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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東外史》[查看正文] [修改] [查看歷史]

1 著進廚房弄食物。黃先生又要陪著母親說話,又要替你擔心。四面八方,都得顧到,他一個人身上的乾系最重。他時常和我說,他一生就是好多事,不知受了多少冤枉煩惱。」梅子聽了,更伏身痛哭起來。圓子連忙止住道:「此時萬不能哭。母親就要回了,看見了算是什麼呢?」梅子真個拭乾了眼淚,偏著頭思索什麼似的。思索了一會,忽然向圓子磕了一個頭,抽咽說道:「姐姐夫婦待我的好處,我死也不敢忘記。我沒年紀,不懂事,擔待我點。將來我們兩個人倘得一絲好處,決不忘報答的。」圓子吃驚道:「妹妹說這話,我不敢當。」圓子說到這裏,眼眶兒也紅了,接著道:「我豈是忍心教我妹妹在我眼前低頭的?你誤會了我的用意,也不必說了,我們說些別的話,散散心罷。淚眼婆娑的,母親見了怎講?」說著,自己用汗巾揩了揩眼,替梅子也揩了。
2 跑到廚房裡,燒了兩杯茶,端進房來,二人相對無言的共喝。
3 一杯茶沒喝完,春子和黃文漢回來了。圓子迎上去向春子笑道:「我今晚極想陪媽媽去看戲,偏巧妹妹又生起病來,害得我戲沒看成,還要我伺候她,直到十一點才好些。我正在這裡埋怨她,為什麼遲不病早不病,偏在有戲看的時候會病起來?媽說妹妹怎生回我?她說我病我的,又沒拖著你在家陪我,誰教你不去看戲的?媽你老人家聽,我這樣做好不討好,值得麼?」春子笑著進房道:「教我也難評判。幫著她說你吧,你又可以說我溺愛不明;幫著你說她吧,我實在說不出個道理來。確是你熱心太過,披蓑衣救父,惹火上身。你不是這般待她,她如何敢在你跟前撒野?你說我這話公道不公道?我還怕你這樣熱心,越熱越會熱出不好的來。」說得黃文漢也大笑起來。圓子聽春子的話中有刺似的,只笑了笑,也不回答。梅子剛聽了圓子一大篇的話,此刻見了她母親,心中很有些愧悔。
4 年輕沒經驗的人,於此等時候,何能鎮靜得如沒事人一樣?當時仍是低著頭,苦著臉,並不起身問春子看戲如何。春子只道她真是惡心,問圓子弄了什麼給她吃沒有?圓子說道:「她此刻已好多了,快收拾去睡。好生睡一覺,明早起來包管沒事。」說著,便拉梅子到隔壁六疊席房裡,替她鋪好了被臥教她睡。
5 梅子拖住圓子不放,咬著圓子的耳根說道:「我不知道怎麼,此刻心中跳個不了,胸口真個痛了起來。好姐姐,你陪著我睡睡罷!我今晚和媽睡,我怕得很。我往日看了我媽的臉,不覺得怎麼,此刻看了,不知道怎的那樣怕人。」圓子急得輕輕的跺腳道:「你快不要是這樣。這不是分明喊出來,教她知道嗎?你還是裝病,安心睡罷!出了亂子,有我和黃先生兩個在這裏。」才說完,春子進來了。圓子只作沒看見,接著說道:「你越是病了,越是現出個完全的小孩子來。媽今天才到,你偏就病了。你看教媽將來怎好放心!好妹妹,你安心睡罷,不要開口做聲了。」圓子一邊說,一邊扶著梅子睡下,蓋好了被。回頭見春子站在旁邊,笑嘻嘻的望著,圓子忙道:「妹妹的病,我包管明早就好了。」春子謝道:「承夫人的厚愛,這般看承她,真是難得。心裡作惡,只怕是受了點寒。小孩子玩心太重,歡喜在外面跑,今晚總是又出去跑了罷?」圓子聽了,雖然吃驚,只是不敢露慌的樣子,搖搖頭道:「寒是受了寒,但不是因在外面跑受的。』妹妹每日除上課而外,並不出去。就是禮拜日,也要高興,我同去她才去。東京的路她又不熟,並沒有人家可走,同學照例往來的很少。今晚她若能出外,豈有不陪媽去看戲的?」春子笑道:「跑是我也知道她沒地方跑。她今晚去洗澡沒有?」圓子見春子的話問得蹺蹊,不敢思索,更生她的疑心,仍搖搖頭道:「並沒去洗澡。媽以為一定是出外受的風寒嗎?」春子道:「我是這般想。又見她換了襪子,因想她不出去,不會換襪子。」好個圓子,心頭真靈活。聽了春子的話,故意格格的笑了幾聲道:「媽你老人家哪裡曉得,方才你老人家和他看戲去了,妹妹伏在席子上不舒服,我就拿了活計,坐在旁邊做。妹妹忽然起來,說想吐。一邊說,一邊往廚房裡走,不提防一腳踏了個茶盤,將茶壺茶碗都覆在腳上,一只襪子,打了個透濕。妹妹哎喲一聲,倒把我嚇了一跳,因此才把濕襪子換了。此刻外面廊簷底下,不是還挂了雙襪子在那裡嗎?」
6 春子聽了,才點頭道:「這就是了。」
7 梅子在被臥裏面聽得說換襪子,只嚇得渾身亂抖,心中一急,胸口更痛起來。後來雖聽得圓子敷衍過去了,只是心想:這事終是不了。我家那麼大的產業,又沒有兄弟,多久就定議要招女婿,如何肯將我嫁給外國人?我既和他好了這麼多日子,於今又受了胎,一旦教我離開他,以後的日月長得很,怎生過法!他們將我母親騙來,要和我母親硬說,這豈是做得到的事?總而言之,是我不好,錯信了姐姐的話,把持不住,弄到今日受這般苦。更可憐他為我辛辛苦苦的,那麼大熱天,不在日光避暑,跑到東京來找著黃先生想方設計的。也不知花了多少錢,跑了多少路,和我同住這麼久。也不知挨我多少罵,受我多少委屈。我身上的事,哪一件不是他親手做的?我的衣服,哪早晚不是他和我脫、和我穿的?我要吃什麼,他就立刻買來了。那一樁事不如我的意?教我不嫁他,如何舍得?梅子一個人在被臥裏只管是這般想,想到傷心之處,禁不住痛哭起來。怕春子聽見,又不敢出聲,只將一口氣咽在喉管裏,慢慢的抽。春子另一床睡著,以為梅子睡著了,便不喊她說話。
8 圓子安置梅子睡了,又替春子鋪好了床,說了幾句客氣話,讓春子睡子,回自己房來。見黃文漢正一個人坐在火缽旁邊,一手執著旱煙管往嘴邊吸,一手拿著本日的新聞紙在那裡看,神氣也似乎有些不樂。走近前也在火缽旁邊坐著。黃文漢見圓子坐下,便放了新聞紙問道:「她們都睡了嗎?」圓子點了點頭道:「你和她去看戲的時候,看她的神情怎樣?」黃文漢道:那卻看不出什麼來。我看比前番還好像更加親熱些兒。你覺得怎樣?」圓子搖頭道:「不然。我看她很像已有了點疑心。」
9 黃文漢笑道:「你自己以為可疑,便覺得人家無意也是有意。她自己女兒平日的行為,她豈不知道?任是誰看梅子,也不會疑心有苟且事在她身上。你我的圈套,不待說她是不曾識破的。這種事,教她有了疑心還不得!」圓子將換襪子的事說給黃文漢道:「她若沒有疑心,怎的會這樣盤問?」黃文漢笑道:「這個雖也算是一種疑心,但不至疑到私情上去。或者她因為這條街上,今晚禮拜六有夜市,恐怕你們出去了。無意中見梅子又換了襪子,她不便說你,只單獨的說她。見你說沒去玩,便以為是洗澡。總而言之,決不是私情上的疑心就是了。但是我既寫信教她來,特意在揭穿這件事,她就疑心,也沒要緊。明日得和她開始談判了。」當晚二人也都安歇。
10 次早起來,梅子盥漱已畢,仍是悶悶的站在廊簷下,望著院子裡幾個小盆景出神。春子忽然走近前來,看了看梅子的臉色,驚道:「你做什麼,面上這樣青一塊白一塊的?」梅子見問,望著她母親沒得回答。春子慌了,一把抱住問道:「我的兒,你做什麼?」梅子忽然放聲大哭起來。黃文漢、圓子正在廚房裡,聽得哭聲,都跑出來問是怎的?梅子哭了一會,猛然哇的一聲嘔出兩口鮮血來。春子嚇得戰戰兢兢的,向黃文漢道:「這是怎麼講?這是怎麼講?我好端端的人寄在先生這裏,怎的會弄到這樣?」黃文漢也急得跺腳道:「我難道有意將小姐弄到這樣?病苦何人能免?於今惟有趕急診治的。」圓子連忙拖了一張睡椅扶梅子躺下,叫下女倒了杯溫水,給梅子漱口。
11 黃文漢到就近的一家醫院天生堂請了個醫生,診視了,說:「不要緊,以後好生將養就是。」當下留了兩瓶藥水,醫生去了。
12 春子用臉就著梅子的額問道:「孩子,你此刻覺得怎樣?」梅子嘆了口氣,搖搖頭道:「心裡慌急得很。」春子聽了,掉過臉揩眼淚,圓子也躲在躺椅背後哭。黃文漢見梅子的臉如金紙一般,張開那發聲如乳鶯的櫻桃小口出氣。胸口的衣襟被肺葉震動得在那裡一開一合。活生生的一個絕世佳人,不到兩天工夫,便成了這種一個可怕的模樣,心中也非常傷感。不過男子的眼眶較女子要深許多,眼淚不容易出來,不然,也就淚流滿面了。春子揩了眼淚,又挨著臉問她心裡想吃什麼不想。
13 梅子搖頭道:「我想沒什麼可吃的,不吃也罷了。剛才醫生留下的藥,拿給我吃。我心裡太慌得難過了。」圓子在背後聽得,即拿藥瓶照格子倒在一個茶杯裏,給梅子喝了,覺得心神略定了些兒。圓子拿了張絨毯蓋在梅子身上,教她睡一覺。梅子點了點頭,慢慢的伸出手來,握了圓子的手,眼睛左右望了一望。
14 見她母親、黃文漢、下女都在跟前,又嘆了口氣,將圓子的手放了。圓子教,下女將面包、牛乳端來,三人都無心多吃。春子要梅子喝口牛乳,梅子喝了一口,嫌口裡發酸,不喝了。忽聽得外面有人叫門,黃文漢聽聲音,知道是蘇仲武。梅子早聽出來了,拼命的想掙起來坐著,圓子連忙止住她,在她手腕上輕輕捏了一下,教她不要露出形跡來。
15 黃文漢起身迎出來,果是蘇仲武來了。黃文漢對他使了個眼色,引到自己房裡,將剛才的情形說給他聽。蘇仲武聽了,癡呆了半晌,問黃文漢道:「這事情怎麼辦?我先原對你說了,將她母親請來不妥,你還說不然。於今弄到這樣,看你有什麼法子!」黃文漢聽了,氣得說話不出。過了一會,才冷笑了一聲道:「我也不知是為著什麼,你們兩頭圖快樂,我真犯不著兩頭受埋怨。她母親埋怨我還有道理,你也埋怨起我來,就真是笑話了。蘇仲武已翻悔自己說話太魯莽了,心想:若得罪了他,事情更沒有希望了,只得作揖賠禮道:「我一時心中急狠了,不留神錯怪了你,還得求你原諒。你到底比我年紀長幾歲,又是多年的老朋友,優容我些兒罷。我此刻要去看看她,使得麼?」黃文漢好事本來出於天性,更不歡喜和人計較這些小處。他是個要強的人,只要人肯在他跟前低頭,就是多年的仇恨,也立時冰消瓦解了。當下見蘇仲武要去看梅子,即忙搖手止住道:「使不得,使不得!你坐坐回去罷。我相機會,可說的時候才說。於今一冒昧,便送了她的性命。」蘇仲武哭喪著臉道:「我不去看看她,心中如何能過得去?她昨夜回這裡來,我一個人在家裡整整的坐到這時候,還不曾合眼。她平安還好,既是病到這樣,我也是個人,就忍心連看也不去看看?」黃文漢道:「不是說你不應該去看。你不想想,她見了你,著急不著急?她於今還能著急嗎?到了這種時候,不是忍心不忍心的說法,你聽我的不會錯。我並不能久陪你了,你去罷,遲一會,我或者到你家裡來。」蘇仲武哪裡舍得走,淚眼汪汪的望了黃文漢道:「你有事只管去幹你的,我就坐在這裡好麼?」黃文漢道:「使是沒有什麼使不得。不過你守在這裏,沒有意思,並且也有些不方便,你還是回家的好。感情好不好,憑各人的心就是,哪在這一刻工夫。」蘇仲武被黃文漢說得無法,只得一步懶似一步的挨出門去了。黃文漢轉身回房,春子坐在一旁流淚。圓子站在梅子旁邊,用手扶著梅子的臂膊。黃文漢進房,問此刻比服藥的時候何如?梅子聽見黃文漢進房,勉強回過頭來看,見只黃文漢一個人,便問道:「剛才不是他來了嗎?」
16 黃文漢嚇了一跳,勉強答道:「是蘇先生來了。」梅子道:「蘇先生就去了麼?」梅子說話的聲音本低,黃文漢便裝作沒聽見。圓子又在梅子臂膊上捏了一下。只見梅子用牙齒將下嘴唇咬住,閉了眼睛,緊緊的將雙眉鎖作一塊,就好像有很大的痛苦,極力忍受似的,一會兒磨的牙齒喳喳的響。圓子見了這種情形,心裏如刀割一般,又沒有話勸解。梅子足磨了一分鐘的牙,猛然將絨毯一揭,兩手握著一對小拳頭,不住的在她自己胸口裡揉擦。春子走近身問道:「我的兒呀,你心中如何這般難過?我真不料到東京,會看你這樣慘狀!」春子的話沒說完,梅子忽將脖子一伸,一腔鮮血直嗆出來,絨毯上席子上,斑斑點點都是鮮血。梅子一連嗆了兩口,連鼻孔裡都噴了出來。圓子見了害怕,扶著梅子的臂膊,只管發抖,春子急得沒法,捶胸頓足的痛哭起來。
17 不知梅子死活如何,且俟下章再寫。
18 第六十六章 嬌小姐醫院養病 勇少年酒樓買槍
19 話說春子見梅子嘔了那麼多血,忍不住捶胸頓足的痛哭。
20 圓子拿毛巾先將梅子臉上的血揩了,再拿了個痰盂給梅子漱口。梅子體質本來嬌弱,一連吐了兩陣血,頭暈了抬不起來,心裡卻較從前清爽,也不覺得身上有什麼痛苦。圓子將溫水送到梅子嘴唇邊,梅子喝了一口,漱幾下想抬起頭來吐,覺得頭有千百斤重,一用力便昏眩起來。圓子連忙止住她,不教她動,自己用口向梅子口中去接,教梅子只管吐。梅子哪裡肯呢,圓子只得拿了幾條幹手巾,覆在梅子嘴上,梅子才向手巾上吐了。
21 一連漱了幾口,都是如此吐法。黃文漢勸了許多話,止了春子的悲哭。梅子開口說道:「媽呀,你老人家不用悲痛了。我因為怕你老人家悲痛,才急得是這樣。你老人家再要哭,我卻再沒有血可吐了。我於今心裡一些兒也不急了,你老人家算白養了我一場罷。這樣不孝的女兒,死了也罷咧。」春子見梅子說話,神氣比不病的時候還要清朗,心中卻很歡喜。只是聽梅子所說的話,其中很有原故,心裡早明白了幾分,望了黃文漢和圓子一眼,長嘆了一聲道:「好孩子,你好生將養就是。你要曉得,我和你父親一生就只你這一點骨血。萬一有個天長地短,我是不待說沒命,就是你父親只怕也要傷心死了。我原不想將你一個人撂在東京,也是你年紀輕,沒有見識,才會鬧出這些花頭來。只是此刻也不必說它,且等你養好了病再說罷!我想你於今住在這裡是不相宜了,找個醫院住著罷。」黃文漢點頭答道:「夫人說的不錯,還是進醫院的妥當。也不必去找醫院,順天堂最好,此刻就去罷。」春子點了點頭,黃文漢教下女去喚了四乘東洋車來。圓子和春子二人攙著梅子,梅子道:「身上的衣有血印,穿在身上不好看,姐姐拿一件我換換罷!」圓子道:「且到醫院裡去換,此刻不宜多動。並且天氣很涼,再受了寒不好。」梅子不依道:「一定要換了我才去。這樣斑斑點點的穿在身上怕人。我的頭也亂松松的了,姐姐也要和我梳理梳理才好。」春子說:「孩子,你哪裡這樣固執。病人是個病人的樣子,況且你這病不比尋常,坐在東洋車裏面,把車簷挂上,又沒人看見,有什麼難看?」梅子道:「不要再使我心裡不舒服,快給我換了。我要穿那件縮緬繡花的夾衫去。」春子沒法,只得向圓子道:「就請夫人拿給她換了罷!」圓子口裡答應,心想:那件縮緬繡花的衣還在蘇仲武家裡,她哪裡是要換衣,分明是要給個信蘇仲武,使他知道自己進了病院的意思。她既這般著想,就叫下女去一趟罷。便仍將梅子放下躺著,將下女喚到廚房說道:「你快坐東洋車去蘇先生家裡,教蘇先生將梅子小姐的衣包交你帶來,說梅子小姐就要去順天堂病院。」下女答應著,坐著東洋車如飛的去了。
22 此時蘇仲武剛從黃文漢家回到家中,正對著梅子的像片在那裡發呆。見下女腳步緊急的奔了進來,只道是梅子死了,含著一泡眼淚問道:「你來做什麼事?」下女道:「我家太太教我來拿衣服,梅子小姐要進順天堂病院診病。」蘇仲武道:「病勢怎樣了?進病院要換什麼衣服?天冷,又著了涼怎了。衣服你拿去,對你家太太說,衣服萬不可換。我就到順天堂來。」說著,開櫃將衣包打開看了一看,仍舊包著,交給下女。下女坐著來的車,一剎時奔到家裡。圓子取出了那件繡花夾衫來,梅子看了一看,望著圓子想說話,圓子忙將臉湊攏去。梅子忍了一會,又不說了。圓子道:「我看這衣此刻不換也罷了,到病院裡再換也不遲。」春子也說實在不必換。梅子便道:「都說不必換,不換也使得。」圓子暗想:梅子哪裡會憨,她居然曉得是這般用心。圓子將衣給下女疊好,放在衣包里,和春子攙起梅子來,慢慢移到門口上了車,將車簷挂上。黃文漢隨便換了一身衣服,四人各坐了乘車,下女將衣包遞給圓子,一行人直奔順天堂來。
23 黃文漢先下車進去辦交涉。因難得上樓,就定了地下的房子。教兩個看護婦出來,幫著攙扶梅子進了病室。這病室內有兩個床,先將梅子安放了,即有醫生來診視。黃文漢挑了兩個老練的看護婦。春子向黃文漢道:「我就住在這裏,請你替我去說定個價錢。」黃文漢點頭道:「那容易,你老人家自然是要住在這裡的。」醫生診視過了,看護婦寫了體溫表,配藥給梅子吃了。梅子仰天睡了,閉著眼不做聲。春子問她好了些沒有?只將頭略點了下。圓子坐在梅子的床沿上,握了梅子的手。
24 黃文漢坐在窗子跟前,臉朝著窗戶,看窗外園子裡的樹木的葉子都黃了。地下的草,也枯的枯了,黃的黃了,青的卻是很少。
25 幾只長尾鵲在那半枯半黃的樹裏面飛著打架。黃文漢此時心中沒有一些兒主宰,恨不得立刻逃到沒有人的地方,這事情如何結果,都不聞不問。正想著,忽聽得外面皮靴聲響,越走越近。
26 走到這房的門口,停了一停,門開了。黃文漢回頭一看,只見蘇仲武神色頹喪的跨了進來,向春子深深鞠躬行了個禮。春子見是蘇仲武,知道梅子必是由他手裏破壞的,不由得心中一陣難過,略略的起身答了一禮。黃文漢和圓子的意思,寫信教春子來,原是想將這事揭穿。但是見梅子無端的吐起血來,又恐怕揭穿了,春子或忍耐不住,再數說梅子幾句,梅子的病,不要更加沉重嗎?因此想索性等梅子的病好了,再來向春子謝罪,將事情始末和春子說。不料蘇仲武竟不避嫌疑的,哭喪著臉跑到病院來。黃文漢二人拿著他真有些難處。幸喜梅子閉著跟,不曾看見蘇仲武。
27 蘇仲武走到梅子床前,圓子只管向他搖手。蘇仲武點了點頭,望著梅子那副淡金也似的顏面,自己按捺不住,心中一股酸氣,直往上衝。衝到鼻孔里,鼻涕出來,衝到眼睛裡,眼淚出來。一剎時,弄得蘇仲武滿臉是酸心裡發出來的酸水。那股酸氣衝了兩處,又要從口裡衝出來。才一到口裡,蘇仲武便發出種酸聲。圓子見了著急,連忙指著梅子對蘇仲武用力搖手。
28 蘇仲武才極力將酸聲忍住。但是他雖已忍住,然只能忍住那沒有發出來的,已經發出來的,是縱有力量也收不回了。這一點酸聲早驚醒了梅子。梅子知道是蘇仲武,睜眼一看,見蘇仲武兩眼紅腫得很厲害,知道是為自己傷心哭過了分。梅子本來心酸,到這時哪裡還有力去禁止眼淚。圓子見了,又向蘇仲武揮手道:「蘇先生你暫且家去罷,妹妹已到了這步地位,實在不能再使她傷心了。」蘇仲武心想也是,點點頭,用手巾掩著面孔挨出去。才挨兩步,只聽得梅子說道:「你回去嗎?」蘇仲武回頭望著,應了個「是」。圓子又向他揮手。梅子道:「回去好生保養,我這裡有人看護,不要緊,你一個人……」蘇仲武不等梅子說完,已不忍心再聽下去,三步兩步跑出去了。梅子見蘇仲武已去,話也不說了,仍合著眼仰天睡覺。
29 春子見了這種情形,心裡憤恨到了極處,只是不忍說出什麼來,怕梅子加病。明知道是黃文漢和圓子弄鬼,幸不知道黃文漢是個中國人,以為總不失為日本的紳士。心想:自己女兒已經入了人家的圈套,鬧起來無非丟自己的臉,只求梅子的病快好,能坐著不吃力了,便帶她回愛知縣去,就沒事了。不過梅子這小東西心性仄得很,看她和蘇家裡那東西癡情得很,簡直不知道避忌了。將來回愛知縣去,還要趕快招個女婿進來才好,不然也是要出毛病的。她父親久說要替她擇婿,也是我不好,有意和她父親反對,才弄出這樣不爭氣的事來。於今是沒法了,只得先寫封信家去,教他趕急尋個年貌相當的,完了這宗心事,好歹由她的命就是了。教我將她嫁給外國人,帶著天涯海角的走了,我就要死也不一定能見面。我只一個女兒,這是做不到的。春子主意打定,這晚即寫了信回愛知縣去。梅子的父親自然到處留心,找尋快婿。梅子在愛知縣,美慧有名的,家中又豪富,要招個女婿,不待說是咄嗟可辦。但是這都是題外之文,不必說它。
30 再說當日黃文漢見蘇仲武去後,梅子仍合眼睡著。春子也默無一言,圓子更是沒話說。心想:梅子的病,不是幾日工夫得好的,我終日陪著她也不像話,此刻又不便對春子說什麼。
31 且等梅子好了,再看春子的意思怎樣。事情就不說,春子大約也知道了八九成,以後更不用設法諱飾了。他雖明說怪上了我和圓子兩個,但是有從前的一點情分礙住了,我們總不和她翻臉,料想她也說不出什麼來。且教圓子陪伴她們幾日,我坐在這裏,沒有意思。想罷,輕輕向圓子說:「日間就在這裡陪伴,夜間此處沒地方睡,就歸家去。」圓子答應了。黃文漢走出病院,到蘇仲武家來探望蘇仲武。蘇仲武從病院里回來,覺得頭目昏眩,坐不安穩。鋪好床,將梅子的像片放在枕頭旁邊,擁被睡下,望著像片流淚。黃文漢見蘇仲武如此,心中也說不出的淒慘。勉強安慰了幾句,也坐立不牢,辭了出來。覺肚中有些飢餓,順便走進一家日本料理店,想胡亂吃幾樣菜,再去看郭子蘭何時動身歸國。進了料理店,即有個下女出來,對黃文漢行了個禮,引黃文漢上樓,一面問黃文漢還有他客沒有?黃文漢道:「就是我一個。」下女便引到一間三疊席的房間裡坐下。黃文漢說了幾樣菜,下女應著去了。黃文漢聽隔壁房裡,有個初學日本話的中國人,在那裡和日本人商議什麼似的。日本人說話的聲音很小,中國人說話似乎吃力得很,半晌說一句,還得錯幾個字。黃文漢聽了幾句心中甚是驚異,忙輕輕的走到間門跟前,偏著耳向門縫去聽。只聽得那日本人說道:「明治二十八年式的,附帶二百顆子彈,每桿二十七塊,但是數目須在千桿以上才行。機關槍新式的沒有,只有舊式的。小保寧式手槍,先生既用得著一千桿,就依先生的,每桿三十塊也使得。」中國人答道:「就是這麼樣定了罷。至遲再等一個禮拜,匯款到了,先交你一半。餘下的等貨運到目的地了,取貨的時候交齊。但是我還有一樁事,要請你幫忙。我今晚有個朋友動身回國,要弄一桿手槍防身。今日下午你另賣一桿給我好麼?這是交涉以外的事,就交現錢給你。」日本人過了一會才答道:「使也使得,不過我擔危險些兒。先生什麼時候要?也是小保寧式的嗎?」中國人道:「午後四點鐘,你送到平原家裡來,我在平原家等你。」日本人笑了一聲道:「在日本的法律,無論什麼人買手槍,須向警察署陳明理由。得了警察署的許可狀,我們才能賣槍給他。先生既照顧我這大的生意,自然又當別論。只是保人是不能少的,並且還得先生蓋印,我才敢賣。不然責任太重了,恐怕擔當不起。」中國人連連說道:「不打緊,不打緊。要保人有保人,要蓋印就蓋印,你四點鐘一定拿到平原家來就是。但是不能誤事,這回小事就失了信用,以後交涉便不好辦了。你拿勃郎林來,勃郎林的效力比保寧式要足一點兒。」日本人道:「勃郎林的價錢要貴一點。」中國人道:「貴些也沒要緊,橫豎只有一桿。你拿來,多給你幾塊錢就是。」說到這裏,二人都住了嘴,只聽得筷子碰著碗的響聲。黃文漢就門縫裡看那中國人,年約二十五六,穿著一身學生洋服,高綁著兩腳桿,像是穿長桶靴,作騎馬裝的。一種短小精悍的樣子,一望就知道是一個勇銳少年。黃文漢仔細認真了面貌,預備後來在別處遇了,好結識結識他。一會兒下女送菜進來,黃文漢即返回原位。吃完了菜,自去找郭子蘭,暫且按下。
32 於今且另換一副精神,寫一件英雄事業。不肖生換一換腦筋,諸君也新一新眼界。事情未必果真,做小說的不能不自認為確鑿,是非真偽,看官們自拿腦筋去判斷,與做書的無干。
33 做書的信口開河,有時完全是空中樓閣。若是要拿了書中的話做証據,做書的人是不負責任的。
34 閒話少說。且說那英雄事業,是誰做出來的呢?原來就是黃文漢看見的那少年。那少年延陵世胄,三楚門楣,別號大鑾,年齡已二十六歲。小時候讀書不甚聰穎,行事卻機警異常,兩膀很有些氣力。雖不曾練過拳腳,仗著身體靈活,平常三四個人也近他不得。賽跑更是他的特長,在國內學校裏讀書的時候,運動會賽起跑來,他總在第一第二。每隻腳上綁了一塊鉛板,每塊足在四五斤重。為人遇事精細,從表面看去,卻像個粗魯人。宣統元二年,他就到了日本,在同文學院上了兩個學期的課。不耐煩等畢業,就跳了出來。辛亥年革命,他歡喜得連飯都不想吃,跟著一群留學生鬧公使館,鬧了些錢跑回上海,入了學生軍。後來又到湖北學生軍裏面跟著打了一仗。戰事告終,他沒得事做,又跑到日本要求學。那時在日本的自費生都補了官費。只他懶去鑽門路,沒有給他補上。混到癸丑年,聽說國內又革命,他又歡喜得什麼似的,連夜籌了川資,直到南京投效。一仗都沒有打成,便大家跑了。他悶悶不樂的只得到上海等著,看那裡再有舉動沒有。聽得南京又獨立了,湖南姓賀的在那裡當總司令。他想:姓賀的這個人,平常在軍界裏面沒聽人說過,只在報紙上仿佛見過幾次他做的文章。他是個讀書人,如何當得總司令?只怕這消息不的確,不然就是和那報紙上姓賀的同名同姓,也未可知。這獨立的局面,恐怕也有些靠不住。
35 索性再等等,看是怎樣。等不到好久,聽說姓賀的也就支持不來了。他才仔細打聽,誰知一點不錯,就是那個在報紙上做文章的姓賀的,九死一生的在南京當了一晌總司令。大鑾眼見得事無可為,心中納悶,頭也不回又往日本跑。他這次到日本來,較前很增長了些閱歷。知道革命的事業不是這般容易做的,便安排下心腸,在大森研究體育學,外面的事一些也不聞問。
36 他有個最知己的朋友姓許,是一個國會議員。他因為姓許的年齡較他大了十五六歲,學問也好,不敢稱兄道弟,平日都是叫許先生。這許先生為人正直不過,在革命黨中又是老前輩。
37 袁世凱收買議員的時候,不敢和他議身價,悄悄的送了兩本銀行裏領款的折子給他,教他隨意領著用。他見一本是交通銀行的,一本是中國銀行的,他笑了一笑道:「老袁,你除了這種手段,想也沒有別的本領了。我父母留給我的乾淨身體,縱不受國民付托之重,我也不忍心給你污了去。」當日即將銀折送回袁世凱。袁世凱見了,只氣得說話不出。許先生也不管,回到家中,心想:同事的十九都失身被老袁誘奸了,我一個人幹得成什麼事?沒得勞老袁的心,日夜打主意謀害。眼見得「共和」兩個字是有名無實了,見機而作,不俟終日,我何不早走一腳,也免得同事的嫉刻我。許先生一個人想妥了,便請了個假,一溜煙跑到天津。從天津到上海,在上海住了好些日子,會了東南亡命的幾個朋友,一路到東京來,圖清淨就住在大塚。
38 大鑾時常到許先生家裡來,許先生很知道大鑾能幹,心性純潔。
39 有事很肯和大鑾商議,在東京住了些時。
40 袁世凱知道在日本的亡命客不少,心中很憂慮留著這些禍根在這裏,終不是好事。中國這麼樣大,哪裏防備得了?他們那些亡命之徒坐在日本,橫豎沒事,終日打主意搗亂,豈是久安長治之道?只是他們已經逃到外國去了,又不能設法捕拿,如此怎生是好?好個袁世凱,真是足智多謀,想了一會,居然被他想出一個又毒又狠的計策來。諸君道他是什麼計策?他這計策,就是專從我們國民的劣根性上著想出來的。我們國民的劣根性是什麼?就是要錢、想做官。說起來傷心,亡命客是袁世凱的敵人,袁世凱是亡命客的仇人,在表面看起來,兩方面都沒有說話的餘地。袁世凱縱有錢、有官,如何能送得到亡命客家裡來?亡命客縱十二分要錢想做官,又如何好意思去向仇人伸手?這不是一件毫無情理的事嗎?唉,殊不知中國的事,真不可以常識去猜度。任是甚莊嚴的所在,只跳在黑幕裏一看,才知道千奇百怪,應有盡有,真不愧為地大物博之中華民國。
41 且等不肖生慢慢的在下章寫出來,諸君自然知道了。
42 第六十七章 窮變節盼黃金續命 憤填膺借濁酒澆愁
43 話說袁世凱因民黨人物亡命到日本的不少,恐怕留下這種禍根,將來乘時竊發,為害不勝防止,便想了一個釜底抽薪之計。他知道亡命客的內容,腰纏富足的,恐怕人家需索,都杜門不出,窮苦的亡命客莫想見得著他們的影子。窮逼得無奈,一個個怨天恨地,翻悔不該跟著他們鬧,鬧得於今衣食無著,有家難歸身。袁世凱便利用這當兒,打發一個三等走狗,攜帶巨款到東京來,收買這些窮苦亡命客。這三等走狗是誰呢?說起來大大有名,乃是《水滸傳》上蔣門神的灰孫子,生長在四川地方,平日很歡喜哼兩句皮黃,行止舉動,又是個小醜樣兒,旁人便拿他比作上海戲館裏唱開口跳的楊四立。他卻也居之不疑,自稱為小四立。久而久之,便去了小字,加上他的姓,於是鼎鼎大名的蔣四立就現了世了。此次奉了袁皇帝的聖旨來收買亡命客。可憐這些窮苦小子,一個個正餓得眼睛發花,得了這消息,哪裡還能顧得名節?惟恐蔣四立不要,發誓願寫証書,都爭先恐後。蔣四立起先一個人辦理,後來人多了,一天忙著接見,便請了他二個同鄉姓陳的來幫辦,生意非常發達。有幾個湖南的志士本是躲在上海的,因聽說東京有這麼一回事,就連夜跑到東京來,求著蔣四立要投降。此時蔣四立因為美不勝收,遂改定章程,限了幾項資格。跑來的志士資格不合,沒有考得上,氣忿得逢人便發牢騷,說立刻就要回去運動革命。這話傳到蔣四立跟前去了,笑得蔣四立眼睛都沒了縫。
44 光陰易過。蔣四立正在收買上緊的時候,北京的籌安會發生。蔣四立也想在東京設立一個籌安分會,和一般投降的志士商議,志士都甚贊成。便定了雙十節的那日,在日比穀松本樓開成立會。何以偏偏的定了雙十節的那一日呢?卻有個道理。
45 因為他這會,只好在袁世凱勢力範圍之下,明目張膽的鬧,在日本終覺有些害怕。雙十節這日,民黨的人十九要去赴紀念會。
46 好事點兒的學生,也必去湊熱鬧。大家都去忙紀念會去了,便沒有人來干涉他的籌安會了。人不知鬼不覺的,偷著將籌安會成立了,豈不好嗎?所以特定了這日。
47 這日吳大鑾到過了紀念會,同許先生回到大塚。許先生喜笑道:「今日的盛會,在東京留學界,近年來是沒有的,足見人心不忘共和。這種會最足表示我們國民的傾向。今日日本人很注意的。我前幾日提議發起這會的時候,黎謀五先生對我說,就怕到的人不多,現出種冷靜樣子來,給外國人看了,或因此改變對我國的方針,那就關系我共和的存亡了。我當時心中也有些拿不穩。直待到會的來了一千以上,我才把這個心放下。」吳大鑾點頭道:「有先生和黎謀五先生出來主持,我就知道到會的一定不少。不過我對於今日的會,仍是悲觀,不曉得先生的意思怎樣?」許先生道:「你以為悲觀的在哪一點?會中自然也有可以作悲觀的。」大鑾道:「先生演說之後,接著登台的不是曾參謀嗎?他說為人只要不怕死,什麼事都容易成功。如果國民大家不怕死,袁世凱的嚴刑峻法也奈不何。這道理自然不錯,但是曾參謀自己最怕死。逃亡到日本來的時候,在湖北被偵探誤認他作康少將,把他拿了。他嚇得淚流滿面,一點人色都沒有。他那位太太更是哭得死去活來。後來把他放出來了,在長江輪船上,躲在火艙裏,還怕不妥。換了火夫的衣服,只管鑽在煤堆裏面,不住的拿著煤往臉上擦。同逃的鄒東瀛、曾廣度雖也躲在火艙裏,然都站在風筒底下吹風,並沒有更換衣服。見他狼狽得不堪,教他不要擦煤灰了,他連氣都不敢出,只連連的搖手,要鄒、曾二人不要說話,怕有人聽見。他這怕死也就未免怕得太厲害了。但是這猶在人情之中。還有一次,他和他太太住在小石川台町的時候,夜間安安穩穩的睡了。忽從夢中驚醒了,聽得警鐘響,一數是四下,即嚇得爬起來。推醒他太太,衣也不及穿整齊,一手提著個緊要皮包,一手拖著他太太,不問東西南北,往外就跑。最好笑的他太太的腳小了,跑不動,他便將他太太寄放在警察署裏,他自己提著皮包,發了狂似的找了一個旅館,回到警察署,接他太太到旅館裏住了一夜。次日出來打聽自己的家燒了沒有,哪曉得還隔了一里多路。他受了這一次嚇,從此不敢睡裏面房間,恐怕有起急事來,逃避的時候難得開門。每夜帶著他太太睡在大門口的三疊席子房內,緊要的東西,都做一個小皮包裝了。睡的時候,放在身邊,至今還是這樣的。他這怕死,就怕得不近人情了。他這樣怕死的人偏要上台演說,教人家不怕死,這不是好笑的問題,是人格上的問題。他是個有聲望的人,人人對他都應表相當敬意的。他的言行都是這樣,怎教人不悲觀!」
48 許先生望了大鑾千眼,長嘆了一聲道:「這些事偏偏給你知道,有得議論人家,何苦說人家做什麼。大庭廣眾之中,難道教他演說人非怕死不可嗎?演說的話,自然都是說得冠冕堂皇的。今日這多人演說,誰不說得好聽?若人人能照著說的做事,也不弄到在這裡亡命了。各人盡各人的心做事,何苦說人家做什麼!」大鑾知道許先生為人,不歡喜說人家的壞話,便也不說了。許先生道:「我今日在會場上,仿佛聽得有人說蔣四立想在東京設立籌安分會,不曉得這話的確不的確,這倒不可不注意。」大鑾說道:「這是意中事,有什麼不的確。我早就說了,這畜牲在這裏,越弄越膽大,簡直眼睛裡沒有人了。我屢次和先生說,先生總說不必計較,被他收買的人,就不收買了去,也沒有用。這話是不錯,但是這些不成材的東西既頂著民黨頭銜,外人哪裡知道他們本是些渾蛋。並且臥榻之旁,也不能由他人鼾睡。先生不計較,我卻不能再忍了。」說時氣忿忿的,連眼睛都紅了。許先生見於也自歡喜,笑問道:「你打算怎麼樣?」大鑾道:「除請他回娘家去,還有怎樣?」許先生低頭不做聲。大鑾興辭出來,許先生送到大門口,握了大鑾的手叮嚀道:「不要隋珠彈雀。仔細思量一回,再來見我罷!」
49 大鑾點頭答應了,慢慢的向停車場走來,心想:許先生是個謹小慎微的人,這類事情和他商量,是不中用的。今日他不阻攔,就算是很贊成的了。大約他心中也恨那畜牲到了極處,若在幾月以前和他商議這事,他必然有一大套掃興的話說。好在這事用不著和人商議,我既高興干,去乾了再說。他就贊成,也得我親自去做。他反對,我也不能因他取消我的決心。不過我沒有器械,徒手是奈這畜牲不何的。手槍這東西,又不便向人去借。莫說人家十九不肯,就肯了,事情沒有做,早就有人知道了。這畜牲的走狗多,只要有一個外人曉得,這事情便不妙了。找人家借是萬萬不行的。幸好身邊還有幾十塊錢,設法去買一桿使罷。又想:這事要找日本人才行。有一個姓平原的日本人,本來是當浪人的,與我有點交情。只要找著了他,必有辦法。又記憶了一會平原的住址,記起來了,是早稻田鶴卷町,一個買文房具的樓上,此刻何不就去訪訪他?大鑾一邊走,一邊打定了主意。坐電車到早稻田來,已是掌燈時分了。到鶴卷町找著了文房具店,偏巧平原早幾日就搬到別處去了,店主人並沒有問平原搬的地方。大鑾掃興歸家,心想:平原必不會無故離開東京,他的地方,在民黨有些名望的人跟前去打聽,必然打聽得著。次日調查了一日,居然調查著了。果沒有離開東京,搬到麻布區一個貸間里居住。大鑾會著了他,寒喧幾句之後,大鑾悄悄的說道:「我此刻承辦一批槍械,因我自己不甚在行,特來找你替我幫忙。你看在哪家定購靠得住一點兒?」平原聽了喜問道:「一批打算辦多少?」大鑾道:「明治二十八年式的、明治三十年式的,一樣至少得八百桿,多則一千桿。小保寧式的手槍一千桿,新式機關槍十架。包運到九江起岸。」平原湊著大鑾的耳根笑說道:「是不是李要辦的?」大鑾點點頭道:「並要需用得緊急,你看在哪一家辦好?」平原道:「有最妥當的所在,我今日就去和他談談。可辦就在他家辦。若嫌價錢高了,換一家也容易的。」大鑾道:「很好。不過需用得緊急,不能多耽擱日子。你就去問了,什麼時候來給我回信?」大鑾道:「今夜若不能來,明日上午准來你家回信是了。」大鑾答應著,二人同出來,平原自去辦交涉去了。
50 大鑾心想:蔣四立的家中我還沒有去過,不可不趁白天裏去探看明白。蔣四立住在四穀,遂向四谷走來。在蔣四立家的前後左右都踏看了一會,心想:這地方很不穩便,出進的巷子又長又仄,巷口就站著一個警察。裏面槍響,警察只要堵住巷口,便是插翅也飛不出去。和這牲畜同歸於盡,雖沒什麼不可,然而真應了許先生的一句話,隋珠彈雀,是有些不值得。不知道這屋子有後門沒有?若是有後門,從後門進去,或者還妥當些兒。正待轉過後面去查看,忽然見隔壁人家樓上貼著一張貸間的條子,喜道:「有了,在隔壁樓上看後面必看得清楚。何不借著看貸間,或者還可以看看這畜牲家裡的形式。」想著便去隔壁家敲門。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婆子出來,將大鑾渾身上下打量了幾眼。大鑾心中吃驚,好像這老婆子已知道自己是來探路似的。老婆子道:「看房子的嗎?」大鑾點點頭,脫靴子進去。老婆子引著上樓,大鑾見樓上一間六疊席的房,倒很精致。
51 大鑾無心細看,推開窗子,看見蔣四立家的院落,一個年輕的下女正在院子裡掃地。大鑾探首去看廊簷下,放著一張藤榻。
52 蔣四立正翹著幾根老鼠胡子,躺在上面,目不轉睛的望著下女掃地。下女掃完了上廊簷,蔣四立伸手去拉下女的手,下女舉手在蔣四立頭上敲了一下,笑著將身子一扭走了。蔣四立從藤榻上跳起來,追了進去。大鑾見了,冒上火來,咬牙恨道:「你這畜牲,死在目前尚不知道,還在這裡找下女開心。」隨手推關了窗戶,到樓後去看後門。見後門外重重疊疊的有好多戶數人家,沒有路可通大路,心中恨道:看不出你這畜牲早就防備了,怕人家害你,特意找了這樣的一個死地方住著。以為人家便奈你不何嗎?我偏不信,定要給點狠你看。回頭問老婆子道:「後門不通的嗎?」老婆子道:「先生是中國人麼?」大鑾點頭道:「中國人便怎麼?」老婆子道:「中國人不住,我這裡只租日本人。」大鑾道:「你不租中國人,為什麼又引我進來看?」老婆子道:「先生沒說話,看面孔很像個日本人。先生一開口,我就知道不是日本人了。」大鑾本無意租房子。
53 日本的貸間,本多有不租給中國人的,當時也不在意,辭了出來。
54 夜間平原沒來。次日平原同著一個四十多歲的商人來了,拿出名片給大鑾,叫寺尾秀三郎,在神保町開獵槍店的,名片上載著詳悉,連電話番號都有,用不著平原介紹。大鑾照說給平原的話,略向寺尾說了一遍。寺尾道:「平原先生已向我說了。我也是個贊成貴國民黨的人,凡事無不盡力的。不過明治三十年式的槍,一刻工夫不能承辦許多。二十八年式的就要兩千桿也有。手槍是容易的,新式機關槍,看能辦得十架就好,恐怕一時間也辦不到。因為近來供給俄國輸出的太多了。」大鑾故意躊躇了一會,三人共議了價目,大鑾仍請寺尾竭力去辦,約了第二日回信。平原說明日有事不得來,大鑾道:「橫豎交易還沒有成,等到簽字的時候,再請你來,做個保証人便了。承你幫了忙,自然不敢忘記,多少總要報答的。」平原謙遜了幾句,同寺尾去了。第二日上午十點鐘寺尾來回信,大鑾便請他到日本料理店去吃料理。在料理店談話,不料都被黃文漢聽見了。
55 這晚,寺尾揣了桿勃郎林的手槍,帶了一百子彈,到平原家裡來。此時平原正在家中,大鑾也早來了。寺尾拿出手槍來,大鑾細細看了又看,絲毫沒有破綻。寺尾從懷中抽出一張紙,向大鑾說道:「請先生填寫,蓋顆印就是。保証人看先生找誰,也要請蓋印。這形式上的手續,不能不經過。我做小生意的人擔當不起。還是因先生照顧小店,承辦這批槍械,知道先生不是無聊的人,才不必經警察署認可。不然,就是有保証人,也不敢隨意賣給人家的。」大鑾點頭道:「承情得很,保証人就請平原君罷!」平原笑道:「我這保証人是靠不住的。」寺尾笑道:「這不過是一種手續罷了,誰還信大鑾先生不過。」大鑾拿了那張紙,填了姓名、住址以及年齡、籍貫,蓋了顆假圖章,欺日本人不認識篆字。平原也寫了姓名,蓋了印。大鑾拿出四十五塊錢來,點交了寺尾。大鑾收了手槍、子彈,說道:「槍械就是那麼樣定了,總在一星期以內,我的匯款一到,就來請你。」寺尾連聲應是,又說了一些感情奉托的話,寺尾去了,大鑾歸家安歇。
56 次早,叫館主人算帳搬家,將行李寄在朋友家裡,說有要事,就要動身回中國去。他朋友知道他素來是來去無牽挂的,只替他收管行李,也不根究他回中國有什麼事。大鑾寄好了行李,揣著手槍,帶了兩排子彈。這日是陰歷的九月九日,重陽照例多雨。到了上午一點鐘,就瀝瀝淅淅的落起來。大鑾裝束好了,披了件青呢斗篷,乘車到大塚來看許先生。許先生正在家中教他女公子的書,見大鑾喜氣洋洋的進來,停了書不教,要女公子泡茶出來。女公子起身進去了,許先生問道:「今日落雨,你為什麼也出來了?」大鑾笑道:「先生忘記了嗎?今日是重陽,怎能糊塗拋卻?」許先生也笑道:「你不說我真要被陽歷蒙混過去了。你既有這般雅興,等我去教內人弄點酒菜出來,大家談笑談笑也好。黎謀五先生住在這裡不遠,也去將他請來,豈不更好。」大鑾道:「好可是好,只是他老人家年事過高,天又下雨,怎好去請?」許先生笑道:「你見他須發都白了,以為他怕天雨懶得動嗎?他的精神不見得就比你差了多少。他和人議論起文字來,整日整夜的不歇氣,也不見他有一些倦容。他更是歡喜多有幾個人宴會,只要同座的精神來得及,曾沒見他提議要休息。你沒見他隨到什麼地方,幾時隨意靠著那裡,隨意睡在那裡過?他總是正襟危坐,手足不亂動。
57 他這種功夫,不是假充得出來的。你不信,我寫個字去,將他請來,你學著他的樣子,裝一會兒看看。」大鑾道:「黎謀五先生的文章道德,自然是不可及。只是這些地方我卻沒有留心。先生說的哪有差錯。」許先生提起筆寫了幾行字,拍手叫下女。
58 下女在裏面答應,端了盤茶進來。許先生將字給下女,教送到黎老先生家去,下女曾去過幾次,接了字條,打著傘冒雨去了。
59 不到一杯茶時,黎謀五先穿著皮靴,擎著雨傘,大踏步走來了。
60 下女擄著衣邊,露出腳踝,跟在背後走得喘氣。許先生迎了出去,接了傘收起來。黎謀五笑道:「陽歷真煞風景,好好的重陽節,幾乎被它瞞過了。你不寫字來,我還在家中怨天不該下雨。我那房子又有些漏,並且一下雨,更黑暗得白日裡都要點電燈才能看書。見了你的字,就不能怪天了。」許先生大笑道:「我不料一張字倒為老天緩頰。重陽無雨,便不成秋了。我今日也原不記得是重陽,大鑾有雅興,不負佳節,特來這裡消遣,我才知道。」說話時,黎謀五已脫於皮靴。二人進房,大鑾向黎謀五行了禮,坐下笑談起來。許先生的夫人也出來替黎謀五請安。這夫人姓陳,在高等女子師範學校畢業的,很有些國家思想、世界知識,容貌也很端莊。大鑾將他做師母看待。陳夫人見大鑾誠篤,也看待和自己親侄兒一般。當日陳夫人親自動手,辦了幾樣菜,帶著女公子五人共桌而食。
61 大鑾一連轟飲了幾杯,嫌酒少了,自己跑到廚房裡,教下女再去買一升來。許先生聽見了,心中有些疑惑:大鑾嚴日酒量雖不小,只是並不歡喜飲酒,曾沒見他醉過。今日忽然如此想酒喝,必然有原故。否則他腦筋中必又受了什麼刺激,拼著大醉一場好睡覺。當時也不阻攔。大鑾教下女去了,回到桌上,舉起酒瓶又往自己杯裏斟,斟滿了才斟給黎謀五。陳夫人心細,也覺得大鑾今日的舉動有異尋常。黎謀五因與大鑾相見的時候少,以為少年人的舉動,是這樣豪放的,不足為怪。許先生再留神看大鑾的眼睛,露出凶光,雖是和顏悅色的談笑,總覺得有種殺氣,令人不寒而慄。許先生忽然想起雙十節那日的話來,心中早明白了。因黎謀五不是外人,便向大鑾道:「今夜你就在我家歇了罷。雨下得緊,不回去也罷了。」大鑾笑道:「此刻還不到六點鐘,哪裡就計及住夜的事?且到那時候再看。夜間十點鐘的時候,我約了一個朋友,到一處地方,有幾句要緊的話說,就是落槍子也要去。說完話之後,或者來先生這裡歇宿也未可知。我那朋友約我明日回上海去,我只躊躇沒有盤纏,先生可能替我設法?」大鑾說這句話時,忽然聲音低了,眼中流下淚來。
62 不知大鑾因何流淚,且俟下章再寫。
63 第六十八章 哭金錢以恕道論人 偷衣服仗膽量脫險
64 話說大鑾說到能否設法的一句話,忽然流下淚來。許先生和黎謀五見了,都吃了一驚。連問怎麼講?大鑾從袋中摸出手巾來,揩了眼淚,長嘆一聲道:「我因為明日想回上海去,恐怕沒有盤纏走不動,所以不禁心中悲痛起來。」許先生道:「沒有盤纏,大家設法就是。這點小事,也悲痛什麼?你平日很豪爽的人,怎的忽然婆婆媽媽起來?我看你今日的舉動大異尋常,或是在哪裡受了什麼刺激,不妨說出來,大家商議商議。」大鑾搖頭道:「今日並沒受什麼激刺,不過因我怕明日沒有錢,就聯想到我們窮苦同志中,有一大半就是因沒有錢失了節操。平心論起來,他們那些人在國內有差事的時候,能拼著命不要,和袁世凱反抗。即亡命到了日本,心中豈有不恨袁世凱入骨的?縱說不恨,也決不會忽然和袁世凱表同情,這我是敢斷言的。無奈他們逃亡的時候,身邊既沒有多帶錢,到了日本,又沒處設法。而一般沒天良的首領,都腰纏數萬貫,嬌妻美妾的擁抱著,進一次三越吳服店,動輒就是買一千八百。若是窮苦同志想問他借幾塊錢開伙食帳,他便硬說沒有,休想他放松半點。窮苦同志受逼得沒法,想歸國去,又是通電緝拿的,跳出國門,即枉送了性命。活活的教人餓死,世界上恐怕沒有這種人。到這樣山窮水盡的時候,何能責人家不該投降!但是這種苦衷,平日以忠厚待人的,才能替他們原諒。現在的人,拿著嘴巴說人家的本事都是好的,『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話,誰不會說?但是自己到了飢寒交迫的關頭,不見得不比以前被他說的人更卑污得厲害。總而言之,說來說去,都是為少了幾個錢,做出許多敗名辱節的事來。我想起他們失腳的人,安能不傷感!托人介紹,勞神費力的鑽到蔣四立那裡,發誓填願書,打手模,種種喪失人格的手續,都得經過,一個月能得幾個錢?好好的漢子,忍心去做這樣丟臉的事,就為的是一個窮字。最傷心的就是袁世凱那老賊,專一用這種卑劣手段對付國人,把國民道德破壞得一點根株沒有。試看他手下,哪有一個好人?這樣政府做國民的模範,不是一時之患,乃是萬世之患!我是決計不在東京住了。此後盡我的能力,能將袁世凱手下的一般狐群狗黨斬除一個,中國即少了一個制造惡人的模型。若自己沒有能力不中用,死在敵人手裡,也就罷了。我時常拿著湯卿謀『存時時可死之心,行步步求生之路』的那兩句話當座右銘。就從今日起,實實在在的做去。明天是一准回國的了,許先生能替我設法,我非常感激。我明早定來先生這裡拿盤纏就是了。」黎謀五聽了大鑾的話,又見大鑾英氣勃勃,連連點頭嘆息說道:「許先生恐怕沒有多錢,看能籌得多少,若短得不多,我手上這戒指,可以換十七八塊錢,湊起來到上海是夠的。」
65 許先生料定大鑾今晚必去刺蔣四立,要阻攔知道是無效的。不阻攔罷,日本的警察厲害,十有九逃不脫。拿著大鑾這樣的一個少年英雄,去和蔣四立拼死活,實在可惜!這話得和黎謀五商量,看他有什麼主意。想罷,起身向黎謀五道:「和你老人家有句說話,請到這邊來。」說著走到外面廊簷下。那雨更下大子,只見下女提著酒壺,擎著紙傘,冒雨跑了回來。
66 大鑾接著也不燙熱,替陳夫人斟了一杯,便自斟自飲起來。許先生引黎謀五到廊簷下說道,「你老人家今日看大鑾怎麼樣?」黎謀五道:「沒有旁的怎樣,不過覺得他好像心中有放不下的事似的。」許先生點頭道:「對呀,我也覺得他是這樣。他從前屢次對我說起蔣四立,憤憤不平的定要下手他。我知道他的性格不好,怕他鬧出亂子來,關系太大,總勸他教他不必計較。他也就聽我的話,相安下來了。雙十節的那一日,我在會場上,有人告訴我說蔣四立今日在松本樓開籌安分會成立會。我回來對他只泛泛的提起,並沒有說真切,他便氣得眼睛發紅,說要送蔣四立回娘家去。我看他已是決了心的樣子,沒有十分阻攔他。他自那日去後,直至今日才到我這裡來。平常是間不得兩日,定要來看我的。今日來了,又是這種情形。他從不鬧酒喝的,有長輩在跟前,他尤不肯多喝。今日忽然是這樣轟飲起來,又說明日要回上海去。他的事我最知道,他也從不瞞我的,豈有要到上海去不和我商議的道理?平日隨便一點小事,就是做一件衣服,都得來問問我。今日偏不肯說明,這不是奇怪嗎?」黎謀五聽了笑道:「不用猜了,一定是要去幹那件事。也好,死生有命的,難得有這樣的一個少年英雄出來,為我們亡命客爭臉,死了都值得。蔣四立本不足輕重,他做的事足輕重。東京為民黨人物聚會之所,任這東西在這裡橫行,目空一切,日本人都瞧我們不起。我久想弄死他,因為我自己沒這能力,又沒有千金來募勇士,不肯說這空話,打草驚蛇。既大鑾有這般勇氣,這還了得,萬不可說出冷話來,餒於他的氣。等我去說穿他,敬他幾杯酒,壯他的行色。」許先生聽了,也連連點頭道:「不錯。」
67 黎謀五轉身回房,見大鑾正逗著許先生的女公子在那裡玩笑。女公子扭著大鑾要去買人形。大鑾見黎、許二人進來,便止了嘻戲,抱女公子坐著。黎、許二人入座,黎謀五開口向大鑾笑道:「我和許先生之為人,你必然也有些知道。你今夜想乾的事,我二人已猜著八九成了。這事我二人早就應乾的,只因為許先生是個羸弱的文人,我更老無縛雞之力,才一任那東西在這裏肆無忌憚。你能立此意志,我二人心中不但歡喜,而且很感激你能替我們亡命客爭臉。使國內國外的人士聽了,也知道我們民黨中還有人。附逆的自然害怕,就是袁世凱聽了,也未必不膽寒。這事關系重大極了,你何必在我們跟前秘密,不大家商量一個妥善的方法去做?許先生是你最親密的人,難道還疑心到老朽嗎?」大鑾聽了,神色自若的笑道:「不是我有意的秘密,實因這事無商量之必要,說出來,徒然使兩位老先生擔憂,於事情毫無補益。既老先生關心到這裏,我也沒有什麼不可說。我此刻都准備停當了,只等十點鐘以後,人家都睡盡了,就去下手。那畜牲的住宅附近道理我都探得很熟。只那巷口有個警察的崗棚,出來有些礙手。可惜沒有第二條路可以出進。」許先生問道:「你用什麼東西去刺他?這東西靠得住麼?」大鑾點點頭道:「新買來的手槍,很靠得住的。」黎謀五要看,大鑾從洋服下衣袋裡拿出來,起身關好了門,退了子彈,遞給黎謀五。黎謀五看了給許先生,許先生隨手交還大鑾道:「你快些·收起罷,若被下女看見了不妥。」大鑾接了,仍舊將子彈裝上。許先生的女公子不知道是什麼,只覺得好玩,跳起來問大鑾要,陳夫人叱了幾聲才罷。大鑾重複入席,黎謀五斟了一大杯酒,送給大鑾道:「老朽代表民黨奉敬一杯,以壯行色。」大鑾連忙起身接了,一飲而盡。又斟了一杯道:「這杯是老朽預祝你成功的酒。」大鑾也謝著喝了。許先生見大鑾的酒實在喝得不少了,恐怕他醉了不辨路徑,便笑說道:「我本也要敬兩杯,惟恐喝多了誤事,不是當玩的。這兩杯酒,留到明早慶祝成功的時候痛飲罷!」大鑾也謝了。陳夫人叫下女來,撤了酒換飯來,都胡亂用了一點,陳夫人自幫著下女收拾碗盞。
68 大鑾和黎、許二人坐著閒話,所議論的,無非是蔣四立的醜史。外面的雨,一陣大似一陣的下。大鑾笑道:「這畜牲今日合該命盡了,雨越下得大越好。此刻大約已有十點鐘了。」
69 黎謀五掏出表來看道,「剛剛十點鐘。」大鑾起身,披了斗篷笑道:「我去去就來,大約不要一個鐘頭。萬一出了事,我進了監獄,二位萬不可來探望我。」黎謀五連忙插口道:「哪有這等事。不要一個鐘頭,定要回的,我就坐在這裡等你。」大鑾笑了一笑,也不答話,辭了眾人,套上長筒靴,衝著暴雨走去了。走了好遠,黎、許二人還在房中聽得靴子聲響。二人相對太息了一會,都默默無言,只懸心吊膽的,希望剛才那種靴子聲響回來。一點鐘容易過去,看看到了十二點鐘,雨仍是下得緊急,哪有一些兒靴子聲響呢?只急得兩個人搓手跌腳蹉嘆不已。許先生與大鑾情厚,想起他那樣英勇少年,若為一個蔣四立送了性命,豈不可惜!這一去兩個鐘頭還不回來,不是出事是什麼?我知道日本警察是最厲害的,在世界上第一有名。
70 又是在這更深人靜的時候,街上沒有行人,只要把警笛一吹,四面站崗的警察包圍攏來,往哪裡去躲?要是人多,還可以鑽入人叢裏,幾轉幾彎,警察便迷了方向。偏偏的今晚又下大雨,到這時候,街上必然一個人也沒有,這事一定糟了。又聽得黎謀五在旁唉聲嘆氣,和著外面的雨聲,更覺得淒慘,把不住眼淚只進出來。又過了一點鐘,仍沒有影響。黎謀五捶著席子道:「壞了,壞了,決無生還之望。」許先生只是低著頭垂淚,陳夫人也在一旁著急。惟有那小女公子,一些兒也不曉得,玩倦了,早教她媽鋪好床,給她睡覺。她此時已是深入睡鄉了。還有個不知著急的,就是那天不管地不管的下女,只曉得每日吃三頓飯,每月拿三塊錢,到此時也是睡得人事不知了。可憐這三個醒著的,只急得比熱鍋上螞蟻還要難受。這三個醒著的在這裡難受,還有一個大鑾在那邊醒著的,此時更是難受呢。
71 再說大鑾十點鐘的時候,從許先生家出來,一心只往前進,並不覺著雨大。上了電車,見坐車的人很少,心想:這真是天假其便。若是街上的人多,跑起來都礙手礙腳,說不定還有多事的幫著警察來拿我。這大雨一下,街上沒有行人,只三四個警察攏來,且打死他再說。車行不一會,到了春日町。跳下來換了三田的車,在水道橋再換了四穀的車,都沒多人乘坐。一剎時到了,大鑾看電柱上的挂鐘,才到十點二十分。一邊向蔣四立住宅走去,一邊打主意如何騙蔣四立出來。脫靴子進去,是不妥的。聽說猿樂町有個姓周的,和蔣四立最好,也是民黨中的激烈分子,在蔣四立手下投降的。投降之後,在蔣四立跟前很會先意承志,同孝順他親老子一般。所以深得蔣四立的歡心,蔣四立倚為左右手,凡事都要和姓周的商議了再做。我何不托辭,就說是他打發我來,有機密事報告的?他一時必不疑心有詐。只要見了面,還怕他逃了嗎?旋想旋走的,大鑾腳步快,已到了那條小巷子口上。警察被大雨淋得不敢站在街上,躲在崗棚裡面。大鑾走過身,偷看那警察,年紀在三十左右,板著臉據在裏面,自以為威風了不得似的。大鑾恐怕被他認真了面孔,不敢抬頭,一直入了巷口。咬了咬牙,右手探入下衣袋裡,撥開了槍上的保險機,抽出來擎在手中。左手一邊敲門,口中一邊高聲喊著「御免」。喊了兩句,裏面一個少年男子的聲音,用日本話問道:「是誰呀?」大鑾說中國話答道:「是我,猿樂町周先生特教我來會蔣先生,有句話說。」少年男子推門出來,大鑾從柵欄門縫裡一看不認識,仍低了頭。少年男子抽開了柵欄門的小鐵閂,大鑾一手推開了,跨一腳進去,笑吟吟的問道:「蔣先生就納福了嗎?」正說時,樓梯聲響,少年男子道:「還沒睡,下來的就是。」即聽得蔣四立的聲音問道:「從哪兒來的?這麼晚,又下雨,有什麼緊急事?」蔣四立說著話,向大門走來。大鑾道:「周先生教我,有秘密話報告。」蔣四立向大鑾望了一望,知道有異似的,停了腳步。正要仔細定睛看大鑾,大鑾恐被他識破,將斗篷一撩,對著蔣四立的胸窩一槍打去。轟然一聲響,只嚇得那少年男子往席上一撲,口中喊起媽來。蔣四立著了一槍,氣忿得伸手來攫大鑾,大鑾巴不得他近身,對著他腰下又是一槍。蔣四立又著了這一槍,實在撐持不住,仰面往席上便倒。
72 大鑾回頭望了一望,不敢久停,拔步往外就走。遠遠的見一個警察堵住巷口站著,大鑾只作沒看見,握著槍在斗篷裏面大踏步往巷口走去。警察聽得槍聲,第一響沒聽出方向。此時的雨略小了些兒,第二響便知道在巷子裡面,忙拔出刀來。正想進巷子拿凶手,見大鑾衝了出來。聽腳步聲音非常沉重,料道是一個辣手,不敢當鋒,幾步退出巷口,擎刀預備廝殺。大鑾抽出槍來,到巷口一個箭步,早竄到街心,立住腳,望了望警察。警察見大鑾如此勇捷,手中又明明的擎著一枝手槍,只吼了一句,卻不敢近身。大鑾哪敢停步,折轉身就走。街上一個行人也沒有,警察見大鑾走得快,一個人又不敢近身,忙拿出警笛來吹。大鑾正跑時,聽得後面警笛叫,前面即有兩個警察飛奔前來。大鑾回頭一看,後面的那警察已追上來,隔自己不過兩三丈遠近,忙折轉身,往右邊一條小巷子鑽進去。仗著會跑,穿過小巷子,乃是一條斜坡路。坡下的警察也聽得槍響,聽得警笛,正要跑上坡來。大鑾聽得刀靴聲,不敢往下走,一連幾個箭步,往坡上竄去。抬頭一看,真是要叫一聲苦,不知高低,原來一座牆擋住了去路。大鑾才知道這坡叫乃木坡,牆裡面是乃木邸,就是乃木希典的住宅。心想沒法,只有爬過牆去,再設法逃避。連忙將槍納入袋中,拼命往牆上一攛,兩手攀住牆頂,將身一縱,跳過牆去了。落地後覺得兩手掌痛如刀割,肉裏面還嵌著甚屑子似的,當時也不暇顧。聽得牆外面來了幾個警察,一個說道:「怪呀,沒有第二條路走,怎的會不見了?可惡這雨又大了起來,簡直聽不出腳聲。難道爬過牆那邊去了嗎?」一個答道:「恐怕沒有這麼厲害。這牆上插著玻璃片,除非飛了過去罷咧。」又一個道:「看上面有血沒有?」即見有手電的光,在牆上晃了幾下,一個道:「血是看不出,但是有血也被雨洗了。這樣大的雨,玻璃上還存得血住嗎?不問他在裏面沒有,我們分途去拿。把兩個由大門進乃木邸去,在園內細心搜索。」說完,即聽得一陣刀靴聲響著去了。
73 大鑾才知道自己手中嵌了玻璃屑,怪道痛不可忍。因聽得要進園搜索,左右一望,沒有地方可躲,想偷開門進屋內去,躲在偏僻房裡,警察必不關心。便走到一所房子門口,輕輕推了下門,關得很緊,知道不是一時撬得開的。隱隱聽得刀靴聲漸次近了,大鑾心中也有些著急起來了。低頭一看,廊簷的階基板離地有一尺來高,料想可以藏身,也顧不得裏面污穢,蹲下身往裡面就爬。這一所房子不小,底下故也很寬。大鑾恐怕警察用電燈照著,深深的伏在裏面,氣也不高聲的出。用耳朵貼在地上,聽得約有四五個警察在園中走來走去的搜索,卻喜沒人搜到階基底下來。警察搜索了一會,見毫無蹤影,一個個都口中說著「怪事,怪事」的去了。大鑾恐怕他們複身回來搜,在裏面伏了兩點多種。外面一點兒聲息也沒有了,才慢慢的爬出來,先關了手槍的保險機,納在衣袋裡。乃木邸園中有個小池,大鑾走到池旁,洗了手上的泥血,玻璃屑嵌在肉裡的,不得出來,也只由它在裏面作痛。一件斗篷,在房底下滾得和泥做的一般,心想怎生好披著出去,便脫下來,放在池子裡面洗了個乾淨,仍舊披在身上。這日的天也真奇怪,雨落發了興,落一個不了。大鑾站在乃木園中不獨沒地方可避,並坐的地方都沒有,雨洗得如落湯雞一般,通身透濕,沒一根幹紗。深秋的天氣,又是夜間一二點鐘,冷氣侵入骨髓。兩掌浸了生水,比受傷時更痛加十倍。一個人越想越淒涼,站在草地上抖個不住。心想:今晚是不能出去了。莫說出了這樣大事,就是平常夜間一二點還在街上走,警察也要注意。若是衣服褸襤一點,更要盤問不休。就是明日早晨,要脫這險也很不容易,我來的時候一些兒也不知道害怕,怎的事情成了功,倒膽怯起來了,這時候能膽怯嗎?一現出驚慌樣子,在日本的警察偵探眼裡見了,便再也逃不過去。我橫豎是拼死來的,還怕什麼?大鑾如此一想,膽真壯了幾倍。心想:我這衣服都濕透了,此刻的雨還不住,明早馱著這身濕衣出去,人家見了,豈不生疑?必得設法進乃木家,偷一身和服換了,出外才不危險。我生平光明正大,不曾做過這勾當。今晚沒法,只得委屈我自己一次,看是如何。
74 不知大鑾偷衣服如何偷法,且俟下章再寫。
75 第六十九章 真刺客潛身淺草町 好警察亂拿嫌疑犯
76 話說大鑾因通身衣服都濕透了,想撬開乃木邸的門進去,偷一身衣服換了,明早才好逃走。好在日本的門不比中國的堅牢,在身上摸出把裁紙刀來,輕輕的撬了一會,居然撬開了一扇。脫了長靴,卸下斗篷,躡腳躡手的摸到裡面。幾間房子都空洞洞的,休說沒有衣服,連陳設都不多。摸到第四間,才聽得打鼾的聲音。慢慢的推開門,移腳進去,猛覺得一件軟東西擋住去路。一摸知道是挂的衣服,取了下來,摸了摸領袖,是一套男子的和服,連外套都有。在席子上摸了腰帶、襪子,退出來,轉到大門口。在靴櫃裡拿了一雙高木屐,一把紙傘,脫了身上的洋服,將和服換上,揣了手槍,身上才覺得和暖一點兒,手掌也不十分痛了。坐等到天明,幸得房裡的人都睡得和死人一樣。大鑾的洋服、斗篷、長靴都不要了,聚作一團,塞入階基底下。偷開了大門,撐著雨傘,裝出小鬼的腳步,拖著雙高木屐往停車場走。街上已有行人,送新聞、送牛乳的,都忙著飛跑。雨仍是落個不住,只比昨夜小了些兒。街上雖也有警察,但是都不注意大鑾。大鑾走到停車場,買了一張新聞紙,揭開一看,就看見了「蔣四立被刺」幾個頭號字。急看下面的小字,說蔣四立兩傷都中要害,現已移入順天堂分院調治,只怕有生命關系。刺客系一青年,年齡約二十五六,身長五尺一寸,穿洋服,披著青絨斗篷。大鑾吃驚道:「他們如何看得這般清楚?我身長確是五尺一寸。這也奇了,幸我換了和服,不然也休想逃脫。」又買了幾種新聞紙看,都是大同小異,也有說蔣四立已斃命的。大鑾見了這種記載,心中非常快樂,匆匆忙忙的揣了新聞,坐電車到大塚來。
77 許先生和黎謀五、陳夫人此時還沒有睡覺,一個個心中都好似火燒油燙。一見大鑾進來,都喜得說話不出。許先生跳起來,伸手給大鑾握,一張口笑得合不攏來。大鑾笑道:「我的手受了點兒傷,先生輕點捏。」許先生看大鑾的手掌,縱橫幾道血痕,如刀劃開子一般。黎謀五、陳夫人都起身來看,問是怎的?大鑾教大家坐下好說,四人都坐下來。大鑾抽出新聞紙,一人遞了一張,笑道:「這新聞紙上的記載,幾乎比我自己還要明白。昨晚十一點鐘出的事,今早新聞上就都有了。日人消息靈活,真不能不教人佩服。」三人看了新聞,都歡喜得望著大鑾笑。大鑾將逃避時的情形說了一遍,三人聽說牆上有玻璃刺手,警察到乃木園來搜索,都苦著臉,皺著眉,捏著一把汗。
78 及聽到撬門偷衣服,又都笑起來。大鑾道:「我這衣服不能再穿了,恐怕有人認識。並且這裁料花樣,是四十多歲的商人穿的,穿在我身上也不合。我今日就得去買衣服。我昨日原想做完了事,今日即回上海去。看新聞上載得這般詳細,仿佛警察已認識了我似的。且仍在東京住幾日,等風潮略為平息了,再動身不遲。在東京出了這大的事件,日本人拿不到刺客,他警察的威信掃地了。三位看:一個禮拜之內,東京必搜索得雞犬不寧。湖南、四川兩省的留學生、亡命客,必有許多要受連累的。」
79 許先生問道:「你何以見得就只湖南、四川兩省的留學生、亡命客受連累哩?」大鑾道:「新聞上不是載了,和蔣四立同住姓陳的說,刺客是湖南、四川的口音嗎?」黎謀五道:「口音中國人才聽得出來。日本人聽中國人說話,哪裡分得出口音?」許先生道:「幾日之內,警察搜檢中國人是意中事。你小心一點兒,那東西不要帶在身上。就拿去了,沒有確實的証據,也問不出罪來。你今日在這裡坐著,我去籌錢來,給你做衣服。一面看有妥當的地方安頓你麼。」大鑾點頭道:「只要有錢,我不愁沒好地方安頓。東京人山人海,我的面孔又像日本人,偵探也不容易注意到我身上。手槍是不能離身的,警察不看穩了,不敢下手拿我。既看穩了,便沒手槍,也免不了。只看我一對手掌,就是鐵証。我有手槍在身邊,他三四個警察來,我可以隨意打發他。要死裡逃生,顧不得闖禍的大小。先生替我籌錢,倒是一件要緊的事。我此刻還得去看個朋友,下午再來這裡拿錢。」許先生問道:「你此刻還要去看什麼朋友,我看沒要緊,不出去跑也罷了。定要出了亂子,悔就遲了。」
80 大鑾道:「我剛才想起來,很要緊的,不去不行。我買手槍的時候,原有一百子彈。周用不著許多,只帶了兩排在身上,還有八十六顆在朋友家。不去藏起來,倘被搜檢著了,事情一定破裂。」許先生道:「你為什麼將這樣東西寄在朋友家裡?」
81 大鑾道:「我放在箱子里鎖了,並沒對他說。若對他說了,他見了報,也會秘密收藏起來
URN: ctp:ws221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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