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第三十三回 訂新歡祁夫人別嫁 聞密耗楊春華起兵 |
2  | 卻說吉爾杭自拜三邊巡閱命後,他原是個強盜,戴上珊瑚頂朝帽,哪裡能改了本性,甚麼叫紀律咧,方略咧,說好麻煩,隨便哪一個代我管管就是了,本帥騎劣馬喝高梁還沒閒,耐煩問這些!這脾氣別人不知,八王是早識破了的,所以將他左右幾個重要地位,一個個叫心腹將校占據了。去直把個吉爾杭高高抬著,充個會吃喝的傀儡罷哩。 |
3  | 這天正一個人在帳中明燈列炬的朝外獨酌著,旁邊站了兩行親兵,一個個長槍大戟,寂然不嘩。吉爾杭喝到半酣,想起五兒來了,不覺面紅耳熱,叱去了親兵,問親隨:「祁爺在別帳睡了麼?」親隨說:「敢怕是睡了哩。」吉爾杭道:「那祁夫人同孩子呢?」親隨道:「已預備在帳下了。只這孩子愛頑得很,盡騙著,總不肯睡,硬掖他上床時,那小拳兒比鐵還硬。」吉爾杭聽了這句話,便不言語了。又喝了幾杯,再也忍耐不住了,叮嚀著親隨著:「你悄悄說給祁夫人去,說我在這兒等久了哩。」那親隨到五兒那裡,見結兒正扭在他母親懷裡,問:「爹怎不見還來呢?」五兒俐眼見了那親隨,便隨便答道:「你爹受吉爺恩典,教他在吉爺帳中住著,哪能在家中一樣?好兒子,夜深了,睡罷。」結兒道:「不!」這「不」字才說完,那親隨已一腳踏進去了,笑道:「好位孝順的少爺,你爹正伴著大帥在那裡喝酒呢。」結兒理也不理,倒是五兒怕冷淡了他,立了起來。親隨走上一步,嘻著嘴悄悄的道:「大帥命小人一著,問少爺睡也沒有?要是睡了,……」說到這兒,涎著臉笑著不說下去了。五兒早明白了他的意思,卻居然酡著粉靨,將身子坐了下來,吞吞吐吐的道:「還沒睡呢,回複你們大帥去,奴……」說到這兒,將嘴向結兒一努。親隨如得了聖旨一般,歡然答應著去了。 |
4  | 五兒見他去了,冷笑了一聲,看著帳外月色,點了回頭。結兒見母親不快樂,覓著話來逗著。五兒只是個不理。結兒覺得沒趣,小眼睛便慢慢搭上來了。五兒嘆了口氣,將結兒抱著,摩玩了一回,放在床上,將被蓋好了,咽著哭聲,低低說:「兒睡穩了,媽還要來的。」隨將帳子下了。這時早有人在門外探望著哩,一見五兒將帳放下了,門外登時燃上盞明角燈,悄悄說:「祁夫人可預備好了?」五兒點了點頭,翩然隨著提燈人出來,心中兀自跳著,卻不敢滴下淚來。不多一回,到了吉爾杭帳外,有幾個親軍,一見五兒,便悄悄退去了。五兒將心一橫,竟到了吉爾杭跟前。吉爾杭忙立起身來笑道:「難為了嫂子了。」五兒嘿然不語。吉爾杭知是害羞,便也不去逼她,邀她坐了。加上副杯箸,五兒也舉杯飲了一口。吉爾杭眼看著奇緣偶逢,佳人難得,不覺撫掌笑道:「想那天過嫂子家時,我吉爾杭還是個漏網強盜,不圖今日竟開府稱帥起來。嫂子便是你也該謝天地掇合之恩哩。」說完,自己斟了杯,又替五兒斟了杯。五兒只一百個不開口,卻敢應酬了他幾杯。一剎時,酒上了臉,兩頰上便露出玫瑰般的花色來。吉爾杭此時再也不能自持了,向左右望了望,喝了聲:「下去!」左右便含笑退出。帳中只有了兩人。不多一刻,忽聽得帳內一陣笑聲,傳出話來道:「張燈送祁夫人到祁爺那裡去哩。」眾人暗地納罕著想:不留著不放,已是奇事了,怎翻送她到丈夫那裡去?我們那位大帥,難道被鬼神顛倒了麼?他們才將燈張好,早見吉爾杭親自送著五兒出來,看著他笑道:「明天此刻,看嫂子還有甚麼法避我哩。」說完,像怪物般大笑,差不多已醉到十二分了。 |
5  | 五兒羞答答的隨著張燈的還到北門那裡,吩咐張燈的不要走,婉轉向北門說:「自己已經允許了吉爺,說明天便假充是新從地方官獻上來的一般,娶將過去,結兒這孩子留在他那裡,你卻除得補守備外,以後盡你見著合意的女子,搶幾個來陪伴呢。」那些張燈的聽了這幾句話,才知吉爾杭原不是呆子,不過是遲一天成就,圖個葛藤永斷罷了。 |
6  | 五兒說完了,好一陣沒聲息。後來又高聲道:「奴還去看結兒去了,明天以後,怕不能見面。你自保重著罷。」說完,竟毫無顧戀,吩咐張燈的引著,自向原住的屋子來了。 |
7  | 一到明天,滿營中張燈結彩,懸綠挂紅,說大帥納寵呢。許多部將一個個吉衣華服,前來道喜。祁北門也穿著守備服色,隨班進出。有人知道實情的,一個個羨慕他的機緣,佩服他的大度。吉爾杭這天已命令手下兵士,搭起了個五彩蟠雲的錦帳來。一個三邊巡閱使的納寵大典,自然有許多人來湊趣。不費一錢,已將錦帳布置得花團錦簇,只少了個佳人,還缺些生香活色。吉爾杭看了一遍,非常得意,命宰了幾十個豬,大犒親兵。一面差預雇下的嫗婢,先把結兒引了過來,說新人來時,後頭跟著個油瓶少爺,是不雅觀的。結兒已受了五兒半夜的叮囑,也喜孜孜的瞧著熱鬧,不再罵吉爾杭做強盜。五兒這邊,不待人伏侍,早將襯衣結束定當,勻了臉,梳了髻,插了滿頭繁花,穿了一身吉服。雖是第二次了,到底有些坐立不安,聽著外邊鼓樂悠揚,歡聲時作,芳心自警,知道是為著自己來的,看看不覺天已過午了,想事情越發近了。那時早已滿房侍婢簇擁著她,只待外邊鼓樂一作,便要扶五兒出房。 |
8  | 這個時候,吉爾杭正吃完了午餐。一樣穿了大衣,預備做新郎。正這好事在眼前的時候,忽見他眉心一皺,兩個眼珠直努出來,大喊一聲:「痛殺我也!」便倒在地上,亂爬亂喊。結兒見了這個樣子,早已哭了。眾將一齊奔上來,七手八腳將他扶在個炕上,眼看他眼中垂淚,牙關緊閉,有兩個半魂靈,已端正上鬼門關去了。五兒聽得這消息,登時花容失色,也顧不得靦腆,扶著個丫鬟,三腳兩步趕到吉爾杭跟前,捧著他的頭便放聲痛哭,直哭得淚竭聲嘶,還是不住。帳上帳下的將士,這時一個個鴉雀無聲的陪著下淚,他們並不是哭吉爾杭,不過見五兒花一般的貌美,還沒成親,便做了寡婦。又見她哭得傷心,不知不覺也心痛起來罷了。五兒哭了一回,眼看看吉爾杭不中用了,只得回轉臉來,朝著帳上帳下的將士朗朗道:「妾雖沒服侍大帥過一天,名分上已是大帥的人了,三軍之將,國家干城所寄,忽然暴死,應該怎樣辦法?望各位將軍商議個計較出來。」 |
9  | 眾人都面面相覬著。五兒勃然道:「妾本是女流,不敢主持軍國重事的,但現在邊境未靖,大變猝發,各位將軍既一籌莫展,妾不得不暫緩身殉,替諸君料理哩。」說完,指著祁北門同三個常侍吉爾杭左右的將士,喊聲:「替我將這四人縛了!」帳上帳下那些將士,見五兒慷慨立言,哀艷雙絕,先已從羨慕中,生出幾分敬服來。又見一聲嬌嗔,吩咐將祁北門等四人縛下,那些不明白就裡的人,見他指揮如意,若有神助,比吉爾杭明決許多,一個個低頭垂手,心先降了。有幾個明白就裡的,見他大義滅親,竟將祁北門縛下,心裡覺得待後夫太忠心了,待前夫太刻薄了,看她不出,花容月貌,倒貫著副狠辣心腸,還是不要惹她的好,卻再也沒個敢把吉爾杭暴死,疑心到她身上。說時遲,那時快,五兒命將北門等縛了後,早已捧了壺令箭,趁軍中沒主的時候,一件件傳出令來。令旗牌曉諭全軍停兵五日,限兩日內全軍挂孝,送帥爺出殯。令參軍飛馳入京報喪,奏請另派大員接統全軍,令將祁北門等暫寄滄州牢中,聽候審問明白,遞解入京。令各營哨將弁,各歸原汛。但見她迸淚含啼,一一吩咐明白了,厲聲向著帳上帳下道:「大帥英靈不遠,你們有甚麼意見,快些說!妾本女流,無拳無勇,沒有不聽的。」 |
10  | 諸將見她兵符已得,辦的事確又令人可敬,暴雷似一聲說:「敢不惟夫人命是聽!」五兒這才淚珠亂滾,吩咐舉哀。登時大家哭了一場,一壁廂號,一壁廂大笑。 |
11  | 那五兒代理三邊軍務之時,即楊春華秣馬勵兵之日。這天春華正從七十二堡檢閱還來,得密報說清室已命吉爾杭為三邊巡閱,不久便要出關,不覺在馬上撫掌大笑道:「便在此人手中,取山海關如反掌了。」 |
12  | 眾人莫名其妙,卻不曉得她已接了北門、五兒第一次的諜報,說吉爾杭是從結兒拳下放走的,現已得清室寵眷的話兒。春華想:人便沒良心,這生死之感,總該有的。吉爾杭得志了,若天幸來守長城要口,便可以情誼動之。既得了長城各口,俯攻燕京有如拾卵了。所以在馬上撫掌大笑。 |
13  | 那知隔了幾日,再也不見北門、五兒的諜報。但聽說吉爾杭已放了三邊巡閱使闊差,不日便要出關。春華想:這是北門沒有不來報的,難道吉爾杭這廝竟念舊惡,於他們身上有甚麼不利麼?便派了幾個精細兵士入關探聽去。一面又寫了幾封密函,派人到江南隴上說機到即起,不必拘於師期。自己卻同涵碧日夕督練著軍隊。 |
14  | 有一天,春華出去了。涵碧得了個諜報說,吉爾杭已死,五兒代領三邊帥印,即日出關。涵碧沉吟了一回,忽的翻變了芙蓉面,咄著櫻桃嘴,冷笑道:「楊君好呀!這五兒是誰?不是她倚為柱石的棄夫事仇的賤人麼?」正說著,春華進來了。涵碧將諜報向案上一擲,嬌容藏怒的轉進去了。春華檢起來看著,還沒有完,不覺額手向天道:「大明之福,漢族之靈,不圖纖弱女子,胸中及懷抱著爾許經濟。只有我楊春華,卻不愧識者哩!」說著,涵碧早從門後轉身出來,仍裝著薄怒,向春華道:「楊君,你說的是誰呢?」春華正色道:「相會於心,令娘還問他做甚?」涵碧不覺嫣然一笑。 |
15  | 原來涵碧明知五兒得手,卻故布這疑局,來試春華。那知春華將自己疑局勘破,把「不愧識者」四字,明道著五兒,暗暗將涵碧心事點破。涵碧自然十二分的佩服,要報以嫣然一笑了。春華將諜交還涵碧,一轉眼便叱退從者,毅然道:「令娘,你是個料事如神的,看五兒的帥印,抓得住幾天?」涵碧道:「清廷方倚吉為北門鎖鑰,凶問一到,不出三日,必有銜命來代者。京師離通州,不過三日程,倘這位五兒留後,是個老實人,不出七日,不特全功盡廢,且不能保其性命。要是我在那裏時,兵權在握,這三邊帥印,雖不敢說安如泰山,卻不容清廷小覬了。」春華正色道:「既這樣說,某敢問令娘:悉此間之眾,鼓吹入關,須得幾日?某今日勢在必去。倘在半月以內,你的旗鼓已在山海關前,京東一路,某願以赤心証之。」說罷,按劍欲起。忽聽得外面噪將起來。一個說:「你也算個丈夫?難道沒讀過婦人在軍中,兵氣恐不揚麼?」一個說:「這是詩人的口吻罷了。五兒是誰?我原不見過,只金焦鼙鼓,石柱干城,難道不是婦人麼?」一個道:「花木蘭偏裨末將,倚主帥以成功;梁紅玉懸桴鳴鼓,乘敵歸以得志,那比得通州密邇三輔!五兒孤掌難擎,你這種解識歷史,去給楊先生聽得了,手心打個希爛呢。」一個自覺得說不過人,急將起來,趕上來要撕他的嘴道:「呸!你這爛了舌頭的蹄子,希罕你多拾楊先生幾個香屁,便編派起我來了。」兩人遂扭作一團,笑作一團。卻給春華、涵碧聽了去,不覺相視點頭微笑,走將出去。兩人一抬頭,見是春華、碧涵,一齊放了手,直挺的跪下來了。 |
16  | 原來那兩人一個是大丫頭喜兒,一個是新收在手下的雛婢阿。涵碧見了含笑叱著:「起來。」故意問:「你們究竟爭些甚麼?」阿嘰哩咕嚕,像小鳥弄春般的都說了出來。涵碧笑道:「難得你居然也背得出幾個女丈夫來?喜兒,罰你替阿才散下來的鬢髮攏上了。」阿得了這個獎勵,喜得含著手指兒笑。喜兒十二分的不高興,一壁將他發攏著,一壁咕噥著道:「娘說她記得幾個人名罷了,要說現在五兒的地位,比當日梁紅玉、花木蘭易處,便打折了奴的手也不服。」春華見涵碧處置這重有趣有識的公案,一聲不發,只倚在一旁點首微笑。待她判斷完結,才撫掌大笑道:「不意楊春華既訓練了七十二堡的君子兵,又得了兩個夭桃艷麗的女弟子。從此鄭家詩婢,未免寒酸;石氏名姬,翻嫌浮艷了。」涵碧也歡然道:「這可是先生應說的話麼?」春華狂笑道:「自顧平生,磊磊落落,惟有艷語,尚未懺除,今天留我這風華收拾之身,到明天卻在易水築聲以外,便覺得觸處關心,形骸放浪了。」說完,霍的走進去了。涵碧沉吟向天,屈指似數著甚麼似的一般,自攜著兩婢,從側門轉出山坳,健步如飛的上了絕巔。 |
17  | 那山巔拔地有二千餘丈,俯視各堡,如眾星拱北。最近的幾堡,目力所及,猶能隱露出幾處望台來。涵碧到了峰巔,早有個亭子翼然迎上前來,鐵欄堊閣,非常形勝,便走進亭子。守護亭子的軍士,見夫人到來,雁行般來參見著。涵碧略問了幾句話,便命向閣上放起火花來。登時金蛇脫閘,赤焰拿雲,關外北風,平地擁起一天殺氣。 |
18  | 真是:築聲未送荊卿去,烽火先招鄭衛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