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孑樓詩詞話 民國 林庚白 |
2 | 嘗讀《全唐詩》,載有《觀鄰人演昭君變》一首。《昭君變》者,當時劇名也。使遜清同、光以來詩人,執筆為之,必什九不敢用「昭君變」三字。觀於《範伯子詩集》,偶涉及電報,輒以「電語」二字代之,特電話及有聲電影猶未傳播中國也。若在今日,直不知電話之類當作何語矣。揣其意,殆以電報二字非古,易以電語,則典雅近古。抑知「雜報」、「邸報」,皆古人所常用之語,僅更一字,即期期以為不可,毋乃泥古! |
3 | 古人於人名、地名,以迄事、物,苟其為前代所無者,往往舉其實以入詩詞。晚近傖夫,不解此意,如是而猶靦顏自儕於詩人、詞客之列,雖欲不謂之不通,豈可得哉?試以隅反。如陸放翁之「公卿有黨排宗澤,帷幄無人用岳飛」,宗澤、岳飛,皆當時人名。劉後村之「檀水歸來邊奏少,熙河捷後戰功無」,檀水、熙河,皆當時地名。又後村詩「可憐白發宗留守,力請鑾輿幸舊京」,留守,亦當時官名。此在今人,倘或以部長、主席、委員等入詩者,且嘩然以為打油矣。今人之食古不化若此。 |
4 | 王子安詩,用「朱輪」、「翠蓋」;蘇小小詩,用「油璧」、「青聰」;義山之「車走雷聲語未通」,後主之「車如流水馬如龍」,皆刻畫當時車馬之盛,而各肖其聲音情狀也。然求之今日,則朱輪、油璧之車,且不可得見;而所謂雷聲者,亦僅電車相仿佛,其他則車之舊者如佣工所乘之手車,車之新者如達官、巨賈所據之汽車,絕不似雷聲也。 |
5 | 乘火車、輪船,而猶作「扁舟容與」、「驅車古原」之感,旅居於通都大邑之旅館,而猶發「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之詠,豈惟不類,直是懵然無所覺。餘激賞近人李拔可之句「車行追落日,淮泗失回顧」,此真能詩者。蓋此情此景,非火車中行客不知也。友人曾履川有句云:「艨艟馳逐波初大,星斗迷離月正中」,狀海行亦工。履川有《黑水洋》一律,尤雄渾可誦。詩云:「夜氣迷漫水鬱蒼,南歸北客意茫茫。極知滄海成何世,卻認寥天作去鄉。刻畫鬼神供戲笑,咨嗟佣保話興亡。科頭跣足扶桑去,一枕何分上下床。」的確是輪船中所作,的確是輪船中官艙或房艙旅客所經歷之情景。 |
6 | 昔東坡詩「客行萬里半天下,僧臥一庵初白頭」,山谷以為是「日頭」之誤,謂「豈有以白對天之理」。東坡謂:「黃九要強作日頭,不奈他何。」夫以山谷之工詩,猶不免偶失之迂,則俗子固無足責。又杜工部詩「燈前細雨簷花落」,或改作「簷前細雨燈花落」,謂:「簷際安得有花?」此其謬作解事,與山谷同。彼不知「僧臥一庵初白頭」,蓋深感僧之垂老。入世之客,與出世之僧同其無所成就,乃僧得閒中趣,而客則徒作勞人也。此詩之妙處,全在「白」字。工部詩,則在細雨蒙蒙中,燈光返映於簷際之樹,而樹頭花落,遂為詩人所覺耳。此其情景之幽美,非「燈前細雨簷花落」不足以盡之。易以「簷前」、「燈花」,便索然無味。餘近句有「禿樹槎丫不見花,風絲黯黯雨斜斜」。某君見之,謂是雨絲乃佳妙,餘為忍俊不禁。此可與前兩事並志。 |
7 | 詩詞中用字造句,不畏其平凡,而病在意境之狹,技巧之疏。餘屢告朋儕以字句無所謂雅、俗,僅有生、熟之分,善為詩詞者,生而熟之,則雖俗而亦雅。試觀謫仙之詩:「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江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此詩以「不及」、「送我情」五字,叫起全首,是何等力量,何等意境!否則寥寥二十八字,而兩用現實之人名,曰李白,曰汪倫;兩用通俗之語句,曰「將欲行」,曰「深千尺」,使人不能求其佳處所在矣。又如淵明詩「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工部詩「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哭聲直上干雲霄」,全用極平凡、極通俗之辭句,而勝似鏤肝雕腎者千百倍。此耽吟者所不可不知,於詞亦莫不然,後將更舉例以實之。 |
8 | 同、光以來詩人詞客,間亦不乏卓絕者,顧什七失之膠柱刻鵠。彼將求古人之殘骸於墟墓中,而不顧其遠於現實之生活,抑亦非善學古人者。此與語體詩人,強以歐、美之意境與句調入詩,其弊將毋同?蓋一則己身雖同化於質勝之社會,其於今之文物典章,履之而不欲言之,強今之社會為封建社會;又其一則未嘗深察今之社會性,以為是已歐美化矣,此其強今之社會為資本社會,亦膚淺之徒而已。夫以矛盾相持之今社會,新舊事物與意境雜然並陳,蓋取之左右逢其源。古人僅有一事物,一意境,今之事物與意境倍之。古人所有,今固無疑;而古人所無,乃造物所以厚我,將以助我之詩詞張目者。如是而猶局促於一隅,謬矣。 |
9 | 友人劉放園見示《移居愚園坊》一律,甚美。詩云:「當年此地訪愚園,迢遞如尋水外村。今覺飆輪馳一息,旁看橫舍闢千門。舉家籠處身疑鴿,終日梯升步似猿。借得層樓安我佛,故應心寂境無喧。」三、四,五、六兩聯,刻畫海上寓公之居處,唯妙唯肖,而末句尤兼擅辭意之勝。「層樓」句,放園舊作「椽樓」,餘謂滬地洋式樓房,未嘗有椽,易為層樓較善。放園以為然。既而又以原作「今覺」、「旁看」,乃「今日」、「道旁」所易,疑其語氣失之弱,遂仍用「今日」、「道旁」,而易「一息」為「一瞬」,「橫舍」為「傑宇」,更竄改「舉家」為「晨昏」,「終日梯升」為「風降梯旋」,幾全失去廬山真面目。餘以放園持質餘,爰馳書爭之。曩《隨園詩話》載某君詩「大帝君臣通骨肉,小喬夫婿是英雄」,尋自不愜意,改為「大帝誓師江水綠,小喬卸甲晚妝紅」,已遜原句;未幾又改為「小喬妝罷胭脂濕,大帝謀成翡翠通」,愈益支離不可問。此可為放園進一解否? |
10 | 因放園而憶及王調甫,調甫有詩云:「簾角寒生渺渺愁,瓶花吟帖靜相儔。一尊直闢無窮世,百淚難溫已墜秋。雲氣飛揚終入海,細禽零亂不歸樓。陸沈已抱為魚痛,葬盡年華此濁流。」神韻悠然,真佳作也。乃調甫自以為後半首未善,數數竄易,不複成語,餘規之乃已。 |
11 | 詩以能用極平凡、通俗之語出之,而辭意深刻,有自然之美者,為上上乘。此惟求之大家為能。若名家則務言風骨,言神韻,言工力。其謀篇琢句之中,於此數者極其勝。不知彼大家之作,蓋不待雕鏤,已臻於此數者之絕詣矣。此於詞曲,亦莫不然。略舉梅村之五律,容若之短調為例。梅村詩:「消息憑誰間,羈愁只自哀。逾時游子信,到日老人開。久病吾猶在,長途汝卻回。白頭驚起問,新喜出涼來。」狀封建社會間父子之愛,離亂之情,何等逼肖,何等渾成,何等真摯!此較工部之「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及「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幾突過之矣。容若詞:「心灰盡,有發未全僧。風雨銷磨生死別,夜來相對只孤檠。情在不能醒。」其佳處又較後主之「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更為有力。「情在不能醒」五字,頗似為近代沉溺於愛河者作寫照。味在弦外,彌足珍誦。 |
12 | 梅村詩,以五律為最,直可與老杜分庭抗禮。唐以來一人而已,其得名蓋非偶然。淺者僅賞其長慶體之歌行,非能知梅村者。容若所著《飲水詞》,在清代詞苑中,無愧大家之地位。以餘觀之,似又勝竹坨、樊榭,其才力、工力,皆遠軼朱、厲耳。 |
13 | 曩見同學汪闢疆扇頭,有胡小石所作《莫愁湖》絕句三首,並雋永,耐人尋味。惜忘其一,錄兩首於此:「側帽看山興不孤,風簾新見燕調雛。春光十里沙淘盡,賺得荷花絕世無。」「回雪吹香古大堤,柔波曾幾照旌旗。斑騅休系垂楊岸,恐損青青萬柳絲。」可謂溫柔敦厚矣。即以神韻論,亦當婢蓄漁洋。 |
14 | 閩人黃懋謙,有詩才,為遜清遺老陳弢庵之門下士。其詩什九描摹聽水,然亦或青出於藍。錄《海棠》一律云:「未及花時爛熳開,落英狼借委蒼苔。殘妝宿酒扶無力,華屋金盤喚不回。乍暖作寒寒作雨,斷紅成紫紫成灰。看花閱世元同意,負手風前忍獨來。」詠物詩中之上乘也。 |
15 | 南宋時已種鴉片,且當時軍人,疑頗多嗜此者。誠齋《詠米囊花》絕句云:「烏語蜂喧蝶亦忙,爭傳天詔詔花王。東皇羽衛無供給,探借春風十日糧。」自表面讀之,似是尋常烘讬之辭爾。餘則以為僅僅烘讬,當不如是沉著。落英固可餐,奚必聯想及於羽衛?此於當時軍人之吸食鴉片,殆有不勝其惋嘆者在也。 |
16 | 宋詩類能深入,蓋什七以漢、魏、初唐為骨幹,而浸淫於六朝、中,晚,故宋代諸大家詩,可謂集詩之大成者矣。遜清同、光以來詩人,學宋僅得其貌似。蓋僅僅塗飾辭句,摹效意境,必求其近古不俗,以為是逼肖宋人矣,不知南北末之詩,亦古亦今,可雅可俗,即生硬如山谷,且有「有子才如不羈馬,知君心是後凋松」之句,其辭亦平易極矣。荊公絕句「二十四年三往返,一身多在百憂中」,辭澹而意遠。今之自命荊公、山谷者,惡足以語此! |
17 | 皖王一堂、湘章行嚴,皆中年以後始為詩,頗似高達夫,而詩皆不惡。行嚴在英京倫敦有句云:「一夜愁心不受眠」,餘與李拔可皆喜誦之。顧其為文,過於求工,轉多疵匯。餘《雪夜懷人絕句》云:「飛書譽我似陳琳,刻苦為文謗益深。」蓋紀實也。又斷句之工者,如俞恪士入隴詩:「陶穴猶存中古制,望春忽起少年情。」及「望遠殘燈隨念沒,臨流一樹傍愁生。」兩用「望」字,各極其妙。 |
18 | 久不見葉楚傖詩,乃益精進。偶讀其《謝陳武誠將軍握藥》一絕,有句云:「省識艱危憂懼意,但分餘苦不分甘。」殆有古人臣之風。甚願楚傖與吾黨賢豪,果如此詩,而身體力行之也。 |
19 | 粵余心一,亦耽吟諷,餘意初易之。比王禮錫(過存)示以心一在粵所作,有「空山過雨蟲聲沸,殘夢飛輿笠影驕。之句。凡曾游閩、粵者,當能欣賞此聯之佳。心一可一蹴而幾於詩人之列矣。 |
20 | 絕句最不易,看似淡薄而意味深遠醇厚者,其最也。餘喜讀鑾天之《贈秦翁》云:「八十秦翁老不歸,南賓太守寄寒衣。再三憐汝非他意,天實遺民見漸稀。」又荊公《永慶招提見兒子秀題壁》云:「永慶招提墨數行,歲時霜露每淒傷。殘骸豈久人間世,故有情鍾未可忘。」僅以意緒而論,此二詩蓋於封建社會中士大夫之哲學觀念及其囿於階級與家庭之情感,不自覺而流露於外,若此其深且摯。然就詩論詩,無愧佳構。 |
21 | 黨人王禮錫,號「甲乙團」領袖,頗為法西斯中人與布爾什維克輩所詬病。然其詩才,故自不凡。其《洛陽道中》一篇云:「中道塵起天宇昏,三人蹲踞土牆垠。一老虯髯綴黃塵,肥臀裸露拊其孫。一女搏土入口吞,嗚呼此亦生之倫!而我一車風中奔,小鹿前行飄紗巾,兩車時並笑語親。叔模吐語能尖新,蘅靜小詩琅可聽。忽來一車飛四輪,突叫如獸聲不馴。車中達者意甚尊,車後黃沙欲淹人。回顧三人土牆陰,漠漠牆與人俱冥,但聞虎虎沙沙風嘯車行聲。」此篇七古,洵近人詩中僅見之作。蓋既有時代之眼光,而辭意又並茂也。「車中達者意甚尊,車後黃沙欲淹人」十四字,不惟狀洛中「汽車階級」之情狀,躍然紙上,抑可與杜陵之「朱門粱肉臭,路有凍死骨」媲美。讀者或疑吾之為禮錫張目,則當知吾儕有所論列,舉皆宜從客觀上探討,不以先入為主焉。 |
22 | 偶憶及亡友漣羽霄,為誦周某一律甚佳。周詩集世無刻本,吉光片羽,致足珍也。詩云:「陋邦從事擬投荒,逆旅花開病在床。尚有故人憐遠放,已成昨日枉思量。漢南木冷千山雨,汝水風生一夜霜。殺馬毀車從此逝,陸沉何地得深藏?」持較東坡,可抗手無愧。「病在床」三字,本似極俗,而運用能盡其妙,所謂化俗而雅矣。周名錦濤,精歧黃之術。 |
23 | 柳亞子著有《磨劍室詞》,未刊行問世。雋語時出,如《醜奴兒令》云:「飄淪莫向天涯問,道是閒愁。不是閒愁,一往情深不自由。 何人慰我傷讒意,待數從頭。忍數從頭,往事零星記得不?」《蝶戀花》云:「小別無端愁寂寞,一日三秋,況是三旬約。雨橫風淒樓一角,惱人只怨天公惡。 因甚心情容易錯?見也尋常,去便思量著。香冷重衾驚夢覺,半床繡被渾閒卻。」此闋中「見也尋常,去便思量著」,看似平淡,含意雋永,未經人道過。又題《李後主詞》之《虞美人》一闋云:「南朝自古多亡國。汝亦何須說。傷心鏟襪下香階,此恨綿綿,流不斷秦淮。 不容臥榻卿酣睡,喝澈塚山破。燕云十六盡干休,至竟趙家天子有人不。」勇於滅同種而怯於排異族,蓋並狹隘之民族意識已久,不複為中國士大夫階級所尚矣。亞子此詞,殆為拯救此沒落之民族而深有慨歟? |
24 | 粵詩人黃晦聞,與劉申叔、鄧秋枚友善,今垂垂老矣。嘗見其港澳旅次所作二律,亟錄於下:「山翠當門聊卜居,一年塵事了無餘。意多始覺泉明晚,跡近能令務觀疏。庭樹鳥鳴同止止,海波鷗沒自徐徐。眼中物我渾忘得,回首鄉邦重欷獻。」又「雨挾朝暾風又催,井泉枯渴未能回。山扶海氣行行去,鴨上枝陰默默哀。猩擾羊群時亦斗,書隨魚販去還來。地窮不饜人求給,且載淞江水一杯。」三、四是奇語,五六則憤辭爾。晦聞思想較迂舊,宜於歐化之東漸,不勝其痛心疾首也。末二語蓋指當時香港水不給,以舟運諸上海,故云。又斷句如:「殘秋昨夜初過雨,歸夢從君共溯江。」委婉而有力,求之兩粵能詩者,殊罕其儔,此則略其思想而不論矣。 |
25 | 晚近文人,以左傾稱者,餘所知有魯迅、鬱達夫、郭沫若、田漢、黃素,皆能為舊體詩詞。錄魯迅、達夫各一律。魯迅作云:「慣於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夢裏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不假雕琢,耐人尋味。「緇衣」句,殆以魯迅常御和服,紀實而云耳。達夫作云:「病肺年來慣出家,老龍頂上煮桑芽。五更衾薄寒難耐,九月秋遲桂始花。香暗時挑閨裏夢,眼明不吃雨前茶。題詩為報霞君道,玉局清游興未賒。」詩亦頗似玉局,第三句稍弱。於此有願與二君共商榷者:「夢裹依稀慈母淚」之句,以詩論固佳,然吾儕士大夫階級之意識與情緒,蓋不自覺其流露,「布爾什維克」無是也;達夫詩末一語,以玉局自況,而境地殊不類,得毋趁筆之累耶? |
26 | (更正/十五日我的《詩詞話》中,鈔了《磨劍室詞》數首。經亞子先生來信,屬為更正如下:《蝶戀花》中「雨橫風淒樓一角」,敬謹更正為「風雨淒清樓一角」。又「香冷重衾驚夢覺」,敬謹更正為「睡鴨香銷寒夢覺」。1933年7月17日。 |
27 | 舊國民黨人,有左右傾之爭,譚組庵、廖仲愷、汪精衛、於右任、柳亞子,似皆左傾,胡展堂則始終右傾。此數君者,咸耽吟諷,輒複連類及之。余曩於展堂詩,唯唯而已,近睹其《不匱室詩鈔》,則日益孟晉,一蹴而幾於作者之林矣。《哭執信》云:「豈徒風義兼師友,屢共艱危識性情。關塞歸魂秋黯淡,河梁攜手語分明。盜猶憎主誰之過?人盡哀君死太輕。苦語追摹終不是,鑄金寧複似生平?」《興亡》三首之一云:「曾於遷《史》感張陳,廿載相從分至親。世事為雲複為雨,諸賢謀國並謀身。中興倘擬尊元老,文德終當服遠人。舉國橫流寧易與,異時三戶定亡秦。」此篇前半首,僅以詩論,故自不惡。展堂與精衛最久要,顧在當時,左右殊途,其辭意蓋可知。又有句云:「受人穿鼻謀先左,與子同袍事可疑。」於當時黨論之左袒,尤深致憤懣。餘頗喜其用棋字韻云:「向來殘局若為棋。」又用「陰」字韻云:「雨過能為數日陰。」並清新可誦。 |
28 | 精衛所刊《雙照樓詩詞槁》,亦時有佳構。五古如《林子超葬陳子範於西湖之孤山,詩以紀之》:「民國二年春,江色朝入檻。我從張靜江,初識陳子範。容貌既溫粹,風神亦夷淡。於中鬱奇氣,如山不可撼。落落語不煩,沈沈心已感。至今魂夢間,光採終未減。嗚呼夜漫漫,眾生同黯。束身作大炬,燭破群鬼膽。勞薪忽已熱,驚淚不能斬。故人有林君,收骨入深坎。秋墳鬱相望,楊花白如禪。下車苦腹痛,絮酒致煩僭。」其《譯囂俄共和二年之戰士詩》,捶今鑄古,尤所僅見。詩云:「籲嗟共和二年之戰士!籲嗟白骨與青史!萬人之劍齊出匣,誓與暴君決生死。暴君流毒遍四方,曰普曰奧遙相望。狄而斯與蘇多穆,就中北帝尤披猖。此輩封狼從狗,生平獵人如獵獸。萬人一怒不可回,會看太白懸其首!」「漫漫歐陸苦淫威,孰往摧之吾健兒?嘆啃猛將為指,步兵塞野如雲馳。鐵騎蹴踏風為靡,萬眾一心無詭隨。勢若滄海蟠蛟螭,與子偕行兮和子以歌。大無畏兮死靡他,徒跣不恤霜露多,為子落日揮天戈。」「日之所出,日之所沒。南斗之南,北斗之北。山之高,水之深,何處不有吾健兒之足跡?陸沈之槍荷於肩,捉襟蔽胸肘已穿,晝不得食兮夜不得眠。身行萬里無歸休,意氣落落不知愁。試吹銅角聲啾啾,有如天魔與之游。」「健兒胸中何所蓄?目由之神高且穆。誰言艦隊雄?截海歸掌握。誰言疆場岩?靴尖供一蹴。籲嗟吾國由來多瑰奇,男兒格鬥如虹霓。君不見祖拔將軍破敵阿狄江之上,又不見馬索將軍耀兵萊因河之湄。」「蝥弧先登銳無前,突騎旁出摧中堅。追奔冒雨複犯雪,水深及腹無過旋。受降城外看街璧,鼓吹看營森列戟。王冠委地如敗葉,付與秋風掃蹤跡。」「健兒一身經百戰,英姿颯爽眾中見。目炬爛如岩下電,短髮蓬蓬風掠面。神光朗四照,卓立迥高標。有如狻猊一躍臨,怒鬣呼吸風蕭蕭。」「壯懷激越臨沙場,雄聲入耳如醉狂。甲刃相觸生鏗鏘,鐃歌傳翼隨風揚。鼓聲繁促笳聲長,間以彈雨聲滂滂。有如電霆百萬強,喑嗚叱吒毛發張。嗚呼!砉然長嘯者何聲?赫尼俾將軍死猶生。」「革命之神愾然而長籲,蒼生億兆皆泥塗。誰無伯叔與諸姑?趣往救之勿踟躕,軀殼雖殄心魂愉。健兒聞之喜,萬萬同一唯。相將赴死如不及,前者雖僕後者繼。籲嗟乎!孰言窮黎天所戮?君看踢倒地球如蹴リ!」「生平不識畏懼與憂患,力從長夜求平旦。由來眾志可成城,端賴一身都是膽。共和之神從指麾,百難乾災總不辭。若雲共和在天路,便當與子簫雲去。」又《八聲甘州》詞有句云:「輕ざ微枝頭露,似桃波面欲生寒。」《念奴嬌》詞有句云:「暮靄初收,月華新浴,風定波微剪。然攜手,雲帆與意俱遠。」一則以娟秀擅,一則以淡遠勝。 |
29 | 今人喜泥古,往往以古人為目,而自為其水母焉。其於詩、詞,亦莫不然。兒時讀紀曉嵐所評《瀛奎律髓》,則適與今人相反。其於唐、宋諸家之作,任意塗勒,雖未必悉當,要不失為能讀書者,蓋不肯以古人為偶像也。餘意昔賢詩,佳者固多,而疵累固亦數見。略舉如阮嗣宗句:「朱鱉飛吳宮」,鱉何能飛?寧非不通?且即能飛矣,此等句有何意味?鮑明遠有《聽妓》詩題,「聽妓」二字,亦不複成語。彼蓋求字面之美,而以聽妓度歌曲,簡稱「聽妓」耳。又後山句:「從今相戒莫打鴨,可打鴛鴦最後孫。」無論是何用意,其索然無味,蓋不待言。山谷句:「蛾眉傾國自難昏」,用「昏」字韻殊牽強。此與誠齋之「昨扇猶午攜,今裳覺晨單」,苦吟之狀,躍然紙上,終不得謐為好詩也。 |
30 | 論詩者,每稱盛唐而輕中、晚,謂北宋諸賢,遠軼南宋,此非知言也。盛唐、北宋之詩,什九出於承平日,宴游多暇,遂及吟諷。雖亦或含意甚深,遣辭多怨,而政治與社會之變亂未窮極,非若中晚、南宋,能多獲世情、物態之助也。李、杜、蘇、黃,生於開元、元之世,已不得謂之全盛,餘子則異矣。淺者病韓冬郎詩纖薄,不知冬郎實溫柔敦厚之至者,如「一春連日醉昏昏,醒後衣裳見酒痕。細水浮花過別澗,斷雲含雨入孤村。身閒易有芳時恨,地勝難招自古魂。多謝流鶯相厚意,殷勤遠為到西園。」使人低徊不能自己,而五六一聯,尤能道出有閒階級之意緒,與流連景光之可以已。此其懷抱,又豈貌為忠孝清高者所得夢見哉! |
31 | 詩有與古人雷同,顧勝似古人者,如龔定庵句:「某水某山迷姓氏,一釵一佩斷知聞。」蓋沿用宋人方秋崖「一夔一契負公等,某水某丘如我何。之一調,而辭意皆非秋崖所及。此例甚夥,無待更僕。餘以王調甫喜誦此二語,輒為道其本源如此。 |
32 | 十三、四歲時見何枚生先生所作《張園》一律,愛誦不去口。今且二十餘稔,先生猶健在閩中,爰錄之以實吾《詩詞話》:「侵曉張園車馬靜,散痾最愛近林塘。更無人與分荷氣,只覺風來盡露香。馳道雙環松影合,紅樓一角柳陰藏。歸途見日才簷際,續夢猶能半枕涼。」此詩可謂不食人間煙火氣矣。「馳道」二字,餘終以為疑。蓋「馳道」之為用與今之馬路異,似未可一概也。先生詩於各體皆工,《游西湖》有句云:「鐘定聲依無際水,詩成意在欲開梅。」傳誦海內。 |
33 | 林宗孟與余先後為眾議院秘書長,論政每相左,而私交頗不惡。宗孟於餘,蓋二十年以長,顧餘漫不以為意。民國初元,被沮擊,克強館之於私邸,餘時裁十有六齡耳。往慰問之,輒拍其肩曰:「子雖非吾黨之徒,然我愛人才。」狂奴故態,思之可笑。宗孟詩才書法兩擅場,惜所作不多見。錄其甲子歲寄餘一首云:「倦客心情不自聊,出關易惹鬢霜凋。欲從負販求遺世,未解躬耕去孥潮(同拿。)四十九年逢甲子,八千里路過元宵。南中近訊君知否?聞道花時有急飆。」三、四言其在沈陽業精鹽,而末二語則指當時浙督盧永祥將舉系討直兵也。「遺世」句竟成詩讖,郭松齡之敗,宗孟死於亂軍中,骸骨俱燼,果羽化矣。 |
34 | 北大同學與餘共負笈者,有姚鷓雛、胡步曾、黃有書、汪闢疆、王曉湘,皆工詩。前乎餘者,則有梁眾異、黃秋嶽、朱芷青;後乎餘者,則有俞平伯,而平伯又兼擅新舊體詩。雛與餘,號「太學二子」,其佳篇甚富。今就記憶所及,錄一律:「江上春殘我未歸,江濤六月颯成圍。二年蹤跡誰覺,隔歲風光已半非。問舍求田吾亦得,浮槎鑿空世交譏。魯連應亦思長往,何日相看返故衣。」介於荊文、後山之間。又絕句云:「虛堂綠蔭自蔥籠,未雨先看拔木風。人世炎涼本如此,手揮冰柱送飛鴻。」蓋有慨而發,次句餘尤喜誦之。 |
35 | 遜清同光以來詩人,餘雅好梁節庵而最不喜沈子培。蓋節庵詩絕似二十許女子,楚楚有致;乙庵則喜用僻典及生澀之字面,大類鳩盤茶故為搔首弄姿者然。然乙庵詩亦間有平易近人者,如「此去海門原咫尺,浪花何事白人頭」,直是山谷詩中絕句之上乘者也。 |
36 | 中國士大夫,囿於封建社會傳統之心理,其於不正確之身分與名譽上觀念什九重視,淺者挾此為嘲罵、誣蔑、報複之資,受之者亦恥之恨之,實則甚屬無謂。閩卓君庸別墅在北平之玉泉山,顏曰「自青榭」。曾次公故性狂放,又與君庸不相能,輒為之題一絕云:「野水無人鴨自狂,我來憑吊感興亡。君家慣賣當爐酒,肯為青山一日忙?」詩甚美而意在諷刺,君庸銜之。朋儕述其事於餘,餘以為是固無傷,微論卓文君之奔相如,僅是虛偽之禮教所不許,即當爐果為賤業,一氏族間所為事,於己何與?次公誠謬,君庸亦未為曠達。 |
37 | 智識階級至東方愈益薄劣,而東方之中國,則更不可問。雖極淺近、極狹隘之民族意識,求諸中國,乃亦戛戛乎其難。此蓋不自今始矣,錄汪水雲詩以實之。水雲躬逢蒙古民族入主中夏時,其《醉歌絕句》有云:「衣冠不改只如先,關會通行滿市廛。北客南人成買賣,京城依舊使時錢。」「北師要討撒花銀,大府行移逼市民。丞相伯顏猶有語,官中好揀秀才人」。前者蓋諷當時之商人,言其與蒙古人相狼狽,國雖亡而市面則繁榮猶是也。「關子」、「會子」皆當時錢幣之名,猶今之中、交鈔票。後一首蓋譏士大夫甘為臣虜,而蒙古人亦務求此輩士大夫而利用之也。伯顏為元之宰相。綜觀此二詩,可知一民族之滅亡,士大夫與豪貴及至商賈者流,固自有其不亡者在,所苦者小民耳。故水雲詩第二首,有「北師要討撒花銀,大府行移逼市民」之句。此其情景,使人讀之,殆將驚心動魄,而哀不自勝矣。 |
38 | 侯官學者嚴幾道,名滿中外,而晚節不終,附洪憲以自毀,士論惜之。幾道所為詩,視其古文辭尤工。坊間刊行之詩集,間有遺珠,餘見其《壽曾伯厚》兩律,可與盛唐諸賢頡頑,集中竟未載。亟錄之:「憐君不得意,白首客京師。入社添佳句,持門有好兒。家貧身總健,世易意猶疑。晚節應尤美,桐孫茁九枝。」「群盜知廉吏,疲氓識好官。處膏能不潤,履險乃常安。積案閒三木,長虹梟兩竿。至今蜀父老,說尹尚水丸瀾」。其「世易意猶疑」一語,民國以來老輩之衷曲,可謂道盡矣。「處膏能不潤」云云,則晚近官吏中,百不一二。幾道此詩,以思想論,雖未脫封建社會之意緒,顧在彼之社會中能道其所道,無愧詩人。 |
39 | 歲壬戌、癸亥之交,廖仲愷數出入於粵軍,蓋策之以討陳炯明也。有《安海感賦》之《蝶戀花》一闋云:「五里長橋橫斷浦,送盡離人,又送征人去。剩對山花憐少婦,向來椎髻圍如故。 黯黯斜陽原上暮,罌粟淒迷,道是黃金縷。彩勝紅旗招展處,幾人涕淚傷禾黍。」其於農村婦女之力作,民間之遍種鴉片,與武人之挾鴉片以收功,慨乎其言之,可資為後之史料。詞亦佳。 |
40 | 林暾谷詩,頗為同、光老輩所稱,石遺之兄木庵先生,尤激賞之。木庵嘗有句云:「詩成試起挑燈看,不似誠齋定不然。」蓋木庵與暾穀皆辦香誠齋者。然暾谷詩,雖近誠齋,膽力終未逮也。舉例如「海上今年二月寒,出門何地有花看」,使誠齋執筆為之,吾知其直作「上海」,而決非「海上」。蓋海上二字,字面似美,太不切實。青島、天津,舉無不可,且用上海,亦未嘗不美,暾穀必用「海上」,殆猶未免泥古。餘近作云:「要我郊游共汽車,北平歸客到真茹。迎門稚子呼爺起,置酒三人入座徐。園野涼生無際綠,村居眼豁數行書。劇談把盞渾忘暑,塵外桃源倘不如。」逕用北平、真茹,而辭意愈美。則知字無雅俗之說,信而有徵矣。必如是,乃真可抗手誠齋。世有知詩者,不易吾言! |
41 | 唐、宋諸大家,用字遣句,無所不宜,此蓋其才力使然。今之學唐、宋者,僅拾其糟粕,而食古不化之念。又縈回於腦際,彼惡知詩詞無不可用之字、無不可遣之句哉?杜工部詩「美人娟娟隔秋水,身欲奮飛病在床。」蘇東坡詩「醉循牛屎覓歸路,家在牛欄西複西」。「病在床」三字,用之於此,不見其俗,而適形其美。此與近人周錦濤之「逆旅花開病在」句,後先輝映矣。友人潘鳧公過談,為舉此二語,以左袒吾說。余笑謂鳧公,假令回、光以來詩人,遇此等處,斷不敢用「牛屎」二字,必為「牛跡」、「牛糞」無疑。抑知其非「牛屎」,便不足以見此詩之妙。蓋真能詩者,用字不苟類若此。 |
42 | 偶與王調甫論詩,調甫謂其友人嚴既澄有集,名《駐夢集》,調甫以為必改《注夢集》乃佳。爭而莫能決,舉以詢餘。餘日兩者皆未盡美,當易以「住夢」二字。時履川亦在座,二君咸稱善。 |
43 | 黃公渚之季弟公孟,亦能詩,而集句特工。嘗集簡齋句,為七律十餘首,辭意並茂,突過原作。錄《雨夜有贈》云:「東家喬柏兩虯枝,長映先生須與眉。今夜遠聞五更雨,危樓只隔一重籬。獨無宋玉悲秋念,壓倒韋郎宴寢詩。竹飽千霜節如此。歲寒心事欲深期。」《春日》云:「曉窗飛雪愜幽聽,轉眼桃梢無數青。且複高談置餘事,絕勝辛苦廣《騷經》。黿鼉雜怒爭新穴,草樹連雲寫素屏。百尺樓頭堪望遠,未須覓句戶長扃。」「黿鼉」句頗可為白色帝國主義者重求分配新市場寫照。然公孟思想似亦篤舊,未必有此意識也。《登樓》云:「一笛西風夜倚樓,雨津橫卷半天流。釣魚不用尋溫水,掃地還應學趙州。欲詣熱官憂冷語,漫排詩句寫新愁。夢闌塵里功名晚,壯士如今爛莫收。」《游怡園有作》云:「心田隨處有真游,問夢膏盲應已瘳,床位略容摩詰借,園居猶為退之留。書生身世今如此,客子茅茨費屢謀。得一老兵雖可飲,也須從事到青州。」《夜坐》云:「天缺西南江面清,夜闌酒盡意還傾。芭蕉急雨三更鬧,楊柳微風百媚生。夢境了知非有實,客懷依舊不能平。醉中今古興衰事。正要群龍洗甲兵。」集句中之聖手也。 |
44 | 張樊圃為遜清咸、同間詞客之一,有《新蘅詞》行世。偶於友人黃蔭亭處見其晚年所作數闋,皆集中未載者。錄《唐多令》、《山花子》各一首。《唐多令》云:「花片落空尊,春寒鎮掩門。擁單衾幾個黃昏。明月青溪煙柳暗,空愁煞,渡江人。 紈扇篋猶存,薰墟香複溫。渺天涯,如夢如云。流水三生萍再世,銷不得,是春魂。」《山花子》云:「火冷錫稀杏欲殘,梨花如雪壓東欄。一角新愁無著處,寄眉山。 天上雞驚夜午,簾前鸚鵡說春寒。剪燭為君裁白紆,稱心難。」風致皆不惡。清代中於樊榭差近,而「流水三生」句則頗沉著,似後主之《浪淘沙》矣。 |
45 | 凡詩詞,意欲其深,句欲其重,而遣辭用字不忌其平易通俗也。蓋深而重者,必能深入而淺出。擅此者,便是大家。看似平易通俗,實非僅平易通俗而已。中國往昔之思想界,囿於社會制度,故古人詩詞中之意境,已不足以應今世之用,必更求其深刻。剽竊古意已是次乘,若但辭句貌似古人者,斯其下焉矣。同、光以來詩人、詞客,可與語此者,詩人則前有江弢叔,而後有諸貞壯。詞客雖夥,什七以清真、夢窗為宗匠,罔或直排二主之闥,得此中三昧者,似猶未覯。貞壯詩在朋儕中,端推第一,以較老輩,則其才力又遠勝弢叔、伯子。天下後世,自有定評,豈吾之阿私所好哉? |
46 | 兒時讀書天津譯學館,從王貢南先生授經。先生激賞餘詩,然余少作實不足稱。二十以後稍佳,近數年乃突進,頗自負百年以來未有此作。餘雖不願僅為一詩人,而先生相知之雅,則深恨其不及見也。先生詩見於近人何鬯戚所刻《一微塵集》者甚夥,皆神似唐賢。餘與哲嗣長公相捻,因覓得其集外詩數首,不僅《一微塵集》無之,即先生所手定之《楞修詩集》,亦未收入。蓋壬子至丁巳所作,六年中僅僅此數首,名貴可知。《二月十八日渡江姑堆》云:「黃流滾滾日晶晶,渡水南征趁晚晴。茅屋幾家都插柳,江姑堆上過清明。」《夜宿東佛狸莊》云:「渡遠河南宿,艱危念縣城。師行無百里,人靜坐三更。賊騎春田擾,村匯夜柝驚。佛狸莊上月,留照漢家燈。」《二月廿七日宿裴城寺》云:「信宿裴城寺,分明近賊巢。安危關數縣,辛苦仗同袍。野色春星淡,河聲夜泛高。巡簷人獨立,群盜正如毛。」二詩皆成於「白狼」披猖魯、豫時,先生方需次山東也。 |
47 | 《小病喜豫兒夫婦挈諸孫至》云:「去年病榻兒孫別,今日重來體又孱。三載衙官成底用,一家骨肉暫開顏。城低望遠天難盡,地僻驚秋草未刪。新構危亭應待汝,徐安筆硯寫溪山。」《一病》云:「經年一病嘗新麥,流寓全家記異鄉。辛苦田園供旱魃,漂搖風雨嘆蕭牆。池南暮靄晴方好,天外輕雷怒欲狂。荼火軍容吾未見,紅榴裙是美人妝。」末二語殆有所指,以意揣之,當是譏軍中挾妓者流。又《寄江杏村侍御》云:「不及宣南祖道塵,望中冠劍若無人。朝廷尚以詞林待,海內皆知御史真。幸免黨援牽蔣趙,獨標風格在甌閩。還山自為娛親去,聖代何嘗有逐臣。」此則遜清宣統時之作。老輩詩詞,為時代所限,正不必盱衡其思想也。又《馬處士墳》云:「西崮山中馬處士,前朝文獻至今存。娑羅一樹白如雪,四月南風花壓垣。」風致娟然,睥睨中、晚。其斷句如:「半夜春潮生渤海,出關鐵路接遼陽」,「中國豈無華盛頓,主人原是鄭延平」,皆雄渾。又「舊燕窺簾仍識主,殘花委路竟無名」,「身世誰堪冰語夏,生涯已似橘逾淮」,皆沉著。《半夜》一聯,集中亦未見,餘三聯則已載,餘尤喜《身世》一聯,大可為今之士大夫階級誦之。 |
48 | 梁溪楊蕊淵,為遜清詞人楊蓉裳之女公子。嘉道間頗蜚聲詞苑,所著《琴清閣詞》多才語,而世無刻本。餘於章衣萍案頭,見其購自市肆之鈔本,雖未可以方駕《漱玉》,要較《芙蓉山館集》,似已跨灶矣。錄《高陽台》云:「乍試生衣,猶欹單枕,曉窗幽蘿初殘。香篆縈青,重扉靜掩雙。嬌癡鸚鵡玲瓏語,喚雲英,移近闌幹。卷疏簾,翠雨如煙,一片迷漫。 瘦人天氣添憔悴,任脂零粉膩,明鏡慵看。燕子來遲,小樓空貯春寒。閒愁只在垂楊裹,被東風,吹上眉端。憑妝台,細字蠶眠,寫遍冰紈。」《南歌子》云:「勻淚欹珊枕,尋詩拂錦箋。晚涼如水浸疏簾。低漾一層花影一重煙。 蘭露飄殘月,桐蔭罨畫簷。藥爐聲沸夜無眠,只覺年年多病是秋天。」《聲聲慢》云:「明漪皺碧,纖雨飄香,佳游好是今朝。膩粉嫣紅,閒園共鬥春嬌。朦朧海棠睡醒,試新妝酒樣難描。簾影外,看幾絲垂柳,綠到無聊。 知否韶華δ晚,怕流鶯憔悴,坐老花梢。昨夜闌幹,厭厭瘦盡夭桃。相看別饒鄉思,況家山煙水迢遙。風正緊,任飛吹過小橋。」斷句如:《鬢雲松令》之「薄暖輕寒,好倩花枝耐」,《點絳唇》之「更深也,月來窗罅,一樹梨花謝」,《菩薩蠻》之「莫勸餞春杯,茶蘼尚未開」,《採桑子》之「俏悄簾櫳,薄霧輕籠,春到緗桃第幾叢」,並皆有致。與蕊淵同時者,有李紉蘭、許林風,亦擅倚聲。林風有句云:「人在看風冷似秋」,看似尋常語,而讀之使人低徊不能自己。遜清末葉,詩人詞客,競以雕鏤相標榜,往往辭浮於意。若更從嚴論列,則南宋詞已多此弊。南宋以後,尤難更僕。試尋繹其詞,幾於千篇一律,僅字句不同耳。如是者,雖聲律極精,辭藻至美,又安足貴?凡文藝之上乘者,意境勝於辭藻,詩詞亦莫不然。僅求律與辭之工,侈言風骨,全無意境,或雖有之,而陳陳相因,是塗澤而已,摹擬而已,不足以語於創作,充其量僅可自傲曰「吾述而不作」也。故中國詩詞之弊,至近百年而極。晚近耽於語體詩者,其剽竊歐、美、日本之辭與意,什九與此輩同是。亦不可以已乎? |
49 | 詩始於民間之歌謠。歌謠皆有韻,故詩為韻文,百世不易。蓋必有韻而後可以歌唱,而後可通於音樂也。苟其廢韻,是文而非詩。歐、美詩,雖有不用韻者,乃例外,非原則。彼邦名之曰「自由詩」,具一格而已。今之號為詩人者,長篇巨制,炫人耳目,姑無論其向蟹行書中作賊,即果出於心裁,亦僅可美之曰妙文,不得謚為好詩也。餘所知語體詩人,如郭沫若、徐志摩、聞一多,皆頗善於用韻。而謝冰心、朱湘、田漠諸人,亦時有才語,蓋皆善讀歐、美詩者。近睹右傾之詩派中,後起之秀,政複不鮮。而號稱左袒之新詩人穆木天、王獨清,詩才亦不惡,然皆未嘗去韻也。舊作《嫁後》一首用語體,有傖夫見之,謂詩不必有議論,餘為齒冷不置。詩不必有議論,亦不必無議論。此君之言,似解非解,半通不通,何足言詩?乃坊間亦刊行其詩集。夫以口號標語式之文,強而行列之,曰是「詩」也,吾知《十二個》之作者,將痛哭地下。而所謂工農大眾,亦必瞠目相駭,而不知所云矣。 |
50 | 傀儡偽國,自僭號以來,亦複黨派紛歧,各挾日人或其他勢力以自重。遺老陳寶琛,曩應溥儀之召,有所參與,知難而退,未嘗複往。與交厚者,謂其識解,高鄭孝胥一等。余偶從友人處,見其客歲所賦二詞,於偽國之內訌,與感嘆所系,頗足以供研討,詞亦不惡。《詠殘棋》調《壺中天》云:「一枰零亂,欠犬咼兒、為我從新翻卻。越是收場須國手,不管饒先爭著。休矣縱橫,究誰勝敗,苟罷同邱貉#┥憐燈下,子聲敲到花落。 兀自坐爛樵柯,神州累卵,眼看全盤錯。大好河山供打劫,試較是非今昨。蜩甲枯餘,玉塵輸盡,說甚商山樂?羨他岩老,夢邊那省飛雹?」《中秋待月》調《南樓令》云:「叢薄易黃昏,眾星簷際繁。好山河生怕幕吞。七賓催修成也未?一年事,夠銷魂。 秋色正平分,天風吹海雲。甚仙人,擎出金盆?只要高寒挨得過,怎秋月,不如春?」意在糸玄外,可深長思矣。 |
51 | 鄭孝胥於客秋賦《重陽》一律,謬自期許。餘見而技癢,輒用其體,走筆次和。茲並錄鄭及餘作於此,亦詩史也。鄭作云:「壯年曾記戍南荒,脫向空桐惜鬢霜。自竄豈甘作遺老,獨醒誰與遣重陽?菊花未見秋無色,雁信常遲海已桑。定有黎民思故主,登高試為叩穹蒼。」餘和云:「委蛇何苦竄窮荒?四海交親惜鬢霜。歇後一官甘漢賊,在東萬里作重陽。兵窮劉豫金終厭,夢誤成都亮有桑。污卻詩名醫寂寞,只哀返照落蒼蒼。」以詩論,亦當壓倒鄭作,屬辭,隸事,自覺尤為精切。未諗鄭讀之作何狀?末句謂暴日已成回光返照之勢,其沒落可待耳。朋儕有自偽國逃歸者,述日人駒井在彼權傾一時。其官齋案頭,置電鈴二,一以呼僕役,一則呼鄭,蓋習以為常。故餘和作有「委蛇何苦」之語。(附注:「在東」二字,用「くぐ在東」之意,非用「周公在東」也。) |
52 | 白蕉君數以詩詞相質,致力甚勤,進步亦猛。曩見其七律,有「落花庭院詩俱瘦,涼雨江城氣欲秋」之句,頗稱賞之。近辱見示《浣溪沙》一闋,乃幾欲突過古人。亟錄於下:「減卻相思意轉癡,櫻唇欲淡血紅脂,歡情偏笑那家兒。 今日休言還有恨,這番非夢更無疑,斜陽猶挂最高枝。」下半首尤使人低徊不自己。又為餘誦煉霞女士句云:「憐我影成孤,何如影也無。」殊沉著,故是佳句。 |
53 | 近人頗喜學定,世所稱詩僧蘇曼殊,其著也。頃餘姚陳伯英郵贈其《秋據樓詩稿》,乞為審定。讀之,亦辦香定者。斷句如:「曲塘深處無人到,付與鴛鴦作小眠」,「小橋東去市聲懶,獨有春風揚酒旗」,則又略似中晚唐矣。錄其《四月十九日威如來訪同飲歡劇》云:「幾人海上共徘徊,百種無聊喜汝來。不意江湖見華發,自將身世讬深懷。稻粱便墮中年志,文字空埋一世才。話與他時解蕭瑟,有燈如雪鼓如雷。」辭意皆不惡。又「門低不待暮先蒼」,「涼ざ先到水邊樓」等語,看似尋常,未經人道過。 |
54 | 遜清遺老,什九貌為忠孝,而以民國法網之寬,得恣所欲言。在北洋軍閥時代,以一身出入於清室與民國者,又指不勝屈。「笑罵由他,好官自為」,此輩遺老,亦庶幾矣。曾履川有《落花》四首,於此輩遺老,極諷刺之妙致。其第二首有云:「豈謂摧殘關宿業,只應零落看終場。江山故國空垂涕,風雨高樓且命觴。」其第四首有云:「極呼后土終何補,欲逐前溪不自由。養艷昔曾張錦幔,酬恩倘似墮珠樓。」皆辭意深刻,聲調激越,直類《春秋》筆法矣。記梁眾異所作絕句,間或近此者。如:「預為死後求佳傳,羞向生前說舊恩。當日遺山真失計,但營亭子不臣元。」蓋為趙爾巽受命民國,就清史館總裁之職而作也,並志之。 |
55 | 歌詠所發,性情胥見,此間於中外古今而皆然。中華民族富於惰性,故標榜清高,企求逸豫,雖在賢哲,猶所不免。其隱為民族性之翳者,蓋深且遠。詩詞中舉例,尤難更僕。唐之韓昌黎,宋之蘇東坡,皆以名臣而兼詩人。然昌黎有句云:「斷送一生惟有酒,尋思百計不如閒。」東坡有句云:「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其委心任運之意緒,盎然字裏行間。宜數千年以來,影響於智識階級之心理而不自覺。民族性之日墮,固有由矣。 |
56 | 中國詩人鄉土之思,幾盡人而同,自是時代與環境所囿,而中華民族之乏冒險性又略見。李德裕者,唐代宰相之佼佼負盛名者也。嘗讀其《會昌一品集》,前後有《懷平泉故居》詩二首,思鄉懷土,情見乎辭。名臣如此,酸儒可知。錄於下:「昔聞羊叔子,茅屋在東渠。豈不念歸路,徘徊畏筒書。乃知軒冕客,自與田園疏。殘世有遺恨,精神何所如?嗟予寡時用,夙志在林間。雖抱山水癖,敢希仁智居。清泉繞舍下,修竹蔭庭除。幽徑松蓋密,小池蓮葉初。從來有好鳥,近覆躍倏魚。少室映川陸,鳴皋對蓬廬。張何舊僚き,相勉在懸輿。常恐似伯玉,瞻前慚魏舒。」「孟夏守畏途,舍舟在徂暑。愀然何所念,念我龍門塢。密竹無蹊徑,青松有四五。飛泉鳴樹間,颯颯如度雨。菌桂秀層嶺,芳蓀媚幽渚。稚子候我歸,衡門獨延佇。誰言聖與哲,曾是不懷土。公旦既思周,宣尼亦念魯。矧餘竄炎裔,日夕誰晤語。眷闕悲子牟,班荊感椒舉。淒淒視環,惻惻步庭廡。豈待壯鳥吟,方知倦羈旅。」二詩皆貶崖州後作,晚歲壯志浸衰歇,宜其哀以思已。 |
57 | 晚近詩人,食古不化,餘已數數闢之矣。偶與某君論詩,彼以為南京、中國等字面,俚俗不可用,餘謂子乃數典而忘其祖矣。因舉杜、韓詩,以正其謬。工部《梅雨》一律云:「南京西浦道,四月熟黃梅。湛湛長江去,冥冥細雨來。茅茨疏易濕,雲霧密難開。竟日蛟龍喜,盤渦與岸回。」昌黎《贈譯經僧》云:「萬里休言道路賒,有誰教汝度流沙?只今中國方多事,不用無端更亂華。」此非逕用「南京」與「中國」乎?工部所稱之「南京」雖系成都,其字面一也。又餘詩常用「階級」二字,或亦以為疑,而不知本於《漢書範蔚宗傳》,與今之「階級」二字,意義正同。 |
58 | 詠物與悼亡之作,餘所見以張之洞之《牡丹》一絕、林黻楨之《蝶戀花》一闋為最佳。張詩云:「一夜狂風國艷殘,東皇應是護持難。不堪重讀元輿賦,如咽如悲獨自看。」哀感頑艷,蓋不獨為牡丹而作也。此詩南皮詩集中,竟未載入,不可不舉以公諸同好。林詞云:「行近城陰天慘碧,添個淒惶,雨別黃昏密。柳似煩冤苔似泣,一行舟施橫風入。 憐汝幽樓還自惜,剪紙招魂,獨對前和立。從此風萍隨浪跡,一生腸斷重陽日。」蓋送其亡婦殯所作也,無一字一句不極沉痛纏綿之致。此叟亦工詩,有詠月句云:「能入世間千種意,始知明月是天才。」直發古人所未發。又游杭有句云:「涼生平野千林雨,酒醒孤城一拍笳。」亦悠然使人神往。 |
59 | 偽國務總理鄭孝胥,負詩名,其有文無行,與明之阮圓海仿佛。然阮之詩,至晚近始為世所知,而鄭則《海藏樓詩集》,早傳誦於時。吾人倘不以人廢言,如鄭者故是一代作者。曩見其少日狎妓之作,有「燈花紅處人初見,簷雨涼時夢不成」句,殆似阮胡子《燕子》、《春燈》之跌宕矣。又《烏石山題石》一絕,亦集中未載者,並錄於此:「山從旗鼓分,江自洪塘下。海日生未生,有人起殘夜。」殊沉著。 |
60 | 昔賢謂「詩窮而後工」,此非篤論。古今詩人中,凡大家名家,什七皆未嘗窮,而大家幾盡為顯達者,不惟不窮已也。唐、宋兩代,尤難更僕。略舉如唐之李嬌、張說、武元衡、李德裕、和凝,皆位至宰輔;薛能、高適、元稹、白居易,亦皆至節度或尚書。而宋之東坡、荊公、歐陽文公,又盡人而知其為名臣。賀知章、韓愈皆至侍郎,杜甫、王維為拾遺及尚書右丞,皆不得以窮視之。若清代之範伯子、江弢叔輩,乃真窮而後工矣。 |
61 | 陳石遺先生著述等身,在老輩中,思想似較佳。其詩集早經行世,近作乃益精進,風格亦視往時略有異,不可不錄以饗愛讀先生之詩者。《庚午春盡日花光閣送春》云:「此閣何年不送春?送春詩句苦陳陳。天將乍雨還晴景,餉與今來昔往人。煙柳斜陽青兕老,池塘明日綠陰新。漫吟春盡花開盡,仍仗榴花照絳唇。」《翻香山年譜作,時餘造第五樓將成,年已七十四矣》云:「香山居士明年死,而我還來築此樓。擬取劍南舍長慶,可能壽比放翁不?」「也是三間五架堂,泉台久矣孟家光。朝雲有子楊枝在,持較先生似略強。」「樓未增高樹過牆,此樓似就樹移堂。烏峰敢比廬峰好,贏得看山在故鄉。」「不是平生聽雨情,修篁百挺忒多生。瀟湘篷北黃岡瓦,何似簷前瀟灑聲。」「聽雨看山興味濃,如何密竹蔽諸峰?南州溽暑樓如炙,能引清風勝種松。」《榆生寄張園雅集照片感賦並示圖中諸舊好》云:「頻年飢渴許多人,忽現圖中徑寸身。別後發眉都宛爾,老來江海作比鄰。虯翁避面知何往,蛻叟蒼顏尚未親。惆悵散原還北去,盍教投轄與埋輪。」「天將乍雨還晴景」,及「贏得看山在故鄉」之句,皆不脫舊詩人意識之窠臼。此自是時代所限,來足為先生病也。 |
62 | 今夏先生過滬,其及門弟子,觴之於康橋夏氏別墅,邀餘與遐庵、眾異、拔可、公渚、鳧公諸人作陪,夷ㄈ三叔、夢旦、子有丈,亦咸在座。餘為賦二律,嘲公渚及別墅主人庵,詩小有致,錄於下:「兵塵流轉石遺翁,難得康橋此會同。我倦周旋新舊際,翁猶矍鑠笑談中。達官亦有能詩者,(謂遐庵、眾異。)遺少寧無濁世風。(朋儕中或以遺少呼公渚。)稍喜潘生多磊落,狂言驚座氣如虹。」「二十萬金年七十,庵所望倘非奢。(戊午春與眾異、庵、彥通偕游西子湖,庵謂生平第具二願,一則壽七十,又其一刖擁貲二十萬金雲。)浮觴今見林園美,買艇閒思語笑嘩。世念全銷吾有遁,性詞不解子如蛙。(庵以佘嘗倚《聲聲慢》、《一半兒》諸闋,謂子之詞集,宜名以『性詞』,蓋相誚也。)詩人最有青蓮裔,能狀時宜筆粲花。(謂拔可」)公渚、庵見之,得毋怒我惡作劇耶? |
63 | 曾履川為韶覺掌書記,詞翰甚美,為時所稱。余偶與韶覺邂逅,語及履川詩,韶覺謂近經點撥,稍可觀。余忍俊不禁,乃以一詩戲韶覺,兼示譽虎、履川,此亦騷壇中趣史也。詩云:「韶覺矜點撥,譽虎稱詩家。今見君詩美,韶覺言近誇。我交韶覺久,詩腸生槎丫。譬彼黃口兒,索乳嘗牙牙。亦知用詩人,攜以資塗鴉。秘書職非細,愛士彌可嘉。吟成示鄭葉,好句或籠紗。譽虎故知詩,睹之當笑嘩。為我語韶覺,怒茲諍友耶?」 |
64 | 中國土大夫階級,有恆言為貧而仕,蓋封建社會時代高於農業經濟之生活,所謂智識者之出路,自不得不群趨於仕之一途也。此風至今未替,且變本加厲,亦可哀已。曩山谷詩,有「食貧自以官為業」之句。餘舊作則有「國貧競以官為業」之句,似較山谷尤深刻,蓋生世不同耳。表舅祖陳幼海先生,少負才名,詩、詞、駢散文,皆沉博絕麗,而仕輒不進,歿時僅五十三歲。餘記其一律云:「打疊征裝未礙輕,黃金垂盡又長征。瀟瀟細雨寒驢背,漠漠濃雲隔鳳城。新麥未黃初出穗,野花一白不知名。平生書劍飄零慣,慚愧少年負盛名。」第二句猶是山谷之意,未句則與餘有同慨矣。又斷句云:「滄江一夜黃梅雨,四月重棉尚未溫。」亦佳。 |
65 | 從叔鼎燮,幼貧而好學。既壯,於草書多所涉獵,文採斐然,陳弢庵頗激賞之。然鄉居固陋,偶入城,見策馬者,歸語所親,「吾今日見無角之牛矣。」比謁弢庵,弢庵款以茗,燮叔訝問:「甌安得有耳?』弢庵戲之曰:「今得一妙對,乃『甌有耳』與『牛無角』也。」中歲服官,餘數為作項斯,稍稍能自活。竟不及中壽而歿,至可惋嘆。燮叔中年以後詩,益精進,惜行篋散亂,未易檢出。先就記憶所及,錄一律:「蘇公白傅流連地,難忘湖西水接天。此地經過曾廿稔,故人一別遂逾年。情長紙尾兼詩句,俸薄囊中幾酒錢。為語新來相憶否?海棠花發陸祠前。」語長心重,味永神清,殆兼而有之。 |
66 | 燮叔之弟子廖德壽女土,亦能詩。嘗於林涼生家任教讀。涼生為餘誦其斷句云:「枯詩病面慚相對,倚遍闌幹一惘然。」婉而多怨,故是佳句。近見皖江芷女士,有句云:「我自不如梁上燕,無愁無病過清明。」亦頗有致,惜未脫封建社會中東方女子之口吻耳。書至此,連類憶及呂碧城女士詠牡丹句云:「卻為來遲情更摯,非關春去意元哀。」某女士詠梅云:「最念故園今日景,不知城外幾分寒。」並皆新穎。呂句尤深刻可味。 |
67 | 楊皙子之下堂妾陳文悌,嘗為梁眾異、曾云沛所眷。文悌喜作捧心顰,蓋亦工愁善病者流。眾異嘗用其名嵌入詩,戲以章佩乙為之偶。佩乙曩以潘馨航度支,允闢為次長,而不果踐夙諾,殊怨懟。又其大婦有河東獅吼之癖,佩乙納妾名雪妃,為所偵知,來相問罪,佩乙亟匿之。故眾異詩云:「三吳靈秀在文章,巾幗須眉兩擅場。往事淒涼嘆皙子,一官蹭蹬罵馨航。逢人喜說新來病,無館空題自在香。(佩乙購書畫,輒鈴以『自在香館珍藏』之印,實未嘗有館也。」)其。第七句偶忘卻,末為:「云郎東去雪妃藏。」此雖近於打油詩,而其事頗趣,足資談柄,爰取以實吾詩話。 |
68 | 黃蔭亭為石遺及門弟子,擅法國語文,而舊學亦有根柢。嘗撰《石遺先生談藝錄》行世,餘為之序。蔭亭勤於詩,日有進境,其句如「一事自哀年少日,坐看沈陸作詩淫」,「松翠上衣經院靜,海風吹浪日光寒」,「自信頭顱堪許國,那知憂患已摧肝」,「長廊晝靜宜清夢,古木陰濃易夕陽」,皆不惡。今夏末伏過上海,至餘孑樓,投詩甚美,亟錄之:「散策春申意轉幽,俠腸英氣自千秋。江南人物真才子,海內文章此孑樓。中歲情懷關黨史,早年姓字動諸侯。只憐蓋代虯髯意,紅拂由來未易求。」又蔭亭所為古文,尤得老輩稱賞。 |
69 | 李拔可嘗為餘謂林暾穀「今日好山撐不近,明朝須換小船來」之句,真白描聖手也。昔賢以為王摩詰詩中有畫。此則畫之工者,亦不易肖其情景。晚近婦女,喜塗澤脂粉,而於唇脂尤其,顧與所歡,偶一接吻,則每易脫落。故白蕉詞有「櫻唇欲簷血紅脂」之句。曾仲鳴所作絕句,亦有「人最聰明心最細,臨行先自補胭脂」之句,皆紀實也。 |
70 | 新體詩人,每喜拾歐美牙慧,而不知其遠於創作。曩見徐志摩譯哈代所作《一個星期》,辭意並美,為之技癢,遂亦踵成一首,頗自矜以為突過哈代。茲以哈代所作,與拙作並錄於此,以質海內之嗜新體詩者。 |
71 | 哈代作云:「星期一那晚上,我關上了我的門。心想你滿不是我心裡的人,此後見不見面,都不關要緊。到了星期二那晚上,我又想到,你的心思,你的心腸,你的面貌,到底比不得平常,有點兒妙。星期三那晚上,我又想起了你。想你我要合成一體,總是不易,就說機會又叫你我湊在一起。星期四中午,我思想又換了樣。我還是喜歡你,我倆正不妨親近的住著,管他是短是長。星期五那天,我感到一陣心震。當我望著你住的那個鄉村,說來你還是我親愛的,我自認。到了星期六,你充滿了我的思想。整個的你,在我的心裡發亮。女性的美,哪樣不在你的身上?像是只順風的海鷗,向著海飛。到了星期日的晚上,我簡直發了迷,還做什麼人,這輩子要沒有你!」婉而有致,故是佳構。 |
72 | 餘作云:「星期一:我在梳妝台上,揀著了兩三辦的鮮花。我又是想她,又是恨她。只怕我雖然在惦記,她已經kiss了別人家。星期二:我到櫃櫥襄找熨斗。她常穿的一件玫瑰色襯衣,還沒有帶走。想起了肉的顫動,我簡直像喝醉了酒。星期三:我晚上回來,把書桌的抽屜拉開。剩下些什麼?她給我的情書一大堆。星期四:我決計不再想她,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家。可又挨不過愛的飢餓,我真成了小孩子離不開媽媽。星期五:我想她還是可愛,可恨我的脾氣不能夠耐。難道女性真是男的永遠占有物嗎?現在是什麼時代!星期六:我恍然大悟,我發現了我的出路。社會上不少女性,再試試求愛的初步。到了星期日,我心上的一塊石頭落下地。請太太小姐們注意,別再來詛罵男性,一樣把你們性的需要,當做常事。」似較哈氏為深刻。 |
73 | 蔭亭頃複遇滬,出示石遺絕句三首甚美,亟錄之:「殘秋滿耳是詩情,桐葉青黃未盡更。叢菊四圍樽一個,此時何事遜淵明?」「殘秋滿耳是詩情,不在蟲聲與雁聲。高竹百竿梧幾本,是風是雨不分明。」「殘秋滿耳是詩情,木葉蕭蕭已可聽。滿地葉幹風自掃,更教疏雨滴泠泠。」刻畫入微,詩中有畫矣。 |
74 | 偶詣劉放園,觀其《大暑日得雨》二律,頗不惡,因以公諸同好。詩云:「大暑方愁熱,炎氛忽盡消。萬家同喜雨,遠浦正添潮。簷瀑狂如舞,庭花濕自驕。也如人得勢,所惜不崇朝。」「一雨臨中伏,未秋氣已涼。荷香殊鬱勃,蟬韻益悠揚。雲黑催詩急,風清引夢長。天公工作態,樓角又斜陽。」「濕自驕」句之「濕」字,放園尋易為「潤」字,「也如」易為「亦猶」,遠不逮其舊,故餘仍錄原句也。 |
75 | 歲己巳之冬,閩有政變,省府委員,被擒於盧興邦者六人,且禁錮之於延平。此六人者,為林知淵、程時奎、鄭寶菁、吳澍、陳乃元、許顯時。既入陷阱,六人計無出,則惟日夕以讀書吟詩,遣此浮生。程時奎有《浣溪沙》一闋,餘見而美之,爰取以實吾《詩詞話》:「鎮日樓頭聽雨聲,一春來去總無情,花朝過了又清明。逆水送將孤棹返,晚風吹向萬山行,夢中何日是歸程?」頗有北宋人之風格。 |
76 | 曩見陳弢庵之《春陰》四首,辭極清麗。惜僅記其一,錄如下:「落紅庭院晝,半晌微晴半晌陰。雨添成歸燕懶,峭寒能否病鶯禁?偶抬柳眼只生悵,稍展蕉心且見侵。莫怨東風慳與便,吹猶不散釀還深。」絕似晚唐。弢庵早通藉,工於試帖,故體物琢句,尤所擅場。嘗賦落花詩,亦為四首,傳誦海內,容覓錄之。 |
77 | 頃見鳧公所草詩話,於餘評鷺趙叔雍詩,紀載稍失實。且其辭意,似若左袒叔雍者,亦複未當。爰取是日履川招飲座上之經歷,為詳述,俾資詩壇中之信史。蓋是日叔雍出其近作絕句,示同席諸君,餘謂:「靈和」、「秘殿」字面,必不可用,姑無論其酷肖遺老語。且張作霖僭號大元帥,已為民國時代,中南海早經離去靈和秘殿之境。更恣言之,則已在溥儀被逐走天津之第四年,並靈和秘殿之影響,亦杳不可得。叔雍縱身為遺老,低徊故國,眷戀舊君,亦嫌其欠精切,矧僅為遺老之子乎?餘題組庵先生詩集,末二語為:「早死應留佳傳永,詩中不見靖康年。」鳧公誤「早死」為「身後」,所謂「失之毫厘,謬以千里」矣。其以此詩之用靖康,與趙詩之用「靈和」相提並論,尤擬不於倫。「九一八」後之時局,不可謂不似靖康之南渡,而一九二六年之張作霖時代,必不得謂其似「靈和」。況作霖僅稱大元帥,未嘗竊帝號,何秘殿之足雲?同、光以來舊體詩人,食古不化者夥,初不足責,亦不足道。獨惜鳧公思想較有獲,乃亦自溷,此則援《春秋》責備賢者之義,不能不為更進一解也。又其詩話所載,於餘是日之語氣神情,亦殊不類。鳧公與餘捻,才氣亦遠勝某君,顧未能狀餘之萬一;宜某君作小說,描寫徐志摩全然不似。此殆其局於封建社會之意識與情緒,於近代資本社會之人物,即不能了解,而突遇資本社會之人物,又不待言。故鳧公紀餘之戲言,亦有舛誤處。餘謂:餘不喜人稱我為某老者,非僅以餘年事裁三十許,乃以某老云云,直是封建社會中官僚之口吻,豈余所願聞。至謂餘不喜婦女以先生相稱,語誠有之,而絕未雲喜其稱「哥哥」。此惟富於封建社會性之文人,只知風花雪月者,乃喜此稱為。若近代人物,自非《玉梨魂》作者之流,必有以明其不然矣。 |
78 | 江都方地山先生,清末於天津客籍學堂授史學。時餘以召集北洋學生會被革,先生為力言於校長,俾複入學。時餘裁十三齡,堅不願往,然其愛護之意,則固可感。蓋先生亦跌宕不羈之才也。嘗寫似挽那拉後絕句,別是一風格,錄如下:「天崩地裂山河靜,婦嘆兒啼憂患長。吾舌尚存心已死,空聽朝士說滄桑。」「八駿日馳三萬里,白雲黃竹動哀歌。朝來鼻涕長一尺,獨自書空喚奈何。」時亦奔放,似其為人。 |
79 | 客籍學堂校長孫雄,生平好附庸風雅,略能為駢文,於詩詞皆門外漢。而謬操《道咸同光四朝詩史》之選政,蓋借以進身於豪貴也。鄭孝胥為題一絕句以譏之,詩云:「近代詩人讓達官,曾聞實甫論詞壇。潛夫只有憂時淚,也作君家史料看。」可謂皮裏陽秋矣。孫君晚年頗潦倒,其六十歲征詩啟,意在向門生、故人打秋風。某君壽以一律云:「詩人六十尚為郎,夢想承平鬢亦蒼。忠孝非關文字事,詠歌盡付管弦場。在山不信泉能濁,浮海真憐道未光。金石自來堪壽世,一觴何事向行藏。」極嬉笑怒罵之能事。詩亦工,三四及五六兩聯,不堪使委蛇於清室輿民國間遺老讀之。 |
80 | 白蕉過談,出所鈔煉霞女士《一剪梅》詞,甚美。錄如下:「相見何如只愴神?眉上愁顰,襟上啼痕。相思何苦太殷勤?有限溫存,無限酸辛。 相憶何時最斷魂?倚盡斜曛,坐盡燈昏。相憐何事忒情真?減了廚珍,瘦了腰身。」上半闋之「相思何苦太殷勤?有限溫存,無限酸辛」數語,不僅纏綿,尤極深刻。涉筆及此,憶及仲鳴詞,有「依舊雲鬢,依舊眉彎,依舊梨渦宛轉看」之句,格調與此頗仿佛,而情境略異。 |
81 | 章衣萍詞,讀者頗病其淺薄。平心而論,衣萍工力誠未深造,音律亦未工穩,而才語則間亦有之。如「素手偷親親不得,在人前」,刻畫封建社會中男女之交際,良複神似。又《摸魚兒》詞,有句云:「君記取,是瞞了那人,來訴匆匆語。」此中情景,呼之欲出,蓋有婦使君,別有所歡,而於故劍,又未能恝然。其矛盾之情緒,至可味。殆昔賢所謂「未免有情,誰能遣此」。 |
82 | 柳亞子論詩,喜嶺南三子及亭林、定諸人,故其詩雄渾高亢,與此數人可抗手。所著《磨劍室詩存》,積古今體詩五六百首,佳構時出,惜未付印。茲錄記憶所及者,吉光片羽,足窺一斑。《追憶浙中江上之游》云:「福水龍潭換夢來,松寥小合一燈陪。難忘絕中秋勝,不盡長江北府哀。明聖湖頭同泛棹,中山堂上共銜杯。而今墜緒羌無著,蕩氣回腸更幾回?」《題秋石遺像》云:「猶見英姿颯爽來,夢魂無路可追陪。三年地下萇弘血,一賦《江南》庾信哀。亂世經綸鉤黨獄,漫天烽火髑髏杯。蹉跎我已哀心死,愧對眉痕日幾回。」又《游白俄舞場》句云:「江山搖落難為客,女女淫荒絕可憐。」《報載共產軍占長沙》句云:「張皇赤幟開新國,狼借青磷殉舊朝。」《攜佩宜無垢游東溝》句云:「月輪幻作胭脂色,煙縷都成形。」《答長公》句云:「中年哀樂都成夢,痛飲醇醪別有腸。」並皆豪放。俟就亞子借鈔其集,更當有以饗愛讀亞子詩者。 |
83 | 遺老陳小石先生,亦達官中之能詩者。其於詩,致力甚勤,晚歲所得,卓然成家。偶於坊間,見其《花近樓詩集》,於甲子及丙寅紀事之作,屬辭隸事,咸極精警,惜不記全首。句如:「盧循戰艦橫江上,侯景潛師入禁中。戰亂微聞收董偃,納降畢竟誤臧洪。」蓋為馮玉祥誅李彥青及逐溥儀而作也。又如:「江山故國思吳會,香火叢祠拜蔣侯。」蓋為蔣介石氏收江南而作也。江山故國云云,似以小石先生在清末,曾除江蘇巡撫,故不勝其今昔之感耳。 |
84 | 南社同人馬君武,以理化學者兼擅文藝,朋儕中嘆為難能。其詩於五言律最工,錄《重到蒲蘆塞》云:「七日蒲蘆塞,時時醉夢間。蹉跎望青眼,憔悴為紅顏。短睡經昏曉,清陰換暖寒。康鋪池畔路,獨立恨無端。」《宿Ems見魯意沙》云:「送我狼河曲,人生相見難。遠山遮落月,初日破輕寒。細語牽衣袂,深情贈手竿。前宵聽樂處,回首水迷漫。」《勞登穀奇柳人權》云:「九年羈異國,萬里隔家鄉。魯酒難消渴,吳歌最斷腸。歸期問流水,獨立望斜陽。寂寞勞登穀,臨風憶柳郎。」《勞登穀獨居》云:「宇宙無終始,他鄉過半生。荒村尋舊跡,異國遇陽春。樹密鳥私語,山空人獨行。天涯芳草綠,終古競生存。」《別桂林》云:「莫使舟行疾,驪歌夜未闌。留人千尺水,送我萬重山。倚燭思前路,停樽戀舊歡。灘江最高處,新月又成彎。」「最古桂林郡,相思十二年。浮橋迷夜月,疊嶂認秋煙。同訪籬邊菊,閒尋郭外船。為招諸父老,把酒說民權。」皆有唐音。又斷句如《別英倫》云:「百族貢鮮血,莊嚴飾此都。」《別萊因》云:「當墟黃發女,笑語最溫存。」《重到蒲蘆塞》云:「微風吹池水,無意生波瀾。」《游拜倫》云:「少年兒女事,追憶發深悲。」類能以近代意境入詩,而雋永耐人尋味。或賞其「甘以清流蒙黨禍,恥於亡國作文豪」及「百字題碑紀恩愛,十年去國共艱虞」之句,此則僅與明七子相仿佛耳。 |
85 | 煉霞女士詩詞,前此已略有採錄。頃複見其《月夕書懷》云:「碧天如水月輪明,照澈闌幹分外清。頗費安排惟畫債,最難消受是才名。愁腸怯酒偏成淚,病骨宜詩別有情。惆悵夜深簾影外,懊儂猶唱一聲聲。」《浣溪沙》云:「曲曲簾攏剪碧波,芭蕉葉大柳絲拖,閒情可似別情多? 細雨濕殘香夢影,晚風吹皺小眉窩,病深愁密怎禁它?」又:「絲雨蒙蒙薄暮時,飛花滿院濕胭脂。一春心緒更誰知? 自是多愁何必諱,本來添病不關癡,銀燈孤影負相思。」斷句如:「慣懶有因偷戀夢,避愁無計學忘情。」「金縷薄羅輕似蝶,珍珠小字瘦如人。」並極工致。偶從友人案頭,得翠眉女士《長相思》一闋,白描聖手,亦良不惡,輒及之。詞云:「更一聲,漏一聲,愁煞明朝郎要行,此時愁更真。 坐不寧,臥不寧,只是思量那個人,背人涕淚零!」極旖旎纏綿之致。出諸女子,可謂勇矣。 |
86 | 餘與陳器白,初未相捻,辱以數詩見奇,皆為近人中不可多得之作。如《虛齋》云:「虛齋聽雨坐昏黃,收拾秋炎換夜涼。末路聲名招誹謗,幽尋意緒入蒼茫。披猖世議吾何辯,清苦詩情命未妨。一夕吟成還獨笑,眼中人事已蒼桑。」《述懷呈馮君木師》云:「塊壘撐腸苦不消,浮生意味總無聊。每將佳日資冥索,欲辦甘眠遣太宵。聖處工夫宜冷淡,愁來才思作刁調。漫漫大海無窮味,只向先生乞一瓢。」《不寐》云:「浮生只覺情為累,濁世渾疑夢是真。逼取悲哀支獨夜,坐愁風雨失芳春。孤衾易發蒼茫感,殘燭能溫寂寞塵。宛宛心光空白照,可能索解問佳人?」《戲贈》云:「亭亭眇視雜矣光,玉暖明珠糸亙洞房。只覺吹花堪蕩魄,非關搗麝亦聞香。能為楚女婆娑舞,易斷呈兒木石腸。准備纏綿萬言語,冰甌擲筆賦《高唐》。」可謂要眇頑艷矣。 |
87 | 白蕉有《羅敷艷歌》三闋,深入淺出,讀之黯然。心如是,盼詞之為詞,乃可以不朽。矧其為雅俗共賞,尤戛戛乎難,此勝於務求堆砌與晦澀而自矜其沉博、艱深者,何啻霄壤!白蕉真才人也。亟錄之:「最難收拾秋情緒,笑也無名,愁也無名,每到花時暗自驚。 宵來獨自成孤酌,酒也盈盈,眼也盈盈,待不思量淚已零。」其二云:「尊前不把嫌疑避,笑靨生渦,笑語微酡,曾記相憐敷粉何? 此情竟遣成追憶,盼斷亙娥,鎮日誰過?孤館秋情特地多。」其三云:「無言終是多情思,心上微波,眼上微波,並向秋宵伴酒魔。 依依今古傷心別,車影如梭,日影如梭,猶怕年時未易過。」此數詞,字字平凡,字字深刻,使人如桓子野聞歌,輒喚奈何。餘頗慫恿白蕉恣為之,當無愧一代作者。 |
88 | 閩中老輩王荔丹先生,少負才名,而詩不多見。偶於行篋,得其二律,錄於後:「京華滿風雪,與子騁文章。瘦骨吾知冷,群花今自香。各懷千古志,應笑萬言狂。寄語石林長,(是日葉臨恭都門書適至,)舟此酒觴。」「蔣山橫素影,餘墨為君枝。一別詩猶健,今年鶴苦飢。澹香開士夢,短笛故園思。驛路非千里,春華好護持。」澹遠可誦,較道、咸間福建耆宿,貌高元,摹擬盛唐者,差似勝之。 |
89 | 姨表叔林季鴻先生,擅胡琴,工弈,餘事藝菊,冠絕一時。清末葉,梨園子弟多從其度曲,名伶如梅蘭芳、姜妙香,皆時就教。閥閱及士大夫中,有林四爺之稱。粗諳春明掌故者,類能道之。歿後,鄂遺老陳仁先挽以詩云:「年年秋色君家好,一度來看一歲除。今日菊開誰作主?他時花下渺愁予。妻孥和靖微相似,棋曲東坡二不如。水榭風廊黯無語,暗塵隨意點精盧。」仁先名曾壽,別署蒼虯,今《國聞周報》之《採風錄》,數見其作,遺老中之能詩者。 |
90 | 士有抱絕藝而傺以終,名不出於里巷者。表舅祖裴戟森先生亦其一也。先生於詩、書、畫皆工,書、畫尤臻極詣。舉孝廉時,聲聞借甚於戚黨。閩之鼓山有「大雄寶殿」四字,字字皆大可數丈,雄渾挺秀,兼而有之,至今見者,咸相嘆賞。顧畢生不得志,以縣令需次成都,卒於官所,真乃數奇。就炎南兄錄得其詩,如《題畫》云:「滿地濃陰濕綠苔,碧雲深處見樓台。山齋長日渾無暑,時有溪聲送雨來。」「曲曲清溪繞碧峰,林蔭一寺白雲封。漁樵歸去江村晚,絲雨含煙翠萬重。」「春華如海夢前朝,寒菜青青貼地嬌。金粉六朝零落盡,西風又瘦玉奴腰。」「畫欄臨水曲樓通,詠絮人來翠藹中。坐久渾忘羅袂冷,瘦香吹透藕花風。」《次韻和馮仙桂學使閩中唱酬集》云:「淮海多名德,千秋道義堅。江都開正學,謝傅起中年。杞梓時彥,津梁待後賢。家聲承大樹,勛業薄凌煙。」「岩穴開名郡,馳驅道路難。文章仰宗匠,識拔首單寒。觴詠來今雨,圖書結古歡。誰知雪深處,門外有袁安。」斷句如《過洞庭》云:「岷山東導歸江漢,湘水南趨匯楚吳。」《和漁洋秋柳》云:「古渡人來還系艇,斷橋風老不吹綿。」皆時有才語。 |
91 | 北大同學程家桐,下筆萬言,才氣磅礡,與餘及汪闢疆友善。所為詩詞,亦複不惡。未三十而歿,至可惋惜。遺稿散佚,僅記其為餘《題珊樹集》四律之一。《珊樹集》者,餘十三、四歲時所作艷體詩也,今不知零落何許矣。題辭云:「雅有才華繼六朝,玉台新詠見高標。身如柳絮東西水,詩賦花魂大小招。林蔭黃昏樓上月,少年劍氣美人簫。奚囊祝汝勤將護,如許聰明要福消。」末二語頗冷峭,錄以紀念此忘友。 |
92 | 同學中梁眾異、黃秋嶽咸負詩名,而所為詩,亦各肖其人。言為心聲,殆屬可信。眾異、秋嶽詩篇皆富,餘獨喜誦眾異「與我共知天下曉,世間惟有啟明星」之句,殊有朝氣。然曩在宣南之句,有「平生見事較人遲,不僅看花獨後期」二語,抑又何其頹廢耶?民國紀元,與秋嶽相見北平,記其贈餘一律云:「執袂恨然意未忘,宣南別汝一年強。江山歷劫驚搖落,詞賦聞君逼老蒼。客舍柳髡應憶昔,綺窗梅綻說還鄉。人間蠻觸誰能問?且共吳姬醉賞觴。」詩平易,非其至者,聊以志泥爪爾。 |
93 | 近見魯迅吊丁玲絕句極佳,此老固無所不能耶?錄以實吾詩話。詩云:「如磐夜氣壓重樓,剪柳春風導九秋。瑤瑟凝塵清怨絕,可憐無女耀高丘。」以諭工力,突過義山。 |
94 | 柳亞子嘗為餘誦某君《桂林篇》云:「桂林兵馬天下聞,蒼頭特起何紛紛?一戰再戰定淞滬,餘威猶及殲同群。昨宵閘北有巷戰,積骸成莽尸成云。胡人高鼻走相告,戡亂豈必張吾軍?書生金印大如斗,慷慨陳辭動耆苟。拯民水火非偶然,嗟爾黨人早自首。籲嗟乎『煮豆燃豆萁』,『厝火積薪』將何為?君不見螳螂捕蟬雀在後,今人毋使後人悲。」其「胡人高鼻」一聯,尤深刻,真詩史也。 |
95 | 晚近新體詩,摹擬歐美,終嫌太肖,大類「洋試帖」。佳者雖亦往往而見,以雲創作,未敢謂是。書至此,憶及交親中,或議陳弢庵詩,以為佳則佳矣,每苦末脫試帖氣。蓋字斟旬酌,必求其工穩也。餘不盡以為當,弢庵詩誠有此病,然非其全豹,一斑而已。今之某某數君,其濡染「洋試帖」之氣味,殆遠過聽水。 |
96 | 黃秋嶽詩工力甚深,微嫌其食古耳。喜用典實,亦其一短,此則以秋嶽擅駢儷文所累。近見其《奔牛車次》一律云:「別意如雲遠漸稀,但從金縷想裳衣。鸞腸那憶江春晚,酥靨應迎塞雪歸。道是無情仍脈脈,可能重見尚依依。奔牛道上車輪轉,一夕思君減帶圍。」詩極佳,而必曰「金縷」,曰「鸞腸」,曰「酥靨」,似太堆砌矣。質諸秋嶽,以為何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