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聖俞詩集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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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梅聖俞詩集序 |
3 | 予聞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夫豈然哉?蓋世所傳詩者,多出於古窮人之辭也。凡士之蘊其所有而不得施於世者,多喜自放於山巔水涯之外。見蟲魚草木、風雲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內有憂思感憤之鬱積,其興於怨刺,以道羇臣寡婦之所歎,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愈窮而愈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後工也。 |
4 | 予友梅聖俞,少以蔭補為吏。累舉進士,輒抑於有司。困於州縣凡十餘年,年今五十,猶從辟書,為人之佐。鬱其所蓄,不得奮見於事業。其家宛陵,幼習於詩,自為童子,出語已驚其長老;旣長,學乎六經仁義之說。其為文章,簡古純粹,不求茍說於世,世之人徒知其詩而已。然時無賢愚,語詩者必求之聖俞。聖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樂於詩而發之。故其平生所作,於詩尤多。世旣知之矣,而未有薦於上者。昔王文康公嘗見而歎曰:「二百年無此作矣!」雖知之深,亦不果薦也。若使其幸得用於朝廷,作為「雅」、「頌」,以歌詠大宋之功德,薦之清廟,而追商、周、魯《頌》之作者,豈不偉歟!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為窮者之詩,乃徒發於蟲魚物類、羇愁感歎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窮之久而將老也,可不惜哉! |
5 | 聖俞詩旣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謝景初,懼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陽至於吳興以來所作,次為十卷。予嘗嗜聖俞詩,而患不能盡得之,遽喜謝氏之能類次也,輒序而藏之。其後十五年,聖俞以疾卒於京師,余旣哭而銘之,因索於其家,得其遺稿千餘篇,并舊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為一十五卷。嗚呼!吾於聖俞詩,論之詳矣,故不復云。 |
6 | 「窮而後工」四字,是歐公獨創之言,實為千古不易之論。通篇寫來,低昂頓折,一往情深。「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一段,尤突兀爭奇。 |
《送楊寘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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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送楊寘序 |
3 | 予嘗有幽憂之疾。退而閒居,不能治也。旣而學琴於友人孫道滋,受宮聲數引,久而樂之,不知其疾之在體也。 |
4 | 夫琴之為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為宮,細者為羽。操絃驟作,忽然變之。急者悽然以促,緩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風雨夜至也;如怨夫寡婦之歎息,雌雄雍雍之相鳴也。其憂深思遠,則舜與文王、孔子之遺音也。悲愁感憤,則伯奇孤子、屈原忠臣之所歎也。喜怒哀樂,動人必深。而純古淡泊,與夫堯舜三代之言語,孔子之文章,易之憂患、《詩》之怨刺無以異。其能聽之以耳,應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湮鬱,寫其幽思。則感人之際,亦有至者焉。 |
5 | 予友楊君,好學有文。累以進士舉,不得志。及從廕調,為尉於劍浦。區區在東南數千里外,是其心固有不平者。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醫藥,風俗飲食異宜。以多疾之體,有不平之心,居異宜之俗,其能鬱鬱以久乎?然欲平其心以養其疾,於琴亦將有得焉。故予作琴說以贈其行。且邀道滋酌酒,進琴以為別。 |
6 | 送友序,竟作一篇琴說,若與送友絕不相關者。及讀至末段,始知前幅極力寫琴處,正欲為楊子解其鬱鬱耳。文能移情,此為得之。 |
《五代史伶官傳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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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五代史伶官傳序 |
3 | 嗚呼!盛衰之理,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原莊宗之所以得天下,與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
4 | 世言晉王之將終也,以三矢賜莊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與吾約為兄弟,而背晉以歸梁。此三者,吾遺恨也。與爾三矢,爾其無忘乃父之志!」莊宗受而藏之於廟。其後用兵,則遣從事以一少牢告廟,請其矢,盛以錦囊,負而前驅,及凱旋而納之。 |
5 | 方其係燕父子以組,函梁君臣之首,入於太廟,還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氣之盛,可謂壯哉。及仇讎已滅,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亂者四應,倉皇東出,未見賊而士卒離散,君臣相顧,不知所歸,至於誓天斷髮,泣下沾襟,何其衰也!豈得之難而失之易歟?抑本其成敗之迹,而皆自於人歟? |
6 | 《書》曰:「滿招損,謙得益。」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忘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舉天下之豪傑,莫能與之爭;及其衰也,數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國滅,為天下笑。夫禍患常積於忽微,而智勇多困於所溺,豈獨伶人也哉! |
7 | 起手一提,已括全篇之意。次一段敍事,中、後只是兩揚兩抑。低昂反覆,感慨淋漓,直可與史遷相為頡頏。 |
《五代史宦者傳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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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五代史宦者傳論 |
3 | 自古宦者亂人之國、其源深於女禍。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蓋其用事也近而習、其為心也專而忍。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親之。待其已信、然後懼以禍福而把持之。雖有忠臣碩士列于朝廷、而人主以為去己疎遠、不若起居飲食、前後左右之親為可恃也。故前後左右者日益親、則忠臣碩士日益疎、而人主之勢日益孤。勢孤、則懼禍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安危出其喜怒、禍患伏於帷闥。則嚮之所謂可恃者、乃所以為患也。患已深而覺之、欲與疎遠之臣、圖左右之親近。緩之則養禍而益深、急之則挾人主以為質。雖有聖智、不能與謀。謀之而不可為、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則俱傷而兩敗。故其大者亡國、其次亡身、而使姦豪得借以為資而起。至抉其種類、盡殺以快天下之心而後已。此前史所載宦者之禍常如此者、非一世也。夫為人主者、非欲養禍於內、而疎忠臣碩士於外、蓋其漸積而勢使之然也。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則禍斯及矣。使其一悟、捽而去之可也。宦者之為禍、雖欲悔悟、而勢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故曰深於女禍者、謂此也、可不戒哉。 |
4 | 宦官之禍、之漢唐而極。篇中詳悉寫盡。凡作無數層次、轉折不窮、只是深于女禍一句意。名論卓然、可為千古龜鑑。 |
《相州晝錦堂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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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相州晝錦堂記 |
3 | 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此人情之所榮、而今昔之所同也。蓋士方窮時、困阨閭里、庸人孺子、皆得易而侮之。若季子不禮於其嫂。買臣見棄於其妻、一旦高車駟馬、旗旄導前、而騎卒擁後、夾道之人、相與駢肩累迹、瞻望咨嗟、而所謂庸夫愚婦者、奔走駭汗、羞愧俯伏、以自悔罪於車塵馬足之間。此一介之士、得志於當時、而意氣之盛、昔人比之衣錦之榮者也。惟大丞相衛國公則不然。公、相人也。世有令德、為時名卿。自公少時、已擢高科、登顯士。海內之士、聞下風而望餘光者、蓋亦有年矣。所謂將相而富貴、皆公所宜素有。非如窮阨之人、僥倖得志於一時、出於庸夫愚婦之不意、以驚駭而誇耀之也。然則高牙大纛、不足為公榮。桓圭袞裳、不足為公貴。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聲詩。以耀後世而垂無窮、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望於公也。豈止誇一時而榮一鄉哉。公在至和中、嘗以武康之節、來治於相、乃作晝錦之堂於後圃。旣又刻詩於石、以遺相人。其言以快恩讎矜名譽為可薄、蓋不以昔人所誇者為榮、而以為戒。於此見公之視富貴為何如、而其志豈易量哉。故能出入將相、勤勞王家、而夷險一節。至於臨大事、決大議、垂紳正笏、不動聲色、而措天下於泰山之安、可謂社稷之臣矣。其豐功盛烈、所以銘彝鼎而被絃歌者、乃邦家之光、非閭里之榮也。余雖不獲登公之堂、幸嘗竊誦公之詩、樂公之志有成、而喜為天下道也。於是乎書。 |
4 | 魏公永叔、豈皆以晝錦為榮者。起手便一筆撇開、以後俱從第一層立議、此古人高占地步處。按魏公為相、永叔在翰林、人曰、天下文章、莫大于是、卽晝錦堂記。以永叔之藻采、著魏公之光烈、正所謂天下莫大之文章。 |
《豐樂亭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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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豐樂亭記 |
3 | 修旣治滁之明年夏,始飲滁水而甘。問諸滁人,得於州南百步之近。其上則豐山,聳然而特立。下則幽谷,窈然而深藏。中有清泉,滃然而仰出。俯仰左右,顧而樂之。於是疏泉鑿石,闢地以為亭,而與滁人往遊其間。 |
4 | 滁於五代干戈之際,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嘗以周師破李景兵十五萬於清流山下,生擒其將皇甫暉,姚鳳於滁東門之外,遂以平滁。修嘗考其山川,按其圖記。升高以望清流之關,欲求暉鳳就擒之所。而故老皆無在者,蓋天下之平久矣。自唐失其政,海內分裂,豪傑並起而爭。所在為敵國者,何可勝數。及宋受天命,聖人出而四海一。嚮之憑恃險阻,剗削消磨。百年之間,漠然徒見山高而水清。欲問其事,而遺老盡矣。今滁介江淮之間,舟車商賈,四方賓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見外事,而安於畎畝衣食,以樂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養生息,涵煦於百年之深也。 |
5 | 修之來此,樂其地僻而事簡,又愛其俗之安閒。旣得斯泉於山谷之間,乃日與滁人仰而望山,俯而聽泉。掇幽芳而蔭喬木,風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時之景,無不可愛。又幸其民樂其歲物之豐成,而喜與予遊也。因為本其山川,道其風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豐年之樂者,幸生無事之時也。 |
6 | 夫宣上恩德,以與民共樂,刺史之事也。遂書以名其亭焉。 |
7 | 作記遊文,卻歸到大宋功德休養生息所致,立言何等闊大。其俯仰今昔,感慨係之,又增無數烟波。較之柳州諸記,是為過之。 |
《醉翁亭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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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醉翁亭記 |
3 | 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峯、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於兩峯之間者、釀泉也。峯回路轉、有亭翼然、臨於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誰、山之僧曰智仙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太守與客來飲於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若夫日出而林霏開、雲歸而巖穴暝、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至於負者歌於途、行者休於樹、前者呼、後者應、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者、滁人遊也。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雜然而前陳者、太守宴也。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射者中、弈者勝、觥籌交錯、坐起而諠譁者、衆賓懽也;蒼顏白髮、頹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樹林陰翳、鳴聲上下、遊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遊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 |
4 | 通篇共用二十個也字、逐層脫卸、逐步頓跌、句句是記山水、卻句句是記亭、句句是記太守。似散非散、似排非排、文家之創調也。 |
《秋聲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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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秋聲賦 |
3 | 歐陽子方夜讀書、聞有聲自西南來者、悚然而聽之。曰、異哉、初淅瀝以瀟颯、忽奔騰而砰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於物也、鏦鏦錚錚、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予謂童子、此何聲也、汝出視之。童子曰、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予曰、噫嘻、悲哉、此秋聲也、胡為而來哉。蓋夫秋之為狀也、其色慘淡、烟霏雲斂。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氣慄冽、砭人肌骨。其意蕭條、山川寂寥。故其為聲也、淒淒切切、呼號奮發。豐草綠縟而爭茂、佳木蔥籠而可悅。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其所以摧敗零落者、乃其一氣之餘烈。夫秋、刑官也、於時為陰。又兵象也、於行為金。是謂天地之義氣、常以肅殺而為心。天之於物、春生秋實。故其在樂也、商聲主西方之音。夷則為七月之律。商、傷也。物既老而悲傷。夷、戮也;物過盛而當殺。嗟乎、草木無情、有時飄零。人為動物、惟物之靈。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有動乎中、必搖其精。而況思其力之所不及、憂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為槁木、黟然黑者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質、欲與草木而爭榮。念誰為之戕賊、亦何恨乎秋聲。童子莫對、垂頭而睡。但聞四壁蟲聲唧唧、如助予之歎息。 |
4 | 秋聲、無形者也。卻寫得形色宛然、變態百出。末歸于人之憂勞、自少至老、猶物之受變、自春而秋、凜乎悲秋之意、溢于言表。結尾蟲聲唧唧、亦是從聲上發揮、絕妙點綴。 |
《祭石曼卿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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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祭石曼卿文 |
3 | 維治平四年、七月日、具官歐陽修、謹遣尚書都省令史李敡、至於太清。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欲亡友曼卿之墓下、而弔之以文曰、嗚呼曼卿、生而為英、死而為靈。其同乎萬物生死、而復歸於無物者、暫聚之形。不與萬物共盡、而卓然其不朽者、後世之名。此自古聖賢、莫不皆然。而著在簡冊者、昭如日星。嗚呼曼卿、吾不見子久矣、猶能髣髴子之平生。其軒昂磊落、突兀崢嶸、而埋藏於地下者、意其不化為朽壤、而為金玉之精。不然、生長松之千尺、產靈芝而九莖。奈何荒煙野蔓、荊棘縱橫。風淒露下、走燐飛螢。但見牧童樵叟、歌唫而上下、與夫驚禽駭獸、悲鳴躑躅而咿嚶。今固如此、更千秋而萬歲兮、安知其不穴藏狐貉與鼯鼪。此自古聖賢亦皆然兮、獨不見夫纍纍乎曠野與荒城。嗚呼曼卿、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感念疇昔、悲涼悽愴、不覺臨風而隕涕者、有愧夫太上之忘情。尚饗。 |
4 | 篇中三提曼卿、一歎其聲名、卓然不朽。一悲其墳墓、滿目淒涼。一敍己交情、傷感不置。文亦軒昂磊落、突兀崢嶸之甚。 |
《瀧岡阡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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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瀧岡阡表 |
3 | 嗚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於瀧岡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於其阡。非敢緩也、蓋有待也。修不幸、生四歲而孤。太夫人守節自誓、居窮自力於衣食、以長以教、俾至於成人。太夫人告之曰、汝父為吏廉、而好施與、喜賓客、其俸祿雖薄、常不使有餘、曰、毋以是為我累。故其亡也、無一瓦之覆、一壠之植、以庇而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耶。吾於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於汝也。自吾為汝家婦、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養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吾之始歸也、汝父免於母喪方逾年。歲時祭祀、則必涕泣曰、祭而豐、不如養之薄也。閒御酒食、則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餘、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見之、以為新免於喪適然耳。旣而其後常然、至其終身未嘗不然。吾雖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養也。汝父為吏、嘗夜燭治官書、屢廢而歎。吾問之、則曰、此死獄也、我求其生不得爾。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則死者與我皆無恨也、矧求而有得耶、以其有得、則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猶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回顧乳者、抱汝而立於旁。因指而歎曰、術者謂我歲行在戌將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見兒之立也、後當以我語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語。吾耳熟焉、故能詳也。其施於外事、吾不能知。其居於家、無所矜飾、而所為如此、是真發於中者耶。嗚呼、其心厚於仁者耶、此吾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汝其勉之。夫養不必豐、要於孝。利雖不得博於物、要其心之厚於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先公少孤力學、咸平三年、進士及第、為道州判官、泗綿二州推官、又為泰州判官、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瀧岡。太夫人姓鄭氏、考諱德儀、世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儉仁愛而有禮、初封福昌縣太君、進封樂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自其家少微時、治其家以儉約、其後常不使過之、曰、吾兒不能苟合於世、儉薄所以居患難也。其後修貶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貧賤也、吾處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祿而養。又十有二年、列官於朝、始得贈封其親。又十年、修為龍圖閣直學士、尚書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終於官舍、享年七十有二。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樞密、遂參政事、又七年而罷。自登二府、天子推恩、褒其三世。蓋自嘉祐以來、逢國大慶、必加寵錫。皇曾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曾祖妣、累封楚國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祖妣、累封吳國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皇妣、累封越國太夫人。今上初郊、皇考賜爵為崇國公、太夫人進號魏國。於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嗚呼、為善無不報、而遲速有時、此理之常也。惟我祖考、積善成德、宜享其隆、雖不克有於其躬、而賜爵受封、顯榮褒大、實有三朝之錫命。是足以表見於後世、而庇賴其子孫矣。乃列其世譜、具刻於碑。旣又載我皇考崇公之遺訓、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於修者、並揭於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鮮、遭時竊位、而幸全大節、不辱其先者、其來有自。熙甯三年、歲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誠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觀文殿學士、特進行兵部尚書、知青州軍州事、兼管內勸農使、充京東路安撫使、上柱國、樂安郡開國公、食邑四千三百戶、食實封一千二百戶、修表。 |
4 | 善必歸親、褒崇先祖。仁人孝子之心、率意寫出、不事藻飾、而語語入情。祗覺動人悲感、增人涕淚。此歐公用意合作也。 |
《管仲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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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管仲論 |
3 | 管仲相威公,霸諸侯,攘戎狄,終其身齊國富強,諸侯不敢叛。管仲死,豎刁易牙開方用,威公薨於亂,五公子爭立,其禍蔓延,訖簡公,齊無寧歲。 |
4 | 夫功之成,非成於成之日,蓋必有所由起;禍之作,不作於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故齊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鮑叔。及其亂也,吾不曰豎刁易牙開方,而曰管仲。何則?豎刁、易牙、開方三子,彼固亂人國者,顧其用之者,威公也。夫有舜而後知放四兇,有仲尼而後知去少正卯。彼威公何人也?顧其使威公得用三子者,管仲也。仲之疾也,公問之相。當是時也,吾意以仲且舉天下之賢者以對。而其言乃不過曰:豎刁、易牙、開方三子,非人情,不可近而已。 |
5 | 嗚呼,仲以為威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仲與威公處幾年矣,亦知威公之為人矣?威公聲不絕於耳,色不絕於目,而非三子者則無以遂其欲。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徒以有仲焉耳。一日無仲則三子者,可以彈冠而相慶矣。仲以為將死之言可以縶威公之手足耶?夫齊國不患有三子,而患無仲。有仲,則三子者,三匹夫耳。不然,天下豈少三子之徒哉?雖威公幸而聽仲,誅此三人。而其餘者,仲能悉數而去之耶。嗚呼!仲可謂不知本者矣。因威公之問,舉天下之賢者以自代,則仲雖死,而齊國未為無仲也。夫何患三子者?不言可也。 |
6 | 五霸莫盛於威文。文公之才,不過威公,其臣又皆不及仲,靈公之虐,不如孝公之寬厚,文公死,諸侯不敢叛晉,晉襲文公之餘威,猶得為諸侯之盟主百餘年。何者,其君雖不肖,而尚有老成人焉。威公之薨也,一敗塗地,無惑也,彼獨恃一管仲,而仲則死矣。 |
7 | 夫天下未嘗無賢者,蓋有有臣而無君者矣。威公在焉,而曰天下不復有管仲者,吾不信也。仲之書,有記其將死,論鮑叔,賓胥無之為人,且各疏其短。是其心以為數子者,皆不足以託國。而又逆知其將死,則其書誕謾不足信也。吾觀史鰌,以不能進籧伯玉,而退彌子瑕,故有身後之諫。蕭何且死,舉曹參以自代。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夫國以一人興,以一人亡。賢者不悲其身之死,而憂其國之衰。故必復有賢者,而後可以死。彼管仲者,何以死哉? |
8 | 通篇總是責管仲不能臨歿薦賢。起伏照應,開闔抑揚。立論一層深一層,引證一段緊一段。似此卓識雄文,方能令古人心服。 |
《辨奸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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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辨奸論 |
3 |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势之相因,其疏阔而难知,变化而不可测者,孰与天地阴阳之事?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 |
4 | 昔者,山巨源见王衍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阳见卢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孙无遗类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见者。以吾观之,王衍之为人,容貌言语,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然不忮不求,与物浮沉。使晋无惠帝,仅得中主,虽衍百千,何从而乱天下乎?卢之奸,固足以败国,然而不学无文,容貌不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从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 |
5 | 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衍、卢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 言哉?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是也。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虽有愿治之主,好贤之相,犹将举而用之。则其为天下患,必然而无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
6 | 孙子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言为过,而斯人有不遇之叹,孰知祸之至于此哉?不然,天下将被其祸,而吾获知言之名,悲夫! |
7 | 介甫名始盛时,老苏作《辨奸论》,讥其不近人情。厥后新法烦苛,流毒寰宇。见微知著,可为千古观人之法。 |
《心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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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心術 |
3 |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
4 | 凡兵上义,不义,虽利勿动。非一动之为利害,而他日将有所不可措手足也。夫惟义可以怒士,士以义怒,可与百战。 |
5 | 凡战之道,未战养其财,将战养其力,既战养其气,既胜养其心。谨烽燧,严斥堠,使耕者无所顾忌,所以养其财;丰犒而优游之,所以养其力;小胜益急,小挫益厉,所以养其气;用人不尽其所欲为,所以养其心。故士常蓄其怒、怀其欲而不尽。怒不尽则有馀勇,欲不尽则有馀贪。故虽并天下,而士不厌兵,此黄帝之所以七十战而兵不殆也。不养其心,一战而胜,不可用矣。 |
6 | 凡将欲智而严,凡士欲愚。智则不可测,严则不可犯,故士皆委己而听命,夫安得不愚?夫惟士愚,而后可与之皆死。 |
7 | 凡兵之动,知敌之主,知敌之将,而后可以动于险。邓艾缒 兵于蜀中,非刘禅之庸,则百万之师可以坐缚,彼固有所侮而动也。故古之贤将,能以兵尝敌,而又以敌自尝,故去就可以决。 |
8 | 凡主将之道,知理而后可以举兵,知势而后可以加兵,知节而后可以用兵。知理则不屈,知势则不沮,知节则不穷。见小利不动,见小患不避。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夫然后有以支大利大患。夫惟养技而自爱者,无敌于天下。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 |
9 | 兵有长短,敌我一也。敢问:「吾之所长,吾出而用之,彼将不与吾校;吾之所短,吾蔽而置之,彼将强与吾角,奈何?」曰:「吾之所短,吾抗而暴之,使之疑而却;吾之所长,吾阴而养之,使之狎而堕其中。此用长短之术也。」 |
10 | 善用兵者,使之无所顾、有所恃。无所顾,则知死之不足惜;有所恃,则知不至于必败。尺箠当猛虎,奋呼而操击;徒手遇蜥蜴,变色而却步,人之情也。知此者,可以将矣。袒裼而案剑,则乌获不敢逼;冠胄衣甲,据兵而寝,则童子弯弓杀之矣。故善用兵者以形固。夫能以形固,则力有馀矣。 |
11 | 此篇逐节自为段落,非一片起伏首尾议论也。然先后不紊。由治心而养士,由养士而审势,由审势而出奇,由出奇而守备,段落鲜明,井井有序,文之善变化也。 |
《張益州畫像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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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張益州畫像記 |
3 | 至和 元年秋,蜀人傳言有寇至邊。邊軍夜呼,野無居人。妖言流聞,京師震驚。方命擇帥,天子曰:「毋養亂,毋助變,衆言朋興,朕志自定。外亂不作,變且中起。旣不可以文令,又不可以武競,惟朕一二大吏。孰為能處茲文、武之間,其命往撫朕師。」乃推曰: 「張公方平其人。」天子曰:「然。」公以親辭,不可,遂行。冬十一月,至蜀。至之日,歸屯軍,撤守備。使謂郡縣:「寇來在吾,無爾勞苦。」明年正月朔旦,蜀人相慶如他日,遂以無事。又明年正月,相告留公像於淨衆寺。公不能禁。 |
4 | 眉陽蘇洵言於衆曰:「未亂易治也,旣亂易治也。有亂之萌,無亂之形,是謂將亂。將亂難治。不可以有亂急,亦不可以無亂弛。惟是元年之秋,如器之敧,未墜於地。惟爾張公,安坐於其旁,顏色不變,徐起而正之。旣正,油然而退,無矜容。為天子牧小民不倦,惟爾張公。爾繄以生,惟爾父母。且公嘗為我言:『民無常性,惟上所待。人皆曰蜀人多變,於是待之以待盜賊之意,而繩之以繩盜賊之法。重足屏息之民,而以碪斧令,於是民始忍以其父母妻子之所仰賴之身,而棄之於盜賊,故每每大亂。夫約之以禮,驅之以法,惟蜀人為易。至於急之而生變,雖齊、魯亦然。吾以齊、魯待蜀人,而蜀人亦自以齊、魯之人待其身。若夫肆意於法律之外,以威劫齊民,吾不忍為也。』嗚呼!愛蜀人之深,待蜀人之厚,自公而前,吾未始見也。」皆再拜稽首曰:「然。」 |
5 | 蘇洵又曰:「公之恩在爾心,爾死,在爾子孫。其功業在史官,無以像為也。且公意不欲。如何?」 皆曰:「公則何事於斯?雖然,於我心有不釋焉。今夫平居聞一善,必問其人之姓名與其鄰里之所在,以至於其長短、小大、美惡之狀,甚者或詰其平生所嗜好,以想見其為人。而史官亦書之於其傳,意使天下之人,思之於心,則存之於目。存之於目,故其思之於心也固。由此觀之,像亦不為無助。」蘇洵無以詰,遂為之記。 |
6 | 公南京人,為人慷慨有大節,以度量雄天下。天下有大事,公可屬。系之以詩曰:天子在祚,歲在甲午。西人傳言,有寇在垣。庭有武臣,謀夫如雲。天子曰嘻,命我張公。公來自東,旗纛舒舒。西人聚觀,于巷于塗。謂公暨暨,公來于于。公謂西人:「安爾室家,無敢或訛。訛言不祥,往卽爾常。春爾條桑,秋爾滌場。」西人稽首,公我父兄。公在西囿,草木駢駢。公宴其僚,伐鼓淵淵。西人來觀,祝公萬年。有女娟娟,閨闥閒閒。有童哇哇,亦旣能言。昔公未來,期汝棄捐。禾麻芃芃,倉庾崇崇。嗟我婦子,樂此歲豐。公在朝廷,天子股肱。天子曰歸,公敢不承?作堂嚴嚴,有廡有庭。公像在中,朝服冠纓。西人相告,無敢逸荒。公歸京師,公像在堂。 |
7 | 前敍事,後議論。敍事古勁,而議論許多斡旋回護,尤高。末一段,寫像處說不必有像,而亦不可無像。三、四轉折,殊為深妙。系詩一結,更見風雅遺音。 |
《刑賞忠厚之至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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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刑賞忠厚之至論 |
3 | 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之際,何其愛民之深,憂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長者之道也!有一善,從而賞之,又從而詠歌嗟嘆之,所以樂其始而勉其終;有一不善,從而罰之,又從而哀矜懲創之,所以棄其舊而開其新。故其吁俞之聲,歡休慘慼,見於虞、夏、商、周之書。成、康旣沒,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猶命其臣呂侯,而告之以祥刑。其言憂而不傷,威而不怒,慈愛而能斷,惻然有哀憐無辜之心,故孔子猶有取焉。 |
4 | 傳曰:「賞疑從與,所以廣恩也。罰疑從去,所以慎刑也。」當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執法之堅,而樂堯用刑之寬。四岳曰:「鯀可用。」堯曰:「不可。鯀方命圮族。」既而曰:「試之。」何堯之不聽皋陶之殺人,而從四岳之用鯀也?然則聖人之意,蓋亦可見矣。《書》曰:「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甯失不經。」嗚呼!盡之矣。可以賞,可以無賞,賞之過乎仁;可以罰,可以無罰,罰之過乎義。過乎仁,不失為君子;過乎義,則流而入於忍人。故仁可過也,義不可過也。 |
5 | 古者賞不以爵祿,刑不以刀鋸。賞之以爵祿,是賞之道行於爵祿之所加,而不行於爵祿之所不加也;刑以刀鋸,是刑之威施於刀鋸之所及,而不施於刀鋸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勝賞,而爵祿不足以勸也;知天下之惡不勝刑,而刀鋸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則舉而歸之於仁,以君子長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歸於君子長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 |
6 | 《詩》曰:「君子如祉,亂庶遄已。君子如怒,亂庶遄沮。」夫君子之已亂,豈有異術哉?制其喜怒,而無失乎仁而已矣。《春秋》之義,立法貴嚴而責人貴寬,因其褒貶之義以制賞罰,亦忠厚之至也。 |
7 | 此長公應試文也。只就本旨,從「疑」上全寫其忠厚之至。每段述事,而斷以婉言警語。天才燦然,自不可及。 |
《范增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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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范增論 |
3 | 汉用陈平计,间疏楚君臣。项羽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其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归未至彭城,疽发背死。苏子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杀增。独恨其不早耳。 |
4 | 然则当以何事去?增劝羽杀沛公,羽不听,终以此失天下,当于是去耶?曰:否。增之欲杀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杀,犹有君人之度也。增曷为以此去哉?《易》曰:「知几其神乎!」《诗》曰:「相彼雨雪,先集维霰。」增之去,当于羽杀卿子冠军时也。陈涉之得民也,以项燕、扶苏。项氏之兴也,以立楚怀王孙心。而诸侯叛之也,以弑义帝。且义帝之立,增为谋主矣。义帝之存亡,岂独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与同祸福也。未有义帝亡而增独能久存者也。羽之杀卿子冠军也,是弑义帝之兆也。其弑义帝,则疑增之本也,岂必待陈平哉?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陈平虽智,安能间无疑之主哉? |
5 | 吾尝论义帝天下之贤主也。独遣沛公入关,不遣项羽;识卿子冠军于稠人之中,而擢以为上将。不贤而能如是乎?羽既矫杀卿子冠军,义帝必不能堪。非羽弑帝,则帝杀羽。不待智者而后知也。增始劝项梁立义帝,诸侯以此服从;中道而弑之,非增之意也。夫岂独非其意,将必力争而不听也。不用其言而杀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是始矣。 |
6 | 方羽杀卿子冠军,增与羽比肩而事义帝,君臣之分未定也。为增计者,力能诛羽则诛之,不能则去之,岂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增年已七十,合则留,不合则去。不以此时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名,陋矣!虽然,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不去,项羽不亡。呜呼!增亦人杰也哉! |
7 | 前半多从实处发议,后半多从虚处设想。只就增去不能早处,层层驳入,段段回环,变幻无端,不可测识。 |
《留侯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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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留侯論 |
3 |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
4 | 夫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不察,以为鬼物,亦已过矣。且其意不在书。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其平居无罪夷灭者不可胜数。虽有贲、育,无所获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势未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危矣。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何者?其身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盖世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于不死,此圯上老人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
5 | 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以迎。庄王曰:「其主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句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馀,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平生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
6 | 观夫高祖之所以胜,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敝,此子房教之也。当淮阴破齐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于词色。由是观之,犹有刚强不能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 |
7 | 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呜呼!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
8 | 人皆以受书为奇事,此文得意在「且其意不在书」一句撇开,拿定「忍」字发议。滔滔如长江大河,而浑浩流转,变化曲折之妙,则纯以神行乎其间。 |
《賈誼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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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賈誼論 |
3 | 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惜乎!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 |
4 | 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皆负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
5 | 愚观贾生之论,如其所言,虽三代何以远过?得君如汉文,犹且以不用死。然则是天下无尧、舜,终不可有所为耶?仲尼圣人,历试于天下,苟非大无道之国,皆欲勉强扶持,庶几一日得行其道。将之荆,先之以冉有,申之以子夏。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齐,三宿而后出昼,犹曰:「王其庶几召我。」君子之不忍弃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孙丑问曰:「夫子何为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谁哉?而吾何为不豫?」君子之爱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果不足与有为,而可以无憾矣。若贾生者,非汉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 |
6 | 夫绛侯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灌婴连兵数十万,以决刘、吕之雌雄,又皆高帝之旧将,此其君臣相得之分,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贾生,洛阳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谈之间,而遽为人「痛哭」哉!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萦纡郁闷,趯然有远举之志。其后以自伤哭泣,至于夭绝。是亦不善处穷者也。夫谋之一不见用,则安知终不复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馀而识不足也。 |
7 |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遗俗之累。是故非聪明睿智不惑之主,则不能全其用。古今称苻坚得王猛于草茅之中,一朝尽斥去其旧臣,而与之谋。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愚深悲生之志,故备论之。亦使人君得如贾生之臣,则知其有狷介之操,一不见用,则忧伤病沮,不能复振。而为贾生者,亦谨其所发哉! |
8 | 贾生有用世之才,卒废死于好贤之主。其病原欲疏间绛、灌旧臣,而为之痛哭,故自取疏废如此。所谓不能「谨其所发」也。末以苻坚用王猛责人君以全贾生之才,更有不尽之意。 |
《鼂錯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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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鼂錯論 |
3 | 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坐观其变,而不为之所,则恐至于不可救。起而强为之,则天下狃于治平之安,而不吾信。惟仁人君子豪杰之士,为能出身为天下犯大难,以求成大功。此固非勉强期月之间,而苟以求名之所能也。天下治平,无故而发大难之端。吾发之,吾能收之,然后有辞于天下。事至而循循焉欲去之,使他人任其责。则天下之祸,必集于我。 |
4 | 昔者晁错尽忠为汉,谋弱山东之诸侯。山东诸侯并起,以诛错为名。而天子不之察,以错为之说。天下悲错之以忠而受祸,不知错有以取之也。 |
5 |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昔禹之治水,凿龙门,决大河,而放之海。方其功之未成也,盖亦有溃冒冲突可畏之患,惟能前知其当然,事至不惧而徐为之图,是以得至于成功。夫以七国之强,而骤削之,其为变岂足怪哉?错不于此时捐其身,为天下当大难之冲而制吴、楚之命,乃为自全之计,欲使天子自将而己居守。且夫发七国之难者谁乎?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以自将之至危,与居守之至安,己为难首,择其至安,而遗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义士所以愤怨而不平者也。当此之时,虽无袁盎,亦未免于祸。何者?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将,以情而言,天子固已难之矣,而重违其议,是以袁盎之说得行于其间。使吴、楚反,错以身任其危,日夜淬砺,东向而待之,使不至于累其君,则天子将恃之以为无恐。虽有百盎,可得而间哉? |
6 | 嗟夫!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使错自将而讨吴、楚,未必无功。惟其欲自固其身,而天子不悦,奸臣得以乘其隙。错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祸欤! |
7 | 此篇先立冒头,然后入事,又是一格。晁错之死,人多叹息,然未有说出被杀之由者。东坡之论,发前人所未发,有写错罪状处,有代错画策处,有为错致惜处,英雄失足,千古兴嗟。任大事者,尚其思坚忍不拔之义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