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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View] [Edit] [History]

1 序虞初新志 清 張潮
2 自敘
3 古今小說家言,指不勝僂,大都餖飣人物、補綴欣戚,累牘連篇。非不詳贍,然優孟、叔敖,徒得其似而未傳其真,強笑不歡,強哭不戚,烏足令耽奇攬異之士心開神釋、色飛眉舞哉!況天壤間灝氣卷舒,鼓蕩激薄,變態萬狀,一切荒誕奇僻、可喜可愕可歌可泣之事,古之所有不必今之所無、古之所無忽為今之所有,固不僅飛仙盜俠、牛鬼蛇神如夷堅、艷異所載者為奇矣。此虞初一書,湯臨川稱為小說家之珍珠船,點校之以傳世,洵有取爾也。獨是原本所撰述,盡摭唐人軼事,唐以後無聞焉。臨川續之,合為十二卷,其間調笑滑稽、離奇詭異,無不引人著勝。究亦簡帙無多,搜採未廣,予是以慨然有虞初後志之輯,需之歲月,始可成書。先以虞初新志授梓問世。其事多近代也,其文多時賢也,事奇而核,文雋而工,寫照傳神,徬摹畢肖,誠所謂古有而今不必無、古無而今不必不有,且為理之所無,竟為事之所有者,讀之令人無端而喜、無端而愕、無端而欲歌欲泣,誠得其真,而非僅得其似也夫!豈強笑不歡強哭不戚、餖飣補綴之稗官小說可同日語哉!學士大夫酬應之餘、伊吾之暇,取是篇而瀏覽之,匪惟滌煩祛倦,抑且縱橫俯仰,開拓心胸,具達觀而發曠懷也已。康熙癸亥新秋心齋張潮撰
4 凡例
5 文人銳志鑽研,無非經傳子史;學士馳情漁獵,多屬世說稗官。雖短詠長歌允稱游戲,即填詞雜劇備極滑稽,未免數見而不鮮,抑亦常談而多複。茲集仿虞初之選輯,仿若士之點評,任誕矜奇,率皆實事;搜神拈異,絕不雷同。庶幾舊調翻新,敢謂後來居上。
6 虞初志原本不載選者姓名,湯臨川續編未傳作者氏號,俱為憾事,或屬闕文。載考委宛餘編:虞初為漢武帝時小吏,衣黃承輜,採訪天下異聞。以是名書,亦猶志怪之帙,即齊諧以為名;集異之書,本夷堅而著號。
7 一切選家,必以作者年代為准;百凡評次,鮮以其事時世為衡。如史記追溯三代以前,而選文止稱一字曰漢是也。故志中之事,或屬前時,而紀事之人實生當代,自應入選,詎可或遺。
8 一事而兩見者,敘事固無異同,行文必有詳略。如大鐵椎傳,一見於寧都魏叔子,一見於新安王不庵。二公之文,真如趙璧隋珠,不相上下。顧魏詳而王略,則登魏而逸王。只期便於覽觀,非敢意為軒輊。
9 賴古堂藏弆結鄰諸選,匯其人之文,專系於姓名之下;蜩寄齋尺牘新語三編,別其文之類,分敘於卷頁之中。固雲整整齊齊,未覺疏疏落落。今茲選錯綜無次,庶不涉於拘牽;且其事荒誕不經,無庸分夫門類。讀書之暇,展卷盡可怡神;倦息之餘,披翻自能豁目。
10 序爵序齒,從來選政所無;或後或先,總以郵簡為次。不能虛簡以待,亦難縮地以求。隨到隨評,即付剞劂之手;投函投刺,勿煩酬酢之勞。次第未可拘拘,知交定稱爾爾。
11 文自昭明而後始有選名,書從匡鄭以來漸多箋釋。蓋由流連欣賞,隨手腕以加評;抑且闡發揄揚,並胸懷而迸露。
12 茲集觸目賞心,漫附數言於篇末;揮毫拍案,忽加贅語於幅餘。或評其事而忼慨激昂,或賞其文而咨嗟唱嘆,敢謂發明,聊抒興趣;既自怡悅,願共討論。
13 鄙人性好幽奇,衷多感憤。故神仙英傑,寓意四懷;外史奇文,寫心一啟予向有才子、佳人、英雄、神仙四懷詩,及征選外史啟。生平罕逢秘本,不憚假抄;偶爾得遇異書,輒為求購。第愧搜羅未廣,尤慚辨輯無多。凡有新篇,速祈惠教,並望乞鄰而與,無妨舉爾所知。
14 是集只期表彰軼事,傳布奇文,非欲借逕沽名,居奇射利。已經入選者,盡多素不相知;將來授梓者,何必盡皆舊識。自當任剞劂之費,不望惠梨棗之資,免致浮沉,早郵珠玉。
15 海內名家尚多未傳之作,坊間定本俱為數見之書,幽人素嗜探奇,尤耽考異。此選之外,尚有嗣選古世說、古文尤雅、古文辭法傳集、布粟集、壯游便覽諸書,次第告竣,就正有道。凡有繆盭,幸賜教言。
16 心齋主人識於廣陵之詒清堂
17 總跋
18 予輯是書竟,不禁喟然而嘆也,曰:嗟乎,古人有言,非窮愁不能著書,以自見於後世。夫人以窮愁而著書,則其書之所蘊必多抑鬱無聊之意,以寓乎其間,讀者亦何樂聞此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之音乎?予不幸,於己卯歲誤墮坑阱中,而肺附中山,不以其困也而貰之,猶時時相嘬嚙。既無有有道丈人相助舉手,又不獲遇聶隱娘輩一泣訴之,惟暫學羼提波羅密,俟之身後而已。於斯時也,苟非得一二奇書消磨歲月,其殆將何以處此乎?然則予第假讀書一途以度此窮愁,非敢曰惟窮愁始能從事於鉛槧也。夫窮愁之際,尚欲藉書而釋,況乎居安處順心有餘閒,幾淨窗明,焚香靜讀,其樂為何如乎。因附記於此,俾世之讀我書者,兼有以知我之境遇而憫之。世不乏有心人,然非予之所敢望也。康熙庚辰初夏三在道人張潮識
19 卷一 姜貞毅先生傳:魏禧 大鐵椎傳:魏禧 徐霞客傳:錢謙益 秋聲詩自序:林嗣環 盛此公傳:周亮工 湯琵琶傳:王猷定 小青傳:佚名 義猴傳:宋曹
20 卷二 柳敬亭傳:吳偉業 汪十四傳:徐士俊 武風子傳:方亨咸 記老神仙事:方亨咸 瑤宮花史小傳:尤侗 九牛壩觀抵戲記:彭士望
21 卷三 馬伶傳:侯方域 顧玉川傳:曹禾 冒姬董小宛傳:張明弼 賣酒者傳:魏禧 一瓢子傳:嚴首升 宋連璧傳:李煥章
22 卷四 義虎記:王猷定 丁藥園外傳:林璐 寄暢園聞歌記:余懷 陳小憐傳:杜浚 賣花老人傳:宗元鼎 神鉞記:徐芳 焚琴子傳:顧彩 四氏子傳:張明弼
23 卷五 柳夫人小傳:徐芳 換心記:徐芳 秦淮健兒傳:李漁 山東四女祠記:黃始 魯顛傳:朱一是 林四娘記:林云銘 乞者王翁傳:徐芳 雷州盜記:徐芳 花隱道人傳:朱一是
24 卷六 張南垣傳:吳偉業 孫文正、黃石齋兩逸事:方苞 郭老僕墓志銘:侯方域 五人傳:吳肅公 簫洞虛小傳:傅占衡 鬼孝子傳:宋曹 黃履莊小傳:戴榕
25 卷七 書戚三郎事:周亮工 象記:林璐 紀周侍御事:陸次云 姚江神燈記:朱一是 記盜:楊衡選 化虎記:徐芳 義犬記:徐芳 奇女子傳:徐芳 曲全節義疏:阿畢阮
26 卷八 江石蕓傳:吳良樞 耕雲子傳:洪嘉植 吳孝子傳:魏禧 李一足傳:王猷定 孝賊傳:王猷定 王翠翹傳:余懷 戴文進傳:毛先舒 髯樵傳:顧彩 趙希乾傳:甘表 萬夫雄打虎傳:張惣
27 卷九 劍俠傳:王士禎 皇華紀聞:王士禎 毛女傳:陳鼎 寶婺生傳:陸次云 王義士傳:陳鼎 紀陸子容事:王晫 雌雌兒傳:陳鼎 再來詩讖記:沙張白
28 卷十 筠廊偶筆:宋犖 金忠潔公傳:董以寧 核舟記:魏學洢 沈孚中傳:陸次云 愛鐵道人傳:陳鼎 北墅奇書:陸次云 鬼母傳:李清 狗皮道士傳:陳鼎 烈狐傳:陳鼎
29 卷十一 過百齡傳:秦松齡 八大山人傳:陳鼎 圓圓傳:陸次云 嘯翁傳:陳鼎 客窗涉筆:佚名 聞見卮言:顧珵美 樵書:來集之 錢塘於生三世事記:陳玉璂 活死人傳:陳鼎 義牛傳:陳鼎
30 卷十二 邵士梅傳:陸鳴珂 彭望祖傳:陳鼎 程弱文傳:羅坤 薜衣道人傳:陳鼎 劉醫記:陳玉璂 湖堧雜記:陸次云 看花述異記:王晫 孝犬傳:陳鼎
31 卷十三 曼殊別志書磚:毛奇齡 補張靈、崔瑩合傳:黃周星 陳老蓮別傳:毛奇齡 桑山人傳:毛奇齡 李姬傳:侯方域 記縊鬼:王明德
32 卷十四 平苗神異記:王謙 紀老生妄訟:吳陳琰 會仙記:徐喈鳳 太恨生傳:徐瑤 瘞水盞子志石銘:毛奇齡 姍姍傳:黃永
33 卷十五 記同夢:閨秀錢宜 述怪記:繆彤 啞孝子傳:王潔 孝丐傳:王晫 乩仙記:洪若皋 中泠泉記:潘介 髯參軍傳:徐瑤 李丐傳:毛際可 書鈿閣女子圖章前:周亮工 書王安節、王宓草印譜前:周亮工 書姜次生印章前:周亮工
34 卷十六 因樹屋書影:周亮工 記桃核念珠:高士奇 核工記:宋起鳳 張南邨先生傳:先著 劉酒傳:周亮工 記古鐵條:詹鐘玉 唐仲言傳:周亮工 李公起傳:周亮工 書鄭仰田事:錢謙益 記吳六奇將軍事:鈕琇
35 卷十七 記袁樞遇仙始末:毛際可 閔孝子傳:吳晉 人觚:鈕琇 事觚:鈕琇 物觚:鈕琇 名捕傳:姚口 南游記:孫嘉淦
36 卷十八 聖師錄:王言 海天行記:鈕琇
37 卷十九 七奇圖說:南懷仁 訒庵偶筆:汪口口 柳軒叢談 嘯虹筆記 燕觚:鈕琇 豫觚:鈕琇 秦觚:鈕琇 吳觚:鈕琇
38 卷二十 三儂贅人廣自序:汪價 板橋雜記:余懷
39 虞初新志卷一 姜貞毅先生傳 寧都魏禧冰叔魏叔子文集
40 公名埰,姓姜氏,字如農,山東萊陽人也。高祖淮,以禦寇功拜懷遠將軍。父瀉里,諸生。崇禎癸未,北兵破萊陽,瀉裡守城死,幼子、三子婦、一女皆殉節。事聞,贈瀉里光祿寺卿,予祭葬,謚忠肅。
41 公之將生也,王母李感異夢。其生,衣胞皆白色。三歲失乳。母楊太孺人置水酒床頭,夜起飲之,一瓿立盡。萬歷乙卯,山東大飢,盜蜂起。公時九歲,與兄圻夜讀,書聲咿唔不絕。盜及門,嘆息去。年二十,補諸生第一。明年鄉試,經義中式,主司以五策指斥崔、魏擯之。崇禎庚午,舉於鄉。往見中表李篤培。李負清正名,謂公曰:「子富貴何足異?士大夫立身,要當為朝廷任大事耳!」公敬而受之。明年舉進士,出倪文正元璐門。殿試賜同進士出身,授知密雲縣,未行,改儀徵縣。
42 公為政廉仁,十年無所取於民,不受竿牘。客至,去,題其館壁曰:「愛民如子,嫉客若仇。」嘗捐俸請托,免泗州修河夫五百名,百姓不知也。又請革過閘糧船纖夫,著為令。舊例,掣鹽封引,儀徵令皆有賂。公獨絕之。商人感激,為代備修河銀一萬兩。下車日,廉得大憝董奇、董九功等,置於法;窩訪之,害遂除。袁公繼咸備兵揚州,見,下堂揖之,曰:「吾間行真州,見先生聽斷,不覺心折矣!」
43 辛巳,改禮部儀制司主事。明年,巡撫南直隸朱公大典疏表公賢勞。上諭一體考選,因目閣臣曰:「有臣如此而不用,朕之過也!」三月,上御宏政門召見,應對稱旨,擢禮科給事中,賜糕果湯餅。
44 公既拜官,五月中條上三十疏,上每採納。十一月,東方告急,公受詔分守德勝門。自元勛以下,憚公不敢歸休沐。時宰相大貪婪,都御史黃宗周有「長安黃金貴」之疏。宰相懼,卸其罪於言官,又欲引用逆輔口口相表裏為奸惡。公上疏極論罪在大臣,不在言官,並及涿州知府劉三聘疏薦口口事,觸首輔怒。又有「上諭:代人規卸、為人出缺,陛下果何見而云然?」及「二十四氣蜚語,騰聞清禁,此必大奸巨憝惡言官不利於己」等語。上大怒,閏十一月二十三日,御皇極門召見群臣,謂:「埰欺肆,敢於詰問朕何所見,二十四氣之說,不知所指何人何事?著革職,錦衣衛拿送北鎮撫司打問!」時行人司熊開元面劾首輔,既以補牘語不相應,同時下獄,幾死,後並得赦。
45 初,公下北鎮撫司獄三日,勺水不得入口。冰雪交積,公殭臥土室,無袱被,身嬰三木,血流貫械。九卿台省屢疏救,不報。此處缺二十二字例凡一拶敲五十,一夾敲五十,杖二十,名曰一套。公既備刑,讞獄者必欲得二十四人姓名以報上。公以諸人皆正人,恐禍不已,忍死弗肯列。氣垂絕,唯以指染口血書「死」字,臥階下。半日稍蘇,清宏令尉灌酒一杯,使畢讞。公終不肯承。
46 疏入,上大怒,謂考擊緩,情實未當,詰責衛司官令再訊,一拶一夾,各敲八十,杖三十。俄出密諭一小紙曰:「姜埰、熊開元即取畢命,只云病故。」衛臣駱養性具奏,有曰:「即二臣當死,陛下何不付所司書其罪,使天下明知二臣之罰?若生殺出匿等,天下後世謂陛下何如主?」又密言於諸大臣。而都御史劉宗周上殿力爭,自辰至午不肯退。上怒其執拗,非對君禮,將下宥司治罪。既矜其耄,特革職,放歸田。僉都御史金公光宸奏宗周清直,願以身代宗周。上怒,以為雷同罔上,奪職謫籍。而兵部侍郎馬公元飆、都給事吳公麟征,開陳大指,婉辭規勸,上心為少移,旋出密旨諭衛司繳昨旨毋行。於是公及開元始得移刑部獄矣。
47 刑部尚書徐公石麟擬附近充軍。上怒。公、開元各杖一百。
48 是日,特遣大璫曹化淳、王德化監視,眾官朱衣陪列午門外西墀下。左中使、右錦衣衛各三十員,下列旗校百人,皆衣襞衣,執木棍。宣讀畢,一人持麻布兜,自肩脊下束之,左右不得動。一人縛其兩足,四面牽曳,唯露股受杖。頭面觸地,地塵滿口中。杖數折,公昏絕不知人。
49 弟垓,時官行人,口含溺吐公飲之。名醫呂邦相夜視公,曰:「杖青痕過膝者不治,吾以刀割創處,七日而痛,為君賀矣!」半月,去敗肉斗許,乃蘇。邦相曾活黃公道周廷杖,京師號「君子醫」也。
50 大璫複命。上曰:「二臣顧何言?」曰:「二臣言皇帝堯、舜,臣得為關龍逢、比干足矣。」上曰:「兩人舌強猶爾!」
51 明年春,萊陽破,公父死於難。垓請身系獄,而釋埰歸治喪,不許。台省亦交章請釋公。上曰:「垓在!」七月疫,上命刑部清獄,公暫出。上召見刑部,以墨筆叉埰、開元名,曰:「此兩大惡,奈何釋之!」於是再入獄。十二月,首輔伏誅,有新參請釋二臣者。上曰:「朕怒二臣,豈為罪輔哉?」不許。
52 甲申正月,闖賊猖獗,閣臣李建泰奉命督師山西。上御正陽門,行推轂禮。建泰請釋埰、開元,上報可,謫公戍宣州衛。
53 公過故鄉,哭光祿公。聞京師陷,上殉社稷,公慟哭。南之戍所。未至,弘光即位,赦,公遂留吳門,不肯歸。會馬士英、阮大鋮用事。大鋮往被垓劾,必殺公兄弟。複竄走。丁亥,避地徽州,絕食。樵子宋心老時以菜羹啖之。或徒步數十里,走吳孝廉家得一飽。祝發黃山丞相園,而自號「敬亭山人」,蓋不敢忘先帝不殺恩也。
54 後還吳門,終僧服,不與世人接。二子安節、實節,才,亦不令進取。戊子,奉母歸萊陽。母疾甚,公默禱,願減算延母。
55 山東巡撫重公名,下檄招公。公故墜馬以折股,召瘍醫,竹箯舁之。使者歸報。公夜馳還江南,自號「宣州老兵」。嘗欲結廬敬亭山,未果。癸丑夏,公疾病,呼二子謂曰:「吾受命謫戍。今遭世變,流離異鄉,生不能守先墓,死不能正首丘,抱恨於中心。吾當待盡宣州,以絕吾志。」越數日,則曰:「吾不能往矣!死必埋我敬亭之麓。」口吟《易簀歌》一章,嘔血數升而歿,時年六十有七。遺命碑碣神主不題故官,棺用薄材,不營佛事。二子皆遵行之。葬敬亭日,遠近吊者如市。同人私謚曰「貞毅先生」。
56 公隱居後,多著述,自選所為詩文,刻《敬亭集》藏於家,絕不示人。傳甲乙以來殉節諸賢曰《正氣集》,自題己亥後詩文曰《餺飥集》,又著《紀事摘繆》。皆藏之。
57 魏禧曰:公有贈禧序及見懷諸詩,皆未出。公死,而公二子乃寫寄禧山中也。予客吳門,數信宿公。每陰雨,公股足骨發痛,步趾微跛躊。哀哉!北鎮撫司獄廷杖、立枷諸制,此秦法所未有,始作俑者,罪可勝道哉!宣城沈壽民曰:謚法:秉德不回曰孝。經曰:事君不忠,非孝也。公死不忘君,全而歸之,可以為孝矣,宜謚曰貞孝」。
58 金棕亭曰:余游黃山,訪先生祝發處。山僧猶藏手跡數紙。詩格豪放,字畫遒勁,真希世寶也!以魏公文、姜公事作《新志》壓卷,足令全書皆生赤水珠光。 大鐵椎傳 魏禧冰叔魏叔子文集
59 大鐵椎,不知何許人。北平陳子燦省兄河南,與遇宋將軍家。宋,懷慶青華鎮人,工技擊,七省好事者來學;人以其雄健,呼「宋將軍」云。宋弟子高信之,亦懷慶人,多力善射,長子燦七歲,少同學,故嘗與過宋將軍。時座上有健啖客,貌甚寢,右肋夾大鐵椎,重四五十斤,飲食拱揖不暫去;柄鐵摺疊環複如鎖上練,引之長丈許。與人罕言語,語類楚聲。扣其鄉及姓字,皆不答。
60 既同寢,夜半,客曰:「吾去矣!」言訖不見。子燦見窗戶皆閉,驚問信之。信之曰:「客初至,不冠不襪,以藍手巾裹頭,足纏白布。大鐵椎外,一物無所持,而腰多白金。吾與將軍俱不敢問也。」子燦寐而醒,客則鼾睡炕上矣。
61 一日,辭宋將軍曰:「吾始聞汝名,以為豪,然皆不足用。吾去矣!」將軍強留之,乃曰:「吾嘗奪取諸響馬物,不順者輒擊殺之;眾魁請長其群,吾又不許,是以仇我。久居此,禍必及汝。今夜半,方期我決鬥某所。」宋將軍欣然曰:「吾騎馬挾矢以助戰!」客曰:「止!賊能且眾,吾欲護汝,則不快吾意。」宋將軍故自負,且欲觀客所為,力請客。客不得已,與偕行。
62 將至鬥處,送將軍登空堡上,曰:「但觀之,慎勿聲,令賊知汝也!」時雞鳴月落,星光照曠野,百步見人。客馳下,吹觱篥數聲。頃之,賊二十餘騎四面集,步行負弓矢從者百許人。一賊提刀縱馬奔客,曰:「奈何殺吾兄!」言未畢,客呼曰:「椎!」賊應聲落馬,人馬盡裂。眾賊環而進,客從容揮椎,人馬四面僕地下,殺三十許人。宋將軍屏息觀之,股慄欲墮。忽聞客大呼曰:「吾去矣!」但見地塵起,黑煙滾滾,東向馳去。後遂不複至。
63 魏禧論曰:子房得滄海君力士,椎秦皇帝博浪沙中。大鐵椎其人與!天生異人,必有所用之。予讀陳同甫《中興遺傳》,豪俊俠烈魁奇之士,泯泯然不見功名於世者,又何多也!豈天之生才,不必為人用與?抑用之自有時與?子燦遇大鐵椎為壬寅歲,視其貌,當年三十,然則大鐵椎今四十耳。子燦又嘗見其寫市物帖子,甚工楷書也。
64 張山來曰:篇中點睛,在三稱「吾去矣」句。至其歷落入古處,如名手畫龍,有東雲見鱗、西雲見爪之妙。 徐霞客傳 錢謙益牧齋文津選本
65 徐霞客者,名宏祖,江陰梧塍里人也。高祖經,與唐寅同舉,除名。寅常以倪雲林畫卷償博進三千,手跡猶在其家。霞客生裏社,奇情鬱然,玄對山水,力耕奉母。踐更徭役,蹙蹙如籠鳥之觸隅,每思颺去。
66 年三十,母遣之出游。每歲三時出游,秋冬覲省,以為常。東南佳山水,如東、西洞庭、陽羨、京口、金陵、吳興、武林、浙西徑山、天目、浙東五洩、四明、天台、雁宕、南海、落伽,皆幾案衣帶間物耳。有再三至,有數至,無僅一至者。其行也,從一奴,或一僧,一杖,一袱被。不治裝,不裹糧。能忍飢數日,能遇食即飽。能徒步走數百里。凌絕壁,冒叢菁,攀援上下,懸度綆汲,捷如青猿,健如黃犢。以崟岩為床席,以溪澗為飲沐,以山魅木客、王孫玃父為伴侶。儚儚粥粥,口不能道詞,與之論山經,辨水脈,拽討形勝,則劃然心開。居平未嘗鞶帨為古文辭,行游約數百里,就破壁枯樹,燃松拾穗,走筆為記,如甲乙之簿,如丹青之畫,雖才筆之士無以加也。
67 游台、宕還,過陳木叔小寒山。木叔問:「曾造雁山絕頂否?」霞客唯唯。質明已失其所在。十日而返,曰:「吾取間道,捫蘿上龍湫三十里,有宕焉,雁所家也。攀絕磴上十數里,正德間白雲、雲外兩僧團瓢尚在。複上二十餘里,其顛罡風逼人,有糜鹿數百群,圍繞而宿。三宿而始下。」其與人爭奇逐勝,欲賭身命,皆此類也。
68 已而游黃山、白岳、九華、匡廬。入閩,登武夷,泛九鯉湖。入楚,謁玄嶽。北游齊、魯、燕、冀、嵩、洛,上華山,下青柯坪。心動趣歸,則其母正屬疾,嚙指相望也。
69 母喪服闋,益放志遠游。訪黃石齋於閩,窮閩山之勝,皆非閩人所知。登羅浮,謁曹溪,歸而追石齋於黃山。往複萬里,如步武耳。由終南背走峨眉,從野人採藥,棲宿岩穴中,八日不火食。抵峨眉,屬奢酋阻兵,乃返。只身戴釜,訪恆山於塞外,盡歷九邊厄塞。
70 歸,過予山中,劇談四游四極,九州九府,經緯分合,歷歷如指掌。謂昔人志星官輿地,多承襲傅會。江河二經,山川兩戒,自紀載來,多囿於中國一隅。欲為昆崙海外之游,窮流沙而後返。小舟如葉,大雨淋濕,要之登陸,不肯,曰:「譬如澗泉暴注,撞擊肩背,良足快耳!」
71 丙子九月,辭家西邁。僧靜聞願登雞足禮迦葉,請從焉。遇盜於湘江,靜聞被創死。函其骨,負之以行。泛洞庭,上衡岳,窮七十二峰。再登峨眉,北抵岷山,極於松潘。又南過大渡河,至黎、雅,登瓦屋、曬經諸山。複尋金沙江,極於犁牛徼外。由金沙南泛瀾滄,由瀾滄北尋盤江,大約在西南諸夷境,而貴竹、滇南之觀,亦幾盡矣。過麗江,憩點蒼、雞足,瘞靜聞骨於迦葉道場,從宿願也。由雞足而西,出玉門關數千里,至昆崙山,窮星宿海,去中夏三萬四千三百里。登半山,風吹衣欲墮,望見外方黃金寶塔。又數千里,至西番,參大寶法王。鳴沙之外,咸稱胡國,如述廬、阿耨諸名,由旬不能悉。《西域志》稱沙河阻遠,望人馬積骨為標識,鬼魅熱風,無得免者。玄奘法師受諸魔折,具載本傳。霞客信宿往返,如適莽蒼。
72 還至峨眉山下,托估客附所得奇樹虯根以歸,並以《溯江紀源》一編寓予。言《禹貢》岷山導江,乃泛濫中國之始,非發源也。中國入河之水,為省五;入江之水,為省十一。計其吐納,江倍於河;按其發源,河自昆崙之北,江亦自昆崙之南,短而河源長也。又辨三龍大勢,北龍夾河之北,南龍抱江之南,中龍中界之,特短。北龍只南向半支入中國,唯南龍磅礡半宇內,其脈亦發於昆崙,與金沙江相並南下,環滇池以達五嶺。龍長則源脈亦長,江之所以大於河也。其書數萬言,皆訂補桑經酈注及漢、宋諸儒疏解《禹貢》所未及,予撮其大略如此。
73 霞客還滇南,足不良行,修《雞足山志》,三月而畢。麗江木太守偫餱糧、具筍輿以歸。病甚,語問疾者曰:「漢張騫鑿空,未睹昆崙。唐玄奘、元耶律楚材銜人主之命,乃得西游。吾以老布衣,孤筇雙履,窮河沙,上昆崙,歷西域,題名絕國,與三人而為四,死不恨矣!」
74 餘之識霞客也,因漳人劉履丁。履丁為予言:霞客西歸,氣息支綴,聞石齋下詔獄,遣其長子間關往視,三月而返,具述石齋訟系狀。據床浩嘆,不食而卒。其為人若此!
75 梧下先生曰:昔柳公權記三峰事,有王玄衝者,訪南坡僧義海,約登蓮花峰。某日屆山趾,計五千仞,為一旬之程,既上,煹煙為信。海如期宿桃林。平曉,嶽色清明,佇立數息,有白煙一道,起三峰之頂,歸二旬而玄衝至,取玉井蓮落葉數瓣及池邊鐵船寸許遺海,負笈而去。玄衝初至,海謂之曰:「茲山削成,自非馭風馮云,無有去理。」玄衝曰:「賢人勿謂天不可登,但慮無其志耳!」霞客不欲以張騫諸人自命,以玄衝擬之,並為三清之奇士,殆庶幾乎?
76 霞客紀游之書,高可隱幾,全屬其從兄仲昭仇勘而存之,當為古今游記之最。霞客死時,年五十有六。西游歸以庚辰六月,卒以辛巳正月,葬江陰之馬灣。亦履丁云。
77 張山來曰:敘次生動,覺奇人奇情躍躍紙上。快讀一過,恍如置身蓬萊三島,不必更讀霞客游記矣。 秋聲詩自序 晉江林嗣環鐵崖文津選本
78 徹呆子當正秋之日,杜門簡出,氈有針,壁有衷甲,苦無可排解者。然每聽謠諑之來,則濡墨吮筆而為詩。詩成,以「秋聲」名篇。
79 適有數客至,不問何人,留共醉。酒酣,令客各舉似何聲最佳。一客曰:「機聲,兒子讀書聲佳耳。」予曰:「何言之莊也!」又一客曰:「堂下呵騶聲,堂後笙歌聲,何如?」予曰:「何言之華也!」又一客曰:「姑婦楸枰聲最佳。」曰:「何言之玄也!」一客獨嘿嘿,乃取大杯滿酌而前曰:「先生喜聞人所未聞,僕請數言為先生撫掌,可乎?京中有善口技者,會賓客大宴,於廳事之東北角施八尺屏障,口技人坐屏障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撫尺而已。家賓團坐。少頃,但聞屏障中撫尺二下,滿堂寂然,無敢嘩者。遙遙聞深巷犬吠聲,便有婦人驚覺欠伸,搖其夫語猥褻事。夫囈語,初不甚應。婦搖之不止,則二人語漸間雜,床又從中戛戛。既而兒醒大啼,夫令婦撫兒乳。兒含乳啼,婦拍而嗚之。夫起溺,婦亦抱兒起溺。床上又一大兒醒,狺狺不止。當是時,婦手拍兒聲,口中嗚聲,兒含乳啼聲,大兒初醒聲,床聲,夫叱大兒聲,溺瓶中聲,溺桶中聲,一齊湊發,眾妙畢備。滿座賓客,無不伸頸側目,微笑嘿嘆,以為妙絕也。既而夫上床寢,婦又呼大兒溺,畢,都上床寢。小兒亦漸欲睡,夫鼾聲起,婦拍兒亦漸拍漸止。微聞有鼠作作索索,盆器傾側,婦夢中咳嗽之聲。賓客意少舒,稍稍正坐。忽一人大呼火起。夫起大呼,婦亦起大呼,兩兒齊哭。俄而百千人大呼,百千兒哭,百千犬吠。中間力拉崩倒之聲,火爆聲,呼呼風聲,百千齊作。又夾百千求救聲,曳屋許許聲,搶奪聲,潑水聲。凡所應有,無所不有。雖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一處也。於是賓客無不變色離席,奮袖出臂,兩股戰戰,幾欲先走。而忽然撫尺一下,群響畢絕,撤屏視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撫尺而已!」
80 嘻!若而人者,可謂善畫聲矣!遂錄其語,以為《秋聲序》。
81 張山來曰:絕世奇枝,複得此奇文以傳之。讀竟,輒浮大白。 盛此公傳 大梁周亮工減齋賴古堂集
82 盛此公,名於斯,南陵人。家故不資。先世有義聲。屋以內多藏書,外多良田。此公年十數齡,即能讀等身書,有聲邑里。長肆力為古文詞,雖不中有司尺度,而聲稱籍甚。然是時,此公但閉戶讀書,固不出與人見也。
83 會其尊人捐館舍,乃抗傸好交。邑里人才智咸出此公下,此公乃以為無足語。去而之秣陵,欲盡交東南士,東南士亦願交此公。此公以為:「世且亂,吾當見天子,慷慨言當世事。彼經生何足語,會求其人於屠狗間。」於是益散金結客,遂為廣陵兒所紿。
84 是時邊事急,廣陵兒諷此公出家資備公家緩急。此公故慷慨欲見天子言當世事,乃為所中。久之,事卒不濟,而金垂盡。嗒然與世無所合,退而返里閈,里閈又嗤笑之。此公益不複事事,產益落,所為文益不合有司尺度。侘傺無聊,多飲酒,與婦人近。不數年,病矣。少愈,右臂詘伸不已,若指遂不詘伸。此公故工書,丐其書者,輒以左手濡墨,納右指竅中。見者以為苦,顧其書則益工,時為人據石擘窠書。好為詩,酒後嗚嗚吟不已。間至秣陵,遴制舉義行之,非其志也。
85 歲在辛未,予自大梁來秣陵省家大人。家大人好此公詩,語亮曰:「此間有盛此公,工為詩,兒識之。」亮因以父命往交此公。此公獨異予,以為恨不十載前識。明年,此公目病,數明晦,或不能視。予竊憂之,諷其勿讀書飲酒。此公曰:「如是,不如其遂盲也!」會目病甚,又念母老,乃別予歸,意愴然,若不複與予見者。予私以為予當複見之,意以其盲而止耳,孰意遂不複見耶?
86 此公歸,吾師靜原相公方督學江以北,耳其名,詢之郡大夫,郡大夫以盲告。公曰:「江以北其不盲者何限耶?」於是邑令盲試之,旅諸士進於郡大夫。郡大夫複盲試之,旅諸士進於公。公大奇之,乃得補博士弟子員。
87 嗟夫!此公盲矣,猶不忘視,屈其二十年銳往之氣,俯而與邑之黃口兒扶掖彳亍,旅進旅退,爭有司階前盈尺地而不慚,豈不悲哉!試後,猶寄語予曰:「盲兒無以慰老親,子毋嗤。」予為悲動者久之。因慨夫祖宗立法過嚴,士即負奇材,抱異質,魁奇特起,不俯首就有司尺度,他途無由進。又慨夫吾師靜原相公,能於成格之中破例待人,使既盲之士猶得出而就有司尺度,且不惜階前盈尺地,與盲士娓娓不休。嗟夫!此固昌黎代張太祝,望之當世而不得者,今得之公,豈不甚盛舉哉!
88 又明年癸酉,予自秣陵返大梁。聞此公以目久不愈,愈憤激,家益窘乏,無從得醫藥,於是遂長盲矣。然嗚嗚吟如往昔。丐其書者,以筆濡墨納右指竅中,如其不盲時。此公以手捫幅,兔起鶻落,神採奕奕,視不盲時有加,環觀者自愧其雙眸炯炯也。益好讀書,危坐繩床,聽他人誦,更番不令休,入耳輒記憶不遺。有所撰述,口授友人,滔滔汩汩,凡數人不能供筆札。
89 嘗以書寄予大梁,至數千言。言「子當不長貧賤。他日擁節江上,取道南陵,魁湖之北,桃源之南,予墓在焉。子當登我堂,拜我老母,為我書石曰:盛此公埋骨處,予願足矣!他則子之事也,予何言。」予得其書,忽忽如失者數日,知此公將不永矣。
90 不數日,凶問至,予為位哭之。會予成進士,官山左,不能即至秣陵。比至秣陵,欲買舟省盛母,會亂甚,又不果行。乃使掾往慰盛母。掾歸,為予言盛母年且開八袠,妻倍孝謹。故無子,一女先盛沒。一老僕,樵以供兩孀婦,糠豆不贍,裋褐不完,敗屋數楹,不蔽風雨。行道見之盜嗟,而為之友者帛唁闕然。嗟夫天乎!孰使此公而至此極耶!予解橐金,複促掾往,贖其田之易與族人者,佐盛母饘粥。市石,檄南陵令碑其墓,予自書「盛此公埋骨處」,從其生時請也。
91 西蜀蝶庵陳公時守宛陵。公在大梁,蓋常聞予數言南陵盛此公不置。邑屬公,公乃檄令視盛母無恙,手書「盛此公讀書處」為額,懸其常危坐繩床側;複允予請,以其行誼補郡乘。其讀書之屋,蓋已受值,期以盛母存歿,不能待盛妻也。予歸其值,祀此公於中,俾其老僕守之。
92 此公好為古文詞。盲而死,無子弟為之收拾,故多散亂。其所著,如《毛詩名物考》三十卷,《休庵雜鈔》十卷,《歷法》二卷,《輿地考》十卷,《群書考索》十二卷。今所傳者,獨《名物考》耳,他皆不傳。予遣掾就其家鈔遺書。盛母泣而曰:「兒著書咸為人竊去,唯存詩若干卷,老年人坐則懸之肘,臥則枕之。老年人不即填溝壑者,憐吾兒並數寸之書亦不傳耳!今且托之周君!」予受而泣,因為之次第壽之梓。
93 嗟夫!此公能文章,而不以文顯;好彎弓馳驅,而不以將名;行誼不愧古人,而不以行征;工為詩,而不以詩闢。黃金既盡,日徒憤激,退而自悔,又以盲死。管簟未占,嗣續中絕。老母寡妻,形影相吊。生平故舊,不為存問。遺書狼籍,行誼莫傳。徒存此數卷之詩,懸命於七十餘年母氏之手,使不知此公者,讀其詩,以為其才且盡於此,而知者因其已然,想其未然,咨嗟太息不能已已。嗟夫!孰使此公而至此極耶?夫士既不能塊然獨處,則不得不出而與人交;與人交不受其益,徒為所害如此!此雖其不慎交游所致,然孰非天哉!孰非天哉!天為庸流俾長守富貴,少為姱節奇行者,必陰摧折之,從來久矣!予又何憾於廣陵兒哉?此公初名篯,今尺牘中所傳盛篯侯是也。
94 張山來曰:古今盲而能文者,自左卜以下,推吾家張藉。今得此公,亦不寂寞矣。然諸人僅工詩文,而此公複能書,則尤奇也。 湯琵琶傳 南昌王猷定於一四照堂集
95 湯應曾,邳州人,善彈琵琶,故人呼為「湯琵琶」云。貧無妻,事母甚孝,所居有石楠樹,構茅屋,奉母朝夕。幼好音律,聞歌聲輒哭。已學歌,歌罷又哭。其母問曰:「兒何悲?」應曾曰:「兒無所悲也,心自淒動耳。」
96 世廟時,李東垣善琵琶,江對峰傳之,名播京師。江死,陳州蔣山人獨傳其妙。時周藩有女樂數十部,咸習蔣技,罔有善者,王以為恨。應曾往學之,不期年而成。聞於王,王召見,賜以碧鏤牙嵌琵琶,令著宮錦衣,殿上彈《胡笳十八拍》,哀楚動人。王深賞,歲給米萬斛,以養其母。應曾由是著名大梁間,所至狹邪爭慕其聲,咸狎暱之。然頗自矜重,不妄為人奏。
97 後征西王將軍招之幕中,隨歷嘉峪、張掖、酒泉諸地。每獵及閱士,令彈《塞上》之曲。戲下顏骨打者,善戰陣,其臨敵,令為壯士聲,乃上馬殺賊。
98 一日至榆關,大雪,馬上聞觱篥,忽思母痛哭,遂別將軍去。夜宿酒樓,不寐,彈琵琶作觱篥聲,聞者莫不隕涕。及旦,一鄰婦詣樓上,曰:「君豈有所感乎?何聲之悲也!妾孀居十載,依於母而母亡,欲委身,無可適者,願執箕帚為君婦。」應曾曰:「若能為我事母乎?」婦許諾,遂載之歸。
99 襄王聞其名,使人聘之。居楚者三年,偶泛洞庭,風濤大作,舟人惶擾失措。應曾匡坐彈《洞庭秋思》,稍定。舟泊岸,見一老猿,須眉甚古,自叢箐中跳入蓬窗,哀號中夜,天明,忽抱琵琶躍水中,不知所在。自失故物,輒惆悵不複彈。
100 已歸省母,母尚健而婦已亡,唯居旁抔土在焉。母告以「婦亡之夕,有猿啼戶外,啟戶不見。婦謂我曰:『吾待郎不至,聞猿啼,何也?吾殆死?唯久不聞郎琵琶聲,倘歸,為我一奏石楠之下。』」應曾聞母言,掩抑哀痛不自勝,夕陳酒漿,彈琵琶於其墓而祭之。自是猖狂自放,日荒酒色。值寇亂,負母鬻食兵間。耳目聾瞽,鼻漏,人不可邇。召之者隔以屏障,聽其聲而已。
101 所彈古調百十餘曲,大而風雨雷霆,與夫愁人思婦,百蟲之號,一草一木之吟,靡不於其聲中傳之。而尤得意於《楚漢》一曲,當其兩軍決戰時,聲動天地,瓦屋若飛墜。徐而察之,有金聲、鼓聲、劍弩聲、人馬闢易聲。俄而無聲。久之,有怨而難明者,為楚歌聲;淒而壯者,為項王悲歌慷慨之聲、別姬聲;陷大澤,有追騎聲;至烏江,有項王自刎聲、餘騎蹂踐爭項王聲。使聞者始而奮,既而恐,終而涕淚之無從也。其感人如此!
102 應曾年六十餘,流落淮浦,有桃源人見而憐之,載其母同至桃源,後不知所終。
103 軫石王子曰:古今以琵琶著名者多矣,未有如湯君者。夫人苟非有至性,則其情必不深,烏能傳於後世乎?戊子秋,予遇君公路浦,已不複見君曩者衣宮錦之盛矣。明年複訪君,君坐土室,作食奉母。人爭賤之,予肅然加敬焉。君仰天呼呼曰:「已矣!世鮮知音,吾事老母百年後,將投身黃河死矣!」予淒然,許君立傳。越五年,乃克為之。嗚呼!世之淪落不偶而嘆息於知音者,獨君也乎哉!
104 張山來曰:韓昌黎《穎師琴》詩,歐陽子謂其是聽琵琶。予初疑之,蓋以琵琶未必能如詩中所云之妙也。今讀此文,覺爾汝軒昂,頃刻變換,潯陽江口,尚遜一籌耳。 小青傳 佚名
105 小青者,虎林某生姬也。家廣陵,與生同姓,故諱之,僅以小青字云。姬夙根穎異,十歲,遇一老尼授《心經》,一再過了了,覆之不失一字。尼曰:「是兒早慧福薄,願乞作弟子。即不爾,無令識字,可三十年活爾。」家人以為妄,嗤之。母本女塾師,隨就學,所游多名閨,遂得精涉諸技,妙解聲律。江都固佳麗地,或閨彥雲集,茗戰手語,眾偶紛然。姬隨變酬答,悉出意表,人人唯恐失姬。雖素嫻儀則,而風期異艷,綽約自好,其天性也。
106 年十六,歸生。生,豪公子也,性嘈唼憨跳不韻。婦更奇妒;姬曲意下之,終不解。一日,隨游天竺,婦問曰:「吾聞東方佛無量,而世多專禮大士者何?」姬曰:「以其慈悲耳。」婦知諷己,笑曰:「吾當慈悲汝!」乃徙之孤山別業,誡曰:「非吾命而郎至,不得入;非吾命而郎手札至,亦不得入!」姬自念彼置我閒地,必密伺短長,借莫須有事魚肉我,以故深自斂戢。婦或出游,呼與同舟。遇兩堤之馳騎挾彈游冶少年,諸女伴指點謔躍,倏東倏西,姬淡然凝坐而已。
107 婦之戚屬某夫人者,才而賢,常就姬學奕,絕愛憐之。因數取巨觴觴婦,瞷婦已醉,徐語姬曰:「船有樓,汝伴我一登。」比登樓,遠眺久之,撫姬背曰:「好光景可惜,毋自苦!章台柳亦倚紅樓盼韓郎走馬,而子作蒲團空觀耶?」姬曰:「賈平章劍鋒可畏也!」夫人笑曰:「子誤矣!平章劍鈍,女平章乃利害耳!」頃之,從容諷曰:「子既嫻儀則,又多技能,而風流綽約複爾,豈當墮羅剎國中?吾雖非女俠,力能脫子火坑。頃言章台柳,子非會心人耶?天下豈少韓君乎?且彼縱善遇子,子終向黨將軍帳下作羔酒侍兒乎?」姬曰:「夫人休矣!妾幼夢手折一花,隨風片片著水,命止此矣!夙業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緣簿,非吾如意珠,再辱奚為?徒供群口畫描耳!」夫人嘆曰:「子言亦是,吾不子強。雖然,子亦宜自愛。彼或好言飲食汝,乃更可慮。即旦夕所須,第告我無害。」因相顧泣下沾衣。徐拭淚還座,尋別去。夫人每向宗戚語及之,無不咨嗟嘆息云。
108 姬自後幽憤淒惻,俱托之詩或小詞。而夫人後亦旋宦遠方。姬益寥閴,遂感疾。婦命醫來,仍遣婢捧藥至。姬佯感謝,婢出,擲藥床頭,嘆曰:「吾即不願生,亦當以淨體皈依,作劉安雞犬,豈以一杯鴆斷送耶?」然病益不支,水粒俱絕,日飲梨汁盞許。益明妝冶服,擁袱欹坐,或呼琵琶婦唱盲詞以遣。雖數昏數醒,終不蓬首偃臥也。
109 忽一日,語老嫗曰:「可傳語冤業郎,覓一良畫師來。」師至,命寫照。寫畢,攬鏡熟視曰:「得吾形似矣,未盡吾神也。姑置之。」又易一圖,曰:「神是矣,而風態未流動也,若見我目端手莊,太矜持故也。姑置之。」命捉筆於旁,而自與嫗指顧語笑,或扇茶鐺、簡圖書,或代調丹碧諸色,縱其想會。久之,複命寫圖。圖成,極妖艷之致,笑曰:「可矣!」師去,即取圖供榻前,爇名香,設梨酒奠之,曰:「小青!小青!此中豈有汝緣分耶?」撫幾而泣,淚雨潸潸下,一慟而絕。時萬歷壬子歲也。年才十八耳。哀哉!人美如玉,命薄於雲,瓊蕊優曇,人間一現,欲求如杜麗娘牡丹亭畔重生,安可得哉!
110 日向暮,生始踉蹌來,披帷,見容光藻逸,衣袂鮮好,如生前無病時,忽長號頓足,嘔血升餘。徐簡得詩一卷,遺像一幅,又一緘寄某夫人,啟視之,敘致惋痛,後書一絕句。生痛呼曰:「吾負汝!吾負汝!」婦聞恚甚,趨索圖。乃匿第三圖,偽以第一圖進,立焚之。又索詩,詩至,亦焚之。廣陵散從茲絕矣,悲夫!楚焰誠烈,何不以紀信誑之?則罪不在婦,又在生耳!及再簡草稿,業散失盡。而姬臨卒時,取花鈿數事贈嫗之小女,襯以二紙,正其詩稿。得九絕句、一古詩、一詞,並所寄某夫人者,共十三篇。古詩云:「雪意閣云云不流,舊云正壓新雲頭。米顛顛筆落窗外,松嵐秀處當我樓。垂簾只愁好景少,卷簾又怕風繚繞。簾卷簾垂底事難,不情不緒誰能曉?爐煙漸瘦剪聲小,又是孤鴻唳悄悄。」絕句云:「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願為一滴楊枝水,灑作人間並蒂蓮。/春衫血淚點輕紗,吹入林逋處士家。嶺上梅花三百樹,一時應變杜鵑花。/新妝竟與畫圖爭,知在昭陽第幾名。瘦影自臨秋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西陵芳草騎轔轔,內使傳來喚踏春。杯酒自澆蘇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閒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癡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何處雙禽集畫欄,朱朱翠翠似青鸞。如今幾個憐文採,也向秋風斗羽翰。/脈脈溶溶灩灩波,芙蓉睡醒欲如何。妾映鏡中花映水,不知秋思落誰多。/盈盈金谷女班頭,一曲驪珠眾伎收。直得樓前身一死,季倫原是解風流。/鄉心不畏兩峰高,昨夜慈親天夢遙。見說浙江潮有信,浙潮爭似廣陵潮?」其《天仙子》詞云:「文姬遠嫁昭君塞,小青又續風流債。也虧一陣黑罡風,火輪下,抽身快,單單別別清涼界。原不是鴦鴛一派,休算作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著衫又捻裙雙帶。」與某夫人書曰:「元元叩首瀝血致啟夫人台座下:關頭祖帳,迥隔人天;官舍良辰,當非寂度。馳情感往,瞻睇慈云,分燠噓寒,如依膝下。糜身百體,未足云酬。娣娣姨姨無恙?猶憶南樓元夜,著燈諧謔,姨指畫屏中一憑欄女曰:『是妖嬈兒,倚風獨盼,恍惚有思,當是阿青?』妾亦笑指一姬曰:『此執拂狡鬟,偷近郎側,將無似娣?』於時角採尋歡,纏綿徹曙,寧複知風流雲散,遂有今日乎?往者仙槎北渡,斷梗南樓,狺語哮聲,日焉三至。漸乃微詞含吐,亦如尊旨云云。竊揆鄙衷,未見其可。夫屠肆菩心,餓狸悲鼠,此直供其換馬,不即辱以當壚。去則弱絮風中,住則幽蘭霜裏。蘭因絮果,現業誰深?若使祝發空門,洗妝浣慮,而艷思綺語,觸緒紛來。正恐蓮性雖胎,荷絲難殺,又未易言此也!乃至遠笛哀秋,孤燈聽雨,雨殘燈歇,謖謖松聲。羅衣壓肌,鏡無千影,晨淚鏡潮,夕淚鏡汐。今茲雞骨,殆複難支。痰灼肺然,見粒而嘔。錯情易意,悅憎不馴。老母娣弟,天涯間絕。嗟乎!未知生樂,焉知死悲?憾促歡淹,無乃非達?妾少受天穎,機警靈速;豐茲嗇彼,理詎能雙?然而神爽有期,故未應寂寂也。至其淪忽,亦非自今。結縭以來,有宵靡旦,夜台滋味,諒不殊斯!何必紫玉成煙,白花飛蝶,乃謂之死哉?或軒車南返,駐節維揚,老母惠存,如妾之受,阿秦可念,幸終垂憫。疇昔珍贈,悉令見殉;寶鈿繡衣,福星所賜,可以超輪消劫耳。然小六娘竟先期相俟,不憂無伴。附呈一絕,亦是鳥語鳴哀。其詩集小像,托陳媼好藏,覓便馳寄。身不自保,何有於零膏冷翠乎?他時放船堤下,探梅山中,開我西閣門,坐我綠陰床,仿生平於響像,見空幃之寂飆。是耶非耶?其人斯在!嗟乎夫人!明冥異路,永從此辭!玉腕朱顏,行就塵土,興思及此,慟也何如!元元叩首叩首上。」後附絕句云:「百結回腸寫淚痕,重來唯有舊朱門。夕陽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生之戚某集而刻之,名曰「焚餘」。
111 張山來曰:紅顏薄命,千古傷心。讀至送鴆、焚詩處,恨不粉妒婦之骨以飼狗也!
112 又曰:小青事,或謂原無其人,合「小青」二字,乃「情」字耳。及讀吳口口《紫雲歌》,其小序云:「馮紫雲,為維揚小青女弟,歸會稽馬髦伯」。則又似實有其人矣。即此傳亦不知誰氏手筆,吾友殷日戒仿佛憶為支小白作,未知是否,姑閼疑焉。 義猴傳 鹽城宋曹射陵會秋堂文集
113 建南楊子石袍告予曰:吳越間,有鬈髯丐子,編茅為舍,居於南坡。嘗畜一猴,教以盤鈴傀儡,演於市以濟朝夕。每得食,與猴共,雖嚴寒暑雨,亦與猴俱。相依為命,若父子然。
114 如是者十餘年,丐子老且病,不能引猴入市。猴每日長跪道旁,乞食養之,久而不變。及丐子死,猴乃悲痛旋繞,如人子躃踊狀。哀畢,複長跪道旁,淒聲俯首,引掌乞錢。不終日,得錢數貫,悉以繩錢入市中,至棺肆不去。匠果與棺,仍不去,伺擔者輒牽其衣裾。擔者為舁棺至南坡,殮丐子埋之。猴複於道旁乞食以祭。祭畢,遍拾野之枯薪,廩於墓側,取向時傀儡置其上焚之,乃長啼數聲,自赴烈焰中死。行道之人,莫不驚嘆而感其義,爰作義猴塚。
115 張山來曰:有功世道之文,如讀《徐阿寄傳》。
116 虞初新志卷二 柳敬亭傳 太倉吳偉業梅村梅村文集
117 柳敬亭者,揚之泰州人,蓋曹姓。年十五,獷猂無賴,名已在捕中。走之盱眙,困甚,挾稗官一冊,非所習也,耳剽久,妄以其意抵掌盱眙市,則已傾其市人。好博,所得亦緣手盡。有老人,日為醵百錢,從寄食。久之,過江,休大柳下,生攀條泫然。已撫其樹,顧同行數十人曰:「嘻!吾今氏柳矣!」聞者以生多端,或大笑以去。
118 後二十年,金陵有善談論柳生,衣冠懷之,輻輳門,車常接轂,所到坐中皆驚。有識之者,曰:「此固向年過江時休樹下者也!」柳生之技,其先後江湖間者,廣陵張樵、陳思,姑蘇吳逸,與柳生四人者,各名其家,柳生獨以能著。或問生何師,生曰:「吾無師也。吾之師乃儒者雲間莫君後光。」莫君言之曰:「夫演義雖小技,其以辨性情,考方俗,形容萬類,不與儒者異道。故取之欲其肆,中之欲其微,促而赴之欲其迅,舒而繹之欲其安,進而止之欲其留,整而歸之欲其潔。非天下至精者,其孰與於斯矣?」柳生乃退就舍,養氣定詞,審音辨物,以為揣摩。期月而後請莫君。莫君曰:「子之說未也。聞子說者,歡咍嗢噱,是得子之易也。」又期月,曰:「子之說幾矣。聞子說者,危坐變色,毛髮盡悚,舌橋然不能下。」又期月,莫君望見驚起曰:「子得之矣!目之所視、手之所倚,足之所跂,言未發而哀樂具乎其前,此說之全矣!」於是聽者儻然若有見焉;其竟也,恤然若有亡焉。莫君曰:「雖以行天下莫能難也!」
119 已而柳生辭去,之揚州,之杭,之吳。吳最久。之金陵,所至與其豪長者相結,人人暱就生。其處己也,雖甚卑賤,必折節下之;即通顯,敖弄無所詘。與人談,初不甚諧謔,徐舉一往事相酬答,淡辭雅對,一座傾靡。諸公以此重之,亦不盡以其技強也。
120 當是時,士大夫避寇南下,僑金陵者萬家。大司馬吳橋範公,以本兵開府,名好士;相國何文瑞,闔門避造請。兩家引生為上客。客有謂生者曰:「方海內無事,生所談,皆豪猾大俠、草澤亡命。吾等聞之,笑謂必無是,乃公故善誕耳;孰圖今日不幸竟親見之乎!」生聞其語慨然。屬與吳人張燕築、沈公憲俱。張、沈以歌,生以談。三人者,酒酣,悲吟擊節,意淒愴傷懷。凡北人流離在南者,聞之無不流涕。
121 未幾而有左兵之事。左兵者,寧南伯良玉軍。噪而南,尋奉詔守楚,駐皖城待發。守皖者,杜將軍弘域,於生為故人。寧南嘗奏酒,思得一異客,杜既已洩之矣。會兩人用軍事不相中,念非生莫可解者,乃檄生至。進之,左以為此天下辯士,欲以觀其能,帳下用長刀遮客,引就席,坐客咸震懾失次。生拜訖,索酒,詼啁諧笑,旁若無人者。左大驚,自以為得生晚也。居數日,左沉吟不樂,熟視生曰:「生揣我何念?」生曰:「得毋以亡卒入皖而杜將軍不法治之乎?」左曰:「然。」生曰:「此非有君侯令,杜將軍不敢以專也。生請銜命矣。」馳一騎入杜將軍軍中,斬數人,乃定。
122 左幕府多儒生,所為文檄,不甚中窾會。生故不知書,口畫便宜輒合。左起卒伍,少孤貧,與母相失,請貤封,不能得其姓,淚承睫不止。生曰:「君侯不聞天子賜姓事乎?此吾說書中故實也。」大喜,立具奏。左武人,即以為知古今、識大體矣。
123 阮司馬懷寧,生舊識也,與左卻而新用事。生還南中,請左曰:「見阮云何?」左無文書,即令口報阮,以捐棄故嫌,圖國事於司馬也。生歸,對如寧南旨,且約結還報。及聞阪磯築城,則頓足曰:「此示西備,疑必起矣!」後果如其慮焉。
124 左喪過龍江關,生祠哭已,有迎且拜、拜不肯起者,則其愛將陳秀也。秀嘗有急,生活之。具為予言救秀狀。始左病恚怒,而秀所犯重,且必死。生莫得榰梧,乃設之以事曰:「今日飲酒不樂,君侯有奇物玩好,請一觀可乎?」左曰:「甚善。」出所畫己像二,其一「關隴破賊圖」也,攬鏡自照,嘆曰:「良玉,天下健兒也,而今衰!」指其次曰:「吾破賊後,將入山,此圖所以志也。」見衲而杖者數童子,從其負瓢笠,且近,則秀也。生佯不省而徐睨為誰,左語之,且告其罪。生曰:「若負恩當死,顧君侯以親信,即入山且令相從,而殺之,即此圖為不全矣!」左頷之。其善用權譎,為人排患解紛率類此。
125 初,生從武昌歸,以客將新道軍所來,朝貴皆傾動;顧自安舊節,起居故人無所改。逮江上之變,生所攜及留軍中者,亡散累千金,再貧困而意氣自如。或問之,曰:「吾在盱眙市上時,夜寒藉束槁臥,屝履踵決,行雨雪中,竊不自料以至於此。今雖複落,尚足為生,且有吾技在,寧渠憂貧乎?」乃複來吳中,每被酒,常為人說故寧南時事,則欷歔灑泣。既在軍中久,其所談益習,而無聊不平之氣無所用,益發之於書,故晚節尤進云o
126 舊史氏曰:予從金陵識柳生。同時有楊生季蘅,故醫也,亦客於左,奏攝武昌守,拜為真。左因強柳生以官,笑弗就也。楊今去官,仍故業,在南中亦縱橫士,與予善。
127 張山來曰:戊申之冬,予於金陵友人席間與柳生同飲。予初不識柳生,詢之同儕,或曰:「此即《梅村集》中所謂柳某者是也。」滑稽善談,風生四座,惜未聆其說稗官家言為恨。今讀此傳,可以想見其掀髯鼓掌時也。 汪十四傳 錢塘徐士俊野君雁樓集
128 汪十四者,新安人也,不詳其名字。性慷慨激烈,善騎射,有燕趙之風。時游西蜀,蜀中山川險阻,多相聚為盜。凡經商往來於茲者,輒被劫掠。聞汪十四名,咸羅拜馬前,願作「護身符」。汪許之,遂與數百人俱,擁騎而行。聞山上嚆矢聲,汪即彎弓相向,與箭鋒相觸,空中墮折。以故綠林甚畏之,秋毫不敢犯,商賈盡得數倍利。而白梃之徒日益貧困,心忮之,而莫可誰何也。
129 無幾時,汪慨然曰:「吾老矣!不思歸計,徒挾一弓一矢之勇,跋履山川,向猿猱豺虎之地以博名高,非丈夫之所貴也!」因決計歸。歸則以田園自娛,絕不問戶外事。而曩時往來川中者,盡被剽掠,山徑不通。乃踉蹌走新安,羅拜於門外曰:「願乞壯士重過西川,使我輩弱者可強,貧者可富,俾嘯聚之徒大不得志於我旅人也。壯士其許之乎?」是時汪十四雄心不死,遂許之曰「諾!」大笑出門,挾弓矢連騎而去。於是重山疊嶺之間,複有汪之馬跡焉。
130 綠林聞之咸驚悸,謀所以勝汪者;告諸山川雷雨之神,當以汪十四之頭陳列鼎俎。乃以驍騎數人,如商客裝,雜於諸商之隊而行。近賊巢,箭聲颯沓來。汪正彎弓發矣,而後有一人,持利刃向弦際一揮,弦斷矢落。汪忙迫無計,遂就擒。擒入山寨中,見賊黨咸持金稱賀,然猶意在往劫汪之護行者。暫置汪于空室,縶其手足,不得動。俟日晡,取汪十四頭,陳之鼎俎,酬山川雷雨之神。
131 汪忽瞪目,見一美人向汪笑曰:「汝誠豪傑,何就縛至此?」汪且憤且憐曰:「毋多言!汝能救我,則救之,娘子軍不足為也!」美人曰:「我意如斯。但恐救汝之後,汝則如飢鷹怒龍,夭矯天外,而我淒然一身,徒婉轉嬌啼,作帳下之鬼,為之奈何?」汪曰:「不然。救其一,失其一,亦無策甚矣。吾行百萬軍中,空空如下天狀,況區區賊奴,何足當吾前鋒哉!」因相對慷慨激烈。美人即以佩刀斷其縛而出之。汪不遑起謝,見舍旁有刀劍弓矢,悉挾以行。左挈美人,右持器械,間行數百步,遇一騎甚駿,遂並坐其上。賊人聞之,疾驅而前。汪厲聲曰:「來,來!吾射汝!」應弦而倒。連發數十矢,應弦倒者凡數十人。賊人終已無可奈何,縱之去。
132 汪從馬上問美人姓名。美人泣曰:「吾宦女也。父為蘭省給事中,現居京國。今年攜眷屬至京,被劫,妾之老母及諸婢子盡殺,獨留妾一人,凌逼蹂踐,不堪言狀。妾之所以不死者,必欲一見嚴君,可以無恨;又私念世間或有大豪傑能拔入虎穴者,故躊躇至今。今遇明公,得一拜嚴君,妾乃知死所矣!」汪曰:「某之重生,皆卿所賜,京華雖遼遠,當擔簦杖策衛汝以行。」於是陸行從車,水行從舟,奔走數千里,同起居飲食者非一日,略無相狎之意,竟以女歸其尊人,即從京國返新安終老焉。老且死,里人壯其生平奇節,立廟以祀,稱為「汪十四相公廟」。有禱輒應,春秋歌舞以樂之,血食至今不衰。
133 張山來曰:吾鄉有此異人,大足為新安生色。而文之夭矯奇恣,尤堪與汪十四相副也。 武風子傳 桐城方亨咸邵村邵村雜記
134 武風子者,滇南之武定州人也,名恬。先世以軍功官於衛。恬以胄子,少學書,已棄弗學。性好閒,不謀榮利。嗜酒,日唯謀醉,簞瓢屢空,晏如也。凡游藝雜技,過目即知之。
135 滇多產細竹,堅實可為箸。武生以火繪其上,作禽魚花鳥、山水人物、城門樓閣,精奪鬼工。人奇之,每得其雙籌,爭購錢數百。於是武生之交戚貧者,因以為利。生顧未嘗售也,頗自矜重,一箸成,輒把玩不釋,保護如頭目。或醉後痛哭,悉焚之,醒複悔,悔而複作。然靳不輕與人。好事者每瞷其謀醉時,置酒招之,造必盡歡。酒酣,以火與箸雜陳於前而不言。生攘臂起,頃刻完數十籌,揮手不顧也。或於酒中以箸相屬,則怒,拂衣出,終身不與之見。或遇貧士及釋道者流,告以困窮,輒忻然為之,雖累百不倦。於是滇之士夫或相饋遺,皆以武生箸為重。王公大人游於滇者,不得武生箸即不光。
136 生固落落儒生耳,未嘗以「風子」名。丁亥之歲,流賊從蜀敗奔,假號於滇,滇士民懾於威,披靡以從。生獨匿深菁中不出。賊於民間見其箸,異之,遍召不得,因懸賞索之。或告曰:「曷出以圖富貴?」生大笑曰:「我豈作奇技淫巧以悅賊者耶?」偵者聞於賊,系以來。至則白眼仰天,喑無一語。賊命作箸,列金帛於前,設醇醪於右以誘之,不應;陳刀鋸以恐之,亦不應。賊怒,揮斬之。縛至市曹,而神色自如,終無一語。時賊帥有侍側者曰:「腐鼠何足膏斧鉞?曷縱之?徐徐當自逞其技也。」釋之,而生自此病矣。披髮佯狂,垢形穢語,日歌哭行市中,夜逐犬豕與處,人遂皆呼「武風子、武風子」云。
137 及王師定滇,風子病少瘥,亦稍稍為人作箸以謀醉,人重之逾常時。安定守某者,受貴人屬,召為之,不應。守怒,撻之於庭,血流體潰,終不應。自此風子之蹤跡無定矣,或琳宮梵舍,或市肆田家,往必數日留,留必作數十箸以謀醉。然出入無時,於是其箸可得而不可得矣。
138 余嘗見其箸作「凌煙閣功臣圖」者,箸粗僅及繩,而旌旗鎧杖、侍從衛列,無不畢具;至褒公、鄂公,英姿毛發,道子傳神,莫或過之。其畫細如絲,深紺色,入竹分餘如鏤。武定太守顧輿山為餘言:其作箸時,削炭如筆數十,置烈火中,酒滿壺於旁,伺炭末紅若錐,左執箸,右執炭,肅肅有聲,如蠶食葉,快若風雨,且飲且作。壺幹即止,益之複作。飲不用杯杓,以口就壺,不擇酒。期醉,醉則伏火而臥,或哭或歌,或說《論語》經書,多奇解。及醒而問之,則他囈語以對。或正作時,酒未盡,忽不知其所往,逾數十日或數月複來,複卒成之。其狀貌如中人,年近六十餘,拜揖跪起無異,唯與之語,則風子矣。輿山曾作《武異人歌》贈之,故時往還也。但所繪故事,多稗官雜劇,有規以不雅馴者,笑而不答,亦終不易。或曰:「非病風者也,狂人也。」或曰:「共有道者歟?不然,何富貴不淫,威武不屈耶?」餘於是作《武風子傳》。
139 張山來曰:武生豈真風子耶?不過如昔人飲醇近婦,以寄其牢騷抑鬱之態,宜其箸之不輕作也。
140 邵村先生與先君同年,餘幼時曾一聆謦咳。癸亥冬,瓜洲梁子存齋以此傳錄寄。未幾,而何省齋年伯又以刻本郵示。益信奇文欣賞,自有同心也。 記老神仙事 方亨咸邵村邵村雜記
141 蜀中劉文季為餘言,昔獻賊中有所謂「老神仙」者,事甚怪,能生已死之人,續已斷之肢與骨,賊眾敬如神明焉。其初被擄時,將殺之,——賊擄人,不即殺,審其人,凡一技一藝者皆得免。——神仙比能以泥塑像獲免,賊中遂以「塑匠」呼之。
142 一日,塑匠滌大釜沃水,析屋為薪燎之。水沸,沸凡數,以一榜左右攪成膏。賊眾駭,爭相傳。獻賊聞,謂妖人,又將殺之。塑匠曰:「願一言以死:王不欲成大事耶?何故殺異士?」獻賊異而問之,曰:「臣有異術,能生人。此膏乃仙授,或刀斧,或榜掠,受重創者,臣能頃刻完好。」獻賊即榜一人,試之,立驗。獻賊殘忍,日殺人,劓刖人,至笞掠無算。笞凡數百,血肉糜潰,氣息僅屬者,付塑匠,以白水膏傅之,無不生,且立刻杖而行。軍中爭趨之,饋遺飲食無虛日,以是衣食囊橐漸充矣。
143 獻賊有愛將某者,攻城,為飛炮所中,去其頦,奄奄一息矣。塑匠曰:「易與耳!」即生割一人頦,按之,傅以膏,一日而蘇,飲啖如未割也。時孫可望在賊為監軍,夜被酒,殺一嬖妾。旦行三十里,醒而悔之。道遇塑匠,笑問曰:「監軍夜來未醉耶?何有不豫色然?」可望告以故。塑匠曰:「監軍果念其人乎?吾當回馬覓之。」可望曰:「唉!起營時,尸不知何在,想為犬豕啖矣,何從覓?」塑匠曰:「監軍若令我覓,何物犬豕,敢啖貴人乎?」可望曰:「鼠子紿我!汝欲逃耶?我當遣介士押汝覓!」塑匠笑曰:「何處覓?覓何能得?」可望怒曰:「汝何戲我?」塑匠指道旁舁一氈橐曰:「何需覓,即此是也!」可望曰:「已朽之骨,何舁之?」塑匠笑謂:「監軍曷啟之?」可望下馬解氈,則星眸宛轉,厭厭如帶雨梨花,帳中之魂已返矣。
144 可望喜噪,一軍皆驚。聞於獻賊,獻曰:「此神仙也,當封之。」口封恐眾未知,時營大澤中,下令軍中人備一幾,以次日集廣原。是時賊數十萬,令以數十萬幾累之,擇累之最高者謂「拜仙台」。於是衣塑匠以深衣,巾以綸巾,方履絲絛。塑匠身高六尺,廣顙闊面,大有須,望之如世所繪社神者然。命之升台,台高且危,塑匠怯不欲登。獻賊令軍士各持弓矢,引滿以向之,曰:「不登,即射!」塑匠不得已,及其半,惴慄惶懼,而萬矢擬之如的,不敢止,勉登其上。獻賊令三軍釋弓矢,羅拜其下,呼「老神仙」者三。於時聲震天地。自此不複呼「塑匠」,而皆曰「老神仙」矣。
145 老神仙亦自此不輕試其術。有渠賊某者,戰敗傷足,脛骨已折,所不斷者,皮僅寸耳。求老神仙治,辭以不易。某哀號宛轉,盛陳金帛以請。老神仙揮之曰:「此身外物,吾無需。雖然,吾不忍將軍之創也。吾無子,將軍能養我乎?」某指天而誓,願終身父事之。老神仙從容解所佩囊,出小鋸,鋸斷其足上下各寸許,取生人脛,度其分寸以接之,傅以藥,不數日而愈。自此賊中凡求其藥者,皆不敢侈饋遺,爭投身為養子矣。
146 獻賊有幸婢曰「老腳」者,美而慧,善書畫,腳不甚纖,因名。凡賊中移會偵發文字皆所掌,獻賊嬖之。燕處有所思,老腳見其獨坐,私往侍之。賊不知為老腳也,疑旁人伺,以所佩刀反手擊之,中其腰,折骨剸腹,出腸而死。獻賊省之,悔恨惋痛,急召老神仙。老神仙曰:「已死,不能救。」獻賊罵曰:「老狡!監軍妾不亦已死者乎?汝不能救,當殺汝以殉!」老神仙逡巡曰:「需時日乃可。」獻賊急欲其生,限三日。老神仙請期三七。比以酒合藥灌之,一七喉間即格格有聲。老神仙賀曰:「可救矣,七日當複。」因取水潤其腸,納腹中,引針縫之,傅以藥,夾以木板,約以繩,果七日而老腳步履如常時。
147 及獻賊死,賊眾潰,從蜀奔滇。生平素德於老神仙者,衛之來滇。永歷至,賊眾多為偽王侯。老神仙嘯傲王侯間,擁厚資,闢室城東隅,累石成山,鑿井為池,旁植花木,畜朱魚數百頭。客至浮白,呼魚出水以娛,醉則高歌而臥,不顧也。
148 迄永歷奔緬甸,老神仙從之行。及騰越,居常向空咄咄,若有所訴。一日謂文季曰:「吾老矣,將奈何?」文季曰:「等死耳,公何惜?但公之異術素靳不與人,致絕其傳,是可惜!」老神仙曰:「吾非靳也,吾師授我時有戒也。」因訊其所授之由,曰:「某陳姓,河南鄧州人,名家子。少嘗入鄉塾,性不樂章句。塾側有塑神佛者,時就與嬉。塾師時撲責之,歸而父母複責以不學。不能耐,遂出亡,悵悵無所適,因禱於關帝,得一簽,云:『他日王侯卻並肩』。自顧一喪家子,何得並肩王侯哉?然神不誣我,與王侯並肩者唯仙人,素聞終南山多隱仙,願往從之。窮登涉,忍飢寒,遍訪無可從者。一日至山後,遙望絕壁上有洞,人出入。因拔荊棘,踞崢岩,達於洞,見一道者坐石上,翛然異凡人。餘幸曰:『此吾師也!』因長跪以請。道者不顧,拂袖歸洞,餘不敢入,即洞口稽首而已。如是者三日,忽一童子持一物示餘曰:『師食爾!』狀如糕,色白,方僅二寸,味甘如飴。食之,遂不複飢。余竊喜,益信。拜求至七日,道者忽出,問餘曰:『癡子,汝欲何為?』余告以求仙。道者哂曰:『去!汝非此中人,何自苦為?』餘自念無所歸,唯投崖死耳,涕泣以求。已而道者曰:『吾念汝誠,有書一卷授汝,資一生衣食。好為之,勿輕洩,洩則雷擊也。速去,毋久留,徒飽虎狼耳!』餘得書驚喜,倉皇下山;省之,皆禁方也,可三十頁。道延安,人爭傳某巡撫者有愛女戲秋遷傷足,骨出於外,醫莫能療,募能療者,金二百,騾一匹。餘往應募,依方試之,果瘥。餘於是囊金乘騾歸。吾父怒出亡,且疑多金,是時賊已起,謂餘必從不義,首於官,將置之法。餘族兄孝廉某,白無辜,出獄。訊其故,因出書。餘父聞餘出,持大杖奔族兄家。餘族兄反覆解喻,不信,並陳書以實。餘父愈怒,裂書火之。族兄從火中奪得,僅四頁。餘急懷而逃。今之所用者,皆燼餘之四頁耳。年久,其四頁者亦不知往矣。」
149 其自述如此。居無何,以疾死。嗚呼!不龜手藥一也,一以封侯,一不免於洴澼纊,顧所用異耳。向使老神仙能體父志,不陷於賊,挾此術游當世,盧扁、華陀不得專於前矣。惜其狃於貨利,遂安神仙之名,而終以賊死。雖然,人之遇仙與不遇仙,唯視福德之厚薄。老神仙得其書而不能全,其福可知矣。嘗見稗官所志侯元者,樵山遇老人,授兵法,卒以作賊戮其身,事頗類此。常怪仙人不得其人,即秘其傳可也,何往往傳非其人以致戕害,仙亦何忍哉!且終南道者亦未必真仙,聞其膏乃以處子陰戶油煉之,火光滿室,焰升屋梁,光息而膏成,此豈仙人救人之方乎?《本草》以多用蟲魚,致遲上升十年,況殺人以救人,不獨一人,且數百人。是老神仙者,則亦始終一賊而已。
150 張山來曰:仙家有禁方而不以傳世,則禁方徒虛設耳。若以殺人救人為過,何不去此種類,而止有金石草木之藥乎?乃計不出此,而往往傳非其人以致遺累,是亦授受之未善也。 瑤宮花史小傳 長洲尤侗展成西堂雜俎
151 歲癸未,予讀書王氏如武園,偶為扶鸞之戲,得遇瑤宮花史。雲花史何氏,小名月兒,明初山陽富家女也。年十六,獨在花下摘花,為一書生所調,父母怒而謫之,遂赴水死。王母憐其幼敏,錄為散花仙史,此掌文真人唐孫過庭告予云。初降壇,作詩云:「片片落英飛羽客,翩翩獨向風前立。緩行徐過小橋東,只恐舂衫香汗濕。」其標韻如此。
152 花史年少,放誕風流,既為情死,眉黛間常有恨色。性善諧謔,既與予狎暱,嘲戲百出,一座閧堂。間以微詞挑之,輒不對,或亂以他語,久而憮然,不知情之一往而深也。寒夜嘗與予聯句云:「樹頭落葉舞天衣,蕭瑟風篁吟露唏。青火半消殘月繼,黃鐘初罷曉星稀。新寒剪到羅帷急,愁淚彈來香息微。消遣夜深唯有夢,巫山攜得片雲歸。」
153 自後相對,多作斷腸哀怨之語。予戲以尺素貽之,是夜遂夢花史冉冉而來。年可十八、九,頭上百花髻,戴芙蓉冠,插瑟瑟鈿朵,著金縷單絲錦縠,銀泥五暈羅裙,鴛鴦襪,五色雲霞履。妝束雅淡,神姿艷發,顧盼嫵媚,不可描畫,搴帷微笑,若欲有言。予胸次忽為一物填壓,又似鬼手來捉人臂,驚呼而覺,但見殘紅明滅,紙窗風聲條條,若有彈指而泣者。詰朝問之,云:「吾夜間到君床頭兩次,君為五髒神所守,覺則退耳。」予問:「五髒神誰何?」花史云:「凡人一身,皆有神守:耳目手足,有神外守;五髒魂魄,有神內守。有緣者神與之親,無緣者神不與之親。吾與子情深矣,奈三生石上無一笑緣何!」因泣下唏噓。
154 既而言楚江事。楚江,一花史侍兒也,與幼婢小紅皆端麗明慧,日侍香案。花史云:「楚江前世與君為鄰,兩情眷眷不遂,病死。君作一柬,焚告楚江云:『三生如不斷,願結未來緣。』君舉孝廉,亦早逝。迄今二十年,可續前盟矣。」遂請於王母,許於甲申二月降生趙地,賜以玉璫一事,翠鳳履一雙。花史賦《鷓鴣天》詞送之,云:「整束簪環下碧霄,教人腸斷《念奴嬌》。曲房空剩殘香粉,獨對瀟湘憶翠翹。尋別話,酌清醪,盈盈徐送小紅橋。從今不伴煙霞客,愛向風前鬥柳腰。」
155 楚江和云:「朝餐風露暮凌霄,不羨金門貯阿嬌。卻恨柳絲牽月線,強移花色點雲翹。情猶戀,意如醪,依依不舍舊藍橋。東君可許歸相伴,暫向塵封學楚腰。」
156 然自楚江下世,花史意致黯然,不複如前日歡洽矣。王母聞其以腴詞贈答,切責之,命游神巡察,不許私至,且曰:「尤生不患才少,花兒獨患情多。倘涉幽期,恐有山魈木魅之疑也。」自爾蹤跡遂絕。予嘗覽《杜蘭香傳》,乃湘江三歲女子,為阿母青童攜去,後駕鈿車詣包山張碩,言本為君作妻,以年命未合,小乖,太歲東方卯,當還求君。此與楚江事絕類。而予淪落不偶,無室家之樂,幽婚如夢,忽忽忘之。然每策蹇往來邯鄲道上,秦樓日出,游女如云,恍然若有所遇,卒無有鼓瑟而至者。而予亦已老矣!豈仙人固好食言耶?抑予塵心未盡,負此蹇修也?
157 花史詩詞甚多,其最著者,《太華行》一篇。先是甲申元日,真人同湘江諸侶游太華山,樂甚,命予兩人作長歌記之。予走筆急就,而花史詩故作蟲書,亦狡獪伎倆也。真人笑而譯之,其辭曰:「登峰當登第一山,婆娑屹立不可攀。巨靈贔屭崪為掌,雲氣時流十指間,蒼龍玉馬隨風步,黃冠鶴羽皆童顏。半壁飛泉珠雨散,水天相對乘時閒。爾乃坐青蓮,游玉田,金鼎石室篆如煙。團團握麈成清談,鐵笛一聲江天寒。玉女乘鸞相接引,葡萄火棗列嘉宴。歌一曲,樂萬年,進一酌,成百篇。松風枕上聽流泉,陶然醉倒不知還。呼吸三光應列斗,巍峨兩山一劃剖。少陰令德合秋成,氣含金爽據丁酉。伊古少昊居此都,蓐收別館稱中阜。何若凌虛此一游,憑風羽化飛飛走。視昔登顛發狂號,垂書作別真堪嘔。仙兮仙兮不可及,仿佛斯游不竟口。我向瓊宮索記書,大文千言若蝌蚪。」
158 展子曰:漢史記帳中神君,不見其形,但聞其語而已。至乩仙,並其語不可得聞也,亦恍惚矣。然花史嘗許予現形,一夕月明竹下,有雲鬟翠袖,倚而招予者,望之翩然;即而求之,邈然不知其所之焉。是耶非耶?吾又何能測之哉?——花史每呼予為展子。
159 張山來曰:世間唯乩仙一事最為難解。以為真仙,則不當為人所召;以為非仙,則詩句敏而且工,字跡亦多別致。或者慧業文久,死而精魂不散,偶借人間筆墨以消遣光陰耳!古人云:「寧為才鬼,尤勝頑仙」,則謂才鬼為仙亦無不可。 九牛壩觀抵戲記 豫章彭士望達生文瀔
160 樹廬叟負豳憂之疾於九牛壩茅齋之下。戊午閏月除日,有為角抵之戲者,踵門告曰:「其亦有以娛公。」叟笑而頷之,因設場於溪樹之下。密雲未雨,風木泠然,陰而不燥。於是鄰幼生周氏之族之賓之友戚,山者牧樵,耕者犁犢,行擔簦者,水浮楫者,咸停釋而聚觀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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