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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知記卷下凡三十三章》[View] [Edit] [History]

1 困知記卷下 凡三十三章
2 一、癸巳春,偶得慈湖遺書,閱之累日,有不勝其嘅嘆者。痛哉!禪學之誤人也,一至此乎!慈湖頓悟之機,實自陸象山發之。其自言:忽省此心之清明,忽省此心之無始末,忽省此心之無所不通。即釋迦所謂「自覺聖智境界」也。書中千言萬語,徹頭徹尾,無非此個見解,而意氣之橫逸,辭說之猖狂,比之象山尤甚。象山平日據其偏見,橫說豎說,直是果敢。然於聖贒明訓有所未合,猶且支吾籠罩過,未敢公然叛之。慈湖上自五經,旁及諸子,皆有論說。但與其所見合者,則以為是;與其所見不合者,雖明出於孔子,輙以為非孔子之言。而大學一書,工夫節次,其詳如此,頓悟之說更無隙可投,故其詆之尤力。至凡孔子之微言大訓,又徃徃肆其邪說以亂之,刳實為虛,揉直作曲,多方牽合,一例安排,惟其偏見是就。務令學者改視易聽,貪新忘舊,日漸月漬,以深入乎其心。其敢於侮聖言,叛聖經,貽誤後學如此,不謂之聖門之罪人不可也。世之君子,曾未聞有能鳴鼔而攻之者,反從而為之役,果何見哉!
3 二、人心道心之辨,只在毫厘之間。道心,此心也,人心,亦此心也。一心而二名,非聖人強分別也,體之靜正有常,而用之變化不測也,須兩下見得分明方是。盡心之學,佛氏之於吾儒,所以似是而實非者,有見於人心,無見於道心耳。
4 慈湖之志於道,不為不篤,然終蔽於所見,直以虛靈知覺為道心,夫安得不謬乎!集中已易一篇,乃其最所用意,以誘進學徒者,滾滾數千言,將斷而複續,左援右引,陽開陰闔,極其馳騁之力,茫茫乎,若無涯涘可窺。然徐究其指歸,不出乎虛靈知覺而已,於四聖之易絕不相干,叅之佛氏之書,則真如符節之合。試舉一二以槩其餘。其曰「吾性澄然清明而非物,吾性洞然無際而非量。天者,吾性中之象,地者,吾性中之形。故曰: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皆我之所為。」楞嚴經所謂「山河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即其義也。其曰「目能視,所以能視者何物?耳能聽,所以能聽者何物?口能噬,所以能噬者何物?鼻能嗅,所以能嗅者何物?手能運用屈伸,所以能運用屈伸者何物?足能歩趨,所以能歩趨者何物?血氣能周流,所以能周流者何物?心能思慮,所以能思慮者何物?」波羅提「作用是性」一偈,即其義也。其曰「天地非大也,毫髪非小也,晝非明也,夜非晦也,徃非古也,此非今也,它日非後也,鳶飛戾天,非鳶也,魚躍於淵,非魚也。」金剛經所謂「如來說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說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即其義也。
5 凡篇中曰已,曰吾,曰我,義與「惟我獨尊」無異,其為襌學也,固昭昭矣。認紫為朱,明是大錯,乃敢放言無忌,謂「自生民以來,未有能識吾之全者」,吾不知所謂吾者,果何物邪?夫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皆天下之大聖,其逓相傳授,無非「精一執中」之旨,而所謂「中」者,決非靈覺之謂,非惟人人有之,乃至事事有之,物物有之。慈湖顧獨未之識耳,誠有以窺見其全,已易其敢作乎!閱斯集者,但看得此篇破時,譬之破竹,餘皆迎刃而解矣。
6 三、吾聖贒之言,與佛氏之言殊不相入,謂「儒佛無二道」,決非知道者也。慈湖所引經傳,如「範圍天地、發育萬物」等語,皆非聖贒本旨,第假之以成就其說,竊恐將來疑誤後學不淺,故不得不明辨之。
7 程子嘗言「聖人本天,佛氏本心。」此乃灼然之見,萬世不易之論,儒佛異同,實判於此。是故「天敘有典」,吾則從而敦之;「天秩有禮」,吾則從而庸之;「天命有徳」,則從而章之;「天討有罪」,則從而刑之;「克綏厥猷」,本於上帝之降衷;「修道之教」,本於天命之在我。所謂「聖人本天」者,如此其深切著明也。
8 以慈湖之聰明,宜若有見乎此,何忍於叛堯舜湯孔,而以心法起滅天地,又任情牽合,必欲混儒佛於一途邪!蓋其言有雲「其心通者,洞見天地人物,皆在吾性量之中,而天地萬物之變化,皆吾性之變化。」又云「意消則本清本明,神用變化之妙,固自若也;無體無際,範圍天地,發育萬物之妙,固自若也。」此等言語,不謂之「以心法起滅天地」,謂之何哉!人之常情,大抵恱新竒而慕髙逺,故邪說得以乗間而入。學者於此,茍能虛心遜志,無所偏主,而執吾說以審其是非之歸,將不為其所惑矣。
9 四、愚嘗謂「人心之體即天之體,本來一物,但其主於我者謂之心。」非臆說也,乃實見也。若謂「其心通者,洞見天地人物皆在吾性量之中」,而此心可以範圍天地,則是心大而天地小矣,是以天地為有限量矣,本欲其一,反成二物,謂之知道,可乎!
10 「易有太極,是生兩儀」,乃統體之太極。「乾道變化,各正性命」,則物物各具一太極矣。其所以為太極則一,而分則殊。惟其分殊,故其用亦別。若謂「天地人物之變化,皆吾心之變化」,而以「發育萬物」歸之吾心,是不知有分之殊矣。既不知分之殊,又惡可語夫理之一哉!蓋發育萬物自是造化之功用,人何與焉!雖非人所能與,其理即吾心之理,故中庸贊「大哉聖人之道」,而首以是為言,明天人之無二也,此豈蔽於異說者之所能識邪!況天地之變化,萬古自如,人心之變化,與生俱生,則亦與生俱盡,謂其常住不滅,無是理也。慈湖誤矣!藐然數尺之軀,乃欲私造化以為已物,何其不知量哉!文言曰:「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徳,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此言便是的確。
11 五、有心必有意,心之官則思,是皆出於天命之自然,非人之所為也。聖人所謂「無意」,無私意耳,所謂「何思何慮」,以曉夫憧憧徃來者耳。書曰:思曰睿,睿作聖。非思則作聖何由?易曰:聖人立象以盡意。意若可無,其又何盡之有?故大學之教,不曰「無意」,惟曰「誠意」;中庸之訓,不曰「無思」,惟曰「慎思」。此吾儒入道之門,積徳之基,窮理盡性必由於此,斷斷乎其不可易者,安得舉異端之邪說以亂之哉!彼襌學者,惟以頓悟為主,必欲掃除意見,屏絕思慮,將四方八面路頭一齊塞住,使其心更無一線可通,牢闗固閉,以冀其一旦忽然而有省。終其所見,不過靈覺之光景而已,性命之理,實未嘗有見也,安得舉此以亂吾儒窮理盡性之學哉!學術不明,為害非細,言之不覺縷縷,不識吾黨之士以為何如?如欲學為佛邪,慈湖之書宜不忍廢,必欲學為聖人,則固有五經四書及濓洛關閩之說在。彼譸張為幻者,又何足以溷吾之耳目哉!
12 六、「心之精神是謂聖」,此言出於孔叢子,初若可疑,及考其全文首尾,亦頗明白。聖字自不須看得重,而其意義亦非此句所能盡也。慈湖獨摘此一句,處處將來作弄,豈有他哉?蓋此句實與佛家「即心是佛」之言相似,其悟處正在此,故欣然取以為証,使人無得而議焉,更不暇顧其上下文義何如也。請究言之。
13 子思問於孔子曰:物有形類,事有真偽,必審之,奚由?子曰:由乎心,心之精神是謂聖,推數究理,不以物疑。周其所察,聖人病諸。切詳問意,蓋以物理事情,皆所當審,而欲知所以審之之由。夫子遂以「由乎心」答之,而申言心之妙用如此。蓋聖者,通明之謂。人心之神,無所不通,謂之聖亦可也。惟其無所不通,故能推見事物之數,究知事物之理,物理既得,夫複何疑?若於形跡之粗,必欲一一致察,則雖聖人亦有未易能矣。玩其辭,詳其義,可見能通之妙,乃此心之神;而所通之理,是乃所謂道也。若認精神以為道,則錯矣。易大傳曰:一陰一陽之謂道。又曰:陰陽不測之謂神。道為實體,神為妙用,雖非判然二物,而實不容於相混,聖人所以兩言之也。道之在人,則道心是也,神之在人,則人心是也。若此處錯認,焉徃而不錯乎?或疑所通之理為道,則道乃在乎事物,而不在吾心。殊不知事物之理與吾心之理,一而已矣。不然,何謂「一以貫之」,何謂「合內外之道」?
14 七、因閱慈湖遺書有感,偶賦小詩三章。
15 斜風細雨醸輕寒,掩卷長籲百慮攅。不是皇天分付定,中華那複有衣冠。
16 裝成戲劇逐畨新,任逼真時總不真。何事貪看忘晝夜,只縁聲色解迷人。
17 鏡中萬象原非實,心上些兒卻是真。須就這些明一貫,莫將形影弄精神。
18 書曰:道心惟微。程子曰:心,道之所在。微,道之體也。解得極明。些兒二字乃俗語,邵康節詩中嘗用之,意與微字相類。天人物我所以通貫為一,只是此理而已,如一線之貫萬珠,提起便都在掌握。故盡已之性,便能盡人物之性,可以贊化育而叅天地。慈湖謂:其心通者,洞見天地人物,皆在吾性量之中。是「將形影弄精神」也。殊不知鏡中之象與鏡原不相屬,提不起,按不下,收不儱,放不開,安得謂之一貫邪!
19 八、慈湖所引論語「知及之」,以合佛氏之所謂「慧」也;「仁能守之」,以合佛氏之所謂「定」也。「定慧不二,謂之圓明」,慈湖蓋以此自處。其門人頗有覺者,則處之「日月至焉」之列,乃慧而不足於定者也。觀慈湖自處之意,豈但與「三月不違仁」者比肩而已哉?大哉一歌,無狀尤甚。凡為襌學者之不孫,毎毎類此。
20 九、慈湖紀先訓內一條云:近世有以小道與其門人講習,學者宗仰,語録流行,人服其篤行,遂信其說。其說固多矣,而害道者亦多,遺患頗深。其所指乃伊川程先生也。何以知之?蓋慈湖嘗與學者講「聖人有所不知不能」之說,因議及伊川,又回護數語,云:程之篤行,亦豈易及?不可不敬也。但講學不得不辨明耳。家庭議論,如出一口,決非偶然之故。得無以其所覺者為極致,遂敢於自大邪!夫以大舜之聖,為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世者無他,惟是「明於庶物,察於人倫」而已。凡伊川與其門人之所講習,無非人倫、庶物之理,千萬世之所通行者也。安有千萬世之所通行者,而可目之為小道哉!若謂大道混成,不容分析,則伏羲既畫八卦,又重為六十四卦,文王系卦,周公系爻,孔子作十翼,又出許多文字,何其不憚煩也?安知千條萬緒,無非太極之實體,茍能灼見其精微之妙,雖毫分縷析,自不害其為一。伊川所作易傳,蓋深得四聖之心者也,顧可以小道目之邪!必如其言,則是大道不在伏羲舜文周公孔子,而黃面瞿曇獨得之矣。害斯道者,非若人而誰!
21 一〇、千聖相傳,只是一理。堯舜禹湯所執之「中」,孔子所不逾之「矩」,顏子之所謂「卓爾」,子思之所謂「上下察」,孟子之所謂「躍如」,皆是物也。上聖大贒,惟其見之真,是以執之固,而行之盡。其次則「博文約禮」,吾夫子有明訓矣。蓋通天地人物,其理本一,而其分則殊。必有以察乎其分之殊,然後理之一者可見,既有見矣,必從而固守之,然後應酬之際,無或差謬。此博約所以為吾儒之實學也。襌家所見,只是一片虛空曠蕩境界,凡此理之在吾心與其在事物者,竟不能識其至精至微之狀為何如,而顧以理為障。故朱子謂「襌家最怕人說這理字」,誠切中其病矣。
22 慈湖訓語有云:近世學者,沉溺乎義理之意說,胷中常存一理不能忘舍。舍是則豁然無所憑依,故必置理字於其中。不知聖人胷中,初無如許意度。其怕這理字也,不亦甚乎!聖人胷中固自清明瑩澈,然於中則曰「允執」,於矩則曰「不逾」,豈是漠然蕩無主宰,而凡視聽言動、喜怒哀樂,一切任其自作自止,真如水泡之自生自滅乎哉?必不然矣!且吾儒若除個理字不講,更講何事?若見得此理真切,自然通透灑落,又何有於安排布置之勞!為此言者,適以自狀其不知理焉爾。
23 一一、慈湖遺書不知何人所編,初止十八卷,有目錄可考,皆自諸稿中選出。續集二卷,又不知出自何人。自十八卷觀之,類皆出入經傳,不雜以佛氏一語,有以知編者之慮至深,吾雖目為襌學,人或未必盡悟。及觀至續集,則辭証具備,亦其勢終有不可得而隱者,如炳講師求訓、奠馮氏妺詞二首,己自分明招認,尚何說哉!程子嘗論及佛氏,以謂「昔之惑人也,乗其迷暗;今之入人也,因其髙明。」若慈湖者,天資亦不為不髙矣,乃終身為禪學所誤。今其書忽傳於世,有識之士固能灼見其非,亦何庸多辨?惟是區區過慮,自有所不能已爾。
24 一二、易曰: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其名易知,其理未易明也。自道體言之,渾然無間之謂仁,截然有止之謂義。自體道者言之,心與理一之謂仁,事與理一之謂義。心與理一,則該貫動靜,斯渾然矣。事與理一,則動中有靜,斯截然矣。截然者,不出乎渾然之中。事之合理,即心與理一之形也。心與理初未嘗不一也,有以間之則二矣。然則何修何為,而能複其本體之一邪?曰敬。
25 一三、虞書之所謂「道心」,即樂記所謂「人生而靜,天之性也」,即中庸所謂「未發之中天下之大本也」。決不可作已發看,若認道心為已發,則將何者以為大本乎?愚於此,所以不能無少異於朱子者,前已有說。平生所見,此為至先。比年反複窮究,益信此論之不容易也。
26 一四、「允執厥中」之「中」,先儒專以無過不及言,似乎未盡。竊詳其義,當與「中庸」之「中」同,體用兼舉而無遺,斯為聖道之大全也。仲虺之誥有云:王懋昭大徳,建中於民,以義制事,以禮制心。其言亦兼體用,可見先聖後聖,其揆一也。
27 一五、「舎已從人」,非見得道理透徹,安能及此?人所以固執己見,善言更不能入者,只是見不到。複有一種性資輕快,聞言便轉,然未必皆當,亦是無定見也。夫所謂「舎已從人」者,豈茍然哉!從其至當而已矣。
28 一六、舜命禹曰:予違,汝弼。汝無面從,退有後言。禹豈面從後言者邪?益之告舜,則以「違道從欲」為戒,禹則以「慢游、傲虐」為戒,皋陶則以「叢脞」為戒,舜亦曷嘗有此數者之失邪?蓋其君臣相與至誠懇切,惟欲各盡其道而無毫髪之歉,故常致謹於未然之防。讀書者能識虞廷交相儆戒之心,斯可以事君矣。
29 一七、「善無常主,恊於克一」,時中之謂也。
30 一八、秦誓一篇,有可為後世法者二,孔子所以列之四代之書之終。悔過遷善,知所以修身矣。明於君子小人之情狀,知所以用人矣。慎斯道也以徃,帝王之治其殆庶幾乎!
31 一九、鹿鳴之詩,雖雲上下通用,要非賢人君子,不足以當之。今以鹿鳴名宴,以賓禮初升之士,待之不為不厚矣。聽其歌,飲其酒,能無感動於其心乎?然而「周行」之示,能言者皆可勉也。「視民不恌」,則非聲音笑貎之所能為矣。不如是,將何以答主人之盛禮,而稱其為嘉賓也邪!
32 二〇、樂記所舉「欲」與「好惡」,大學所舉「親愛、賤惡、畏敬、哀矜」,中庸所舉「喜怒哀樂」,孟子所舉「惻隱、羞惡、辭讓、是非」,等是人情,但名言之不同耳。凡情之發,皆根於性,其所以為善為惡,系於有節與無節,中節與不中節,闢與不闢而已。樂記大學中庸三說,足以互相發明。孟子道性善,故所舉四端,主意只在善之一邉,其說終是不備。但以大學証之,亦可見矣。哀矜猶惻隱也,賤惡猶羞惡也,畏敬猶恭敬也,如發而皆當,又何闢之可言哉!此可見人心之危矣。危字著在中間,操持向上,則極於中庸所謂「天地位,萬物育」,放縱趨下,則如樂記所謂「大亂之道」,固理勢之所必至也。
33 二一、漢髙帝紀云:母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父太公徃視,則見交龍於上。夫人夢中所遇,從未聞在他人有見之者。史遷所記,殊費分疏。若太公所見者誠然,則媼決非夢。媼誠夢,則太公之所見者妄矣。
34 二二、漢武帝表章六經,而黃老之說遂熄,吾道有可行之兆矣。然終帝之世,未見其能有行,豈其力之不足哉?所不足者,關雎麟趾之化爾。善乎,汲黯之言曰:內多欲而外施仁義,柰何欲致唐虞之治乎!黯之學術不可知,然觀乎此言,非惟切中武帝之病,且深達為治之本。
35 二三、唐之禍亂本於李林甫,宋之禍亂本於王介甫。林甫之禍唐,本於心術不端;介甫之禍宋,本於學術不正。
36 二四、圖治當先定規模,乃有持循積累之地。規模大則大成,規模小則小成,未有規模不定,而能有成者也。然其間病源所在,不可不知。秉徳二三,則規模不定;用人二三,則規模不定。茍無其病,於致治乎何有!
37 二〇、久任自是良法。陸宣公明於治體,乃不甚以為然,蓋欲以救徳宗之偏,庶廣登延之路,以濟一時之用,且於敦大之化或有小補焉,爾議法者未可執為定論。正徳間,愚嘗建白此事,而並及超遷之說,大意以為,超遷之法與乆任之法相為流通,超於前自可責其後之久,超於後固無負其前之淹。此蓋區區素見,因他策忤用事者,疏竟寢。
38 二六、取士之法,宜有變通。士行修,然後民徳歸厚。治安之本,無切於此。
39 二七、孟子之學,亦自明而誠,知言養氣是也。自明而誠者,未必便造其極,理須善養,「盡心知性」一章即是此義。然其告公孫丑,不曰:善養吾「性」,而曰「氣」者,因告子「勿求於氣」而言,以見其所以異也。程子嘗言「學者須先識仁」一叚說話,皆與孟子相合,但以存字該養字爾。吾儒之學,舎此更無是處。然異學亦有假之以文其說者,不可不明辨之。
40 二八、凡聖贒言語,須是看得浹洽,義理方盡。若執定一處將來硬說,其它說不通處更不管,只是成就得一個偏見,何由得到盡心地位邪?近世學者因孟子有「仁,人心也」一語,便要硬說心即是仁,獨不思「以仁存心」、「仁義禮智根於心」,其言亦出於孟子,又將何說以通之邪?孔子之稱顏淵,亦曰「其心三月不違仁」,仁之與心,固當有辨。須於此見得端的,方可謂之識仁。
41 二九、程子曰:以吾觀於儒釋,事事是,句句合,然而不同。夫既曰事事是句句合矣,何以又曰不同?此正所謂毫厘之差也。且如吾儒言心,彼亦言心;吾儒言性,彼亦言性;吾儒言寂感,彼亦言寂感,豈不是句句合?然吾儒見得人心道心分明有別,彼則混然無別矣,安得同!
42 三〇、天地、鬼神、陰陽、剛柔、仁義,雖毎毎並言,其實天該乎地,神該乎鬼,陽該乎陰,剛該乎柔,仁該乎義。明乎此說,其於道也,思過半矣。
43 三一、義理愈窮究,愈見細宻。到得愈細宻處,愈難為言,一字未安,或反累其全體。故有志於明道者,其言自不容易,若可増可減,可移可換,吾未敢以為知言也。
44 三二、佛氏之學,不知人物之所自來,斷不足以經世。儒而佛者,自以為有得矣,至於經理世務,若非依傍吾聖人道理,即一歩不可行。所得非所用,所用非所得,正所謂由其蔽於始,是以缺於終爾。內外本末,既不免分為兩截,猶譊譊然動以「一貫」借口,吾聖人所謂「一以貫之」者,果如是乎!
45 三三、顏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蓋以舜自期也。舜飯糗茹草,若將終身;顏子簞食瓢飲,不改其樂。本原之地,同一無累,如此,則顏之進於舜也,其孰能御之!孟子曰:人能無以飢渇之害為心害,則不及人不為憂矣。此希聖希贒之第一義也。
46 山林日長,別無所事,札記之續,時複有之,然亦簡矣。偶閱慈湖遺書,不覺又有許多言語。夫學之不講,聖人以為憂。餘言雖多,凡以講明此學,非好辨也,於初學之士,或者未為無益。乃刪取近年所記而並刻之,蓋其言間有互相發明者爾。記凡再續,故其卷亦分為上下云。嘉靖癸巳夏五月戊申整庵識
47 困知記三績 凡三十六章
48 一、「人心,人欲。道心,天理。」程子此言,本之樂記,自是分明。後來諸公,往往將人欲兩字看得過了,故議論間有未歸一處。夫性必有欲,非人也,天也。既曰天矣。,其可去乎!欲之有節無節,非天也,人也。既曰人矣。,其可縱乎!君子必慎其獨,為是故也。獨乃天人之際,離合之機,毫厘之差,千里之遠。苟能無所不致其慎,則天人一矣。。到此地位甚難,但講學則不可不盡。
49 二、朱子語類有云:吾儒只是一個真實底道理。他也說我這個是真實底道理,如云「惟此一事實,餘二則非真。」只是他說得一邊,只認得那人心,無所謂道心。愚按,此言真說透禪學骨髓。
50 三、明道先生云:知性善,以忠信為本,此先立其大者。說得頭腦分明,工夫切當。始終條理,概具於三言之中。
51 四、徐居父問於朱子曰:盡己之謂忠。今有人不可盡告,則又當何如?朱子曰:聖人到這裡又卻有義。且如有人封自家說那人,那人複來問自家。某人凶惡,若盡以告之,必至殺人.夫豈可哉!?到這裡又卻別是一個道理。愚嘗因此言而思之,竊以忠之為義,盡其心之謂也,非盡其言之謂也。今有凶惡之人於此,吾所聞於其仇敵,固有不容盡告之者。言之盡,必將至於殺人,吾則姑舉其可言者告之,不可言者不以告也。此人聞其仇敵之言不至已甚,則殺心亦不萌矣。。吾之言於彼者,雖有所隱而未盡,然所以保全兩家,實在於此。此其用心曾有所不盡乎?事理自當如此便是義,似不須云「別是一個道理」也。
52 五、子見南子,子路不悅。蓋疑夫子欲因南子以求仕也。始,夫子入衛,彌子便疑其求仕,故有「孔子主我,衛卿可得」之言,子路欣然奉之以告,未必不意夫子之見從也。而夫子答以「有命」,則固拂其意矣。。及見南子,遂激發其不平之氣,忿然見於辭色。然當是時,不獨子路疑之,王孫賈亦疑之矣。。「媚奧」之諷,殆指南子而言也,後人所謂「奧援」,,蓋出於此。但賈之詞微婉,故夫子應之亦甚從容。子路粗鄙.必然忿厲之甚,有未可遽解者,故夫子不得已而出矢言。然其所謂「天厭之」者,即「獲罪於天」之意,亦可見其曲折矣。。此章之旨,舊說多欠分明,區區之見,似頗得當時事實,記以俟後之君子。
53 六、侯氏之說中庸,以孔子問禮,問官,為聖人所不知,似乎淺近,恐未得為「至也」;以孔子不得位,為聖人所不能,尤害事。如此則是孔子非無意於得位,但力不能爾,豈所以論聖人乎!大凡解釋經書,自不須一一引証,理明足矣。。愚見以為,夭高地厚,罔測所窮,古往今來,莫窺所始,聖人所不知,殆此類也。有教無類,下愚不移,博施濟眾,堯舜猶病,聖人所不能.殆此類也。以此類求之,庶無遠於「至也」之義。
54 七、作人才,厚風俗,非複鄉舉里選之法不可。科舉取士,惟尚辭華,不複考其實行。其所得者,非無忠厚正直之士,任重致遠之才。然而頑囂鄙薄,蕩無繩檢者,由之而進,亦不少也。官使既多若人,風俗何由歸厚?治不古若,無足怪也。誠使鄉舉里選之法行,則人人皆務修飾,居家有善行,居鄉有令名,則居官必有善政,其於化民成俗,豈不端有可望者哉!!易:窮則變,變則通。孟子曰:以其時考之,則可矣。。
55 八、「人而無恆,不可以作巫醫。」夫子善南人之言,殆亦有所感而發也。夫醫,乃聖人仁民之術,所聚誠不輕矣。。世之庸醫,素、難弗通,經、脈莫辨,率以僥幸為事,妄投湯劑,繆施針砭,本非必死之疾,因而誤死者往往有之。仁人君子,安得不為之動心也!然則教養之法,其可以不講乎!巫之所從來者亦遠,本以利人之生,而世之淫巫,往往假於鬼神時日以疑眾,坐妨人事,陰耗民財,為害反甚。雖律有明禁,要不可不思所以處之之方。
56 九、文王之民,無凍餒之老,是五十者鮮不衣帛,七十者鮮不食肉也。今之槁項黃馘輩,歲得一布袍,朝夕得一盂蔬食,苟延殘喘,為幸已多,何衣帛食肉之敢望邪!少壯之民,窘於衣食者,十常八九,飢寒困苦之狀,殆不可勝述。中間一二歲計粗給,或稍有贏餘,貪官污吏又從而侵削之,受役公門不過一再,而衣食之資有不蕩然者鮮矣。。此皆有目者之所共見,誠可哀也。仁人君子,能不思所以拯之之策耶!
57 一〇、學至於自得,,蓋難其人。苟能篤信聖人之言而力行之,其所自立,亦可以無愧於君子矣。。若夫未得謂得,言行相違,非余之所知也。
58 一一、五行之質根於地,而其氣則運於天。根於地者,隨用而不窮,運於天者,參錯以成化。此理之可推者也。。七政之齊,書於舜典,五辰之撫,著在皋謨。孟子亦有天時之說,其來遠矣。。窮其本末,不出乎陰陽兩端。夫有氣斯有神,有象斯有數,變化紛紜,胡可勝紀?然太極之妙,無乎不在。其流為讖緯、術數之學者,良由昧於至理,而溺於偏見耳。高明之士,固宜知所決擇。如洪範五行之類,牽合附會,誠無足取,或乃並與其所當信者而不之信,至欲一例破除,將無矯枉過正已乎?
59 二一、「思慮未萌,而知覺不昧。」朱子嘗有是言。余嘗疑其欠一理字。精思默究,蓋有年矣。,輒敢忘其僭越,擬用「所」字易「知」字,覺得意義都完。然非敢臆決也,書曰:顧諟天之明命,論語曰:立則見其參於前也,在輿則見其倚於衡也。非「所覺不昧」而何?此實平日存養工夫,不容有須臾之間者也。。
60 一三、近世言太極者,皆不出漢儒「函三為一」之見。函字與生字意義大相遠,若非真見太極之本體,難乎與之論是非矣。。
61 一四、「當理而無私心則仁」,乃延平李先生之言,而朱子述之者也。。此言須就人事上體認,內外兼盡,則仁之為義自明。或謂「當理即無私心,無私心即是當理」,而以柝心與理為未善。是,蓋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也。且如齊桓公攘夷狄以尊周,漢高祖為義帝發喪,孰不以為當理?謂無私心得乎?又如直躬之証攘羊,申生不忍傷父之志而自斃,其無私心不待言矣。,謂之當理可乎?果如或者之言,則王伯將混為一途,而師心自用之害,有不可勝救者矣。。
62 一五、聖賢立言,各有攸當,誠得其所以言之意,則雖說開說合,其理自無不通。伊川先生云:「配義與道」,謂以義理養成此氣,合義與道也。方其未養,則氣自是氣,義自是義,及其養成浩然之氣,則氣與義合矣。。本不可言合,為未養時言也。如言道,則是一個道都了。若以人而言,則人自是人,道自是道,須是以人行道始得。他日又云:中庸曰「道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又曰「道不遠人」,此特聖人為始學者言之耳。論其極,豈有可離與不可離,而遠輿近之說哉!!向非伊川造道之深,安能說得如此分曉?故不知聖賢所以立言之意,未可輕於立論也。
63 一六、延平李先生、南軒張先生所見皆真,有言皆當,宜其為朱子之所敬畏也。延平因朱子喜看正蒙,嘗語之曰:橫渠說不須看。非是不是,恐先入了費力。南軒因朱子有「人心之安者是道」一言,明謂:此語有病。所安是如何所安?若學者錯會此句,孰認己意以為心之所安,以此為道,不亦害乎!此等言語,惟是經歷過來,方知其為至論。不然,未有不視為淺近者也。。
64 一七、南軒與吳晦叔書有云:伯逄前在城中,頗疑某所解太極圖。渠亦錄去,但其意終疑「物雖昏隔不能以自通,而太極之所以為極者,亦何有虧欠乎哉!」之語,此正是渠緊要障礙慮。,蓋未知物則有昏隔,而太極則無虧欠故也。若在物之身太極有虧欠,則是太極為一物,天將其全與人,而各分些子與物也,此於大本甚有礙。又答胡廣仲書有云:知覺終不可謂仁。如所謂「知者,知此者也。。覺者,覺此者也。」,此言是也。然所謂此者,乃仁也。知覺是知覺此,豈可遂以知覺為此哉!!此皆切至之言,不可不詳玩也。近時講學之誤,正在此處。求如南軒灼然之見,豈易得哉!!
65 一八、彖傳「神道設教」一言,近世諸儒多錯會了,其所見率輿杜鎬無異。夫敦典,庸禮,命德,討罪,無非神道設教之事,不可以他求也。,蓋「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不測之謂神」。神道云者,合體用而一名之爾。天地間只是此理,故曰;「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聖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此義不明,至使奸邪如王欽若者,得假之以欺其君,以惑其眾。學其可不講乎!
66 一九.「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工夫即是一般,聖人之言,初無二致。但前章三句,說得渾淪。告樊遲者,較分明,易下手。年來常自點檢,只此數語,都不曾行得成個片段,如何便敢說「仁能守之」!
67 二〇、庚辰春,王伯安以大學古本見惠,其序乃戊寅七月所作。序云:
68 大學之要,誠意而已。矣。。誠意之功,格物而已。矣。。誠意之極,止至善而已。矣。。正心,複其體也。修身,著其用也。以言乎己,謂之明德。以言乎人,謂之親民。以言乎天地之間,則備矣。。是故至善也者,心之本體也,勤而後有不善。意者,其動也。物者,其事也。格物以誠意,複其不善之動而已。矣。。不善複而體正,體正而無不善之動矣。,是之謂止至善。聖人懼人之求之於外也,而反複其辭。舊本析,而聖人之意亡矣。。是故,不本於誠意,而徒以格物者,謂之支;不事於格物,而徒以誠意者,謂之虛。支與虛,其於至善也遠矣。。合之以敬而益綴,補之以傳而益離。吾儒學之日遠於至善也,去分章而複舊本,傍為之什以引其義,庶幾複見聖人之心,而求之者有其要。噫,罪我者,其亦以是矣。。
69 夫此其全文也,首尾數百言,並無一言及於致知。近見陽明文錄,有大學古本序,始改用致知立說,於格物更不提起。其結語云:乃若致知,則存乎心悟。致知焉,盡矣。。陽明學術,以良知為大頭腦,其初序大學古本,明斥朱子傳注為支離,何故卻將大頭腦遺下,豈其擬議之未定歟?合二序而觀之,安排布置,委曲遷就,不可謂不勞矣。。然於大學本旨,惡能掩其陰離陽合之跡乎!
70 二一、王伯安答蕭惠云:所謂汝心,卻是那能視聽言動的。這個便是性,便是天理。又答陸原靜書有云:佛氏「本來面目」,即吾聖門所謂良知。渠初未嘗諱禪,為其徒者,必欲為之諱之,何也!
71 二二、大學八條目,八個字虛,八個字實,須字字看得有下落。不相混淆,方是本旨。而先後兩字果見得親切,自然那動分毫不得。若可隨意那動,先者可後,後者可先,則非所以為聖人之訓矣。。或謂「物格知至,則意便誠,心便正,身便修,更不用做工夫。」此言尤錯。即如此,經文何須節節下而後兩字乎?姑無取証於經文,反求諸身,有以見其決不然者。
72 二二、湛元明嘗輯遵道錄一編,而自為之序云:遵道者何?遵明道也。明道兄弟之學,孔孟之正脈也。夫既曰兄弟矣。,而所遵者獨明道,何邪?「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其體則謂之易,其理則謂之道,其用則謂之神,其命於人則謂之性。」此明道之言也。「物所受為性,天所賦為命。」此伊川之言也。中庸測於「天命之謂性」旁注云「命脈之命,難語。」又加一語曰:「命門之云。」雍語又曰;「於穆不已,是天之命根。」凡此為遵明道耶,遵伊川耶?餘不能無惑也。定性書有云:聖人之喜,以物之當喜。聖人之怒,以物之當怒。是聖人之喜怒,不系於心而系於物也。雍語乃云:天理只是吾心本體,豈可於事物上尋討。然則,明道之言,其又何足遵耶?名為遵道,而實則相戾,不知後學將安所取信也!
73 二四、明論、新論、樵語、雍語,吾閒中皆嘗披覽再三。中間以知覺為心之本體,凡數處;又以天理為心之本體,亦數處。不知所謂本體者,一耶二耶?謂心體有二,斷無此理。體既不容有二,用其所認以為天理者,非知覺而何?其教學者,每以「隨處體認天理」為言,此言如何破得?但以知覺為天理,則凡體認工夫,只是要悟此知覺而已。。分明借天理二字,引人知覺上去。信乎,教之多術也!
74 既又得觀其問辨錄,乃有「知覺是心,必有所知覺之理」一言,似乎稍覺其誤。然問辨錄又其後出,複有「光明洞燭便謂之知性」之語。又其門人因或者「墮於有物」之疑,而自為之說曰:天理者,天之理也。天之理則有體而無物,變動不居,神妙不測,是故「知微知彰,知柔知剛」,「通乎晝夜之道而知」。何謂為有物也!答詞明以「此說見得是」許之。據此二條,似其惑終未之解。夫「光明洞燭」「神妙不測」,心之為物然爾,豈可謂以為性與天理乎!且「知微」以下五知字,皆指人而言,經文甚明,不應彼此俱失照勘也。
75 二五、雍語有云:佛之廣大高明,吾聖人已有之。而聖人之中庸精微,佛又何嘗有邪。又曰:中庸精微,即是此心感應發用之妙,而廣大高明,則心體也。據此言,則是佛氏心體與吾聖人無異矣。。及答周衝問儒釋之辨,則曰:聖人之學,至大至公。釋者之學,至私至小。大小,公私足以辨之矣。。夫既許之以「廣大高明」矣。,何為又有「至私至小」之議哉!?,蓋佛氏之「廣大高明」,即本覺之境界也,此正是元明悟處,其所謂「聰明聖知達天德」者即此,是以概之聖人而不疑。殊不知天德乃帝降之衷,非本覺也。本覺何有於中乎?不中故小,不中故私。狹小偏私,,蓋先儒之所以議佛氏者,舍此則無以為儒釋之辨,故不得不援之耳。
76 二六、新泉問辨錄有云:不若大其心,包天地萬物而與之一體,則夫一念之發,以至天下之物,無不在內。此非余之所敢知也。夫程子所謂「仁者,渾然與物同體」,乃其理之自然。今欲大其心以包之,則是出於人為,非所以為自然之理矣。。如此體認,其於道也不亦遠乎!中庸論至誠之德,到其極處惟曰「浩浩其天」,此其所以為實學也。
77 二七、程子所謂「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未嘗致纖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須是灼見仁體後,方可議此。今猶未識仁體,便要做自然的工夫,已明是助長了。只管翻來覆去,將勿忘勿助四字滕說不置,豈程子之所望於後學乎!誠欲識仁,須實用格物工夫乃可。格物工夫脫不得勿忘勿助,然便要不費纖毫之力,是誣也。凡程子之言具於大學或問中者,斷不容易。真積力久,自當豁然有個覺處,斯識仁矣。。識仁固已得其大者,然其間精微處,未必便能盡。故程子又有「存久自明」之訓,說得都無滲漏也。以此知吾人為學,必須循序漸進,範我馳驅,如行萬里之途,決非一蹴所能到。其或好高欲速,有能免於差繆而得所歸宿者,鮮矣。。
78 二八、孟子嘗言:堯舜性之,湯、武反之。又以「由仁義行,非行仁義」稱舜,其善云何?,蓋「由仁義行」,自然從容中道,是則所謂「性之」也。「行仁義」者,於道亦無不中,所不足者從容,是則所謂「反之」也。比觀雍語諸書,每自以為「由仁義行」之學,謂世之學者皆只是「行仁義」,而以伯道眇之,其言殊可駭。夫苟能躬行仁義,惟日孜孜,斯固可以希反之之聖矣。,求十一於千百,未易得也。彼伯道,直假之而已。,何有於躬行乎!吾夫子譽言: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已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謂之「用力」,非行仁義而何?吾夫子不應錯以伯道誨人也。為此言者,亦何不思之甚乎!且舜,大聖人也,其命禹也,猶曰「予違,汝弼」,未嘗自以為聖也。吾夫子亦曰: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爾已矣。。由仁義行者之言,蓋如是。籲,言其可不慎乎?
79 二九、孟子盡心一章,實與大學相為表裏。,蓋「盡心知性」乃「格物致知」之驗也,「存心養性」即「誠意正心」之功也,「修身以俟」則其義亦無不該矣。。孟得聖學之傳,實惟在此,始終條理甚是分明,自不容巧為異說。且學而至於「立命」,地位煞高,非平生心事無少愧怍,其孰能與於此!
80 三〇、王、湛二子,皆與餘相知。於王,,蓋嘗相與論文,而未及細,忽焉長逝,殊可惜也。湛則會晤絕少,音問亦稀。然兩家之書,餘皆得而覽之,區區之見終未相合,因續記一二於冊。道無彼此,自不容有形跡之拘。後之君子,幸從而折其衷,斯道之明,庶乎其可望矣。。
81 三一、宋儒林希逸,嘗著三子口義。近有以刻本貺餘者,因得而遍覽之。其於莊、列兩家,多用禪語以釋其義,往往皆合。余嘗謂:莊子、列子出入老佛之間。乃知昔人固有先得我心者矣。。希逸高才能文,學博而雜,亦是無奈胸中許多禪何,故假莊列之書以發之。然於二子本意,十可得其七八,明白條暢,賢於郭、張之注遠矣。。
82 至於老子,殊未見得,只是以己意湊合成文。,蓋此書劈初便說「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兩句。至第二十章乃曰「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五十二章又曰「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複守其母,沒身不殆。」五十九章又曰:「重積德則無不克。無不克則莫知其極。莫知其極,可以有國。有國之母,可以長久。是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五千言中,母字凡屢出,詞皆鄭重,則此一字當為一書之要領無疑。中間許多說話,皆是作用工夫。其言取天下,言治國,言用兵,諸如此類,皆是譬喻,其道不出乎深根固柢而已。。希逸於譬喻之言亦看得出,但不知其要領之所在耳。三子者之言,皆非正當道理,本無足論。顧其言頗有切中事情者,至於造化之妙,亦時或窺見一二,要在明者擇之。
83 三二、「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此言以議揚子云可也。荀卿得罪於聖門多矣。,「不精」惡足以蔽之!如蘇東坡所論「喜為異說而不讓,敢為高論而不顧」,乃為切中其膏肓之病耳。且如非十二子及性惡等篇,類皆反複其詞,不一而足,不可謂不詳矣。,顛倒謬戾一至於此,尚何詳略之足議耶!韓昌黎之待荀卿,未免過於姑息矣。。
84 三三、文中子議論,先儒,蓋多取之。至於大本大原,殊未有見。觀其稱佛為「西方之聖人」,可以知其學術矣。。
85 三四、歐陽子所著本論,,蓋原於孟子「反經」之意,可謂正矣。。惜其不曾就君相之身,直推明大本所在,猶落第二義也。夫教由身立,法不徒行。誠使君相交修,明善以誠其身,稽古以善其政,風行草偃乃其自然之理。邪慝之息,寧須久而後驗乎?
86 三五、蘇東坡論子思、孟軻及揚雄,累千百言,於性實無所見。獨所謂「天下之言性者,皆雜乎才而言之」,此言卻偶中也。自揚雄而下,以及近世諸儒,誤處往往在此。有能洞明思、孟之本旨者,豈非後學之大幸歟!
87 三六、張子曰:合性與知覺,有心之名。,蓋兼人心道心而言也。程子曰:自存諸人而言謂之心。則專指道心而言。道心即性,性命於天。程子方欲申明其所謂一理者,故於人心有未暇及爾。夫理之所在,神明生焉,理一定而不移,神萬變而不測。凡有心者,體用皆然。須如此推尋,心之為義方盡。張說可疑,乃在上三句,末句則明有所本,初非臆見,自不容不尊信也。
88 困知記四續 凡三十一章
89 一、大學誠意是一刀兩段工夫,正心、修身是磨棱合縫工夫。
90 二、大學所謂明德,即中庸之所謂德性。章句似指心而言,與孟子集注「盡心」之解無異,恐當與德性一般解說,於義為長。
91 三、生民之詩,恐當從毛說為正。元妃、世妃之辨雖久遠難明,然姜嫄固為人婦矣。。夫為人婦,祈子而得子,此常理也,安得謂之「無人道而生子」乎?然其所以見棄者,意必有奇形怪狀,可駭可疑,如宋芮司徒女子之比,其為祥為妖,莫可測也。故屢置之危地以驗之,至再至三而不死,則其為祥也可知矣。。是固天意之所存也,何取於巨人跡乎?玄鳥生商,毛說亦正。
92 四、先天橫圖最宜潛玩。奇偶二畫之中,當一線空白處,著太極兩字,其旨深矣。。陽奇而陰偶,二氣流行不容有纖毫間斷,但畫而為圖.若非留一線空白,則奇偶無自而分,此即邵康節所謂「一動一靜之間,天地人之至妙至妙者也。。」偶畫亦有空者,,蓋二氣之分,實一氣之運,直行去為陽,轉過來便是陰,須空一線,方見其轉折處。陰之本體,只是後半截耳。只此一奇一偶,每加一倍,其數至不可勝窮。然倍至六畫,則三才之道包括已盡。圖雖無文,而其理甚顯,要在默而識之。
93 五、範景仁、司馬君實皆以文王配上帝,終周世常然。此當為不易之論。
94 六、孔門諸弟子之言,散見論語中者,凡四十五章,子張第十九在內。若挑出別為一篇,以附堯曰篇後,尤得尊聖言之體。當時記錄者慮不及此,何也?
95 七、洪範五行,以其為民生日用之最切者,故列於九疇之初,所謂「民非水火不生活」也。五事固切於人身,然心稍有知識,習聞師訓,乃能以漸修其德,而弘其用,故次之。蔡傳謂「五事本於五行」,殊未見得。謂「庶徵本於五事」,詳經文「驗用」之義,本字疑亦未安。又以庶徵配五行,則箕子原無此意。,蓋五行,質也,質附於地。庶徵,氣也,氣運於天。以「潤下、炎上」等語觀之,謂「在天為五行」非其實矣。。看來庶徵一疇,但順經文解說,便見天人感應之理,似不必過求。
96 八、中庸章句解「天命之謂性」大概是祖太極圖說。「氣則陰陽五行,理則健順五常。」欲令一一相對,自不覺其言之多也。然太極乃性命之全體,恐須提出此兩字,方見頭腦分明。
97 九、中庸章句謂「非存心無以致知。而存心者,又不可不致知。」說得極是。但謂「尊德性所以存心」,質之孟子「存心養性」之言,似乎倒說了。且專言知,而不及行,終是欠事。余嘗再三尋繹,見得「致廣大」「溫故」兩句是致知工夫,「極高明」「敦厚」兩句是力行工夫,此皆同學之事,即所以尊德性也,意義甚明,但與章句欠合。又嘗從頭體認,見得「洋洋乎」三句是以造化言,「優優大哉!」三句是以人事言。即其散殊觀之,為萬為千,皆小也。自其體統觀之,合千萬以為一,不亦大乎?德性之中,固無不具。學問之道,又安得遺其大而專力於其小也?恐不須分小大立說。往答林次厓書雖嘗引章句為証,只是要見兩股分曉,義無取於小大也。
98 一〇、議禮最難。蓋天下之事,有常有變,所遇雖異,而其理皆有不容易者。要在虛心無我,庶幾得之。或稍有偏徇,則更無可言者矣。。
99 一一、喪禮之廢,莫甚於近世,更不忍言。其所以異於平人者,僅衰麻之在身爾,況複有墨其衰,以營營家計者乎!
100 一二、世道升降,系於人,不系於天。誠使吾人顧惜廉恥之心,勝於營求富貴之念,三代之盛,未有不可複者。
101 一三、嘗聞京師有講攘搶之謠。士風之陋一至於此,非國家之福也,此當有任其責者。
102 一四、詩云:昊天曰明,及爾出王。昊天曰旦,及爾游衍。又云:無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土,日監在茲。何等說得分明,只是人不見。詩云:雝雝在宮,肅肅在廟,不顯亦臨,無斁亦保。此文王所以與天為一也。
103 一五、「有來雝雝,至止肅肅。相維闢公,天子穆穆。」余嘗喜誦此數句,但覺其妙,而不能言其所以妙者。
104 一六、劉靜修有詩云:鳥聲似共花枝語,好個羲皇向上人。覺得頗露筋骨。楊月湖特稱賞之,人各有所見耳。
105 一七、陳子昂感遇詩首章僅四十字,太極生生之妙,陰陽消長之機,隱然皆見於言外。非有所見,安能及此?然不知反求諸身,只將作外邊物事看了,故無益於修德之實。「知者見之謂之知」,其諸若人之類乎!
106 一八、孔父、仇牧、荀息之死,春秋皆書曰「及其大夫」。說者皆稱孔父「義形於色」,仇牧「不畏強禦」,荀息「不食其言」,故為聖人所與。餘意不然。仇牧事跡弗詳,姑勿論。若孔父徇其君,以數戰殃民,民心離矣。。荀息徇其君,以廢嫡立庶,諸大夫之心貳矣。。督與里克,因是乃敢肆其逆謀。即此論之,二人之罪,自不容掩。縱其大罪而取其小節,豈所以為訓乎?原二人之心所以曲拘其君之欲者,凡以為利其身家計耳。安知胎禍其君若是之烈,而其身卒亦不免,則所謂身家之利果安在哉!?竊詳經意,,蓋所以深著二人不忠之罪,為萬世人臣懷利以事其君者之大戒耳。「義形於色」之說,左傳無之。傳引白圭之詩以斷荀息之事,司馬溫公獨看得好,以謂「荀息之言,玷於獻公未沒之前,而不可救於已沒之後。左氏之志,所以貶荀息,而非所以為褒也。」以此觀之,是二人者,必非聖人所與。仇牧之死,亦可例推。
107 一九、「以傳考經之事跡,以經別傳之真偽。」程子此言,學春秋者斷不容易。傳之所以有偽,,蓋傳聞之誤耳。愛憎之言,何所不至?一或不審,而遂書之於冊,流傳既久,孰從而正之?此史家之通患也。聖經筆削,必無所苟。故凡三傳之說有與經文不合者,但當一以經文為正,則辭不費而理自明。
108 二〇、一部戰國策,無一句仁義之談。孟子與齊、梁之君如何說得相著?事勢至此,要是無下手處,在聖人則不可知耳。
109 二一、唐郭中令子儀,我朝魏國公達,皆有大賢之資,誠加之學問,與伊、呂殆相伯仲矣。。
110 二二、人莫貴於自反,可以進德,可以寡怨,可以利用安身。其說已備於孔、曾、思、孟之書,但少見有能尊信者耳。若每每怨天尤人,而不知反求諸己,何但出門即有礙耶!
111 二三、告子以義為外,孟子非之,是矣。。但詳味孟子之言,疑亦有所未盡,,蓋仁義皆合內外之道也。論語曰:義之與比。就與字看,便見分曉。
112 二四、論衡述太伯入吳採藥,及後來讓位事,本末頗詳,宜必有據。謂「太王薨而太伯還」,尤可見其哀慕之至情,不失送終之禮。果如是,毫髮無遺恨矣。。
113 二五、吾家所藏王充論衡乃南監本,卷末有安陽韓性一序。非有本之學,不能為此文,其亦可謂知言矣。。性所著書凡數種,意必多所發明,惜乎不可得而見也。
114 二六、文貴實。詩、書之文,無非實者。易彖、象之辭特奇,然皆實理,無一字無落著,故曰「易奇而法」。近世作者,往往以新奇相尚,要皆子虛烏有之類耳。
115 二七、「文起八代之衰」,此韓文公之所以為「文」也。近時學者,反極力追蹤八代,何耶?
116 二八、明道先生嘗歷舉系辭「形而上下」數語,乃從而申之曰:陰陽亦形而下者,而曰道者,惟此語截得上下最分明。元來只此是道,要在人默而識之也。截字當為斬截之意。,蓋「立天之道曰陰與陽」及「一陰一陽之謂道」二語,各不過七八字耳,即此便見形而上下渾然無間,何等斬截得分明!若將作分截看,則下句「原來只此是道」更說不去,,蓋道器自不容分也。
117 二九、「理同而氣異、氣同而理具」,此兩說質之大傳「形而上下」之言,終覺有礙。必須講究歸一,方得觸處洞然。
118 三〇、明道先生答定性書有云:且以性為隨物於外,則當其在外時,何者為在內?是有意於絕外誘,而不知性之無內外也。此數句最緊要,最要體認。若認得分明,去用「廓然大公,物來順應」工夫,方有下落。「性無內外」云者,內外只是一理也。
119 三一、余嘗志楊文恪公之墓。公所著述,書目頗多,皆據行狀收入,然皆未及見。內皇朝理學名臣錄.頃年方見刻本。公固近世之名臣也,錄中所採,不謂之休休有容,可乎!
120 記凡六卷,首尾經二十年。體認之功,不為不勤,而反躬實踐,終未之有得也。年且耄矣。,其能複少進乎!四續刻完,因書以寓歉。 嘉靖丙午端陽日整庵識
121 困知記附錄
122 與王陽明書(庚辰夏)
123 昨拜書後,一日始獲奉領。所惠大學古本、朱子晚年定論二編,珍感珍感。某無似徃在南都,嘗蒙誨益,第苦多病怯,於話言未克傾吐所懐,以求歸於一,是恆用為歉。去年夏士友有以傳習録見示者,亟讀一過,則凡向日所聞,徃徃具在,而他所未聞者尚多。乃今又獲並讀二書,何其幸也。顧惟不敏,再三尋繹,終未能得其指歸,而向日有疑嘗以面請而未決者,複叢集而不可解。深惟執事所以惠教之意,將不徒然,輙敢一二條陳,仰煩開示。率爾之罪度弘度之能容也,切詳大學古本之複,蓋以人之為學,但當求之於內。而程朱格物之說,不免求之於外。聖人之意殆不其然,於是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所補之傳,直以支離目之,曽無所用夫?當仁之讓可謂勇矣,竊惟聖門設教,文行兼資,博學於文,厥有明訓。顏淵稱夫子之善誘,亦曰博我以文。文果內邪外邪,是固無難辨者。凡程朱之所為說,有戾於此者乎?如必以學不資於外求,但當反觀內省以為務,則正心誠意四字亦何不盡之有,何必於入門之際便困以格物一叚工夫也?顧經旣有此文,理當尊信,又不容不有以處之,則從而為之訓曰物者意之用也,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也。其為訓如此,要使之內而不外,以會歸一處,亦嘗就以此訓推之,如曰意用扵事親,即事親之事而格之,正其事親之事之不正者,以歸於正,而必盡夫天理。蓋猶未及知字已,見其繳繞迂曲而難明矣。審如所訓,茲惟大學之始,茍能即事即物,正其不正以歸於正,而皆盡夫天理,則心亦既正矣,意亦既誠矣。繼此誠意正心之目,無乃重複堆棧,而無用乎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至哉坤元!萬物資生,凡吾之有此身,與夫萬物之為萬物,孰非出於乾坤?其理固皆乾坤之理也,自我而觀,物固物也;以理觀之,我亦物也,渾然一致而已,夫何分於內外乎?所貴乎格物者,正欲即其分之殊,而有見乎理之一,無彼無此,無欠無餘,而實有所統會夫,然後謂之知至,亦即所謂知止,而大本於是乎可立,達道於是乎可行,自誠正以至於治平,庶乎可以一以貫之而無遺矣。然學者之資稟不齊,工夫不等,其能格與否,或淺或深,或遲或速,詎容以一言盡哉?惟是聖門大學之教,其道則無以易此,學者所當由之以入,不可誣也。外此,或誇多而鬬靡,則溺於外而遺其內;或厭繁而喜徑,則局於內而遺其外。溺於外而遺其內,俗學是已;局於內而遺其外,禪學是已。凡為禪學之至者,必自以為明心見性,然於天人物我,未有不二之者,是可謂之有真見乎?使其見之果真,則極天下之至賾而不可,惡一毛一髪皆吾體也,又安肯叛君父捐妻子以自陷於禽獸之域哉?今欲援俗學之溺而未有以深杜禪學之萌,使夫有志於學聖賢者將或昧於所從,恐不可不過為之慮也。又詳朱子定論之編,蓋以其中歲以前所見未真,爰及晚年始克有悟,乃於其論學書尺三數十卷之內,摘此三十餘條,其意皆主於向裏者,以為得於既悟之餘,而斷其為定論。斯其所擇宜亦精矣,第不知所謂晚年者,斷以何年為定?羸軀病暑未暇詳考,偶考得何叔京氏卒於淳熈乙未,時朱子年方四十有六爾,後二年丁酉而論孟集注或問始成。今有取於答何書者四通,以為晚年定論,至於集注或問,則以為中年未定之說,竊恐考之欠詳,而立論之太果也。又所取答黃直卿一書,監本止云此是向來差誤,別無定本二字,今所編刻増此二字,當別有據,而序中又變定字為舊字,卻未詳本字同所指否。朱子有答呂東萊一書,嘗及定本之說,然非指集注或問也。凡此愚皆不能無疑,顧猶未足深論。竊以執事天資絕出,而日新不已,向來恍若有悟之後,自以為証諸五經四子,沛然若決江河,而放諸海,又以為精明的確,洞然無複可疑,某固信其非虛語也,然又以為獨於朱子之說有相抵牾,揆之於理,容有是邪。他說姑未敢請,嘗讀朱子文集,其第三十二卷皆與張南軒答問書,內第四書,亦自以為其於實體似益精明,因複取凡聖賢之書以及近世諸老先生之遺語,讀而驗之,則又無一不合。蓋平日所疑而未白者,今皆不待安排,徃徃自見灑落處,與執事之所以自序者無一語不相似也。書中發其所見,不為不明,而卷末一書提綱振領,尤為詳盡。竊以為千聖相傳之心學,殆無以出此矣,不知何故獨不為執事所取,無亦偶然也邪?若以此二書為然,則論孟集注學庸章句或問,不容別有一般道理,雖或其間小有出入,自不妨隨處明辨也。如其以為未合,則是執事精明之見,決與朱子異矣。凡此三十餘條者,不過姑取之以証成髙論,而所謂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安知不有毫厘之不同者為祟於其間,以成抵牾之大隙哉?恐不可不詳推其所以然也。又執事於朱子之後,特推草廬呉氏,以為見之尤真,而取其一說以附於三十餘條之後:竊以草廬晚年所見端的與否,良未易知。蓋吾儒昭昭之云,釋氏亦毎言之毫厘之差,正在於此。即草廬所見果有合於吾之所謂昭昭者,安知非其四十年間鑚研文義之效,殆所謂真積力久而豁然貫通者也?蓋雖以明道先生之髙明純粹,又早獲親炙於濓溪,以發其吟風弄月之趣,亦必反求諸六經而後得之,但其所稟鄰於生知,聞一以知十,與他人極力於鑚研者不同耳。又安得以前日之鑚研文義為非,而以墮此科臼為悔?夫得魚忘筌得兔忘蹄,可也,矜魚兔之獲而反追咎筌蹄以為多事,其可乎哉?然世之徒事鑚研而不知反說約者,則不可不深有儆于斯言也。抑草廬既有見,夫所謂昭昭者,又以不使有須臾之間斷為庶幾乎尊之之道,其亦然矣。而下文乃云於此有未能,則問於人學於已,而必欲其至夫,其須臾之間,間斷與否,豈他人之所能與?且既知所以尊之之道,在此一有間斷,則繼續之而已,又安得以為未能而別有所謂學哉?是則見道固難,而體道尤難,道誠未易明,而學誠不可不講,恐未可安於所見而遂以為極則也。某非知道者,然黽勉以求之,亦有年矣,駸尋衰晚,茫無所得,乃欲與一代之英論學,多見其不知量也。雖然,執事平日相與之意,良不薄矣,雖則駑鈍,心誠感慕而樂求教焉。一得之愚用悉陳之,而不敢隱。其它節目所欲言者頗多,筆硯久踈,收拾不上,然其大要亦畧可睹矣。伏惟經畧之暇,試一觀焉,還賜一言,以決其可否。幸甚。
124 又(戊子冬)
125 側聞旌麾伊邇,計不日當臨弊邑,甚欲一瞻徳範,以慰多年渇仰之懐。柰病骨支離,艱於逺出,咫尺千里,悵惘曷勝!伏惟亮察。去年嘗辱手書,預訂文會,殆有意乎。左提右挈,相與偕之大道,為愛良厚,感戢無已。但無若區區之固滯何。夫固滯者,未免於循常,而髙明者恆妙於獨得,竊恐異同之論,有非一會晤間之所能決也。然病既有妨,盛意何可虛辱,輙以近來鄙說數叚奉呈尊覽,及嘗反複髙論有不能無疑者,亦條為一叚,具如別幅。固知未能仰契尊旨,將不免為覆瓿之具,亦姑效其愚而已。雖然,愚者千慮容有一得,先暌後合,尚不能無望於髙明,伏希裁擇幸甚。
126 物者意之用也,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也,此執事格物之訓也。向蒙惠教,有云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誠意者,誠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自有大學以來無此議論,此髙明獨得之妙夫,豈淺陋之所能窺也邪?然誨諭之勤,兩端既竭,固嘗反複推尋,不敢忽也。夫謂格其心之物格其意之物格其知之物,凡其為物也三,謂正其物之心,誠其物之意,致其物之知,其為物也一而已矣。就三物而論,以程子格物之訓推之,猶可通也。以執事格物之訓推之,不可通也。就一物而論,則所謂物者,果何物邪?如必以為意之用,雖極安排之巧,終無可通之日。此愚之所不能無疑者一也。又執事嘗謂,意在於事親,即事親是一物;意在於事君,即事君是一物,諸如此類,不妨說得行矣。有如論語川上之嘆,中庸鳶飛魚躍之旨,皆聖賢吃緊為人處,學者如未能深達其義,未可謂之知學也。試以吾意著於川之流、鳶之飛、魚之躍,若之何?正其不正以歸於正邪?此愚之所不能無疑者二也。又執事答人論學書有云,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各得其理者,格物也。審如所言,則大學當云,格物在致知,不當云致知在格物;當云知至而後物格,不當云物格而後知至矣。且既言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又言正惟致其良知以精察此心之天理。然則天理也,良知也,果一乎,果非一乎?察也致也,果孰先乎,孰後乎?此愚之所不能無疑者三也。
127 初作此書,將以複陽明徃年講學之約,書未及寄,而陽明下世矣。惜哉!鄙說數叚皆記中語也,念非一家私議,因録之。
128 答允恕弟(己丑夏)
129 昨得手簡,知嘗細讀拙記心性理氣諸說,凡記中大節目,吾弟所見皆合,何慰如之!然心性之辨既明,則象山之學術居然可見,顧乃疑吾言為已甚,何也?象山之學,吾見得分明是禪,弟則以為似襌。似之為言,徬佛之謂也,以餘觀之,佛氏有見於心無見於性,象山亦然,其所謂至道,皆不出乎靈覺之妙,初不見其有少異也,豈直徬佛云乎!據象山所見,自不合攻禪。縁當時多以禪學目之,不容不自解爾。釋氏之自私自利,固與吾儒不同,然此只是就形跡上斷,他病根所在不曽說得。蓋以靈覺為至道,乃其病根,所以異於吾儒者實在於此。而此二字,正是象山受用處,如何自肯拈出?餘所謂陽避其名而陰用其實,誠有見乎此也。格物之義,程朱之訓明且盡矣,當為萬物無疑,人之有心固然亦是一物,然專以格物為格此心,則不可說。卦傳曰觀變於陰陽而立卦,發揮於剛柔而生爻,和順於道徳而理於義,窮理盡性以至於命。後兩句皆主卦爻而言,窮理云者,即卦爻而窮之也。蓋一卦有一卦之理,一爻有一爻之理,皆所當窮,窮到極處,卻止是一理。此理在人則謂之性,在天則謂之命。心也者人之神明而理之存主處也,豈可謂心即理,而以窮理為窮此心哉?良心發見,乃感應自然之機,所謂天下之至神者,固無待於思也。然欲其一一中節,非思不可,研幾工夫正在此處。故大學之教雖已知止有定,必慮而後能得之,其工夫之詳宻可知矣。若此心粗立,猶未及於知止,感應之際乃一切任其自然,遂以為即此是道,其不至於猖狂妄行者幾希!凡象山之為此言,誤人多矣,其流禍迄今益甚,士之好髙欲速者更倡迭和,駸駸乎有丕變於夷之勢。世道升降將必由之,餘惟恐攻之之不力,而無以塞其源,殊不覺其言之已甚也。來簡有云,若陽避陰用,則象山乃反複作偽之人,此固君子之言,而亦可謂善辨矣。余敢忽哉!夫以象山之髙明,固宜不肯作偽,但其見性不的,而主張所學太過,未免頗有飾辭如辨。無極,書中一陰一陽已是形而上者,況太極乎?兩語明是疏脫,卻湏要遮飾。又如答李敏求心性材情之問,始終不見分曉,只是支吾,恐非所謂修辭立其誠也。弟嘗徧讀其書,試尋得幾句:言性分明處來安有不服,陽避陰用之說,當不俟終日而改之矣。趙東山之贊,要在超然,獨契本心一語,意欲為象山出脫禪學。餘固謂象山有見於心,但無見於性爾。贊詞得無尚費分說邪?湛元明議論多持兩端,餘嘗儗之楊子云矣,況渠乃象山派下真法嗣乎?容有回護,言及於此,弟將又以為甚。顧不直則道不見爾,倘猶未合,不妨更熟講之。餘固嘗言,辨之弗明而弗措焉,必有時而明矣。
130 附允恕原簡
131 承示札記,反複數過,詞意俱到,心性理氣諸說,鄙見皆同。獨象山條下,終未盡合。心性雖微有分原,只一理,象山想是合下心地清明,故所見過髙,不再細究,遂謂心即理也。又云格此物窮此理,此字皆指心言。人誠能窮得此心之理,亦何性不了。記云聖經格物窮理,果指心乎?然則物理,果皆非心乎?當惻隱處自惻隱等語,此良心發見處,恐亦無待乎思。又與王順伯書,言儒者以人生與天理並而為三極,不盡人道,不足與天地並。釋氏止見生死事大,此即其道之有異爾。後一書尤懇切,若謂陽避其名而陰用其實,則象山乃反複作偽之小人,非惟朱子得以攻之,順伯老兄亦將攘臂而驅之矣。陰實祖用其說,而陽諱其所自來,此亦朱之攻陸,未知能得其服辨否?與順百書,朱子亦議其不是,今不及撿閱,嘗愛趙東山之贊及近日湛元明之語,雲謂之禪,吾不敢也;謂流而非禪,吾不信也。可謂平正之論。兄再思之。記得無已甚乎,無令後人之議今也。今專此申請,便中示正。病暑不能詳悉。
132 答黃筠溪亞卿
133 道心性也,性者道之體、人心情也,情者道之用,其體一而已矣,用則有千變萬化之殊,然而莫非道也。此理甚明,此說從來不易。來書乃有用非道乎之難,殊莫詳所以,反複思之,得非人心道心之辨有未合乎?夫危微精一四語,乃心學之源。僕於此煞曾下工夫體究來,直窮到無可窮處,方敢立論。萬一未合,願相與熟講之,此處合則無徃而不合矣。寂然不動,感而遂通,髙見謂非聖人不能,是以不能無疑於鄙說。愚則以謂常人之心亦有時而寂,但茫無主宰,而大本有所不立,常人之心亦無時不感,但應物多謬,而達道有所不行,此其所以善惡雜出而常危也。此亦不須執紙上言語,驗之於心,便自可見。既是人心動靜如此,即不容獨歸之聖人矣。請更詳之:
134 靜無形而動有象,只是就已發未發上立論。非謂人倫庶物皆不必留意也。蓋格物窮理工夫,記中第六第七章嘗推明程子之意,其說亦既詳矣。試求其下手處,惟性情最為切近,故此章粗舉其端,至第二十一章方能盡其說也。果於性情上有見,則天下之理皆不外此。然亦須於事物上一一驗過,或先於事物有見,亦須就性情上驗過。蓋內外只是一理,但有纎毫不合,便成窒礙,所見終未為的也。且吾心之理與人倫庶物之理,皆所謂無聲無臭者也。既曰窮理,孰非明其所難明者乎?
135 知行嘗並進,而知常在先,先儒有定論矣。南軒之說未見全文,所謂知有淺深,理固如此,陽明學術大本已自不同,其餘要不足深辨知。萬物同出一理為知至,此言未為不是,但不知呂氏於格物處若何用工,乃自為四說之異?據其所說,與同出一理之言自不相應,朱子以牽合二字斷之,可謂切中其病矣。餘所云物格則無物者,誠以工深力到而豁然貫通,則凡屈伸消長之變、始終聚散之狀、哀樂好惡之情,雖千緒萬端而卓然心目間者,無非此理。一切形噐之粗跡,舉不能礙吾廓然之本體夫,是之謂無物。孟子所謂盡心知性而知天,即斯義也。天人物我,其理本一,不容私意安排。若有意於合物我而一之,即是牽合之私,非自然之謂矣。勉強牽合,此處或通,他處複礙,何由得到盡心地位邪?來書所舉無物之句,格字在物字上,恐一時筆誤也。
136 六十五章重添注腳之煩,誠如來諭。但於理一分殊之義,似乎稍有發明,不知觀者縁何反惑繼之者?善即所謂感於物而動,直縁程子之意而申明之耳,非以化育形容人心也。蓋程子繼善之云,是就人性發用處說。感物而動,正是人性發用處也,以感動釋繼善,程子本意較似分明,似亦無可疑者。惟濁其感動之物欲以下三語,原本倒卻正意,後嘗改正,所以致惑或恐在此,更希指示也。
137 指擲之諭,盛徳之言也,感佩感佩。初間遇有所見即記之於冊,似此類多矣。及寫淨本,亦頗自覺傷直,多已削之。所未果盡削者,誠慮道之不見也。然直有餘而禮不足,僕誠過矣。將何以補之乎!
138 答歐陽少司成(甲午秋)
139 得六月望日書,披閱再四,承不以老朽見棄,為之欣然。傾倒多至累幅,厚意何可當。夫道之不明久矣,所幸聖賢之遺書尚存,有志於學者誦其言而咀其味,探其歸趣反而驗之吾心,庶或窺見其一二,以為持循之地。顧有道之君子,世不多得,是非得失莫或正之,其所取証,終亦不出乎聖賢之書而已。僕之從事於此,蓋亦有年,齒髪既凋,自度無能複進,乃筆其區區之見,以與朋友講之。然視為老生常談,一覽而遂置之者多矣。異同之論,邈乎其未有聞,頃辱貽書,見需拙稿,夙欽髙誼,因輙以奉寄,意者將有合焉。誨札遄來,則枘方鑿圓,殊不相入,髙見已定,殆亦無複可言者矣。而書詞丁寧,不容自己,勉罄所聞以複請,更詳之來書凡三叚,第一叚申明良知即天理之說甚悉,首云知覺與良知名同而實異,末云考之孔曾思孟濓溪明道之言,質之楞伽楞嚴圓覺涅盤諸經,其宗旨異同頗覺判別。足知賢契不肯以襌學自居也。然人之知識不容有二,孟子本意但以不慮而知者名之曰良,非謂別有一知也。今以知惻隱知羞惡知恭敬知是非為良知,知視知聽知言知動為知覺,是果有二知乎?夫人之視聽言動,不待思慮而知者亦多矣,感通之妙捷於桴鼔,何以異於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發乎?且四端之發,未有不闗於視聽言動者,是非必自其口出,恭敬必形於容貌,惡惡臭輙掩其鼻,見孺子將入於井輒匍匐而徃救之,果何從而見其異乎?知惟一爾而強生分別,吾聖賢之書未嘗有也,惟楞伽有所謂真識現識及分別事識三種之別。必如髙論,則良知乃真識,而知覺當為分別事識無疑矣。夫不以襌學自居,志之正也,而所以自解者,終不免墮於其說,無乃未之思乎?天性之真,明覺自然,隨感而通,自有條理,是以謂之良知,亦謂之天理。僕雖耄,固知賢契所得在此數語,然其誤處亦在此數語,此正是講學切要處,不得無言,第恐定力難移,言之苦無益爾。雖然,吾心其可以不盡乎?夫謂良知即天理,則天性明覺只是一事,區區之見要不免於二之,蓋天性之真乃其本體,明覺自然乃其妙用,天性正於受生之初,明覺發於既生之後,有體必有用,而用不可以為體也。此非僕之臆說,其在樂記,則所謂人生而靜,天之性。即天性之真也;感物而動,性之欲,即明覺之自然也。在易大傳,則所謂天下之至精即天性之真也,天下之至神即明覺之自然也。在詩大雅,則所謂有物有則即天性之真也,好是懿徳即明覺之自然也。諸如此類,其証甚明,曾有一言謂良知為天理者乎?然孔曾思孟濓溪明道之言,賢契嘗考之矣,或恐別有可証髙論者,惜乎畧未舉及。僕請再以所聞於數子者証之:孔子嘗言知道知徳矣;曾子嘗言知止矣;子思嘗言知天知人矣;孟子嘗言知性知天矣。凡知字皆虛下一字皆實,虛實既判,體用自明,以用為體,未之前聞也。況明道先生嘗釋知覺二字之義云,知是知此事,覺是覺此理,尤為明白易見。上下千數百年,其言如出一口,吾輩但當篤信而固守之,豈容立異,若前無所受而欲自我作古,徒滋後學之惑而已?非惟不足以明道,且將獲罪於聖門,可不慎乎!且僕又嘗聞之,伊川之道與明道無異,晦庵之學以二程為宗,來書所舉,竟不及二先生,何也?得無以其格物之訓於良知之說有礙乎?夫天人物我,其理無二,來書格物工夫惟是隨其位分修其日履,雖云與佛氏異,然於天地萬物之理,一切置之度外,更不複講,則無以達夫一貫之妙,又安能盡已之性,以盡人物之性贊化育而叅天地哉?此無他,只縁誤認良知為天理,於天地萬物上良知二字自是安著不得,不容不置之度外爾。聖人本天,釋氏本心,天地萬物之理既皆置之度外,其所本從可知矣。若非隨其位分修其日履,則自頂至踵,寜複少有分別乎?二先生所見之理洞徹無間,凡其格物之訓,誠有所謂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者,其孰能易之?世儒妄加詆訾,以自陷於浮薄,諒賢契之所不取,然於二先生之學似宜更加之意,不以所見偶未之合而遂置之,斯文之幸也。第二叚所論學問思辨工夫,與僕所聞亦無甚異,但本領既別,則雖同此進,為之方先後緩急,自有不可得而同者。蓋以良知為天理,則易簡在先,工夫居後,後則可緩。陳白沙所謂得此把柄入手,更有何事自茲以徃。但有分殊處合要理會是也。謂天理非良知,則易簡居後,工夫在先,先則當急,中庸所謂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是也。此說頗長,姑舉其槩,以賢契之明悟,宜亦不待餘詞之畢也。聖賢經書,人心善惡是非之跡,固無不紀,然其大要,無非發明天理以垂訓萬世,世之學者既不得聖賢以為之師,始之開發聰明,終之磨礲入細,所賴者經書而已。舍是則貿,貿焉莫知所之,若師心自用,有能免於千里之謬者鮮矣。善讀書者莫非切已工深力到內外,自然合一,易簡之妙於是乎存。岐而二之,不善讀書者也。夫天下之士亦多矣,豈可謂凡讀書者皆逺人以為道,惟尊奉其良知以從事於易簡者乃為不逺人以為道乎?第三叚所論教學本原,與夫後世學術之弊,亦可謂句句合矣。但微意所在,乃專以尊奉良知從事於易簡者為是,窮究物理博通於典訓者為非。只縁本領不同,故其去取若是。夫孔孟之絕學,至二程兄弟始明,二程未嘗認良知為天理也,以謂有物必有則,故學必先於格物。今以良知為天理,乃欲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此語見傳習録,來書亦云,致其良知於日履之間,以達之天下),則是道理全在人安排出,事物無複本然之則矣。無乃不得於言乎(雍語亦云,天理只是吾心本體,豈可於事物上尋討。總是此見)?不得於言而勿求諸心,此是告子大病,凡為孔孟之學者或偶沾斯疾,不早進暝眩之藥以除其根,是無勇也。古者大學之教,非秀民不預,農賈罝兔誠有所不能及者,故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公侯腹心,天資之忠厚者,亦云可矣,豈真見而知之,與太公望散宜生等乎?古人自幼而學,至四十始仕,三十年間無非為學之日,既專且久,道明而徳立。及為公卿大夫,直行其所學而已,不暇為學,又奚病焉?來書不能及,不暇為之說,殆以廣招徠之路,使人競趨於易簡爾,豈通論乎?格致與博物洽聞不同,先儒已自說破,彼徒博而不知,反諸約者望其入道,誠亦難矣。若夫講之精辯之悉知之明而學之果不差焉,斯固吾夫子之所謂好學者,豈易得哉!學既不差,安有源逺本披之患?本披源逺,皆差之毫厘而不自覺者也。嗟乎,安得先覺之君子特起於今之世以盡覺夫未覺者哉!累幅之書,中間盡有合商量處,第年老精神短,照管不及,又恐亂卻正意,是以但即其切要者論之。然體用兩字果明,則凡未經商量者,雖欲不歸於一不可得也。未審髙見畢竟以為何如,言有盡而意無窮,千萬詳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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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 二月十一日,得去年十月晦日所惠書,徃複間不覺遂半年矣。披覽之既欣慰可知。僕獨學無朋,見聞甚少,向來奉複,誠欲資麗澤之益,故詞繁而不殺。茲承逐條開剝,俾得聞所未聞,幸甚幸甚。夫良知之說,賢契講之久矣。其義皆先儒所未及,僕之所守,不過先儒成說,其不合也。固宜詳味。來書詞雖若謙,而所執彌固。固以凝道,謙以全交,可謂兩得之矣。老拙於此尚何言哉!然而瓊玖之投,木瓜之報,又禮之所不容廢者,敬就來書再舉一二,以見枘鑿之不相入處,刓方為圓,老拙固所不能;斵圓就方,賢契亦或未肯。姑以奉酬雅意焉爾。來書謂立言各有所當,此語固然。樂記亦云物至知,知不妨自為體用也。但以理言,即恐良知難作實體看,果認為實體,即與道徳性天字無異,若曰知此良知,是成何等說話邪?明道學者須先識仁,一章首尾甚是分明,未嘗指良知為實體也。首云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禮智信皆仁也,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中間又云訂頑,意思乃備。言此體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初未嘗語及良知,已自分明指出實體了,不然,則所謂存之者果何物邪?且訂頑之書具存,並無一言與良知畧相似者,此理殆不難見也。其良知良能以下數語,乃申言存得便合有得之意,蓋雖識得此理,若欠卻存養工夫,則猶是二物。有對以已合彼終未有之,惟是存養深厚,自然良知日明,良能日充。舊習日消此理,與心漸次打成一片,便為已有。夫是之謂有得,其語脈一一可尋也。此章之言,陳白沙嘗吃緊,拈出近時有志於學者率喜談之,然非虛心潛玩,毫厘之差,或未能免,無乃上累先賢已乎!又來書力辨置之度外一言,僕固知此言之逆耳,然竊有所見,非敢厚誣君子也。嘗讀文言有云,大哉乾乎,剛徤中正。純粹精也。此天理之本然也(象傳有雲)。乾道變化,各正性命,此天理之在萬物者也。吾夫子贊易,明言天地萬物之理以示人,故有志於學者,須就天地萬物上講求其理,若何謂之純粹精,若何謂之各正,人固萬物中之一物爾,須灼然見得此理之在天地者與其在人心者無二,在人心者與其在鳥獸草木金石者無二,在鳥獸草木金石者與其在天地者無二,方可謂之物格知至,方可謂之知性知天。不然,只是揣摩臆度而已。蓋此理在天地則宰天地,在萬物則宰萬物,在吾心則宰吾身,其分固森然萬殊,然止是一理,皆所謂純粹精也。以其分之殊,故天之所為有非人所能為者,人之所為有非物所能為者,以其理之一,故能致中和,則天地以位,萬物以育,中即純粹精之隱於人心者也,和即純粹精之顯於人事者也。自源徂流,明如指掌,故曰聖人本天。僕之所聞蓋如此。今以良知為天理,即不知天地萬物皆有此良知否乎!天之髙也未易驟窺,山河大地吾未見其有良知也;萬物眾多,未易徧舉,草木金石吾未見其有良知也。求其良知而不得,安得不置之度外邪?殊不知萬物之所得以為性者,無非純粹精之理,雖頑然無知之物,而此理無一不具。不然,即不得謂之各正,即是天地間有無性之物矣。以此觀之,良知之非天理,豈不明甚矣乎?來書所云,視聽思慮,必交於天地萬物,無有一處安著不得。而置之度外者,只是認取此心之靈,感通之妙,原不曾透到萬物各正處,未免昏卻理字,終無以自別於弄精魂者爾。頗記佛書有云,佛身充滿於法界,普見一切群生前隨縁赴感,靡不周而恆處,此菩提座非所謂視聽思慮,必交於天地萬物者邪。此之暌而彼之合,無他,良由純粹精之未易識,不肯虛心易氣以求之爾。率意盡言,似乎傷直,然非以求勝也,蓋講論道理,自不容於不盡。是非取舍則在明者擇焉,倘猶未亮,姑置之可也。因風時寄數字以慰岑寂,足見久要之義。鄉書已祇受,珍感珍感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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