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二荷花史》是俗文學中的名篇。 |
2 | 一九三八年,鄭振鐸在其所著的《中國俗文學史》中就曾經提到:「廣東最流行的是木魚書。……其中負盛名的有《花箋記》,有《二荷花史》。《花箋記》被稱為『第八才子書』。……《二荷花史》被稱為『第九才子書』,凡四卷,分六十七則。敘的是少年白蓮因讀《小青傳》有感。夢小青以雙荷花贈之。後遂得和麗荷、映荷二女等成為眷屬事。作者、評者俱未知為何人,……作者似乎也是窮愁之士了。」 |
3 | 廣東的彈詞,大多用當地的語言來寫,名稱也有所不同:在潮州話地區的叫「歌冊」,在客家話地區的叫「五句落板」,在廣州話地區的叫「木魚書」。這些地區,都有刻本問世,潮州的李萬利堂、財利堂,廣州的丹桂堂、五桂堂……他們所印行的,自清以來,代代相傳,要說冊數,真是盈千累萬,要說種類,就所能知道的,已有五百種;至於未能知道的,恐也不在少數。 |
4 | 這些彈詞,流傳的時間,最少是在三百年以上。因此,很自然地成為人民不可缺少的精神食糧。在過去,愛看、愛聽和愛唱彈詞的,大部分是婦女——所謂大家閨秀。後來,它的讀者,範圍逐漸擴大,真是男女老少都能包容進去。流傳的地區很大,甚至遠到南洋一帶。 |
5 | 人民熱愛這些彈詞,不管識字或不識字的,識字的朗讀,不識字的就聽,也有些配上音樂,由專業藝人邊彈邊唱。 |
6 | 這些彈詞,各個地區都各有特點。但也有共同的地方,凡是取材於地方的人物和故事的,多娓娓動人。潮州話的《陳三五娘》、《蘇六娘》;客家話的《趙玉麟與粱四珍》、《張谷山得賞》以及廣州話的《花箋記》、《二荷花史》……等。都是長期間以來,最受人民歡迎,感人至深,對人民的思想和行動,有過不同程度的影響。 |
7 | 可是,生活在社會主義建設年代中的讀者,往往很難理會在這些作品中所描繪的人物以及其中所發生的事件,並給予恰當的估計。潮州的《陳三五娘》、《蘇六娘》描寫在封建禮教下的婦女,為求得婚姻自由而進行鬥爭,有的戀愛成功結婚了,有的私逃不成,自殺身死……人物的性格非常分明,值得同情,為她們敢於反抗而謳歌!可是,廣州話的《花箋記》、《二荷花史》描寫的婦女,是封建禮教的馴從者,這些人物有真摯純潔的愛情,為此私訂終身後花園。又有什麼價值呢?她們甚至願意在「一夫多妻」的制度下,同享「富貴榮華」,妻妾共處,……如此格調低下,有什麼可取呢?至於被命為「第x才子書」,還以為是「無聊文人」的胡言亂語。 |
8 | 這費解,在這兒,必要簡略地加以說明的是: |
9 | 這兩者是不能並列來談的。前者大約沒有多大的問題而後者,我們必須理解到「一夫多妻」是封建制度的產物。它是歷史上客觀存在的事實。作品既以描寫寄生在封建地主階級上的人物和事件為主要內容,它怎麼可能超脫這麼一些「存在的事實」呢?這些人物要是不在思想上已被封建道德所深深地熏染,那就顯得虛假了。作者歌頌了愛情,竟連「一夫多妻」也一起歌頌了。作者這樣一個世界觀,當然是不正確的,可是我們不能離開當時的社會條件來要求作者,也就是說,不可能要求作者在作品中沒有封建地主階級的思想、情調和語言。在這情況下,作者所寫的婦女,必然僅能做到:她們在行動上雖是懦弱的,然而,她們的心靈卻是善良的。 |
10 | 在這一類作品中,同時也帶來了一些對封建帝王歌功頌德的語言,一些主要人物的思想脈絡,尤其是男主人翁,莫不用「赴京會試」,「狀元及第」和「沐浴皇恩」……等等來加以表現。即使所占的分量很微,然而,已夠破壞正面人物在性格上的完美。對於這麼一些缺點的理解,也應該一如上面所提出來的,對待文藝作品中的人物和事件必須從歷史發展的觀點米加以處理。 |
11 | 那麼,作為名篇的《二荷花史》,究竟有哪些社會意義和藝術價值呢? 首先是反映了沒落的封建官僚的生活;男主人翁未及第則潦倒終生,尋花問柳;一朝爬近反動統治階級的身旁,則奢侈揮霍,妻、妾、婢所謂「四美臨門」。作者在這麼一個大前提下,在處理上不同於一般說部:開始揭發男主人翁——白蓮,在靈魂上的空虛。當他潦倒的時候,他在愛情上沒有得到寄托;當他得意的時候,形式上「愛情」使他感到滿足了,可是卻是醜惡的,因此當小青獻詩,就使他整個的精神猛垮下來。作者很明白地提出這麼一個問題,什麼是愛情?特別是作為封建地主階級中人的「愛情」,究竟是怎麼一個實質? |
12 | 其次,更重要的是反映了寄生在封建官僚的家庭中的女主人翁的生活:外形上的雅麗,內涵上的蒼白。她們就是在這樣一個腐朽的環境裏生長著。這樣的一點生機,由於她們是人,她們存在著人性,所以要進行掙扎,由於她們是女性,她們也有著對愛情的真摯要求,所以很自然地接受外來的追求。她們是受抑鬱而不能主宰命運的人,可是卻能保留純真的感情,堅持著對愛情的忠貞。甚至互相之間,何映荷與裴麗荷;二荷對待紫玉、凌煙,也是互相憐惜。在冷酷的世情中,惟有互相溫暖,希圖生以共處,死而同穴。作者通過二荷所樹立的女性的人格,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不僅是對她們加以同情,而且對她們的命運,考慮導向到什麼地方去。 |
13 | 再其次,這部作品,有著比較精湛的藝術技巧。從結構、風格到語言,都有一些獨特的地方。雖一般地說,它還沒有擺脫舊說部的「俗套」,但有些地方已不完全是照「俗套」行事。比如說,照「俗套」應該白蓮及第。作者偏安排他落第,從中又引出李若云,強調他們間的友情,通過李的推薦然後馬上立「功」。作者在一些小地方運用了不同的手法。例如對襯:先有白蓮的「男扮女裝」,而後又有凌煙的『女扮男裝」。這些雖不關重要,卻很有趣,等等。 |
14 | 這部作品的最大成就在風格和語言上面,一方面是接受和採用一些「詞話」在刻畫人物的絲絲入扣的傳統手法;再一方面,適應彈詞的特點,用精練的語言和優美的詞藻敷衍開來,使作品發出光彩,不僅耀眼,而且音節鏗鏘。當然,這並不等於說,每一節、每一句都到了「恰切無痕」。可是稍有瑕疵,並不妨阻引人進入神化的境界。 這一個優點,《花箋記》如此,《二荷花史》也沒有例外。這可以從廣東很多的木魚書中,別的沒有象它那麼獲得眾多的讀者,而它的生命力卻那麼強,得到更多的人進行評點、題詞;出現了多種多樣的刻本、俗本,就可以証明了。 |
15 | 這些都是值得重視的。 |
16 | 這部作品的作者,一直到現在止,還沒有更可靠的資料來証實是誰。根據《二荷·發端》所提到的:「倒罷清撙理罷琴,偶行荒徑見苔侵,正系日來無事貧非易;老去多情病自深,寂寂曲欄愁倚遍,你話探奇誰解過山林?不如且把風流案,等我傳些清話去人聞。」也只能知道:作者是一個貧窮的文人;作者是病老了,抓住這個題材來發抒自己的感情。至於姓名,從愛蓮主人的評點,可以知道:「作者是麥先生;麥、白二字語音相近,恰好相借。」 |
17 | 愛蓮主人的話,既是推測之詞,我們只能姑妄聽之。白蓮也許是作者的化身。白蓮的身世也許就是作者的身世,但也可能不是。因為既是文藝作品,不能象自傳一樣全系事實,否則就沒有藝術的力量。但有一點可以見得到:作者讀了《小青傳》,猛烈地被撞擊著心靈。這部作品,毋寧話,就是在這一感情的濫觴下產生的。 愛蓮主人的在祭小青文這一節上的評點有著:「吾曾觀其傳與詩,無不感嘆欲絕。……想普天下萬世才子,亦多同心,但不意於歌本而行之耳。聞作者十二三歲時,作此祭文,而聲格套從歐公《祭石曼卿》等文得來,真是夙慧……。」 這說明了:作者寫這一部書的過程,最先是受到《小青傳》的感染,於是結合自己的遭遇,寫將出來。 |
18 | 作者寫這一部書,很早就有過醞釀。詩文部分,可能在全部未動筆以前,就有過定稿,直至寫全書,才把這些極精練的詩文,安排進去。 |
19 | 愛蓮主人是什麼人?現在也無從考定。在他所作的《序》中,有謂;「懷予生平少孤,自學無所提命,零丁孤苦,舉世無知。」寥寥數語,是不能得到有關的線索的。他所說的「自恨不出里門,罕聞天下之事,日惟取此成書,細加考訂」,也只能說明他多做—番「考訂」的工作而已。 |
20 | 既然是愛蓮主人「考訂」過,很顯然地,以前就有過未經他「考訂」過的原本。可惜,現在已得不到。根據愛蓮主人「評點」的本子,有些地方,還提到「原評」,象卷二《入耳關心》,就有三處列入原評。這是值得注意的。 |
21 | 「原評」是什麼人作的?同樣的沒法考查。 |
22 | 除原本外,還有一個「俗本」,大約錯謬很多,在愛蓮主人的評點中,不斷地舉出「俗本」的一些不妥當的地方,同時進行批評。這裏無妨抄引一二。 |
23 | 卷一《春游遇美》一節,敘述白蓮與李若雲同游湘妃廟,見二荷在橫塘上船。上端就批著:「俗本此處刪去一篇絕妙文字,未曾上船,直寫下船,一何可笑!豈知原本層次,寫來一筆不漏。」 |
24 | 象上面這一類糾正「俗本」的地方是很多的,這裡不一一舉出了。 |
25 | 《二荷花史》經過愛蓮主人做了一番細致的考訂工作。有些地方糾正了刊誤,有些地方就人物的性格,加以必要的潤色,確實使作品完美一些。但愛蓮主人的批評,由於有他自己的一套看法:有些地方是採用「色空」的觀點來看問題有些地方是憑自己毫無根據的推測,因此,也就寫下了好些庸俗的,甚至是荒唐的意見。因為這不是《二荷花史》本身的問題,這裡不詳細的加以論列。 |
26 | 現在的這個校訂本,為了讓讀者自行欣賞原作,不再把愛蓮主人的評點印出來,這對更正確來估計這一部名篇,也許比「先入為主」之見來得好些。 |
27 | 這一個校訂本,主要的是根據丹桂堂《新刻評點第九才子二荷花史》的影印本。由於丹桂堂原刻已有許多錯落,加上刻板因印刷年久,早就模糊,影印出來,也就更依稀莫辨,故同時又參照五桂堂的仿刻本,加以訂定。文內,有些地方錯落了的,或者意義不明的,或者不切合口語的,由於找不到原本,只得就可信的加以改正。 |
28 | 這個校訂本,一定還有很多不妥的地方,諸高明斧正。 《二荷花史》曾於一九五八年五月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過,只印了兩千冊,很快售完。我怍為校訂者,曾收到讀者不少來信,說買不到書,並對書中某些刪節有不同的意見,我一直無法回答。 沒有想到,二十四年以後竟有另行出版的機會,讓我說上幾句話。 |
29 | 上面是我初版所寫的「校訂後記」,但在最後刪節號裡的話,是出版社加上去的,完全不是我的意思。 |
30 | 現在,我又重新校訂一次,把上次版本中的錯字、漏句和刪去的,改正的改正,恢複的恢複,讓讀者比較完整地看到這本書的本來面貌。在工作上,陳逸飛同志加以協助,特此志謝。 |
31 | 對於廣東木魚書,附錄我所寫的一篇文章,以供參考。 關於這部著作的研究和如何評價的工作,這僅僅是開始。我的看法只作為「一家之言」,用來拋磚引玉。 |
32 | 由於《大百科全書》的「曲藝卷」要我寫釋文,對這部名篇又多說了一些話,涉及產生的時代背景,大意如下: 晚明以來,中國思想界以李贄,袁宏道所倡導的「離經叛道」精神,曾經衝擊維護封建統治的經書以及偽道學。這一股反禮教,反擬古的精神,反映在文學創作上,敢於「越軌」,敢於描寫著一些人的真實思想,贊揚人性獲得某些解放的多了起來。這種思想,到了清代中葉,並沒有消失,並且逐漸地擴展開來,成了腐朽的封建王朝及其政治思想必然解體而產生的前奏。 |
33 | 該書作者,毫無例外地受到了這種影響,因此在《二荷花史》中表達出來。好象烏雲中一線閃電,倏然一亮。這一亮,有它可貴的地方,例如主人翁白蓮一再藐視科舉考試,最後「解下兵權轉故鄉」、「共接元侯歸晝錦」,歸隱了,有一定的思想性。但是從全書看,作者沒有勇氣和膽識,走上李、袁等人的道路,作為沒落的子弟,最多發幾句牢騷,說幾句真心話,形諸《二荷花史》之中,又找不到出路,「經」固難寓,『道』也難叛,很快又回到舊傳統,仍然粉飾太平,唱了一曲不大歡快的贊歌,充分暴露出階級的局限性。 這不能不指出,《二荷花史》是在這樣一個獨特的時代背景下所產生的。 |
34 | 薛汕 |
35 | 一九八一年四月二十日,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