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Facebook上關注我們,隨時得到最新消息 在Twitter上關注我們,隨時得到最新消息 在新浪微博上關注我們,隨時得到最新消息 在豆瓣上關注我們,隨時得到最新消息
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 維基
-> -> 留東外史

《留東外史》[查看正文] [修改] [查看歷史]

1 得看,晃得眼睛花花的,一點趣味也沒有。我不去看。」王甫察道:「去看戲好麼?」胡女士更搖頭道:「不看,不看!我一句日本話也不懂得,花錢費精神去聽牛叫,沒得倒霉了。」王甫察道:「然則把什麼事來消遣這幾點鐘哩?」胡女士瞅了王甫察一眼道:「你定要設法消遣這幾點鐘做什麼?」
2 王甫察道:「你不是說了,要十二點鐘以後才得回去嗎?我想同去你家中坐坐,所以想設法消遣這幾點鐘。」說時,已進了靖國神社。胡女土正待要答話,只見前面兩個警察擁著三個中國人,劈面走來。胡女士看那三個人,都穿著中國衣服,甚是齊整,年齡都在三十以內,面目各帶了幾分凶氣,不像個留學生。一邊走,一邊用中國話罵道:「狗入的小鬼,你們敢這般的欺辱我中國人。我中國人哪一些虧負了你?甲午那一回,我們打了一個敗仗,還賠了你們的錢。你們為什麼將擄來的軍器都擺在這什麼游就館裏來出我們的醜呢?虧你們不要臉,還天天講中日親善,分明設這個所在,故意的羞辱我們。我三個都是當軍人的人,決不受你們的騙,恨不得一把火將這游就館燒了!這打毀一點兒算得什麼!拿我們去,我們去就是,便是你們的天皇,我們也不怕。惱了老子們的性子,連皇宮都要搗毀你們的。」警察不懂得中國話,只笑嘻嘻的推著走。
3 胡女士知道這又是三個亡命客,只不知游就館是個什麼所在,問王甫察聽清他們的話沒有。王甫察笑道:「怎麼沒聽清?這倒是個很好的笑話。」胡女士道:「游就館是個什麼所在?」王甫察道:「游就館就在這裏面,內中陳設許多戰利品。這三位熱心愛國志士,必是在裏面游覽,見了那木板上題的字,忍氣不過,將陳設的東西搗毀了,被警察拿著去問罪。」胡女士拍手笑道:「打得好,打得好!不愧為中華民國的革命黨。我倒想打聽他們的姓名,替他們表揚表揚,使一般死氣奄奄的中國人聽了,也長一些兒精神。」王甫察道:「你這話不錯。我看不必打聽,明日報紙上一定有的。」胡女士道:「我們既到這裡來了,何不也就游就館去看看,看他們搗毀了些什麼?」正甫察道:「使得。」兩個人走到游就館門首,只見大門緊閉,惟有門外的幾蹲克魯伯舊炮,還橫七豎八的在那裡丟中國人的臉。胡女士輕舉金蓮,踢了兩下,不動分毫,忿忿的唾了兩口,嘆了一聲,向王甫察道:「你就定要等到十二點鐘以後到我家去嗎?」王甫察道:「我隨時可去。因你說須十二點鐘以後,我才說等到十二點鐘。」胡女士著急道:「糊塗蛋,糊塗蛋,我今晚不家去了,看你怎樣。」王甫察道:「你不家去哪去?」胡女士道:「我隨意到什麼旅館去住一夜。」王甫察道:「我什麼怎樣,同去便了。」胡女士生嗔道:「難道也要等到十二點鐘以後?」王甫察笑道:「那何必十二點鐘以後?我們就去也使得。」胡女士哼了聲道:「卻也來!我肚中差不多飢了,且吃些點心再去。」王甫察連忙道好。二人匆匆出了靖國神社,就近到源順中國料理店,吃了些酒菜,徑投一家旅館裏來。
4 不知後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寫。
5 第五十章 王甫察演說苦賣淫 曹亮吉錯認好朋友
6 話說王甫察和胡女士到一家旅館裏面,揀了間房子,鋪床睡覺。此時還只七點多鐘,一對急色兒,都不能久耐,睡了一覺。王甫察心中記挂著他館子裡的意中人,不想在外面久耽擱。
7 胡女士也自有其心事,不能整夜的陪著王甫察。兩個睡至十二點鐘,仍舊起來,殷勤訂了後約。王甫察給了旅館帳,出來分手,各自歸家。
8 王甫察的哥子叫王無晦,此時正同著幾個同來的朋友在大谷館叉麻雀,館主女兒也在一旁湊趣。王甫察見了這情形,心中早有幾分不快。進房之後,館主女兒並不起身招待,更怒不可遏,乘著幾分宿醉,指桑罵槐的發作了幾句。王無晦自覺有些對兄弟不住,剛好圈數也完了,便不接續打下去。但是麻雀雖沒接續打下去,大家仍將館主女兒調弄了一會,才各去安歇。
9 自此王甫察便和王無晦及新來的幾個亡命客有了意見,心中惟恐他們手中有錢,先得了便宜去。計算自己還有幾百塊錢,說不得要和他們拼著使。
10 王無晦初來的時候,看館主女兒生得嬌美可愛,本有染指之心,因見王甫察沒有絲毫讓步之意,便將這條心打消了。只有同來的一個江西省議員,名字叫作謝慕安。他年紀雖在三十以外,風情卻和十幾歲少年差不多,最是梳得一頭好西洋發,穿得一身好西洋服,留得一嘴好凱撒須,他便以為容貌出眾。
11 他前清時在日本速成法政學校畢過業,也很研究過一會嫖學。
12 因累次與王甫察談嫖意見不合,三回五次受王甫察的鄙薄。他這次為亡命而來,生死早置之度外。明知王甫察在大谷館的資格很老,自己不是對手,卻因為不服王甫察的手腕真高似自己,偏要借著館主女兒,顯顯自己的能為,給王甫察看。王甫察也明知其意,兩個人各顯神通,昏天黑地的鬧了半個月,都使了幾百塊錢,還毫無成績。王甫察才恍然大悟,知道館主是有意拿著女兒騙錢的,越花錢的越不得到手。心中悔恨幾百塊錢使得冤枉,便改變方針,終日在外面嫖藝妓。和這藝妓睡一夜,此日必將這藝妓帶到大谷館來,百般的款待。送藝妓出門的時候,必向藝妓說道:「我今晚幾點鐘,在那一家待合室叫你,你得快些來,不要教我久等。」藝妓自然是殷勤答應。這般做了兩三次,也不和館主女兒說話。館主人果然慌了,教他女兒暗地和王甫察說,借著看戲,到旅館裏去私會。王甫察點頭得意,心想你也有上我手的日子。只要與我有了關系,便不怕你飛上天去。當晚王甫察和館主女兒便在神田一家旅館內生了關系。
13 大凡男女一有了關系,舉動自較常人不同,稍肯留心的人,沒個看不出的。謝慕安費盡心力,雖沒得什麼好處,但見王甫察也和自己一樣,白使錢,白巴結,心中卻也高興。開鎖放猢猻,大家弄不成。自王甫察與館主女兒生了關系之後,見館主女兒和王甫察如膠似漆,寸步不離。這種情形,自己全不曾經過,知道是自己失敗了,羞忿的了不得。恰好王無晦接了神戶來的一封信,又來了幾個同志在神戶居住,教王無晦去神戶會面。謝慕安便借這機會,同離了這戀愛戰爭場。
14 王甫察既將謝慕安氣走,心中無限歡欣,盡情與館主女兒作樂。只恨手中的錢有限,早用了個乾淨。不得已將金表、金表鏈當著使用。一日接了梅太郎一封信,責問他為何幾日不去。
15 不料這信被館主女兒見了,登時醋意橫生,將信撕得粉碎,婊子長、婊子短的咒了一會,咒得王甫察鼻孔裏冒出火來,也不答話,換了衣服就走。館主女兒拖住問往哪裡去,王甫察冷笑道:「你還沒有干涉我行動的資格,放手罷!」館主女兒哪裡肯放?王甫察知她決不肯放走,便坐下來笑道:「你咒她,我便偏要到她那裡去!你又不知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怎便糊裡糊塗的咒起她來!」館主女兒道:「照這信上的口氣,她不是個婊子嗎?」王甫察大笑道:「難道你婊子長、婊子短的亂罵,原來你不特將她的人格認錯了,連男女你都沒分出來。你試再將撕碎了的信鬥起來,看看信上的名字是叫什麼?」館主女兒聽了,心中果有些疑惑,立刻將撕碎了的信拾起來,就桌上慢慢的斗攏一看,道:「這口氣不是婊子是什麼?」王甫察道:「你不用忙,看了她的名字再說。」館主女兒看了「梅太郎」三字,心想:從沒聽說有女子叫太郎的,便問道:「既是個男人,為何自己稱妾?信中又都是些想念你的話哩?並且這字跡,也完全不像男子寫的。」王甫察笑道:「你們女孩兒有多大的見識?我們男子中,朋友要好,寫信都故意是這般開玩笑,使這人的妻子吃醋,禁住這人不許出去。他們打聽著了,好大家開胃。字跡也故意寫就這個樣子,任你如何聰明,也要被他們騙了。」館主女兒信以為實,笑道:「到底還做得不完全,何不連名字都用女的呢?」王甫察笑道:「你說做得不完全,我說才真做得周到。若全不留些後路給這人走,倘這人的妻子醋勁大,不因一封開玩笑的信,弄出亂子來嗎?」館主女兒嗤了一聲道:「原來是你一班不長進的朋友乾的。」說著將信揉作一團,往房角上一撂。王甫察笑道:「你明白了,可許我出去麼?」館主女兒點頭道:「你去了快回呢。」王甫察一邊起身,一邊答應。出了大谷館,直奔澀穀來。
16 此時正是午後五點鐘,王甫察進了一家待合室。這待合室是王甫察常來叫藝妓的,很有點資格。老鴇歡迎上樓,王甫察即教她將梅太郎叫來,點了些酒萊。不一刻梅太郎來了,二人感情濃厚,小別甚似長離,都說不盡幾日相思之苦。梅太郎照例抱著三弦要唱,王甫察連忙止住道:「你我的交情,何必定要經過這番手續?你雖是當藝妓,我心中總把你做千金小姐看待,從不敢有絲毫輕視之心。你忍心將我做嫖客看待嗎?」梅太郎連忙將三弦放下,叩了個頭道:「你待我的情分,到死我也不會忘記。但是我命薄,做了公共人的娛樂品,無論何時,不敢自忘其身分,與人以不愉快之感。若人人能像你這樣的心待藝妓,做藝妓倒是幸事了。世人都說藝妓、女郎是沒有情的,這話全然錯了。女郎我雖不曾當過,據我的理想,女郎的愛情,必較我們藝妓更真切。因為她處的境遇,比我們藝妓更苦。想得個知痛癢的人的心思,必然比我們更切。一生不遇著知己罷了,一遇了知己,豈肯失之交臂?」王甫察點頭嘆息道:「說得不錯。記得有一次,我同了兩個朋友到橫濱去接一個新來的朋友。因當日船不曾入港,我們閒著無聊,大家商議到六番去嫖一夜女郎。我挑的一個,名叫月子,容貌很有幾分可取,年紀在二十左右。見了我們,那種歡迎的情形,誰也形容不出。我想:她們價錢又取得公道,人物也還去得,房屋不待說是整齊潔淨的,哪怕沒人去嫖,何必對我們表示這無上歡迎之意呢?後來我和月子細談起來,才知道歡迎我們的原故。原來六番不接本國人的,專接外國人。這接處國人的苦處,就不堪言了。你說外國中等以上的人,在橫濱僑住的,有幾個沒有家室?便沒有家室,橫濱有多少的藝妓,怕不夠他取樂,有誰肯跑到這個所在來?來的都是些中等以下的工役,及外國輪船停泊新到的水手火夫之類,以外就是中國料理店的廚子,及各種店鋪裡做雜役的中國人。我所說以上各種人中間,有哪一種是好的?月子說中國的廚子及雜役人等,雖齷齪得不可近,然尚是黃色人種,面目沒得十分可憎的。並且來的人,十九能說幾句日本話,舉動雖然粗惡,不過是個下等人的樣子罷了。惟有西洋人,身上並看不出什麼髒來,不知怎的,一種天然的膻氣,觸著鼻子,就叫人惡心。這種膻氣,沒個西洋人沒有。還有那通身的汗毛,一根根都是極粗極壯,又歡喜教人脫得赤條條的睡,刺得人一身生痛的。那一雙五齒釘耙的手,最是好在人渾身亂摸。他摸一下,便教人打一個寒噤。有些下作不堪的,還歡喜舉著那刺蝟一般臉,上上下下嗅個不了,那才真是苦得比受什麼刑罰還更厲害。更有一層,這西洋人不歡喜吃酒還罷了,若是歡喜吃酒的,那種醉態及酒腥味,沒睡的時候已教人難受,一上了床,更是暴亂的了不得,他哪顧人家的死活。偏生西洋人百個之中,就有九十九個歡喜吃酒。有時已經吃得爛醉如泥的撞進來,大呼見客。我們見了,都推推擠擠的沒個肯向前。西洋人胡亂看上了誰,便是誰去受這晚的罪。那容易得你們東京留學生來這裡住一夜。一年之間,每人難遇一兩次,安得不極力的歡迎?」梅太郎聽了,吐舌搖頭道:「這種苦處,我做夢也想不到。唉,同一樣的皮肉生涯,自己也會分出這些等第,真是傷心!我這樣的生活,便自覺得以為太苦,即如這幾日不曾見你的面,我心中不知怎麼,好像掉了什麼似的,整日的不舒服。任是姊妹們和我調笑,我說話都沒有層次。要說我是想你,我心中又不信便想你到這樣。現在見了面,也不覺得怎樣。可見我是個絕不能受委屈的。若是將我放在那樣的女郎屋裡,只怕早已委屈死了。」王甫察道:「那是自然。你這樣嬌貴的身體,莫說身歷其境,便是看了,也要傷心死。」梅太郎長嘆一聲道:「也只你才知道我的身體不好,每次見面,必存個憐惜我的心思,在他人哪個肯替我想想。我初見客的時候,很覺得傷心,背地裡也不知哭過了多少。後來知道皆因自己命苦,既無端的做了這公共的娛樂品,自己且不必憐惜自己,何必還望人家憐惜?並且人家就肯憐惜我,也不過是各人的心地罷了,於我到底有什麼好處?就是這人肯為我傾家蕩產,也不過說起來他為我受了苦,他自己也以為是為我受了苦。其實他受苦是真的,我享受是絲毫也不比旁人享受。」王甫察道:「你這話怎麼講?難道人家肯為你傾家蕩產,你卻不得有些毫享受嗎?照你這樣說起來,人家倒不在你跟前用情好了。」梅太郎道:「不是這般說法。人家在我跟前用情,我何嘗不享受?不過我總以為人家的情用錯了。若真對我用情,肯為我傾家蕩產,何不將我的身子贖出來?但是這話也只是心中這般想,口中這般說說罷了。有哪個肯在我跟前用情,為我傾家蕩產?就是有,也得我願意嫁,才能替我贖。所以我說絲毫不比旁人享受。」
17 王甫察道:「我冒昧問你句話,你不要動氣。倘若有人想替你贖身,須多少身價?」梅太郎笑道:「這有什麼動氣?莫說是你問,就是不相干的人問我,我都歡喜。我此刻不要多少身價,因為聲名沒有做開,一千塊錢,也差不多夠了。」王甫察點頭道:「我有句話,存在心裡,久已想對你說,因為時機沒有到,恐說了出來不行,反自覺得難為情。此刻既聽你說了這番話,我心中似乎有了幾成把握。」梅太郎笑道:「你有話,快說出來罷。有什麼難為情的?」王甫察道:「我久有意替你贖身,因不知你願意不願意。這是你我終身大事,不可兒戲的,所以一向不曾開口。我今年雖則二十七歲,因為十九歲即出來奔走革命,性命都置之度外,哪有工夫議及親事?及革命成了功,我又因選擇得嚴,不容易得個相當的人物。拖延下來,至今尚沒有娶得妻室。幾月前,我見你面的時候,便存了這個心,時常自己揣度,不知何日才有對你申明這心思的資格。今日資格雖還沒有到,卻難得趁這機會,將我的心事說出來,不知你的意思何如?」梅太郎光著一雙眼睛,望著王甫察說完了,低頭半響,忽然流出淚來。王甫察連忙握住她的手問道:「為何忽然又傷起心來?你有心事只顧說就是。只要我力量做得到的,無不竭力去做,無端傷感怎的?」梅太郎用手帕拭了啼痕道:「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兒,怎肯甘心久乾這種生涯?你肯可憐我,將我提拔出來,我還說什麼願意不願意?不過我的身分,在三年前,任做誰的妻我都不抱愧。三年以來,逢人賣笑,自覺得已無身分可言了。你是個有身分的人,雖承你愛我,肯將我贖出來做妻室,我卻自愧身分相差太遠。若能取我做妾,我於心倒很以為安。你貴國人嫁娶素早,難得你二十七歲尚未娶妻,巴巴的挑選了我這個沒身分的人,沒得惹人家笑話。若是做妾,身分是不關緊要的。」王甫察正色道:「你這話說錯了。我從來講破除社會階級主義,說什麼身分!若認真在人格上論貴賤,我說藝妓的身分,比王侯家千金小姐還要高些。藝妓雖然今日迎這個,明日送那個,然迎送的都是中等社會以上的人。沒得像王侯家千金小姐,一時欲火上來,偷好人不著,就是車夫小子,也隨便拿著應急,那才真是下賤呢。至於說怕惹人家笑話,那更錯了。我們做事,只要自己認為不錯,無識無知的人笑話,理他怎的?並且我將你帶回中國去,你頭上又沒寫著藝妓的字樣,誰便知道你是藝妓?納妾的事,我平生最是反對,時常罵人不講人道主義,豈肯自己也做出這種事來!」梅太郎聽了,又感激得流涕,叩頭說道:「你既這般待我,我死心塌地的伏侍你一生就是。」王甫察點頭道:「一千塊錢雖有限,不過我此刻手中尚沒有這多,須寫信教家中匯來,往返不過一月,便能到手,你耐心等著便了。」
18 梅太郎此時心中歡喜得不可名狀,陪王甫察睡了一夜。次日,死也不許王甫察走。王甫察帶她同去看了一回博覽會,回頭又在這家待合室歇了。第二日,王甫察說道:「恐怕有朋友因事來找我,今日萬不能不回去。並且寄家去的信,也得回去寫。」梅太郎道:「你今晚答應來,我便許你回去。不是我爭此一晚,因為你不叫我,怕又有別人來叫,我不能不去。去了白受人糟蹋,何苦呢?我不是你的妻子,沒要緊,橫豎是個公共娛樂品,我自己也不必愛惜自己。此身既有所屬,再去受人糟蹋,真不值得。你可憐我不教我再受委屈罷!」王甫察躊躇了一會道:「我今晚一定來便了。」
19 王甫察別了梅太郎歸家,館主女兒見了,扭住問道:「你兩夜不回來,到哪裡去了?分明是哪個爛婊子寫信給你,教你去,你卻捏出那一派鬼話來哄我。你於今一連在外面歇了兩夜,害得我兩夜連眼皮都不曾合。你不是到爛婊子那裡去了,是到哪裡去了?你快說!」王甫察故意驚詫道:「你胡說些什麼!我前日出去,恰好我一個同鄉的死了。我幫著料理喪事,忙了兩日兩夜,今早才裝殮清楚。同鄉會公推我今日下午將靈柩運往橫濱中國會館停寄,我推辭不脫,只得答應下來。不是記挂著你,此刻連回家都沒有工夫了。你真是胡說,我做夢也沒夢見什麼婊子。」館主女兒拿定王甫察是嫖去了,一腔忿氣的,要扭著王甫察大鬧一會。不料王甫察說出這番話來,又找不出嫖的証據,鬧不起勁來,便漸漸的放松了手。王甫察摟住溫存了一會,也就罷了。
20 誰知世事皆若前定。王甫察本是信口開河的,捏出死了同鄉的話來哄騙館主女兒,腦筋中卻絲毫也沒這個影子。煞是作怪,倒像有鬼神預為之兆似的,眼前就有這樣的一樁事發生,和王甫察所捏造的話,一般無二。看官們不必詫異,非是我小子腦筋腐敗,世界上實在有這些不可思議的巧事。待小子說了出來,看官們自然相信。
21 閒話少說。當下王甫察極力溫存了館主女兒一會,仗著馴獅調象的手腕,登時浪靜風平。恰又是午餐時候,一對野鴛鴦共桌而食。館主女兒說道:「於今是十月半間了,天氣漸漸寒冷起來,我去年做的衣服,都舊得毀了顏色,穿出去全不光彩。我想去買的裁料來,做兩件新的。你歡喜什麼裁料,什麼色氣,照你的意思,替我買來好麼?」王甫察道:「我此刻手中存錢不多,前日當表換表鏈,得了一百二十多塊錢,都為裝殮同鄉的墊著用了。再過幾天,等各處賻儀來了的時候,同你出去買。你穿衣服,自然要你心中歡喜,我看了何能為憑?」二人正說著話,只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推門進來,身上穿著成城學校的制服,進門脫帽與王甫察行禮。王甫察連忙放下碗筷,隨手遞了個蒲團問道:「吃了飯沒有?今日不是禮拜,怎的也出來了?」來人就坐道:「飯已吃了,因為我叔叔肺病發惡,到日本來就醫,昨夜抵東京的,暫住在三崎町的田中旅館。我今早得了信,請假到田中旅館看他。他教我來請先生去。」王甫察驚道:「你叔叔的肺病又發了嗎?治肺病只有杏雲堂醫院還有點研究,等我同去看看,便知道到第幾期了。你坐坐,我吃了飯就同去。你兄弟沒出來麼?」來人道:「叔叔跟前沒人,他在那裡照顧。」王甫察點頭,匆匆吃完了午膳,即同來人出了大谷館。館主女兒只道王甫察真是要運靈柩往橫濱,不好意思阻擋,望著王甫察去了,自收拾杯盤食具不題。
22 卻說患肺病的這人,姓曹,名亮吉,和王甫察同鄉共井。
23 小時曾同村學讀書,今年三十歲。家中雖不大富,日月卻很過得。他哥子曹先生早死了,留下兩個孤兒,大的今年十八歲,叫曹耀乾,小的今年十六歲,叫曹耀坤,都聰明誠實。曹亮吉自費送他二人到日本成城學校肄業。自己因身體太弱,不能用心,就在家中經理家計。今年肺病忽比往年發得厲害,中國醫生診了無效,就有人勸他到日本來醫治。他便帶了六七百塊錢到日本來,在田中旅館居住。他沒到過日本,難得王甫察是個同鄉,又是老同學,故急急的將王甫察找來。見了面,真是他鄉遇故知,自然是非常親熱。王甫察見了曹亮吉那種枯瘠樣子,心中早有些害怕,不暇多談款曲,即叫了兩乘人力車,同坐著到駿河台杏雲堂醫院來。曹耀乾兄弟仍歸成城學校。二人到了醫院,王甫察辦了特別交涉?請佐佐木院長診視。院長知道是特從中國來求診的,自是特別的看承。診察了一會,問曹亮吉懂日本話不懂,王甫察說不懂。院長便問王甫察道:「貴友的病症,已到極危險的時候,恐怕難治。於今我且用最後的治法,治幾日看是怎樣,但非住院不可。」王甫察聽了,心中甚是焦慮。不敢譯給曹亮吉聽,只說醫生說不妨事。院長招呼開了一間特等醫室,挑了兩個上等的看護婦,伏侍曹亮吉睡了。
24 曹亮吉向王甫察道:「我此次到日本來診病,一切都全仗老弟照應。望老弟念同鄉同學之情,犧牲一兩個月功課,朝夕伴著我。耀乾兄弟終是小孩子,凡事靠不著的。我又不懂話,只望著人家和聾子啞子一樣,說不出病症來,醫生也不好著手。我行李在田中旅館,托老弟替我去取來。箱子里有五百塊錢正金銀行的匯票,還有百多塊錢的日本鈔票,都請老弟收著。應如何使用,老弟是知道,也不必對我說,盡著使用便了。我此刻如入了茫茫大海的帆船,老弟便是我的舵師了。」說著,撲簌簌的流下淚來。
25 不知後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寫。
26 第五十一章 欺死友大發橫財 媚娼婦捐充冤桶
27 話說曹亮吉說到傷心之處,不覺流下淚來。王甫察正待用語言安慰他,醫生已進房看視,見了曹亮吉臉上的淚痕,連忙向王甫察道:「不可與他多說話,引他悲苦。」王甫察便教曹亮吉安睡,自己退了出來,到田中旅館取了行李,仍回杏雲堂,已是上燈時分了。心中記挂著梅太郎,不能失約,恰好手中的錢已完了,便開了曹亮吉的箱子,將一百幾十塊錢日鈔,並五百塊錢的匯票拿出來,都揣在身上。和曹亮吉說了去看個朋友,又招呼了看護婦用心伏侍,出了杏雲堂,乘電車,剎時間便到了澀谷,就在昨日的待合室內,將梅太郎叫來。二人見面,說不盡無限歡娛。王甫察拿了五百元的匯票,給梅太郎看道:「我手中所存的,不過五六百元。方才我已寫信家去,教家中再匯一千元來,大約來月初間即能寄到。預計你我兩人,盡在年內,都能稱心如願的過快活日月。」梅太郎接著匯票,看了又看,喜笑道:「但願錢早到一日,我即早離一日苦海!」當下二人又計議了一會贖身的手續,及贖身後行結婚式的禮節,結婚後到什麼所在去蜜月旅行,將來如何過度,都在計議之中。
28 得意事言之忘倦,直談到兩點多鐘才睡。
29 次日醒來,不覺已過十點鐘。王甫察吃了一驚,連忙起來,揩了把臉,早點也來不及用就走。梅太郎尚睡在被中,伸出頭來問道:「你怎的這般急?」王甫察道:「我約朋友十點鐘有緊要事去,此刻已過了時間,不能再耽擱了。」梅太郎道:「今晚來麼?」王甫察道:「能來就來。若今晚不能來,明晚一定來便了。」說著匆匆出了待合室,徑到杏雲堂。入得病室,只見曹耀乾兄弟都立在曹亮吉床邊,和曹亮吉說話。王甫察心中不禁也有些慚愧。曹亮吉見了王甫察,問道:「你昨晚哪去了?我一個人睡在這裏,真是淒楚。他們的話我又不懂得。直到今早四點鐘,才蒙矓睡了一覺,夢境又非常不好。」王甫察道:「你安心靜養便了。有病的人,又在外國,心境自然是覺著淒楚的。你是聰明人,什麼夢境不好,理他怎的?我在這裏過夜,本沒什麼不可。不過橫豎不能引著你說話,替你解悶。醫院裡的手續都弄妥了,每日按定時間診察,有看護婦調藥灌藥,都用不著我當翻譯。我住在這裏,徒然多花錢,沒有益處。」曹亮吉道:「雖然不能和我多說話,有一個親人在跟前,我心中到底安頓些。昨夜醫生診脈,用筆和我說了多少話。他說的病症名目,我從沒聽人說過,也回答不出。我想醫生診病,望、聞、問、切,四者缺一不可。他問我的話,我既回答不出,他沒法,必用藥來試病。我這種病証還能錯用一服藥嗎?因此昨夜配來的藥,我抵死也不肯吃,想等你回來,問清楚了再服,等了你一晚不回來,直到剛才耀乾兄弟來了,醫生對他們說,教我只管服,我才服了。我到日本來診病,原不怕多花錢,還是請你住在這裡罷。你就不和我說話,在我跟前坐坐也是好的。」曹耀乾兄弟又幫著要求王甫察在醫院裡住。王甫察無奈,只得答應同住。即在病室隔壁,定了個房間。這晚便按捺住心思,在杏雲堂住了一夜。
30 次早,到洗面的所在去洗面,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小看護婦,手中拿著藥瓶,迎面走了過來。王甫察見她杏臉桃腮,穿著雪白的看護婦服,越顯得粉妝玉琢,不禁心中一動,忽然起子個染指的念頭。望著他去遠了,才去洗面,心中便計算如何的去勾引她。計算了一會,自己點頭道:「有了。」洗了面,仍立在剛才遇看護婦的地方。等不到十分鐘,果見那看護婦提著一瓶藥來了。王甫察越看越愛,便迎上去笑道:「我有句話,想問姐姐日本女子普通稱呼,姐姐不怕耽擱時間麼?」那看護婦也點頭笑道:「先生有話,只管問我就是。」王甫察偏著頭,想了一想道:「可笑我這個沒記憶力的人,一見了姐姐的面,把想問的話又忘記了。且問姐姐叫什麼名字?」看護婦忍俊不禁的道:「像先生這樣沒記憶力的人,真也可笑。快想想要問的話,看可想得起來?我叫久保田榮子。」王甫察連連點頭道:「是了,是了,我想起來了。榮子君,我想問你,是不是派定了房間的?」榮子搖頭道:「沒派一定的房間。」王甫察道,「好極了,我房中兩個看護婦,有一個做事太粗率,正要和醫生說換一個。因怕揀不出好的來,想到看護婦會去請。難得你沒派定房間,等一歇我就對醫生說,將你撥過來好麼?」榮子望著王甫察道:「先生害了什麼病,要請兩個看護婦?言語舉動不是好生生的一個人嗎?」王甫察笑道:「我害的是相思病,你不要笑話。」榮子道:「先生害花柳病嗎?」王甫察詫異道:「你怎說我害花柳病?」榮子笑道:「我以為先生不便說害花柳病,故意繞著彎說是相思病。」王甫察搖頭笑道:「不是,我實在不害病。因我有個朋友害病,我住在這裡照應他。」榮子道:「不是特從中國來診肺病的那人嗎?」王甫察道:「你怎麼知道?」榮子道:「聽我的朋友說,那人的肺病甚是厲害,只怕不能久活了。」王甫察道,「你朋友是誰?他怎麼知道的?」榮子道:「就是伏侍那人的看護婦,叫河田仲子,她說給我聽的。先生就是要更換她麼?」王甫察道:「兩個人哪個是河田仲子,我還不知道。你將她容貌說出來,我就知道了。」榮子道:「高高的鼻子,大大的眼睛,胖胖的身材,鑲了兩粒金牙齒的,便是她。」王甫察道:「我要換的不是她,是那個又高又瘦的,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榮子道:「她做事怎麼粗率?」王甫察正待捏故來說,只見一個人從對面房門裡探出頭來喚榮子。榮子不及聽王甫察回話,匆匆提著藥走了。
31 王甫察回房,見那鑲金牙齒的看護婦正拿著體溫器,納在曹亮吉脅下。從床頭拿起體溫表,看了一看,回頭向王甫察道:「昨夜十二點鐘,體溫四十度,此刻退到三十九度了。」說時皺著眉,只管搖頭。王甫察走近床看曹亮吉張著口閉著眼睡了,笑向看護婦道:「你不是姓河田叫仲子嗎?」河田仲子點頭道:「先生怎知道我的姓名?」王甫察道:「久保田榮子向我說,你是她的朋友,我因此知道。」仲子道:「你和她也是朋友嗎?」王甫察點頭道:「病人說不歡喜那又高又瘦的看護婦,教我換一個,你去對醫生說,就換榮子進來。」仲子不知就理,便向醫生說了,登時換了榮子進來。王甫察的溫存性格,最能得女子的歡心,終日寸步不離的,更容易到手,第二日便和榮子有了關系。留學生進醫院,嫖看護婦是極普通事。醫生不特不禁止,並希望留學生與看護婦有割不斷的愛情,好在醫院裡久住。在前清時,官費生進醫院,只要有診斷書,由醫生開了帳,去公使館領醫藥費,分文也不短少。後來因有許多官費生懶得上課,隨意說出幾樣病和醫院裡打商量,教他寫診斷書,報告公使館,在醫院中一住幾月。飲食男女是跟著走的,既非真病,在醫院里不能不吃飯,便不能不睡女人。睡女人,則看護婦不待說是取之左右逢其源了。若是青山醫院,還專一挑選些年輕貌美的看護婦放在裏面,以便留學生奸宿。這種事情一傳播出去,孔夫子說得好:「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32 官費生不病的都病了,紛紛的投青山醫院來。這年的醫藥費,陡增數倍。政府擔負不起,便將醫藥費一項裁了,假病風潮才息。
33 不肖生寫到這裏,想起樁事來,寫給看官們見了,也可見我國民道德之高。當青山醫院留學生生病極盛時代,有一個姓馮的官費生,在第一高等學校肄業。一時因手中沒錢使,異想天開的跑到青山醫院,和那院長打秘密商量,假造了一紙診斷書,並二百多塊錢的醫藥帳,在公使館騙了錢,和院長平分。
34 當時姓馮的同鄉知道這事,都不答應,要揭發出來。姓馮的百方要求,始得沒事。留學生而不知廉恥道德,固是可怪。堂堂一個大醫院的院長,竟為百多塊錢乾出這等營生,真要算是駭人聽聞之事了。
35 閒話少說。再說王甫察和榮子既有了關系,便安身得住。
36 欺曹亮吉不懂日本話,在病室中無所不談。夜間則在隔壁房間里,交頸疊股的睡,心中倒也快樂。曹亮吉在醫院中住了五日,病勢不獨絲毫未退,更一日加重一日。佐佐木院長也甚為著急,對王甫察說:「曹君的病,早已沒有希望,只怕就在二三日內,有些難保。趕快退院去預備後事罷!」王甫察心中貪戀著榮子,惟恐退了院,不得與榮子親近。雖聽院長這般說,心中卻以為未必就死。便是就要死,退院出來,抬到什麼地方去?裝殮死尸本是個討厭的事,在醫院中有看護婦幫忙,地方也寬敞點兒,還不甚要緊。若在旅館裏,如何使得?心中這般一想,便不聽院長之言,仍舊與榮子朝夕取樂。曹耀乾兄弟隔日來院看一次。
37 王甫察怕曹亮吉對耀乾兄弟說有幾百塊錢在他手中的話,便對耀乾兄弟說曹亮吉近來厭煩,最怕聽人腳步聲,說話的聲音更是不能聽。你們來,只在我房中坐著,我告訴你們他的病狀便了。耀乾兄弟哪有這些鬼蜮見識,信以為真,每次只在王甫察房中坐坐便走了。王甫察也不對他們說要死的話。院長對王甫察說過退院的話的第三日早晨七點鐘,耀乾兄弟來了,徑走到王甫察房裡。此時王甫察正和榮子在被中調笑,差不多要打算起來。見耀乾兄弟在外叩門,王甫察覺得討厭,在被中喊道:「你們回去罷,你叔叔的病,昨夜好了許多,剛才和我說話很清楚。我昨夜因陪伴他,睡遲了,此刻懶得起床。再不養息養息,我也要病了。」耀乾兄弟聽得,以為他叔叔的病真好了些,便不叩門,高高興興的回去了。王甫察和榮子又調笑了一會,慢條斯理的爬起來。走到曹亮吉房中輕輕喊了兩聲,不見答應,近床前一看,才嚇了一跳,不知在什麼時候早去了世。用手去摸,已是冰冷鐵硬,不可救藥了。王甫察急得躲腳道:「早知他要死不把信,我也不將那仲子遣發走了。」原來幾日前,仲子有些不服榮子獨霸住王甫察的意思,借事和榮子鬧了幾回,王甫察便將仲子開發了。這也是曹亮吉命裡沒人送終,才得王甫察有此失著。王甫察既發見了曹亮吉已死的現象,只得放出悲聲,叫醫生來看視。王甫察說是剛才斷氣的。醫生驗曹亮吉的體溫,斷定在昨夜十二時前去世。詰問王甫察並榮子如何不報?院長也來向王甫察責備了幾句。王甫察只得俯首認罪,當即打個電話到成城學校,教曹耀乾兄弟快來。耀乾兄弟回學校還沒一分鐘,接了電話,連忙趕來,抱著曹亮吉的尸痛哭不已。
38 王甫察搖手止住他們的哭聲道:「你們久哭也無益,大家計議後事罷。你們可將你叔叔的行李打開,看有多少錢,拿出來盡著使用,不夠再向同鄉的去籌借。我因要避嫌疑,你叔叔雖病在垂危,我並沒經理他的財政,也不知他帶了多少錢來。只聽得他說這次帶來的錢不多,我也沒問他實帶了多少。你們且去打開行李看看,我替你們出力可以。銀錢的事,我是決不經手的。」
39 耀乾兄弟揩著淚眼,將衣箱打開一看,見有幾張鈔票擺在上面。拿起一數,整整的六十元,以外一文也沒有了。耀乾兄弟雖不知曹亮吉果帶多少錢來,然特意來日本診病,家中又是富有,決沒有僅帶幾十元來之理。箱底箱角,及被包裏面,都搜索了一會,實在沒有分文。以為有匯票在曹亮吉身上,探手將曹亮吉的衣服揭開,通身摸索了一會,只摸出個日記本子來;沿途用度細帳,分文不移的都寫在上面。十月初五日的下面寫著:「午前十點鐘,往黃浦灘正金銀行,匯日鈔五百元。」耀乾兄弟即拿給王甫察看。王甫察看了,皺著眉道:「這事情就離奇了,既是匯了五百元,那匯票應是隨身帶著。他行李又不多,到底收藏在哪裡,怎的會搜不著?你們倒要用心查查。只有我在這裡伏侍你叔叔的病,瓜田李下,不能不避嫌疑。」說時躲腳嘆氣道:「我早不肯住在這裡的,你們叔叔偏要死拉著我同他做伴。那日他說的話,你們也在一旁聽得的。我那時若定不肯來伴他,人家必議論我無情。於今我的情義也盡了,可笑你叔叔,活的時候一句也不提到錢的話,好像就怕我沾染他似的。其實他看錯了人,難道我手中的錢還不夠使,要來沾染他這種鄙吝人的?我看他鄉里人樣,有兩個錢東塞西藏,生怕有人看見了,打他的主意。那五百元的匯票,也不知他塞在什麼地方去了,只是我也懶得管他。我念同鄉同學之情,陪伴他受了這一晌的苦,盡算對得住他了。後事你們去找同鄉好事的來辦罷,我一個人犯不著都攬在身上。我現放著許多事干不了,又不是閒著沒事的人。」說著氣忿忿的,走到隔壁房間去了。
40 曹耀乾跟過去哭道:「我叔叔的後事,不勞先生出來料理,教我們兄弟到什麼地方去請誰來料理?我叔叔不和先生談錢的話,是我叔叔糊塗。先生只可憐我叔叔死在外國,沒個人照料,我們兄弟又不懂得世故,眼見得我叔叔的尸骨不得還家鄉。」
41 王甫察只當沒聽見,穿好了衣服,提起腳往外走了。曹耀乾傷心到極處,昏厥過去,好一會才醒來。教曹耀坤伴著尸首,自己出外哭求同鄉。幸得幾個稍有天良的人出來,湊錢買了棺木,將曹亮吉草草裝殮,運往橫濱中國會館寄頓,後來由耀乾兄弟搬回中國安葬。明知道五百塊錢的匯票是王甫察吞沒了,只因沒有確實証據,耀乾兄弟也懶得追究。王甫察便實實在在的享受了。
42 只是這種冤枉錢,到得王甫察手裡,經得什麼用?曹亮吉未死之時,這款子他早已領得,買東買西報效榮子去了二百有零,手中所剩不過四百塊錢。這早發見曹亮吉已死,便暗地塞了六十塊錢在曹亮吉衣箱內。拿了三百多塊錢走出杏雲堂,心中計算這錢當如何使法。走神田一家鐘表店門首經過,停住腳在玻璃外面向裏一望,只見一個貓兒眼的戒指在盒子里光彩奪目。尋思道:這戒指倒好,何不買去送給梅太郎,說是和她訂婚之物,使她格外高興?想罷,即跨進店門,招呼店伙將那戒指拿出來,不禁暗暗喝彩,果是個寶光最足的貓兒眼。看那紙牌上的價格,是一百八十元,心中覺得太貴。轉念一想:我這錢橫豎來得容易,便貴一點兒也沒要緊。見上面有不減價的字樣,更懶得爭多論少,即從懷中拿出一捆十元一張的鈔票來,數了一十八張給店伙。取了收條,興致勃勃的想徑往澀穀。因時候太早,還不到十一點鐘,只得仍取道回大谷館。忽然想起館主女兒對我情分也不薄,安可不買點兒東西給她?前幾日她要我替她買衣料,我那時雖是假意與她敷衍,只是已答應下來了,犯不著惜這幾個錢,失婦人女子的信。且回去教她同出來買罷。一面想著,歸到家中。坐定了好一回,館主女兒才來,現出一種憔悴可憐的樣子,望著王甫察道:「你怎的也記得回來?我只道你已借著運靈柩歸國去了。這多日子,連信也不給我一個。像這樣子,倒不如死了的乾淨。」王甫察連忙接著溫存道:「不寫信給你是我的罪過,只是不是有意的,你得替我原諒。這幾日,實在絲毫都沒有空。今日不是我扯謊,他們還不放我回呢。我在哪裡那一刻不念及你?因為你前回說要做冬服,此刻天氣漸漸的冷了,你的衣服再不能緩。我不得不暫向朋友處借點錢替你做,等家中匯款到了,再還人家。」館主女兒聽說替她做衣服,登時現出笑容道:「衣服倒沒要緊,我幾日不見你的面,心中就像失了一件東西搜尋不著似的,一刻也難過。只要你回了就好,做衣服是小事。你一個人坐坐,我去弄樣菜給你吃。」王甫察道:「好,你快去弄菜,我們吃了,好同去買物。」館主女兒起身去了,不一刻和下女搬進飯菜來。
43 盤中一尾很大的鯛魚,在日本就算是頂貴重的菜了。館主女兒笑問道:「你喝酒麼?」王甫察點頭道:「喝些兒也使得。」
44 館主女兒即教下女燙酒來。二人傳杯遞盞,真是酒落歡腸,只喝得館主女兒桃腮呈艷彩,杏眼轉情波;王甫察也有了幾分醉意。下女收拾杯盤,王甫察教館主女兒去梳頭洗臉換衣服。須臾裝飾已畢。館主女兒人材本不惡劣,又加上幾分醉態,裝扮起來,若沒得那一些兒小家淫冶氣象,倒是一個好女子。王甫察左挹浮邱袖,右拍洪崖肩,心中得意非常。二人攜手並肩,笑語而出,到三越吳服店,揀館主女兒心愛的裁料及首飾腰帶,買了八九十塊錢。王甫察寫了大谷館的番地給店伙,教派人將買的物件送回去,自己帶著館主女兒,到日比穀公園散步。也是王甫察合當退財,偏在公園中遇了同他哥子亡命的三個朋友也在那裡散步。
45 這三個人,前在大谷館住了幾日,因王無晦往神戶去了,他們便在大塚租了一所房子,自由居住。三人的嗜好,最重要的都是賭博。此時亡命來的人不少,他鄉遇合,容易投機。每日嫖賭逍遙,將一座三神山,化作桃源樂境,倒也無憂無慮。
46 這日三人在日比穀公園談牌經,正談得癮發,想胡亂去拉一個同志到大塚叉他幾圈,恰好無意中遇了王甫察。館主女兒,他們都是認識的。中有一個安徽人,姓朱,名字叫作錦濤的,在江西當過軍官,為人最是率性。見了王甫察,便一把拉住道:「小王,你來得好!我們正想找一個腳,難得這般湊巧,我們就此去罷。」王甫察不知就裏,忙問怎麼?中有一個姓韓的說道:「我們想叉麻雀,正愁差一個腳,你不來不怪,來了是要受戒,就去罷。」王甫察看了看館主女兒道:「我將她送回去了,再來好麼?」朱錦濤搖頭道:「不行,不行,她又不是不認識我們的,同去為何使不得?她若定不肯同去,由她一個人回去好了,怕她不認識路嗎?」王甫察無奈,只得向館主女兒說,問她同去不同去?館主女兒因店伙送衣料等物回去了,急想歸家細看,哪有閒心去看人打牌?並且中國的麻雀牌,日本人又不懂得,更看著不生趣味,便搖頭說不去。朱錦濤望著她道:「你不去,你就回去罷,我們是要走了。」王甫察握著館主女兒的手,一同出了公園門,回頭向朱錦濤道:「我忘記了,往大塚不是同這一道電車嗎?教她先下車便了。」朱錦濤點頭道:「不錯。」如是五人同上了大塚的車。到大谷館附近的停車場,王甫察招呼館主女兒下車去了。不一刻,到了朱錦濤家,不敢耽擱,扯出桌子,拿出麻雀,四人對叉起來。王甫察手興奇否,叉到九點鐘,么二的麻雀,足足輸了兩底。從杏雲堂出來,懷中的三百多塊錢,到此時不過十二個鐘頭,已花得一文不剩。還在朱錦濤手中拿了幾角錢,坐人力車送戒指到澀穀來。
47 不知後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寫。
48 第五十二章 掉槍花憑空借債 還鑽戒惹起捻酸
49 話說王甫察將戒指送給梅太郎,與梅太郎流連了一夜。次日早起,待合室的老鴇拿著一張帳單上來,笑向王甫察道:「承王先生的情,屢次照顧我家。雖到了月底,本不敢向王先生開口,只因我家近來受了些虧累,實在沒法,求王先生不要生氣。這裡酒菜費、貸間費及一切雜項,都開得詳細,請王先生過目,並前月的共一百二十五元。」王甫察聽得,心中吃了一驚,當下不敢露出沒錢的樣子,斜著眼睛望了一望,將臉一揚問道:「今日便是月底了嗎?」老鴇道:「今日廿七。因為本月底需錢使,所以早兩日開來。不然,就存在王先生手裡,不和存在銀行里一樣嗎?」王甫察點頭道:「我知道了,月底送來就是。」老鴇叩頭去了。王甫察登時添了一樁心事,不禁有些懊悔昨日的三百多塊錢,不應該這般瞎花了。於今只得這兩日了,身邊一文也沒有,教我去哪裡籌措?待不還他罷,梅太郎面子上都不好看。我是更不好再來賒帳了。心中焦急了一會,便沒心思和梅太郎說笑了。辭了梅太郎,回到大谷館。館主女兒歡天喜地的跑來問:「昨晚怎的不回?害得我等了半夜。」
50 王甫察道:「因打牌打得太晚,就在朱先生家歇了。我此刻疲倦得很,你替我把床鋪好,睡一覺再說。」館主女兒真個從櫃裡拿出被來,鋪在席子上面。王甫察脫了衣服,進被中睡了,心中計算如何弄錢。館主女兒拿出昨日買的東西來,笑嘻嘻的說道:「三越吳服店的東西到底比別家的不同。你只看這顏色多漂亮,穿在身上隨便是誰見了,也知道是三越吳服店買的。這條帶子也好。去年有人送我一根,價錢比這個貴了幾塊,東西還比這個差遠了。等我去拿給你比比就知道了。」說著,丟了手中的腰帶要走。王甫察止住道:「不必去拿,我知道這個好些便了。你們這些女人家,橫豎不能真識貨,一個個都迷信三越吳服店、天賞堂、是這兩家出來的東西,就上死了當也甘心。他不是拿著本錢做生意嗎?為什麼會比人家便宜這麼多?說比人家貴些,倒有道理。一來場面扯得太大,耗費過多;二來房價利息太重,都不能不從貨物上盤算下來。你們知道什麼!依我昨日本不到三越去的,隨便哪一家也比他家實在。」館主女兒聽了,將一團高興掃得乾淨。坐下來,自翻著裁料細看,果不覺得有特別的好處,自言自語的說這樣說那樣。王甫察心中煩悶,也不睬她。到十二點鐘,起來胡亂用了些午餐,納倒頭又睡。夜間到各處會了幾個朋友,想借些錢來還帳。奈王甫察平日的荒唐聲名,人家都有些害怕,不待他開口說完,人家早向他訴盡了窮苦。沒奈何,只得仍回大谷館。一夜無歡的和館主女兒挨到天明,還是一籌不展。下女送進新聞來,王甫察從被中伸出手接了,打開來解悶。剛剛開一幅,只見一張廣告紙掉了下來。這種夾在新聞中附送的廣告,在日本各大新聞,十天就有九天有幾張夾在裏面。看報的人見慣了,拾著來看的人很少。這張廣告掉下來,王甫察也沒注意,將新聞看了個大概,撂在一邊。想拾起這張廣告來也撂了,拾在手中,見是漢文的廣告,覺得有些兒詫異。看了下去,乃是一張旅館裏招客的廣告。這旅館,便是王壽珊跳樓的龍濤館,於今改作勝田館,從來全是住中國人的。近來因館主言語不慎,得罪了住客,住客便大起風潮,同時都搬了出去。於是勝田館三層樓幾十間房子,一時都空了下來。住中國人慣了的旅館,忽然想改住日本人,日本人決不肯來。一則因住中國人的旅館,房間席子都必十分齬齪,日本人稍愛潔淨的,便安身不下;二則伺候中國人慣的下女,將一切待客的禮法都忘記了,日本人犯不著受這種輕慢。有此兩個原因,所以勝田館自中國人同盟罷工之後,個多月沒人來過問。館主又自有其不能歇業之苦衷,只得尋思一計,找了常來賭錢的李錦雞,做一張漢文廣告:只要有人去住,願先送兩塊錢的車費,房飯價也較先從廉。並要求李錦雞出名介紹。李錦雞敲了館主幾十塊錢,毅然拿出他的鼎鼎大名來,做了一篇介紹書,刊登廣告。
51 王甫察看了廣告,翻開眼睛望著樓板思量了一會,忽然狂喜起來,將廣告一撂,揭開被臥跳了起來,將館主女兒驚得發慌,忙問怎的。王甫察笑道:「不怎的,你想睡只管睡,我有事,去去就來。」說著披了寢衣,匆匆到外面洗了臉,催著下女開早點。館主女兒已起來,卷起被臥。王甫察從箱子裡面拿出一套極時款的秋洋服來穿上,慌忙用了早點,披了外套,戴了帽子,來到蘇仲武家,和蘇仲武借了那個鑽石戒指,套在指上。走到勝田館,問下女道:「你主人在家沒有?」下女道在家,回頭向裏面喊了一聲。只見一個五十來歲的人從帳房裡走出來,打量了王甫察兩眼。見王甫察衣服華麗,最奪目的就是那鑽石戒指,專一會在窮人眼裡放出毫光來,閃耀得館主人心中不定,連忙跪下來,問有什麼貴幹。王甫察昂頭天外的說道:「你這裡有空房沒有?」館主人喜道:「有!一層、二層、三層,都有空著的。」王甫察道:「共有多少空著的?能容多少客?」館主人笑道:「不瞞先生說,三層樓數十間房,都是空著的。」王甫察故意驚詫道:「怪事!神田的旅館怎的會完全空著的?」館主人道:「這其中有個原故。因為敝館從前住的都是中國留學生。他們到底是外國人,總是存著心,說敝館款待得不周到,都使性子搬走了。其實我做生意的人,只要是主顧,都是一律的看承,誰敢因國界上來分厚薄?」王甫察知道館主誤認自己作日本人,便笑道:「原來如此。我也是個中國人,既空著的房子多,可引我上去看看。」說著脫了靴子。館主見是中國人,更加歡喜,當下彎腰屈膝的,引著王甫察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回身請到帳房裡坐地,下女忙著送煙送茶。
52 王甫察向館主道:「我姓王,才因亡命到日本來的。有幾位同志在大森辦了個體育學堂,專一造就陸軍人材。校長是我同鄉,這個人,說起來你大約也會在新聞上見過,他的名字叫作李烈鈞。」館主連連點頭道:「曉得,曉得,他也是我士官學校畢業的學生,我時常聽人說過。」王甫察接著道:「我就在那學校裏當生徒監。因學校才開辦,一時在大森找不著相當的寄宿舍,學生都散住著。我一個人難於管理,想暫時找一家可以收容得七八十人的大旅館,將學生都搬作一塊兒居住。等明年開正,寄宿舍建築完了,再遷進去。你這裡有數十間房子,足容納得下,倒是很相安的事。不過我是作寄宿舍的辦法,一切規章,都得照寄宿舍一樣,早晚起床睡覺以及每日三餐,都有一定的時刻,不知你可願意遵守?」館主人聽了,且不答話,只叫下女快去買頂好的點心來。王甫察攔住道:「不用客氣。快些說妥了,我還有事去。」館主人道:「承先生這般照顧我,我做小生意的人,什麼規章不能遵守?只請先生吩咐罷了。如有一些兒違了規章,先生只管嚴行科罰。」王甫察點頭道:「看你很像個誠實人,違背規章的事大約也不會有。只要你能遵守規章,就在本月底,教他們一定搬來就是。不過我有一層困難,你先得替我解決。我將學生搬來,須得二百塊錢的用費,你可先替我籌二百塊錢。這二百塊錢,只一個月便還你。若你有不相信的心思,我可教一殷實店家作保。」館主人聽了,低頭躊躇了一會道:「敝館曾出了一種廣告,若有客肯來照顧敝館,每位奉保車費二元。先生說有七八十位,照敝館的廣告,也應奉送一百五六十元。既承先生這般照顧,便送先生二百元,也不為過。不過敝館說奉送車費二元,並不是硬拿出二元來,是在月底結帳的時候,減去二元。這種辦法,敝館不拿現錢出來,所以能做得到,實沒有預備錢在這裏,要求先生原諒。」
53 王甫察道:「你的廣告,我並沒看見。送車費的話,莫說我不知道,便知道,你送了來,我也不會要。你們做小生意的人,一個月能賺多少,哪有這多的虛頭?我說的與你說的,性質完全不對。我是有最近的還期,最確實的保人。你辦得到,我就將學生搬來,辦不到,我只得搬往他處。你自己去想清楚。」
54 館主人又躊躇了一會道:「先生這二百塊錢,何時要用?」王甫察道:「至遲到明日九點鐘。明日九點鐘有了錢,後日便可將學生搬進這裡來。你若預計明日九點鐘辦不到,這話就不必說了。」館主人道:「先生尊寓在什麼地方?」王甫察道:「我學生時代在日本,就住在小石川大谷館。多年的老賓主,感情很好。這回來,就住在那裡。」館主人道:「我此刻實在沒有把握,不知道明日九點鐘能否辦到。我總竭力向外面去借,在明日九點鐘以前借到了,便送到尊寓來。若過了九點鐘不來,必是借不到手,那就沒有法設了。」王甫察也故意思索了一會道:「你去借,看能借得多少,九點鐘以前來回我的信也使得。我只要能勉強搬來,我就搬來,也免得管理上生多少障礙。只是錢少了,搬不動也是枉然。話就是這樣說了,明日九點鐘再見罷!」說著起身。館主人拿著紙筆向王甫察道:「請先生將尊寓的番地留下。」王甫察提起筆,就館主人手中寫了。出來穿了靴子,微微向館主人點子點頭,徑歸大谷館來。叫了大谷館的主人到房中,對他說道:「我家中匯款,還沒寄到,一時手中沒有錢使。方才向一家商店裏借了二百塊錢,約明日九點鐘送來,請你替我做保。你可能做?」大谷館的主人,幾個月來見王甫察用錢如灑沙土,只在他女兒身上就有數百元之多,久以為王甫察是個大富豪。二百塊錢的保,有什麼不能做?不待思索的即一口答應了。王甫察安心等候。
55 次日八點多鐘,王甫察還和館主女兒睡著沒起來,下女進來報道:「勝田館的主人要見王先生,現在外面等候。」王甫察從容起來,喚醒了館主女兒,收拾鋪蓋,命下女教勝田館主人進來。王甫察的房間本陳設得精美,館主人見了,更縮腳縮手的不敢放肆。王甫察見館主人額角上流汗,心中好笑他拉客的心思太急,恐怕過了九點鐘的時刻,十月底天氣,也會跑出汗來,可見他奔波得苦了。當下遞了個蒲團,讓他坐下。自己和館主女兒出外面洗臉,招呼了下女送煙茶進去。洗了臉進來,館主人重新見了禮,從懷中掏了半晌,掏出個手巾包來,就席子上打開,吐出一大捆的鈔票。自己數了好一會,送到王甫察面前道:「昨日一日一夜,今日一早晨,四處湊攏來,得了二百塊錢,請先生點點數。」王甫察看那鈔票,十元一張的只得一張,五元一張的也只得三張,剩下的一百七十五元都是一元一張,心中好笑。也不知他在什麼小買賣攤上湊來的,隨便點了一點,即撂在一邊道:「我寫張証書給你,保証人,就是這館子裡的主人,好麼?」勝田館主人連忙道:「還有什麼不好。照道理,本不應該教先生寫証書才是。不過這二百塊錢,不是我自己的,從四處借得來,不能不指望著錢還人家。只得委屈先生,寫張証書。到來月底,倘我有力量能還,我一定將証書退給先生。」王甫察笑道:「何必如此客氣!我也不是愛這些小利的人。」說著拿紙筆,寫了張証書,教大谷館主人填了保証人名字,都蓋了圖章,交勝田館主人收了。勝田館主人道:「敝館的房間已打掃清潔了,先生立刻搬去都使得。」王甫察道:「我先教他們搬來。我此刻就得去大森辦交涉。」勝田館主人謝著去了。
56 王甫察用了早點,跑到巢鴨町尋了個貸間。回到大谷館,叫了館主及館主女兒都到房中,說道:「我因同鄉李烈鈞近來在大森辦了一個體育學堂,定要請我去當生徒監。我辭了幾次,辭不掉,礙於同鄉的情面,不能不去幫忙。明日星期一,他學校開課,我只得於今日搬進去。請你將我帳算來,我在此清檢行李。」望著館主女兒道:「你幫著收拾收拾。」館主人及館主女兒聽了這話,登時如掉在冷水裏面,半晌沒得回話。王甫察嘆道:「真是沒法的事。我住在這裏,幾多閒散,幾多舒服,豈願意無端的搬到那冷靜所在去?好在辦事的人都是我的同志,一切事都可委托,我便每日到這裡來一次,也使得。」館主人答道:「但願先生如此才好。」說著嘆氣唉聲的去算帳去了。館主女兒掩著面,伏在席子上哭起來。王甫察胡亂安慰了幾句,便收拾行李。館主女兒哭了一會,禁不得王甫察苦勸,住了啼哭,幫著王甫察將被包打好。桌上幾上的零星什物,王甫察已收拾得乾淨。館主人送進帳單來,王甫察照數給了,複賞了幾塊錢給下女。叫了一乘貨車,拖著行李,又極力安慰館主女兒一會,押著行李,到巢鴨町的新貸間來。整理了兩三個鐘頭,連午餐都沒工夫吃。整理清楚了,心想:蘇仲武的戒指不能不送去。跑到附近一家日本料理店,隨便用了些午膳,便乘車到蘇仲武家來。
57 才走到神保町馬場照相館對面,只見胡女士迎面走來,手中捧著一個四方的包兒。見了王甫察,遠遠地笑道:「到哪兒去?一向不見,我倒很想念你。」王甫察笑道:「你從哪裡來?手中拿著什麼?」胡女士已走近前,將包裹給王甫察看,道:「還是前月照的相。那回和你在中華第一樓喝醉了,就遺失在中華第一樓。我只道丟了,也懶得去找尋。方才遇了蘇仲武,他說我還有像片在他那裡。我一時聽了,還想不起來。你看好笑不好笑?」王甫察笑著將像片接了過來,就手中打開看了會,殷勤討了兩張。胡女士道:「你不要拿著胡亂送人。我的像片不是給人家做玩品的。」王甫察點頭道:「那是自然。你近來的生活怎樣?做什麼消遣?」胡女士忽然一眼望見王甫察手上的鑽戒,且不答話,拿了王甫察的手,看了又看道:「你這戒指是新買的嗎?」王甫察心想:若說是借來的,太不體面,只得點頭含糊答應。胡女士追尋道:「你何時在哪家買的,多少錢?」王甫察隨意說道:「買得老蘇的,四百塊錢。」胡女士道:「是真嗎?」王甫察不知胡女士和蘇仲武為這戒指鬧過一番口舌,正色道:「不是真,難道騙你麼?」胡女士忽然改變了臉色,忿忿的道:「你此刻打算到哪去?」王甫察道:「你有什麼事?問了做什麼?」胡女士道:「我要找老蘇有話說,你得和我同去。」王甫察見了這情形,知道這戒指必與胡女士有關系。小人心理,惟恐天下不亂,橫豎與自己不相干,樂得看熱鬧,便道:「我正要去老蘇家,你才從他家來,又去幹什麼?」胡女士掉轉身就走道:「你管我呢!」王甫察跟在後面,猜想這戒指必是胡女士的,高興的時候送給了蘇仲武。此刻見蘇仲武又賣給我,忍不住心中忿怒,所以要找他說話。
58 又想:這戒指我七月在陳志林家初次和蘇仲武見面的時候,就見他帶在手上,難道那時便送了他嗎?王甫察胡思亂想,早跟著胡女士到了蘇仲武門首。此時蘇仲武正在對梅子陪不是。因為胡女士到蘇仲武家拿像片,胡女士的淫冶態度,在梅子眼中見了,實在容納不下。胡女士的脾氣可是作怪,只和他一男一女坐在房中,她倒不見得十分作態,一有了第三個人,她的欲火就更按捺不住了,騷言蕩語,也描寫不盡。又見梅子生得靦腆,未開言先就有些羞怯。胡女士飛揚跋扈的性格,雖沒什麼醋意,然她素來是拿著人當玩物的,故意的也要摟著蘇仲武開開心。梅子見了,羞得恨無地縫可入。她又操著可解不可解的日本話,打趣梅子幾句,只急得蘇仲武雙手作揖,請她出去。
59 胡女士去了,梅子哭得和淚人一般。蘇仲武慌了手腳,使盡了賠禮之法,才止住了梅子的悲聲。猛然聽得門響,回頭見胡女士又來了,嚇得不知怎樣才好。接著王甫察跟進來,蘇仲武只得讓座。胡女士開口說道:「老蘇,我只道你是個老實人,哪曉得你還是個極刁狡的東西。你不是前天對我說,你那鑽石戒指是你父親給你的,我要和你換了做紀念,你死也不肯的嗎?為什麼又四百塊錢賣給老王?你敢欺我拿不出四百塊錢,不能買你的嗎?啊,我知道了,你看我拿著戒指和你換,你怕吃了虧,又不好意思和我討找價,所以捏出那些慎重的原故來。
60 你這人才刁狡,我豈是討這些便宜的人!」蘇仲武聽了這番發作的話,茫乎不知其所以然,翻著眼睛問王甫察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幾時四百塊錢賣了鑽石戒指給你?」王甫察才聽出胡女士動氣的原因來,不禁大笑道:「沒事,沒事!你們都不用著急了,只怪我不好,信口開河的說話,惹出你們這場笑話來。」說時,將戒指脫了下來,遞給蘇仲武道:「我來還戒指給你,在馬場照像館對面遇了她。她問我這戒指是買的麼,我因懶得說原故,糊塗答應她是買的。以為不關緊要的事,她必不會追問。誰知她定要問我在哪裡買的,多少錢,我就隨便答應,說是買了你的,四百塊錢。他聽了,定要拉著我到你家來。我本意是來你家的,不料有這一段故事在裏面。」蘇仲武將戒指看了一看,套在指上,實在忍氣不過。望著胡女士冷笑道:「你也未免仗著性子太欺人了。我的戒指,我自有主權,賣人也好,送人也好,用不著你干涉。我不換給你,有我的自由。你據何種資格能強制執行?」胡女士不待話畢,指著蘇仲武的臉罵道:「你這絕無天良的東西,會對我回出這種話來,真是夢想不到!我想你就是禽獸,也應該知道我待你的好處。你只想想你初次見我的時候,我何等熱誠待你!你第二日背了眼,就忘記我了,害得我在家中等你。後來總是我來看你,待你哪一些兒薄了?你竟敢和癲狗一樣,閉著眼睛將我亂咬。你的戒指不肯換給我,我又沒強搶了你的去,何時行了強制執行的手段?你不換給我要賣給旁人,自然有你的自由,我並不能對你提起訴訟。只是你質問我的資格,任是誰人,大約也不能說我沒有。只來質問你一聲,仗著我什麼性子,欺了你什麼?你這畜牲不如的東西,沒得罵髒了我的嘴!等我下次氣醒了,再來教訓你罷。」說完,望著王甫察道:「同我走,這地方莫卑污了我的人格!」王甫察本想多坐坐,好和梅子問答一兩句話,伴著蘇仲武享點艷福。見胡女士這般決絕的樣子,不敢拗執,恐又惹得她發作,便諾諾連聲的替胡女士捧了像片,辭別了蘇仲武,跟著胡女士出來。蘇仲武只求胡女士去了乾淨,一言不發的送到門口。等二人跨出門限,即「拍」的一聲把門閂了。回身進來,將原因細說給梅子聽。好在梅子並非吃醋,只因胡女士當面羞辱得難堪,氣得痛哭。蘇仲武說明白了,也就沒事。蘇仲武拉她到黃文漢家裡,和圓子頑笑了一會回來,照常過度。
61 不知後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寫。
62 第五十三章 罵父親浪子發奇談 鬧脾氣軍人亂闖禍
63 話說王甫察同胡女士出了蘇仲武的門,各人心中都無目的。信步走至神保町,胡女士道:「你去哪裡?」王甫察道:「我今日新搬了家,還有些什物,沒清理齊整,想歸家去。」
64 胡女士道:「你搬在什麼所在,我可能去拜府?」王甫察笑道:「我正苦新居寂寞,只要你肯賜步,還問什麼可能不可能?不過我那所在偏僻點兒,沒有熱鬧可看。」胡女士笑道:「我歡喜看熱鬧嗎?今日同你去坐坐,認識了路,我下次好來。」王甫察點頭道:「歡迎之至!」二人說著話,上了巢鴨的電車。
65 不一時到了巢鴨町,下車攜手又走了一會,王甫察指著前面一棟新房子道:「你看那樓上的窗戶開著的,便是我的房子。」
66 胡女士笑道:「這地方風景倒不惡,房子也好,只是主人太俗了。」王甫察笑道:「何以見得太俗?」胡女士道:「你這種人能清心寡欲的在這房中久坐嗎?我看不過做一個睡覺的地方罷了。辜負此間風景,便是俗人。」王甫察搖頭笑道:「你這話完全將我看錯了。你以為我是個好游蕩的人麼?你看我每日出去不出去?我因為圖清靜,才到這裡來尋房子,豈有辜負風景之理!」說時已到新房門首。王甫察推開門,讓胡女士進去,脫了靴子。將像片遞給他,自己關好了門,脫靴子同上樓。
67 房主人泡了茶上來,王甫察拿了些錢給他,教他去買菜。自己將胡女士的像片嵌在一個鏡架裏面,放在桌上,略略打掃了會房子,和胡女士坐著清談起來。談到戒指的事,王甫察笑道:「可笑老蘇,他父親給他的一個戒指,也舍不得和人家更換,以為這就是盡孝。我不懂怎麼現在的人,還有蠢到這樣的!若是他母親給他的,他舍不得和人家更換,倒還有一些兒道理可說。父親有什麼要緊!父親這東西,對我感情好,和朋友一樣,親熱親熱沒要緊。若對我感情不好,簡直可以不認他,他有什麼架子可以拿得!他圖開心,害得母親受苦。生下兒子來,他又諸事不管,推乾就濕都是母親。他有時高興起來,還要拉著母親求樂。這種事,我就時常幹的。我和我老婆睡了,還嫌我女兒礙事。你看我女兒大了,她何必孝我?並且還有個道理可以証明父親萬不可孝:大凡家庭壓制,使人不能享自由的幸福,就是這父親壞事。我小時候這種苦也不知受過多少。我每次受痛苦,受到極處,恨不得一刀將他攮死。只自恨那時年紀小,沒有氣力,做不到。後來年紀大了,討了老婆,他又不敢欺我了。我於今講起來,心中還有些不服。」
68 胡女士雖闢家庭主義,然她沒有什麼私心。不過她自以為是一種新穎的學說,說起來容易使人注意。她並不是受了家庭的痛苦,發出那些議論來,洩自己的憤。此刻聽了王甫察的話,實在是聞所未聞,心中也未免有些吃驚。獨自思索了一會,也覺有點道理似的,便道:「人類相處,完全是個感情。既沒了感情,便是母子也必不能相容。所以說父子之間不責善,責善則離,離則不祥莫大焉。你父親自己不好,先和你有了惡感,你不認他,自是當然報複之道。父子天性的話,完全是哄人的。你看古今來,有幾個打不退、罵不退的孝子?這些人都是嘴上說得好聽罷了,外面做得給人家看,博個好名聲罷了。實有幾個是真心孝順的?我雖沒年紀,看的人也不少。像老蘇這樣肯做面子的,都沒見過第二個。我常說古人造字真造得好,『善』字煞尾,是個『口』字,可見人口裡都是善的。『惡』字煞尾,是個『心』字,可見人心裡都是惡的。人的臉,像個苦字。兩道眉毛,便是草頭,一雙眼睛,便是一橫,鼻子是一直,底下一把口。所以人類苦境多,樂境少。自己不會尋樂,謂之自作孽。人家若妨礙我的行樂,定要將他做仇敵看待。因為世界上樂事本少,知道去尋的更少。我幸聰明比人家高,知道自己尋樂。人家又要來妨害我,不是我的仇敵是什麼?」王甫察聽了,拍手笑道:「妙論,妙論!我那老賊就是妨害我行樂,我怎能不將他做仇敵看待!我只當他死了。他的信來,我原封退回去,有時還在信面上,批『不閱』兩個字,出出心中的惡氣。」胡女士笑道:「你是這般對待你父親,你父親還寫信給你嗎?」王甫察笑道:「他有什麼不寫信給我!他見我當經理員,每月有幾百塊錢的進款,想我付點錢回去,寫信來巴結我。你說我肯理他麼?我受苦也受夠了。」
69 二人談得高興,不覺天色已晚。房主人送上晚餐來,王甫察道:「日本料理你能吃麼?」胡女士道:「吃有什麼不能吃?只是沒味罷了。」王甫察道:「我還是第一次在這裡吃飯,不知房主人弄的菜何如。看這樣子好像不錯,等我吃著試試。」說著用筷子夾了些放在口內,咀嚼了幾下道:「不能吃,不能吃!我在日本多年的都不能吃,你是不待說吃不下去。」胡女士也夾了些嘗嘗,將筷子一撂道:「果然不能吃,怎麼好呢?」王甫察道:「沒法,我們還是上中國料理館去。橫豎吃了晚飯,也得到各處去逛逛。」胡女士喜道:「很好,我們不要耽擱了。我的像片就丟在你這裏,捧著它在手裡討厭。」王甫察點頭道好,二人遂下樓。王甫察向房主人道:「我們上館子去用飯,你將房中的飯菜收了罷。」房主人自去收拾,不提。
70 二人步行到巢鴨町停車場。坐電車又到了神田,在源順吃了些酒菜。這日因是禮拜,吃酒的人多。源順只有三間房子,中間一間稍寬大一點兒,擺了三張桌子,用兩扇屏風間著。王甫察和胡女士對坐在第二張桌子。第一、第三張桌子都團團的坐滿了,搳拳猜枚,鬧得十分高興。王甫察喝了兩杯酒,想和胡女士絮談,被兩邊的聲音塞了耳鼓。心中氣忿不過,將坐位移近胡女士,並肩坐在屏風底下說話。胡女士也有了幾分酒意,全不頑旁人看著不雅,和王甫察交頭接耳的說個不了。第三張桌上的人本是在那裡大家吃酒,一見了這種情形,都丟了酒不吃,吃起醋來。中有幾個認得是胡女士的,更是酸氣勃勃,只是都不好做何擺布。當下惱了一位好漢,端了一盤吃不完的海參,高高舉起,從屏風上連盤直倒了下去。卻裝喝醉了,身子也往屏風上一撲。這盤海參淋得胡女士滿頭滿臉,一聲「哎呀」沒叫出,「嘩喳喳」屏風往背上直塌了下來。將身子往側邊一讓,那經得屏風來勢凶猛,直如泰山壓頂一般。胡女士坐不牢,一個倒栽蔥倒在屏風之下。那人也不顧壓得胡女士骨痛,也四腳朝天的仰跌在屏風上面,口中還含含糊糊的,不知罵些什麼。王甫察幸起身得快,不曾壓在下面。登時滿座的人都大哄起來。胡女士在屏風底下,大罵王八羔子。王甫察氣得只是跺腳,也不知道去扶。還是第三桌的人慢慢的將那人扶起道:「教你不要多喝,你偏不聽。喝醉了,又是這般胡鬧,若將別人壓傷了,看你怎好!」那人起去,胡女士覺得身上輕了,一翻身將屏風揭開,揩了揩臉上的油,跑過來,跳起腳罵道:「這還了得!留學界竟有這種野蠻的敗類!什麼喝醉了酒,分明是有意糟蹋人!老王,你替我去叫警察來,將這一群畜生都帶了去!」胡女士這句話沒說完,有幾個人搶到胡女士面前,舉起手要打道:「你罵誰是畜牲?誰怕你到警察署去?」胡女士連忙退了一步,氣得兩眼發直道:「你們這些無禮的東西,都是畜牲!」王甫察見風頭不好,怕胡女士再吃眼前虧,連忙止住道:「這些東西和他們計較些什麼!遇了鬼自認晦氣罷。
URN: ctp:ws118364

喜歡我們的網站請支持我們的發展網站的設計與内容(c)版權2006-2024如果您想引用本網站上的内容,請同時加上至本站的鏈接:https://ctext.org/zh。請注意:嚴禁使用自動下載軟体下載本網站的大量網頁,違者自動封鎖,不另行通知。沪ICP备09015720号-3若有任何意見或建議,請在此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