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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紅蘭,吳門女子也。以家貧,隸樂籍,非其志也。媚態羞花,嬌姿奪月,既入勾欄,名譽噪一時。顧姬於富貴家子視之漠然,而獨與某生稱莫逆,嚙臂為盟,訂以婚嫁。生雖世家,而非素封,力不能為之脫籍。姬鬱伊寡歡,久之成疾。時有佣媼費姓者,姬所信任者也,知姬意之所屬,因謂曰:「某郎雖好豐姿,然一窮措大耳。以娘子今日香名,何憂無巨公貴宦,以金屋為藏嬌地耶?」姬曰:「始以媼為解人,何猶未知我心也?走馬章台者,率皆紈褲兒,巨腹賈,誰似某郎之甘苦相憐者?彼也力綿,我也命薄,孽海茫茫,此生不知伊於何底矣?」媼曰:「果爾,我當為娘子玉成之,亦易事耳。」一夕,乘假母他出,負紅蘭至某生所,生懼不敢受,媼乃出紅蘭身契付生,曰:「我已為盜得此紙,彼雖知,無如何矣。」媼歸,乃跡假母所在,而告以紅蘭逸去,尋覓數日,始同至生處見之。假母促蘭歸,蘭誓死不從,媼曰:「此心變矣,速歸取身契,訟於官,必得直。」假母歸覓契,則無矣,不得訟。媼乃為調停,使生酬假母百金,而紅蘭竟歸生矣。此媼其古之許俊、昆崙奴歟? |
3 | 珍珠,錢江舟妓也,小字毛頭,從假父姓陳氏。舟自桐江西來時,年僅十八,艷名噪於一時。面微豐,修短合度,清秀之氣,溢於眉目。性淡泊,不似愛珠愛翠之媚人。故富商大賈輒遠之,所與游者,類多文士,間解吟詠。鄧尉山人方就宦浙西、應官聽鼓之餘,輒作狹邪游,而與姬為最暱,曾作品花詩百絕,珠和之,朗然有音節。亦善音律,月滿江心,風敲篷背,唱《盤夫》、《廊會》諸出,執笛而倚之,清聲發水上,隨晚潮往來,聞之傷心。然珠亦不輕弄喉,意似不屑也。壬申之夏,鄧尉山人與花癡方征逐於江上,日至其舟,是時蓮蓬人、耐翁、之江一客輩,亦日策馬而來,而珠傲睨之,故諸人亦遂舍之他去。惟生與花癡則始終無間。同時有鄭君者,黔產也,曾令山陰,與珠善,珠方屬意花癡,鄭頗不懌,花癡乃謂珠曰:「鄭君可從也。家毀於三苗,孑身就官,偶之,當不以妾媵齒。」越明年,花癡返暨陽,繼又來江上視珠,複力勸之,珠意乃決。自此不常為冶游,俾珠得專意於鄭,而生亦斂趾絕跡矣。甲戌年夏間,鄭君握黃岩篆,為之脫籍攜去,年蓋二十有二,江上之人咸嘖嘖稱之,以為如願,談者多喜珠之為人,而羨鄭君之能識珠也。至花癡能成兩人之好,而俾遂百歲之緣,為尤難耳。珠左頰近鼻處,有痣黑如蠶子,白璧之瑕,為相者所不取,然以石灰秫粉點之,則應手而落。其方固非甚秘也,則亦無損於珠之媚也。 |
4 | 素琴,姓張,廣陵人。其入章台時,年才及笄,姿容娟麗,態度娉婷,為紅橋諸院之首,一時車馬駢闐盈戶外。姬視之殊落寞,客至略作寒暄數語外,即複翩然卻入。惟聞文士談詩詞,則久坐不去,若有心會。與郡中某名士相暱,有嚙臂盟,常言「願為才子婦,勿作俗人妻。」將有成說,而貴介某欲奪之去,姬心頗不願,招生至,閉戶飲泣,目盡腫。苦迫於勢,遂飲鶯粟酪死焉。時癸酉孟秋之月也,於是好事者為葬於平山堂側,埋香之日,素車絡繹道中,誠青樓之佳話也。方姬服毒後,猶陪客飲,客強之作席糾,斟以酒,立盡數觥,死時猶帶酒氣,客色微酡,作桃花色,某生聞耗,方浴,徒跣而至,哭之慟,欲於墓旁蓋屋樹碑,後以當事者勿許,遂寢焉。閩中夢仙主人,追摹小像,神韻酷肖,楓溪逸史作詩四律題其圖,並以吊之: |
5 | 溷跡紅橋瞬數年,優曇一現總堪憐。 |
6 | 生來體態原傾國,何處豪華欲比肩。 |
7 | 紫玉肯藏金屋內,綠珠忍死畫樓前。 |
8 | 煙花從此無顏色,贏得蕭郎淚似泉。 |
9 | 百輛油車繞北邙,轔轔爭送杜韋娘。 |
10 | 玉棺七尺埋秋徑,金榼千巡奠荔漿。 |
11 | 短碣未鐫長恨字,故衣猶剩闢寒香。 |
12 | 最憐錢樹因風折,誰把明珠十斛償。 |
13 | 斷腸草露泛瓊罍,飲罷猶斟北海杯。 |
14 | 秋雨梧桐方落葉,春風豆蔻未含胎。 |
15 | 登筵誰識花將謝,閉戶旋聞玉已摧。 |
16 | 千載紅顏多薄命,冰魂何日夢中回。 |
17 | 花下何人似蝶癡,經年替寫舊豐姿。 |
18 | 已令海上添精衛,漫向城頭聽子規。 |
19 | 香篋但遺鮫室帕,銀鉤空挂象床帷。 |
20 | 青樓不少知心侶,從此臨妝懶畫眉。 |
21 | 浙西麗水生,亦有四律云: |
22 | 畫眉窗下見嬋娟,正是濃桃艷李年。 |
23 | 素性自知冰作骨,琴心難遇月初圓。 |
24 | 一痕簾影遮香玉,半幀湘汶湧妙蓮。 |
25 | 此是嫦娥離殿闕,應將補就有情天。 |
26 | 強欲開成並蒂香,冶游底事太猖狂。 |
27 | 東風未嫁花先落,流水無聲恨正長。 |
28 | 生未有緣看碧落,死原如夢痛黃粱。 |
29 | 酒闌燭灺芳魂去,謝卻人間錯愛郎。 |
30 | 記得樽前笑語溶,如何此會竟難重。 |
31 | 粉鎖釵墜辭同命,鬢影衣香悵乍逢。 |
32 | 未許含情猜豆蔻,應知歷劫掌芙蓉。 |
33 | 可憐舊日探花客,酒醒香殘淚漬濃。 |
34 | 飄零身世比苕華,一現優曇最可嗟。 |
35 | 白草無因飛蛺蝶,青驄何處聽琵琶。 |
36 | 魂銷廿四紅橋月,夢逐三千弱水涯。 |
37 | 從此桃花三尺墓,行人指點笑村沙。 |
38 | 某姬,諱其姓氏,行六,竹西人,寓於秦淮水榭。雛發未髻,艷名已噪,工度曲,當道招以侑酒,無虛日,座中無姬,舉座為之不歡,其見重於人如此。姬寓利涉橋東,棐幾湘簾,位置楚楚,客來煮茗清談,凝妝相對,不作姊妹行妖冶態。入其室者,亦一塵不染,萬念都消,以故士大夫益賞之。有世家子,一見悅焉,暱之尤甚,恆從姬游,棄纏頭錦如糞土,惟恐不當姬意。姬亦感其情,欲委身事之。不謂香盟雖密,而好事多磨,卒以事相左不果,姬亦赴廣陵,為沙吒利奪去。世家子有詩紀其事,哀感頑艷,妙絕一時,見之者無不嗟嘆,斯亦情天之恨事已。 |
39 | 翠雲,忘其姓,廣陵青樓中尤物也。客多暱好之,纏頭所擲,動至不貲,以是篋中積金頗饒,思火坑中不可久居,意將擇人而事。吳中朱某,浮浪子也,美豐姿,年僅弱冠,作賈揚州,偕同儕偶作尋芳計,一見姬,即相傾倒。姬亦悅朱貌,極意款留,暱枕低幃,盡吐衷曲。姬年視朱稍長,而風度娉婷,性情溫婉,在章台中為獨步焉,朱亦溺之,遂訂白頭約。姬盡以所蓄畀朱,使其返告北堂。顧朱母已為聘張氏女,既歸,即出朱貲行婚禮。逾年至揚,姬知之,怨而不怒,謂朱曰:「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但得詠小星之什,永侍衾裯,無使秋扇見捐,平生之願足矣。未知君意若何?」朱許諾,且矢之曰:「苟不與卿偕老者,有如皎日!」姬惑之不疑也。無何假母死,姬又多病,門前冷落,車馬稀疏,藥餌之需,漸以不給,日望朱至。朱以別有意中人,竟爾絕跡。姬幽怨盈懷,病亦日劇,臨危猶呼負心郎不置。姬死之夕,朱方獨坐,忽見翠雲自外入,批其頰,遂成癲疾,口喃喃如有所語,百計治之,終不效,乃束裝歸里。嗚呼!喜耦成仇,歡情變怨,李郎背約,棄舊憐新,霍女含冤,香消玉碎,為足傷已。 |
40 | 張雲卿,西泠女校書也。出自宦家,舉止不凡。父某,金陵人,曾官皖中,陰險貪婪,民間隱受其害,沒後為匪人所誑,宦橐星散,妻已早逝,妾媵相率隨人去,遺女雲卿,無以為生,遂隸平康籍。掃眉窗下,賓從如云。繼選事者入以蜚語,遂為大令所逐,因偕流媼王氏,由皖至虎林,依鴇母為生。雲卿雖系中人姿,而婀娜娉婷,自有一種柔媚態,臨風賣笑,醉月侑觴,一時聲名大著,所得纏頭貲頗豐。袖海生與之莫逆,每於酒闌燭灺,歷述前後情事,潸潸淚下。庚申儲寇難作,不知所終。嗟夫!一行作吏,誤國殃民,卒至女入煙花,身受辱報,可悲而亦可鑒也已。 |
41 | 胡蘭芳眉史,姑蘇人。工於彈詞,曾寓四明城內,一時聽鸝走馬之流,咸集其門,爭以一見顏色為幸。姬歌喉清越,談吐風流,年雖二十餘,而綽約豐姿,正如芙菜映日,楊柳臨風,以是暱之者眾。姬長於歌曲,頗識字,性愛文士,不屑為丁娘之十索,而於俗賈富商,雖多得其纏頭貲,亦不甚為禮。惟所居湫隘,無邃房密室,客來可以久坐留香,得親芳澤,暢領清聲,苟意所不屬者,輒托故辭之不見,且車馬盈門,不免有驕人之色,因此受其簡慢者,多懷不平,遂糾市井無賴子,日夕滋鬧,摧裂琵琶,有如陳子昂之擲碎胡琴焉。而四明勝地,竟無一人為護花鈴者。姬因嘆此中不可久居,急思擇人而事。後嫁吳人詹姓者,同返胥台,倡隨相得。方慶獲所歸矣,乃不一年,詹竟以消渴疾卒,家無所蓄,不得已仍操故業,素衣淡妝,益增其媚。天涯淪落如姬者,亦其尤者也。可悲夫! |
42 | 卷下 |
43 | 玉如,姓金氏,毗陵小家女也。庚申之亂,發才覆額,假母以三十金得之歇浦,攜歸教以歌曲。姬性慧絕,一按拍輒能工其節奏。假母欲以奇貨居之,不輕見客。時郡中姊妹花多明艷綽約,鶯嬌燕媚者,殆十餘人,玉如固尚未知名也。吳趨王生偶踏青郊外,一見姬,不覺神飛色奪。詢侍牌,知其居,暇日叩關造訪,母延之上座,先見其妹,生固謝,始導入妝閣。值姬更衣而出,黛影流波,紅潮暈頰,秀媚中露羞澀態,含詞蓄意,殆欲銷魂,生不能盡其語而退。生雖歸,而心如系也。懶雲生與生交最契,知其有佳遇,請同往探之。生約以弗洩。既至其家,陳設精雅,歷數重複室,乃至姬臥房,繡榻錦茵,雖豪貴家弗逮。姬晚妝初罷,珊珊來遲,默坐生側,不作一語,以生之抑而見也,翠斂雙眉,若縈愁緒。懶雲求度小歌,良久始應,檀槽乍撥,清韻繼興,輕圓流利,為擊節弗置。壁間粘諸詩詞,鏡奩旁雜陳文具。詰以素習否?他顧而笑,意似怪生引至,因別生先歸。自是生與姬往來愈密,情益深,數日不見,則寢食銳減。母窺知其隱,語生曰:「郎君宜頻過,勿令玉兒瘦削成疾,悶損老身也。」生笑諾。由此月夕花晨,風瀟雨晦,生必在姬處。秘囑婢媼勿揚,故人竟不知有姬也。生後謀以金屋貯姬,事竟中格。姬工韻語,而不長於填詞,所作皆楚婉可誦,其《長相思》曰: |
44 | 惜年芳,懶自妝,鎮日如酲坐繡房,思君春晝長。 背燈光,炷爐香,衾枕閒留慣半床,更闌夢醒忙。 |
45 | 其《如夢令》用坡仙韻曰: |
46 | 前度郎何歸驟,近日妾如病酒。怕聽夜笙歌,小妹嬌憨依舊。知否?知否?鏡裏容兒較瘦。 嗚呼!天下所難者,情緣耳,生與姬深於情,而慳於緣,能不令千萬世才士美人同為一哭哉! |
47 | 韻秋,白門人。其母夢吞桂蕊而生,小字桂珠。幼常依外家穆氏,故從其姓。年十三,遭粵寇之亂,移家雉皋,遂居曲中。及笄,明眸皓齒,艷絕一時,玉骨冰肌,光彩四射。性柔順,而尤聰穎異常,針黹絲竹之屬,偶一效之,無不精妙。丙寅之秋,始至吳門。其時蘇台縉紳,方競以靡華相尚,問柳尋花,征歌選舞,裙屐之宴,排日為歡。聞韻秋名,咸思一見為快,因是門外車馬闐咽,而姬處之漠然也。每遇貴人宴集,招之輒不往。即往,或三兩語,卻坐移時即去。惟值文字飲,則流連忘返,促之亦不行。是殆其生平夙好,或有結習未忘歟?善歌曲,每一發聲,合座傾聽,無敢嘩者。平居不御鉛華,而天然嫵媚,衣履間,潔無纖塵。所善某生,倜儻不群,善屬文,甚得姬歡,願委身事之,信誓甚堅。會某方面謬作威福,打鴨驚鴛,知韻秋負重名,意在摧折之。遂倉皇出走,寄居鄉落戚家。招某生申前約,議垂成矣,其家有嫉之者,中以蜚語,生遂托故辭去,姬涕泣欲死。某乙,佣保子也,積貲設肆,如逆旅然,多導富人游狹邪,逢迎冠蓋間。久涎韻秋美,以出身微,不敢言。至是以詭詞乘間篡取去,其家悔之,已無及。後遂不知所終。嗚呼!韻秋一娟好女子,容態修麗,言詞敏淑,猶有六朝金粉之遺,使之淪落風塵,已深慨惜;乃又使之失身於佣奴之子,可勝嘆哉!邯鄲才人,嫁為廝養卒婦,此古今所同J慨也。 |
48 | 汪蟾輝,珠江才妓也。本南海良家女,秉性溫和,吐詞雋雅。幼時母授以書,輒能記誦。稍長,愛作小詩,頗有風致。及笄,誤嫁娼家,其夫病疾不能人,深以為恨,然已無可如何,惟時時背人飲泣而已。家貧,遂理姑倚門舊業,姑亦憐其俊慧,俗客造訪概勿與通,遇文人詞客,始令接見。所居小樓三椽,窗明幾淨,法帖奇書,雜陳於香奩鏡檻之旁,笙笛之類,不屑置也。客至焚香煮茗,相對清談,不雜淫褻語。逢二三知己,或飛觴月下,或分韻花前,興亦不淺。與番禺徐生菊仙性情最洽,幾於無日不至。常持葵扇乞詩,生戲題二絕云: |
49 | 不須蟬噪畫來工,己得常持素手中。 |
50 | 好問小亭花影里,撲來螢火一星紅。 |
51 | 欲錫嘉名定合歡,暑消三伏勝裁紈。 |
52 | 只愁約赴黃昏後,故障嬌容不許看。 |
53 | 既而生父聞之,嚴加防範,欲尋舊好,不得其便。汪猶未之知也,以書招之,不至,因緘詩以寄云: |
54 | 情書昨已倩鱗鴻,滿擬西窗話舊衷。 |
55 | 不意近來蹤跡闊,仍將離恨寄絲桐。 |
56 | 記否當年月下時,雙攜素手入簾遲。 |
57 | 縱然未定三生約,合向春風憶舊知。 |
58 | 半縷情絲表熱腸,更裁詩句問平康。 |
59 | 倘無別院嬌姿戀,妾擬邀君共一觴。 |
60 | 君如許妾卜佳期,宜惜流光若馬馳。 |
61 | 春去苦留留不住,及今猶有好花枝。 |
62 | 生讀之,感念昔游,亦寄詩以謝云: |
63 | 初度相逢卿憶不?嫩涼天氣近中秋。 |
64 | 憑欄共玩西樓月,殘夜疏簾半下鉤。 |
65 | 醉月評花興一般,每逢佳月共追歡。 |
66 | 憐余小病秋風裏,藥檢奇方手自丸。 |
67 | 舟從鄰郡乍歸時,即寄魚箋報我知。 |
68 | 無限離情渾未訴,先持葵扇乞新詩。 |
69 | 裁將佳句訴情濃,更翦香雲密寄儂。 |
70 | 良會漸稀無別故,只緣生性近疏墉。 |
71 | 及秋,生赴試羊城,竟寓其家,纏綿甚摯。生出重金贈其姑,迎置別墅,以為阿嬌金屋之藏。逾年生一子,遂告於父迎歸,正小星位,伉儷間倡和極相得云。 |
72 | 王盼云,都中名妓。豐姿朗潤,韶秀無雙,貴介子弟多結納之,名重一時。有某觀察筮仕北方,以事至都門,偶作狎邪游,聞盼雲名,往訪之。初見於櫻桃花下,晚妝甫罷,脂粉不施,而媚態閒情,殊令人心醉。某觀察暱之甚,以為溫柔鄉在是矣,盼雲亦願托以終身,兩情膠膝,眷戀殊深,即出重金為之脫籍,攜赴保陽,旋又差次析津,寵以專房。觀察夫人系望族名媛,淑慧知書,觀察廣置姬媵,絕無妒嫉。此次盼雲居簉室之列,夫人亦莫之阻。盼雲既從觀察,恃寵而驕,觀察並將出入會計,悉付盼雲管領。無何,觀察病歿,諸姬星散,知盼云不能守,遣之不肯去。繼屢與夫人勃溪,言欲分家貲之半,夫人性賢而量廣,梢梢畀之。盼云本有積蓄,又得分金,攜貲至都,依然作倚門生活。惟盼云馬齒日增,蛾眉漸老,未免門前冷落車馬稀矣。嗟呼!盼云負寵孤恩,為人齒冷,是青樓之下材,黑海之孽障,殊無足取已。 |
73 | 桂仙,金陵人。從假母姓王,秦淮畫舫中之翹楚也。色藝冠一時,居丁字簾前,精音律,好文墨,尤善簫管,以詩畫受學於侯廣文青甫、湯貞愍雨生,兩公劇賞之,列女弟子行,名益噪。喜應接才人韻士,遇齷齪富貴者,輒加以白眼,雖嬰假母怒,恆不顧,終以此墮假母計,卒歸傖父,姬抑鬱不自得,不一年瘵死,年僅二十。蘭簃主人,於丙午秋就試白門,以文字訂交桂仙,願委身焉,蘭簃亦亟謀納諸金屋,格於父命,不果,瀕行畫桃花一枚以贈,綴短句云: |
74 | 點筆蒸為十里雲,留春不住意徒殷。 |
75 | 微聞劉阮當年事,流水桃花又送君。 |
76 | 遂別不複見。其明年,侯湯兩公大會名流於河上,較藝桂仙水榭中,揚州浮屠蓮溪於座間寫照二幀,一付桂仙,一自庋。越廿五年,乃以歸蘭簃,蘭簃系情昔夢,棖觸無聊,親付裝潢,以征題詠,亦可謂深於用心者矣。嗟呼!姬以絕世姿,工詞翰,嫻繪事,見賞於名公鉅卿,赫然名重一時,而卒不能得所歸,抑何造物之忌才也! |
77 | 張若濤,字薛仙,豐姿嫻雅,吐屬溫柔,彈琴賦詩,敲棋度曲,無一不臻精妙,書法尤工簪花小格,秀骨天成,為閨閣中所僅見,以是名噪一時,王孫貴戚,慕名造訪者踵相接,而若濤意殊落落,少所許可。榕城瞿生,世家子也,美豐姿,善彈琴,工繪事。以事至吳。吳下故繁華區,花柳之盛甲天下,珠簾十里,簫鼓三更,入其中者,莫不目迷心醉。生性素謹願,不作狎邪游,同輩輒非笑之。一日某巨紳招生飲,乘生醉,挾之往勾欄。生醉中舉眸四顧,於兩行紅粉中,獨目注若濤,幾有乞取紫雲之意。某紳見生情景,笑曰:「阿呆甫入溫柔鄉,便真個銷魂耶?」因命置酒,為生與若濤合歡。漏三下,客盡歸,而生獨留。若濤初見生,頗不滿意,乃偽醉假寐。生仿徨室中,見陳設精雅,潔無纖塵,四壁皆圖書,近幾懸古琴一張,不覺觸所素好,思一奏技,又恐驚其清夢,屏息枯坐,夜已將闌,而若濤始醒。生笑曰:「美哉睡乎?」若濤不答,從容對鏡理妝,啟爐炷香,向壁間抱琴下,斂容撫之,極目送手揮之妙。彈未半,忽為變徵之音,淒淒切切,如泣如訴,生聽之,不覺淚下。所彈蓋胡笳十八拍也。若濤因罷彈問生曰:「亦能此乎?何所感之深耶?」生曰:「卿以此自寓淪落之感,僕亦同此情者,入耳警心,能不悲從中來!」若濤聞言,默然久之,謂生曰:「試更為君彈一曲可乎?」於是重理舊弦,別翻新調,生傾聽之餘,愈加感嘆曰:「伯牙鐘期,千載難遇,卿彈此高山流水之操,而以知音許我,初何敢當!然如卿者,未始非青樓中之伯牙也。」若濤至是始有喜色,與生剪燭窗前,娓娓談家事,東方既白,亦無暇作巫山之夢矣。生歸旅邸,夢魂顛倒,頗不自持。次日若濤貽生瑤琴、玉笛、玉佩、詩扇數事,扇為若濤親筆所書,詩亦近作也。生得之狂喜,報以古畫、玉環、湘管、梅花帳,帳為生所自繪,親攜之往。謂若濤曰:「明璫翠羽,卿固有之,僕不敢以俗物溷卿清賞。此區區者,雖不足貴,然非尋常繡闥中所能解識者。風雅如卿,當留作紅閨雅伴也。」若濤欣然曰:「妾以弱質,墮落泥塗,君獨不視為章台柳,而寵異之如此,當懸佩終身,不啻太真之金釵鈿盒矣,特未知君子之心何如耳?」自是往來益密。一日若濤告生曰:「明晨花朝,妾等姊妹為盒子會,畫船簫鼓,當於虎邱山塘間作竟日清游,各奏一技,琴棋書畫,但須惟其所能。君盍同往一游,繪圖以志勝會何如?」翌日,生與若濤偕往,眾美畢集,須臾酒炙雜陳,雲璈競奏。生蹀躞其間,左顧右盼,目眩神移,恍置身蕊宮瑤闕間,親按賓云小隊矣。酒酣,伸紙作圖,點染工致,並以八分書顏其圖,曰:「鬧紅一舸。」諸美人喜,競以巨觥為壽。若濤曰:「如此雅集,有圖不可無詩。」因援筆賦二絕句云: |
78 | 春波瀲灩綠湔裙,夾岸花枝點發雲。 |
79 | 難得花朝天氣好,酒船歸去趁斜曛。 |
80 | 點拍飛觥事事宜,群花貌出影迷離。 |
81 | 一奩合受熏香供,知否凝眸吮筆時。 |
82 | 題畢,生大加嘆賞。及歸,紅日銜山矣。生家本非豐,若濤知之頗稔,一日出一裹贈生,歸視之,皆金葉也,疑為助妝需,因詢之。若濤曰:「為君買酒貲。」生固辭,若濤曰:「妾日來無需此,君為妾暫存之可乎?」生始諾之。若濤雖墮煙花,然性志高傲,每思脫籍從良,顧見來往青樓者,非齷齪之金夫,即浮逸之浪子,但解黃金買笑,未能白首相依,以是鬱鬱不自得,遂成心疾,時發時止。自識生後,見生舉止大方,於溫柔鄉中頗能體貼入微,擬為終身之托。一日疾作,生往視,詢症之所由來,若濤具以告,詞氣之間,隱露生死相依意。生感其情曰:「卿之心事,僕固知之;但僕堂有老母,尚須稟命,室有糟糠,恐難見容,是以躊躇耳。」若濤曰:「小星之列,妾固甘之,宜急作書稟命慈闈,妾實不能久居此火坑中也。」言已,淚簌簌下,生亦相向泫然。後卒梗於慈命,並促生歸,生持書示若濤泣曰:「白頭之約,期以來生。」若濤不覺失聲哭曰:「命也如斯!夫複何言?自此以往,妾亦無意人世矣。」遂絕粒。生慰藉再三,始強進粥糜,然病根自此深矣。會生母催歸符又至,不得已束裝南旋,若濤送生至垂虹橋畔,問生再來期,生答以「來年春初。」若濤泣曰:「妾病人膏育,旦暮將作泉下人。君明年來,倘念舊情,可於鄧尉元墓間,酬妾一杯酒,九原有知,當笑倚梅花,來拜君貺也。」生掩泣移時,遂挂帆去。明歲生來,則若濤化去久矣。聞屬纊時尚連呼生字者三。情之所鐘,竟至於此!生為營齋營奠,親至墓下,澆以佳釀,痛哭而返,終身不複作青樓夢云。嗟呼!命薄緣慳,如若濤者,其尤哉,其尤哉! |
83 | 雲娘,廣州人。意態嫻雅,容貌娟秀,工歌曲,頗識字,能作小詩,翩翩有致,珠江船舫中之傑出者也。西泠太瘦生,偶游嶺表,以粵東為眾香國,名花如林,必有所遇,時偕二三同事,訪美河干,連襼掎裳,閒尋風月,則窄袖蠻衣,妝束殊異,塗脂太赤,兩頰常暈紅潮,因笑謂:「溫柔鄉何異羅剎國?」繼而司空見慣,專選真材,惟是豐姿綽約者容或見之,而吐詞雋雅者曾不一覯,至於藏鉤射覆,讀曲填詞,則不必問此中人矣。及理歸棹,同人為之醵餞於珠江,循環痛飲,殆無虛夕,月明映水,燈彩搖波,發影衣香,不酒而醉。一夕於群芳雜侍中見雲娘,亭亭小立,皎然如玉樹臨風,瓊林照月,與之接談,語尤絕俗,見扇頭詩,喃喃微誦,問「卿能此否?」掩口微笑。由是目成心許,意拳拳也。臨行索送別詩,生即席成三絕云: |
84 | 嶺海飢驅秋複春,青衫憔悴老風塵。 |
85 | 生平畢竟疇知己,第一珠簾半卷人。 |
86 | 好花過眼盡雲煙,惆悵今宵又別筵。 |
87 | 蠟炬未殘更向盡,筆花和淚記良緣。 |
88 | 話到分離聲暗吞,一腔愁緒一燈昏。 |
89 | 生憎鸚鵡偷傳語,漏洩春光不敢言。 |
90 | 姬有婢,每於鴇母前播弄唇舌,故末句云爾。雲娘朗吟數四,意亦良會。時更籌三報,姬勸生勿歸署,憑肩小語曰:「蒙君知愛,雖一面緣,尚爾前定,豈往還數日,而三生石上獨無前緣在耶?請君留此,妾將以和詩為媒。」裁箋拭硯,信筆吟成,亦和三絕云:: |
91 | 狼藉煙花十七春,不堪回首墮紅塵。 |
92 | 郎真愛我還知我,青眼從今有幾人。 |
93 | 劇憐故土盡烽煙,且屏清愁醉綺筵。 |
94 | 妾是解人勸慰藉,三生石上一宵緣。 |
95 | 隔溪桃李總無因,脈脈相思淚欲吞。 |
96 | 儂不逢辰郎不遇,一般蕭瑟坐黃昏。 |
97 | 詩意頗為淒惋,生與姬殊恨相見晚而相離遽耳。姬后從番禺某太史為小星云。 |
98 | 蓮真,粵人也。玉肌瑤骨,愛作艷妝,雙翹纖瘦,不盈一握,弱不胖衣,使作掌上舞,不減漢宮飛燕也。其母恃姬為錢樹子,所索甚奢,姬每得纏頭錦,輒以奉母,不敢秘錦篋中。所稔多貴介子弟,聲名鵲起。鑒湖瘦腰生,舊家子也,隨父宦粵,一日珠江見蓮真,艷之,遂訂香盟,眷戀甚至。蓮凡有所求,無不曲意畀之,火齊木難之屬,悉為蓮取給。半年而資用漸竭,懼見責於親庭,遂游滬上,繁華如夢,回首都非,雖不能屏絕路柳牆花,而曾經滄海,除卻巫山,月下花前,常有撫今追昔之感。蓮亦念生無虛日。適珠海有花叢之禁,蓮言於母曰:「鬱鬱居此,何以為生,盍遷地為良耶?」實則意不忘生也。航海抵滬,僦居遇祥樓,日侯樓頭,而生杳無音耗。一日夜漏二下,生有友邀飲其家,賭酒征歌,聲傳戶外,蓮審聽之曰:「意中人果在斯耶?何其聲之相似也!」搴簾一睇,遽倒生懷,掩泣不能成語,良久始曰:「前情具在,君竟水流花謝,置身月地花天耶!曾一念及蓮真尚在風塵淪落否?」慰籍良久,破涕為歡,洗盞更酌,留宿姬家。如是半月餘,生不言歸,蓮亦未以纏頭相索。會生有族叔赴都陛見,欲挈生偕行,生語蓮,蓮曰:「宴安鴆毒,不可懷也,妾稔君今非昔比,恐君以妾貧富易心,故半月以來,伴君岑寂,以表妾心。勾欄中豈妙手空空兒久居之所,妾不汝索,其如姊妹行白眼何?君行矣,毋以妾為念。如富貴逼人,未必無相見期也。」別生數年,門前車馬,漸形冷落,時姬年華亦已徐娘半老矣。扁舟返粵,改名岐鳳,杜門謝客,以待生歸。比生得志旋里,而姬已於兩月前逝矣。白頭未遂,紅粉先埋,生祭諸其墓曰:「王伯輿為情而死,我寧從卿於地下耳。所難堪者,薛濤墳上,已落桃花;關盼樓頭,空歸燕子。」為之哭失聲。生固深於情者,惜姬之不能待也,紅顏薄命,振古如茲!每泚筆紀此,司馬青衫,輒為濕透也。 |
99 | 顧四,竹西名妓也。姿容妍麗,舉止嫻雅,瘦影亭亭,不數漢宮飛燕。工彈琵琶,客至,撫弦操縵,音韻悠揚,蓋其性之所耽在是也。有章生者,素善音律,以曲聖自居,慕其高雅,停車過訪。時當秋末,姬著褪紅衫,以手支頤,倚碧欄桿,呼婢剪海棠。見生至,逆入,出琵琶彈《夕陽》小令一闋,生為擊節稱賞,並於湊拍處略為點撥,姬遂師事生。生至則必彈琵琶,爐香鬢影,日夕流連,閨鬧樂事,固有甚於畫眉者。由是情意日密,如繭自纏,不可解脫。無何客囊貲罄,生欲東歸,姬謂生:「覿君一面,歡若三生,合有前緣,要非浮寄,苦海沉淪,能無援手?」生漫應之。姬置酒作別,複彈琶琶,聲調哀楚,迥異常時。生曰:「卿勿為此!令人不歡。」姬乃慘然曰:「情之所發,寄之於聲,別鵠離鸞,尚有悅豫之奏哉?」燭盡見跋,悵然歸舟,猶依稀見姬引領遙望焉。生婦素悍,稔知生在外別有所眷,禁錮之,不令出游。隔歲,生戚串薛姓,自江南歸,生詢顧四顛末,薛曰:「君尚未知耶?顧四有所托,誓不嫁矣。西賈戀其美,出巨金啖鴇母,竟娶作小星。顧四知之,三日不食,碎琵琶以去。」生聞之,氣鬱不得伸,遂得肝疾,終身不瘳云。 |
100 | 桂香,張姓,北里中尤物也。宅卜新橋,家鄰泮水,迷香有窟,賣笑多金,當碧玉之妙年,具紅綃之特識,枇杷門巷,艷色爭誇,楊柳樓台,芳名久噪。姬輕軀玉立,韶媚軼群,性靈敏,度曲作新聲,壓倒流輩。聽香軒主人,風月平章也,輯《四明訪花錄》,品為群芳冠。或有道其不足者,質諸連環生,生沉吟良久曰:「還是他!」其意謂非桂香,孰可堪領袖者!然後品評乃定。聽香贈以四律,極為傾倒。有琅琊生者,具衛玠之豐姿,擅杜陵之豪放,籍尋芳以排悶,時作艷游,桃葉渡邊,頻番打槳,棗花簾底,幾度傾樽。與姬相見魂銷,傾談情洽,芍藥憑牽,幾結同心之侶,蔦蘿願托,行為嚙臂之盟。蓋姬已決訂三生,早堅一念已。於是柔情繾綣,幽思纏綿,偶離則青鳥旋邀,密語則綠蛾頻蹙,將作定巢之翡翠,無殊在沼之鴛鴦。孰知事好多磨,情濃遭忌。有某公子者,巨富家也,與琅琊生本相識,偶來甬上,遍覓佳麗於平康,見姬艷之,不禁強折花枝,酸流梅子,鵲巢鳩占,魚網鴻離,而琅琊生遂自此絕跡焉。或謂姬終當設萬全之策,避一己之嫌,以期蓮出淤泥,毋使花飛陌路。聞姬後托東海生致書琅琊,約以煙波一舸,偷載西施。因是名花夜出,明月宵征,列於小星,貯之金屋,秋蟀春庚,前情如昨,東鶼西鰈,好夢終圓,無不為姬慶,而嘆生之深於情焉。 |
101 | 春林,廣陵人。忘其姓,僅中人姿,而善自塗飾,雅贍風情。能彈琵琶,而尤工短調,繁音促節,靡婉動人,一時殆無出其右。餘君譜香,湘鄉名士也,年少翩翩,饒有逸致。以家貧,橐筆出游,某太守方以厘務於役崇川,聘餘為幕中賓,與之同往。公餘之暇,偕二三友人,聯袂香街,閒尋風月,一見春林,即如舊識,搴幃覿面,歡若三生。於是無日不至,自春徂秋,情意益密,客筵酒局之外,纏頭所需,輒不妄費餘一文,而款接之殷勤,實有逾於琴瑟者。餘因贈以聯云:「秋月春風,畢竟在楊柳樓台,枇杷門巷;山中林下,好記取美人低唱,高士狂吟。」餘生此時之樂,正覺神仙不啻也。會某太守以他事交卸,餘亦辭去,客況蕭條,幾無以為歸計。春林窺知其情,謂生曰:「是處豈可久居耶?當速整行裝,別圖安硯所,庶免關山失路,貽笑友朋。」乃潛搜所積,僅得十金,計不敷,複私卸臂上條脫,質二十餘金,授生曰:「以此贈別,藉表寸心。」生感愧交縈,不禁拜倒石榴裙下,即日束裝就道,致聲珍重,為訂後日永好,灑淚而別。噫!姬不獨深於情,亦勇於義矣。寒士值天涯淪落之時,雖戚友亦鮮有過問者,況其為青樓賣笑之人哉?若春林者,誠可謂女中之俠矣。 |
102 | 阿云,穀埠名妓也。年十四五,尚未梳攏,明眸善睞,窈窕多姿,膚若凝脂,腰如約素,殆江淹賦所云「氣柔色靡」者也。頗能識字,解誦風詩,每一掉文,幾如匡鼎解頤,不數鄭家婢泥中之對也。某主政,素負才子之名,自號金粟峰頭詞人,自都門來粵,登臨之暇,偕二三裙屐,買醉珠江,到眼鶯花,絕無當意,主政因言:「珠江風月,談者艷稱,獨倉山一老來此作狎邪游,大不滿意。其門下士亦以為一例春色,白足拖鞋,青唇吹火一詩,醜詆不遺餘力。初嘗疑之,今而後知非無因也。」旋於別舫見阿云,特加賞識。雲固綺齡玉貌,綽約可憐,而依依出肘下,若飛燕之傍人。酒罷宵闌,贈以四絕句,為寫之團扇。此亦珠江一段佳話也。詩云: |
103 | 飲罷葡萄盡醉歸,畫船紅燭揚殘輝。 |
104 | 巫雲入夜濃如許,漫向勞人夢裏飛。 |
105 | 良宵風月快清談,十里波光色蔚藍。 |
106 | 座倚雛鬢嘲暫解,反教人笑寶兒憨。 |
107 | 玉笛風聲譜落梅,珠江錦繡枉成堆。 |
108 | 垂髫人唱黃河遠,艷絕旗亭第二回。 |
109 | 仿佛湖州看水嬉,三生杜牧本情癡。 |
110 | 他年領郡來宜早,莫待成陰子滿枝。 |
111 | 後為有力者以千金脫籍去,猶清淨女兒身也,攜之至任,寵愛專房云。 |
112 | 素雲,姓鄭氏,西京人。年十六,從母徙吳門,家貧,遂隸樂籍,顧不輕見人,人亦知之者少。素雲豐神娟秀,舉止端妍,而一種旖旎風流之態,能令人意消。工音律,善琵琶,時於花前月底,聊以自娛,而不屑為人奏也。蓮鄉魚生,少負才名,儀容修美,仲春偶游城市,瞥睹姬,目眩神搖,幾不自持,尾之至一處,叩關入,回眸矚生,意有所屬。生徘徊門外,不敢遽入。頃之媼出延生,生喜從之。精舍數椽,頗饒逸致,庭前花木繁綺,媼顧小鬟曰:「有客在,可喚阿素來。」須臾姬至,始知為素雲。問答既已,婢進琵琶,姬挽袖撥弦,為《湘妃怨》一闋,隨鼓隨歌,音節委婉,生志亂情迷,癡坐不語。姬瞷媼出,謂生曰:「蓬門陋質,溷跡風塵,得遇郎君,實出萬幸,倘不以花柳見輕,可侍巾櫛。」生沉吟良久,答以家貧。姬曰:「義合情深,雖貧何害!妾揣郎意,殆為河東獅耳。請勿複言,但頻來,應無不可者。」生頷之,自是日必一至,情好甚篤,雖未諧鴛夢,而靈犀一點,固已脈脈相通。生因事歸半月,夢魂縈繞,乘間往訪,坐久不出,急問媼,媼笑曰:「尚問阿素耶?三日前為西泠阮公子竄取去矣。郎君早幾日來,尚得一見。」生聞之於邑,偵知阮寓,作書遺姬,姬得書灑淚終夕。乘阮出,複生書曰:「自入侯門,身同禁錮,正深懷念,忽奉朵雲,誦綺語之纏綿,益私悰之悵惘。紅樓十二,目斷飛鴻,既難效紅拂之私奔,又未若綠珠之授命。愁城固結,恨海誰填,一日六時,回腸百折矣。惟願蕭郎,別締良偶,薄命煙花,勿以為念。」生覽之,悵然若有所失,從此杜門謝跡,不作尋芳夢云。 |
113 | 珍姑,字可瓜,玉貌韶年,豐姿娟好,雖居平康,而不屑效倚門齷齪態,閉關卻掃,惟二三文士雅流,得見其面,至亦惟按曲征歌,捧觴侑酒而已。以是紈褲鹺茵,游狎邪者,多不喜往,故名不甚著於章台間。李生非熊,蘊藉人也,一日獨游城北,中途遇姬,與姬偕行,愛而遙尾之,姬亦掠鬢整衣,時頻回首。至一曲巷,媼先推扉,姬秋波斜溜而入。生蹀躞戶外,無由得進,因默識其地而歸。翌日複往,雙環半掩,斜角有酒樓,逕登小飲,適有友至,添樽更酌。言次媼攜榼出,友笑指曰:「伊家殆有佳客矣。」生乃乘機詳詢之,驚勾欄中生得有此麗人。友約暇日往訪。生頷之。夕陽漸墮,半醉而別。越日晨起,修容易服而出,逕往叩扉。媼見生,即曰:「珍姑昨遇郎君來矣!」女搴箔相迎,歡然笑語,情如舊識。款洽間,媼曰:「郎君來大好,惜無佳品餉客,棗糕瓜子,只佐清談,得毋飢否?」姬令備早炊,留生小宴。自後過從不時,繾綣殊甚,每思作合,未得良媒,因填《蝶戀花》一闋以志感,用醉翁韻云: |
114 | 不識相思根幾許,剪斷還黏,縷縷心頭數。襟袖偎香酣夢處,分明霜印迢迢路。 流水年華容易暮。月影移花,那得留鶯住?軟語商伊伊不語,欲拋為懲難拋去? |
115 | 其情纏綿婉轉,一往而深如此。後姬卒於歸生為正室,伉儷I可極相得云。 |
116 | 屈大姑,漢皋人。年十七八,貌不過中人,而媚態流逸,豐致娉婷,見之者,未有不色授魂與也。父業屠,以年邁家貧,而又無子,乃使大姑墮入煙花,倚門賣笑,籍夜合貲以為食。未必非老屠之孽報也。漢皋多私娼,名為住家,妓止一二人,客來無載酒聽曲之事,惟月上柳梢,作巫山佳夢而已。大姑失身此中,無殊火坑,思欲自拔,而未得其人。孝感縣某令史,與之暱,每解稅至省,必息裝於大姑所。往來既稠,情好愈密。然大姑迫於其父,欲嫁不能。令史本無多金,又懼妻妒,亦躊躇而不敢。二人輾轉籌思,計無所出,因易同心之結,而為同穴之期,未成鶼鰈之盟,先築鴛鴦之家。七夕向晚,雙星渡河,相與涕淚私語,忽又熏沐易新衣,鴇母心疑之。夜闌置酒對酌,盈盈相視,大有悲慘色。時戶已閉,鴇母穴隙窺之,則見二人始則飲泣,繼則無聲,以阿芙蓉膏傾入酒樽。鴇母睹此情景,疾呼破扉而入,急潑鴆酒於地。細詰緣由,乃知為種情之深也。夫大姑為妓中下乘,而令史不過縣內一胥吏耳,情緣既締,固結而不可解,至以身殉,安得謂非世之情種哉!靈芬館主曰:「惟兒女之癡情,為人天所動色。」我亦云然。 |
117 | 阿韓,鴛湖蕩槳女也。風鬢霧鬟,綽約多姿,禾中裙屐少年,殷商大賈,愛坐其船。每當春夏之交,放棹於煙雨樓前,楊柳風和,藕花香送,人面與波光相掩映,益增妍媚,別具風流。性尤柔順,而聰慧異常,每發一語,妙解人頤,秋波一轉,嬌態動人。所得賣笑錢,簪釵環珥而外,積有餘貲。有某生者,貌如衛玠,情比荀郎,才華則張茂先之流亞也,顧有長卿之貧,家徒壁 |
118 | 立,無隔宿糧。與韓繾綣最深,而韓殊不以寒素薄之,解香奩以助膏火資,無虛夕也。未幾生應秋試,名登桂籍,韓欣喜之色現眉宇,自詡以巾幗而識英豪,遂願抱衾與裯焉。生念其情,倩媒納聘,行簉室禮,女貌郎才,人稱雙絕焉。嗚呼!寒士值寥落之秋,即戚族亦鮮有顧問者,而韓能於風塵中獨具慧眼,可云俠矣。要亦天緣也,不然,當其名噪一時,意中人豈少哉?何必眷戀此青衫憔悴之人歟?情生於緣,緣生於情,而後月老始能作撮合山也。 |
119 | 張素琴,廣陵人。本良家女,結縭半載,琴瑟頗諧,奈家徒壁立,終窶興嗟,對泣牛衣,計無所出。鄰媼固平康中人,以言惑其夫,遂至鸞鳳分行,梟鴟入室,誤墮章台,非其志也。賓客往來,與錢生為尤善,心焉許之,願委終身,顧未以告錢生也。忽遘狂且,逼以勢利,至是宿願難償,竟誓以死。一日錢偕友蠟屐過院,張筵小飲,琴艷妝勸酒,坐錢膝上曰:「妾生不辰,流光荏苒,輕塵棲弱草,於今十七年矣。又不幸中道暌違,事難如願,今已矣,月缺花殘矣,君若惠顧前好,葬妾蜀岡之上,並有六齡弱弟,惠而教之,死亦瞑目。」錢深異其言,正相慰藉,而琴力不支,氣絕遽殞,蓋早已吞阿芙蓉膏而拚以身殉也。錢生悲之,出數百金為琴埋玉,並恤其弟。嗟呼!千古紅顏,同嗟薄命,一抔黃土,難葬牢愁。香銷玉碎,問有恨之誰償;月老天荒,嘆此情其何極!斯亦風塵之佳話,花月之遺聞,今昔有情人,所同為傷心者也。按此與上所記者,本是一人,特情事稍異,故並存之。 |
120 | 錢麗君,吳門人。媚眼流波,長眉壓黛,豐神駘宕,妖冶不群,姊妹行中,艷名獨著。然性頗傲,雖處章台,非其所樂。與陳生善,有嚙臂盟。陳固貧士,有懷倚玉,無屋營金,不敢以妙手空空兒,蹈紅綃故智,事竟不集。萬不得已,無可奈何,任其光陰苒荏,送舊迎新而已。某商,蜀中大賈也,作客蘇台,慕姬名,備蜀錦十端,踵門請見。姬珊珊來遲,商恨相見晚,遂締新歡,密於膠漆。由此雨夜雪宵,花晨月旦,非姬在旁,不能怡情適志,而姬亦纏綿繾綣,體貼入微,向時陳生,固不必身入侯門,而已視同陌路矣。一日姬謂商曰:「昔人以勾欄為香粉地獄,君能使火坑中現出一朵青蓮花否!若視作路柳牆花,任情攀折,則負妾深情矣。出桎梏而登袵席,君有意乎?」商曰:「是固余心,當惟卿命。出千金以贖蛾眉,曹瞞風義,何敢多讓。所不可知者,恐卿心匪石耳。」姬曰:「君肯一為援手,妾且生死惟命,山移穀變,矢死靡他,石爛海枯,鐘情不易!」商因與鳩母商,以八百金脫其籍。將有成議,姬曰:「青樓龜鳩,千古無情,一出此門,則寸縷尺絲,均非我有。妾將以布裳椎髻入君家乎?」商曰:「微子言,我已籌之爛熟。」於是吳綾越紡,為作嫁衣,縷金箱子,折疊其中,舁以畀女。擇期香輿彩仗迎之以歸,僦居吳下,瓊華仙子,下嫁蓬萊,見者艷而羨之。不閱月而衫痕雲散,黛影峰沉,蓋玉人已遠矣。然衣裳在笥,猶不疑其有他也。急啟葳蕤,則已空諸所有。蓋行雲神女,已同奔月姮娥。偵騎四出,渺無影響。或曰,此桓伊假途之故智也,姬心中人,只一陳生,而陳實格於貲。某商貿貿然來,適逢其偶,於是與陳欲即反離,求親姑疏,特假手於商,為從陳地步耳。其計亦譎矣。噫嘻!情波變幻,欲海迷離,月地花天,過於蜃樓海市,彼誤用其情者,適為彼姝之所播弄耳。 |
121 | 陳麗君,吳人,家住金閶,卜居吉由巷中。姿容妍麗,才藝罕儔,蓮臉凝渦,柳眉掩月,堪作章台領袖。惟位置自高,於時寡合,門前車馬,無過而問津者。鴇怒以二百金賤售於他處,落寞如故,迎新送舊,一年許,而纏頭錦曾不滿百金。色非不佳,但俯視一切,稍不當意者,紈褲子弟,裙屐少年,輒加白眼,即假母臨以捶楚,弗顧也。無何姬病,月萎花蔫,瘦骨盈把。鴇屏去簪珥,使與群婢共操作。姬奄奄待斃,氣若懸絲,鴇席卷姬置之冷房,而姬已不 啻魂游墟墓。適有貴客宴其家,遠聞嚶嚶啜泣聲,偵知其事,急喚陪花,索姬孔亟。陪花者,以佛銀一餅,征妓侑酒。蓋吳俗與滬異,非客喚,妓不得與也。鴇張皇間,將姬灌救,略加妝束,出見客,弱態支離,然嫵媚天然,不以病魔減色,客憐之,遽還原值,為之脫籍。姬感激涕零,伏地不起。客詰其說,姬曰:「妾風塵中閱人多矣,生死人而肉白骨,未有慷慨如君者。如憐妾,請備妾媵列,以酬萬一;倘委之而去,火坑雖脫,袵席難登,妾不合時宜,終難免填於溝壑耳。」客以冰人自任,而姬伏地如故,客曰:「我之所以拯卿者,始願固不及此也。卿如有意,能耐單寒,僕亦何忍固拒,但慮有初鮮終耳。」於是與姬約,月給青蚨三千頭,俾挂名籍末,異屋而居,客蓋無意於姬也。姬自歸後,屏去鉛華,親操井臼,暇則以十指刺繡紋,一歲除租課飯顆外,尚餘二十餘千。客睹而憐之,謂「如此,乃可作閨中人也。」適斷鸞膠,迎為正室,象服是宜,居然命婦云。嗚呼!當姬壹志從容,已拚繡佛茹齋,了此一生,蓋繁華夢醒,淡泊心甘,故能於火坑中結清淨果也。 |
122 | 香雲,武昌人,流落漢皋,遂隸樂籍。媚眼流波,長眉入鬢,秀外慧中,冠絕一時,富商貴介,招妓侑觴者,輒樂就姬。以是征歌佐酒,殆無虛日。姬亦身價自高,齷齪浮浪子,視之蔑如也,所與往來者,多名下士,酒闌燈灺,惟事談詩問字,語不及私暱。湘陰徐海宗茂才,尤與之善,相約以終身為訂。嘗曰:「若得負郭田數十畝,環植桑柘,結廬其中,竹籬茅屋,淡泊自甘,妾為蓄蠶織縑,以納太平之租,暇則茗碗爐香,讀書作畫,花開月上,陪君小飲,此樂雖神仙不易也。」生然之,日夕籌貲,謀為之脫籍。與同學友假得三百金,爰與鴇商,鴇必欲取盈焉,姬乃出素蓄私畀生,已有成說。一夕,生寓廬不戒於火,一切蕩然。姬知之,恚甚而病。生父得耗,寄書促其速歸。生走辭姬,時已病不能起,相見執手,嗚咽不作一語。別後十日而姬死,比生來,已葬於北郊。生悲不自勝,特購沉香木,覓巧匠雕姬小像,置於小龕,供諸齋中,撰長聯以挽之,藉以紀恨焉。上聯云: |
123 | 試問十九年磨折卻苦誰來,如蠟自煎,如蠶自縛,沒奈何羅網頻加。曾語予云:君固憐薄命者,忍不一援手耶?嗚呼亦足悲矣!憶昔芙蓉露下,楊柳風前,舌妙吳歈,腰輕楚舞。每值酡顏之醉,常勞玉腕之扶,廣寒無此游,會真無此遇,天台無此緣。縱教善病工愁,憐渠憔悴,尚恁地談心永夜,數盡雞籌,怎能忘裊裊娉娉齊齊整整。 |
124 | 下聯云: |
125 | 不圖三兩月歡娛竟拋儂去,問魚常杳,問雁常空,料不定琵琶別抱。然為卿計:爾豈昧夙根者,而肯再辱身也。若是殆其死乎!至今豆蔻香消,蘼蕪路斷,門猶崔認,樓已秦封。難招紅粉之魂,枉墮青衫之淚,少君弗能禱,精衛弗能填,女媧弗能補。但願降神入夢,與我周旋,更大家稽首慈云,乞還鴛牒,或有個夫夫婦婦世世生生。 |
126 | 此聯多至二百五十字,可稱傑作,豈以意重情深,非長言之不能盡耶? |
127 | 金鳳,姓何,白下人,秦淮香國中翹楚也。容華絕代,靡曼寡儔,柳黛描螺,蓮鉤蹴鳳,個中人皆推以為巨擘。居恆高自位置,所與往來者,皆名下士,一切大腹賈,莫能望其肩背。黛湖逸史,皖中名下士也,入都赴京兆試,不謂劉蕡下第,毷氉而歸,買棹秦淮,欲藉香國衣裳,章台粉黛,以一洗牢騷屈抑。偶遇金鳳,以為是尤物也。時方盛夏,鳳蘭湯浴罷,服葛衫,襯輕紅裹肚,裙下斜露繡鞋半折,肌理玉潔,蛾眉一彎,雖遠山楊柳,近水芙蕖,不足擬議,一見心傾,遂定情焉。贈以楹聯云:「懷裡不知金鈿落,夜來曾有鳳凰棲。」張之座右,傳誦一時。生以此為溫柔鄉,意將終老。然客囊有限,欲壑難填,未幾床頭金盡,鳳促之行曰:「青樓自古無情地,所戀戀者阿堵物耳。人情翻覆,鴇態炎涼,遲行恐遭白眼。苟情緣未盡,未必無相見期。」出私蓄二十金以助行。李生父時為蜀中太守,因遂束裝就道,感鳳刺骨,雖關山程渺,魚雁風疏,而無時不耿耿於胸中。至蜀半載,生父畀以千金,俾歸營窀穸。生紅顏念重,白骨情輕,又之秦淮,作前度之劉郎。鳳相待之情,益增繾綣。生揮霍素慣,囊中裝悉作纏頭,不三月貲罄,惘然出門。鳳執手臨歧,淚珠潛墮,生轉慰藉之,因嘆曰:「此生不到分離,平日安知恩重?」鳳對以「少小雖非情種,何人不解相思?」生曰:「卿一往情深,見乎詞矣。卿固多情,儂非薄幸,此行若利,當以金屋貯卿。」蓋生年誼世誼宦蘇者多於蓬麻,金閶一行,擬呼將伯。不意春水情深,秋云誼薄,盡知生銷金有窟,誰肯以有用貲,填無底壑者,即少有饋遺,僅給舟車之費而已。生悵然而返,囊橐羞澀,面目寒儉,非若曩時之翩翩矣。因念鳳塵中矯矯,當不以盛衰易心,命駕再往秦淮。鳳睹生豐姿,回殊疇昔,已珊珊來遲,數語寒溫,悉其近況,推故起去,生千呼萬喚,始一出來,而平日之旖旎纏綿,至此冷若冰霜。生曰:「青樓情狀,如是如是!卿固雅人,何亦下儕流俗?某雖客途落魄,當有日得意春風,圖卿偕老。」鳳曰:「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儂不能向閻羅天子乞續命丹,看富貴逼人也。」生惘然而出,因見花叢為惡道,舉以告人,為狹邪游者戒。金鳳之名,以此稍損。 |
128 | 月君,李姓,雉皋小家女也。豐神秀逸,舉止娉婷,閭里中無不嘖嘖贊美。破瓜之年,隸籍平康,一時芳譽翕然,名士雅流爭相招致。吳門某孝廉,以應邑侯聘,渡江而北,簿書叢裏,偶得餘閒,輒作狹邪游。見姬尤眷之,月夕花晨,時相過從,贈以楹聯云:「近水樓台先得月,落花時節又逢君。」生去後,與金陵某甲善。甲設機房於雉皋,時就院中宿,相得甚歡,嚙臂盟心,堅訂婚嫁。嗣甲將出外貿易,姬許以謝客相守。越二年,甲獲數千金歸,將往訪姬,以踐前約,恐姬有他志,故作落魄狀,敝衣以往。及相見,姬凝視良久,邀甲入房,情甚款密。甲訴近況艱苦,姬所以慰藉之者良厚,曰:「觀君氣概,必非久下人者,特時未至耳。」即就床頭檢錢票五十竿贈之曰:「可以此先具行李,置衣履,來此小宴,徐為君圖。」甲歸誇於友人,謂姬矢志弗渝,不負平時相賞,眾亦侈口交贊,謂不意勾欄中乃有是人。甲旋易華服至院,特張盛筵,折簡招諸友,淹留信宿,出百金為纏頭費。院中諸姊妹問姬慧眼觀人,何以不爽?且曰:「此不難知,特卿等自不留心耳。彼衣服雖敝,而豐頤廣顙,神彩發舒,且其外雖露憂容,而舉動頗覺自得,是以知其偽也。」群皆悅服。甲不知墮姬術中,出重金贖之,納以為婦。姬自此布裳椎髻,為持家政,琴瑟間極為靜好,人多羨其遇而嘉其慧雲。 |
129 | 梅卿,秦淮名校書也。聲價自高,性尤亢傲,裘馬翩翩,而中無所有者,輒不願酬接,甚或以閉門羹待之。自嘆墮落風塵,屢欲擇人而事,無奈心目中少所許可。伴松逸侶,皖中名士也,少負重望,瀟灑不群,常著白袷臨風,亭亭如玉樹,見者疑為神仙中人。家綦貧,閉戶讀書,不與世接。有貴介仰其名,欲以金帛交歡,卻之不顧。年十八就試金陵,偶偕友人放浪秦淮,見姬豐韻娉婷,衣裳雅淡,疑非北里中人。姬亦凝眸睇生,略訴生平,即與訂好。繼開小宴,即坐生肩下,如飛燕之依人,銀燭雙搖,珠光四照,愈覺嫵媚異常。酒闌燈灺,送客留髠,泣謂生曰:「妾不幸早墮苦海,亟思自拔,閱人多矣,無如君者,願以終身為托,幸勿棄捐!」生曰:「僕寒士,何能從勾欄中買佳麗?且家無金屋,何處貯嬌?恐終負卿,奈何!」姬聞言,淚涔涔下,枕函盡濕。生曰:「若今秋能一戰而捷,桂花香裏,或可一訂良緣。」姬乃收涕為笑,使人移生袱被就院中讀。姬限課程若師保,暇則燒燭煮茗,以佐清話。每入場,姬買舟親送之貢院,歸後焚香籲天,竟夕不寐。將出場,複艤舟河干以待。試畢,留生待榜,租鴨嘴船,安排筆床茶灶,偕生遨游三山二水間。榜發之夕,生痛飲高臥,姬先遣人市題名錄,徘徊室中,足無停趾,婢嫗竊以為異。天將明,而報猶未至,姬和鶯粟酪端坐以待。忽聞叩門聲急,則報錄人蹤跡而至,生巍然列經魁,姬大喜,犒以重金。生擬返里,謀入京資斧,姬不聽,曰:「君且讀。屆時妾當為君籌之。」生感其意,下帷攻苦。冬杪,姬招院中人飲以酒曰:「數年共處,時相勞苦,今當永別,可各盡歡!」複賜以金,厚薄有差,眾知姬欲從生,捧觴為賀。姬買舟泊樓下,盡室以行。生怪之曰:「卿欲何往?」姬曰:「伴君入都。」生笑不言。天明促生登舟,布帆遂發,達袁浦,易車而行。未兩驛,姬病,生勸留寓靜養,以為後圖。姬執不可,強為笑語以慰生。達京,病益劇。會將臨場,又為生料量考具,日夕不少休,勸之不聽,賃車送生入場。歸而嘔血暈絕,救之始蘇。複於靜坐中,焚香潛禱。末場姬病甚,生欲不赴,姬曰:「妾千里相從之謂何?今不行,負妾跋涉矣!」生不得已,惘惘出門,臨行姬泣曰:「好自為之,不複能相送矣。」生草草完卷出,至巷聞室有哭聲,入視則姬已死,女僕號於旁。生哭之慟,殯殮盡禮。榜發成進士,遂扶柩旋里,誓不忘姬,即於室後築園,葬姬其中,旁構精廬數椽,肖姬貌為花神,俾子孫歲歲祭之。作《哭花詩》三十首,哀感頑艷,傳誦一時,嗟乎!姬一女子耳,乃能識英雄於微時,抑何鑒之神也!相從千里,卒以身殉,情之所鐘獨深矣!生報之不可謂不厚,而姬亦從此傳矣。 |
130 | 湘娥,邢姓,吳江之銅里人。以遇寇亂,鬻於平康。雛發垂有髫,眉目如畫,回眸一笑,能令人真個消魂,走馬章台者見之,無不顛倒失志。顧姬志在從人,苛於擇偶,於富商巨賈中少所心許。吳門某公子,風流蘊藉,翩翩裙屐少年也。父宦於楚,公子隨任讀書,性放誕,喜作狹邪游。父束之嚴,居恆鬱鬱不樂。後返里小試,遍游曲巷,見姬惑之,曰:「此殆漢成溫柔鄉也,將於此終老矣。」朝暮在姬所不出,幾不知世外別有滄桑。凡縣府院試,皆由姬家入場,同學多姍笑之。案發,舉茂才第一,一軍皆驚,誦其文,無不斂手推服。一夕酒闌燈灺,姬泣謂公子曰:「妾以蒲柳陋質,得侍巾櫛,欣慰何極。若竟渭城一曲,各自東西,則『寧可萬死碎羽翼,不忍雲間兩分張』之謂何!願公子三複此言,毋使昔賢騰笑。若令妾脫離火坑,願侍茗添香,終身為康成之婢。」公子曰:「僕已授室,且家教素嚴,奈何?」姬泣,公子亦泣,僕人日促登程,公子托病不行。未幾父書敦逼,不得已惘然就道,姬親送之河干,痛哭而別。及至中流,打槳煙靄,迷離猶見姬癡立長亭,學閒鷗之引領。後數年,公子補官浙省,偕友人放舟湖中,有畫舫掠舟而過,中一麗人,宛似湘娥,急出問訊,而風燈零亂,相去已遙。一日有請公子赴晏者,絕無名刺,問主人伊誰?亦不答,曰:「到自知之。」公子從之行至一處,修篁夾道,曲徑通幽,及入重門,則畫棟雕梁,陳設富麗。僕速公子入,坐未定,有搴簾而出者,則湘娥也,素衣縞袂,宛如玉樹臨風,較初見時尤為艷絕。曰:「自別後,即隨假母來杭,不幸假母就木,剩妾一身,無所依倚,然幸得自主,願如琴操侍坡公,勿以風塵見棄。」公子曰:「諾。」即日攜之赴任。姬侍公子不敢當夕,又婉孌能得大婦憐,聞者益賢之,群嘉姬之有識,又羨公子之得人也,爭賦詩以紀其事,一時傳為嘉話云。 |
131 | 王才寶,字媚生,維揚人,生長紅橋之畔。豐姿綽約,艷絕一時,及笄,遂隸平康,繼而轉徙至金陵,居秦淮河房。小閣三椽,臨流軒敞,晶窗繡幕,備極閒雅。姬每當夕陽將下,畫舫初經,憑闌小立,眉黛凝波,見者疑以為神仙中人。姬色藝雙絕,大小詞曲無不工,吐屬雅令,院中人皆自嘆弗如,固北里有數人物也。願花常好館主應試白下,得遇姬,遂與訂好,備極纏綿。嘗設盛宴,招上下江諸名士畢集。於時眾艷爭來,群花列侍,繁弦急管,酒綠燈紅,諸名士擘箋題句,擊缽聯吟,生詩先就,得探驪珠,諸妓中,亦獨推姬為領袖。試畢返棹,生贈以四絕句: |
132 | 寶兒情性最溫柔,花品應推第一流。 |
133 | 原是揚州新柳種,卻教妝點白門秋。 |
134 | 舊時題遍斷腸詩,情到新歡未易癡。 |
135 | 無奈鴛鴦勾綺夢,藕根為有易纏絲。 |
136 | 當筵按曲許知音,窄袖纖腰弱不禁。 |
137 | 一段風情誰得似,秦淮河水未為深。 |
138 | 伯勞飛燕複西東,愁鎖眉痕語未終。 |
139 | 莫道韶光等閒度,琵琶容易感秋風。 |
140 | 姬執詩再三循誦,淚毗熒然,有依依不忍別之色,臨行剪香雲一縷為贈,殷勤訂後約。嗣未知所終。 |
141 | 大姑,姓周氏,荊州之沙浦人,鴇母周媼l所生女也。年十八,風致嫣然。肌如玉雪,眉目若畫,人咸謂明珠固生於老蚌。姬喜酬應,而性豪於飲,見之者無不色授魂與。媼恃此錢樹子一株,遂以芙蓉膏為業,錦茵繡褥,香氣襲人,欹枕挑燈,令人心醉。時有譚生者,仙源人,作客沙浦,豐姿俊美,饒有玉人之目,尋花問柳,恆作狹邪游。見姬艷之,悅慕之私,形於眉睫,以為此真溫柔鄉也,女亦愛譚之貌,潛與譚有染。譚因作求凰之曲,而媼方居為奇貨,不肯以金穴委人。姬知母意未諧,遂效文君夜奔故事,私囑譚生賈舟江上,艤棹以待,街鼓紞如,反關臥闥,拂露而行,譚迎女入舟,挂帆東下。天明,媼起呼女不應,手揭女幃,衾裯冰冷,知隨譚生宵遁。急尾之,而風帆沙鳥,縹緲天際,遙哭而返。繼而寂寞庭裯,殊無生趣,乃仰鶯粟酪畢命焉。譚生挈女溷跡漢皋,賃屋而居,積有半載,伉儷甚篤。女每夜輒夢媼呼與俱返,醒而述之,譚以噩夢無憑,一笑置之。女素有飲癖,一夕倩鄰嫗購得佳釀,藏於幾畔,漏三下,譚入市未返,女忽跣足披髮,自帳中躍出,顏色慘沮,腹如轆轤聲,女伴詰之,始自言飲阿芙蓉膏。譚歸視,則纖纖十指甲盡作紫黑色,急投以藥,而瓠犀變箝,涓滴不能下咽,憔悴花容,香銷艷萎,聞者傷之。噫!鴛鴦野合,鸞鳳齊飛,遂令孤憤老鴇,游魂相逐,化作一縷怨絲,縈繞不脫,卒至俱殉。悲夫! |
142 | 雪鴻小記 清 珠泉居士 著 |
143 | 題辭 |
144 | 綠窗妝罷,水妒胭脂;紅袖攜來,花慚金粉。秦淮名小,小慣藏春;越舫言輕,輕剛載酒。乃有苕南詞客,選色忘憂,研北銀鐙,抽毫作記。紅牙紫玉,既曲曲以傳神;翠羽金衣,複紛紛而鬥景。此日歌台舞榭,銷君三月之魂;他時楚館秦樓,覺我十年之夢。庚戌夏五海陵霜橋苞拜手。 |
145 | 小引 |
146 | 雪鴻云者,即色即空之謂也。粉白黛綠,本屬幻塵,暮雨朝雲,終歸烏有。天下事大都如斯。珠泉署名之旨不其微哉!為集唐人七古系之,其詩曰: |
147 | 倡家美女鬱金香,片言出口生輝光。 |
148 | 與君相向轉相親,維酒高歌楊柳春。 |
149 | 可憐楊柳傷心樹,斜月沉沉藏海霧。 |
150 | 寄言全盛紅顏子,古來萬事東流水。 |
151 | 洪都黎松門拜題 |
152 | 雪鴻小記 |
153 | 餘自辰秋,金陵返棹,游興漸闌,兩載高平,足不履塵市,每吟微之「曾經滄海」、「除卻巫山」之句,真覺取次花叢懶回顧矣。丁未暮冬,穎川明府攝篆維揚,相偕至止。揚固舊游,城北校書,又金陵舊識,暇時過訪,頗慰離懷。然當棋罷酒闌,閒談往事,誤人紅粉,老我青衫,不禁相對歔欷,共悼天涯淪落也。校書居亢家花園,自園北至水關,兩岸河房鱗次,同人徵色選聲,嘗拔其尤者五人,以佐文字之飲。迨次年夏五,花天變態,情海生波,出其闉闍,風流雲散,此五人者,亦偕城北校書飄然遐舉焉。客窗枯坐,聊為記敘,譬彼飛鴻踏雪,隱約爪痕而已。若謂三生杜牧,贏得名存,則我豈敢。 |
154 | 方璇,江陰人。本姓水,乳名阿全,方玉奴之義女。幼為金陵女伶,餘於辰秋曾相識於王氏河亭,色藝俱佳,已傾流輩。以其命名未雅,易之以璇,字曰姍來。於今三年,河干邂逅,煙輕月瘦,雪韻花嫣,正盈盈二八時也。性耽清雅,沉靜寡言。初小居秦淮之南,因避塵囂,移家古旗亭曲巷中,閨閣幽深,非素心人未許排闥。王亦將順其意,珍如掌珠。綠萍前尹,餘同鄉中表戚也,以裁花之仙吏,為掌玉之文星,投簪後僑寓竹西,絕憐愛之。適有傖父使酒罵座,意將逮辱姍來,綠萍囑餘護持,得寢其事。餘每餘暇過從,清談移晷,嘗見其理雙鬢,束雙彎,笑笑生芳,步步移妍,真可相對療飢,不待酣紅膩綠也。為賦玉梅二絕贈之,有「管領春風第一枝。」及「朗於新月澹於雲」之句,姍來頗解賞音,浼餘書於香箑,時時吟誦,出入懷袖中。會夏杪 玉奴以事速訟,倉猝間偕返里門,明月蘆花,不勝惆悵。 |
155 | 玉奴亦江陰人,年逾二紀,姿致猶人,惟膩理靡顏,不愧溫如之目。善飲酒,工觴政,度曲亦清越擅場。 |
156 | 王瓏,太倉州人。年十八,與兄嫂共居,艷名噪一時。客歲上巳,餘偕友人訪之,值瓏將赴某鉅公招,華妝炫服,匆匆就道。閱日載造其廬,適因清恙,午睡初起,帕羅覆額,芳澤無加,而逸韻風生,媚麗欲絕,始嘆清水芙蕖,妙在絕去雕飾耳。於時試茗之餘,繼以歡宴,餘於薄醉,浼其輕歌,瓏力疾為度《十二紅》一曲,雙蛾微斂,橫波流光,一串珠喉流轉,如鸝音入耳,聞聲對影,令人真個銷魂也。夏五初旬,聞其許字吳人王某。餘初疑傳言之妄,往探其實,則已斑騅夙駕,蕡實宜家矣。詢伊長嫂愛奴,乃知瓏雖年少,早已矢脫風塵,而志在隨人,又不願作勢家姬妾,因與王某夙契,識其氣宇非長貧賤者,決計於歸,棄紛華如敝屣焉。噫!黑風孽海,飄泊多矣,瓏以稚齒韶顏,獨能早登彼岸,度亦有善根哉。 |
157 | 愛奴,蘇州人,向居金陵,近以年長,退為房老,色猶未衰,舉止溫和,長於應對,都人士每樂道之。 |
158 | 黃翠兒,字綠筠,常熟女伶,王天福妾也。初大婦三胖子遇之虐,嗣以色藝冠時,舉家仰食於翠,始善視之。餘於去春相識,時翠已十九年矣。融酥作骨,摶粉為肌,素質艷光,雖玉蕊瓊英,未足方喻。鑒湖童子杏浦見而傾倒,留頓浹旬,欲以多金贖之。翠亦幽怨盈懷,願奉公子盥匜。因格於勢,未果。無何而有小玉奴之事。小玉奴者,天福之媳,早歲曾適童姓,繼歸於王,亦以脂粉為生。其父母知之有年,一旦訟之有司,意欲別售富室子。事本與翠不相涉,有以讒言進者,將居翠為奇貨,遂被逮。時翠方娠,杏浦為之上下營救,餘亦多方調護,始以疾放歸。驚心甫定,懷珠遽隕,風雨梨花,幾經摧折矣。先是有河南某丞慕翠名,思購為妾,丞素漁於色,且自頂及趾,無雅骨,翠百計辭之,慬而獲免。會以訟餘,養痾金陵,丞又極於所往,覘翠孤弱,將劫之以行。翠闔戶悲號,截髮以誓,奸謀乃寢。比其反也,歲聿云暮,天福夫婦方以訟事破家,不能自存。翠雖心乎杏浦,而身處窘鄉,義難恝然以去,且天福夫婦,亦不肯遽舍此錢樹子也。維時杏浦館於安宜,問遺不絕。嘗寓書於餘暨潘子研香,就近保護之。研香賦詩十絕紀其事。餘謂杏浦洵有情癡,需以歲時,自應作延津之合也。詎意天不假緣,杏浦於閏夏遽賦玉樓,鴛盟未諧,鵬飛何亟。吾為杏浦傷,並為綠筠痛矣。附錄研香十詩,以志人琴之悼,且詒好事者資為美談云。 |
159 | 青娥原是謫仙人,幻色空花惹宿因。 |
160 | 誤落黑風三萬劫,明珠一粒委泥津。 |
161 | 娟娟翠竹似容光,門巷春深駐泰娘。 |
162 | 何處槐枝橫夾道,江幹憔悴女兒箱。 |
163 | 琅玕一片總凌空,只在山隈水曲中。 |
164 | 紅杏交枝春意鬧,此君無節不玲瓏。 |
165 | 妒花風色太披猖,從此溫柔未有鄉。 |
166 | 廡下孤桐廚下爨,賞音那得蔡中郎。 |
167 | 淪落空憐絕世姿,阿誰顛倒獨情癡。 |
168 | 名花借得東風力,暮暮朝朝好護持。 |
169 | 春歸紅袖魂同去,月上青樓影共還。 |
170 | 望斷天涯人不見,夢中情淚滴成斑。 |
171 | 如瓜小艇逐鴟夷,煙水蒼茫杳不知。 |
172 | 蓮子心腸紅豆影,可憐苦裏暗相思。 |
173 | 西風白下柳欹斜,嗚咽秦淮水一涯。 |
174 | 半紙雲藍情萬縷,總教人不薄煙花。 |
175 | 春光依舊入揚州,宵市橋邊古渡頭。 |
176 | 一樹馬纓迷客路,願郎曲折到紅樓。 |
177 | 騎省多愁鬢已絲,為君更唱斷腸詞。 |
178 | 安能天意從人願,大婦同行小婦隨。 |
179 | 陳銀兒,蘇州人,居水關之東。弱歲學歌,聲如雛鳳,嘗一夕工數劇,老伎師嘆弗如。豪客贈遺無虛日,然性慷爽,阿堵物不以關懷。及長益厭鉛華,素服淡妝,亭亭玉立。與綠筠夾河而居,年並十九,固一時雙璧也。余友陳子心懺,雅愛尋芳,而輕薄萬千,愜心者少。客春上巳,偕餘閒步平康,獨於銀兒一見心醉,迷香洞中,擬作蘇姑子好夢。暇即往訪,挑以辭不答,屢叩之,或以疾辭。余私詢其義妹福兒,始知銀與新安蔡生訂有婚誓,迨吉於歸,不同章台柳矣。余笑謂心懺曰:「『花枝已屬東風管,珍重流鶯別處啼』二語,可代銀作答。」心懺為之惘惘者累日。然猶幸佳期迢遞,無妨造室晤言,挹彼清芬,不必定作拗花人也。未幾聞綠筠為訟累,銀益嘆此中不可居,而生亦適以油壁來迎,遂於四月杪辭家竟去。籲!銀亦可謂出淤泥而不染者矣。第聞生以丞職待選,僑寓維揚,年當授室,使君固自有婦也。銀於定情時,位非小星,然他日相逢,莫能兩大,爭春梅雪,恐費平章,則銀尚於此少商量矣。偶與心懺論及之,心懺又為之悶悶者累日。 |
180 | 福兒年十五,豐姿韶令,銀嘗教之歌曲,亦能繼其聲。 |
181 | 陸慶兒,嘉興人。本良家女,為王三童養媳,虐於其姑,驅事章台,非本志也,葳蕤自守,楚夢猶虛。余友潘子研香亟稱之,因往訪焉。年方及笄,淡薄妝梳,體無華飾,而笑彎秋月,羞暈朝霞,柔媚中別饒幽致。挑菜節研香邀游平山,複相遇於長春嶺之西榭。時值峭寒未解,殘梅在枝,慶佇立花陰,風吹鬢影,愁思弱態,如不勝情。研香語餘曰:「是兒終非風塵中人也。」即於席間賦《滿庭芳》一闋云: |
182 | 慵髻低鬟,顰蛾斂黛,湘裙微蹴蓮鉤。盈盈二八,相見半嬌羞。眾裏勝常道罷,生姿處一晌凝眸。金尊奉,鶯啼嚦嚦,宛轉引歌喉。 人間多恨事,花時雨橫,月上雲稠。況黑罡風裏,挫折飄流。那得藏諸金屋,深愛護、玉軟香柔。嗟予是傷春杜牧,端的為花憂。 |
183 | 餘亦口占一闋和之云: |
184 | 紅暈潮鮮,綠堆雲膩,香泥淺印雙鉤。低徊索笑,相識尚含羞。攜手落梅風外,盈盈酒並入明眸。嬌無那,霞杯怕賭,小酌潤歌喉。 舊游曾記憶,橋頭柳暗,渡口花稠。怎淑姿蓬巷,越樣風流。恰遇潘郎清潤,閒吟罷、心醉溫柔。還試問相思此後,何處可忘憂? |
185 | 對酒高歌,慷當以慨,慶為嗚咽久之。迫夏中,聞有武林某公子以重金購為側室,甚有寵,餘喜妍香之言驗矣,更重為慶兒幸也。 |
186 | 補遺 |
187 | 餘昔往來邗上,停橈每無多日,未與花月之筵,一時名姝如林巧兒、金瑞芳、周二明官等,皆未謀面。今狎游既數,寓目遂多,雖空冀北之群,尚落藍田之屑,或齒加長而風韻猶存,或名稍輕而幽情獨抱,芳心艷影,寧教一例沉埋?因複附書數人,亦雪泥之纖爪云爾。 |
188 | 楊大,蘇州人。藉甚聲名,甲於北里。向為鹺尹董某所暱,潛居別館者數載,後因厄於大婦,仍返邗溝。雖給侍宴游,不複握云攜雨,蓋以報董之知遇也。餘於今春相識,已逾季魄請待之年,而秀外慧中,彌覺翛然絕俗,大家舉止,前輩典型,當為此姬首屈一指。 |
189 | 趙三,字繡芳,亦蘇州人。金瑞芳之義妹也。姿容俏潔,不以脂粉污顏,即粗服亂頭,豐韻殊絕。至於足翹細筍,腰折回風,尤覺顛掉纖柔,具有萬方儀態。余友倩薌主人夙與之善。 |
190 | 張三,字素娥,亦蘇州人。姿僅中人,而賦情特甚,與知己交,綢繆繾綣,一往而深,不以貧富易其念,且遇急難,不惜傾篋贈遺,是亦風塵中獨具真性者。 |
191 | 楊小寶,本郡人。年十七,姿制明淨,眉宇間棱棱露爽。善南北曲,兼工小調,一矢口應弦合節,歌場推為獨步。性和易,妙於語言。其母素有瘋疾,或以不順之辭憐佳客,小寶周旋其間,每一言解頤,能令公喜。餘以解語花目之。 |
192 | 閔德兒,蘇州之木讀鎮人。年二十餘,艷名甚著,幾欲方駕王、陳諸姬。餘每於城陰放棹時,邂逅水亭,修蛾曼淥,貌亦秀韻非常。第喉舌間重濁,不類吳音,且以其頎之狀,病於雙趺,彳亍庭前,未免苗條太甚也。 |
193 | 聞德,本名姬周二侍女。姬向與閔某善,有鍥臂盟,後閔以游蕩不羈,卓錐無地,姬延之至家,寢食與共,雖伉儷不過也。居久之,閔潛與德私,與姬情殊不屬。姬覺而恚恨,逐閔及德。德遂偕閔徙居城陰,作脂粉生計焉。 |
194 | 蘇高三者,姓高,行三,崇明人,寄籍姑蘇,轉徙維揚。時鄰人亦名高三,人以其稱從同也,加蘇字以別之。其實姬亦從夫之名,並未以姓氏著也。頎身玉立,慧眼波流,見者罔不色授魂與。且善伺人,言必中肯。問其年,已數到星張軫翼矣。向與城北校書艷名相埒。校書本姓張,名銀兒,江陰人,詳見《續板橋雜記》,今並以齒長不與諸姬伍。而城北以風情著美,姬以歌曲擅長,皆尚有聲於時,不致門前冷落也。自方、黃兩家各以無賴速訟,河房中咸懷雀鼠之警,城北既浮家吳會,姬亦戢影邗溝,每過城隅,不勝人面春風之感。 |
195 | 跋 |
196 | 珠泉《續板橋雜記》將付梓,餘既為之序矣,年來長齋繡佛,頗自懺悔,戒綺語。乃珠泉複持《雪鴻小記》示餘,又三月煙花譜也。因戲之曰:「古云人生只合揚州死,蓋以地多佳麗,輒欲銷魂,故作此無賴語。但沉腰易瘦,潘鬢蚤斑,未必非森羅殿上為慧業文人寄個泥犁消息。倘金枷玉鎖,何處訪窈娘堤耶?」珠泉起而謝曰:「然。此即余之懺悔語也,煙花譜未始非棒喝意也。」遂書以代跋。越州青閣居士。 |
197 | 珠江梅柳記 清 周友良 |
198 | 辛酉秋,予赴穗垣鄉試,同寓者程子香輪也。程雅好狹邪游,省城中故多煙月作坊,莫不流覽殆遍,而於珠江春色,尤屬意焉。然有所遇,輒勾留移日,不辨妍媸,同輩笑之,終己弗顧。知予選色必求備,每難當意,是以未嘗與偕。一日聞西關外有地名沙面者,新來兩美,一曰雪梅,一日柳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