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诗曰: |
2 | 富贵兴衰类转蓬,文人别是一帆风。 |
3 | 从无银气熏心上,哪有金夫入眼中。 |
4 | 团捏拢来应作祸,挑峻开去定遭凶。 |
5 | 谁知善恶天施报,不在其初却在终。 |
6 | 却说宋古玉见众朋友争讨诗看,只得从砚台下面取了出来,付与众人。众人忙展开一看,只见上写著: |
7 | 赋得艳阳天 |
8 | 夏烈冬严也占芳,较来明媚让春光。 |
9 | 日烘花影疑含笑,云洗天容似靓妆。 |
10 | 形象尽空遍有色,声闻无臭忽生香。 |
11 | 始知吐到风流气,自簇东皇锦绣行。 |
12 | 众人看完,尽皆拍案称赞道:「好诗!好诗!」李先民道:「古玉兄这首诗,不即不离,又活现,又不露迹,竟将『艳阳』二字,摹写尽了。文度兄明日之酌,无可辞矣!」 |
13 | 王文度道:「得此佳作,明日之约,小弟情愿,这不消再说。但方才赏春快饮,亦已沉酣,不料览宋兄珠玉,喜其精微,惊其奇特,一惊一喜,沉酣早变为清醒。欲彼此散去,天尚未晚,此时此际,却将奈何?」 |
14 | 内中有一个朋友范叔良说道:「诗成黄鹤,实难再题;酒尽玉壶,重沽何碍!小弟既杖头未携,尚有春衣可典。」 |
15 | 宋古玉笑道:「妻弟既代弟做主人,哪有令诸兄半醉不醉,又解金貂之理。只是诸兄纵槌碎黄鹤,踢翻鹦鹉,而凤凰台诗亦不可少。」 |
16 | 皮象见众人已醉,叫撤去酒席,已放下心了。不期看诗后,忽都酒醒了,又思量重吃。皮象还指望不是宋古玉自家家里,他怎妤代留,不期宋古玉全不避嫌疑,竟一口留下。急得皮象没法,又推辞不得,只得强作好汉,笑说道:「诸兄怎这等轻看小弟,小弟虽不曾博得一领青衿,然列太学或亦无忝。就是诗酒一途,不敢登坛,也当追陪其下,哪有佳宾满座,而仅做半截主人之理。诸兄见笑,不独笑小弟,竟连家姐夫也笑在其中矣。」 |
17 | 众人听了,大喜道:「皮兄见责的有理。候潘来,大家多罚几杯何如。」皮象说了大话,没奈何,只得又叫人去重新整治出酒肴来,与众人同吃。这一番大家欢喜,高谈阔论,不是文章,就是词赋,彼此敬服。皮象坐在旁边,只好陪赞陪笑。天已黑了,尚不肯趣身,只得又点上明烛来。大家复呼卢痛饮,只吃得沉酣酩酊,看见月上花梢,方才各各散去。正是: |
18 | 玉液金壶谁不饮?必须诗酒饮方尊; |
19 | 不然李白千盅醉,竟与齐人一样论。 |
20 | 皮象送了众人去后,回身进来检点,费去许多银钱,甚是懊悔,不该亲近这班酸子。因再三吩咐家人道:「以后但是宋姑爷来寻我,便硬硬的一口就回他不在家。倘或撞见了,只推有要紧事,催我起身,万万不可容他久坐。」众家人俱答应了,方才安寝。正是: |
21 | 好客豪华事,小人安可为, |
22 | 一时如失算,千古悔难追。 |
23 | 朱古玉乘醉踏月,步回家中,妻子接著问道:「官人今日在哪里吃得这等醺然?」 |
24 | 宋玉笑说道:「今日去寻王文度、李先民,俱不在家。回来走过你兄弟门前,不期被他看见了,苦苦扯进去。又邀了王、李与几个同社朋友,同做诗饮酒,甚是有趣,故直吃到此时方散。著实扰他了。」 |
25 | 皮氏听了,沉吟道「这又奇了,我那兄弟,甚是爱小,怎舍得破费酒肴,请你们这班酸子。莫非有甚事故,要寻你?」 |
26 | 宋古玉笑道:「他又不读书,不做文,有什事要寻我?人心也会变,人情也难量,你不要将你兄弟看坏了!」夫妻说过,也就罢了。 |
27 | 自此之后,宋古玉偶是闲暇,或便道走过舅子门前,便也进去问声,问了两三遍,俱回不在家,也只认做有事出门,并不疑他躲避。 |
28 | 忽一日,宋古玉同著王文度一班朋友,同到城外去寻菊花看。此时已是十月天气,菊花尽开得烂熳。东村看到西落,看了半晌,酒兴发动,因同到一个野店中去沽饮。店中无甚美肴,只吃了五分酒,到有七八分醉意。馀兴不已,又相率著满山满野去闲游。忽走到一个破寺前,荒荒凉凉,满地俱堆的是落叶,大有古意。但不知是何寺名,及进寺去问,却又没有一个和尚。忽看见寺旁,有歪竖著的一道碑文在那里,大家忙上前去看,争奈年深日久,剥落得模模糊糊,一字也看不出。 |
29 | 宋古玉道:「寺倒幽古,但可惜不知名字。」 |
30 | 李先民笑道:「怎么不知名字?古人久已题破在此,道是『黄叶前朝寺』。」 |
31 | 王文度与众人听了,一齐拍掌说道:「好个『黄叶前朝寺』,正好做今日的诗题。谁先做成,大家沽酒与他补醉何如?」 |
32 | 众人都道:「有理,有理!」 |
33 | 此时冬天日短,渐有个昏黄之意,便不敢停留,竟一齐奔进城来。将走到皮象门前,宋古玉忽拦住众人,说道:「我的诗已做成了,诸兄须买酒与小弟一醉。」 |
34 | 范叔良道:「要一醉不难,也须写出诗来,大家看看如何。」 |
35 | 宋古玉忙抬头一看,见是丈人门前,便满心欢喜的说道:「妙妙妙!刚走到妻弟门前,可同进去,待我取笔砚出来,写与诸兄看,不怕诸兄不请我。」一面说,一面就一齐拥了入去。 |
36 | 看门的家人看见了,早拦著不放道:「我家相公出门去了,还不曾回家。」 |
37 | 宋古玉忙喝道:「有我在此,不妨事!」遂一拥走到堂上。众家人看见了,俱慌做一团。有一个就进去,暗暗的报信;有一个进去,就悄悄的关了园门。 |
38 | 朱古玉看见众家人你看我,我看你,因说道:「你们不须慌。你相公出门,我已知道了。若知他在哪里,可著人去接,请他回来,说我与众相公在此等他。」家入没法,只得虚应了一声,就走开了。 |
39 | 宋古玉说罢,就要往园中去坐,却见园门是关的,因说道:「园门既是关的,可进内去讨出笔砚来,我要写诗与众相公看。」家人没法,只得进去与皮象说知,取了笔砚与笺纸出来。宋古玉便磨墨挥毫,写出诗是: |
40 | 赋得黄叶前朝寺 |
41 | 满殿安禅浅复深,知他何代到而今, |
42 | 雨碑病吐可怜色,晴屋枯垂零替阴。 |
43 | 摇落老僧应踏遍,凋伤残佛共销沉, |
44 | 莫悲古庙无生趣,尚有香炉识此心。 |
45 | 宋古玉写完,送与众人看道:「鄙陋之词,不识可谋一醉否?」 |
46 | 众人看了又看,无不称赞道:「枯冷之题,写得有声有色,真镂空妙手。莫说一醉,便日日垆头,也不为过。但此地主人他出,却无坐守之理。」 |
47 | 玉文度道:「何不同到小弟斋头,沽来小饮?」 |
48 | 宋古玉道:「走千家,不如坐一家。此时急急走到吾兄府上,只怕妻弟也回来了。」众人因又坐下,将诗细看。 |
49 | 一个家人在旁听了著急,因悄悄走入,去通知皮象道:「众相公等不得相公回来,到也肯去了。当不得宋姑爷,认了真定要等,却怎生区处?」 |
50 | 此时,皮象正与一个极相厚的朋友,叫做屠才,躲在小房里吃桑子酒,听见说众人不去,便跌脚道:「这事怎了,除非从后门转到前门来,方才圆得此谎。」 |
51 | 屠才道:「何必圆谎,彼此不过是郎舅,便明说在家吃醉睡了,却也无碍。又不属他管辖,难道定要你出去。」 |
52 | 皮象听了,想一想道:「这也说得是。」遂吩咐家人:「你可出去,如此如此回复。」 |
53 | 家人得了主人言语,便不管好歹,竟昂昂然走出来说道:「列位相公,不消等了。我家相公实实不曾出门,因同屠大爷赏菊花,多吃了几杯,竟吃得大醉睡了,叫也叫不醒。小的们没法,只得权说是出门。相公们若要坐等,恐怕误事,只得实说了,请众相公且回。若定要见我家相公,改日罢。」 |
54 | 众人听了,也甚不快,还不发言语。宋古玉早急得暴跳如雷,因大声嚷骂道:「该死的蠢才,你既吃醉睡了,就该早些回我,怎叫这些大胆的奴才哄我,说出门去了。这等看越来,我前番走了几次,都说不在家,尽是谎了。这等可恶!你一个白衣监生,字又不识一个,我来寻你做什么,只不过看岳丈与你姐姐的亲情分上,来抬举你走走,终不成稀罕你家这两杯酒吃。前日你家姐姆就知你这俗物是个吝物,再三叫我不要往来。我还道是她的过言,谁知你这吝狗,果然如此。你这吝狗,不要错看了宋古玉,我宋古玉胸藏贤圣,笔走龙蛇,自是科甲中人物。风云一变,飞黄腾达,特须臾事耳。你莫倚著自家有几个臭钱,道是财主,象你这样财主,颇颇不在我眼里。」 |
55 | 众人先前也有些不喜,今见宋古玉嚷骂的太不像模榉,只得劝解道:「宋兄不要破口,令舅一时醉了,作权词回客,也是常事,何须动气。我们的来意。原不是要见令舅,不过借笔砚写诗。今诗已写了,若要吃酒,我们哪一日不吃酒,哪一处不可吃酒,何必定要在此。快去,快去!不可因此败了我们诗酒之兴。」 |
56 | 宋古玉写诗时,酒已醒了一半。此时著了气,嚷几句,骂几句,酒转泛了上来,还唠唠叨叨不肯出门。当不得众朋友劝的劝,解的解,搀的搀,扶的扶,方才和哄著同出门去了。正是: |
57 | 凿枘方圆焉得入,乖张琴瑟岂能和? |
58 | 小人君子如同事,妒忌憎嫌祸自多。 |
59 | 宋古玉被众朋友和哄著去了,且按下不题。 |
60 | 却说皮象听见宋古玉坐在厅上,当著众朋友面前,大嚷大骂,将他丑都出尽,直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屠才见了,忙劝道:「皮大爷,这也不消气得。我看宋古玉虽说话狂妄,却是一个书呆子,没有深心。若看亲情份上容得他过,就容了他也罢。若毕竟恼他恨他,要处他,却也不难。」 |
61 | 皮象听了屠才善言相劝,方回过气来说道:「屠兄,你不知道宋古玉,虽说是个书呆子,没有深心,他却会做文章,又考得起,决然要中。如今还是一个穷秀才,早声色加人,如此放肆;倘后来连科中了,我这条性命只好葬在他手里,不得不虑。屠兄,你方才说,要处他不难。我想打他又打他不得,告他又告他不过。屠兄,你这处他之言,不知是真是假?」 |
62 | 屠才道:「我与你是何等交情,怎好说假话。不是我在衙门中走动,夸口说,莫说宋古玉只是一个穷秀才,他就是中了举人、进士,我姓屠的要处他,也不打紧。但未免要破费些银钱,只恐怕皮大爷舍不得。」 |
63 | 皮象听了,便急起来道:「屠兄,你怎样小看我,我纵无大才,也还是个太学生。虽算不得大财主,也还薄薄有些家私,焉肯受人坐在厅上,数长道短的毁骂。屠兄若有处他之法,我便费几两银子,也说不得。」 |
64 | 原来这屠才是个府堂上的捕役,心术最坏,他与度象相交,因皮象县里交纳钱粮,托他照管,却无什大利。今见皮象动了气,因暗想道:「这啬鬼,平昔甚是刻薄。若不借此起发他一块,便是当面错过。」暗算定了,因答道:「俗话说得好,『容情不举手,举手不容情』。大爷须细想想,忍得这口气,便忍了他;若是毕竟要出这口气,便须拼著几两银子,下个毒手,处他个尽情,方才妥帖。」 |
65 | 皮象道:「这是为何?」 |
66 | 屠才道:「大爷,你不知道这宋呆,倚著是个有名的秀才,东西咆哮。若有本事,竟一棒将他打杀,到也断根罢了。倘或揿他不倒,打的不痛不痒,他转过嘴来,就会咬人,不可不防。」 |
67 | 皮象道:「屠兄果是个见家,论得十分有理。但不知这个毒手怎生下起」 |
68 | 屠才道:「若是酗酒撒泼这样小题目,谅按他不倒。也是大爷的造化,今恰恰有个巧宗儿在此。」 |
69 | 皮象道:「有什巧宗儿?」 |
70 | 屠才道:「我连日奉堂上的牌票,在冷家坳捉了八个大伙强盗,俱已审明成招。只因赃多,必不肯招出窝家来。正在追究之时,何不送他几两银子,叫他将宋呆供作窝家,拿去当堂一口咬定。莫说一个秀才,任是什么英雄豪杰,也逃不脱三推六问。他若不招,自然要夹打死了;若是熬不过苦刑招了,一个江洋大盗,秋后自然处决。此事神不知鬼不觉,瞎瞎替大爷出这一场恶气,大爷还要站在旁边冷跟看他哩,岂不快哉。」 |
71 | 度象听了,喜的只是打跌,因叫人又添了一碟盐豆,一碟芝麻,又烫了一壶热酒,与屠才快饮。快饮了数杯,因问道:「屠兄,此计妙不可言。但不知如今要与强盗几两银子,他方肯扳。」 |
72 | 屠才道:「大爷也不要十分看轻了,一个人的性命,关系不小。三个强盗头儿,须每人许他一百两,方才使他心死,不至后来转口。」 |
73 | 皮象道:「难道一毫无据,就先与他?」 |
74 | 屠才道:「哪个都先与他?只好每人先与他五十两,以为定准。待将那人拿了来,成了招,定了罪,下了狱,方才找他,有我做主,料想他们不敢不依。」 |
75 | 皮象见说板宋古玉做强盗,定然自死,十分快活。及想到要拿出三百两银子来,却又一时心痛舍不得。但在气头上,说了许多大话,到此改口不得。没奈何咬著牙,在箱子里拿了三封一百五十两银子来,付与屠才道:「全仗大力维持,必须事妥为炒。事妥之后,当有厚谢。」 |
76 | 屠才接了银子,缚在腰里,方又说道:「我与大爷至交,怎么说起谢来。但请安坐家中,不出十日,定有好消息。」遂起身别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
77 | 月中玉兔遭擒,日里金鸟被捉。 |
78 |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