有外戚之助焉。夏之興也以塗山、而桀之放也以妹喜。殷之興也以有娀、紂之殺也嬖妲己。周之興也以姜原及大任、而幽王之禽也、淫於褒姒。故易基乾坤、詩始關雎、書美釐降、春秋譏不親迎。夫婦之際、人道之大倫也。禮之用、唯婚姻為兢兢。夫樂調而四時和。陰陽之變、萬物之統也、可不慎與。人能弘道、無如命何。甚哉妃匹之愛、君不能得之於臣、父不能得之於子、況卑下乎。旣驩合矣、或不能成子姓、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其終、豈非命也哉。孔子罕稱命、蓋難言之也。非通幽明之變、惡能識乎性命哉。 |
4 | 齊家治國、王道大端、故陳三代之得失、歸本于六經、而反覆感歎、以天命終焉。全篇大㫖、已盡于此。孔子罕稱命一轉、恐人盡委之于命、而不知所勸戒、故特結出性命之難知、蓋欲人弘道以立命也。此史公言外深意、不可不曉。 |
《伯夷列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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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伯夷列傳 |
3 | 夫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於六蓺、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堯將遜位、讓於虞舜、舜禹之間、岳牧咸薦、乃試之於位、典職數十年、功用旣興、然後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統、傳天下若斯之難也。而說者曰、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及夏之時、有卞隨、務光者、此何以稱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聖賢人、如吳太伯、伯夷之倫詳矣、余以所聞、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孔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軼詩可異焉。其傳曰、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於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盍往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為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餓死于首陽山。由此觀之、怨邪非邪。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絜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蚤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跖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軌、事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或擇地而蹈之、時然後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數也。余甚惑焉、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亦各從其志也。故曰、富貴如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舉世混濁、清士乃見、豈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哉。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賈子曰、貪夫徇財、烈士徇名、夸者死權、衆庶馮生。同明相照、同類相求。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覩。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益顯。巖穴之士、趨舍有時、若此類名堙滅而不稱、悲夫。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於後世哉。 |
4 | 傳體、先敍後贊、此以議論代敍事、篇末不用贊語、此變體也。通篇以孔子作主、由、光、顏淵作陪客、雜引經傳、層間疊發、縱橫變化、不可端倪、真文章絕唱。 |
《管晏列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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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管晏列傳 |
3 | 管仲夷吾者、潁上人也。少時常與鮑叔牙游、鮑叔知其賢。管仲貧困、常欺鮑叔、鮑叔終善遇之、不以為言。已而鮑叔事齊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糾、及小白立為桓公、公子糾死、管仲囚焉、鮑叔遂進管仲。管仲旣用、任政于齊、齊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謀也。管仲曰、吾始困時、嘗與鮑叔賈、分財利、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吾嘗為鮑叔謀事、而更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嘗三仕三見逐于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吾嘗三戰三走、鮑叔不以我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恥、知我不羞小節、而恥功名不顯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鮑叔旣進管仲、以身下之、子孫世祿于齊、有封邑者十餘世、常為名大夫、天下不多管仲之賢、而多鮑叔能知人也。管仲旣任政相齊、以區區之齊、在海濱、通貨積財、富國彊兵、與俗同好惡。故其稱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上服度則六親固、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下令如流水之源、令順民心、故論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其為政也、善因禍而為福、轉敗而為功、貴輕重、慎權衡。桓公實怒少姬、南襲蔡、管仲因而伐楚、責包茅不入貢於周室。桓公實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於柯之會、桓公欲背曹沬之約、管仲因而信之、諸侯由是歸齊。故曰、知與之為取、政之寶也。管仲富擬於公室、有三歸反坫、齊人不以為侈。管仲卒、齊國遵其政、常彊於諸侯。後百餘年而有晏子焉。晏平仲嬰者、萊之夷維人也。事齊靈公、莊公、景公、以節儉力行重于齊。旣相齊、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語及之、卽危言、語不及之、卽危行。國有道、卽順命、無道、卽衡命。以此三世顯名於諸侯。越石父賢、在縲紲中、晏子出、遭之途、解左驂贖之、載歸、弗謝、入閨久之、越石父請絕。晏子戄然攝衣冠謝曰、嬰雖不仁、免子於厄、何子求絕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聞君子詘於不知己、而信於知己者、方吾在縲紲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旣已感寤而贖我、是知己、知己而無禮、固不如在縲紲之中。晏子於是延入為上客。晏子為齊相、出、其御之妻、從門間而闚其夫。其夫為相御、擁大蓋、策駟馬、意氣揚揚、甚自得也。旣而歸、其妻請去。夫問其故。妻曰、晏子長不滿六尺、身相齊國、名顯諸侯、今者妾觀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長八尺、乃為人僕御、然子之意、自以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後夫自抑損、晏子怪而問之、御以實對、晏子薦以為大夫。 太史公曰、吾讀管氏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詳哉其言之也。旣見其著書、欲觀其行事、故次其傳。至其書、世多有之、是以不論、論其軼事。管仲世所謂賢臣、然孔子小之。豈以為周道衰微、桓公旣賢、而不勉之至王、乃稱霸哉。語曰、將順其美、匡救其惡、故上下能相親也。豈管仲之謂乎。方晏子伏莊公尸哭之、成禮然後去、豈所謂見義不為無勇者邪。至其諫說、犯君之顏、此所謂進思盡忠、退思補過者哉。假令晏子而在、余雖為之執鞭、所忻慕焉。 |
4 | 伯夷傳、忠孝兄弟之倫備矣。管晏傳、于朋友三致意焉。管仲用齊、由叔牙以進、所重在叔牙、故傳中深美叔牙。越石與其御、皆非晏子之友、而延為上客、薦為大夫、所難在晏子、故贊中忻慕晏子、通篇無一實筆、純以清空一氣運旋。覺伯夷傳猶有意為文、不若此篇天然成妙。 |
《屈原列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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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屈原列傳 |
3 |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為楚懷王左徒、博聞彊志、明於治亂、嫺于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懷王使屈原造為憲令、屈平屬草稾、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因讒之曰、王使屈平為令、衆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為非我莫能為也。王怒而疏屈平。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疎、濯淖汙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屈平旣絀。其後秦欲伐齊、齊與楚從親、惠王患之、乃令張儀詳去秦、厚幣委質事楚、曰、秦甚憎齊、齊與楚從親、楚誠能絕齊、秦願獻商於之地六百里。楚懷王貪而信張儀、遂絕齊、使使如秦受地、張儀詐之曰、儀與王約六里、不聞六百里、楚使怒去、歸告懷王、懷王怒、大興師伐秦。秦發兵擊之、大破楚師於丹浙、斬首八萬、虜楚將屈匄、遂取楚之漢中地。懷王乃悉發國中兵、以深入擊秦、戰於藍田、魏聞之、襲楚至鄧、楚兵懼、自秦歸、而齊竟怒、不救楚、楚大困。明年、秦割漢中地與楚以和。楚王曰、不願得地、願得張儀而甘心焉。張儀聞、乃曰、以一儀而當漢中地、臣請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幣用事者臣靳尚、而設詭辨於懷王之寵姬鄭袖、懷王竟聽鄭袖、復釋去張儀。是時屈原旣疏、不復在位、使于齊、顧反、諫懷王曰、何不殺張儀。懷王悔、追張儀不及。其後、諸侯共擊楚、大破之、殺其將唐昧。時秦昭王與楚婚、欲與懷王會。懷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無行。懷王稚子子蘭勸王行、柰何絕秦歡。懷王卒行、入武關、秦伏兵絕其後、因留懷王以求割地。懷王怒、不聽、亡走趙、趙不內、復之秦、竟死於秦而歸葬。長子頃襄王立、以其弟子蘭為令尹。楚人旣咎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屈平旣嫉之、雖放流、睠顧楚國、繫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興國、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意焉。然終無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見懷王之終不悟也。人君無愚智賢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為、舉賢以自佐、然亡國破家相隨屬、而聖君治國、累世而不見者、其所謂忠者不忠、而所謂賢者不賢也。懷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內惑於鄭袖、外欺於張儀、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蘭、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於秦、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禍也。易曰、井渫不食、為我心惻、可以汲、王明、並受其福。王之不明、豈足福哉。令尹子蘭聞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於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屈原至於江濱、被髮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屈原曰、舉世混濁而我獨清、衆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曰、夫聖人者、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混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衆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溫蠖乎。乃作懷沙之賦。於是懷石遂自投汨羅以死。屈原旣死之後、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其後楚日以削、數十年竟為秦所滅。自屈原沉汨羅後、百有餘年、漢有賈生、為長沙王太傅、過湘水、投書以弔屈原。太史公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過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及見賈生弔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服鳥賦、同生死、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
4 | 史公作屈原傳、其文便似離騷、婉雅悽愴、使人讀之、不禁歔欷欲絕。要之窮愁著書、史公與屈子、實有同心。宜其憂思唱歎、低回不置云。 |
《酷吏列傳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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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酷吏列傳序 |
3 | 孔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老氏稱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法令滋章、盜賊多有。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濁之源也。昔天下之網嘗密矣、然姦僞萌起、其極也、上下相遁、至於不振。當是之時、吏治若救火揚沸、非武健嚴酷、惡能勝其任而愉快乎。言道德者、溺其職矣。故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下士聞道大笑之。非虛言也。漢興、破觚而為圜、斲雕而為朴、網漏於吞舟之魚、而吏治烝烝、不至於姦、黎民艾安。由是觀之、在彼不在此。 |
4 | 意只是當任德而不當任刑、兩引孔老之言便見。又以秦法苛刻、漢始寬仁、兩兩相較、明示去取。歎昔日漢德之盛、則今日漢德之衰、隱然自見于言外。語不多而意深厚也。 |
《游俠列傳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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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游俠列傳序 |
3 | 韓子曰、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二者皆譏、而學士多稱於世云。至如以術取宰相卿大夫、輔翼其世主、功名俱著於春秋、固無可言者。及若季次、原憲、閭巷人也、讀書懷獨行君子之德、義不苟合當世、當世亦笑之。故季次、原憲終身空室蓬戶、褐衣疏食不厭、死而已四百餘年、而弟子志之不倦。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阨困、旣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且緩急人之所時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廩、伊尹負於鼎俎、傅說匿於傅險、呂尚困於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飯牛、仲尼畏匡、菜色陳蔡、此皆學士所謂有道仁人也、猶然遭此菑、況以中材而涉亂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勝道哉。鄙人有言曰、何知仁義、已嚮其利者為有德。故伯夷醜周、餓死首陽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貶王。跖蹻暴戾、其徒誦義無窮。由此觀之、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侯之門、仁義存。非虛言也。今拘學或抱咫尺之義、久孤於世、豈若卑論儕俗、與世沉浮而取榮名哉。而布衣之徒、設取予然諾、千里誦義、為死不顧世、此亦有所長、非苟而已也。故士窮窘而得委命、此豈非人之所謂賢豪間者邪。誠使鄉曲之俠、予季次原憲比權量力、効功於當世、不同日而論矣。要以功見言信、俠客之義、又曷可少哉。古布衣之俠、靡得而聞已。近世延陵、孟嘗、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親屬、藉於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賢者、顯名諸侯、不可謂不賢者矣。比如順風而呼、聲非加疾、其勢激也。至如閭巷之俠、脩行砥名、聲施於天下、莫不稱賢、是為難耳。然儒墨皆排擯不載、自秦以前、匹夫之俠、湮滅不見、余甚恨之。以余所聞、漢興有朱家、田仲、王公、劇孟、郭解之徒、雖時扞當世之文罔、然其私義、廉潔退讓、有足稱者。名不虛立、士不虛附、至如朋黨宗彊比周、設財役貧、豪暴侵淩孤弱、恣欲自快、游俠亦醜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與暴豪之徒、同類而共笑之也。 |
4 | 世俗止知重儒而輕俠、以致俠士之義、湮沒無聞。不知俠之真者、儒亦賴之、故史公特為作傳。此一轉之冒也。凡六贊游俠、多少抑揚、多少往復。胸中犖落、筆底攄寫、極文心之妙。 |
《滑稽列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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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滑稽列傳 |
3 | 孔子曰、六藝於治一也、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導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義。太史公曰、天道恢恢、豈不大哉。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淳于髠者、齊之贅壻也、長不滿七尺、滑稽多辨、數使諸侯、未嘗屈辱。齊威王之時、喜隱、好為淫樂長夜之飲、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亂、諸侯並侵、國且危亡、在於旦暮、左右莫敢諫。淳于髠說之以隱曰、國中有大鳥、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鳴、王知此鳥何也。王曰、此鳥不蜚則已、一蜚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於是乃朝諸縣令長七十二人、賞一人、誅一人、奮兵而出、諸侯振驚、皆還齊侵地、威行三十六年。語在田完世家中。威王八年、楚大發兵加齊、齊王使淳于髠之趙、請救兵、齎金百斤、車馬十駟、淳于髠仰天大笑、冠纓索絕。王曰、先生少之乎。髠曰、何敢。王曰、笑豈有說乎。髠曰、今者臣從東方來、見道旁有穰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而祝曰、甌窶滿篝、汙邪滿車、五穀蕃熟、穰穰滿家。臣見其所持者狹、而所欲者奢、故笑之。於是齊威王乃益齎黃金千溢、白璧十雙、車馬百駟。髠辭而行、至趙、趙王與之精兵十萬、革車千乘。楚聞之、夜引兵而去。威王大說、置酒後宮、召髠賜之酒。問曰、先生能飲幾何而醉。對曰、臣飲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曰、先生飲一斗而醉、惡能飲一石哉、其說可得聞乎。髠曰、賜酒大王之前、執法在傍、御史在後、髠恐懼俯伏而飲、不過一斗徑醉矣。若親有嚴客、髠帣韝鞠𦜕、侍酒於前、時賜餘瀝、奉觴上壽、數起、飲不過二斗徑醉矣。若朋友交遊、久不相見、卒然相覩、歡然道故、私情相語、飲可五六斗徑醉矣。若乃州閭之會、男女雜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壺、相引為曹、握手無罰、目眙不禁、前有墮珥、後有遺簪、髠竊樂此、飲可八斗而醉二參。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留髠而送客、羅襦襟解、微聞薌澤、當此之時、髠心最歡、能飲一石。故曰、酒極則亂、樂極則悲、萬事盡然、言不可極、極之而衰。以諷諫焉。齊王曰善、乃罷長夜之飲。以髠為諸侯主客、宗室置酒、髠嘗在側。 |
4 | 史公一書、上下千古、無所不有。乃忽而撰出一調笑嬉戲之文、但見其齒牙伶俐、口角香艷、另用一種筆意。 |
《貨殖列傳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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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貨殖列傳序 |
3 | 老子曰、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必用此為務、輓近世塗民耳目、則幾無行矣。太史公曰、夫神農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誇矜勢能之榮、使俗之漸民久矣、雖戶說以眇論、終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夫山西饒材竹榖纑旄玉石、山東多魚鹽漆絲聲色、江南出枏梓薑桂金錫連丹、沙犀瑇瑁、珠璣齒革、龍門碣石北多馬牛羊旃裘筋角、銅鐵則千里往往山出棊置、此其大較也。皆中國人民所喜好謠俗被服飲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故待農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寧有政教發徵期會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賤之徵貴、貴之徵賤、各勸其業、樂其事、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豈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邪。周書曰、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財匱少、而山澤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則饒、原小則鮮、上則富國、下則富家、貧富之道、莫之奪予、而巧者有餘、拙者不足。故太公望封于營邱、地潟鹵、人民寡、於是太公勸其女功、極技巧、通魚鹽、則人物歸之、繈至而輻湊、故齊冠帶衣履天下、海岱之間、斂袂而往朝焉。其後齊中衰、管子修之、設輕重九府、則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三歸、位在陪臣、富於列國之君、是以齊富彊至于威宣也。故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禮生於有而廢於無、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適其力、淵深而魚生之、山深而獸往之、人富而仁義附焉。富者得勢益彰、失勢則客無所之、以而不樂。諺曰、千金之子、不死於市。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夫千乘之主、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 |
4 | 天下之利、本是有餘、何至于貧。貧始于患之一念、而弊極于爭之一途。故起處全寄想夫至治之風也。史公豈真豔貨殖者哉。千乘數句、蓋見天子之𣙜貨、列侯之酧金、而為之一歎乎。 |
《太史公自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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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太史公自序 |
3 |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生孔子、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上大夫壺遂曰、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聞董生曰、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於變。禮經紀人倫、故長於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於政。詩記山川谿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於風。樂樂所以立、故長於和。春秋辨是非、故長於治人。是故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數千、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釐、差以千里。故曰、臣弒君、子弒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漸久矣。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弗見、後有賊而不知。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為人君父、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其實皆以為善為之、不知其義、被之空言而不敢辭。夫不通禮義之㫖、至於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則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以天下之大過予之、則受而弗敢辭、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後、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壺遂曰、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職、萬事旣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論、欲以何明。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聞之先人曰、伏羲至純厚、作易八卦。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湯武之隆、詩人歌之。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漢興以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建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於穆清、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臣下百官、力誦聖德、猶不能宣盡其意。且士賢能而不用、有國者之恥、主上明聖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且余嘗掌其官、廢明聖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於春秋、謬矣。於是論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於縲紲。乃喟然而歎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毀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戹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於是卒述陶唐以來、至於麟止、自黃帝始。 |
4 | 史公生平學力、在史記一書、上接周孔、何等擔荷、原本六經、何等識力、表章先人、何等淵源。然非發憤鬱結、則雖有文章、可以無作。哀公獲麟而春秋作、武帝獲麟而史記作、史記豈真能繼春秋者哉。 |
《報任安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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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報任安書 |
3 | 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少卿足下、曩者辱賜書、教以慎於接物、推賢進士為務。意氣懃懃懇懇、若望僕不相師、而用流俗人之言、僕非敢如此也。僕雖罷駑、亦嘗側聞長者之遺風矣。顧自以為身殘處穢、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以獨抑鬱而誰與語。諺曰、誰為為之、孰令聽之。蓋鍾子期死、伯牙終身不復鼓琴。何則、士為知己者用、女為說己者容。若僕大質已虧缺矣、雖才懷隨和、行若由夷、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見笑而自點耳。書辭宜答、會東從上來、又迫賤事、相見日淺、卒卒無須臾之閒、得竭志意。今少卿抱不測之罪、涉旬月、迫季冬、僕又薄從上雍、恐卒然不可為諱、是僕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請略陳固陋、闕然久不報、幸勿為過。僕聞之、修身者、智之符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表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託於世、而列於君子之林矣。故禍莫憯於欲利、悲莫痛於傷心、行莫醜於辱先、詬莫大於宮刑。刑餘之人、無所比數、非一世也、所從來遠矣。昔衛靈公與雍渠同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見、趙良寒心、同子參乘、袁絲變色、自古而恥之。夫以中材之人、事有關於宦豎、莫不傷氣、而況於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雖乏人、奈何令刀鋸之餘、薦天下之豪俊哉。僕賴先人緒業、得待罪輦轂下二十餘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納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譽、自結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遺補闕、招賢進能、顯巖穴之士、外之不能備行伍、攻城野戰、有斬將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積日累勞、取尊官厚祿、以為宗族交游光寵、四者無一、遂苟合取容、無所短長之效、可見於此矣。嚮者僕亦嘗廁下大夫之列、陪奉外廷末議、不以此時引綱維、盡思慮、今已虧形為掃除之隸、在闒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僕尚何言哉、尚何言哉。且事本末未易明也。僕少負不羈之才、長無鄉曲之譽、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伎、出入周衛之中。僕以為戴盆何以望天、故絕賓客之知、忘室家之業、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務一心營職、以求親媚於主上、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夫僕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能相善也、趨舍異路、未嘗銜杯酒、接殷勤之餘歡。然僕觀其為人、自守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與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殉國家之急、其素所蓄積也、僕以為有國士之風。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已奇矣。今舉事一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糱其短、僕誠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歷王庭、垂餌虎口、橫挑彊胡、仰億萬之師、與單于連戰十有餘日、所殺過當、虜救死扶傷不給、旃裘之君長咸震怖、乃悉徵其左右賢王、舉引弓之人、一國共攻而圍之、轉鬬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然陵一呼勞軍、士無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飲泣、更張空弮、冒白刃、北嚮爭死敵者。陵未沒時、使有來報、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後數日、陵敗書聞、主上為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大臣憂懼、不知所出。僕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愴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雖古之名將、不能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於漢、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功亦足以暴於天下矣。僕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卽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辭。未能盡明、明主不曉、以為僕沮貳師、而為李陵游說、遂下於理。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因為誣上、卒從吏議。家貧貨賂不足以自贖、交游莫救視、左右親近、不為一言。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為伍、深幽囹圄之中、誰可告愬者。此真少卿所親見、僕行事豈不然乎。李陵旣生降、頹其家聲、而僕又佴之蠶室、重為天下觀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僕之先、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閒、固主上所戲弄、倡優所畜、流俗之所輕也。假令僕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而世俗又不能與死節者次比、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趣異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髮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傳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節不可不勉勵也。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及在檻穽之中、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可入、削木為吏、議不可對、定計於鮮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於圜牆之中、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搶地、視徒隸則心惕息、何者、積威約之勢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謂彊顏耳、曷足貴乎。且西伯、伯也、拘於羑里、李斯、相也、具於五刑、淮陰、王也、受械於陳、彭越、張敖、南面稱孤、繫獄抵罪、絳侯誅諸呂、權傾五伯、囚於請室、魏其、大將也、衣赭衣、關三木、季布為朱家鉗奴、灌夫受辱於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裁、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勢也、彊弱、形也、審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繩墨之外、以稍陵遲、至於鞭箠之間、乃欲引節、斯不亦遠乎。古人所以重施刑於大夫者、殆為此也。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至激於義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僕不幸早失父母、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僕於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僕雖怯懦欲苟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縲紲之辱哉。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況僕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苟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世也。古者富貴而名磨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戹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僕竊不遜、近自託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于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地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僕誠已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僕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且負下未易居、下流多謗議、僕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黨所戮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迴、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霑衣也。身直為閨閤之臣、寧得自引深藏巖穴邪、故且從俗浮沉、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士、無乃與僕私心剌謬乎。今雖欲自彫琢曼辭以自飾、無益於俗不信、適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書不能悉意、略陳固陋。謹再拜。 |
4 | 此書反覆曲折、首尾相續、敍事明白、豪氣逼人。其感慨嘯歌、大有燕趙烈士之風。憂愁幽思、則又直與離騷對壘。文情至此極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