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韓愈-與孟尚書書 |
2 | 愈白:行官自南回,過吉州,得吾兄二十四日手書,數番,忻悚兼至,未審入秋來眠食何似,伏維萬福! |
3 | 來示云:有人傳愈近少信奉釋氏,此傳之者妄也。潮州時,有一老僧號大顛,頗聰明,識道理,遠地無可與語者,故自山召至州郭,留十數日,實能外形骸,以理自勝,不為事物侵亂。與之語,雖不盡解,要自胸中無滯礙;以為難得,因與來往。及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廬,及來袁州,留衣服為別,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孔子云:「丘之禱久矣。」凡君子行己立身,自有法度,聖賢事業,具在方冊,可效可師;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內不愧心,積善積惡,殃慶自各以其類至。何有去聖人之道,舍先王之法,而從夷狄之教,以求福利也?《詩》不云乎:「愷悌君子,求福不回。」《傳》又曰:「不為威惕,不為利疚。」假如釋氏能與人為禍祟,非守道君子之所懼也。況萬萬無此理。且彼佛者,果何人哉?其行事類君子邪?小人邪?若君子也,必不妄加禍於守道之人;如小人也,其身已死,其鬼不靈。天地神祗,昭布森列,非可誣也。又肯令其鬼行胸臆,作威福於其間哉?進退無所據,而信奉之,亦且惑矣。 |
4 | 且愈不助釋氏而排之者,其亦有說。孟子云:今天下不之楊,則之墨。楊墨交亂,而聖賢之道不明,則三綱淪而九法斁,禮樂崩而夷狄橫,幾何其不為禽獸也!故曰:「能言拒楊墨者,皆聖人之徒也。」揚子云云:「古者楊墨塞路,孟子辭而闢之,廓如也。」夫楊墨行,正道廢,且將數百年,以至於秦,卒滅先王之法,燒除其經,坑殺學士,天下遂大亂。及秦滅,漢興且百年,尚未知修明先王之道。其後始除《挾書之律》,稍求亡書,招學士,經雖少得,尚皆殘缺,十亡二三。故學士多老死,新者不見全經,不能盡知先王之事,各以所見為守,分離乖隔,不合不公,二帝三王群聖人之道,於是大壞。後之學者無所尋逐,以至於今,泯泯也。其禍出於楊墨肆行而莫之禁故也。孟子雖賢聖,不得位,空言無施,雖切何補?然賴其言,而今學者尚知宗孔氏,崇仁義,貴王賤霸而已。其大經大法,皆亡滅而不救,壞爛而不收,所謂存十一於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然向無孟氏。則皆服左衽而言侏離矣。故愈嘗推尊孟氏,以為功不在禹下者,為此也。群儒區區修補,百孔千瘡,隨亂隨失,其危如一發引千鈞,綿綿延延,浸以微滅,於是時也,而唱釋老於其間,鼓天下之眾而從之。嗚呼,其亦不仁甚矣!釋老之害,過於楊墨;韓愈之賢,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於未亡之前,而韓愈乃欲全之於已壞之後,嗚呼,其亦不量其力,且見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雖然,使其道由愈而粗傳,雖滅死萬萬無恨!天地鬼神,臨之在上,質之在傍,又安得因一摧折,自毀其道,以從於邪也? |
5 | 籍、湜輩雖屢指教,不知果能不叛去否?辱吾兄眷厚,而不獲承命,唯增慚懼,死罪死罪!愈再拜。 |
6 | ○韓愈-與鄂州柳中丞書 |
7 | 淮右殘孽,尚守巢窟,環寇之師,殆且十萬,襯坑錟選W砸暈武人不肯循法度,頡頏作氣勢,竊爵位,自尊大者,肩相磨,地相屬也;不聞有一人援桴鼓,誓眾而前者,但日令走馬來求賞給,助寇為聲勢而已! |
8 | 閣下書生也,《詩》、《書》、《禮》、《樂》是習,仁義是修,法度是束。一旦去文就武,鼓三軍而進之,陳師鞠旅,親與為辛苦,慷慨感激,同食下卒,將二州之牧,以壯士氣,斬所乘馬,以祭是死之士。雖古名將,何以加茲!此由天資忠孝,鬱於中而大作於外,動皆中於機會,以取勝於當世。而為戎臣師,豈常習於威暴之事,而樂其鬥戰之危也哉? |
9 | 愈誠怯弱,不適於用,聽於下風,竊自增氣,誇於中朝稠人廣眾會集之中,所以羞武夫之顏,令議者知將國兵而為人之司命者,不在彼而在此也。 |
10 | 臨敵重慎,誡輕出入,良食自愛,以副見慕之徒之心。而果為國立大功也。幸甚,幸甚!不宣。愈再拜。 |
11 | ○韓愈-再與鄂州柳中丞書 |
12 | 愈愚不能量事勢可否。比常念淮右以靡弊困頓三州之地,蚊蚋蟻蟲之聚,感凶豎煦濡飲食之惠,提童子之手,坐之堂上,奉以為帥,出死力以抗逆明詔,戰天下之兵。乘機逐利,四出侵暴,屠燒縣邑,賊殺不辜,環其地數千里,莫不被其毒,洛汝襄荊許潁淮江為之騷然。丞相公卿士大夫勞於圖議,握兵之將,熊羆ァ虎之士,畏懦蹙宿,莫肯杖戈,為士卒前行者。獨閣下奮然率先,揚兵界上,將二州之守,親出入行間,與士卒均辛苦,生其氣勢。見將軍之鋒穎,凜然有向敵之意;用儒雅文字章句之業,取先天下,武夫關其口而奪之氣。愚初聞時,方食,不覺棄匕箸起立。豈以為閣下真能引孤軍單進,與死寇角逐,爭一旦僥幸之利哉?就令如是,亦不足貴;其所以服人心,在行事適機宜,而風採可畏愛故也。是以前狀輒述鄙誠,眷惠手翰還答,益增欣悚。 |
13 | 夫一眾人心力耳目,使所至如時雨,三代用師,不出是道。閣下果能充其言,繼之以無倦,得形便之地,甲兵足用,雖國家故所失地,旬歲可坐而得。況此小寇,安足置齒牙間?勉而卒之,以俟其至,幸甚。夫遠征軍士,行者有羈旅離別之思,居者有怨曠騷動之憂,本軍有饋餉煩費之難,地主多姑息形跡之患;急之則怨,緩之則不用命;改孤懸,形勢銷弱,又與賊不相諳委,臨敵恐駭,難以有功。若召募士人,必得豪勇,與賊相熟,知其氣力所極,無望風之驚,愛護鄉里,勇於自戰。徵兵滿萬,不如召募數千。閣下以為何如?倘可上聞行之否? |
14 | 計已與裴中丞相見,行營事宜,不惜時賜示及。幸甚!不宣。愈再拜。 |
15 | ○韓愈-與崔群書 |
16 | 自足下離東都,凡兩度枉問,尋承已達宣州,主人仁賢,同列皆君子,雖抱羈旅之念,亦且可以度日,無入而不自得。樂天知命者,固前修之所以禦外物者也,況足下度越此等百千輩,豈以出處近遠累其靈台邪!宣州雖稱清涼高爽,然皆大江之南,風土不並以北,將息之道,當先理其心,心閒無事,然後外患不入。風氣所宜,可以審備,小小者亦當自不至矣。足下之賢,雖在窮約,猶能不改其樂,況地至近,官榮祿厚,親愛盡在左右者邪!所以如此云云者,以為足下賢者,宜在上位,托於幕府,則不為得其所,是以及之,乃相親重之道耳,非所以待足下者也。 |
17 | 僕自少至今,從事於往還朋友間,一十七年矣。日月不為不久,所與交往相識者千百人,非不多,其相與如骨肉兄弟者,亦且不少。或以事同,或以藝取,或慕其一善,或以其久故,或初不甚知,而與之已密,其後無大惡,因不複決舍,或其人雖不皆入於善,而於己已厚,雖欲悔之不可。凡諸淺者,固不足道,深者止如此。至於心所仰服,考之言行,而無瑕尤;窺之閫奧,而不見畛域;明白淳粹,輝光日新者,惟吾崔君一人。僕愚陋無所知曉,然聖人之書,無所不讀,其精粗巨細,出入明晦,雖不盡識,抑不可謂不涉其流者也。以此而推之,以此而度之,誠知足下出群拔萃,無謂僕何從而得之也。與足下情義,寧須言而後自明邪?所以言者,懼足下以為吾所與深者,多不置白黑於胸中耳。既謂能粗知足下,而複懼足下之不我知,亦過也。 |
18 | 比亦有人說足下誠盡善盡美,抑猶有可疑者。僕謂之曰:「何疑?」疑者曰:「君子當有所好惡,好惡不可不明。如清河者,人無賢愚,無不說其善,伏其為人,以是而疑之耳。」僕應之曰:「鳳皇芝草,賢愚皆以為美瑞;青天白日,奴隸亦知其清明。譬之食物,至於遐方異味,則有嗜者,有不嗜者;至於稻也,粱也,膾也,炙也,豈聞有不嗜者哉?」疑者乃解。解不解,於吾崔君無所損益也。 |
19 | 自古賢者少,不肖者多。自省事已來,又見賢才恆不遇,不賢者比肩青紫;賢者恆無以自存,不賢者志滿氣得;賢者雖得卑位,則旋而死,不賢者或至眉壽。不知造物者意竟如何,無乃所好惡與人異心哉?又不知無乃都不省記,任其死生壽夭邪?未可知也。人固有薄卿相之官,千乘之位,而甘陋巷菜羹者。同是人也,猶有好惡如此之異者,況天之與人,當必異其所好惡無疑也。合於天而乖於人何害?況又時有兼得者邪?崔君,崔君,無怠,無怠! |
20 | 僕無以自全活者,從一官於此,轉困窮甚,思自放於伊潁之上,當亦終得之。近者尤衰憊,左車第二牙,無故動搖脫去;目視昏花,尋常間便不分人顏色;兩鬢半白,頭發五分亦白其一,須亦有一莖兩莖白者。僕家不幸,諸父諸兄皆康強早世,如僕者又可以圖於久長哉?以此忽忽,思與足下相見,一道其懷。小兒女滿前,能不顧念?足下何由得歸北來?僕不樂江南,官滿便終老嵩下,足下可相就,僕不可去矣。珍重自愛,慎飲食,少思慮,惟此之望。愈再拜。 |
21 | ○韓愈-答崔立之書 |
22 | 斯立足下:僕見險不能止,動不得時,顛頓狼狽,失其所操持,困不知變,以至辱於再三。君子小人之所憫笑,天下之所背而馳者也。足下猶複以為可教,貶損道德,乃至手筆以問之,扳援古昔,辭義高遠,且進且勸,足下之於故舊之道得矣。雖僕亦固望於吾子,不敢望於他人者耳。然尚有似不相曉者,非故欲發餘乎?不然,何子之不以丈夫期我也。不能默默,聊複自明。 |
23 | 僕始年十六七時,未知人事,讀聖人之書,以為人之仕者,皆為人耳,非有利乎己也。及年二十時,苦家貧,衣食不足,謀於所親,然後知仕之不唯為人耳。及來京師,見有舉進士者,人多貴之;僕誠樂之,就求其術,或出禮部所試賦、詩、策等以相示,僕以為可無學而能,因詣州縣求舉。有司者好惡出於其心,四舉而後有成,亦未即得仕。聞吏部有以博學宏辭選者,人尤謂之才,且得美仕;就求其術,或出所試文章,亦禮部之類,私怪其故,然猶樂其名,因又詣州府求舉,凡二試於吏部,一既得之,而又黜於中書,雖不得仕,人或謂之能焉。退自取所試讀之,乃類於俳優者之辭,顏忸怩而心不寧者數月。既已為之,則欲有所成就。《書》所謂「恥過作非」者也,因複求舉,亦無幸焉。乃複自疑,以為所試與得之者,不同其程度;及得觀之,餘亦無甚愧焉。夫所謂博學者,豈今之所謂者乎?夫所謂「宏辭」者,豈今之所謂者乎?誠使古之豪傑之士,若屈原、孟軻、司馬遷、相如、揚雄之徒,進於是選,必知其懷慚,乃不自進而已耳。設使與夫今之善進取者,競於蒙昧之中,僕必知其辱焉。然彼五子者,且使生於今之世,其道雖不顯於天下,其自負何如哉?肯與夫鬥筲者決得失於一夫之目,而為之憂樂哉?故凡僕之汲汲於進者,其小得,蓋欲以具裘葛,養窮孤;其大得,蓋欲以同吾之所樂於人耳。其他可否,自計已熟,誠不待人而後知。今足下乃複比之獻玉者,以為必俟工人之剖,然後見知於天下,雖兩刖足不為病,且無使握噅倏恕3獻閬孿嗝闃意厚也,然仕進者豈舍此而無門哉?足下謂我必待是而後進者,尤非相悉之辭也。僕之玉固未嘗獻,而足固未嘗刖,足下無為為我戚戚也。主上不得怡,而宰相以為憂。僕雖不賢,亦且潛究其得失,致之乎吾相,薦之乎吾君,上希卿大夫之位,下猶取一障而乘之。若都不可得,猶將耕於寬閒之野,釣於寂寞之濱,求國家之遺事,考賢人哲士之終始;作唐之一經,垂之於無窮,誅奸諛於既死,發潛德之幽光。二者將必有一可。足下以為僕之玉凡幾獻,而足凡幾刖也,又所謂握擼果誰哉?再克之刑信如何也?士固信於知己,微足下無以發吾之狂言。 |
24 | ○韓愈-答呂醫山人書 |
25 | 愈白:惠書責以不能如信陵執轡者。夫信陵,戰國公子,欲以取士聲勢傾天下而然耳。如僕者,自度若世無孔子,不當在弟子之列。以吾子始自山出,有樸茂之美,意恐未礱磨以世事。又自周後文弊,百子為書,各自名家,亂聖人之宗,後生習傳,雜而不貫。故設問以觀吾子,其已成熟乎,將以為友也;其未成熟乎,將以講去其非而趨是耳。不如六國公子有市於道者也。 |
26 | 方今天下入仕,惟以進士、明經及卿大夫之世耳。其人率皆習熟時俗,工於語言,識形勢,善候人主意。故天下靡靡,日入於衰壞,恐不複振起,務欲進足下趨死不顧利害去就之人於朝,以爭救之耳。非謂當今公卿間,無足下輩文學知識也。不得以信陵比。 |
27 | 然足下衣破衣,系麻鞋,率然叩吾門。吾待足下,雖未盡賓主之道,不可謂無意者。足下行天下,得此於人蓋寡,乃遂能責不足於我,此真僕所汲汲求者。議雖未中節,其不肯阿曲以事人者,灼灼明矣。方將坐足下三浴而三熏之,聽僕之所為,少安無躁。愈頓首。 |
28 | ○韓愈-答李翊書 |
29 |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生之書辭甚高,而其問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誰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歸也有日矣,況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謂望孔子之門牆而不入於其宮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雖然,不可不為生言之。 |
30 | 生所謂立言者是也,生所為者與所期者甚似而幾矣。抑不知生之志,蘄勝於人而取於人邪?將蘄至於古之立言者邪?蘄勝於人而取於人,則固勝於人而可取於人矣。將蘄至於古之立言者,則無望其速成,無誘於勢利,養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 |
31 | 抑又有難者,愈之所為,不自知其至猶未也,雖然,學之二十餘年矣。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聖人之志不敢存。處若忘,行若遺,儼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惟陳言之務去,戛戛乎其難哉。其觀於人,不知其非笑之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猶不改,然後識古書之正偽,與雖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務去之,乃徐有得也。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汩汩然來矣。其觀於人也,笑之則以為喜,譽之則以為憂,以其猶有人之說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後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懼其雜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後肆焉。雖然,不可以不養也。行之乎仁義之途,游之乎《詩》、《書》之源,無迷其途,無絕其源,終吾身而已矣。 |
32 | 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雖如是,其敢自謂幾於成乎?雖幾於成,其用於人也奚取焉?雖然,待用於人者,其肖於器邪?用與舍屬諸人。君子則不然,處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則施諸人,舍則傳諸其徒,垂諸文,而為後世法。如是者,其亦足樂乎?其無足樂也? |
33 | 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遺乎今,吾誠樂而悲之。亟稱其人,所以勸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貶其可貶也。問於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為言之。愈白。 |
34 | ○韓愈-答劉正夫書 |
35 | 愈白:進士劉君足下:辱箋教以所不及,既荷厚賜,且愧其誠然。幸甚,幸甚! |
36 | 凡舉進士者,於先進之門,何所不往;先進之於後輩,苟見其至,寧可以不答其意邪?來者則接之,舉城士大夫,莫不皆然,而愈不幸獨有接後輩名。名之所存,謗之所歸也。 |
37 | 有來問者,不敢不以誠答。或問:「為文宜何師?」必謹對曰:「宜師古聖賢人。」曰:「古聖賢人所為書具存,辭皆不同,宜何師?」必謹對曰:「師其意,不師其辭。」又問曰:「文宜易宜難?」必謹對曰:「無難易,惟其是爾。」如是而已。非固開其為此,而禁其為彼也。 |
38 | 夫百物朝夕所見者,人皆不注視也;及睹其異者,則共觀而言之。夫文豈異於是乎?漢朝人莫不能為文,獨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為之最。然則用功深者,其收名也遠;若皆與世沈浮,不自樹立,雖不為當時所怪,亦必無後世之傳也。足下家中百物皆賴而用也,然其所珍愛者,必非常物。夫君子之於文,豈異於是乎?今後進之為文,能深探而力取之,以古聖賢人為法者,雖未必皆是;要若有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之徒出,必自於此,不自於循常之徒也。若聖人之道,不用文則己,用則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樹立,不因循者是也。有文字來,誰不為文,然其存於今者,必其能者也。顧常以此為說耳。 |
39 | 愈於足下忝同道而先進者,又常從游於賢尊給事,既辱厚賜,又安得不進其所有以為答也。足下以為何如?愈白。 |
40 | ○韓愈-答尉遲生書 |
41 | 愈白:遲尉生足下:夫所謂文者,必有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實;實之美惡,其發也不掩。本深而末茂,形大而聲宏,行峻而言厲,心醇而氣和;昭晰者無疑,優游者有餘;體不備不可以為成人,辭不足不可以為成文。愈之所聞者如是,有問於愈者,亦以是對。 |
42 | 今吾子所為皆善矣,謙謙然若不足,而以征于愈,愈又敢有愛於言乎?抑所能言者,皆古之道;古之道不足以取於今。吾子何其愛之異也? |
43 | 賢公卿大夫在上比肩,始進之賢士在下比肩,彼其得之必有以取之也。子欲仕乎?其往問焉,皆可學也。若獨有愛於是,而非仕之謂,則愈也嘗學之矣,請繼今以言。 |
44 | ○韓愈-與馮宿論文書 |
45 | 辱示《初筮賦》,實有意思。但力為之,古人不難到;但不知直似古人,亦何得於今人也?僕為文久,每自測意中以為好,則人必為惡矣。小稱意,人亦小怪之;大稱意,即人必大怪之也。時時應事作俗下文字,下筆令人慚。及示人,則人以為好矣。小慚者亦蒙謂之小好,大慚者即必以為大好矣,不知古文,直何用於今世也,然以俟知者知耳。 |
46 | 昔揚子雲著《太玄》,人皆笑之,子雲之言曰:「世不我知,無害也;後世複有揚子云,必好之矣。」子云死近千載,竟未有揚子云,可嘆也!其時桓譚亦以為雄書勝老子。老子未足道也,子雲豈止與老子爭強而已乎?此未為知雄者。其弟子侯芭頗知之,以為其師之書勝《周易》。然侯之他文,不見於世,不知其人果如何耳。以此而言,作者不祈人之知也明矣。直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質諸鬼神而不疑耳。足下豈不謂然乎? |
47 | 近李翱從僕學文,頗有所得,然其人家貧多事,未能卒其業。有張籍者,年長於翱,而亦學於僕,其文與翱相上下,一二年業之,庶幾乎至也。然閔其棄俗尚而從於寂寞之道,以之爭名於時也。愈再拜。 |
48 | ○韓愈-答竇秀才書 |
49 | 愈白:愈少駑怯,於他藝能,自度無可努力;又不通時事,而與世多齟齬。念終無以樹立,遂發憤篤專於文學。學不得其術,凡所辛苦而僅有之者,皆符於空言,而不適於實用,又重以自廢,是故學成而道益窮,年老而智愈困。今又以罪黜於朝廷,遠宰蠻縣,愁憂無聊,瘴癘侵加,惴惴焉無以冀朝夕。 |
50 | 足下年少才俊,辭雅而氣銳。當朝廷求賢如不及之時,當道者又皆良有司,操數寸之管,書盈尺之紙,高可以釣爵位,循次而進,亦不失萬一於甲科。今乃乘不測之舟,入無人之地,以相從問文章為事。身勤而事左,辭重而請約,非計之得也。雖使古之君子,積道藏德,遁其光而不曜,膠其口而不傳者,遇足下之請懇懇,猶將倒廩傾ィ羅列而進也;若愈之愚不肖,又安敢有愛於左右哉! |
51 | 顧足下之能,足以自奮。愈之所有如前所陳,是以臨事愧恥,而不敢答也。錢財不足以賄左右之匱急,文章不足以發足下之事業。鼯ピ囟往,垂橐而歸。足下亮之而已。愈白。 |
52 | ○韓愈-與衛中行書 |
53 | 大受足下:辱書,為賜甚大,然所稱道過盛,豈所謂誘之而欲其至於是歟?不敢當,不敢當!其中擇其一二近似者而竊取之,則於交友忠而不反於背面者,少似近焉。亦其心之所好耳。行之不倦,則未敢自謂能爾也。不敢當,不敢當! |
54 | 至於汲汲於富貴,以救世為事者,皆聖賢之事業,知其智能謀力能任者也。如愈者,又焉能之?始相識時,方甚貧,衣食於人。其後相見於汴、徐二州,僕皆為之從事,日月有所入,比之前時,豐約百倍,足下視吾飲食衣服,亦有異乎?然則僕之心或不為此汲汲也,其所不忘於仕進者,亦將小行乎其志耳。此未易遽言也。 |
55 | 凡禍福吉凶之來,似不在我。惟君子得禍為不幸,而小人得禍為恆;君子得福為恆,而小人得福為幸。以其所為似有以取之也。必曰「君子則吉,小人則凶」者不可也。賢、不肖存乎己,貴與賤、禍與福存乎天,名聲之善惡存乎人。存乎己者,吾將勉之;存乎天,存乎人者,吾將任彼而不用吾力焉。其所守者,豈不約而易行哉!足下曰:「命之窮通,自我為之」,吾恐未合於道。足下征前世而言之,則知矣。若曰以道德為己任,窮通之來,不接吾心,則可也。 |
56 | 窮居荒涼,草樹茂密,出無驢馬,因與人絕,一室之內,有以自娛。足下喜吾複脫禍亂,不當安安而居,遲遲而來也。 |
57 | ○韓愈-與孟東野書 |
58 | 與足下別久矣,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懸懸於吾也。各以事牽,不可合並,其於人人,非足下之為見,而日與之處,足下知吾心樂否也。吾言之而聽者誰歟,吾唱之而和者誰歟!言無聽也,唱無和也,獨行而無徒也,是非無所與同也,足下知吾心樂否也? |
59 | 足下才高氣清,行古道,處今世,無田而衣食,事親左右無違,足下之用心勤矣,足下之處身勞且苦矣!混混與世相濁,獨其心追古人而從之。足下之道,其使吾悲也。 |
60 | 去年春,脫汴州之亂,幸不死,無所於歸,遂來於此。主人與吾有故,哀其窮,居吾於符離睢上。及秋,將辭去,因被留以職事,默默在此,行一年矣。到今年秋,聊複辭去。江湖餘樂也,與足下終,幸矣! |
61 | 李習之娶吾亡兄之女,期在後月,朝夕當來此。張籍在和州居喪,家甚貧,恐足下不知,故具此白,冀足下一來相視也。自彼至此雖遠,要皆舟行可至,速圖之,吾之望也。春且盡,時氣向熱,惟侍奉吉慶。愈眼疾比劇,甚無聊,不複一一。愈再拜。 |
62 | ○韓愈-答劉秀才論史書 |
63 | 六月九日,韓愈白秀才。辱問見愛,教勉以所宜務,敢不拜賜。愚以為凡史褒貶大法,《春秋》已備之矣。後之作者,在據事跡實錄,則善惡自見。然此尚非淺陋偷惰者所能就,況褒貶邪? |
64 | 孔子聖人作《春秋》,辱於魯、衛、陳、宋、齊、楚,卒不遇而死;齊太史氏兄弟幾盡;左丘明紀春秋時事以失明;司馬遷作《史記》,刑誅;班固瘐死;陳壽起又廢,卒亦無所至;王隱謗退,死家;習鑿齒無一足;崔浩、範曄赤誅;魏收夭絕;宋孝王誅死。足下所稱吳兢,亦不聞身貴,而今其後有聞也。夫為史者,不有人禍,則有天刑,豈可不畏懼而輕為之哉! |
65 | 唐有天下二百年矣,聖君賢相相踵,其餘文武之士,立功名跨越前後者,不可勝數,豈一人卒卒能紀而傳之邪?僕年志已就,衰退不可自敦率。宰相知其無他才能,不足用,哀其老窮,齟齬無所合,不欲令四海內有戚戚者,猥言之上,苟加一職榮之耳,非必督責迫蹙令就功役也。賤不敢逆盛指,行且謀引去。且傳聞不同,善惡隨人所見。甚者,附黨憎愛不同,巧造語言,鑿空構立善惡事跡,於今何所承受取信,而可草草作傳記,令傳萬世乎?若無鬼神,豈可不自心慚愧;若有鬼神,將不福人。僕雖呆,亦粗知自愛,實不敢率爾為也。 |
66 | 夫聖唐鉅跡,及賢士大夫事,皆磊磊軒天地,決不沉沒。今館中非無人,將必有作者勤而纂之。後生可畏,安知不在足下?亦宜勉之!愈再拜。 |
67 | ○韓愈-上兵部李侍郎書 |
68 | 十二月九日,將仕郎守江陵府法曹參軍韓愈,謹上書侍郎閣下: |
69 | 愈少鄙鈍,於時事都不通曉,家貧不足以自活,應舉覓官,凡二十年矣。薄命不幸,動遭讒謗,進寸退尺,卒無所成。性本好文學,因困厄悲愁,無所告語,遂得究窮於經傳史記百家之說,沈潛乎訓義,反複乎句讀,礱磨乎事業,而奮發乎文章。凡自唐虞已來,編簡所存,大之為河海,高之為山嶽,明之為日月,幽之為鬼神,纖之為珠璣華實,變之為雷霆風雨,奇辭奧旨,靡不通達。惟是鄙鈍,不通曉於時事,學成而道益窮,年老而智益困。私自憐悼,悔其初心,發禿齒豁,不見知己。夫牛角之歌,辭鄙而義拙;堂下之言,不書於傳記。齊桓舉以相國,叔向攜手以上,然則非言之難為,聽而識之者難遇也。自江而西,既化而行矣。今者入守內職,為朝廷大臣,當天子新即位,汲汲於理化之日,出言舉事,宜必施設。既有聽之之明,又有振之之力,寧戚之歌,鬷明之言,不發於左右,則後而失其時矣。謹獻《舊文》一卷,扶樹教道,有所明白;《南行詩》一卷,舒憂娛悲,雜以瑰怪之言,時俗之好,所以諷於口而聽於耳也。如賜覽觀,亦有可採,干黷嚴尊,伏增惶恐。愈再拜。 |
70 | ○柳宗元-寄京兆許孟容書 |
71 | 宗元再拜五丈座前:伏蒙賜書誨諭,微悉重厚,欣躍恍惚,疑若夢寐,捧書叩頭,悸不自定。伏念得罪來五年,未嘗有故舊大臣肯以書見及者。何則?罪謗交積,群疑當道,誠可怪而畏也。以是兀兀忘行,尤召重憂,殘骸餘魂,百病所集,痞結伏積,不食自飽。或時寒熱,水火互至,內消肌骨,非獨瘴癘為也。忽捧教命,乃知幸為大君子所宥,欲使膏肓沈沒,複起為人。夫何素望,敢以及此。宗元早歲,與負罪者親善,始奇其能,謂可以共立仁義,裨教化。過不自料,勤勤勉勵,唯以中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不知愚陋,不可力強,其素意如此也。末路孤危,厄塞臲觶凡事壅隔,很忤貴近,狂疏繆戾,蹈不測之辜,群言沸騰,鬼神交怒。加以素卑賤,暴起領事,人所不信。射利求進者,填門排戶,百不一得,一旦快意,更造怨讟。以此大罪之外,言互訶萬端,旁午構扇,盡為敵仇,協心同攻,外連強暴失職者以致其事。此皆丈人所聞見,不敢為他人道說。懷不能已,複載簡牘。此人雖萬被誅戮,不足塞責,而豈有賞哉?今其黨與,幸獲寬貸,各得善地,無分毫事,坐食俸祿,明德至渥也,尚何敢更俟除棄廢痼,以希望外之澤哉?年少氣盛,不謖幾微,不知當否,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皆自所求取得之,又何怪也? |
72 | 宗元於眾黨人中,罪狀最甚。神理降罰,又不能即死。猶對人言語,求食自活,迷不知恥,日複一日。然亦有大故。自以得姓來二千五百年,代為塚嗣。今抱非常之罪,居夷獠之鄉,卑濕昏霧,恐一日填委溝壑,曠墜先緒,以是怛然痛恨,心腸沸熱。煢煢孤立,未有子息。荒陬中少士人女子,無與為婚,世亦不肯與罪大者親暱,以是嗣續之重,不絕如縷。每當春秋時饗,孑立捧奠,顧眄無後繼者,惸惸然欷歔惴惕,恐此事便已,摧心傷骨,若受鋒刃。此誠丈人所共憫惜也。先墓所在城南,無異子北為主,獨托村鄰。自譴逐來,消息存亡不一至鄉閭,主守者固以益怠。晝夜哀憤,懼便毀傷松柏,芻牧不禁,以成大戾。近世禮重拜掃,今已闕者四年矣。每遇寒食,則北身長號,以首頓地。想田野道路,士女遍滿,皂隸佣丐,皆得上父母丘墓,馬醫夏畦之鬼,無不受子孫追養者。然此已息望,又何以云哉!城西有數田,樹果數百株,多先人手自封植,今已荒穢,恐便斬伐,無複愛惜。家有賜書三千卷,尚在善和裏舊宅,宅今已三易主,書存亡不可知。皆付受所重,常系心腑,立身一敗,萬事瓦裂,身殘家破,為世大僇。複何敢更望大君子撫慰收恤,尚置人數中耶!是以當食不知辛咸節適,洗沐盥漱,動逾歲時,一搔皮膚,塵垢滿爪。誠憂恐悲傷,無所告訴,以至此也。 |
73 | 自古賢人才士,秉志遵分,被謗議不能自明者,僅以百數。故有無兄盜嫂,娶孤女云撾婦翁者;然賴當世豪傑,分明辨別。卒光史籍。管仲遇盜,升為功臣;匡章被不孝之名,孟子禮之。今已無古人之實,而有其詬,欲望世人之明己,不可得也。直不疑買金以償同舍;劉寬下車,歸牛鄉人。此誠知疑似之不可辯,非口舌所能勝也。鄭詹束縛於晉,終以無死;鐘儀南音,卒獲反國;步向囚虜,自期必免;範痤騎危,以生易死;蒯通據鼎耳,為齊上客;張蒼、韓信伏斧鑕,終取將相;鄒陽獄中,以書自活;賈生斥逐,複召宣室;倪寬擯死,後至御大夫;董仲舒、劉向下獄當誅,為漢儒宗。此皆瑰偉傳辯奇壯之士,能自解脫。今以恇怯淟涊,下才末技,又嬰恐懼痼病,雖欲慷慨攘臂,自同昔人,愈疏闊矣! |
74 | 賢者不得志於今,必取貴於後,古之著書者皆是也。宗元近欲務此,然力薄才劣,無異能解,雖欲秉筆覼縷,神志荒耗,前後遺忘,終不能成章。往時讀書,自以不至砥滯,今皆頑然無複省錄。每讀古人一傳,數紙已後,則再三伸卷,複觀姓氏,旋又廢失。假令萬一除刑部囚籍,複為士列,亦不堪當世用矣!伏惟興哀無用之地,垂德於不報之報,但以存通家宗禮為念,有可動心者,操之勿失。雖不敢望歸掃塋域,退托先人之廬,以盡餘齒,姑遂少北,益輕瘴癘,就婚娶,求胤嗣,有可付托,即冥然長乎,如得甘寢,無複恨矣!書辭繁委,無以自道。然即文以求其志,君子固得其肺肝焉。無任墾戀之至!不宣。宗元再拜。 |
75 | ○柳宗元-與蕭翰林俛書 |
76 | 思謙兄足下:昨祁縣王師範過永州,為僕言得張左司書,道思謙蹇然有當官之心,乃誠助太平者也。僕聞之喜甚,然微王生之說,僕豈不素知耶?所喜者耳與心葉,果於不謬焉爾。 |
77 | 僕不幸,響者進當臲霾話倉勢,平居閉門,口舌無數,況又有久與游者,乃岌岌而造其門哉。其求進而退者,皆聚為仇怨,造作粉飾,蔓延益肆。非的然昭晰,自斷於內,則孰能了僕於冥冥之間哉?然僕當時年三十三,甚少。自御史裹行得禮部員外郎,超取顯美,欲免世之求進者怪怒娼嫉,其可得乎?凡人皆欲自達,僕先得顯處,才不能逾同列,聲不能壓當世,世之怒僕宜也。與罪人交十年,官又以是進,辱在附會。聖朝弘大,貶黜甚薄,不能塞眾人之怒,謗語轉侈,囂囂嗷嗷,漸成怪民。飾智求仕者,更詈僕以悅讎人之心,日為新奇,務相喜可,自以速援引之路。而僕輩坐益困辱,萬罪橫生,不知其端。伏自思今,過大恩甚,乃以至此。悲夫!人生少得六七十者,今已三十七矣。長來覺日月益促,歲歲更甚,大都不過數十寒暑,則無此身矣。是非榮辱,又何足道!云云不已,祗益為罪。兄知之勿為他人言也。 |
78 | 居蠻夷中久,慣習炎毒,昏眊重膇,意以為常。忽遇北風晨起,薄寒中體,則肌革疹懍,毛發蕭條,瞿然注視,怵惕以為異候,意緒殆非中國人。楚、越間聲音特異,鴂舌啅噪今聽之怡然不怪,已與為類矣。家生小童,皆自然嘵嘵,晝夜滿耳,聞北人言,則啼呼走匿,雖病夫亦怛然駭之。出門見適州閭市井者,其十有八九,杖而後興。自料居此尚複幾何,豈可更不知止,言說長短,重為一世非笑哉?讀《周易·困卦》。至「有言不信尚口乃窮」也,往複益喜,曰:「嗟乎!余雖家置一喙以自稱道,詬益甚耳。」用是更樂喑默,思與木石為徒,不複致意。 |
79 | 今天子興教化,定邪正,海內皆欣欣怡愉,而僕與四五子者獨淪陷如此,豈非命歟?命乃天也,非云云者所制,又何恨?余獨喜思謙這徒,遭時言道。道之行,物得其利。僕誠有罪,然豈不在一物之數耶?身被之,目睹之,足矣。何必攘袂用力,而矜自我出耶?果矜之,又非道也。事誠如此。然居理平之世,終身為頑人之類,猶有少恥,未能盡忘。倘因賊平慶賞之際,得以見白,使受天澤餘潤,雖朽枿腐敗,不能生植,猶足蒸出芝菌,以為瑞物。一釋廢痼,移數縣之地,則世必曰罪稍解矣。然後收召魂魄,買土一廛為耕氓,朝夕歌謠,使成文章。庶木鐸者採取,獻之法官,增聖唐大雅之什,雖不得位,亦不虛為太平之人矣。此在望外,然終欲為兄一言焉。宗元再拜。 |
80 | ○柳宗元-與李翰林建書 |
81 | 杓直足下:州傳遽至,得足下書,又於夢得處得足下前次一書,意皆勤厚。莊周言,逃蓬藋者,聞人足音,則跫然喜。僕在蠻夷在,比得足下二書,及致樂餌,喜複何言!僕自去年八月來,痞疾稍已。往時間一二日作,今一月乃二三作。用南人檳榔餘甘,破決壅隔大過,陰邪雖敗,已傷正氣。行則膝顫,坐則髀痺。所欲者補氯豐血,強筋骨,輔心力,有與此宜者,更致數物。忽得良方偕至,益善。 |
82 | 永州於楚為最南,狀與越相類。僕悶即出游,游複多恐。涉野有蝮虺大蜂,仰空視地,寸步勞倦;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竊發,中人形影,動成瘡痏。時到幽樹好石,蹔得一笑,已複不樂。何者?譬如囚拘圜土,一遇和景,負牆搔摩,伸展支體。當此之時,亦以為適,然顧地窺天,不過尋丈,終不得出,豈複能久為舒暢哉?明時百姓,皆獲歡樂;僕士人,頗識古今理道,獨愴愴如此。誠不足為理世下執事,至比愚夫愚婦又不可得,竊自悼也。 |
83 | 僕曩時所犯,足下適在禁中,時建為翰林學士。備觀本末,不複一一言之。今僕癃殘頑鄙,不死幸甚。苟為堯人,不必立事程功,唯欲為量移官,差輕罪累,即便耕田藝麻,取老農女為妻,生男育孫,以供力役,時時作文,以詠太平。摧傷之餘,氣力可想。假令病盡己,身複壯,悠悠人世,越不過為三十年客耳。前過三十七年,與瞬息無異。複所得者,其不足把玩,亦已審矣。杓直以為誠然乎? |
84 | 僕近求得經史諸子數百卷,常候戰悸稍定,時即伏讀,頗見聖人用心、賢士君子立志之分。著書亦數十篇,心病,言少次第,不足遠寄,但用自釋。貧者士之常,今僕雖羸餒,亦甘如飴矣。足下言已白常州煦僕,僕豈敢眾人待常州耶!若眾人,即不複煦僕矣。然常州未嘗有書遺僕,僕安敢先焉?裴應叔、蕭思謙僕各有書,足下求取觀之,相戒勿示人。敦詩在近地,簡人事,今不能致書,足下默以此書見之。勉盡志慮,輔成一王之法,以宥罪戾。不悉。宗元白。 |
85 | ○柳宗元-答韋中立論師道書 |
86 | 二十一日,宗元白:辱書云欲相師,僕道不篤,業甚淺近,環顧其中,未見可師者。雖常好言論,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師來蠻夷間,乃幸見取。僕自卜固無取,假令有取,亦不敢為人師。為眾人師且不敢,況敢為吾子師乎? |
87 | 孟子稱「人之患在好為人師」。由魏、晉氏以下,人益不事師。今之世,不聞有師,有輒嘩笑之,以為狂人。獨韓愈奮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後學,作《師說》,因抗顏而為師。世果群怪聚罵,指目牽引,而增與為言辭。愈以是得狂名,居長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東,如是者數矣。屈子賦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僕往聞庸蜀之南,恆雨少日,日出則犬吠,餘以為過言。前六七年,僕來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嶺被南越中數州,數州之犬,皆蒼黃吠噬狂走者累日,至無雪乃已,然後始信前所聞者。今韓愈既自以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獨見病,亦以病吾子。然雪與日豈有過哉?顧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幾人,而誰敢衒怪於群目,以召鬧取怒乎? |
88 | 僕自謫過以來,益少志慮。居南中九年,增腳氣病,漸不喜鬧,豈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騷吾心?則固殭僕煩憒,愈不可過矣。平居望外,遭齒舌不少,獨欠為人師耳。 |
89 | 抑又聞之,古者重冠禮,將以責成人之道,是聖人所尤用心者也。數百年來,人不複行。近有孫昌胤者,獨發憤行之。既成禮,明日造朝至外庭,薦笏言於卿士曰:「某子冠畢。」應之者咸憮然。京兆尹鄭叔則怫然曳笏卻立,曰:「何預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鄭尹而快孫子,何哉?獨為所不為也。今之命師者大類此。 |
90 | 吾子行厚而辭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雖僕敢為師,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僕年先吾子,聞道著書之日不後,誠欲往來言所聞,則僕固願悉陳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擇之,取某事去某事,則可矣。若定是非以教吾子,僕材不足,而又畏前所陳者,其為不敢也決矣。吾子前所欲見吾文,既悉以陳之,非以耀明於子,聊欲以觀子氣色誠好惡何如也。今書來,言者皆大過。吾子誠非佞譽誣諛之徒,直見愛甚故然耳。 |
91 | 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為炳炳烺々,務採色、誇聲音而以為能也。凡吾所陳,皆自謂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遠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於道不遠矣。故吾每為文章,未嘗敢以輕心掉之,懼其剽而不留也;未嘗敢以怠心易之,懼其馳而不嚴也;未嘗敢以昏氣出之,懼其昧沒而雜也;未嘗敢以矜氣作之,懼其偃蹇而驕也。抑之欲其奧,揚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節,激而發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書》以求其質,本之《詩》以求其恆,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參之穀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公以著其潔,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也。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無取乎?吾子幸觀焉擇焉,有餘以告焉。苟亟來以廣是道,子不有得焉,則我得矣,又何以師云爾哉?取其實而去其名,無招越、蜀吠怪,而為外廷所笑,則幸矣!宗元白。 |
92 | ○柳宗元-答韋珩示韓愈相推以文墨事書 |
93 | 足下所封示退之書,雲欲推避僕以文墨事,且以勵足下。若退之之才,過僕數等,尚不宜推避於僕,非其實可知,固相假借為之辭耳。退之所敬者,司馬遷、揚雄。遷於退之固相上下。若雄者,如《太玄》、《法言》及《四愁賦》,退之獨未作耳,決作之,加恢奇,至他文過揚雄遠甚。雄之遣言措意,頗短局滯澀,不若退之猖狂恣睢,肆意有所作。若然者,使雄來尚不宜推避,而況僕耶?彼好獎人善,以為不屈己,善不可獎,故慊慊云爾也。足下幸勿信之。 |
94 | 且足下志氣高,好讀《南》、《北》史書,通國朝事,穿穴古今,後來無能和。而僕稚呆,卒無所為,但趑趄文墨筆硯淺事。今退之不以吾子勵僕,而反以僕勵吾子,愈非所宜。然卒篇欲足下自挫抑,合當世事以固當,雖僕亦知無出此。吾子年甚少,知己者如麻,不患不顯,患道不立爾。此僕以自勵,亦以佐退之勵足下。不宣。宗元頓首再拜。 |
95 | ○李翱-答獨孤舍人書 |
96 | 足下書中有「無怨懟以至疏索」之說,蓋是戲言,然亦似未相悉也。薦賢進能,自是足下公事,如不為之,亦自是足下所闕,在僕何苦,乃至怨懟。僕嘗怪董生大賢,而著《士不遇賦》,惜其自待不厚。凡人之蓄道德才智於身,以待時用,蓋將以代天理物,非為衣服飲食之鮮肥而為也。董生道德備具,武帝不用為相,故漢德不如三代,而生人受其憔悴,於董生何苦,而為《士不遇》之詞乎?僕意緒間自待甚厚,此身窮達,豈關僕之貴賤耶?雖終身如此,固無恨也,況年猶未甚老哉,去年足下有相引薦意,當時恐有所累,猶奉止不為,何遽不相悉?所以不數附書者,一二年來往還,多得官在京師,既不能周遍,又且無事,性頗慵懶,便一切畫斷,拋鞅ㄊ欏S忠暈苟相知,固不在書之疏數,如不相知,尚何求而數書哉。惟往還中有貧賤更不如僕者,即數數附書耳。近頻得人書,皆責疏簡,故具之於此,見相怪者,當為辭焉。 |
97 | ○李翱-答王載言書 |
98 | 某頓首。足下不以某卑賤無所可,乃陳詞屈慮,先我以書,且曰:「餘之藝及心,不能棄於時,將求知者。問誰可,則皆曰其李君乎。」告足下者過也,足下因而信之又過也。果若來陳,雖道德備具,猶不足辱厚命,況如某者,多病少學,其能以此堪足下所望博大而深宏者耶?雖然,盛意不可以不答,故敢略陳其所聞。蓋行己莫如恭,自責莫如厚,接眾莫如宏,用心莫如直,進道莫如勇,受益莫如擇友,好學莫如改過,此聞之於師者也。相人之術有三,迫之以利而審其邪正,設之以事而察其厚薄,問之以謀而觀其智與不才,賢不肖分矣,此聞之於友者也。列天地,立君臣,親父子,別夫婦,明長幼,浹朋友,《六經》之旨也。 |
99 | 浩浩乎若江海,高乎若邱山,赫乎若日火,包乎若天地,掇章稱詠,津潤怪麗,《六經》之詞也。創意造言,皆不相師。故其讀《春秋》也,如未嘗有《詩》也;其讀《詩》也,如未嘗有《易》也;其讀《易》也,如未嘗有《書》也;其讀屈原、莊周也,如未嘗有《六經》也。故義深則意遠,意遠則理辯,理辯則氣直,氣直則辭盛,辭盛則文工。如山有恆、華、嵩、衡焉,其同者高也,其草木之榮,不必均也。如瀆有淮、濟、河、江焉,其同者出源到海也,其曲直淺深、色黃白,不必均也。如百品之雜焉,其同者飽於腹也,其味咸酸苦辛,不必均也。此因學而知者也,此創意之大歸也。 |
100 | 天下之語文章,有六說焉:其尚異者,則曰文章辭句,奇險而已;其好理者,則曰文章敘意,苟通而已;其溺於時者,則曰文章必當對;其病於時者,則曰文章不當對;其愛難者,則曰文章宜深不當易;其愛易者,則曰文章宜通不當難。 |
101 | 此皆情有所偏,滯而不流,未識文章之所主也。義不深不至於理,言不信不在於教勸,而詞句怪麗者有之矣,《劇秦美新》、王褒《僮約》是也;其理往往有是者,而詞章不能工者有之矣,劉氏《人物表》、王氏《中說》、俗傳《太公家教》是也。古之人能極於工而已,不知其詞之對與否、易與難也。《詩》曰:「憂心悄悄,慍於群小。」此非對也。又曰:「遘閔既多,受侮不少。」此非不對也。 |
102 | 《書》曰:「朕┾讒說殄行,震驚朕師。」《詩》曰:「菀彼柔桑,其下侯旬,捋採其劉,瘼此下人。」此非易也。《書》曰:「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於上下。」《詩》曰:「十畝之間兮,桑者閒閒兮,行與子旋兮。」此非難也。學者不知其方,而稱說云云,如前所陳者,非吾之敢聞也。《六經》之後,百家之言興,老聃、列禦寇、莊周、夜淞⑻鑣苴、孫武、屈原、宋玉、孟子、吳起、商鞅、墨翟、鬼谷子、荀況、韓非、李斯、賈誼、枚乘、司馬遷、相如、劉向、揚雄,皆足以自成一家之文,學者之所師歸也。故義雖深,理雖當,詞不工者不成文,宜不能傳也。文理義三者兼並,乃能獨立於一時,而不泯滅於後代,能必傳也。仲尼曰:「言之無文,行之不遠。」子貢曰:「文猶質也,質猶文也,虎豹之蹕恚猶犬羊之蹕懟!貝酥謂也。陸機曰:「怵他人之我先。」韓退之曰: |
103 | 「唯陳言之務去。」假令述笑哂之狀曰「莞爾」,則《論語》言之矣;曰「啞啞」,則《易》言之矣;曰「粲然」,則穀梁子言之矣;曰「攸爾」,則班固言之矣;曰「囅然」,則左思言之矣。吾複言之,與前文何以異也?此造言之大歸也。 |
104 | 吾所以不協於時而學古文者,悅古人之行也。悅古人之行者,愛古人之道也。 |
105 | 故學其言,不可以不行其行;行其行,不可以不重其道;重其道,不可以不循其禮。古之人相接有等,輕重有儀,列於《經》《傳》,皆可詳引。如師之於門人則名之,於朋友則字而不名,稱之於師,則雖朋友亦名之。子曰「吾與回言」,又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又曰「若由也不得其死然」,是師之名門人驗也。 |
106 | 夫子於鄭兄事子產,於齊兄事晏嬰平仲,《傳》曰「子謂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又曰「晏平仲善與人交」,子夏曰「言游過矣」,子張曰「子夏云何」,曾子曰「堂堂乎張也」,是朋友字而不名驗也。子貢曰「賜也何敢望回」,又曰「師與商也孰賢」,子游曰「有澹台滅明者行不由徑」,是稱於師雖朋友亦名驗也。孟子曰:「天下之達尊三,德、爵、年,惡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足下之書曰「韋君詞、楊君潛」,足下之德與二君未知先後也,而足下齒幼而位卑,而皆名之。《傳》曰:「吾見其與先生並行,非求益者,欲速成也。」竊懼足下不思,乃陷於此。韋踐之與翱書,亟敘足下之善,故敢盡辭,以複足下之厚意,計必不以為犯。某頓首。 |
107 | ○歐陽修-與尹師魯書 |
108 | 某頓首師魯十二兄書記。前在京師相別時,約使人如河上,既受命,便遣白頭奴出城,而還言不見舟矣。其夕,及得師魯手簡,乃知留船以待,怪不如約,方悟此奴懶去而見紿。 |
109 | 臨行,台吏催苛百端,不比催師魯人長者有禮,使人惶迫不知所為。是以又不留下書在京師,但深托君貺因書道修意以西。始謀陸赴夷陵,以大暑,又無馬,乃作此行。沿汴絕淮,泛大江,凡五千里,用一百一十程,才至荊南。在路無附書處,不知君貺曾作書道修意否?及來此,問荊人,雲去郢止兩程,方喜得作書以奉問。又見家兄,言有人見師魯過襄州,計今在郢久矣。師魯歡戚不問可知,所渴欲問者,別後安否?及家人處之如何,莫苦相尤否?六郎舊疾平否? |
110 | 修行雖久,然江湖皆昔所游,往往有親舊留連,又不遇惡風水,老母用術者言,果以此行為幸。又聞夷陵有米、面、魚,如京洛,又有梨、慄、橘、柚、大筍、茶荈,皆可飲食,益相喜賀。昨日因參轉運,作庭趨,始覺身是縣令矣,其餘皆如昔時。 |
111 | 師魯簡中言,疑修有自疑之意者,非他,蓋懼責人太深以取直爾,今而思之,自決不複疑也。然師魯又云暗於朋友,此似未知修心。當與高書時,蓋已知其非君子,發於極憤而切責之,非以朋友待之也,其所為何足驚駭?路中來,頗有人以罪出不測見吊者,此皆不知修心也。師魯又云非忘親,此又非也。得罪雖死,不為忘親,此事須相見,可盡其說也。五六十年來,天生此輩,沈默畏慎,布在世間,相師成風。忽見吾輩作此事,下至灶間老婢,亦相驚怪,交口議之。不知此事古人日日有也,但問所言當否而已。又有深相賞嘆者,此亦是不慣見事人也。可嗟世人不見如往時事久矣!往時砧斧鼎鑊,皆是烹斬人之物,然士有死不失義,則趨而就之,與幾席枕藉之無異。有義君子在傍,見有就死,知其當然,亦不甚嘆賞也。史冊所以書之者,蓋特欲警後世愚懦者,使知事有當然而不得避爾,非以為奇事而詫人也。幸今世用刑至仁慈,無此物,使有而一人就之,不知作何等怪駭也。然吾輩亦自當絕口,不可及前事也。居閒僻處,日知進道而已,此事不須言,然師魯以修有自疑之言,要知修處之如何,故略道也。 |
112 | 安道與予在楚州,談禍福事甚詳,安道亦以為然。俟到夷陵寫去,然後得知修所以處之之心也。又常與安道言,每見前世有名人,當論事時,感激不避誅死,真若知義者,及到貶所,則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窮愁形於文字,其心歡戚無異庸人,雖韓文公不免此累,用此戒安道慎勿作戚戚之文。師魯察修此語,則處之之心又可知矣。近世人因言事亦有被貶者,然或傲逸狂醉,自言我為大不為小。故師魯相別,自言益慎職,無飲酒,此事修今亦遵此語。咽喉自出京愈矣,至今不曾飲酒,到縣後勤官,以懲洛中時懶慢矣。夷陵有一路,只數日可至郢,白頭奴足以往來。秋寒矣,千萬保重。不宣修頓首。 |
113 | ○曾鞏-謝杜相公書 |
114 | 伏念昔者,方鞏之得禍罰於河濱,去其家四千里之遠。南向而望,迅河大淮,埭堰湖江,天下之險,為其阻厄。而以孤獨之身,抱不測之疾,煢煢路隅,無攀緣之親、一見之舊,以為之托。又無至行,上之可以感人利勢,下之可以動俗。惟先人之醫藥,與凡喪之所急,不知所以為賴,而旅櫬之重大,懼無以歸者。明公獨於此時,閔閔勤勤,營救護視,親屈車騎,臨於河上。使其方先人之病,得一意於左右,而醫藥之有與謀。至其既孤,無外事之奪其哀,而毫髮之私,無有不如其欲;莫大之喪,得以卒致而南。其為存全之恩,過越之義如此。 |
115 | 竊惟明公相天下之道,吟頌推說者窮萬世,非如曲士汲汲一節之善。而位之極,年之高,天子不敢煩以政,豈鄉閭新學危苦之情、叢細之事,宜以徹於視聽而蒙省察!然明公存先人之故,而所以盡於鞏之德如此。蓋明公雖不可起而寄天下之政,而愛育天下之人材,不忍一夫失其所之道,出於自然,推而行之,不以進退。而鞏獨幸遭明公於此時也。在喪之日,不敢以世俗淺意越禮進謝。喪除,又惟大恩之不可名,空言之不足陳,徘徊迄今,一書之未進。顧其慚生於心,無須臾廢也。伏惟明公終賜亮察。夫明公存天下之義而無有所私,則鞏之所以報於明公者,亦惟天下之義而已。誓心則然,未敢謂能也。 |
116 | ○蘇洵-上韓樞密書 |
117 | 太尉執事:洵著書無他長,及言兵事,論古今形勢,至自比賈誼。所獻《權書》,雖古人已往成敗之跡,苟深曉其義,施之於今,無所不可。昨因請見,求進末議,太尉許諾,謹撰其說。言語樸直,非有驚世絕俗之談、甚高難行之論,太尉取其大綱,而無責其纖悉。 |
118 | 蓋古者非用兵決勝之為難,而養兵不用之可畏。今夫水激之山,放之海,決之為溝塍,壅之為沼浚是天下之人能之。委江湖,注淮泗,匯為洪波,瀦為大湖,萬世而不溢者,自禹之後未之見也。夫兵者,聚天下不義之徒,授之以不仁之器,而教之以殺人之事。夫惟天下之未安,盜賊之未殄,然後有以施其不義之心,用其不仁之器,而試其殺人之事。當是之時,勇者無餘力,智者無餘謀,巧者無餘技。故其不義之心變而為忠,不仁之器加之於不仁,而殺人之事施之於當殺。及夫天下既平,盜賊既殄,不義之徒聚而不散,勇者有餘力則思以為亂,智者有餘謀則思以為奸,巧者有餘技則思以為詐,於是天下之患雜然出矣。蓋虎豹終日而不殺,則跳踉大叫,以發其怒,蝮蠍終日而不螫,則噬嚙草木以致其毒,其理固然,無足怪者。昔者劉、項奮臂於草莽之間,秦、楚無賴子弟千百為輩,爭起而應者不可勝數。轉鬥五六年,天下厭兵,項籍死,而高祖亦已老矣。方是時,分王諸將,改定律令,與天下休息。而韓信、黥布之徒相繼而起者七國,高祖死於介胄之間而莫能止也。連延及於呂氏之禍,訖孝文而後定。是何起之易而收之難也。劉、項之勢,初若決河,順流而下,誠有可喜。及其崩潰四出,放乎數百里之間,拱手而莫能救也。嗚呼!不有聖人,何以善其後。太祖、太宗,躬擐甲胄,跋履險阻,以斬刈四方之蓬蒿。用兵數十年,謀臣猛將滿天下,一旦卷甲而休之,傳四世而天下無變。此何術也。荊楚九江之地,不分於諸將,而韓信、黥布之徒無以啟其心也。雖然,天下無變而兵久不用,則其不義之心蓄而無所發,飽食優游,求逞於良民。觀其平居無事,出怨言以邀其上。一日有急,是非人得千金,不可使也。往年詔天下繕完城池,西川之事,洵實親見。凡郡縣之富民,舉而籍其名,得錢數百萬,以為酒食饋餉之費。杵聲未絕,城輒隨壞,如此者數年而後定。卒事,官吏相賀,卒徒相矜,若戰勝凱旋而待賞者。比來京師,游阡陌間,其曹往往偶語,無所諱忌。聞之土人,方春時,尤不忍聞。蓋時五六月矣。會京師憂大水,鋤苒沃,列於兩河之ヂ,縣官日費千萬,傳呼勞問之聲不絕者數十里,猶且々狼顧,莫肯效用。且夫內之如京師之所聞,外之如西川之所親見,天下之勢今何如也。御將者,天子之事也。御兵者,將之職也。天子者,養尊而處優,樹恩而收名,與天下為喜樂者也,故其道不可以御兵。人臣執法而不求情,盡心而不求名,出死力以捍社稷,使天下之心系於一人,而己不與焉。故御兵者,人臣之事,不可以累天子也。今之所患,大臣好名而懼謗。好名則多樹私恩,懼謗則執法不堅。是以天下之兵豪縱至此,而莫之或制也。頃者狄公在樞府,號為寬厚愛人,狎暱士卒,得其歡心,而太尉適承其後。彼狄公者,知御外之術,而不知治內之道。此邊將材也。古者兵在外,愛將軍而忘天子;在內,愛天子而忘將軍。愛將軍所以戰,愛天子所以守。狄公以其御外之心,而施諸其內,太尉不反其道,而何以為治?或者以為兵久驕不治,一旦繩以法,恐因以生亂。昔者郭子儀去河南,李光弼實代之,將至之日,張用濟斬於轅門,三軍股慄。夫以臨淮之悍,而代汾陽之長者,三軍之士,竦然如赤子之脫慈母之懷,而立乎嚴師之側,何亂之敢生?且夫天子者,天下之父母也,將相者,天下之師也。師雖嚴,赤子不以怨其父母,將相雖厲,天下不以咎其君,其勢然也。天子者,可以生人、殺人,故天下望其生,及其殺之也,天下曰:是天子殺之。故天子不可以多殺。人臣奉天子之法,雖多殺,天下無以歸怨,此先王所以威懷天下之術也。 |
119 | 伏惟太尉思天下所以長久之道,而無幸一時之名,盡至公之心,而無恤三軍之多言。夫天子推深仁以結其心,太尉厲威武以振其墮。彼其思天子之深仁,則畏而不至於怨,思太尉之威武,則愛而不至於驕。君臣之體順,而畏愛之道立,非太尉吾誰望邪?不宣。洵再拜。 |
120 | ○蘇洵-上歐陽內翰書 |
121 | 內翰執事:洵布衣窮居,嘗竊有嘆。以為天下之人,不能皆賢,不能皆不肖。故賢人君子之處於世,合必離,離必合。往者天子方有意於治,而範公在相府,富公為樞密副使,執事與餘公、蔡公為諫官,尹公馳騁上下,用力於兵革之地。方是之時,天下之人,毛髮絲粟之才,紛紛然而起,合而為一。而洵也,自度其愚魯無用之身,不足以自奮於其間,退而養其心,幸其道之將成,而可以複見於當世之賢人君子。不幸道未成,而範公西,富公北,執事與餘公、蔡公分散四出,而尹公亦失勢,奔走於小官。洵時在京師,親見其事,忽忽仰天嘆息,以為斯人之去,而道雖成,不複足以為榮也。既複自思,念往者眾君子之進於朝,其始也,必有善人焉推之;今也,亦必有小人焉間之。今之世無複有善人也,則已矣。如其不然也,吾何憂焉。姑養其心,使其道大有成而待之,何傷?退而處十年,雖未敢自謂其道有成矣,然浩浩乎,其胸中若與曩者異。而餘公適亦有成功於南方,執事與蔡公複相繼登於朝,富公複自外入為宰相,其勢將複合為一。喜且自賀,以為道既已粗成,而果將有以發之也。既又反而思其向之所慕望愛悅之而不得見之者,蓋有六人。今將往見之矣,而六人者已有範公、尹公二人亡焉,則又為之潸然出涕以悲。嗚呼,二人者不可複見矣!而所恃以慰此心者,猶有四人也,則又以自解。思其止於四人也,則又汲汲欲一識其面,以發其心之所欲言。而富公又為天子之宰相,遠方寒士未可遽以言通於其前,餘公、蔡公遠者又在萬里外,獨執事在朝廷間,而其位差不甚貴,可以叫呼扳援而聞之以言。而飢寒衰老之病,又痼而留之,使不克自至於執事之庭。夫以慕望愛悅其人之心,十年而不得見,而其人已死,如範公、尹公二人者,則四人之中,非其勢不可遽以言通者,何可以不能自往而遽已也? |
122 | 執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竊自以為洵之知之特深,愈於天下之人。何者?孟子之文,語約而意盡,不為倏陶毒之言,而其鋒不可犯。韓子之文,如長江大河,渾浩流轉,魚黿蛟龍,萬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自見其淵然之光,蒼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視。執事之文,紆餘委備,往複百折,而條達疏暢,無所間斷。氣盡語極,急言竭論,而容與閒易,無艱難勞苦之態。此三者,皆斷然自為一家之文也。惟李翱之文,其味黯然而長,其光油然而幽,俯仰揖讓,有執事之態。陸贄之文,遺言措意,切近的當,有執事之實。而執事之才,又自有過人者。蓋執事之文,非孟子、韓子之文,而歐陽子之文也。夫樂道人之善而不為諂者,以其人誠足以當之也。彼不知者,則以為譽人以求其悅己也。夫譽人以求其悅己,洵亦不為也,而其所以道執事光明盛大之德,而不自知止者,亦欲執事之知其知我也。 |
123 | 雖然,執事之名滿於天下,雖不見其文,而固已知有歐陽子矣。而洵也,不幸墮在草野泥塗之中,而其知道之心,又近而粗成。而欲徒手奉咫尺之書,自托於執事,將使執事何從而知之,何從而信之哉。洵少年不學,生二十五年,始知讀書,從士君子游。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厲行,以古人自期。而視與己同列者,皆不勝己,則遂以為可矣。其後困益甚,然每取古人之文而讀之,始覺其出言用意,與己大別。時複內顧,自思其才則又似夫不遂止於是而已者。由是盡燒曩時所為文數百篇,取《論語》、《孟子》、《韓子》及其他聖人、賢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終日以讀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觀於其外,而駭然以驚。及其久也,讀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當然者,然猶未敢自出其言也。時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試出而書之,已而再三讀之,渾渾乎覺其來之易矣。然猶未敢以為是也。近所為《洪範論》、《史論》凡七篇,執事觀其如何?嘻,區區而自言,不知者又將以為自譽以求人之知己也。惟執事思其十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 |
124 | ○蘇軾-答李鳸書 |
125 | 軾頓首再拜。聞足下名久矣,又於相識處,往往見所作詩文,雖不多,亦足以仿佛其為人矣。尋常不通書問,怠慢之罪,猶可闊略,及足下斬然在疚,亦不能以一字奉慰,舍弟子由至,先蒙惠書,又複懶不即答,頑鈍廢禮,一至於此,而足下終不棄絕,遞中再辱手書,待遇益隆,覽之面熱汗下也。足下才高識明,不應輕許與人,得非用黃魯直、秦太虛輩語,真以為然耶?不肖為人所憎,而二子獨喜見譽,如人嗜昌歜、羊棗,未易詰其所以然者,以二子為妄則不可,遂欲以移之眾口,又大不可也。軾少年時,讀書作文,專為應舉而已。既及進士第,貪得不已,又舉制策,其實何所有。而其科號為直言極諫,故每紛然誦說古今,考論是非,以應其名耳。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為實能之,故譊譊至,坐此得罪幾死,所謂齊虜以口舌得官,真可笑也。然世人遂以軾為欲立異同,則過矣。妄論利害,攙說得失,此正制科人習氣。譬之候蟲時鳥,自鳴自已,何足為損益。軾每怪時人待軾過重,而足下又複稱說如此,愈非其實。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矣。足下又複創相推與,甚非所望。木有癭,石有暈,犀有通,以取妍於人,皆物之病也。謫居無事,默自觀省,回視三十年以來所為,多其病者。足下所見皆故我,非今我也。無乃聞其聲不考其情,取其華而遺其實乎?抑將又有取於此也?此事非相見不能盡。自得罪後,不敢作文字。此書雖非文,然信筆書意,不覺累幅,亦不須示人。必喻此意。歲行盡,寒苦。惟萬萬節哀強食。不次。 |
126 | ○蘇轍-上樞密韓太尉書 |
127 | 太尉執事:轍生好為文,思之至深。以為文者氣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學而能,氣可以養而致。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今觀其文章,寬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間,稱其氣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蕩,頗有奇氣。此二子者,豈嘗執筆學為如此之文哉?其氣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動乎其言而見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
128 | 轍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與游者,不過其鄰里鄉黨之人。所見不過數百里之間,無高山大野可登覽以自廣。百氏之書,雖無所不讀,然皆古人之陳跡,不足以激發其志氣。恐遂汨沒,故決然舍去,求天下奇聞壯觀,以知天地之廣大。過秦、漢之故都,恣觀終南、嵩、華之高;北顧黃河之奔流,慨然想見古之豪傑。至京師,仰觀天子宮闕之壯,與倉廩、府庫、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後知天下之巨麗。見翰林歐陽公,聽其議論之宏辯,觀其容貌之秀偉,與其門人賢士大夫游,而後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無憂,四夷之所憚以不敢發。入則周公、召公,出則方叔、召虎。而轍也未之見焉。 |
129 | 且夫人之學也,不志其大,雖多而何為?轍之來也,於山見終南、嵩、華之高,於水見黃河之大且深,於人見歐陽公,而猶以為未見太尉也。故願得觀賢人之光耀,聞一言以自壯,然後可以盡天下之大觀而無憾者矣。 |
130 | 轍年少,未能通習吏事。向之來,非有取於斗升之祿,偶然得之,非其所樂。然幸得賜歸待選,使得優游數年之間,將以益治其文,且學為政。太尉苟以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
131 | ○王安石-答韶州張殿丞書 |
132 | 某啟:伏蒙再賜書,示及先君韶州之政,為吏民稱誦,至今不絕,傷今之士大夫不盡知,又恐史官不能記載,以次前世良吏之後。此皆不肖之孤,言行不足信於天下,不能推揚先人之功緒餘烈,使人人得聞知之,所以夙夜愁痛、疚心疾首而不敢息者以此也。先人之存,某尚少,不得備聞為政之跡。然嘗侍左右,尚能記誦教誨之餘。蓋先君所存,嘗欲大潤澤於天下,一物枯槁以為身羞。大者既不得試,已試乃其小者耳,小者又將泯沒而無傳,則不肖之孤,罪大釁厚矣,尚何以自立於天地之間耶?閣下勤勤惻惻,以不傳為念,非夫仁人君子樂道人之善,安能以及此?自三代之時,國各有史,而當時之史,多世其家,往往以身死職,不負其意。蓋其所傳,皆可考據。後既無諸侯之史,而近世非尊爵盛位,雖雄奇俊烈,道德滿衍,不幸不為朝廷所稱,輒不得見於史。而執筆者又雜出一時之貴人,觀其在廷論議之時,人人得講其然不,尚或以忠為邪,以異為同,誅當前而不慄,訕在後而不羞,苟以饜其忿好之心而止耳。而況陰挾翰墨,以裁前人之善惡,疑可以貸褒,似可以附毀,往者不能訟當否,生者不得論曲直,賞罰謗譽,又不施其間。以彼其私,獨安能無欺於冥昧之間邪?善既不盡傳,而傳者又不可盡信如此。唯能言之君子,有大公至正之道,名實足以信後世者,耳目所遇,一以言載之,則遂以不朽於無窮耳。伏惟閣下,於先人非有一日之雅,餘論所及,無黨私之嫌,潛以發潛德為己事,務推所聞,告世之能言而足信者,使得論次以傳焉,則先君之不得列於史官,豈有恨哉? |
133 | ○王安石-答司馬諫議書 |
134 | 某啟:昨日蒙教,竊以為與君實游處相好之日久,而議事每不合,所操之術多異故也。雖欲強聒,終必不蒙見察,故略上報,不複一一自辨。重念蒙君實視遇厚,於反複不宜鹵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實或見恕也。 |
135 | 蓋儒者所爭,尤在於名實。名實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實所以見教者,以為侵官、生事、征利、拒諫,以致天下怨謗也。某則以謂受命於人主,議法度而修之於朝廷,以授之於有司,不為侵官;舉先王之政,以興利除弊,不為生事;為天下理財,不為征利;闢邪說,難壬人,不為拒諫。至於怨誹之多,則固前知其如此也。 |
136 | 人習於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國事,同俗自媚於眾為善。上乃欲變此,而某不量敵之眾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則眾何為而不洶洶然?盤庚之遷,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盤庚不為怨者故改其度,度義而後動,是而不見可悔故也。如君實責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為,以膏澤斯民,則某知罪矣。如曰今日當一切不事事,守前所為而已,則非某之所敢知。無由會晤,不任區區向往之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