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第七回 軟玉溫香獨來艷境 紙窗雪夜追述奇謀 |
2  | 卻說春華在孤樹村客店中一覺醒來,驀然見一室光明,四圍錦繡,自己躺在溫如軟玉的床上,朦朧一聲道:「好渴啊。」就聽得嬰寧一聲道:「舒姑,把爐上溫著的將來。」一語未完,一陣馥鬱口脂,微逗到鼻際,睜眉看時,見床側坐著個女子,高髻一尺,金雀橫簪,雙波凝睇的拍著床頭道:「楊君,你睡著罷。中夜連山跋涉不易,況個中情事,奇幻萬方,楊君你也會當打點精神,應付患難哩。」 |
3  | 春華突然到了這奇地異境,那裡忍得住,一骨碌想要掙起身來,卻那裏掙扎得起,不覺向枕上一倒,勃然大怒道:「何物媚狐,敢來擾人。我楊春華早知有紅石山一戰,正預備著一對鐵拳來殲除你這班寇盜哩。」 |
4  | 說時,一個美婢正捧著個熱香蓬勃的茶盞上來,聽得春華努罵著,忽的柳眉倒豎,鳳眼圓睜,將茶盞向桌上一擱,「颼」的向壁上掣出把劍,當春華腦門就劈。那女子戟手叱道:「蠢奴!敢動楊君絲毫麼?」那美婢慌忙垂了雙手,手裡的劍「豁琅」一聲,委在地上,一面笑著道:「誰敢動著楊君,為曉楊君膽力,特來試試呢。」女子笑著,將纖足跌一跌,叱道:「還不出去!這兒嘮叨著。」美婢含笑出去。女子輕舉著茶杯,俯身湊到春華身畔道:「婢子無狀,請君擔待。只這一盞湯,是紅石山產物,君敢試喝一口麼?」春華冷笑道:「我想海內敢敵楊春華多半是來去明白,魁偉雄俊的人物,那知竟是些鬼蜮狐媚,劫人醉後的纖奴!來來來,不喝這杯湯,不算楊春華!」說完,就口便喝,一氣把一盞香酣溫腴的東西喝個乾淨,揚著頸道:「還有麼?快將來給我個爽快!」 |
5  | 說還沒完,那女子歡然笑著,向外問道:「快進來罷。」香唾未幹,從門外突走進幾個人來,竟繞床羅拜著。春華初意是紅石山刺客,睜著眼看著,繼見他們十二分的至誠拜下去,不覺四肢一熱,「霍」的坐了起來,扶住眾人。眾人不覺齊聲道:「楊君天人。」那女子眼光一動,眾人似受了命令一般,將春華鳳凰似的捧到個五彩輝煌的椅上。春華那時心裡納罕著,卻四肢百節里酸不能舉,一任他們擁著,兀坐在椅上,睜著眼覬著。那幾個人合坐擾來,你一杯我一杯的盡灌,嘴裡卻不住說著:「楊君天人。」 |
6  | 春華正疲著,又見那女子笑吟吟的立著覬著,便來一杯幹一杯,不多一刻,早乾了二三十杯。酒氣一溫,四肢便活絡了許多,慨然道:「春華本來履險如夷,除卻烈皇國仇,空洞洞的肚無餘物,你們醉我送我到天上覲見也罷,地下尋仇也罷。」眾人聽了,齊聲稱頌。那女子朗然執杯道:「楊君差矣。昔齊王偉才,出人胯下,留侯踐約,再拜橋頭,英雄經國,屈身降志,誠非甘於小忿。念小忿不忍,大事將由我而敗耳。今楊君挂烈皇於口頭,假國仇為語助,庸知聞者之必圯上人耶!設有其人,窺君於咫尺,甘君於狙擊,君縱不自惜,其如塞外一局何?」 |
7  | 春華初不料這纖弱女子有這番議論,不覺肅然起敬,把四肢百節的酸多忘了,立起身來,向著那女子一拱道:「春華敬聞命矣。」女子也整衿慨然道:「宿稔楊君,才武蓋世,玉峰先生一世人鑒,塞外一局,所不人謀而謀諸楊君者,誠以楊君能容納眾善,主持大體耳。逆耳之諫,非君子不受。楊君聰達,不以婦女之見薄不下聽,則他日龍驤虎躍時,妾可無慮乎!剛愎僨事,如項王先轍矣。」 |
8  | 說完,指揮著眾人道:「楊君初來,何不再進一爵?」眾人歡然舉杯來敬春華。春華那裡等得眾人來勸,早舉杯毅然道:「所不佩女士言如金玉者,有如此酒!」說完乾了一杯。眾人一齊也飲了。 |
9  | 正飲時,女子向門外一招手,翩然走進個人來向春華攔頭一揖,微笑立著一邊。春華舉眼看時,不覺吃了一驚:原來那人正是孤樹村裏推窗看雪的玉貌少年,驚問道:「孤樹村客店去得怎快?今日又來得怎遲?我這糊糊塗塗的行蹤,不得不請教到你哩。」那人笑著看女子。女子笑道:「楊君你真糊塗了。他先你離這孤樹村,怎知你的行蹤?且喝著酒,等另一個人來時,才得給你個明白呢。」 |
10  | 說還沒完,窗外「颼」的一聲,如庭梧葉落,飛燕一般從窗隙進來,一眼看著春華笑道:「楊君天人,怎已入坐飲酒了?」春華仔細看時,正是那騎驢人。那時女子正設個座,坐在席外問道:「辦的事怎樣了?」騎驢人肅然道:「結果了,並帶著個絕妙下酒物在這兒。」女子微笑不語,似已知道了似的。騎驢人「霍」的將背上的皮囊卸了下來,將囊口向外一倒,笑道:「這是楊君絕妙的下酒物啊!」一面談,一面囊口下骨碌碌滾出兩個黑毛茸茸的圓球來,向台上亂滾。眾人自明白在肚裏。春華卻止不住「霍」的立起身來,捧住一個睜眼看著,不覺向地上一擲,慨然嘆息道:「明知諸君厚愛春華,萬方營救,紅石山一險,自可無虞。只這兩個蠢兒,留他殘命,應用甚多。今夕兩刀,直累我塞外經營萬千周折哩。」 |
11  | 眾人聽了,默然無語。春華將席上一個圓球也向地上一擲道:「你自不可複生,只我竟把年來計劃,毀棄一夕,不得不另起爐灶,去謀塞外哩。」 |
12  | 看官,你道這兩個圓球是甚麼東西?且說那天在孤樹村那人,在古凝神交與楊春華的信上,明寫著「嚴將」二字,當時秘密,自不容個別人參與,作者也經查幾部明季野史及《聖武東華》等書,名姓一事,實一個也不相類的,只得依著喚他「嚴郎將郎」。 |
13  | 那天將郎去後,嚴郎獨自個人在春華那裏談了一回,見差不多已中夜,便踅將出來,見一個人在院子里呵手走著,見了嚴郎,便迎上來道:「爺怎還沒睡?天寒夜深的,幸沒把廊下的燈息了,不然怕雪光映著,四壁一色的,連自己的房戶也記不清哩。爺你不見廊下已被雪花浸著有一寸多深麼?」嚴郎卻微笑道:「謝你的關切,只苦我沒打酒處,不然也得借他溫溫,並邀你做個暖寒會哩。」那人聽了「暖寒」二字,嘻著嘴笑道:「爺敢是頑著笑呢,那裡見輕裘錦衣人,肯同客店守夜的同酌起來。只要酒卻不難。」 |
14  | 一面說,那嘴盡嬉著,險些兒流下涎來。嚴郎笑從衣袋裡摸出塊銀子來,交給守夜的道:「這可夠我們一醉哩。」守夜將銀子在手裏顛了顛,滿面堆笑道:「三天的東道也夠了。」說完,自言自語的酒哩肉哩向那廂門側出去了。嚴郎走進屋子,將一件件收拾個齊整,那守夜的早捧著個小壇子進來,忙著又出去,一路在那裡自己樂著說:「得一角兩角,等回醉了,睡覺時也和暖多哩。」嚴郎聽了,不覺暗暗好笑。一面又捧進個盤子來,熱騰騰的倒有幾碗的菜,他一件件放到桌上,又把一副杯箸安好了,卻呆看著嚴郎。嚴郎笑道:「你呢,出門人辨得甚麼尊卑來,快再添副杯箸,我們合著喝罷。」守夜的嬉著嘴道:「爺真個教小人陪著喝麼?」說完從袖子裡拿出雙烏油油的竹筷,並一只粗花缺口的杯子來。嚴郎見了,笑道:「你原來早帶著來哩。」守夜的一面篩著酒,一面道:「這是小人的隨身行李,睡覺也帶著的呢。」說完,見嚴郎和顏悅色,沒一點矜貴習氣,便咂嘴鼓唇的大喝大嚼起來。嚴郎有一搭沒一搭的同他閒講著。他起初到還時時招呼著嚴郎的杯,到後來竟只管自己斟著喝著,喝著斟著,餳著眼大著舌根向嚴郎道:「小人前天在一家酒店喝著三四角老黃酒也沒醉,今天倒有些飲不上來了。」 |
15  | 嚴郎見他喝得差不多,立直身來,笑拍著他肩頭道:「倒罷。」守夜人便應手而倒。 |
16  | 正是:中夜窗前人醉後,獨杼敏腕運奇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