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語林卷十三》[View] [Edit] [History]

1	讒險
2	王汝玉作《神灶賦》，上親定為第一。及安南平復，詔汝玉撰表，上益喜。會黃淮侍側，上顧謂：「汝玉俊才。」淮曰：「彼嘗以是自矜，退有後言。」上頷之，遂以罪死。
3	黃文簡好詆訾同列，一日，宣廟問淮何在，東楊對以淮方病瘵，瘵能染人。自是，遂詔免奏對。
4	岳文肅相，曹、石惡之，使人譖上前曰：「正有令名于外。」帝問故，曰：「初罪己之詔，正出語人曰：『此非上意，我諷上為之。』自賈其直，故人多稱之。」上以為然。
5	徐有貞南內之役，與曹、石等比謀陷於公，蜚語布聞，皆謂矯詔齎符，迎立襄儲。蕭維楨為正其獄，上之，英廟亦念謙有大功，持不可。有貞曰：「不殺於謙，今日之事無名。」上遂決。
6	楊善以巧取功名，而險忮多岸谷。為序班時，坐事下獄，庶常章朴亦同在繫，頗與相狎，言家有《方孝孺集》。時有厲禁，善佯從借觀，而密奏之。文皇誅朴，而復善官。
7	張元凱武將能詩，初為王百谷所拔，後稍見重有司，即讒娟百谷，時以為「中山狼」。
8	王子衡巡按陝西，以事裁抑中官廖鑾，鑾大恨。尋督學北京，會權閹納賄，公焚其書。廖乃合諸奄，朋謀讒構，遂轗軻終身。
9	王瓊素忌彭澤，澤又因酒使氣。時上嬖人錢寧，挾威公卿，俯首折節，澤每切齒。瓊揣知，因寧所遣親近來，故邀澤飲。且醉，微挑之，澤即謾罵：「朱寧奴才壞天下！」瓊又謬謂：「公勿妄言。」澤益憤不可止。寧果大怒，以土魯番事中之。
10	世廟好道冠，沉香束髮冠，嚴、夏各賜其一，同冠以入朝。嵩故籠輕紗，上顧問之，對曰：「何敢竟同至尊？」加上柱國，言受，而嵩固辭目：「人臣無上。」中涓入閣問事，嵩知言倨，必謬為款暱，厚遺滿懷，袖計以傾言。
11	分宜敗，擬世蕃極刑。分宜託華亭客楊豫孫、范惟丕居間，以重賂求解。華亭欲弗受，二客曰：「徒生彼心，不如受之，以釋其疑。」賂入，華亭心動，欲為道地，二客曰：「徒滋眾論，不如殺之，以絕眾口。」世蕃遂棄市。
12	新鄭修隙華亭，蔡國熙故華亭門士，攘臂請行，至則風郡邑摭刺三子論戍。三子牽衣號泣，華亭曰：「吾方逃死，安能相活？」即跳西湖之上。陸光祖向蔡動以門墻故誼，蔡曰：「凡吾所以為相公地也。」
13	新鄭議抑中官，大忤馮璫，旨未俞允。新鄭以上衝年，安能調旨，事由內使，行且并逐耳。璫謀新鄭益急，江陵比之行視陵地，往返三日，抵邸稱病，新鄭遂逐。已而有王大臣之獄，新鄭幾族。
14	尤悔
15	太祖時，有上書而衍者，上怒。或阿旨，謂不敬當誅。適宋文憲致仕陛辭，從容為解。已，上閱其書有善者，乃召阿者而讓之曰：「方怒而又激之，是以膏沃火也！向非宋先生，不幾誤朕耶？」
16	文皇命解大紳等翻閱建文時章奏，有指斥者詔悉焚去。既而謂縉等曰：「卿等宜皆有之。」眾默未對，修撰李貫進曰：「臣實無之。」上曰：「爾獨以無為賢耶？」貫慚懼。
17	趙介，番禹人，以淵明自擬。南海文士李韡以薦起，介止之不可。臨別謂曰：「堯天雖長，劉日實短。子獨何心？」韡竟去。後倅南康，鬱鬱不樂，乃悔曰：「趙伯貞真高士！」
18	屈直一日與一御史言：「平生未嘗苟取，如浙一縣令饋金求進，當時叱出，今猶耿耿，覺其太甚。」御史色沮愈恭，直怪之。既退問之，即前饋金者。
19	陸參政容至遷安，劉御史招飲。陸戲曰：「有驢腸羹即赴。」以劉衛輝人，舊有「西風一陣板腸香」之誚，故狎之。乃暮歸縣，官卒吏人捧饌以進。問之，曰：「聞公嗜驢腸，故以獻。」既自悔，不敢戲言。
20	曹元無他才，以媚瑾入閣。將死，自志墓曰：「我死，誰肯銘我！」
21	劉菃、戴銑等，以言事下詔獄。牟益之斌為鎮撫，任御史自愬：諸僚上奏時署其名，己實他出。益之曰：「古人恥不與黨人，爾得與名，乃悔耶？」
22	陸貞山之劾張、桂，霍渭南韜黨張、桂，因以抨之，得重譴。後霍頗悔恨前事，嘗薦十餘賢，而貞山與焉。使人鄭重通殷勤，貞山謝曰：「天下事佹為若敗，而何污我也？」霍亦不望。
23	陸莊簡光祖在吏部，黜陟自任，都不關白臺省。孫太宰丕揚方在省中，劾其專擅。既落職陛辭，因望覓孫，揖謂之曰：「承公教，殊荷相成。但今者吏部之門，幹謁錯至，苟非自行其意，亦復何由秉公？曩疏得毋甚誤！」孫沉思良久，憮然謝過。即日草奏，自劾失言，而力薦陸，陸亦復起。
24	鐘伯敬惺嘗遊虎丘，遇兩貴人子侮之，故相蹴蹋。伯敬以惡少，謹避之。明日，有兩生通刺求見，肅衣冠執弟子禮，俯身以俟。及出見，則向兩生也，兩生慚無地。
25	王弇州才華絕代，學尚該雅，於文最不滿歸熙甫。晚而意氣銷歇，浮華解駁，亦自尤咎。自謂：「《卮言》之作，年未四十，與于鱗輩是古非今，此長彼短。顧以災木已久，不復能秘，惟隨事改政，勿誤後人。」其贊熙甫畫像曰：「風行水上，自成文章。千載有公，繼韓歐陽。餘豈異趨，久而自傷。」其虛心克己，不自掩護。又嘗語所親曰：「吾心知績溪之功，為華亭所壓，而不能白其枉；心薄新安之文，為江陵所脅，而不能正其訛：此生平兩違心事。」蓋胡宗憲破倭之績，以附嚴見出於華亭徐階，汪伯玉以壽諛張相父，得名故也。
26	管東溟志道為主事，請復午朝，總攬萬幾。江陵諷御史龔某劾而降調，尋復以外計罷去。海忠介折簡讓龔：「奈何不能為國容一正人？」龔自愧悔，每握筆歎恨：「生平名節，壞此禿管中！」
27	高公之去，疏劾盈庭，葛端肅獨不肯，徐養正、劉自強強之，不可。二人為《白頭疏》上之，葛罷而二人向用。高公復相，起葛公，從容語劉曰：「《白頭疏》向亦何忍？」劉曰：「若無此疏，安得在此？」高公曰：「葛公何以在此？」劉為赧然。
28	倪文煥既削籍歸，同鄉喬中書可聘往謁。文煥神色阻喪，悔不自存。喬問：「楊、左以忤璫罹禍，君子也，公糾之何故？」曰：「一時有一時之君子，一時有一時之小人。當我居言路，舉朝罵楊、左小人，我自糾小人耳。由今日看渠，卻原是君子。」
29	成樞曹德語人曰：「我嘗望東林如山岳，及渡江後，始悉錢謙益、熊明遇所為。夙昔之意，索然盡矣！」
30	紕陋
31	文廟渡江，周公是修與胡廣約同死難。既而周使人覘胡動靜，見胡方問家人飼豕。周聞而笑曰：「一豕尚莫舍，亦安肯舍生？」
32	戴元禮，國初名醫。初召至京，見一醫肆，迎求溢戶。元禮意必良工，試一屬目，按方發劑，了不異人。俄一人取藥去，醫追語曰：「可下錫彈丸許。」元禮怪叩之，曰：「古方也。」索書觀之，乃誤以「餳」為「錫」。
33	姚廣孝身事浮屠，學為詭異，著《道餘錄》毀斥程、朱。其友張洪嘗曰：「少師于我厚，今其死，無以報，但見《道餘錄》輒為焚棄。」
34	陳嗣初家居，有求見者，稱林逋十世孫。嗣初與之坐，少選入內，出一編令其人讀之：則和靖終身不娶無子。客默然。
35	王佑貌美無鬚，媚事王振。振曰：「侍郎無鬚，何也？」對曰：「公無鬚，兒安得有？」
36	項文曜為兵部侍郎，素附于公，每朝出入，必附耳語。人以為於公婢。
37	景泰易儲，陳循草詔已，與眾。覆奏署名，王文端有難色，循持筆作半跪，乞文端署之。
38	憲宗崩，內豎于宮中得疏一篋，皆房中術，署曰：「臣安進。」孝宗遣懷恩袖至閣下，曰：「是豈大臣所為？」安慚汗不能語。
39	國子生虎臣慷慨有氣節。聞萬歲山架棕棚備登眺，上疏極諫，上奇之。祭酒費訚謂且賈禍，乃會六堂鳴鼓聲罪，縲紲加頸以待。俄旨出，令吏部銓選，與臣七品。訚大慚，臣名遂播天下。
40	分宜年老，上時有所問，對不稱旨，屬世蕃草，輒報可。分宜仗之，諸曹請事，輒顧問：「東樓云何？」
41	黃綰為禮部不職，為言官所詆，自陳背刺「精忠報國」四字。詔下法司覆勘，天下笑之。
42	大禮議起，陸澄以刑曹詆張、桂邪說。後議定，澄丁憂服闋，復上疏諛兩人正論，而悔前之失言，願改過自新，得補禮部。已，上閱其前疏，大怒謂：「始造悖理之論，以惑群蒙，逢迎取媚；復假悔罪，為辭悖逆奸巧，有坫禮司。出之！」
43	顏山農讀書，不能句讀，而好以意穿鑿文義，為奇邪之談，間亦灑然可聽。淺中無識之士，或趨附之。嘗言：貪財好色，皆天機所發，但不可著以成固我。挾詐人財，官捕笞，論戍。
44	何心隱師事山農，既而心悔。凡山農弟子，必毆三拳，而後受拜。值山農淫于村婦，心隱辟隱處，伺而扼之，亦毆三拳，使拜，削弟子籍。
45	茅鹿門坤遊胡襄懋幕府，嘗大會，文士畢集。胡隱徐渭文，語鹿門曰：「能識是為誰筆？」鹿門讀未半，遽曰：「此非吾荊川不能！」胡笑謂渭：「茅公雅意師荊川，今北面吾子矣！」茅大慚慍，面赤勉卒讀，曰：「惜後不逮。」
46	王逢年得古琴，自謂真蔡中郎焦尾。晚年無聊，持過王奉常敬美，曰：「願以此贖城南數頃，以具饘粥。」奉帝唯唯。數日，出詒之曰：「焦尾果神物，昨宵風清月白，焚香撫操，二玄鶴從空下，飛鳴盤舞，扶之而上，不知所之。」逢年俯首，曰：「固宜有是。」
47	陳瑞巡撫湖廣，適江陵父死，瑞詣其家，出麻巾袖中，加絰而戴之，哭盡哀。因跪見江陵母，哭前致詞，母指旁廝役曰：「若屬幸一垂盼。」瑞起揖廝曰：「瑞安能重公？公乃能重瑞耳！」聞者掩口。
48	魏忠賢因食時，偶曰：「吾最不喜粥。」尚書周應秋以為「竹」也，令園丁一日斬之至盡。
49	吳閣學甡初出范濟世門，濟世以移宮齮齕東林，甡願引退。濟世答以：「公道昭明，彈冠其時，何遽言退？」甡歎息其語，人皆傳笑。及甡為相，致書喬侍御可聘，亦以「正人滿朝，天下太平」為言。可聘曰：「今寇鹵交訌，兵耗餉匱，擢幾輩同志，遂致太平耶？」
50	鄭輔以偉善讀書，而票擬非長。偶疏有「何況」二字，誤謂人名也，批擬提問，致被訐責。嘗懸筆不能下，周玉繩哂之，以偉歎曰：「吾富于萬卷，而窘于數行，乃為後生所笑！」
51	惑溺
52	楊文貞子稷惡已著聞，王文端為文貞言之，遂請省墓，實欲制其子。稷知，每驛遞先置所親譽之，揚言「人忌公功名盛，故特謗稷耳」。及見稷，氈帽油靴，朴訥循理，家中圖書蕭然。文貞疑文端妒己，還京出之吏部。
53	劉文介主試順天，陳循、王文皆以子屬。已，二子皆不中，循、文因劾儼「考閱不明，題語誹謗」。帝重違二臣，令其子准會試，文復疏辯。張寧曰：「大臣而私其子，如國體何？」
54	陳繼方落魄嗜酒，每賦詩，必酒酣以往，才始暢發。嘗好一姬，姬請賦百首，乃肯相就。遂力為賦，至六十餘，竟醉憊以死。
55	李西涯與楊邃庵極相善，佞倖謀欲害邃庵，西涯力救，邃庵德之。及西涯病劇，同列往視，西涯以謚為憂。邃庵曰：「國朝文臣未有謚『文正』者，請以謚公可乎？」西涯于床上頓首稱謝。
56	楊君謙才列仕版，即建危言，棄官如屣，晚年騷屑之甚。
57	武宗南巡，因徐髯仙進《打虎詞》以希進用，議者以為血氣既衰，苟得不戒。
58	嚴世蕃嗜古珍玩，購以獻者無算，甚至發人塚墓。時人謠曰：「諧不諧，問椎埋；求尊官，且探丸。」
59	弇州作《曇陽子傳》幾數萬言，文飾玄言，多語神怪，極其誕妄，至稱曇陽「先師」，甘心門下。
60	吳少君家蘭溪城東，有腴田盡易磽瘦，鑿溝引山泉，繞入玉雪廚銅池，以此破其家。嘗以數縑市一大瓢，摩挲鑢鐋，暗室發光。過荊溪，盜發其篋，怒而碎之。抱而泣累日，王元美作《破瓢道人歌》。
61	方太古嘗與黃省曾遇於途，誦所吟新詩。會雨至，黃匆遽欲歸，方益徐誦不輟。已而雨大濡浥，乃徐步別去。明日，謂客曰：「昨興頗洽。」
62	屠赤水隆放情詩酒，中白簡罷官。談空核玄，自詭出世。或挾乩稱慧虛子，遂篤倍之。病革，猶扶床凝望，幾慧虛飆輪迎我。
63	吳入孫七政能詩好客，有園池，日與四方詞客賦詩宴賞。客醉遺溺，戽水出諸城外，引隍水滌之，累數百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