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十六國春秋卷十一 |
| 2 | 後趙録一 |
| 3 | 石勒上 |
| 4 | 石勒，字世龍，初名㔨，上黨武鄉羯人也。其先匈奴別部羌渠之胄，分散居于上黨羯室，因號羯胡。祖耶奕干，父周曷朱，一名乞翼加，並為部落小卒。勒生時赤光滿室，白氣自天屬于中庭，見者咸異之。年十四，隨邑人行販洛陽，倚嘯上東門，王衍見而竒之，顧謂左右曰：「向者胡雛，吾觀其聲視有竒志，恐將為天下之患。」馳遣收之，會勒已去。長而壯健有膽畧，雄武好騎射。曷朱性凶粗，不為群胡所附，每使勒代己督攝部胡，部胡愛信之。所居武鄉北原山下草木皆有鐵騎之象，家園中生人參，花葉甚茂，悉成人狀。父老及相者皆曰：「此胡狀貌竒異，志度非常，其終不可量也。」勸邑人厚遇之。時多嗤笑，惟鄔人郭敬、陽曲寧驅以為信然，並加資贍。勒亦感其恩，為之力耕。毎聞鼓角之聲或在前後，勒私異之。歸以告母，母曰：「作勞耳鳴，非不祥也。」因於所耕地得一刀，銘曰：「石氏昌」，隸書。私心自喜，居與邑人李陽相近，陽性剛愎，毎輕勒，與爭漚麻池，共相打揲，互有勝負。 |
| 5 | 太安中，並州饑亂，勒與諸小胡亡散，乃自鴈門還依寧驅。北澤都尉劉監欲縛賣之，賴驅匿之，獲免。於是潛詣納降都尉李川，路逢郭敬，泣拜言饑寒。敬對之流涕，以帶貨鬻食之，并給以衣服。勒謂敬曰：「今者大饑，不可守窮。諸胡饑甚，宜誘將冀州就穀，因執賣之，可以兩濟。」敬深然之。會建威將軍閻粹說并州刺史、東瀛公司馬騰執諸胡于山東賣充軍賞，騰使將軍郭陽、張隆虜群胡，將詣冀州，兩胡一枷。勒時年二十餘，亦在其中，數為隆所毆辱。敬先以勒囑其族兄陽及兄子時，是以陽、時每為解請，道路饑病，賴陽、時而濟，東至平原賣與荏平人師懽為奴。有一老父謂勒曰：「君魚龍髮際上四道已成，當貴為人主。甲戌之歲，王彭祖可圖也。」勒曰：「若如公言，弗敢忘徳。」忽然不見。每屯耕於野，常聞鞞鐸音。勒以告諸奴，諸奴亦聞之，因曰：「吾幼來在家恒聞如是。」諸奴歸以告懽，懽亦竒其狀貌而免之。懽家鄰於馬牧，勒與牧帥魏郡汲桑往來，勒以能相馬，自托於桑。嘗傭於武安臨水，為遊軍所囚，會有群鹿旁過，軍人競逐之，勒乃獲免。俄而又見一老父，謂勒曰：「向來群鹿者，我也。君應為中州主，故相救爾。」勒拜而受命。遂招集王陽、夔安、支雄、冀保、吳豫、劉膺、桃豹、逯明等八騎為群盜，後郭敖、劉征、劉寶、張曀僕、呼延莫、郭黑畧、張越、孔豚、趙鹿、支屈六等又赴之，號為「十八騎」。復東如赤龍、騄驥諸苑中，乗苑馬逺掠繒寶，以賂汲桑。永興元年，成都王司馬穎敗乗輿於蕩陰，逼帝如鄴宮，王浚以穎幽辱天子，使鮮卑擊之。穎懼，挾恵帝南奔洛陽，帝復為張方所逼，遷於長安。闗東所在兵起，皆以誅穎為名。河間王司馬顒懼東師之盛，欲輯懐東夏，乃奏議廢穎。是歲，劉淵稱漢王於黎亭。其二年，穎故帳下督公孫藩、樓機、郝昌等自稱將軍，起兵趙魏之清河鄃縣，欲以攻鄴。眾至數萬，勒與汲桑帥牧人乗苑馬數百騎赴之，桑始命勒以石為姓，勒為名。藩拜勒為前隊督，從攻掠郡縣，殺二千石長吏，轉前攻平昌公司馬模于鄴。模使將軍馮嵩逆戰，敗之，藩濟自白馬而南，模甚懼。廣平太守焦國、丁邵率眾救模，范陽王司馬虓又遣兗州刺史濮陽太守茍晞救之，藩眾散走，勒與汲桑亡潛苑中。穎之將如河北也，汲桑以勒為伏夜牙門，帥牧人劫掠郡縣繫囚，又招山澤亡命，多起附勒，勒率以應之，屯於平石。 |
| 6 | 晉懐帝永嘉元年春三月，公孫藩既死，汲桑逃還苑中，復聚眾劫掠，自稱大將軍，聲言為成都王穎報仇，誅東海王越、東瀛公騰為名，乃出成都王棺，載之車中，毎事啟靈，以行軍令。桑以勒為前鋒，屢有戰功，署為掃虜將軍、忠明亭侯，遂與張泓、故將李豐等進攻鄴城，署勒為前鋒都督。夏五月，桑攻破魏郡太守馮嵩，長驅至鄴。時鄴中府庫虛竭，而東瀛公騰資用甚饒，性尤吝嗇，無所振恵，臨急乃賜將士米各數升、帛各丈尺，是以人不為用。桑遂入鄴攻騰，騰曰：「孤在并州七年，胡圍城不能克。汲桑小賊，何足憂也。」及勒等至，騰不能守，率輕騎而走，為李豐所殺。騰子虞有勇力，騰之被害，虞逐豐投水死。是日，虞及弟矯、紹，并巨鹿太守崔曼、車騎長史羊桓、従事中郎蔡充等又為豐餘黨所害，諸名家流移依鄴者，死亡畧盡，遂燒鄴宮，火旬日不滅，殺萬餘人、掠婦女、珍寶以巨萬計。濟自延津，南擊兗州。太傅東海王越甚懼，使撫軍兗州刺史茍晞及陳留內史王贊等來討。桑、勒攻幽州刺史石尠於樂陵，尠與戰，敗死。乞活田禋帥眾五萬救尠，勒逆敗禋與晞等，相持于平原、陽平間數月，大小三十餘戰，互有勝負。晉山陽公劉秋死之，山陽公漢獻帝曽孫也。秋七月己酉朔，越懼，進次官渡，為晞聲援，以討桑、勒，命晞為前鋒。桑素憚晞，乃於城外為柵自守。晞將至，頓軍休士，先遣單馬示以禍福，桑眾大震。八月己夘朔，晞擊敗桑、勒于鄴。九月戊申，晞追擊桑、勒于東武陽，大破之，陷其九壘，死者萬餘人，桑與勒棄柵宵遁，退保清淵，嬰城固守。乃收餘眾，將奔劉淵，冀州刺史丁紹邀之于赤橋，又大敗之，桑奔馬牧，勒奔樂平，胡部大張㔨督馮莫突等擁眾數千，壁於上黨，勒往従之，深為所暱，因說㔨督等曰：「劉單于舉兵擊晉，部大拒而不從，自度終能獨立乎？」曰：「不能。」勒曰：」如其不能者，兵馬當有所屬。今部落皆已受單于賞募，往往聚議欲叛部大而歸單于矣，宜早為之計。㔨督等素無智略，懼部眾之貳已也，從之。冬十月，㔨督等隨勒單騎歸于劉淵，淵署㔨督為親漢王，莫突為都督部大，以勒為輔漢將軍、平晉王，以統之。勒於是命㔨督為兄，賜姓石氏，名之曰會言。其遇已也，烏丸張伏利度有眾二千，壁於樂平，淵屢招不至。勒偽獲罪於淵，往奔伏利度，伏利度喜，結為兄弟，使勒帥諸胡寇掠，所向無前，諸胡畏服，勒知眾心附已，乃因會執伏利度，謂諸胡曰：「今起大事，我與伏利度誰堪為主？」諸胡咸推勒。勒於是釋伏利度帥其部眾歸淵，淵加勒督山東征討諸軍事，以伏利度之眾配之。十二月戊寅，并州人田蘭、薄盛等起兵，為東瀛公騰復仇，斬汲桑於樂陵，棄成都王穎棺於故井中，穎故臣收葬之。 |
| 7 | 永嘉二年春二月庚子，勒寇常山，晉安北將軍王浚出兵擊討，為浚所敗。夏四月，淵使劉聰攻壺闗，命勒率所統七千為前鋒都督。劉琨遣護軍將軍黃秀等救壺闗，勒敗秀於白田，秀死之，壺闗失據。秋九月，勒寇趙郡，征北將軍和郁自鄴奔于衛國。晉遣車騎將軍王堪屯兵東燕，以拒勒。冬十月，勒與劉靈、閻羆等七將帥眾三萬，寇魏郡、汲郡、頓丘，百姓望風降附者五十餘壘，皆假壘主將軍、都尉印綬，簡其彊壯五萬為軍士，其餘老弱安堵如故，軍無私掠，百姓懐之。劉淵僭稱尊號，遣使授勒持節、平東大將軍、校尉都督，王如故。己酉，勒入寇鄴，魏郡太守王粹死之，進寇趙郡，殺冀州西部都尉馮沖，攻乞活赦亭、田禋於中丘，皆殺之。 |
| 8 | 永嘉三年春三月，淵授勒安東大將軍，開府，置左右長史、司馬、從事中郎。夏四月，勒進軍攻巨鹿、常山，殺二郡守將，陷冀州郡縣堡壁百餘，眾至十餘萬。集衣冠文物，別為「君子營」，引趙郡張賓為謀主，始署軍功曹，以刁膺、張敬為股肱，夔安、孔萇為爪牙，支雄、呼延莫、王陽、桃豹、逯明、吳豫等為將帥，使別將張斯率騎詣并州山北諸郡縣，說諸胡羯，曉以安危，諸胡懼勒威名，多來降附。秋九月，進軍常山，分遣諸將攻中山、博陵、髙陽諸縣，降者數萬人。晉安北將軍王浚遣天水將軍祁弘帥鮮卑叚務勿塵等十餘萬騎來討，大敗勒於飛龍山，死者萬餘，勒退屯黎陽，浚因分遣諸將攻諸未下及叛者，降三十餘壁，置守宰以撫之。冬十一月，勒寇信都，陷長樂，殺冀州刺史安北將軍王斌，因屠黎陽。王浚自領冀州。詔車騎將軍王堪、北中郎將裴憲自洛陽帥眾討勒，勒燒營并糧，迴軍拒之，次于黃牛壘。魏郡太守劉矩以郡降勒，冀州郡縣百餘壁皆陷沒，勒使矩統其壘眾為中軍左翼。勒至黎陽，裴憲棄軍奔淮南，王堪退保倉垣。十二月，淵授勒鎮東大將軍，封汲郡公，持節、都督、王如故。勒固讓公不受，與閻羆攻暏圈、苑市二壘，皆陷之。羆中流矢死，勒并統其眾，潛自石橋濟河，攻陷白馬，坑男女三千餘口。乙亥，夜，洛陽有白氣如帶，自地升天，南北各二十丈。 |
| 9 | 永嘉四年春正月，王彌以三千眾會勒，攻寇徐、豫、兗州。二月，勒東襲鄄城，兗州刺史袁孚戰敗，為其部下所殺，因攻倉垣，襲陷白馬，殺車騎將軍王堪，遂北濟河，攻冀州、廣宗、清河、平原、陽平諸郡，民從之者九萬餘口。夏五月，勒寇汲郡，執汲郡太守胡寵，復南濟河，滎陽太守裴純奔建康。六月，幽、并、司、冀、秦、雍等六州大蝗食，草木牛馬毛皆盡。秋七月，劉聰圍河內太守裴整，勒率騎會之，攻冠軍將軍梁巨于武徳。懐帝遣征虜將軍宋抽救巨，勒留諸將守武徳，與平北大將軍王桑逆擊巨于長陵。巨懼，請降，勒勿許，巨踰城遁走，為軍士所執，勒馳如武徳，坑降卒萬餘，數梁巨罪而殺之。王師退還，河北諸堡壁大震，皆請降送任。九月，河內人樂仰執裴整叛降於勒，時劉淵死，劉聰即位，授勒征東大將軍、并州刺史、汲郡公、持節、開府、都督校尉、王如故。勒固辭將軍，乃止。冬十月，漢河內王劉粲、始安王劉曜及王彌率眾四萬攻洛陽，勒留長史刁膺，統步卒九萬，徙輜重于重門，率輕騎二萬會粲等于大陽，敗晉監軍裴邈于澠池，長驅入洛川。粲出轘轅，掠梁、陳、汝、潁間，勒出成皋闗。壬寅，勒圍陳留太守王贊于倉垣，為贊所敗，退走河北，屯汶石津。壬子，東海王司馬越羽檄徵天下兵，帝謂使者曰：「為我語諸征鎮，若今日尚可救，緩則無及矣。」既而莫有至者。勒攻陷襄城太守崔曠于繁昌，殺之。將至宛北攻幽州，幽州刺史王浚遣鮮卑段文鴦帥騎救之，退還河北。浚又遣別將王甲始帥遼西鮮卑萬餘騎敗勒於汶石津，勒乃燒船棄營，引兵向柏門，迎重門輜重，合于石門，濟河攻豫州刺史馮嵩于陳郡，不克，引兵而北。將趣南陽，時雍州流民京兆王如舉兵反于宛，殺害令長，自號大將軍、領司、雍二州牧，大掠漢沔。長安侯脫、馮翊嚴嶷、南安龎寔等各起兵江淮間，受聰官位，各帥其黨，攻諸城鎮，多殺令長以應之。未幾，眾至四五萬，如等聞勒之往，懼，遣眾一萬屯襄城拒勒，勒擊敗之，盡俘其眾。進至南陽，遂屯宛北，侯脫據宛，王如據襄。如素與脫不協，懼勒之攻襄，遣使送珍寶車馬犒師，結為兄弟，勒亦假其彊而納之，乃說勒曰：「侯脫雖名漢臣，其實漢賊，如常恐其來襲，兄宜備之。」勒素怒脫貳已，憚如唇齒，故不攻之。及聞如言，甚悅，遂夜令三軍蓐食，俟雞鳴而駕，後出者斬。晨壓苑門攻之，旬有二日而克，嚴嶷率眾救脫，至則無及，遂降于勒，勒斬脫囚嶷，送于平陽，盡并其眾，軍勢彌盛，南寇襄陽，攻拔江西壘壁三十餘所，留刁膺守襄陽。躬帥精騎三萬還攻王如，憚如之盛，遂趣襄城。如知之，遣弟璃率騎二萬五千詐言犒師，實欲襲勒，勒逆擊，滅之。複屯江西。十一月，東海王司馬越專權擅政，懐帝惡之，乃詔征東大將軍青州刺史茍晞曰：「朕以不徳，戎車屢興，上懼宗祖之累，下愍兆庶之困。當賴方岳，為國藩鎮。公威振赫然，梟斬藩、桑，走降喬朗、魏植之徒，復以誅除，豈非髙識明斷？朕用委成，加以王彌、石勒為社稷之憂，故有詔委統六州，而公謙分小節，稽違大命，非所謂與國同憂也。今復遣詔便施檄六州，協同大舉，剪除國難，稱朕意焉。」晞得詔，遂移檄諸征鎮州郡曰：「天步艱險，禍難殷流。劉元海造逆于汾陰，石世龍階亂于三魏，薦食畿甸，覆喪鄴都，結壘近郊，仍震兗、豫，害二刺史，殺二都督、郡守官長，堙沒數十，百姓流離，肝腦塗地。晞以虛薄負荷國重，是以弭節海隅，援枹曹衛，猥被中詔，委以闗東，督統諸軍，欽承詔命。剋今月二日，當西濟黎陽，即日得滎陽太守丁嶷白事，李惲、陳午等救懐，諸軍與羯大戰，皆見破散，懐城已陷，河內太守裴整為賊所執，宿衛闕乏，天子蒙難，宗廟之危，甚于累卵。承問之日，憂嘆累息，晞以為先王選用明徳，庸以章服，所以藩固王室，無俾城壊，是以舟檝不固，齊桓責楚，襄王逼狄，晉文致討。夫翼奬王家，戮力帝室，雖蹈湯火，大義所甘，加諸方牧俱受榮寵，義同畢力，以報國恩。晞雖不武首啟秣，馬裹戎糧，以俟方鎮。凡我同盟，宜同赴救，顯立名節，在此行矣。」勒得移檄，乃大怒曰：「誓不與此賊共生天壤間也。」十二月，勒遣別將曹嶷破琅邪，北攻齊地，茍純閉城自守，嶷眾轉盛，連營數十里。茍晞還，登城望之，乃有懼色，與嶷連戰，嶷輒破敗。後簡精鋭，與嶷大戰。會大風揚塵，晞遂敗績，棄城夜走，嶷追至東山，部眾皆降于嶷，晞單騎奔髙平，收邸閣，召募得數千餘人。 |
| 10 | 永嘉五年春正月，勒謀據江漢，右長史張賓以為不可，勸勒北還，勒弗從，以賓為參軍都尉，領記室，位次司馬，專居中總事。懐帝慮勒南寇，使王導率眾討勒，勒軍糧不繼，死疫太半，納張賓之策，乃焚輜重，裹糧卷甲，渡沔。癸酉，轉寇江夏，江夏太守楊岠棄郡奔武昌，勒因進攻夏口。晉明威將軍朱伺鐵面自衛，以弩的射勒大帥數人，皆被殺，軍士並以磊石，弓箭如雨，所向摧破，勒眾拋船上岸，於水邊作陳，逐水上下，以邀伺軍。伺身被數十箭，氣色不變，諸將尋至，勒兵崩退，皆棄船投水，死者百數。勒還長沙，伺追至蒲圻，不及而返。二月，勒北寇新蔡，殺新蔡王確於南頓。朗陵公何襲、廣陵公陳軫、上黨太守羊綜、廣平太守邵肇等率眾降勒，進陷許昌，殺平東將軍王康，又攻汝南，汝南王祐奔建康。夏四月戊子，太傅東海王越率洛陽之眾二十餘萬討勒，越薨于軍，軍人推太尉王衍為主，率眾東下，勒輕騎追之。及於東郡苦縣寧平城，衍遣將軍錢端出兵拒勒，為勒所敗，端死，衍軍大潰。于是數十萬眾，勒分騎圍而射之，相踐如山，王公士庶死者十餘萬，無一人得免者，遂執衍及襄陽王範、任城王濟、武陵王澹、澹子散騎常侍哀王喆、西河王喜、新野王劭、梁懐王禧、齊王超、吏部尚書劉望、廷尉諸葛銓、尚書鄭豫、豫州刺史劉喬、太傅長史庾凱等坐之幕下，問以晉故，衍具陳禍敗之由，云計不在已，且自言少無宦情，不豫世事，因勸勒稱尊號，冀以自免。勒曰：「君少壯登朝，名蓋四海，身居重任，何得言無宦情耶？破壊天下，非君而誰？」命左右扶出，眾人畏死，多自陳說，獨襄陽王範神色儼然，意氣自若，顧呵之曰：「今日之事，何復紛紜？」勒甚竒之，謂孔萇曰：「吾行天下多矣，未嘗見此輩人，當可存乎？」萇曰：「彼皆晉之王公，終不為吾用。」勒曰：雖然，要不可加以鋒刃。於是引諸王公卿士於外，夜使人排牆填殺之。剖越柩，焚其屍，曰：「此人亂天下，吾為天下報之，故焚其骨，以告天地。」王彌弟璋焚其餘眾，並食之。左衛將軍何倫、右衛將軍李惲聞越之死，秘不發喪，奉越妃裴氏及世子毗出自洛陽，從者傾城，所經暴掠，勒逆毗於洧倉，軍復大潰，執毗及宗室四十八王并公卿士，皆斬之。何倫奔下邳，李惲殺妻子奔廣宗，裴妃為人所掠，賣於吳氏，乆之渡江。六月癸未，勒率精騎三萬入自成皋闗。會劉曜、王彌同寇洛陽，晉師屢敗，死者甚眾，洛陽遂空。勒引兵還，時有田六出者，愍懐太子妃王氏進賢侍兒也，勒掠進賢，渡孟津，欲妻之。進賢罵曰：「我皇太子婦，司徒公女，義不為逆胡所辱。胡羌小子，敢干我乎？」言畢投河，六出曰：「大既有之，小亦宜然。」復投河中。劉聰署勒征東大將軍、幽州牧、并州刺史，勒固辭不受。秋七月，平陽李洪聚眾數千，壘于舞陽，茍晞假洪雍州刺史。勒進寇穀陽，殺冠軍將軍王滋。九月，勒攻王贊於陽夏，擒之，以為從事中郎。癸亥，襲破陽夏，至于蒙縣，執大將軍茍晞及豫章王端。鎖晞頸，以為左司馬。河東太守鄧攸時亦被擒，勒宿忌諸官長二千石，聞攸在營，馳召將殺之。攸至門，門幹乃攸為郎，時幹識攸，攸求紙筆作辭，幹候勒和悅致之。勒重其辭，乃命勿殺。長史張賓先與攸比舍，重攸名操，因稱攸於勒，勒召至幕下與語，悅之，以為參軍，給車馬。勒每東征西伐，置攸車營中。勒夜禁火，犯之者死，攸與胡鄰轂。胡夜失火燒車，吏按問，胡乃誣攸，攸度不可與爭，遂對以弟婦散發溫酒為辭，勒赦之。既而胡人深感，自縛詣勒以明攸，而陰遺攸馬驢，諸胡莫不歎息，宗敬之。及勒過泗水，乃斫壊車，以牛馬負妻子而逃。勒與王彌外相親，而內相忌，彌納劉暾之說，將先誅勒，東王青州，乃為書，使暾徵其將曹嶷於齊，且邀勒共向青州。暾至東阿，為勒遊騎所獲，得彌所與嶷書，潛殺暾，而彌不知。會彌將髙梁、徐邈輒引所部兵去，彌兵漸弱。及聞勒獲晞，彌心惡之，偽卑辭使賀勒曰：「公獲茍晞而赦之，何其神也。使晞為公左，彌為公右，天下不足定也。」勒謂張賓曰：「王彌位重而言卑，恐其遂成前狗意也。」賓曰：「觀王公有青州之心。桑梓本邦，固人情之所樂，明公獨無并州之思乎？王公遲回未發者，懼明公踵其後。已有規明公之志，但未獲便爾。今不圖之，恐曹嶷復至，共為羽翼，後雖悔之，其何所及。邈等既去，軍勢稍弱，觀其控御之懐猶盛，可誘而滅之也。」勒從之。時勒與乞活陳午相攻于蓬闗，彌亦與劉瑞相持甚急，彌請救于勒，勒未之許，張賓進曰：「明公常恐不得王公之便，今天以王公授我矣。陳午小豎，何能為寇？王公人傑，將為我害，當早除之。」勒因迴軍擊瑞，斬之。彌大悅，謂勒深心推奉，不復相疑，勒引師攻陳午於魯口。午司馬上黨李頭說勒曰：「公天生神武，當平定四海，四海士庶皆仰屬明公，望濟於塗炭。有與公爭天下者，公不早圖之，而返攻我曹流人，我曹鄉黨終當奉戴，何遽見逼乎？」勒心然之，詰朝引退，乃問計於張賓。賓曰：「英雄不並立，宜早除之。」冬十月，勒詭請王彌讌於已營。彌將行長史張嵩諫曰：「石公卑甚言甘，不可信也。願公勿往，自可保固，恐有專諸、孫峻之禍及爾。」彌曰：「石勒一豎子爾，何能為也。」不聴，遂入。酒酣，勒手斬彌而并其眾，啟聰稱彌叛逆之狀，聰大怒，遣使讓勒專害公輔，有無君之心。然猶加勒鎮東大將軍、督并幽二州諸軍事，領并州刺史，持節、征討、都督校尉、開府、幽州牧、公如故。時將軍郭黑畧獲天竺沙門佛圖澄，以其有道術，甚尊重之。畧毎從征伐，豫剋勝負，勒疑而問曰：「孤不覺卿有出眾智謀，而毎知軍行吉凶，何也？」畧曰：「將軍天挺神武，幽靈所助。有一沙門，智術非常，云將軍當畧有區夏，已應為師臣。前後所白，皆其言也。」勒喜曰：「天賜吾也。」遂召見之，問曰：「佛道有何靈？」驗澄知勒不逹深理，正可以道術為徵，言曰：「至道雖逺，亦可以近事為證。」即取缽盛水，燒香咒之。須臾，缽中生青蓮花，光彩曜日，勒遂信服。澄因進曰：「夫王者徳化洽於宇內，則四靈表瑞。政敝道消，則彗孛見于上。恒象著見，休咎隨行，斯乃古今之常征，天人之明誡也。」勒於是敬信甚篤。茍晞、王贊潛謀叛勒，勒遂攻陽夏，滅王贊，馳襲蒙城，執茍晞及弟純。月餘，殺之，以將軍左伏肅為前鋒都尉。十一月，勒引兵攻掠豫州諸郡，臨江而還，屯于葛陂，降諸夷楚，署將軍二千石以下，稅其義穀，以供軍士。初，勒被鬻平原，與母王氏相失，劉琨得之。至是遣長史張儒並其従子虎送之于勒，因遺勒書曰：「將軍誕稟雄姿，勇畧自然，大呼于紛擾之中，奮臂於駭亂之際，發跡河朔，席捲兗豫，飲馬江淮，折衝漢沔，自古名將未足為諭，所以攻城而不有其民，畧地而不有其土，聚徒百萬，而莫為己用。翕爾雲合，忽復星散，周流天下，而無容足之地，百戰百勝，而無尺寸之功，將軍豈知其然乎？存亡決在得主，成敗要在所附，得主則為義兵，附逆則為賊眾。義兵雖敗而功業必成，賊眾雖剋而終必殄滅者也。昔赤眉盛于東海，黃巾連帶三州；張昌、李辰僭逆荊豫，或擁眾百萬，橫逸宇宙，所以一旦敗亡，正以兵出無名，聚而為亂。劉聰父子，戎狄凡才，乗釁肆毒，寇虐人神，殺父害弟，偷竊位號，自古及今，豈有聰比而可以正天下者乎？見將軍明鑒灼然，所宜懸了者也。況附聰之弊，漸以彰著，資財不為己用，名位不可得，守有若晨霜秋露、雰霧之氣，雖朝凝而夕消，暫見而尋沒也。今將軍附賊而望為民主，不亦難乎？將軍以天挺之資，威振宇內，擇有徳而推崇，隨時望而歸之，勳義堂堂，長享遐貴。背聰則禍除，向主則福至，採納往誨，翻然改圖，天下不足定，蟻寇不足掃。成敗之數，有似呼吸，吹之則寒，噓之則溫。今相授侍中、持節、車騎大將軍，領護匈奴中郎、將襄城郡公，總內外之任，兼華戎之號，顯封大郡，以表殊能，將軍其受之，副逺近之望。自古以來，誠無戎人而為帝王者，至于名臣建功業者，則有之矣。今之遲想，蓋以天下大亂，當須雄才，遙聞將軍攻城野戰，合于神機，雖不視兵書，闇與孫吳同契，所謂生而知之者，上學而知之者，次但得精騎五千，以將軍之才，何向不摧。至心實事，皆張儒口陳。」勒得書報琨曰：「事功殊途，非腐儒所聞。君當效節本朝。吾自夷，難為效。」遺琨名馬、珍寶，厚禮其使，謝而絕之。是年，勒復置雍州。 |
| 11 | 永嘉六年春二月，勒于葛陂繕宇室，課農造舟，將攻建康。會大雨，厯三月不止，勒軍中饑疫，死者大半，時前趙嘉平二年也。晉帝使諸將率江南之眾大集壽春，以鎮東長史紀瞻為揚威將軍，都督諸軍，討勒。汝陰王熈為勒所害。三月癸丑，鎮東大將軍琅邪王睿上尚書，檄四方，以討勒。檄書朝夕繼至，勒集將佐議之，右長史刁膺請先送欵于帝，求掃平河朔以自贖，俟其軍退，徐更圖之。勒愀然長嘯，中堅將軍夔安勸勒就髙避水，勒曰：「將軍何怯乎？」孔萇、支雄等三十餘人進曰：「及吳軍未集，萇等請各將三百步卒，乗船三十餘道，夜攻壽春，斬吳將頭，據城食粟，要以今年破丹陽，定江南，盡生縛取司馬家兒輩。」勒笑曰：「是勇將之計也。」各賜鎧馬一匹。顧謂張賓曰：於君意何如？賓曰：「將軍攻陷京師，囚執天子，殺害王公，妻畧妃主，擢將軍之髮，不足以數將軍之罪。奈何復還相臣奉乎？去年既誅王彌，不宜來此營建。今天降霖雨于數百里中，示將軍不應留此也。鄴有三臺之固，西接平陽，山河四塞，有喉衿之勢，宜北徙據之，伐叛懐服，經營河朔。河朔既定，天下無處將軍之右者矣。晉之保壽春，懼將軍往擊之，爾彼卒聞迴軍，必欣于敵去，喜於自全，何暇追襲吾後，為吾不利耶？將軍宜使輜重從北道先發，將軍引大軍向壽春。輜重既逺，大軍徐還，何憂進退無地乎？」勒攘袂鼓髯曰：「張君計是也。」責刁膺曰：「君共相輔佐，當規成功業，如何忽忽，便相勸孤降？此計應斬，然素知君怯，特相宥爾。」於是黜膺為將軍，擢賓為右長史，加中壘將軍，號曰右侯。勒引兵發葛陂還河北，過枋頭。枋頭人夜欲斫營，佛圖澄謂郭黑畧曰：「須臾賊至，可令公知。」果如其言，有備不敗。勒遣石虎率騎二千向壽春，遇晉運船，獲米布數十艘，將士爭取之，不復設備，晉伏兵大發，為紀瞻敗于巨靈口，赴水死者五百餘人，追奔百里，前及勒軍，軍中振擾，謂王師大至。勒結陣待之，瞻懼有伏兵，不敢進擊，退保壽春。夏六月，勒自葛陂北行，所過路次，皆堅壁清野，虜掠無獲，軍中大饑，士卒相食。行至東燕，聞汲郡向冰聚眾數千，壁于枋頭，勒將於棘津北渡，恐冰邀之，集諸將問計。張賓曰：「如聞冰船盡在瀆中，未上枋內，可簡壯勇者千人，詭道潛渡，襲其船，以濟大軍。大軍既濟，冰必可擒也。」勒從之。秋七月，使支雄、孔萇等自汶石津縛筏潛渡，取其船，勒引兵自酸棗向棘津濟河。冰聞勒軍至，始欲內其船，會雄等已渡，屯其壘門，下船三十餘艘，以濟其軍，令主簿鮮于豐挑戰，設三伏以待之。冰怒，乃出軍。將戰，三伏齊發，夾擊攻之，大破冰軍，得其資儲，軍勢復振，遂長驅至鄴。晉并州刺史振威將軍劉琨以兄子北中郎將劉演鎮鄴口，勒既濟河，演保三臺以自固。演部將臨深、牟穆等率眾數萬降勒，勒諸將佐議欲都鄴，將攻取三臺以據之。張賓曰：「劉演雖弱，眾猶數千。三臺險固，急而攻之，未易猝拔。舍而去之，彼將自潰。方今王彭祖、劉越石，公之勁敵也，宜及其未有備，密規進據罕城，廣運糧儲，西稟平陽，掃定并、冀，桓文之業，可以濟也。且天下鼎沸，戰爭方始。明公雖擁精兵，遊行覊旅，人無定志，非所以保萬全，制四方也。夫得地者昌，失地者亡。邯鄲、襄國、趙之舊都，依山憑險，形勝之國，可擇此二邑而都之，然後命將四出，授以竒畧，推亡固存，兼弱攻昧，則群凶可除，王業可圖矣。」勒曰：「右侯之計是也。」遂進據襄國，賓復言於勒曰：「今我都此，越石、彭祖所深忌也。恐城塹未固，資儲未廣，二寇交至，送死于我。聞廣平諸縣秋稼大成，可分遣諸將收掠野穀，且遣使至平陽，具陳鎮此之意。」勒然之，于是上表劉聰，分命諸將攻冀州郡縣，壁壘多降，運糧以輸襄國。先是勒為郭敬客，時襄國有謠曰：「革在左，力在右，讓去言，或入口。」至是勒始都之。秋七月，劉聰署勒使持節、散騎常侍、都督冀幽并營四州雜夷征討諸軍事、冀州牧，進封本國上黨郡公，食邑五萬戶，開府、幽州牧、東夷校尉如故。冬十二月，廣平游綸、張豺擁眾數萬，受冀州刺史王浚假署，保據苑鄉。勒使夔安、支雄等七將攻之，破其外壘，浚遣督護王昌、中山太守阮豹率遼西公鮮卑務塵世子段疾陸眷與眷弟匹磾、文鴦、從弟末杯部眾五萬餘，攻勒於襄國。時城隍未修，乃于襄國築隔城重柵，設鄣以待之。疾陸眷屯於渚陽，勒分遣諸將連出挑戰，頻為疾陸眷所敗。勒走南陽，復帥眾攻冀州，疾陸眷大造攻具，將以攻勒，勒聞之甚懼，顧謂諸將佐曰：「今城塹未固，糧儲不多，寇來轉逼，彼眾我寡，恐攻圍不解，外無救援，內糧罄絕。縦孫吳重生，不能固也。吾將簡練將士，大陳于野，與之決戰，何如？」諸將皆曰：「宜固守以疲寇，彼師老自退，追而擊之，蔑不剋矣。」勒顧謂張賓、孔萇曰：「君以為何如？」賓、萇俱曰：「聞疾陸眷剋來月上旬送死攻北城，彼大眾逺來，戰鬬連日，謂我軍勢寡弱，不敢出戰，意必懈怠。今鮮卑之種，段氏最為勇悍，而末杯尤甚。其卒之精鋭，悉在末杯所，可且勿出戰，示之以弱，速鑿北壘為突門二十餘道。候賊來，至列守未定，出其不意，直衝杯帳，敵必震煌，計不及設，所謂迅雷不及掩耳，破之必矣。末杯既奔，餘自摧散，擒末杯之後，彭祖可指辰而定也。」勒笑而納之，即以孔萇為攻戰都督，造突門于北城，既而疾陸眷攻城，勒登城望之，見其將士或釋仗而寢，乃命孔萇督鋭卒自突門出擊之，鼔噪於城上，以助其勢，萇攻末杯帳，不能克而退。勒懼，問于佛圖澄，澄曰：「昨日寺鈴鳴，云明旦食時，當擒末杯。」勒登城視末杯軍，不見前後，失色曰：「軍行地傾，杯豈可獲，是公安我辭爾。」更遣夔安問澄。澄曰：「已獲杯矣。」未幾。末杯逐北。入其壘門。伏兵俱出。遂生擒之。疾陸眷等眾皆奔散。萇乗勝追擊。枕尸三十餘里。獲鎧馬五千疋。疾陸眷收其餘眾，還屯渚陽，勒質末杯，遣間使求和于疾陸眷，疾陸眷許之。文鴦諫曰：「今以末杯一人之故而縦垂亡之虜，得無為王彭祖所怨，且有後憂，必不可許。」疾陸眷不從，送鎧馬二百五十疋、金銀各一簏，并以末杯三弟為質而請末杯。諸將並勸勒殺末杯以挫之，勒曰：「不然，遼西鮮卑，健國也，與我素無怨讎，為王浚所使爾。今殺一人而結怨一國，非計也，歸之必深徳我，不復為浚用矣。」乃納其質，厚以金帛報之，遣虎與疾陸眷盟于渚陽，結為兄弟，疾陸眷等引歸，王昌等不能獨留，亦引兵還薊。勒召末杯與之燕飲，誓為父子，署為使持節、安北將軍、北平公。時佛圖澄力勸勒遣杯還遼西，杯感勒厚恩，在塗日南向而拜者三，由是段氏專心附勒，王浚之勢遂衰。游綸、張豺請降稱藩，勒將襲幽州，務養將士，權宜許之，皆署為將軍，遣眾寇信都，殺冀州刺史王象。王浚複以邵舉行冀州刺史，保信都，又遣天水將軍祁弘討勒，及於廣宗。時大霧四塞，弘引軍就道，卒與勒遇，為勒所殺。勒遣參軍閻宗獻捷於劉聰，使王述煮鹽於角飛城。是年，青州臨淄城中有阿育王寺，其形像露盤在深林巨樹下，佛圖澄知之，令人往取，入地二十餘丈，獲之，遂大興佛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