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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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師說 |
3 | 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惑而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後、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嗟乎、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古之聖人、其出人也遠矣。猶且從師而問焉。今之衆人、其下聖人也亦遠矣、而恥學於師。是故聖益聖、愚益愚。聖人之所以為聖、愚人之所以為愚、其皆出於此乎。愛其子、擇師而教之。於其身也、則恥師焉、惑矣。彼童子之師、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者也。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不焉。小學而大遺、吾未見其明也。巫醫樂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云者、則羣聚而笑之。問之、則曰彼與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諛。嗚呼、師道之不復可知矣。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歟。聖人無常師、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賢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則必有我師。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藝經傳、皆通習之。不拘於時、學於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師說以貽之。 |
4 | 通篇只是吾師道也一句。言觸處皆師、無論長幼貴賤、惟人自擇。因借時人不肯從師、歷引童子、巫醫、孔子喻之。總是欲李氏子能自得師、不必謂公慨然以師道自任、而作此以倡後學也。 |
《進學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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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進學解 |
3 | 國子先生、晨入太學。招諸生立館下、誨之曰、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方今聖賢相逢、治具畢張。拔去兇邪、登崇俊良。占小善者率以錄、名一藝者無不庸。爬羅剔抉、刮垢磨光。蓋有幸而獲選、孰云多而不揚。諸生業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言未旣、有笑於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茲有年矣。先生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紀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焚膏油以繼晷、恆兀兀以窮年。先生之業、可謂勤矣。觝排異端、攘斥佛老。補苴罅漏、張皇幽眇。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障百川而東之、迴狂瀾於旣倒。先生之於儒、可謂勞矣。沉浸醲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雲相如、同工異曲。先生之於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學、勇於敢為。長通於方、左右具宜。先生之於為人、可謂成矣。然而公不見信於人、私不見助於友、跋前疐後、動輒得咎。暫為御史、遂竄南夷。三年博士、宂不見治。命與仇謀、取敗幾時。冬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飢。頭童齒豁、竟死何裨。不知慮此、反教人為。先生曰、吁、子來前、夫大木為杗、細木為桷、欂櫨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俱收並蓄、待用無遺者、醫師之良也。登明選公、雜進巧拙、紆餘為姸、卓犖為傑、校短量長、惟器是適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天下、卒老於行。荀卿守正、大論是宏。逃讒於楚、廢死蘭陵。是二儒者、吐辭為經、舉足為法。絕類離倫、優入聖域。其遇於世何如也。今先生學雖勤而不由其統、言雖多而不要其中。文雖奇而不濟於用、行雖修而不顯於衆。猶且月費俸錢、歲糜廩粟。子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役役、窺陳編以盜竊。然而聖主不加誅、宰臣不見斥、非其幸歟。動而得謗、名亦隨之。投閒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財賄之有亡、計班資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稱、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為楹、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豨苓也。 |
4 | 公自貞元十八年至元和七年、屢為國子博士、官久不遷、乃作進學解以自喻。主意全在宰相、蓋大才小用、不能無憾。而以怨懟無聊之詞托之人、自咎自責之詞托之己。最得體。 |
《圬者王承福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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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圬者王承福傳 |
3 | 圬之為技、賤且勞者也。有業之、其色若自得者。聽其言、約而盡。問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為京兆長安農夫。天寶之亂、發人為兵。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勳、棄之來歸、喪其土田、手鏝衣食。餘三十年、舍於市之主人、而歸其屋食之當焉。視時屋食之貴賤、而上下其圬之傭以償之。有餘、則以與道路之廢疾餓者焉。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布與帛、必蠶績而後成者也。其他所以養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後完也、吾皆賴之。然人不可徧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任有大小、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捨鏝以嬉。夫鏝易能、可力焉、又誠有功。取其直、雖勞無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強而有功也、心難強而有智也。用力者使於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擇其易為而無愧者取焉。嘻、吾操鏝以入富貴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過之、則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過之、則為墟矣。問之其鄰、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旣死而其子孫不能有也。或曰、死而歸之官也。吾以是觀之、非所謂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強心以智而不足、不擇其才之稱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強為之者邪、將富貴難守、薄功而厚饗之者邪、抑豐悴有時、一去一來而不可常者邪。吾之心憫焉、是故擇其力之可能者行焉。樂富貴而悲貧賤、我豈異於人哉。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與子、皆養于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謂勞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則心又勞也。一身而二任焉、雖聖者不可為也。愈始聞而惑之、又從而思之、蓋賢者也。蓋所謂獨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譏焉、謂其自為也過多、其為人也過少、其學楊朱之道者邪。楊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以有家為勞心、不肯一動其心以畜其妻子、其肯勞其心以為人乎哉。雖然、其賢於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濟其生之欲、貪邪而亡道、以喪其身者、其亦遠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為之傳、而自鑒焉。 |
4 | 前略敍一段、後略斷數語、中間都是借他自家說話。點成無限烟波、機局絕高、而規世之意、已極切至。 |
《諱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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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諱辯 |
3 | 愈與李賀書、勸賀舉進士。賀舉進士有名、與賀爭名者毀之。曰、賀父名晉肅、賀不舉進士為是、勸之舉者為非。聽者不察也、和而倡之、同然一辭。皇甫湜曰、若不明白、子與賀且得罪。愈曰、然。律曰、二名不偏諱。釋之者曰、謂若言徵不稱在、言在不稱徵是也。律曰、不諱嫌名。釋之者曰、謂若禹與雨、邱與蓲之類是也。今賀父名晉肅、賀舉進士、為犯二名律乎、為犯嫌名律乎。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夫諱始於何時、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歟。周公作詩不諱、孔子不偏諱二名、春秋不譏不諱嫌名。康王釗之孫、實為昭王。曾參之父名晳、曾子不諱昔。周之時有騏期、漢之時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諱、將諱其嫌、遂諱其姓乎、將不諱其嫌者乎。漢諱武帝名徹為通、不聞又諱車轍之轍為某字也。諱呂后名雉為野雞、不聞又諱治天下之治為某字也。今上章及詔、不聞諱滸勢秉機也。惟宦官宮妾、乃不敢言諭及機、以為觸犯。士君子立言行事、宜何所法守也。今考之於經、質之於律、稽之以國家之典、賀舉進士為可邪、為不可邪。凡事父母、得如曾參、可以無譏矣。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今世之士、不務行曾參周公孔子之行、而諱親之名、則務勝於曾參周公孔子、亦見其惑也。夫周公孔子曾參、卒不可勝。勝周公孔子曾參、乃比於宦官宮妾。則是宦官宮妾之孝於其親、賢於周公孔子曾參者邪。 |
4 | 前分律經典三段、後尾抱前、婉鬯顯快。反反覆覆、如大海回風、一波未平、一波復起。盡是設疑兩可之辭、待智者自擇、此別是一種文法。 |
《爭臣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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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爭臣論 |
3 | 或問諫議大夫陽城於愈、可以為有道之士乎哉。學廣而聞多、不求聞於人也。行古人之道、居於晉之鄙。晉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幾千人。大臣聞而薦之、天子以為諫議大夫。人皆以為華、陽子不色喜。居於位五年矣、視其德如在野。彼豈以富貴移易其心哉。愈應之曰、是易所謂恆其德貞、而夫子凶者也。惡得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蠱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則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亦以所居之時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蠱之上九、居無用之地、而致匪躬之節、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則冒進之患生、曠官之刺興。志不可則、而尤不終無也。今陽子在位、不為不久矣。聞天下之得失、不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為不加矣。而未嘗一言及於政。視政之得失、若越人視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於其心。問其官、則曰諫議也。問其祿、則曰下大夫之秩也。問其政、則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聞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今陽子以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與不得其言而不去、無一可者也。陽子將為祿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為貧、而有時乎為貧、謂祿仕者也。宜乎辭尊而居卑、辭富而居貧、若抱關擊柝者可也。蓋孔子嘗為委吏矣、嘗為乘田矣、亦不敢曠其職。必曰會計當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陽子之秩祿、不為卑且貧、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陽子惡訕上者、惡為人臣招其君之過、而以為名者。故雖諫且議、使人不得而知焉。書曰、爾有嘉謨嘉猷、則入告爾后於內、爾乃順之於外。曰、斯謨斯猷、惟我后之德。夫陽子之用心、亦若此者。愈應之曰、若陽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謂惑者矣。入則諫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陽子之所宜行也。夫陽子、本以布衣、隱於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誼、擢在此位。官以諫為名、誠宜有以奉其職。使四方後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鯁之臣、天子有不僭賞從諫如流之美。庶巖穴之士、聞而慕之。束帶結髮、願進于闕下而伸其辭說。致吾君於堯舜、熙鴻號於無窮也。若書所謂則大臣宰相之事、非陽子之所宜行也。且陽子之心、將使君人者、惡聞其過乎、是𠶳之也。或曰、陽子之不求聞而人聞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變、何子過之深也。愈曰、自古聖人賢士、皆非有求於聞用也。閔其時之不平、人之不乂。得其道、不敢獨善其身、而必以兼濟天下也。孜孜矻矻、死而後已。故禹過家門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聖一賢者、豈不知自安佚之為樂哉、誠畏天命而悲人窮也。夫天授人以賢聖才能、豈使自有餘而已、誠欲以補其不足者也。耳目之於身也、耳司聞而目司見。聽其是非、視其險易、然後身得安焉。聖賢者、時人之耳目也。時人者、聖賢之身也。且陽子之不賢、則將役於賢以奉其上矣。若果賢、則固畏天命而閔人窮也。惡得以自暇逸乎哉。或曰、吾聞君子不欲加諸人、而惡訐以為直者。若吾子之論、直則直矣、無乃傷於德而費於辭乎。好盡言以招人過、國武子之所以見殺於齊也、吾子其亦聞乎。愈曰、君子居其位、則思死其官。未得位、則思修其辭以明其道。我將以明道也、非以為直而加人也。且國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盡言於亂國、是以見殺。傳曰、惟善人能受盡言。謂其聞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陽子可以為有道之士也。今雖不能及已、陽子將不得為善人乎哉。 |
4 | 陽城拜諫議大夫、聞得失熟、猶未肯言、故公作此論譏切之。是箴規攻擊體、文亦擅世之奇、截然四問四答、而首尾關應如一線。時城居位五年矣。後三年、而能排擊裴延齡、或謂城蓋有待、抑公有以激之歟。 |
《後十九日復上宰相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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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後十九日復上宰相書 |
3 | 二月十六日、前鄉貢進士韓愈、謹再拜言相公閤下。向上書及所著文、後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恐懼不敢逃遁、不知所為。乃復敢自納於不測之誅、以求畢其說、而請命於左右。愈聞之、蹈水火者之求免於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然後呼而望之也。將有介於其側者、雖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則將大其聲、疾呼而望其仁之也。彼介於其側者、聞其聲而見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然後往而全之也。雖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則將狂奔盡氣、濡手足、焦毛髮、救之而不辭也。若是者何哉、其勢誠急而其情誠可悲也。愈之彊學力行有年矣、愚不惟道之險夷、行且不息、以蹈於窮餓之水火、其旣危且亟矣、大其聲而疾呼矣、閤下其亦聞而見之矣。其將往而全之歟、抑將安而不救歟。有來言於閤下者曰、有觀溺於水而爇於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終莫之救也、閤下且以為仁人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動心者也。或謂愈、子言則然矣、宰相則知子矣、如時不可何。愈竊謂之不知言者、誠其材能不足當吾賢相之舉耳。若所謂時者、固在上位者之為耳、非天之所為也。前五六年時、宰相薦聞、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與今豈異時哉。且今節度觀察使、及防禦營田諸小使等、尚得自舉判官、無間於已仕未仕者、況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古之進人者、或取於盜、或舉於管庫、今布衣雖賤、猶足以方於此。情隘辭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憐焉。愈再拜。 |
4 | 前幅設喻、中幅入正文、後幅再起一議。總以勢字時字作主。到底曲折、無一直筆。所見似悲戚、而文則宕逸可誦。 |
《後廿九日復上宰相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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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後廿九日復上宰相書 |
3 | 三月十六日、前鄉貢進士韓愈、謹再拜言相公閤下、愈聞周公之為輔相、其急於見賢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方一沐、三握其髮。當是時、天下之賢才、皆已舉用。姦邪讒佞欺負之徒、皆已除去。四海皆已無虞。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賓貢。天災時變、昆蟲草木之妖、皆已銷息。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風俗皆已敦厚。動植之物、風雨霜露之所霑被者、皆已得宜。休徵嘉瑞、麟鳳龜龍之屬、皆已備至。而周公以聖人之才、憑叔父之親、其所輔理承化之功、又盡章章如是。其所求進見之士、豈復有賢於周公者哉。不惟不賢於周公而已、豈復有賢於時百執事者哉。豈復有所計議、能補於周公之化者哉。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目有所不聞見、思慮有所未及、以負成王託周公之意、不得於天下之心。如周公之心、設使其時輔理承化之功、未盡章章如是、而非聖人之才、而無叔父之親、則將不暇食與沐矣、豈特吐哺握髮為勤而止哉。維其如是、故於今頌成王之德、而稱周公之功不衰。今閤下為輔相亦近耳。天下之賢才、豈盡舉用。奸邪讒佞欺負之徒、豈盡除去。四海豈盡無虞。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豈盡賓貢。天災時變、昆蟲草木之妖、豈盡銷息。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豈盡修理。風俗豈盡敦厚。動植之物、風雨霜露之所霑被者、豈盡得宜。休徵嘉瑞、麟鳳龜龍之屬、豈盡備至。其所求進見之士、雖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於百執事、豈盡出其下哉。其所稱說、豈盡無所補哉。今雖不能如周公吐哺握髮、亦宜引而進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愈之待命、四十餘日矣。書再上、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門、而閽人辭焉。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復有周公之說焉。閤下其亦察之。古之士、三月不仕則相弔。故出疆必載質。然所以重於自進者、以其於周不可、則去之魯。於魯不可、則去之齊。於齊不可、則去之宋、之鄭、之秦、之楚也。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國、舍乎此則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故士之行道者、不得於朝、則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獨善自養、而不憂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憂天下之心、則不能矣。故愈每自進而不知愧焉、書亟上、足數及門、而不知止焉。甯獨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賢之門下是懼、亦惟少垂察焉。瀆冒威尊、惶恐無已。愈再拜。 |
4 | 通篇將周公與時相、兩兩作對照。只用一二虛字、斡旋成文。直言無諱、而不犯嫌忌。末述再三上書之故、曲曲回護自己。氣傑神旺、骨勁格高、足稱絕唱。 |
《與于襄陽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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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與于襄陽書 |
3 | 七月三日、將仕郎守國子四門博士韓愈、謹奉書尚書閤下。士之能享大名、顯當世者、莫不有先達之士、負天下之望者、為之前焉。士之能垂休光、照後世者、亦莫不有後進之士、負天下之望者、為之後焉。莫為之前、雖美而不彰。莫為之後、雖盛而不傳。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須也。然而千百載乃一相遇焉。豈上之人無可援、下之人無可推歟。何其相須之殷、而相遇之疎也。其故在下之人、負其能不肯諂其上。上之人、負其位不肯顧其下。故高材多戚戚之窮、盛位無赫赫之光。是二人者之所為皆過也。未嘗干之、不可謂上無其人。未嘗求之、不可謂下無其人。愈之誦此言久矣、未嘗敢以聞於人。側聞閤下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獨行、道方而事實。卷舒不隨乎時、文武唯其所用。豈愈所謂其人哉。抑未聞後進之士、有遇知於左右、獲禮於門下者。豈求之而未得邪。將志存乎立功、而事專乎報主、雖遇其人、未暇禮邪。何其宜聞而久不聞也。愈雖不材、其自處不敢後於恆人。閤下將求之而未得歟。古人有言、請自隗始。愈今者惟朝夕芻米僕賃之資是急、不過費閤下一朝之享而足也。如曰吾志存乎立功、而事專乎報主。雖遇其人、未暇禮焉。則非愈之所敢知也。世之齪齪者、旣不足以語之。磊落奇偉之人、又不能聽焉。則信乎命之窮也。謹獻舊所為文一十八首、如賜覽觀、亦足知其志之所存。愈恐懼再拜。 |
4 | 前半幅只是泛論、下半幅方入正文。前半凡作六轉、筆如弄丸、無一字一意板實。後半又作九轉、極其悽愴、堪為動色。通篇措詞立意、不亢不卑、文情絕妙。 |
《與陳給事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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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與陳給事書 |
3 | 愈再拜。愈之獲見於閤下有年矣。始者亦嘗辱一言之譽。貧賤也、衣食於奔走、不得朝夕繼見。其後閤下位益尊、伺候於門牆者日益進。夫位益尊、則賤者日隔。伺候於門牆者日益進、則愛博而情不專。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夫道不加修、則賢者不與。文日益有名、則同進者忌。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專之望、以不與者之心、而聽忌者之說。由是閤下之庭、無愈之跡矣。去年春、亦嘗一進謁於左右矣。溫乎其容、若加其新也。屬乎其言、若閔其窮也。退而喜也、以告於人。其後如東京取妻子、又不得朝夕繼見。及其還也、亦嘗一進謁於左右矣。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退而懼也、不敢復進。今則釋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來之不繼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不敏之誅、無所逃避。不敢遂進、輒自疏其所以、并獻近所為復志賦以下十首為一卷、卷有標軸。送孟郊序一首、生紙寫、不加裝飾、皆有揩字註字處、急於自解而謝、不能竢更寫。閤下取其意、而略其禮可也。愈恐懼再拜。 |
4 | 通篇以見字作主、上半篇從見說到不見。下半篇從不見說到要見。一路頓挫跌宕、波瀾層疊、姿態橫生、筆筆入妙也。 |
《應科目時與人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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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應科目時與人書 |
3 | 月日、愈再拜。天池之濱、大江之濆、曰有怪物焉。蓋非常鱗凡介之品彙匹儔也。其得水、變化風雨、上下於天不難也。其不及水、蓋尋常尺寸之閒耳。無高山大陵曠途絕險為之關隔也。然其窮涸、不能自致乎水。為獱獺之笑者、蓋十八九矣。如有力者、哀其窮而運轉之、蓋一舉手一投足之勞也。然是物也、負其異於眾也。且曰爛死於沙泥、吾甯樂之。若俛首帖耳、搖尾而乞憐者、非我之志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視之若無覩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今又有有力者當其前矣、聊試仰首一鳴號焉。庸詎知有力者不哀其窮而忘一舉手一投足之勞、而轉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鳴號之者、亦命也。愈今者、實有類於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說焉。閤下其亦憐察之。 |
4 | 此貞元九年、宏詞試也。無端突起譬喻、不必有其事、不必有其理、却作無數曲折、無數峯巒、奇極妙極。 |
《送孟東野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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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送孟東野序 |
3 |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蕩之鳴。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於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後言。其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樂也者、鬱於中而泄於外者也。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鳴者也。維天之於時也亦然、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是故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四時之相推敓、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其於人也亦然。人聲之精者為言。文辭之於言、又其精也、尤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鳴者也、而假以鳴。夔弗能以文辭鳴、又自假於韶以鳴。夏之時、五子以其歌鳴。伊尹鳴殷。周公鳴周。凡載於詩書六藝、皆鳴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鳴之、其聲大而遠。傳曰、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其弗信矣乎。其末也、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臧孫辰、孟軻、荀卿、以道鳴者也。楊朱、墨翟、管夷吾、晏嬰、老聃、申不害、韓非、眘到、田駢、鄒衍、尸佼、孫武、張儀、蘇秦之屬、皆以其術鳴。秦之興、李斯鳴之。漢之時、司馬遷、相如、揚雄、最其善鳴者也。其下魏晉氏、鳴者不及於古、然亦未嘗絕也。就其善者、其聲清以浮、其節數以急、其辭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為言也、亂雜而無章。將天醜其德莫之顧邪、何為乎不鳴其善鳴者也。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皆以其所能鳴。其存而在下者、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其高出魏晉、不懈而及於古、其他浸淫乎漢氏矣。從吾遊者、李翱、張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鳴信善矣。抑不知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邪、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則懸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東野之役於江南也、有若不釋然者、故吾道其命於天者以解之。 |
4 | 此文得之悲歌慷慨者為多。謂凡形之聲者、接不得已。于不得已中、又有善不善。所謂善者、又有幸不幸之分。只是從一鳴中、發出許多議論。句法變換、凡二十九樣。如龍之變化、屈伸於天、更不能逐鱗逐爪觀之。 |
《送李愿歸盤谷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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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送李愿歸盤谷序 |
3 | 太行之陽有盤谷。盤谷之閒、泉甘而土肥。草木藂茂、居民鮮少。或曰、謂其環兩山之閒、故曰盤。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勢阻、隱者之所盤旋。友人李愿居之。愿之言曰、人之稱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澤施於人、名聲昭於時。坐於廟朝、進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則樹旗旄、羅弓矢、武夫前呵、從者塞途、供給之人、各執其物、夾道而疾馳。喜有賞、怒有刑。才畯滿前、道古今而譽盛德、入耳而不煩。曲眉豐頰、清聲而便體、秀外而惠中。飄輕裾、翳長袖。粉白黛綠者、列屋而閒居、妒寵而負恃、爭妍而取憐。大丈夫之遇知於天子、用力於當世者之所為也。吾非惡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窮居而野處、升高而望遠、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採於山、美可茹。釣於水、鮮可食。起居無時、惟適之安。與其有譽於前、孰若無毀於其後。與其有樂於身、孰若無憂於其心。車服不維、刀鋸不加。理亂不知、黜陟不聞。大丈夫不遇於時者之所為也、我則行之。伺候於公卿之門、奔走於形勢之途。足將進而趦趄、口將言而囁嚅。處汙穢而不羞、觸刑辟而誅戮。儌倖於萬一、老死而後止者、其於為人賢不肖何如也。昌黎韓愈、聞其言而壯之。與之酒、而為之歌曰、盤之中、維子之宮。盤之土、可以稼。盤之泉、可濯可沿。盤之阻、誰爭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繚而曲、如往而復。嗟盤之樂兮、樂且無央。虎豹遠跡兮、蛟龍遁藏。鬼神守護兮、呵禁不祥。飲且食兮壽而康、無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車兮秣吾馬、從子於盤兮、終吾生以徜徉。 |
4 | 一節是形容得意人、一節是形容閒居人、一節是形容奔走伺候人。都結在人賢不肖何如也一句上。全舉李愿自己說話、自說只前數語寫盤谷、後一歌咏盤谷、別是一格。 |
《送董邵南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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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送董邵南序 |
3 | 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董生舉進士、連不得志於有司。懷抱利器、鬱鬱適茲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夫以子之不遇時、苟慕義彊仁者、皆愛惜焉。矧燕趙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嘗聞風俗與化移易、吾惡知其今不異於古所云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吾因之有所感矣。為我弔望諸君之墓、而觀於其市、復有昔時屠狗者乎。為我謝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
4 | 董生憤己不得志、將往河北、求用于諸藩鎮、故公作此送之。始言董生之往必有合、中言恐未必合、終諷諸鎮之歸順、及董生不必往。文僅百十餘字、而有無限開闔、無限變化、無限含蓄、短章聖手。 |
《送楊少尹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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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送楊少尹序 |
3 | 昔疏廣、受二子、以年老、一朝辭位而去。於時公卿設供張、祖道都門外、車數百兩。道路觀者、多歎息泣下、共言其賢。漢史既傳其事、而後世工畫者、又圖其迹。至今照人耳目、赫赫若前日事。國子司業楊君巨源、方以能詩訓後進、一旦以年滿七十、亦白丞相去歸其鄉。世常說古今人不相及、今楊與二疏、其意豈異也。予忝在公卿後、遇病不能出。不知楊侯去時、城門外送者幾人、車幾兩、馬幾匹、道邊觀者、亦有歎息知其為賢與否。而太史氏又能張大其事、為傳繼二疏蹤跡否、不落莫否。見今世無工畫者、而畫與不畫、固不論也。然吾聞楊侯之去、丞相有愛而惜之者、白以為其都少尹、不絕其祿。又為歌詩以勸之、京師之長於詩者、亦屬而和之。又不知當時二疏之去、有是事否。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中世士大夫、以官為家、罷則無所於歸。楊侯始冠、舉於其鄉、歌鹿鳴而來也。今之歸、指其樹曰、某樹吾先人之所種也。某水某丘、吾童子時所釣遊也。鄉人莫不加敬、誡子孫以楊侯不去其鄉為法。古之所謂鄉先生、沒而可祭於社者、其在斯人歟、其在斯人歟。 |
4 | 巨源之去、未必可方二疏。公欲張大之、將來形容、又不可確言。特前說二疏所有、或少尹所無。後說少尹所有、或二疏所無。則巨源之美不可掩、而已亦不至失言。末托慨世之詞、寫出楊侯歸鄉、可敬可愛、情景宛然。 |
《送石處士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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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送石處士序 |
3 | 河陽軍節度御史大夫烏公、為節度之三月、求士於從事之賢者。有薦石先生者。公曰、先生何如。曰、先生居嵩邙瀍穀之間。冬一裘、夏一葛。食朝夕、飯一盂、蔬一盤。人與之錢、則辭。請與出遊、未嘗以事免。勸之仕、不應。坐一室、左右圖書。與之語道理、辨古今事當否、論人高下、事後當成敗、若河決下流而東注、若駟馬駕輕車就熟路、而王良造父為之先後也、若燭照、數計而龜卜也。大夫曰、先生有以自老、無求於人、其肯為某來邪。從事曰、大夫文武忠孝、求士為國、不私於家。方今寇聚於恆、師環其疆。農不耕收、財粟殫亡。吾所處地、歸輸之塗。治法征謀、宜有所出。先生仁且勇、若以義請而彊委重焉、其何說之辭。於是譔書詞、具馬幣、卜日以受使者、求先生之廬而請焉。先生不告於妻子、不謀於朋友、冠帶出見客、拜受書禮於門內。宵則沐浴、戒行李、載書冊、問道所由。告行於常所來往、晨則畢至張上東門外、酒三行且起、有執爵而言者曰、大夫真能以義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決去就、為先生別。又酌而祝曰、凡去就出處何常、惟義之歸、遂以為先生壽。又酌而祝曰、使大夫恆無變其初、無務富其家而飢其師、無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無昧於諂言、惟先生是聽、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寵命。又祝曰、使先生無圖利於大夫、而私便其身圖。先生起拜祝辭曰、敢不敬蚤夜以求從祝規。於是東都之人士、咸知大夫與先生果能相與以有成也。遂各為歌詩六韻、遣愈為之序云。 |
4 | 純以議論行序事、序之變也。看前面大夫從事、四轉反覆。又看後面四轉祝詞、有無限曲折變態、愈轉愈佳。 |
《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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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 |
3 | 伯樂一過冀北之野、而馬羣遂空。夫冀北馬多天下、伯樂雖善知馬、安能空其羣邪。解之者曰、吾所謂空、非無馬也、無良馬也。伯樂知馬、遇其良、輒取之、羣無留良焉。苟無良、雖謂無馬、不為虛語矣。東都、固士大夫之冀北也。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溫生。大夫烏公、以鈇鉞鎮河陽之三月、以石生為才、以禮為羅、羅而致之幕下。未數月也、以溫生為才、於是以石生為媒、以禮為羅、又羅而致之幕下。東都雖信多才士、朝取一人焉、拔其尤。暮取一人焉、拔其尤。自居守河南尹、以及百司之執事、與吾輩二縣之大夫。政有所不通、事有所可疑、奚所諮而處焉。士大夫之去位而巷處者、誰與嬉遊。小子後生、於何考德而問業焉。縉紳之東西行過是都者、無所禮於其廬。若是而稱曰、大夫烏公、一鎮河陽、而東都處士之廬無人焉、豈不可也。夫南面而聽天下、其所託重而恃力者、惟相與將耳。相為天子得人於朝廷、將為天子得文武士於幕下、求內外無治、不可得也。愈縻於茲、不能自引去、資二生以待老。今皆為有力者奪之、其何能無介然於懷邪。生旣至、拜公於軍門、其為吾以前所稱、為天下賀、以後所稱、為吾致私怨於盡取也。留守相公、首為四韻詩歌其事、愈因推其意而序之。 |
4 | 全篇無一語實說溫生之賢、而溫生已處處躍露。若是而稱曰數語、是結前半篇。其為吾以前所稱、是結後半篇。然致私怨于盡取句、直挽到篇首空字、收盡通章。 |
《祭十二郎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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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祭十二郎文 |
3 | 年月日、季父愈、聞汝喪之七日、乃能銜哀致誠、使建中遠具時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靈。嗚呼、吾少孤。及長、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歿南方、吾與汝俱幼。從嫂歸葬河陽。旣又與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嘗一日相離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後者、在孫惟汝、在子惟吾。兩世一身、形單影隻。嫂嘗撫汝指吾而言曰、韓氏兩世、惟此而已。汝時尤小、當不復記憶。吾時雖能記憶、亦未知其言之悲也。吾年十九、始來京城。其後四年、而歸視汝。又四年、吾往河陽省墳墓、遇汝從嫂喪來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於汴州、汝來省吾。止一歲、請歸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來。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罷去、汝又不果來。吾念汝從於東、東亦客也、不可以久。圖久遠者、莫如西歸。將成家而致汝。嗚呼、孰謂汝遽去吾而歿乎。吾與汝俱少年、以為雖暫相別、終當久相與處。故捨汝而旅食京師、以求斗斛之祿。誠知其如此、雖萬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去年、孟東野往、吾書與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髮蒼蒼、而齒牙動搖。念諸父與諸兄、皆康彊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來、恐旦暮死、而汝抱無涯之戚也。孰謂少者歿而長者存、彊者夭而病者全乎。嗚呼、其信然邪、其夢邪、其傳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純明而不克蒙其澤乎。少者彊者而夭歿、長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為信也。夢也、傳之非其真也、東野之書、耿蘭之報、何為而在吾側也。嗚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純明宜業其家者、不克蒙其澤矣。所謂天者誠難測、而神者誠難明矣。所謂理者不可推、而壽者不可知矣。雖然、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幾何離。其無知、悲不幾時、而不悲者無窮期矣。汝之子始十歲。吾之子始五歲、少而彊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嗚呼哀哉、嗚呼哀哉。汝去年書云、比得軟腳病、往往而劇。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為憂也。嗚呼、其竟以此而殞其生乎、抑別有疾而致斯乎。汝之書、六月十七日也。東野云、汝歿以六月二日、耿蘭之報無月日、蓋東野之使者、不知問家人以月日。如耿蘭之報、不知當言月日。東野與吾書、乃問使者、使者妄稱以應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今吾使建中祭汝、弔汝之孤、與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終喪、則待終喪而取以來。如不能守以終喪、則遂取以來。其餘奴婢、並令守汝喪。吾力能改葬、終葬汝於先人之兆、然後惟其所願。嗚呼、汝病吾不知時、汝歿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以共居、歿不能撫汝以盡哀、斂不憑其棺、窆不臨其穴。吾行負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與汝相養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為之、其又何尤。彼蒼者天、曷其有極。自今以往、吾其無意於人世矣。當求數頃之田於伊潁之上、以待餘年。教吾子與汝子、幸其成、長吾女與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嗚呼、言有窮而情不可終、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嗚呼哀哉。尚饗。 |
4 | 情之至者、自然流為至文。讀此等文、須想其一面哭一面寫、字字是血、字字是淚。未嘗有意為文、而文無不工、祭文中千年絕調。 |
《祭鱷魚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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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祭鱷魚文 |
3 | 維年月日、潮州刺史韓愈、使軍事衙推秦濟、以羊一、豬一、投惡谿之潭水、以與鱷魚食、而告之曰、昔先王旣有天下、列山澤、罔繩擉刃、以除蟲蛇惡物為民害者、驅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後王德薄、不能遠有、則江漢之間、尚皆棄之、以與蠻夷楚越、況潮、嶺海之閒、去京師萬里哉。鱷魚之涵淹卵育於此、亦固其所。今天子嗣唐位、神聖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內、皆撫而有之。況禹跡所揜、揚州之近地、刺史縣令之所治、出貢賦以供天地宗廟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鱷魚其不可與刺史雜處此土也。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鱷魚睅然不安谿潭、據處食民畜熊豕鹿麞、以肥其身、以種其子孫、與刺史亢拒、爭為長雄。刺史雖駑弱、亦安肯為鱷魚低首下心、伈伈睍睍、為民吏羞、以偷活於此邪。且承天子命以來為吏、固其勢不得不與鱷魚辨。鱷魚有知、其聽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鯨鵬之大、蝦蟹之細、無不容歸。以生以食、鱷魚朝發而夕至也。今與鱷魚約、盡三日、其率醜類南徙於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終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聽從其言也。不然、則是鱷魚冥頑不靈、刺史雖有言、不聞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聽其言、不徙以避之、與冥頑不靈而為民物害者、皆可殺。刺史則選材技吏民、操強弓毒矢、以與鱷魚從事、必盡殺乃止。其無悔。 |
4 | 全篇只是不許鱷魚雜處此土、處處提出天子二字、刺史二字壓服他。如問罪之師、正正堂堂之陣、能令反側子心寒膽慄。 |
《柳子厚墓誌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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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柳子厚墓誌銘 |
3 | 子厚諱宗元。七世祖慶、為拓跋魏侍中、封濟陰公。曾伯祖奭、為唐宰相、與褚遂良、韓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諱鎮、以事母棄太常博士、求為縣令江南、其後以不能媚權貴、失御史、權貴人死、乃復拜侍御史。號為剛直、所與遊、皆當世名人。子厚少精敏、無不通達、逮其父時、雖少年、已自成人。能取進士第、嶄然見頭角、眾謂柳氏有子矣。其後以博學宏詞、授集賢殿正字。儁傑廉悍、議論證據今古、出入經史百子、踔厲風發、率常屈其座人、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諸公要人、爭欲令出我門下、交口薦譽之。貞元十九年、由藍田尉、拜監察御史。順宗卽位、拜禮部員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為刺史。未至、又例貶州司馬。居閒益自刻苦、務記覽為詞章、汎濫停蓄、為深博無涯涘、而自肆於山水閒。元和中、嘗例召至京師、又偕出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旣至、歎曰、是豈不足為政邪。因其土俗、為設教禁、州人順賴。其俗以男女質錢、約不時贖、子本相侔、則沒為奴婢。子厚與設方計、悉令贖歸。其尤貧力不能者、令書其傭、足相當、則使歸其質。觀察使下其法於他州、比一歲、免而歸者且千人。衡湘以南、為進士者、皆以子厚為師。其經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其召至京師而復為刺史也、中山劉夢得禹錫、亦在遣中、當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夢得親在堂、吾不忍夢得之窮、無辭以白其大人、且萬無母子俱往理、請於朝、將拜疏、願以柳易播、雖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夢得事白上者、夢得於是改刺連州。嗚呼、士窮乃見節義。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悅、酒食游戲相徵逐、詡詡強笑語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負、真若可信。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髮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為、而其人自視以為得計、聞子厚之風、亦可以少媿矣。子厚前時少年、勇於為人、不自貴重顧藉、謂功業可立就、故坐廢退。旣退、又無相知有氣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於窮裔。材不為世用、道不行於時也。使子厚在臺省時、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馬刺史時、亦自不斥。斥時有人力能舉之、且必復用不窮。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於人、其文學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於後如今無疑也。雖使子厚得所願、為將相於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歸葬萬年先人墓側。子厚有子男二人。長曰周六、始四歲。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歸葬也、費皆出觀察使河東裴君行立。行立有節概、重然諾、與子厚結交、子厚亦為之盡、竟賴其力。葬子厚於萬年之墓者、舅弟盧遵。遵、涿人、性謹慎、學問不厭、自子厚之斥、遵從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旣往葬子厚、又將經紀其家、庶幾有始終者。銘曰、是惟子厚之室、旣固旣安、以利其嗣人。 |
4 | 子厚不克持身處、公亦不能為之諱、故措詞隱躍、使人自領。只就文章一節、斷其必傳、下筆自有輕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