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第二十六回 江上良宵名姬同枕 关中羽檄远道征师 |
2 | 却说克勋这晚见凝神席间颇属意晕儿,特地将自己的卧室让了出来,且婉嘱晕儿道:「我是个武人,值此宣力报国之日,正不知一副骨头断送在那一场剧战。你是个最明白的,我不是无情弃置,实在为你相人,已非一载。古先生是德闻巍峨的人物,与我莫逆已久,天幸今日,令他殷勤垂盼,既是你一生最好的机会,又酬我怜惜美人的夙愿,好去温存,免我内顾罢。」 |
3 | 晕儿原不肯承允,禁不起克勋婉转劝导,又亲自携著他至凝神床前,只得含泪无语,由著他反键著舱门出去了。 |
4 | 一到明晨,克勋原早就起来,一人立在船头上,领略著水景,吩咐船人不许惊动古先生高卧,心里却非常舒畅,替晕儿快活。到了辰正时候,听得凝神舱里有了声息,自己来去了键,推进门来,见晕儿正伏侍凝神起来,便兜头一揖道:「恭喜了。」以为这一揖下去,晕儿定含著十分娇羞,凝神也当欢然致谢。那知晕儿竟坦然仍替凝神理著巾栉,凝神更含笑道:「昨晚竟有七八分醉了,你起来得早啊。」说著,从晕儿手中接过巾来,整了一整,跟著克勋出来。克勋心里暗暗纳罕著,却又不便动问,一时三个歌人,都一拥进舱去,齐声向晕儿道喜,要讨喜帕儿。晕儿正色道:「古先生是圣贤一般的人,哪里便似轻薄少年。我这一夜偎依,觉得心灵莹澈像重生一世哩。」说完,把昨夜的事,朗朗说起,把三个歌人听得像迅雷疾风,在自己顶上盘旋的一般,哪里还能说半句话,怔怔的向晕儿面上望了一望,正想搜索一句话来,替晕儿道贺,却好克勋走了进来道:「你们讲些甚么?」晕儿低头不语。 |
5 | 克勋想:这是明明感恩含羞的意思,一时不便说出来,便挥去别的歌姬,自己坐在床沿,笑向晕儿道:「我非来探卿秘亵,古先生是天南地北的人,他即刻说便要回陇上去,所以特来同你商量。」晕儿霍然立起身来道:「主人以古先生为何如人乎?」因婉转周详的把昨晚的事说将出来。原来那晚晕儿倒在一头睡了,却总是睡不稳。凝神被她转侧惊醒,便携著她手道:「晕娘怎夜深未睡?」晕儿不觉微叹一声道:「枨触半生,百忧杂起,要睡也睡不稳呢。」 |
6 | 凝神将她的手搁在自己脸上,觉脉息颤动,迥异常人,知道她忧喜交错,心神未宁,便将她五个纤指一一扳著道:「几岁了?」晕儿道:「十九岁了。」凝神道:「这是毕生清浊的关头,你也觉得今天有一种说不出的心事罢。」晕儿在枕上点了点头。凝神将晕儿身子挪了一挪道:「我也一时睡不著,说一件古事你听,大家消遣著罢。古时有个最知书识字的女郎,嫁了个状元及第的少年。大家都说她是福慧无双。那知这位少年因游宦在外,染时疫死了。女郎闻信,号痛哭的赶去。已小殓了,因平日十二分恩爱,定要开棺一见。众人拗不过他,将棺盖开了。只见那丰姿翩翩的少年,这时头已涨得笆斗一般,两个眼珠化成了两泓绿水,汩汩然从血肉模糊的眼皮中满将出来。」说时,觉得晕儿脉息的跳动,和缓了许多,便欢然接著说道:「一副雄姿英发的面目,已模糊难认,一窠窠尸虫,在鼻孔中口中蠕嚅乱动,一般腐臭直冲入鼻中来。那女郎不觉掩著鼻,不敢去看他头面了。那知自胸以下,越发可怕,生前的锦心绮肠,原曾倚马千言,斗诗七步,享受文场盛名,到此时紫的黑的黄的绿的红的,都变了奇臭无比的脓浆。」 |
7 | 说到这儿,晕儿忙把衾遮住了两目,哀著凝神道:「怕呢,不要说这个罢。」凝神觉她此时宝靥褪红,灵犀乍定,笑道:「这有甚么怕呢?不要说我,便是你是个花羞月闭的佳人,到将来怕不也是这样么?」晕儿著急道:「先生怎越说越可怕了!奴不爱听这个呢。」说著,把粉脸直偎到凝神脸前。凝神抚摩著她的两颊,仍是温温和和的,因非常快意道:「我再讲一个给你听罢。又有一个女郎,生得曹大姑般的才,杨玉环般的貌,父母爱她如珍宝一般,总想替她配一个如意郎君。女郎道:『世上纷纷,多是俗物,要求如意郎君,会须求诸天上。只天上人是不能得诸人间的。现在不必爹妈费心,我早已自己选定了一个在这儿。』说著,欢欢喜喜的从袋里摸出样东西来。」晕儿止不住笑著道:「这位女郎怎不怕靦腆,说出这种来?可知是多才多姿的……」说到这儿,却咽住不说了。凝神道:「你道她从袋里摸出来的,是影里情郎么?不是的,是一首诗呢。那诗做得真好,我念给你听:『非关春困涩双蛾,早识温馨等逝波。乞与神灵谐后约,别裁鸳谱嫁山河。』她父母见了这首诗,都说这妮子痴了,将山河当了夫婿,不是天下的奇文。她却朗朗答道:『儿女柔情,英雄不顾。天生女儿,自幸秉赋特厚,倘随俗从众,博二三十年有限的风华,非特负天负我,且负了爹妈。女儿正笑著那些浊世男女,低头敛气,絷伏在悲欢忧喜中,痴到十二分呢。爹妈怎翻说起女儿来?」 |
8 | 凝神讲到这儿,晕儿心清气和,醇醇然如饮甘露般的听著。凝神接著道:「这女郎的见解,在别人看来,自然觉得奇怪,其实是人情中一种最高尚的志趣。男子既当爱国,女子难道便别有肺肠,可把这国家当作别人的么?」晕儿痴痴的笑向凝神道:「既这样说,我也许嫁给山河么?山河也要我做他的……」说到这儿,红著脸笑。凝神正色道:「何尝不可,只看你的心志坚不坚罢了。」两个说著话,不知不觉的天渐亮了。凝神笑道:「不想竟同你无意中作了一夕长谈,安息一回罢,怕你家主人差不多要起来哩。」说著,酣然并枕睡了。到克勋进来说起凝神预备上陇,问晕儿打甚么主意的话。晕儿才详详细细说了出来,听得克勋自己凿著暴栗道:「惭愧惭愧。」 |
9 | 说著走出舱去,执著凝神的手道:「你恐我瞎了眼睛罢。」凝神夷然道:「晕儿给你说了甚么来哩?我们讲别的罢。有酒我们便对饮一回,过了今天,山河暌隔,便怕要促膝对饮,也不容易哩。」克勋一面吩咐送酒上来,一面道:「你何苦急于西行,便不能助我经营长江,也应暂留几天,待我布置有了眉目,你再兼程前进罢。」古凝神叹道:「我何尝不想留在这儿,听你的铙吹凯唱。只陇上一局,待我甚急,苟逗留在此,误了师期,非特西北一方的关系,连数年来纠集的四方豪俊,都将因我而废了。」 |
10 | 克勋见他行志已决,也不便再留。此时侍者已送上酒来,两人坐下,凝神见晕儿不在面前,向克勋道:「唤晕儿出来,也与她个座儿罢。」晕儿原在门后,掩著身子窃听,听凝神要他同桌而坐,便不等唤来,先就走了出来,盈盈低谢道:「婢子那里来座位,还是替主人同古先生斟著酒罢。」说著,捧壶而进。凝神拈须笑道:「又难为你了。」克勋笑道:「你怎么来的怎快?好像晓得古先生有这句话似的。你在这边候著呢。」晕儿只盈盈笑著,也不言语。倒是凝神开口道:「你这话,便不能明白道理。晕儿是伺候你的,自然是君命召,不俟驾。若是我呢,不要说奴仆左右,便是四方豪杰,惠而顾我,便也要一呼即集,不爽晷刻呢。」 |
11 | 这天畅饮了一日,傍晚,凝神便携著紫瑛上岸。克勋是个英雄,除几句各自勉励前途的话,洒然如故。只晕儿却盈盈欲泪,大有惜别伤离之态。凝神谆谆向克勋道:「晕儿明慧能悟,顺其志趣,当有所成,愿勿以常婢待之。」说著,走了。 |
12 | 到明天破晓便行。主仆两人,逾淮而北,历颖寿,西过河洛,车轮马迹,向潼关进发。过了潼关,离长安不远了。那天到了淮阴庙,天便黑了,早有个小二迎上前来,将牲口一笼,笑道:「客官安歇罢,我们长安店,是一百二十五年的老招牌儿,有淮扬、北京的名厨,预备著客官的酒菜,并做得好馍馍儿。应茶水,上牲口,没一件不周到。客官不信,请一试便知道哩。」说完,笑嘻嘻的带著车便走。凝神原是无可无不可的,吩咐赶车的道:「就在长安店歇下罢。」小二便欢欢喜喜引著车,到大街西头,见一个很大的门口,小二道:「是哩。」赶车的将驴儿兜了转来,向门内进去。早有那掌柜的迎了上来,拱手向著凝神道:「客官久不光降到小店了。」说时便笼著驴儿,向内高声道:「下行李啊。」紫瑛听掌柜的这样说,暗暗笑著,想:谁来过你这店里,也配说久不光降?这时店伙已一拥上来,将主仆两人抢一般的扶下了车,说道:「上屋东耳房空著,客官贵姓呀?」凝神说是姓古。掌柜的啧啧赞道:「果然古道可风。这位小哥呢?」紫瑛说也是姓古。掌柜的啧啧赞道:「果然古之遗爱。」紫瑛听了他这几句话,再也止不住笑了。说著,已到了东耳房,见屋子里搁了两张板铺,一溜四扇长窗,都糊著白纸。一张杉木桌子,几个凳儿却也还清洁。凝神点头道:「横竖明天要走的,就在这儿宿一宵罢。」掌柜的指挥店伙将行李搬了进来,又拉了个小厮进来道:「他中三元,是小店里预备著伏侍客官的,早晚要茶要水,只须吩咐他便得了。」说著,又东搭西搭了一阵,还出去坐他的账柜去了。 |
13 | 这儿三元送了面汤进来,凝神洗了脸。紫瑛晓得他鞍马劳顿了,先将铺程打了开来。凝神略躺了一躺,便起来在院子中踱著。看来往寓客,十停房子中,倒有六七停是有客住著的。看了一回,回到屋子里。差不多上灯了,那三元送了一盏明角的烛台来,问:「晚餐预备些甚么?」凝神随便说了几样,大约不过牛肉鸡蛋之类,又唤了两壶酒,没别个人在侧,便教紫瑛也坐了。 |
14 | 一时店中酒味肉香,人声四动,接著还有一二处男女谐笑之声。凝神同紫瑛说了回路上的话,忽见门儿半启,从门外探进半个脸来,笑道:「客官消遣么?」凝神见她是个三十左右的妇女,却也留下几分风韵,知道是行娼了,便将头摇了一摇。那知她身子虽不进来,早已在门外唱著哀凉之调,秦自夏声消歇,伊凉之调,广被乐工,故其声最哀。况出诸三十馀岁老妓之口,红颜老去之感,天涯沦落之悲,杂起并作,自然越发令人闻之欲沮。 |
15 | 紫瑛是个美少年,听了门外哀歌,已低头黯然,大有青衫湿遍之感。凝神却仍怡然自得道:「哀乐由心,我心既无事可乐,奚待闻歌始哀?我心苟无事可哀,即闻哀声,何减我乐!这是圣贤学问,你自然悟会不到这些。壶里酒空了,你叫三元烫一壶来。再抓些碎银子,给那些门外歌人,叫她到别处去唱罢。」紫瑛才定一定神,出去了。那行妓得了钱,自向别处去。紫瑛捧了壶,再也寻不出个三元来。直到了厨下,才见他正在那儿偷著卸下来的酒菜吃喝呢。一见紫瑛,忙立起身来,接过壶去道:「小爷竟自己出来哩。这儿很肮脏,别将粉一般的脸儿熏油腻了。」紫瑛知他已醉,也不去同他计较,叫他快烫了送来,自己却先还屋子。 |
16 | 那知才进院子,西耳房里一片声喧,接著一个獐头鼠目的,抱著头向外一钻,接著一个女子追将出来,一手抓住那人,像小鸡般向门外一掷,把他掷个发昏章第十一。登时院子里站了许多人,来问这女子。紫瑛不知不觉也挤进去看著热闹,把烫酒的事忘了。见那女子露著雪一般胸膊,将那人掷了出来,回进房里去了。众人还没散,从门外走进个短小精悍的汉子来,问众人做甚么。众人分开条路,让他时去,说来迟了。那汉子也不说话,走进房去。不多一刻,携著那女子出来。这时那女子已将亵服穿好,将一手支著门限,含笑向那汉子道:「你去抓这不要脸的来,教他自己说罢。」说著,飞红了脸进房去了。 |
17 | 原来那女子正是鸠儿,她随著丈夫吹儿从红石山间关西来。这天恰好也到淮阴庙,在长安店歇了下来。吹儿在车中颠簸得不耐烦了,自到市上散步去。鸠儿觉得身上怪烦腻的,便唤个店伙叫五魁的,打一盆水进来。她虽受了杨春华教育,究竟是有些野气的,见五魁生得獐头鼠目,便笑了一笑,教他出去,坦然宽了上衣,在盆边洗漱著。五魁却误会了这一笑,断定是鸠儿故意挑惹他的了,不觉装著一脸半哭半笑的神气,喘嘘嘘的走上前去道:「夫人要擦背么?」鸠儿心里已有些不舒服,骂道:「不识好歹的,谁要你献这殷勤!」那五魁合该吃打,涎著脸还是个不走,道:「这也怕些甚么羞?」鸠儿这才知他的放肆,举起手来「拍」的一声,将五魁打得捧著脸便走,鸠儿便追了出来,将他抓住一掷。却好吹儿从市上回来,问明白了。那时五魁正爬著要起来,却又被吹儿一提,提到人丛中,将脚踹定了他的腰道:「你老实说给众人听,是谁的不是?我不打你,自有众人来唾你。」五魁被吹儿这一踹,把平日滑在腰儿里的良心挤还胸窝,一时自己晓得不是,哼哼啧啧的把以前的事说了出来,道:「踹也踹了,抓也抓了,小人却没动夫人一动呢,可饶了小人罢。」众人听了,不觉轰然大笑。 |
18 | 凝神原等著紫瑛烫酒回,却再也不见紫瑛回来,他住的院子原同鸠儿住的隔著一进,也听得人声嘈杂,以为客店里人来人往著,原是应该这样的,所以不甚留心。后来听得这众人轰然笑声,横竖酒还没烫来,便慢慢的踱将出来,见有许多人围了个圈儿,知道生了事哩,便也挨将进去。这时斗大一个月亮,从东方推了上来,把满院的灯压得阴沉沉的,他自己晶融透澈,放出雪一般的精光来,照著众人。吹儿虽则短小,在凝神眼光中看来,却自不凡。那时五魁已从吹儿脚下溜了出去,众人也陆续散去。吹儿仰著脸,把两眼射著月亮,叉手嘘气,不觉把满腹豪情,吐露了出来。凝神止不住向前一揖道:「尊姓呀?哪里来啊?」吹儿突然被这一问,将凝神打量了一回道:「先请教罢。」凝神有心要结纳他,坦然道:「某是玉峰古凝神。」吹儿听是凝神,不觉推金山倒玉柱的拜了下来。 |
19 | 真是:借他明月三分夜,映澈英雄本色来。 |
20 | 第二十七回 闻恶耗两日夜行九百里 挫敌锋一女子杀六十人 |
21 | 却说吹儿听得凝神说出姓名,便推金山倒玉柱拜了下来道:「不想在这儿遇见你老人家。」凝神不觉一呆,扶著他起来道:「你是谁?怎晓得我的名姓起来?」吹儿向四面望了便道:「古先生屋子在那里,小人到屋子里去细细的告禀罢。」凝神坦然道:「也好。」说著,一眼看见紫瑛远立在旁边捧著壶呆呆看著。见主人携著这人还自己屋子去,才先一步进了屋,将自己那副杯筷取开了,另安了副杯筷。吹儿随著凝神已走了进来。凝神教吹儿坐了。吹儿初不肯坐,凝神道:「我这儿只有宾主,没有贵贱的,你快坐了好说话。」吹儿才坐了下来。凝神一句句的问,吹儿一句句的答,不多一刻,把杨春华塞外事业都说明白了,不觉击节赞叹道:「不图他竟著我先鞭,只现在却不宜轻动,还须得江南消息,然后再定师期。你是奉春华命令来订师期的么?我原要还陇上去,你且随我同至陇上。大约到陇以后,不出一月,当有江南消息到来。那时你便赶紧还去,教他们预备响应罢。」 |
22 | 吹儿红涨著脸道:「古先生预备几时走?小人……」却说到这儿,便咽住不说了。凝神觉得有些古怪,问:「做甚么?」却早给紫瑛看出来了,笑道:「主人不知道,他还有位夫人同来的呢。」凝神正色道:「便是情深伉俪,也不宜万里相从。况山河多故,身膺重命,迟速之间,动关全局。足下携弱小同行,未免失于检点了。」吹儿听了,觉得凝神眼光如炬,辞色俱严,满身一阵发热,禁不住涔涔下汗起来,却也朗然道:「我那鸠儿,却还不是娇生惯养,一步不能走的女子。自辽东到此,间关数千里,遇剧盗以十计,还亏他助我一臂,转战前来呢。」 |
23 | 凝神欢然起立道:「如此竟是老夫的不是了,请你却引她来这儿罢。」吹儿应允出去。不多一刻,领进个少妇来。凝神在灯下看著鸠儿,见面上扑推著一片天真,眉间隐现著十分英气,高髻长裙,神态不俗,只腹际彭亨,似已怀孕九、十月了。紫瑛在旁边笑道:「这位哥多半因嫂子不日临盆,所以不欲即行呢。」这一句话把吹儿夫妇说得一齐含羞不语。凝神倒非常欢喜笑道:「劳动了,明天再说罢。」吹儿夫妇便辞著出去。 |
24 | 凝神酒饭已毕,也收拾睡下。到明天,凝神想:吹儿必定破早来说话的。那知日已傍午,还没有到来,命紫瑛去探著。不多一刻,紫瑛掩著嘴笑将进来。凝神问:「做甚?」紫瑛笑道:「鸠儿已生了儿子。吹儿见没襁褓,正在那里卸著弓衣,裹负孩子呢。」凝神听了非常欢喜,忙开了张清血降污滋补益母的药方,吩咐紫瑛去市上配了还来,送将过去。那知药方才好,门帷启处,笑声盈然,早见吹儿绷著孩子,鸠儿衣喧的走了进来,欢然道:「托古君灵佑,安然临蓐,明天便当随先生西行呢。」 |
25 | 凝神骇然,想:才临蓐的产妇,那里便能起来?并且见鸠儿步儿姗姗,脸儿滟滟,绝不似初胎孕妇模样,不觉立起身来,走到吹儿面前,抚摩著孩子的顶发笑贺道:「虎父无犬子,我替你们贤伉俪擅命个名儿,唤做『虎儿」罢。」说著,将手逗著虎儿的小颊。虎儿竟开眉一笑。大凡孩子初生,感觉是很简单的,他的眼光,因从没见过眼前人物,看来都没甚么分别,闪闪烁烁像一样的一般,便是那些喜怒哀乐,也是含葩未发,觉得空洞洞的,全无辨别。一月一月的长大起来,眼光所到,渐渐觉得有些不同。亲者最先,故首识父母,其次便是知觉。有了知觉,然后能在声音笑貌上分别好恶忧乐。这是完全后天上导育出来的。所以孩子最聪明的,也须两三月后,然后能因好而喜。虎儿下地不过半日,却居然向凝神摩顶称贺时,透露出笑容来,凝神不觉啧啧向吹儿道:「此儿眉目端正,神情发越,是得天独厚者,将来怕还要跨灶呢。」 |
26 | 正说著,忽听得门外一阵人喊马嘶,接著喘嘘的闯进个人来道:「在这里了。」凝神一见那人,忙问:「何事?」那人从胸前摸出封汗已浸透的皮纸书来,送给凝神。凝神拆开看著,见写著道:兀酋自宁夏入,得间谍导,尽逐十三堡壮士,不日来围靖西。幸守御固,乞速还指挥。靖西破,西事去矣。鹏白。看还没完,忽听得那人大叫一声,汗如雨下,身子望后便倒。众人吓了一跳。凝神忙唤紫瑛扶往自己床上去。紫瑛将他这魁梧伟岸的身躯只轻轻一挟,便挟在胁下,向床上放他躺倒。凝神自己绞了把凉水手巾,解开他胸膊,将手巾贴在胸前,又命紫瑛将他脑门慢慢摩动著,回头向吹儿夫妇道:「你们且去休息,我怕今天便行。待鸠儿三日以后,再赶上来罢。」鸠儿毅然道:「奴现已身轻如燕,便不有意外事,也预备明晨随著吹郎西去。古先生,你年高德尊,还宜依著站西归。凭奴与吹郎四条臂膊,也不怕他不落花流水哩。」 |
27 | 正说著,那人已醒了过来,睁开眼来,向著凝神道:「靖西危在旦夕,请先生即日一走罢。」凝神道:「今日便行。」说时,见吹儿夫妇匆匆出去,以为是还自己屋子去了。 |
28 | 那知他们一回房,便把兵器收拾了,搬下行李,自己向厩下解下牲口,排闼而去,扳上鞍,说声「走」,便如飞而西。吹儿在后面马上,觉得鸠儿那匹马,如跳丸激矢一般,铁蹄翻飞,轻尘罩地,但见蓬如云起的马尾,趁著顺风,倏忽隐现,渐渐的被尘土罩住看不出了,想自己的马太劣了,张眼望两旁时,见那夹道榆柳,连排倒去,自觉得风飕飕也从耳后过去,那马蹄也一样的云生雾托,却只赶不上鸠儿,便一连加上几鞭,打得那马长嘶乱躐,却隐隐听得鸠儿在马上唤道:「吹郎,你把马的肚带紧一紧,发脚便快。奴在前面那林子里等你呢。」吹儿道:「到林子里再说罢。」说完,泼风也似赶上,在林子里歇下。鸠儿已将马系在树前,在浅草上坐地。吹儿滚案下马,看日才正午,已离店一百馀里。鸠儿摸出块手巾来,替吹儿拂著脸上尘土,媚声道:「苦了郎君哩。奴这马是发性不得的,好容易扣住了。」说著,走到吹儿骑的那匹枣骝旁边骂道:「畜生!才放宽了你些儿,便撒娇起来哩。」说著,将肚带一紧,那枣骝便昂首长鸣起来,登时奋鬣蹄,像要腾天而上的一般。鸠儿便摸出一包乾粮来,绾个结,系在吹儿腰际道:「我们今天赶到州投宿罢。」说完,嫣然一笑,扳上鞍去。吹儿笑道:「这老半天的马上生涯,如何过得?我们并著马走罢。」鸠儿「啐」了一声,泼突突地走了。那枣骝登时将长鬣一扬,等不及吹儿跨稳,早已泼开四蹄,长嘶了一声,豁辣辣赶来。两马马头衔著马尾,原只相去咫尺,两人倘不在马上时,隔这一马的地位,还是促膝相向,微语可闻。只他两人,却两耳被劈面风卷著,呼呼地响个不住。再加著八个马蹄,在石板上撩乱踹著,再也不能通一语半语,所以各默然不语,加鞭追逐著。也不知过了几许路程,但觉得腹中饿了,向腰间摸出些乾粮来咽著,一瞬间,便见一带蜿蜓屈曲的城墙,已飞一般奔赴到马前来。鸠儿将马慢慢放缓,回过头来道:「日还没下山冈,我们抢过州,再走些路,不怕没有宿头。」吹儿道:「也好。」说完,鸠儿的马已渐渐快了,眼看著八个马蹄一双人影,似要追著山头落日到天边一般。鸠儿跑得高兴,竟曼声高唱著胡歌,一声声送到吹儿耳边,吹儿笑道:「对著这一角斜阳,歌声婉转,却似江南春暮,陇上辍耕光景。娘子你好撩人乡思也!」说时,那州城墙已渐渐向马后树林中没去。却听得鸠儿那匹马忽长鸣起来,接著忽听得鸠儿一声叱吒,那马的前蹄直挫下去。吹儿这一吓真不小,连忙将缰扣住,跳下马来。那时鸠儿冷不防被马向前一掀,身子便往前磕,忙将双脚脱去踏,跳了下来。吹儿赶上道:「没伤么?」鸠儿摇了摇头。吹儿恨得牙痒痒的,举起拳头向那马背上捶骂道:「你这畜生跌坏了人,老子才同你算账!」那马吃著捶,悲鸣一声,大有含冤莫白之意。鸠儿将吹儿的手拉住道:「郎怎冤屈起他来,你摸著他身上,这汗已连毛带片的,又被如雨一般的鞭子下去,那里捱得住呢?」说完向马背上抚摩著叹道:「他原不过每日二百里的脚程,现在日还没落,已走了二百六七十里,要不是为著国事,那里忍令他这样呢。现在州已在马后,宿头是走过了,横竖我们不是定要投宿的,且在这儿解著鞍,放一回料,趁月色再走罢。」说完,两人将鞍解了,由著马自去啃草,自己却拣一片草地,并肩坐下,指著对面一山道:「翻过这山去,便是甘肃正宁地界。鸠娘,我与你等一回,应在这乱峰中踏月而西也。」鸠儿一声也不言语,似想著甚么事的样子,忽然立起身来道:「颠簸了半日,又觉得饿了,吹郎,我们烧著树枝儿,烤馒头牛肉吃罢。」吹儿见她说得高高兴兴的,便也欣然帮著她收拾著树枝儿。鸠儿解下刀来向树林下踅去,见一根极粗的竹头,便把他截了下来,当了两个杯儿。正欢喜著,忽听得背后弓弦一响,接著听吹儿笑道:「送来了新鲜味儿哩。」鸠儿回头看时,见一只孤雁,饮弹而坠,便奔回来,一把擒住,那雁还两翅乱拍,被鸠儿当颈一刀,才不动了,笑道:「我们便烤著这个当晚餐罢。」吹儿点点头,将树枝聚在一起,掘了个小坑,将树枝架起了,引著火种,慢慢的把雁去了毛,烤将起来。这时太阳已渐渐没入地下,晚风起处,吹得林鸣树应。那树枝著了火,必必拍拍的熊熊现出光来,透露林薄。 |
29 | 两人正席地坐著,忽听得林子背后一阵笑声,发现足声杂突,跳出许多人来。当先那人挺著一口单刀,向著鸠儿狞笑道:「多谢美人,这林下野烧,算得是一副极在行的请柬哩。」吹儿霍然立起身来,叱道:「小子不得无礼,好好走你的路去!」那人噗哧一笑道:「我自同美人说话,关你这汉子只甚?」吹儿怒不可遏,拔刀要斗。鸠儿一把拉住,笑著央著道:「郎君打过个呆雁哩,这野狗让给了奴罢。」吹儿微笑点首。鸠儿就吹儿手中接过了刀,含笑迎将上去。那人见来意不善,胡哨了一声,四处树林中,窜出五六十个人来,各仗著兵器,将鸠儿围住。鸠儿呼著:「郎君守好马匹,这几十个狗男女,交给奴便了。」说完便刀光一卷,从人丛中卷将起来。一时四野寂然,但听得叮叮当当的乱响。不多一刻,但见刀光闪烁,一缕缕血痕,四壁乱冒,六十馀人越斗越少,越斗越狠,拚命的与鸠儿相扑。鸠儿忽然一变身手,那身子如腾空一般,刀光只在那些人头顶上盘舞,把那些人杀得东躲西避,便想躲避也来不及,骨碌碌的人头,挨一挨二的从颈根上滚了下来。吹儿见了,不住笑著喝彩,只杀剩第一个出来的那人,见同伴都死了,料想没命,恶狠狠的咬牙切齿,举著枝月牙铲,没头没腰的抢进来。鸠儿连杀了六十馀人,臂腕觉有些酸了,见那人再也不退,只得鼓起全神,觊著那人两腕破空劈去,也著了几处,只他拚著命还是个不退。吹儿见鸠儿战不退那人,在黑暗中觊个准,发了一弹。又给铲背一挡,弹子便爆了出来。那人狞笑道:「不要脸的,用暗器算人!」鸠儿听他骂自己丈夫,几乎把银牙都咬碎了,一声叱吒,那人腰眼上早中了一刀,血便直冒出来。那人「阿呀」一声,登时眼如铜铃,越添上满脸杀气,像疯狗一般的,还恶绕著鸠儿。鸠儿不觉骇然,不一回血放乾了,面色雪白,才将铲向地上一掷,大呼道:「不料今日死于女子之手!」说没有完,倒了死了。鸠儿心中一喜,那两臂再也擎不起刀,颓然也坐在地上,满身浸透了香汗。吹儿忙赶将上去,扶住了她道:「怎样了?」鸠儿软的倚在吹儿怀中再也说不出话来。停了好一回,才微睁倦眼,将身子向吹儿胸前贴了一贴,低声道:「有水么?」吹儿说:「有。」将鸠儿扶了起来,倚在鞍上,自己取才截下来的竹筒,向林前小溪里掏了一筒,搁在鸠儿嘴边,一口口送她喝下。鸠儿停了回,立起身来笑道:「几乎渴死哩。」说完,将林前一大堆的尸首,横在血泊里边,不觉精神一振。这时月儿已上雪白的月光,照著新红的鲜血,越样娇娇欲滴。那未烤熟的雁儿,横卧在血泊里,连那几根燃著的树枝,也被鲜血浸透。烟消火灭了,只留个怪卧谑髁种校见了月色血痕,格格乱叫。鸠儿道:「强盗杀完了,我们将就用些乾粮上路去罢。」吹儿沉吟著。鸠儿知道他意思,怕自己战乏了,便飞一般将自己的马牵过,配上鞍。吹儿忙上去拦住道:「算了,我来替你配罢。」一路说,一路把副马鞍配好,摸出些乾粮来大家吃了,便佩了兵器,翻身上马。 |
30 | 真是:河山寂寂征人影,喋血曾经转战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