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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東外史》[查看正文] [修改] [查看歷史]

1 吃點料理再說。」王甫察道:「我們坐人力車去罷!」胡女士本來最愛坐人力車的,在東京的時候,時常坐著人力車到人家去,教人家開車錢。和她來往的人都知道她有這種毛病,雖不願意,卻是都有說不出的苦。
2 閒話少說。當下王甫察叫了兩乘人力車,飛奔到四海樓。
3 王甫察開發了車錢,一同上樓。見那間日本式的房子空著,便卸了木屐進去。胡女士也將皮靴脫在外面,跨進房。王甫察即向她努嘴,教她把門關好。胡女士真個推關門,與王甫察行那極親密的西洋禮。過了一會,忽聽得外面有人敲門,嚇得二人一齊連忙松手,整理衣服。王甫察問道:「誰呀?」問兩句,不見人答應。王甫察推開門看,只見一個下女一手托著茶盤,一手握著菜單、鉛筆,站在門口出神。王甫察讓她進房,仍舊將門關上。下女見房中的蒲團都兩個一疊的並排擺著,胡女士頭上的花撂在一邊,頭髮都松松的亂了,獨自站在房角上,在那裡理鬢,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的,顏色不定,西洋式的裙子,也揉得皺作一團。不覺心中也突突的跳,臉上如火一般的熱。
4 將茶盤、菜單放在桌上,低著頭用眼睛偷看王甫察。王甫察看這下女,年紀約十八九歲,容貌雖不甚美,皮膚卻是很嫩,一雙眼睛更含著十分蕩意,一看很能動人。便喊胡女士看,並做手勢想引誘她。胡女士正被這下女嚇得沒有遂意,見王甫察要引誘她,心中甚喜,好借此出出氣。便點頭走近王甫察身邊,挨身坐下,用粉臉靠在王甫察肩上,教王甫察拿菜單看著同點菜。王甫察伸腳挨著下女的大腿,左手執著菜單,右手只在胡女士臉上撫摩,兩人都裝出十分淫態。下女的腿靠著王甫察的腳,覺得一股熱氣,直衝得渾身無力,芳心搖搖把持不定,不住的用腿往王甫察腳上擦,口中有聲沒氣的說道:「先生快些點菜,時候不早了。」胡女士悄悄的向王甫察耳邊笑道:「是時候了。」王甫察搖搖頭,將腳伸進了些,用腳尖去探下女的巢穴。下女連忙用手緊緊的將腳握住,往桌子底下一推,拔地立起身來,推開門往外就跑。二人都吃了一嚇。
5 胡女士埋怨著王甫察道:「教你動手,你不動手,直弄得她忍耐不住賭氣跑了,看你有什麼意思!」王甫察搖搖頭笑道:「不行的,你莫把日本女人看得太容易了。有第三個人在旁邊看著,她也肯嗎?就是最下賤的淫賣婦,在清天白日之下,她也還有許多做作。若是當著人干,除非是和她常做一塊兒賣的,然而也要是下賤極了的才行。她當下女的,自然有下女的身分,非淫賣婦可比。有我兩人的活春意給她看了,使她心裡難過一陣可以。想當著你和她實行,是萬萬做不到的。她若一嚷起來,外面吃酒的人聽了,才真是笑話呢。」胡女士道:「我不信她日本女人有這般貞節!剛才你沒見她那種抓搔不著的樣子,莫說是當著我一個女人,我想既那麼樣動了心,只怕就在大庭廣眾之中,也有些按捺不住。」王甫察抱過她的臉來親著笑道:「然則你若遇了這種時候,是一定不跑的了。」胡女士在王甫察臉上咬了一口道:「誰敢當著我是這麼無禮!點菜罷,吃了好出去玩。」
6 王甫察松手將胡女士放了,拿起鉛筆來,問胡女士吃什麼?胡女士笑道:「你這東西真該死!連我歡喜吃的菜都忘記了。」王甫察偏著頭想了一會,笑道:「呵,想出兩樣來了。生炒鮮貝、白鴿松,是你最歡喜吃的了。你還吃什麼不吃?」
7 胡女士道:「夠了。看你想吃什麼,你自己去點。」王甫察提起鉛筆一陣寫了,拍手叫下女。拍了一會,不見人來。起身走到門口拍了幾下,才有個中國的堂倌走了來。王甫察將菜單給了他,回身關門問胡女士道:「我還沒問你,怎的在甲子館住得好好的,忽然一聲不做的就搬走了,也不給我個信兒?」胡女士笑道:「再不要說起我那回搬家的事!上了人家一個很大的當,還不能和人說。罷了,你也不必問,我也懶得說。總而言之算我瞎了眼認錯了人,有些兒對你不住就是了。」王甫察尋思道:「你這樣說,我真不明白了。何妨對我說說,到底算怎麼回事?」胡女士搖頭不做聲。王甫察只管追問,胡女士急道:「你定要問了做什麼?想我說給你聽是不行的,你有本領打聽著了,你去打聽。」王甫察見她發急,便不再追問。後來才仿佛聽人說是廣昌和的小東家在胡女士身上用錢太多了,虧了本不能支持,被伙計們責備得翻悔起來,將胡女士騙到神戶,把胡女士的金鐲、鑽戒一件一件都偷到手,一溜煙走了。胡女士弄得人財兩空,跑回東京找廣昌和。誰知廣昌和已經倒閉幾天了,只氣得搔耳抓腮,不得計較。因想到林巨章手中還闊,和自己的交情也還過得去,便跑到長崎來,住在萬歲町的上野屋,找著林巨章談判了幾次。林巨章因為怕陸鳳嬌疑心,不敢十分招攬。今日不提防遇了王甫察,抵死的盤問,觸發了她的心事,異常難過。當下酒菜上來,不似平日那般放量盡吃。王甫察不知就裏,只管逗著她說笑。一頓飯吃完,胡女士的心事也漸漸忘了。王甫察會了帳,同起身出房。胡女士一看,靴子沒有了。王甫察驚異道:「誰跑到這來偷靴子?並且女子的靴子男子偷了也沒用。必是那下女不服氣偷去了。怪道剛才拍手不肯來呢。」胡女士發急道:「你還不快叫她來,問她要。她若不肯拿出來,便問這裡的老板要賠。」王甫察點點頭,拍了幾下手,一個三十多歲的下女走了來問:「做什麼?」王甫察道:「一雙靴子脫在這裏,怎的不見了?」下女聽了發怔道:「我不曾見。先生的靴子,放在什麼地方?」王甫察怒道:「你說放在什麼所在,人在這房裡,自然靴子脫在房門口。你說放在什麼所在?」下女東張西望了一會,自言自語道:「人坐在房裡,靴子脫在房門口,會不見了?這裡送飯送菜的沒有亂人,除在這裡吃料理的,沒旁人進來。」王甫察大聲道:「我不管你有旁人進來沒旁人進來,在你館子里失了靴子,你館子里應該負責任。又不是貴重東西,應該交明帳房存貯。你不配和我說話,快去喚你的主人來!」下女沒法,鼓著嘴去了。
8 大廳上有幾個吃料理的中國人,聽見失了靴子,都放了筷子,走過來看新聞。胡女士只急得在席子上亂轉。一會兒帳房走上來,王甫察怒不可遏的說道:「你當帳房做什麼事的?脫在房門口的靴子居然被人偷了去,你都不管。」那帳房聽了也怒道:「我當帳房是管帳的,誰替客人管靴子!」王甫察氣得發抖道:「這還了得!你這東西,不送你到警察署去,大約你也不知道什麼叫法律!」帳房冷笑道:「警察署又不是你的,要去便去就是,誰還沒見過警察?凡說話總得有個情理。我當帳房坐在帳房裡,怎知道你的靴子會失,著人來替你看守?這料理店不斷的有人來吃喝,吃喝了就走,誰也不知道誰是什麼人。這替客人管理靴子的責任,請教你怎麼個負法?又不是進門就脫靴子,換了對牌,有專人管理!」胡女士在房中聽帳房說話尖利,恐怕受他的奚落不值得,便也在房中冷笑道:「照你這樣說來,我的靴子簡直是應該失的了。你這館子裡是這般的招待客人,客人還敢上門嗎?一雙靴子本值不得什麼,也不見得便教你賠,不過你圖出脫的心思太狠了。說出話來,給人難堪,恐怕於你自己營業上不見得有什麼利益。」大廳上吃料理的客人聽了胡女士的話,也都表同情,說帳房說話太輕慢客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語的時候,忽聽得後面一個下女喊道:「不要爭論,靴子在這裡了!」一些人都回頭望著下女,只見那下女用手指著王甫察立的房門上道:「你們看,那橫額裏面露出來的黑東西,不是只女靴底子嗎?」眾人抬頭一看,都道「不錯」。帳房即走攏去,伸手在上面拖了只下來,交給王甫察。
9 再伸手去摸,卻沒有了。即端了張椅子墊腳立上去,見橫額里空的,一無所有,不禁笑著罵道:「不曉得是哪個短命鬼,這樣和人開玩笑!還有一隻,教我去哪裡尋找?」帳房一邊說著,一邊跳下椅來。大家都嘻嘻的笑著,幫著彎裡角里尋找,當作一樁很開心的事幹。王甫察拿著一隻靴子皺著眉不做聲,胡女士在王甫察腰眼上捏了一把罵道:「都是你這色鬼,青天白日的教我把房門關上,才弄出這種笑話來,給人家開心!」王甫察嘆了口氣,高聲罵道:「什麼混帳忘八羔子和老子開玩笑!再不拿出來,老子可要臭罵了。」罵了幾句,也沒人答白。胡女士道:「罵得出來的嗎?你去找找,必塞在什麼地方去了。但是據我想,還在樓上,沒拿下去。」王甫察只得將手中的靴子放下,廳上看了會沒有,尋到解小便的地方,分明一只女靴子,浸在尿坑裏。王甫察彎腰捏著鼻子提了起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叫下女拿去洗刷乾淨,自己回房告知胡女士。氣得胡女士又將王甫察罵了一頓,王甫察只得諾諾連聲的認罪。不一刻,下女將靴子洗刷好了送來,王甫察接著嗅了嗅,還有些臊氣。不敢說出來,怕胡女士又罵,連說很乾淨了。胡女士也不計較,急急忙忙穿了下樓,王甫察跟著後面走。樓下的人一個個都帶著揶揄的樣子望著。胡女士只顧前走,連正眼也不瞧他們一眼。王甫察跟著走了幾丈遠,胡女士才回頭說道:「喚兩乘人力車坐著去罷。」王甫察真個喚了兩乘人力車,坐著往萬歲町上野屋來。
10 坐不到兩點鐘,只見下女引著張修齡進來,胡女士忙起身讓坐。王甫察虛心,覺得有些慚愧。見張修齡從懷中抽出封很厚的信來,遞給胡女士道:「巨翁說千萬對先生不住,奉上五十金,略備茶點。」王甫察不待張修齡說完,拿起帽子對胡女士告辭。張修齡停了話問道:「小王就走嗎?」王甫察應了個「是」,即走了出來。打各處游行了一會,回到家中,已是上燈時分。走到客房門口,聽得裏面有林巨章的聲音,和人說日本話。王甫察不知是誰,不敢進去。走到周克珂房裡,見周克珂躺在席上看書。王甫察問客廳裡的日本人是誰,周克珂道:「就是吉野那沒路鬼,跑來找老張去玩。老張沒回來,他就坐在這裡等。我是沒這精神陪他。」王甫察故意問道:「老張到哪裡去了?」周克珂道:「老林托他送錢給胡蘊玉,去了好一會,大約差不多要回了。你不是和胡蘊玉同出去的嗎?」王甫察點頭道:「我在胡蘊玉那裡遇了老張,我出來又看幾處朋友,以為老張回了。」周克珂仍看書不答白。王甫察心想:何不去會會吉野,也多個人談談。想著,即走進客廳。吉野見王甫察來了,登時現出極歡迎的樣子,與王甫察握手,兩人都說了許多客氣話。吉野定要替王甫察接風,林巨章笑道:「我這做主人的倒將接風的這件事忘記了。客在我家裡,讓你先接風似乎不妥。還是我教內人弄幾樣菜,我們大家樂一樂。館子裡你知道我是不去的,那些地方人雜得很,萬一遇著了一兩個同志,又要纏擾個不休。」說著起身進房裡去,交待陸鳳嬌弄菜去了。
11 王甫察便和吉野閒談起來。
12 他們二人本來同玩過的,什麼話都說得來。王甫察問吉野道:「長崎的情形,你算是很熟悉的了。有一個中日合璧生出來的女兒,叫柳藤子,聽說生得很是不錯,你知道不知道?」
13 吉野拍著桌子笑道:「柳藤子連你都知道了嗎?是誰對你說的?這事情危險,你注了意,就有幾分不妙。」王甫察笑道:「這話怎麼講?日本的好女子多著,只要我知道了就危險,那也不知危險過了多少。你既知道詳悉,請說給我聽,是個什麼樣的模樣,什麼樣的性格,什麼樣的家庭,什麼樣的身分,我都是必要打聽的。」吉野笑著,連連的搖頭道:「不成功,不成功,我勸你不必打聽。」王甫察笑道:「你知道我打聽了做什麼?什麼事不成功、不成功?」吉野笑道:「我知道,你問柳藤子還有別事嗎?不是要打她的主意做什麼?我說給你聽罷,你這念頭打錯了。我常聽我兄弟說,長崎第一個有把持的女人就要算柳藤子。她年紀有二十歲,終日和男子們做一塊吃酒唱歌,曾沒有半個壞字給人家講。想引誘她的男子也不知有多少,中國人、日本人都有,隨你使盡了方法,沒一個得了她半點好處。有一樁事說起來好笑,一個日本的商人,年紀和柳藤子相上下,容貌也還生得不錯。住的地方又就在柳藤子的後面。這商人每日和柳藤子相見,心中愛極了柳藤子,調了個多月的情,柳藤子就仿佛沒有看見。請吃酒,柳藤子便去吃酒;請看戲,便去看戲,一些兒也不露出避嫌的樣子來。別人見柳藤子和這商人深更半夜的還在街上閒走,多以為他們必有了關系。後來這商人的好友問他,和柳藤子有沒有關系?這商人嘆道:『我要聞了聞柳藤子的氣,死也甘心!我使盡了方法想她動心,她只當沒聽見、沒看見。弄得沒法,暗地花了許多錢,買了些極厲害的春藥,請她一個人吃酒,放在酒裏面給她吃了。他不過臉上紅一紅,沒有一點效驗。過了幾日,她才和我說,那日的酒吃得不爽快,以後再不要吃酒了。要說她和我不親熱,實在是像很親熱的。』這商人的好友聽了,出來對這些打柳藤子的主意的人說。這些人各人想起柳藤子待自己的情形,知道是枉費心機,才一個一個的將野心收起。你說你這念頭打錯了沒有?」
14 王甫察聽了,低頭思索了一會,忽然抬頭向吉野道:「她既有這般的操守,我自然也是不中用。但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有希望無希望,你都不必管。你只說你能介紹我見她一面不能?」吉野笑道:「要見她很容易,她時常在綺南樓,我們只去吃幾次料理,包你見得著。」王甫察道:「不是這般見法。我以為你能介紹和我說話,只見一面,有什麼好處。」吉野笑道:「只要在綺南樓遇了她,我自能和你介紹。她又不像旁的女人,怕見生客的。她若不是大方,也不顯她的操守了。」王甫察聽了,只管偏著頭出神。忽聽得林巨章在隔壁房裏喊道:「你們來吃飯罷,菜都弄好了。」吉野起身道:「怪呢,張先生為什麼還不回來?我們吃了飯,同到外面逛去。」王甫察似理會不理會的起身,同吉野到食堂里。只見下女正在那裡拿碗盛飯,林巨章和周克珂都站在那裡,桌上擺了幾大碗的菜。林巨章問王甫察吃酒不吃。王甫察問吉野,吉野說少吃點也好,林巨章教下女去打酒。陸鳳嬌在廚房裡答道:「這裡有酒,不用去打。」周克珂即走到廚房裡,提著一瓶酒,笑嘻嘻的走出來。大家就座,飲酒吃菜。王甫察見林巨章旁邊空著個位子,擺了杯酒,知道是陸鳳嬌一塊兒同吃。但吃過幾杯酒,還不見她出來,便問林巨章道:「嫂子不來一塊兒同吃嗎?」林巨章點頭向廚房裏喊道:「菜夠了,還吃不完,出來同吃吃算了罷。」周克珂即起身一邊向廚房裡走,一邊笑說道:「弄這多菜,吃不完也是白糟蹋了。我來做個催菜使者罷!」周克珂進廚房,不到喝一杯酒的時候,便兩手兢兢業業的捧著一大盆的鯉魚出來,陸鳳嬌也跟在後面。吉野、王甫察都起身道謝。陸鳳嬌笑著對二人鞠了一躬,便坐在林巨章肩下。周克珂放好了菜,拿著瓶子替陸鳳嬌斟酒。林巨章回頭對陸鳳嬌說:「酒要少吃些。你總不記得醫生的話,說你的身體不宜喝酒。我今日本打算不用酒的。」說時望望吉野,嘆了口氣。吉野不懂中國話,沒作理會。倒是陸鳳嬌替吉野不平,端起周克珂斟的那杯酒,一飲而盡,伸手再教周克珂斟,一手用汗巾揩著嘴說道:「誰也不是小孩子,喝口酒也有這些話說,好意思還要怪到旁人身上去。
15 我要做什麼,誰也阻擋我不住。真沒得背時了,無端的跑到這裡來。終日關在鳥籠裡一樣,一點開心的事也沒有,連一杯酒都想割掉我的。要我受這種罪,也太沒來由了。」說著,又喝了一杯。陸鳳嬌當著外人說出這些話來,把個林巨章急得什麼似的,只得勉強笑道:「你的小孩子脾氣又來了。你定要喝,你喝就是,我是怕你喝多了有些氣喘。」陸鳳嬌真個又喝了口,冷笑道:「我在你跟前自然是小孩子,你差不多生得幾個我這樣的女兒出來了。」林巨章勉強打了個哈哈,端起碗吃飯。周克珂望了陸鳳嬌一眼,陸鳳嬌才住了嘴,再伸杯子給周克珂斟酒。周克珂拿著瓶給王甫察、吉野斟了,在自己杯裏也滿滿的斟了一杯,只不替陸鳳嬌斟。陸鳳嬌一把將周克珂手中的瓶奪了過來,鼻子裡哼聲道:「不怕醜,干你甚事!」王甫察看了這情形,心中非常詫異,忙對吉野使了個眼色,不吃酒了,大家吃飯。林巨章不待終席,即起身到客廳裡坐去了。
16 不知後事若何,且俟下章再寫。
17 第五十八章 陸鳳嬌一氣林巨章 王甫察初會柳藤子
18 話說王甫察見林巨章氣得飯都沒吃完,便一個人跑到客廳裡坐去了,心中非常詫異,暗想:陸鳳嬌這樣如花似玉的美人,配給林巨章,也難怪她不願意。看周克珂的情形,好像已經和陸鳳嬌有了一手兒。周克珂雖不算什麼漂亮人物,然比起林巨章來,自然是強多了,年齡又正在二十多歲,倒是一對相當的配偶。只可笑林巨章平日自命非凡,得了個陸鳳嬌,更得意得什麼似的,常對著人拿陸鳳嬌比紅拂。這一來可糟了。王甫察一邊想著,一邊吃飯,只見克珂對陸鳳嬌說道:「嫂子的酒,我看也可不喝了。巨翁白天裏也沒多吃飯,此刻若再不強著他多吃點兒,只怕身體上要吃虧。嫂子何不去拉他來,趁著熱飯熱菜,教他勉強吃點。」陸鳳嬌揚著臉笑了聲道:「他說我是小孩子,他須不是小孩子,難道還不知道飢飽,吃飯也要人來勸,和我別氣嗎?我生成了這種脾氣,不慣將就人的。你要拉他來,你去拉罷。」王甫察聽了陸鳳嬌的話,留神看周克珂怎樣。只見周克珂對陸鳳嬌使了個眼色,腳底下還好像推了陸鳳嬌一下。陸鳳嬌登時嘆了口氣,接著變過臉來,笑了一聲道:「真要和我別氣嗎?說不得受點委屈,將就你一回。我巴巴的弄了這一桌的菜,你一點也沒吃著,豈不可惜!」說著起身走進客廳,笑道:「你聽見麼,飯也不吃,躺在這裡做什麼?來來,不要和我一般的小孩脾氣,給王先生和吉野看了笑話。」
19 林巨章道:「你雖說的是玩話,但是說得太過了點兒,使我沒地方站。我也知道你在上海住慣了的,住在這裏,是很受了些委屈。不過是沒法的事,非我忍心故意要在這裏,使你受罪。我心中正時時刻刻的難過,你若不原諒我一點兒,我更加不了」陸鳳嬌笑道:「誰愛聽你三回五次的說這些拉拉扯扯的話?算了罷,同我吃飯去。天氣冷,飯菜都要冷了。」林巨章道:「我見了你不高興的樣子,心中一難過,便什麼東西也吃不下去。你若高興吃,我就陪你去吃。若仍是要喝酒,我實在不忍心看著你把身子糟蹋。」陸鳳嬌笑道:「酒已經吃完了,誰還吃什麼酒。」林巨章聽了,才歡歡喜喜的攜著陸鳳嬌的手到食堂來。跨進食堂門,陸鳳嬌即將林巨章的手摔開,一同歸座。
20 林巨章叫下女換兩碗熱飯上來,陸鳳嬌道:「我不要換,就是冷的好。」林巨章又著急道:「有好好的熱飯為什麼不吃,定要吃這冷的,豈不是故意和自己身子作斗!」陸鳳嬌也不答話,端起冷飯,就往口裏扒。林巨章翻著眼睛望了一會,長嘆了一聲,複起身走向客廳裡去了。
21 王甫察、吉野的飯都已吃完,也走到客廳裡來坐。只見林巨章躺在一張沙法上,苦著臉一言不發。王甫察、吉野都不便開口說話。下女送上茶來,二人相對無言的喝茶。半晌,林巨章輕輕的開口道:「小王,你看她這種小孩脾氣,令人灰心不令人灰心?」王甫察只點點頭,不好答白。林巨章又嘆了聲道:「怪是也怪她不得。我素性莽撞,不細心待她的地方是有的。她嬌生慣養大的,效紅拂私奔,跟我跑到這裡來。我不能體貼入微的待她,她受不來委屈,自然是要和自己身體作斗。不過她們女人家想不開,這種想法,實在是想錯了。我待她可以過得去,不必是這樣,若真有過不去,不值得是這樣。」王甫察只望著林巨章說,不知要如何答應才好。林巨章自怨自艾的說了會,仍是不放心陸鳳嬌吃冷飯,站起來往食堂裡走。誰知陸鳳嬌和周克珂已吃完了,到了廚房裡說話,下女在食堂裡收碗。
22 林巨章問道:「你就只吃碗冷飯,不吃了嗎?」陸鳳嬌出來笑道:「你一碗都不吃,我吃那麼多幹什麼?好笑!一個四五十歲的人,只鬧著玩玩也會動氣,真怕是老糊塗了。」林巨章也笑道:「老是沒有老糊塗,卻被你晴一陣雨一陣的鬧糊塗了。」王甫察在客廳裡聽了,暗自尋思道:林巨章並不是不精明的人,周克珂和陸鳳嬌這樣的形跡可疑,怎一點也看不出?若說看出了,公然能容忍下去,那就不是人情應有的事了。但天下事都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每每的因相信太過了,鬧出極不見信的事來。
23 吉野見林巨章夫妻不鬧了,便向王甫察道:「我們到外面玩去。」王甫察忙點頭道好。二人走了出來,在街上邊說邊走的閒逛了一會。王甫察問吉野道:「柳藤子的家住在什麼地方,你知道麼?」吉野道:「知是知道,但是我和她家沒往來,不便進去。她家在江戶町,柳複興雜貨店便是。」王甫察笑道:「我們左右是閒逛,何妨逛到她家門口去看看,借著買一兩樣貨物,或者可見一面也未可知。」吉野笑著點頭道:「也好,看你的機會罷!」於是二人取道向江戶町走來。不一會吉野便指著前面一家店門說道:「你看那簷口懸著四方招牌的,就是柳複興。」王甫察一看,只見一間小小的門面,陳設和內地的小雜貨店差不多。估計他的資本,約莫也有兩三千塊錢。王甫察進去,見裏面只有個四十多歲的婦人,抱著個兩三歲的小孩坐在那裡。王甫察和吉野在貨架上看了會貨,用得著的很少,只得揀好些兒的牙粉、香皂買幾樣。那婦人見有人買貨,即將小孩放下,走到貨架子跟前,照王甫察手指的取出來。王甫察接過來看,忽聽得櫃房裡面咕咚一聲,好像是那小孩跌了個跟斗。一看果然不錯,那小孩跌得哭啞了,轉不過氣來。婦人慌了,忙跑進去抱起來,不住的呵拍,好一會那小兒才哭出聲來。
24 吉野道:「我們的貨物不用買了罷!」王甫察正待將香皂放了出來,猛然見櫃房裡來了個二十來歲的女子,從婦人手中將孩子接了。同時吉野也看見了,便在王甫察衣角上拉了一下。王甫察知道就是柳藤子了。留神看她的容貌,並不覺得什麼美不可狀,若比起梅太郎、多賀子來,還差得很遠,不過態度高雅些兒。婦人仍走了過來,問王甫察貨物要不要?王甫察連忙說要,從懷中拿出錢來,照價給來。再看柳藤子,已抱著小孩進去了,只得拿了香皂,同吉野走出來。吉野笑道:「湊巧得很,若不是小兒跌一交,今晚一定是白跑。你看清楚了沒有?」王甫察笑道:「怎麼沒看清楚?也不過是這麼個人物罷了,哪有什麼驚人的地方。」吉野笑道:「你還看不上嗎?你不要故意的裝眼睛高,雖沒什麼驚人的地方,你可看出她什麼破綻來沒有?她一點也沒修飾,有這個樣子,也就很不容易了。你不信,明日再看她裝飾出來是什麼模樣。她的美完全是天然的,越見得她次數多,越覺得她好看。你沒見她笑起來,就是幾十歲的老頭子,也可笑得他五心不做主。」王甫察大笑道:「柳藤子又沒托你替他做媒,為什麼這樣的給她誇張?只怕是剛才她望你笑了一笑,笑得你五心不做主子。」吉野搖頭笑道:「剛才她若看見我也好了,必然打招呼請我們進去坐。她頭都不抬的抱著她小兄弟進去了。我想咳聲嗽,引她回頭望望我,好和她說兩句話,趁機會就給你介紹了,可省多少事。無奈那小孩只管放開喉嚨啼哭,我咳了兩聲,她並沒聽見。」王甫察笑道:「你何時咳了兩聲,怎的連我也沒聽見?」吉野道:「拉你衣角的時候,不是咳了兩聲嗎?你看出了神,五官都失了作用,怎的得聽見我咳嗽!」王甫察道:「我們明日還是到綺南樓去,你說一定見得著麼?」吉野道:「她在綺南樓的日子多,十有八九是見得著的。她的母親和綺南樓的老板奶奶是姊妹。那老板奶奶有個女兒叫雪子,年紀比藤子大,大約有二十七八歲了,容貌也還過得去。聽說從前當了幾年藝妓,後來嫁了個做古董商的中國人。這古董商在中國的日子多,每年來長綺兩次。雪子因過不慣中國的生活,不願意隨著丈夫走,就住在娘家。古董商來的時候,也是在崎南樓住。藤子和雪子的感情很好,每日都是做一塊兒玩耍。」王甫察笑道:「藤子既每日和一個當藝妓的姨表姊妹同做一塊,又是二十歲的人了,真虧她能把持得住,沒被雪子教壞。」吉野道:「越是當藝妓的見得慣,越有把握。你說沒被雪子教壞,我說她是這般有操守,只怕還是雪子的功勞。」王甫察點頭道:「不錯,你這話很有道理。但是我們只管說著話往前走,走向哪兒去?」吉野從腰間摸出個表來,看了看道:「十點半鐘,不早了,我們且回去歇息了,明日再到綺南樓去。」王甫察道:「上午去嗎?」吉野想了想道:「午後一兩點鐘去好麼?」王甫察笑道:「我有什麼不好。你說要什麼時候去,便什麼時候去。」吉野便點點頭分手道:「我來邀你,你等著就是。」說完搖頭掉臂的走了。
25 王甫察回到林巨章家中,周克珂已蒙著被臥睡了,張修齡還沒有回。林巨章在裏面說話,好像沒睡,但不便進去。一個人坐了一會,只得鋪好床,解衣安歇。在被臥里,空中樓閣、萬象畢陳的想了許久,兀自睡不著。聽得打十二點鐘,忽見張修齡輕腳輕手的走進來。王甫察正苦寂寞,見了張修齡,心中甚喜,從被臥里探出頭來問道:「怎的這時分才回來?」張修齡道:「看活動寫真來。」王甫察道:「你一個人去的嗎?」
26 張修齡道:「特意請胡女士去看,一個人哪高興去?你今日為什麼見我去就跑了?」王甫察道:「不相干。我約了兩點鐘去會朋友,你不去,我也是要跑的。你和胡女士是舊相識嗎?」
27 張修齡搖頭道:「這回來才見過幾次。不過早就聞她的名,知道她的常識很充足,名不虛傳,到底有些不可及處。男子偉人之中,有她那種知識談吐的,只怕也有限。不過她有層脾氣不好,就是手中太好揮霍,簡直不把錢當錢使。這也是她年紀太輕,閱歷不足的原故。除了這一層,就是玩心重,還有些小兒脾氣似的。小王你大約結識他很久了。」王甫察聽了,心中好笑,暗想:且不揭破他,我上了當,須得給他也上上看。便道:「認識的日子卻不少,只是平日她的事忙,我又沒正經要和她商量的事,因此會面的時候很少。間常在開會的時候遇著,她總是演了說就走。見面不過點點頭,交談卻是難得機會,今日倒聚談了兩點多鐘。我說胡女士的不可及處,就是能有精神,對一種人有一種的招待。只要不是她心中厭棄的,決不至無端的使人有不愉快之感。」張修齡聽了,用手拍著大腿道:「著呀!小王看得一點不錯。」王甫察道:「你說她好揮霍,也是對的。不過她這樣的一個女子,開男女革命的先河,就供給她些揮霍,也是應該的。」張修齡又拍著大腿道:「是呀。」張修齡這聲是,不留神喊得太高了,把周克珂鬧得忍不住,翻身爬了起來,坐著笑道:「你們不要是給胡蘊玉迷失了本性,在這裡發狂呢。半夜三更的也不睡覺,『著呀』、『是呀』的吵得不安寧。」王甫察和張修齡見周克珂猛然爬了起來,都嚇了一跳。張修齡委實覺著也有些不好意思,訕訕問道:「你早醒了嗎?為什麼裝死不做聲?」周克珂笑道:「小王回來的時候,我正要睡著,被小王開櫃子、打鋪蓋,一陣鬧醒了,我也懶得說話。只是一直等到你回來,仍不曾睡著,便聽你們發迷了。我以為你們說說就罷了,本不打算答白的,誰知你們越說越高興,實在忍耐不過,不得不喊破你一聲。你們這樣迷信胡蘊玉,待我說樁事給你們聽,你們便知道她的身分了。他去年住在四穀的時候,一日忽然由郵政局遞來一封信,封面上是寫由大連發的。胡蘊玉拿著信且不拆看,抬著頭翻著眼想了一會,兀自想不出這寄信的人來。」王甫察插口問道:「不知道寄信的人,拆開一看自然知道了,為什麼要抬著頭翻著眼,只管瞎想哩?可見得這話是捏造的,毫無根據。」周克珂笑道:「你哪裡知道,那封信緘封得實在有些奇怪。信封裏面好像放一包什麼似的。那時胡蘊玉疑心是危險物,所以不敢拆看。巴巴的約了好幾個朋友來,小心謹慎的開拆。不看猶可,這一看可要把胡蘊玉羞死了,氣死了。你說信裡是包什麼東西?原來是一張稀薄的洋紙,上面重三疊四的漿糊印跡。仔細一看,那印跡上還有一顆一顆的。聞了一聞,微微的有點腥氣,卻原來是乾了的精蟲。上面還寫幾句情致纏綿的話,說『臥別之後,相念良殷,於飛不遂,非法出精,伏希吾愛,鑒我鄙忱』。當時對著大眾,發見了這種千古未有之奇信,胡蘊玉羞得恨無地縫可入。來的這幾位朋友欲笑不敢,不笑不能,都一個一個的掩著鼻子走了。胡蘊玉第二日就搬了家。你們說胡蘊玉是個什麼身分的人了?」張、王二人聽了,雖也忍不住笑,只是還有些將信將疑,然當晚便沒興致再談胡女士了。一宿無話。
28 次日吃了午飯,朱安瀾來會王甫察,談了點多鐘。吉野也來了,便一同出外,到綺南樓來。進門並不見藤子,王甫察心中惟恐遇不著,到樓上坐定,問吉野道:「她平日來這裏,是坐在什麼地方?」吉野道:「這沒一定,也時常會上樓來找熟人談話,且等我問問她來了沒有。」王甫察道:「你打算去問誰?」吉野道:「問下女就知道了。」朱安瀾不知就裏,問王甫察是怎麼一回事。王甫察並不隱瞞,一五一十對他說了。吉野見下女送茶上來,便笑著問道:「此刻藤子君來了沒有?」
29 下女道:「剛來不久,在下面和我家小姐談話。」吉野歡喜,抽出張自己的名片來,給下女道:「你拿了去對藤子君說,我要請她上樓來說句話。」下女接了名片,答應著去了。不一刻,只見一個幽閒淡雅的女子從從容容的走了上來,見了吉野,遠遠的行了個禮,含笑說道:「吉野先生,許久不見了,一向身體可好?」吉野連忙起身答禮,口中謙遜了幾句,也問了藤子的好。藤子走近前,看了王甫察、朱安瀾一看,笑問吉野道:「這兩位是誰?好像從來不曾見過。」王甫察忙拿了張名片出來,放在藤子面前,恭恭敬敬的行了個禮,說道:「久仰女士的清名,常恨沒緣法奉訪。前和吉野君談到女士,吉野君說和女士有數面之雅,並願替小生介紹,千萬乞恕唐突。」隨用手指著朱安瀾道:「這位是小生的同鄉。」王甫察說了,要朱安瀾拿名片出來。朱安瀾笑道:「我的名片還沒去印,下次印好了,再專誠奉謁罷!」王甫察心中大不高興,以為唐突了美人。
30 藤子卻不介意,笑吟吟的問朱安瀾道:「先生貴姓?」朱安瀾起身說了。吉野讓藤子坐,藤子笑道:「剛吃了飯不久,實不能奉陪,三位隨意請用罷!王先生尊寓在哪裡,請寫給我,改日好來奉看。」王甫察一想,林巨章那裡是不妥的,將來事還沒做,倒弄得大眾皆知了。只是除了他那裡,沒有地方。躊躇了一會,便笑道:「我此住在朋友家裡,實不敢屈駕,不久就要搬房子,等搬妥了,再寫信告知女士。不知女士的通信地點,是什麼地方妥當。」藤子道:「先生有信,就請寄這裡罷!」
31 藤子說了,掉轉身向吉野道:「承先生的情,給我介紹朋友,非常感激,閒時請常到這裡來坐談。我還有點事去,不能奉陪三位了。」說完,對三人各鞠了一躬,緩步下樓去了。王甫察眼睜睜望著藤子下去,半晌說不出話來。只慢慢的吐著舌搖搖頭道:「了不得,了不得!真算得是玉精神、花模樣。我今日若不是親自遇著她,真不信世界上有這種人物。怪不得她瞧一般人不起,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好笑,好笑!」朱安瀾見王甫察自言自語,癲了似的,心中好笑:這老不長進的東西,見了個稍微可看點的女子,便如失了魂魄一般,也不知他是什麼意思。難道你是這樣一失魂喪魄,那美人便歡喜你嗎?怎的我和吉野見的也是這個女子,一點也不覺著怎麼。不過在女子中,算得個有些大方氣的罷了。他就簡直視為世界上有一無二的人物,豈不好笑!只見吉野說道:「我們也剛吃了飯來,只隨便吃些點心罷了。」王甫察點頭道:「隨你叫他們弄幾樣吃吃就是了。醉翁之意原不在酒。只是雖然見了面,事情還是很費躊躇。吉野君你無論如何得幫我的忙,看是怎樣下手的妥當。」
32 吉野笑道:「別的事,不才或可效勞。只這事,早就敢告不敏的了。不才的力量,到今日介紹,到了極點,想再進一寸也是不能了。好在你是個老行家,這些事用不著幫手。若在你手上還沒有希望,別人更是不待說了。」王甫察聽了,平日雖也自信手段不弱,只是此刻對於藤子,確是一籌莫展。在未見面的時候,對於自己理想中的藤子,倒像還容易下手。一個緊鎖雙眉的,將事情前前後後都重新推測一遍。
33 不知曾推出個什麼道理來,且俟下章再寫。
34 第五十九章 假面目貞女上當 巧語言乖人說媒
35 話說王甫察一個人苦苦的思索了一會,似乎有了些頭緒。
36 隨便用了些點心,問吉野道:「我想住在林家有許多不方便,不如尋一個清淨的貸間住下,事情好著手些。」吉野笑道:「你要尋貸間,我卻知道有一處地方很好。前幾月我有個朋友曾住在那裡,沒住好久,就因事往別處去了。那裡樓上一間八疊席的房,每月房租五塊,連電燈伙食每月十二元。」王甫察喜道:「好極了,就請你介紹,免得我去尋找。」吉野點頭道:「房子在大浦,從這裡去不遠。」王甫察道:「就請你和我同去看看。」說話時清了點心錢,同吉野到大浦町。朱安瀾自回醫學校去了。王甫察和吉野看了房子,果然很好。當下交了定錢,回到林家搬行李。林巨章只問搬向什麼地方,並無挽留之意。王甫察也不在意,謝了擾出來,押著行囊,到大浦居住。
37 從此王甫察又換了種生活。一連去綺南樓幾次,漸漸與藤子廝熟了。王甫察儀表本來過得去,媚內的手段,更是從悉心研究得來,不到一個月工夫,藤子居然和他有了些感情。王甫察知道她是不肯輕易和人家生關系的,便也絕不露出狹邪的樣子來,只一味和藤子講精神戀愛。饒你藤子有多聰明,雪子有多老練,都把王甫察看作一個有志行的男子,時常兩姨表姊妹自己將中國酒菜或點心帶到王甫察家來同吃。王甫察知道藤子最是信雪子的話,在雪子面前更是規行矩步,言不亂發。那時他哥哥子已經回信給林巨章,說六十塊錢已收到了,信中還托林巨章照應王甫察。林巨章見王甫察搬後,並不常來,借錢的話,更不曾開過口,雖是由王無晦的情面,心中卻也很歡喜王甫察。
38 以為比那些無賴的小亡命客見路即鑽的人品強得多,特意教張修齡時常來探問王甫察的情況,十塊五塊的零零碎碎的送來。
39 王甫察得了錢,無排揀藤子、雪子用得著的,買了孝敬。好在藤子、雪子都不在銀錢上著眼,就是幾角一塊錢的東西,都覺的王甫察是由一片至誠孝敬來的,比值一千八百的還好。王甫察見水磨工夫已經成熟,估量在此時開口求婚,必不至碰釘子。
40 一日,藤子一個人來到王甫察家,王甫察便委婉將求婚的意思說了。藤子因平日常聽王甫察說家中沒有妻室,久有幾成屬意。今日聽了求婚的話,不覺面上紅了起來,半晌不好意思回答。王甫察等了一會,催她答複,藤子道:「這是我終身的事,待我思量一日,還要問我母親,看她許可不許可,明日再來答複你。」王甫察忙點頭道:「不錯,這是應該仔細思量的。也不必明日,我靜候你的答複便了。」藤子聽了這話,登時又加增了一層愛王甫察的心思,只是面上總有些羞怯怯的。不好久坐,辭了出來,到綺南樓和雪子商議。雪子道:「我早知道他是有意要和你求婚的,這事在你自己斟酌。王君人是不錯的,只不知他家中確有妻室沒有。」藤子道:「他說他十四歲便出來奔走革命,十多年不過回家兩次,家中妻室,倒像確實沒有。」雪子點頭道:「王君為人小心謹慎,又很誠實,我料他也決不至說謊話。不過可慮的就只怕他愛情不專一。」藤子吃驚似的問道:「何以見得怕他愛情不專一?只怕是你看錯了罷!」
41 雪子笑道:「並沒看出他愛情不專一的証據來,我是一句猜想的話,你何必發急,便替他護短哩。」藤子道:「我哪是替他護短?這事情不是當耍的。他若果真愛情不專一,便不答應他罷了。今日愛這個、明日愛那個的男子,嫁他做什麼?你是這樣說,怎能怪我發急。橫豎不關著你的痛癢,你自然是不發急的。」雪子知道藤子的性格,最怕聽人家說她親人的壞處。她自己時常拿著親人的壞處給人家說可以,人家聽了她的,切不要幫著他說,越是反對她厲害,她越是高興,越是感激。若不知道她的性格,跟著她說她親人的壞話,她便立刻不高興,有時還要給說的人下不去。雪子見藤子發急,哪敢再說,忙拿著王甫察的好處來打岔,藤子才沒得話說了。過了一會,藤子道:「父母是不管事的,母親面前須得你替我去說。好在是見過幾次的,大約沒有甚不願意。」雪子道:「你我說不錯,她老人家有甚不願意?」藤子道:「那麼請你去問了我母親,順便就去回他個信,不要害得他久等。」雪子點頭笑道:「便多等等,有什麼要緊。你我同去問不好嗎?」藤子不悅道:「你教我怎麼好意思?好姐姐,你去問問就是了。你只對我媽說我……」
42 說到這裏,紅了臉,不說下去。雪子笑道:「說你怎麼?呵,我知道了,必是要我說你已經願意,是不是?」藤子紅了眼睛道:「姐姐你再要拿我開心,我就真急了。我此時心中不知道如何難過,你還和我開玩笑。你也太沒有良心了。」雪子笑道:「不用著急,你放心就是,我會說話的。難道不替你出力嗎?」藤子喜道:「好姐姐,你就去麼?我看請你就去的好,我在那裡等你。」雪子恐怕藤子著急,登時答應,換了衣服。藤子送了出來,雪子道:「妹妹家去坐著等信,我回來得很快的。」藤子點點頭,望著雪子走了幾丈遠,忽然想出件事來,連忙追上去,叫:「姐姐慢些走,我有話說。」雪子聽了,停了腳問道:「什麼話?」藤子走到跟前,望著雪子要說,忽覺得有些難出口似的,低著頭只管不說。雪子道:「妹妹有話只顧說,姊妹跟前還有說不出的話嗎?」藤子又忍了半晌,實在忍不住,才說道:「姐姐對我媽說時,千萬不要提那愛情不專一的話,不答應人家可以,冤枉人家要不得。」雪子忍住笑答應:「曉得,你放心就是了。」說著,揮手教藤子家去坐著等信,自己向今町走來。一邊走,一邊心中好笑,情魔的能力真大!事情十有八九成功,我犯不著不贊成,兩邊不討好。藤子既這般情急,我此去若不說妥,她必怪我沒有盡力。她平日雖是精明,此時卻沒工夫細想。她只知道我姨娘往日最肯聽我的話,今日若不聽,必說是我說得不好。我這遭關系倒很是重大,不得不思量個進言的方法。雪子心中想著,不覺已到了今町柳家雜貨店門首。藤子的母親正坐在鋪房裡,見了雪子,忙起身笑道:「你打哪裡走人家回嗎?」雪子行禮笑答道:「特來看姨媽的。」說著,進了櫃房。坐下閒話了幾句,雪子開口笑道:「我今日來看姨娘,要和姨娘討妹妹的一杯喜酒吃,不知姨娘可肯給臉?」藤子母親道:「你想說的是誰?你的眼力必是不錯的。」雪子笑道:「我知道什麼,哪能說眼力不錯。我想說的人,我是固然說好,就是姨娘和妹妹,也都說過好的。要不錯,也是姨娘和妹妹的眼力不錯。我不過贊成,想討杯喜酒吃吃罷了。」藤子母親聽了尋思道:「是誰,我曾說過不錯來?你說給我聽聽。」雪子笑道:「你老人家還沒留神嗎?近來妹妹不是時常和江西人王甫察君做一塊兒耍嗎?也來看過你老人家幾次,前回不是還送了匹中國緞子來給你老人家做腰帶的?」藤子母親道:「哦,是他呀!他怎麼講,想和藤子結婚嗎?」雪子道:「他久有這層意思,只因為不知道你老人家和妹妹怎樣,一向不敢提起。近來見妹妹待他很好,他才托我來求你老人家。」藤子母親道:「你妹妹怎樣?」雪子笑道:「這事是要你老人家做主。」藤子母親笑道:「你說我能做你妹妹的主麼?她終身的事情先要她願意。我和姓王的不過見了幾面。他既久有向你妹妹求婚的意思,見我必然處處謹慎,不露出破綻來給我看見。我看了不錯,是不能作數的。你妹妹感情用事,說好也不見得的確。還是你看了,說怎樣便是怎樣。」
43 雪子笑道:「你老人家是知道我不肯輕贊成人的。妹妹終身的事,我怎能不處處留心?王君為人,凡和王君認識的,都說很好。但是婚姻之事也有一定的,緣分合當為夫婦,無論如何也離不開。緣分不當為夫婦,無論如何也合不攏。據我看妹妹的情形,好像已和王君有不可解的情分。我想:妹妹平日的操守,很足令人佩服,從沒見她和人親近像和王君一樣。這一定不是人力做得到的。你老人家說是怎樣?」藤子母親道:「你這樣說來,他們二人已是有夫妻的情分了。你也由你妹妹這樣胡鬧嗎?」雪子聽了吃驚道:「妹妹胡鬧了什麼?」藤子母親道:「你不是說你妹妹已和姓王的有了關系嗎?」雪子道:「我何時說妹妹和王君有了關系?我不過見他們感情濃洽,比常人不同,以為有前緣注定,不是人力做得到的,何嘗說已有了關系?」藤子母親低頭想了一會道:「你的話不錯。姻緣有一定的,既你妹妹願意,你又說好,我還能說甚不願意嗎?不過也得和你姨夫商量,看他如何說。他雖素日不甚管這些事,但不能不教他去調查那姓王的根本來歷。並且這樁事須得問他。聘金要多少,是不能由我做主的。藤子雖已成人,嫁奩還是一些兒不曾辦好,這須瞞你不得。近年生意不好,你姨夫支持門面都支持不來,哪有閒錢去辦嫁妝?你妹妹平日又只知道到外面玩耍,這些事一點也不關心。一旦成起喜事來,你我這樣的人家,總不能光著脊梁到人家去。現在的衣料又貴,隨便縫兩件就是幾十幾百。還有房中的器具,頭上的首飾,都不能不辦。沒法,只得從聘金上著想。且等你姨夫回來,和他商議商議,看他要取多少。」雪子點頭應是。因怕藤子等得不耐煩,即興辭出來,回到綺南樓。
44 藤子用那失望的眼光,望著雪子道:「不行麼?」雪子笑道:「那有不行的!不過還有待商量的地方。」藤子道:「還有什麼要商量?」雪子將剛才問答的話說了一遍。藤子低頭悶悶不樂。雪子安慰了一會道:「你此刻就將這話去和王君說說,使他好放心。」藤子道:「這話教我怎麼去說?難道我好意思教他趕緊預備錢嗎?你又不是不去他家的,你和我去說給他聽。他籌得多錢固好,便是籌不出錢來,也不著急,我總等著他就是了,兩三年我都不問。你這樣一講,他就放心了。」雪子道:「這樣也使得。但是你自己去和他說,覺得懇切些。我並不是偷懶,這話從我口裡說出來,更顯得生分了。你說是不是?」藤子想了想道:「也好;我既決心是這麼辦,就去說說何妨。」當日天色已晚,就在綺南樓吃了晚飯,一個人向大浦來。王甫察正一個人坐在家中納悶,見藤子一個人進來,歡喜萬分,連忙起身將自己坐熱了的蒲團給藤子坐,自己另拿一個坐了。看藤子的神情,露出十分失意的樣子來,疑惑她不能應允求婚的話。或是和她母親商量,被她母親拒絕了。便開口問道:「你在這裡出去的時候,不是說了明日來的嗎?怎的今晚就來了?想必是出了什麼意外。」藤子搖頭道:「沒有什麼意外。你對我說的話,我都思量過了,也沒有和你不同意的地方。不過我媽媽有一層意思,說出來,很覺有些難為情。待不說罷,於事情上又有阻礙。我媽因為沒和我置辦得嫁奩,想從你跟前取點聘金。但是這話是我媽媽一個人的意思,我父親還不知道。將來要多少,尚不可知。我看沒法,只得先事預備一點。」王甫察聽了,心中雖不免有些驚慌,但不肯露出來,給藤子看見,故意笑道:「好極了,這事情容易。媽媽還有別的意思沒有,索性說出來,我無不遵命辦理。莫說聘金是應備的,便不應備,媽媽既有意思要怎樣,我也只得怎樣。只看媽媽的意思要多少,先示個數目,我寫信家去,教家裡人寄來就是。」藤子聽了心中甚喜,臉上失意的神情也就退了。
45 王甫察到處鐘情的人,終日和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做一塊,哪有不動心之理?只因為知道藤子的脾氣不好,若不拿實了她心裏許可,弄翻了不好收拾,所以勉強按捺住欲火,誠惶誠恐的牢籠藤子的心。今日見藤子已經許嫁了,料想決不會不肯,便不客氣,換了副面目和藤子調起情來。看藤子的神氣,也不招攬,也不動氣,任王甫察如何調弄,她只是溫順和平的樣子,低頭坐著,一言不發。王甫察情急了,漸漸挨近身來,想摟住求歡。藤子忽然立起身來道:「你我的事尚沒有定,你怎麼便忘起形來了?」王甫察被這一說,將欲火嚇退了一半,涎著臉問道:「你我的事為什麼還沒有定?難道還怕有意外的人出來阻擾嗎?」藤子道:「我父母要向你取聘金,你還不知何時能籌辦得到手,怎說沒有阻礙?」王甫察笑道:「你放心,不過幾百塊錢罷了,有什麼不得到手的。就是一刻不得到手,但是你心裡是許了我的。你心裡既許了我,就是到海枯石爛,也是我的人。便早一些兒生關系,也只有增長你我愛情的,有什麼要緊。」藤子道:「話是不錯,我也是這般想。你就是兩三年籌錢不出,我總在這裡守著身子等你。不過沒有正式行結婚式,苟且之事終是使不得。倘若你有事到國內去了,兩三年不回來,將來正式結婚的時候,誰信我為你守節?」王甫察聽了大笑道:「癡人癡話,真令人忍俊不禁!你怕我兩三年不回來,正式結婚的時候,無以取信於我。你要知道,我即和你正式結婚之後,也說不定有三年五載不見面的事。我若不信你,你又當怎樣哩?這正式結婚不正式結婚,是形式上的問題,不是精神上的問題。你是個聰明人,還不明白嗎?如你信你自己不過,要借著正式結婚的話來搪塞我,我卻不能勉強。不然,你就固執得沒有道理。」藤子道:「你這話怎麼講?我怎的是自己信自己不過,借正式結婚的話來搪塞?你倒得說給我聽。」王甫察道:「你不是自己信自己不過,恐怕一旦失身於我,將來翻悔起來,沒有救藥,你怎的不肯和我生關系?我剛才不是說了,你既決心嫁我,便是海枯石爛也是我的人,是什麼禽獸敢疑心到你不為我守節?並且這守節的話,也無所謂為我為誰,這是關於你自身的人格。你不認識我以前,這節是為誰守的呢?你說為我破節,倒還有些意思。你心目中沒有我,尚且能守,豈有和我生了關系之後,倒不能守的道理?你這話推諉得不成理由。」
46 藤子低頭想了會,覺得羞慚得了不得,拿了領襟,一邊往頸上圍繞,一邊拔足往門外就走。王甫察一把拉住道:「你為什麼就是這樣走?未免太不給我的臉了。依不依由你,只是也得說個清楚。」藤子被拉不過,停步回頭道:「依不依如何能由我?你一張嘴說得天花亂墜,教我把什麼話回你。我若不依你罷,你又說我是自己信自己不過。待依了你罷,是這般苟且,我實在有些不願意。不如走了乾淨。」王甫察抱著她坐下安慰道:「你既有些不願意,我怎忍心勉強你。不過我的意思,男女的愛情,沒有到這一點,總像有一層隔膜似的。我想將這一層隔膜去掉,不能不是這樣。非是我貪淫,無端的將我心愛的人蹂躪。你既為這事受委屈,那我又何必是這樣,你放心就是。你不可憐我,表示與我親密的意思,我以後決不敢冒昧。我今晚真是該死,你照照鏡子看,連臉色都變了。我又不是強盜,何必驚慌到這步田地?」說時,從桌上拿了個四方手鏡,給藤子照。藤子看了一看,用手將王甫察的手推開,嘆了口氣,不由得一陣悲酸,撲簌簌的掉下淚來。王甫察慌了,忙從藤子懷中抽出一條粉紅絲巾,替她揩拭,溫存問道:「為什麼忽然傷心起來?你這一哭不打緊,教我心裡怎麼得過!」說著,不住的跺腳道:「我真該死!總求你原諒我是個男子,不能細心體貼你的用心,才有此失著,以後決不敢了。」藤子接過絲巾,自己揩了一揩眼睛,長嘆了聲道:「但願你不久能將聘金籌得,早完了這層手續。不然,像這樣長久廝混下去,只怕任是誰人,也不能保守。人非木石,你待我的深情,豈不知感!形勢上的拘束,只能拘束一時。我又何嘗忍心使你精神上受這般痛苦?罷罷,橫豎我的身體是你的。不過我雖長了二十年,此身終是清清白白,你若薄幸,也只由得你,憑我自己的命運去罷。」
47 不知王甫察乾出什麼事來,且俟下章再寫。
48 第六十章 驗守貞血蕩子開心 開紀念會僑客尋樂
49 話說王甫察見藤子這般說法,心想:我的目的,只要能夠上手,就算達了。她此刻已是明明的說允了,還不下手,更待何時?當下指天誓日的說了些決不薄幸的話,鋪好床,拉著藤子共寢。可憐柳藤子二十年的清白,便輕輕被王甫察點污了。
50 事完之後,藤子止不住伏枕痛哭起來。王甫察百般的安慰,才慢慢的收了淚嘆道:「我從今以後對人說不起嘴了。你要知道,我一個女子能和男子交際,就只仗著操守清白,人家才不敢輕視。我一失腳,便一錢不值了。我是個要強的,你是這樣逼著我,既有了這事,教我以後怎麼見人?」王甫察道,「你不對人說,人家怎得知道?難道和我有了這事,面上便帶了幌子?」藤子搖頭道:「不是這樣說。定要人家知道,我才不好見人,那我又成了什麼人了?我於今被你一刻工夫,覺得通身骨頭骨節都髒透了。就是跳在大海裏面,一生也洗不清白。你若可憐我,不變心,使我不受父母責備,不遭世人唾棄,便教我立刻化成灰來報答你,我都願意。我就怕你應了我姐姐的一句話。我死在你手裡不要緊,人家還要罵我不認識人。」王甫察驚問道:「姐姐說我什麼來?」藤子道:「不相干。她也不過是一句猜度之辭,並沒說你別的。」王甫察追問道:「她猜度我什麼?你說給我聽。猜錯了不要緊,若沒猜錯,我就改了。」藤子道:「問它做什麼?我知道你沒有就是了。」王甫察不依道:「她到底說我什麼,說給我聽,使我好放心。」藤子笑道:「你放心就是,沒說你什麼。你定要我說,我便說給你聽也使得。她不過說怕你的愛情不專一。」王甫察暗自吃驚道:雪子果是不錯!我這樣的處處留神,她還疑我愛情不專一。怪道別的男子她看不上眼了。但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看出來的?便故意笑了聲道:「愛情專一不專一,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不知她是從哪裡看出來的,她和你說沒有?」藤子搖頭道:「她沒說,我也沒問她。」王甫察道:「你為什麼不問她?」藤子氣道:「人家說你的壞話,我問她做什麼?難道問出你不好的証據來,好開心嗎?我的脾氣是這樣,無論是誰,不能當著我說我歡喜的人的壞話。就是千真萬確的,我也不願意聽。不過既有了這句話到我腦筋裏面,不能不怕你果然做出愛情不專一的事來。但是我生死是你的人了。你們男子,又是建功立業的時代,東西南北,行止沒有一定,難道還能為一個女人留戀在這裏,不去幹正經事?我也知道我的命苦,不過既有今日,使我享幸福受困苦的權衡,都操在你手裡,我也沒有什麼可以牢籠你的心的地方。不過只求你念我對你沒有錯處,不見了別人,便將我丟了。那我就為你死了,也都值得。」王甫察道:「你難道真聽了姐姐的話,不信用我嗎?專拿些這樣防我變心的話來說。」
51 藤子忙道:「不是,不是,我決沒有絲毫不信用你的心。你此後是我終身倚賴的人,何能有絲毫不信用你。不過我自己一時失算,不待經過正式手續,便和你有了關系,怕你存個輕視我的心思,我一世抬不起頭來。於今是這樣,自今日為始,你設法去籌錢來,等到行結婚式的時候,我才和你見面。你若是隨隨便便的不以為意,那就莫想見得著我了。此刻已將近十二點鐘,我要回去了。」說著揭開被臥起來。王甫察留她再睡一回,藤子哪裡肯顧,披了衣立起來。
52 王甫察見她的水紅腰卷上,有許多點數猩紅的血印,良心上不覺打了個寒噤,也連忙爬起身來。見白布墊被上也有幾塊,恐怕藤子不留心,被人家看見,將腰卷上的指給藤子看。藤子看了,背過身去。一會兒,又淚流滿面系好了衣。王甫察替她揩了眼淚。圍了領襟,斟了杯熱茶給她喝。藤子就王甫察手中呷了一口,搖搖頭道:「不喝了。」王甫察將剩下的喝了。藤子又一邊拭淚,一邊說道:「我的事,你是必放在心上。不到行結婚禮的時候,我是萬不能見你的。」王甫察道:「那又何必這樣拘執。我雖竭力籌錢,然等到行結婚式,大約至少也得一個月。這一個月的清苦,教我怎生忍受!我在這裡又沒有幾個朋友可以閒談的,你和我有了這事,反和我生疏不來往了,倒不如不和你生關系的好多著。我也不知道你以後不到我這裡來,是什麼意思。若說怕我再和你纏擾罷,我敢發誓以後絕對的不再擾你。若還不肯信,就請每日和雪子姐姐同來看我一遭。」藤子搖頭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若苦寂寞,我教姐姐每日來陪你幾點鐘就是。要我再來,是萬萬不行的。」說著,伸手握了王甫察的手,緊緊的搓了幾下,咬著嘴唇,一雙俊眼望著王甫察的臉。半晌將手一松,現出種極決絕的樣子說道:「我走了,當心點兒。你若不上緊,你我永遠無見面的日子了!」王甫察雖則無情,到了此時,也覺五內如油煎一般。眼望著藤子一步一步往外走,自己跟在後面,如失了魂魄,徑走到門口。藤子回身摟過王甫察的頸,親了個嘴,臉偎臉的偎了一會。
53 藤子脫開手,一言不發的走了。王甫察追上去送,藤子揮手道:「你不要送,外面冷得很。剛從熱被臥裏出來,又沒穿好衣,仔細凍了。快進去,我明日教姐姐來。」王甫察不肯轉身,想再送幾步。藤子急得跺腳道:「你再不回去,我真急了!這多送兩步,算得什麼呢?」
54 王甫察打轉身回到自己房裡,見了墊被上的血印,心中疑惑,怎麼二十歲的女子,在日本還有沒開過的?況且她日日和男子做一塊,這事情真奇怪。莫是她身上來了,或是拿別的血來騙我的?拿電燈照了一會,也看不出是真是假,仍舊脫衣睡下。想了想道:有了。現放著個醫生在這裏,何不教他化驗化驗。若是真的,那我的存心,就有些對她不住了。當晚已過,次日上午找了朱安瀾來,驗了那血,確是女子一生有一無二的守貞血。王甫察心中也很一陣難過。但是已經將人家好好的閨女破壞了,自己家中又有妻室,一時也無挽救之法。
55 午後,雪子來了,教王甫察盡力籌錢;柳家只取二百塊錢的聘金,這事情很好辦。王甫察不敢露出破綻來,滿口答應不久即可籌得。其實教他到哪裡去籌?雪子去後,王甫察走到林巨章家裡,和林巨章說要弄盤纏回上海去。林巨章問有什麼事?王甫察道:「我又沒有亡命的關系,久住在這裏,既不留學,有什麼趣味。不如回中國去,或者於生計上還有點希望。」林巨章聽了道:「不錯。你打算幾時動身,要多少錢?」王甫察道:「錢要不著多少,七八十塊錢就很夠了。若坐三等艙,只將這裡的帳了清,就是五十塊錢也差不多了。有了錢,隨時可走。」林巨章皺了會眉頭道:「若是三十塊錢能走,就在我這裡拿三十塊錢去。」王甫察道:「有三十塊,所差的就容易設法了。請你就拿給我,好去打聽明日有沒有船開往上海。」
56 林巨章進去,一刻兒拿出三十塊錢來,交給王甫察。王甫察收了錢,別了林巨章,問周克珂、張修齡二人到哪裡去了?林巨章道:「張修齡到東京去了。周克珂出外買東西,沒有回來。」王甫察道:「若是明日有船,恐怕來不及到這裡辭行了。將來再會罷。」林巨章點了點頭。
57 王甫察出來,到郵船會社問了,明日午後四點鐘,有山城丸開往上海。即買了張特別三等的票,揣著到綺南樓來。找著雪子,到僻靜地方說道:「柳家雖只要兩百塊錢的聘金,但是結婚的一切用度,不可草草,至少也得二三百元,才能敷用。五六百塊雖不算巨款,然一時間坐在這裏,教我實在沒有法說。我已決計回中國去籌辦,請你即刻去和藤子說一聲,看她能否再來見我一面。我此刻回去收拾行李。她若定不肯來,也就罷了,免得她見了,又要傷心。」說罷,將船票拿給雪子看。雪子看了,躊躇好半晌,問道:「你這一去,打算幾時來哩?」
58 王甫察道:「遲早雖不能一定,只是我總盡我的力量,能早來一日是一日。」雪子道:「你自己估量著,年內有沒有來的希望?」王甫察道:「今日是十一月十七了,年內恐怕趕不及。開年不到二月,一定能來的。」雪子道:「那就是了,我替你說到就是。她今晚到你家來不到你家來,卻不能一定。因為她的脾氣不好,我也不好勸她。只是你去了,得時時寫信來,不要使她盼望。」王甫察點頭答應。雪子向今町去,王甫察回大浦來。將行李收拾,裝好了箱,擱在一邊。看表已是十點鐘了,打開被想睡。料藤子已是不來了,拿出信紙來,寫封信留給藤子。才寫了一半,藤子來了。兩個眼眶兒通紅的,進房即坐著,低頭掩面哭起來。王甫察連忙安慰她說:「開年一准來,若年內籌到錢,就是年底也要趕來的。你安心等著,我決不負你。」藤子痛哭了好一會,拭淚說道:「我不傷心別的,我只傷心金錢的魔力太大。你我好好的愛情,就只因為錢,不能不活生生的拆開。你這種人,日夜在我跟前,我不怕你變心。一旦離了我,知道你保守得住保守不住?男子變了心,還有什麼話說。我的苦處,我的心事,都向你說盡了,任憑你的良心罷。我明日也不來送你的行。」說著,從懷中取出張小照來,遞給王甫察道:「但願你到中國去,永遠不忘記有我這薄命人在長崎茹苦含辛的等你,我就感你天地高厚之恩了。我一個弱女子有什麼能力?平日和男子廝混,也不過想揀一個稱心如意的人,做終身之靠。不料遇了你,情不自禁,不等待手續完備,草草即生關系,完全與我平日的行為相反。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種什麼心理,大約也是命里應該如此,才能這樣容容易易的將自己千磨百劫保守得來的身體,憑你葬送。女子可貴的就是一個貞守,我既不貞,還有什麼可貴?但我這不貞的說話,是對於我自己,不是對於你。你心中大約也明白,我於今並不要求你如何愛我,只求你不忘記我,趕緊來這裡完了這結婚的手續,免得貽笑一干人。」
59 王甫察接了像片,呆呆的聽藤子訴說,一時良心發現,不覺陪著痛哭起來。藤子拿自己的絲巾,替王甫察揩了眼淚,自己也止了悲聲,望著王甫察笑道:「你此刻心中覺著怎麼樣?
60 你也不必悲傷,身體要緊。只要你我各信得住心,不怕千山萬水,總有團圓的一日。王甫察也勉強笑道:「我心中原不覺怎麼,只要你知道保重你自己的身體,我就放心走了。我也留張小照放在這裏,你朝夕見著,就如見了我一般。」說著,起身從箱裏拿出張小照來,提筆寫了幾個字在上面,交給藤子。藤子接了就要走,王甫察留住她,想再行樂。藤子卻不過,只得又隨王甫察侮弄了一會,才整衣理鬢出來。王甫察送至門口,問道:「你明日不來了嗎?」藤子道:「不來了,你保重些就是了。」王甫察站在門口,望著她去遠了,才回身進來,將剛才的信撕了,解衣安睡。一宿無話。
61 次日清了房飯錢,把行李運到船上後,上岸到綺南樓辭行。
62 雪子免不得又要叮嚀幾句快來的話,王甫察都諾諾連聲的答應了。回到船上,打開了鋪蓋,因昨晚勞動了,又有心事,不曾睡好,放倒頭便睡。剛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猛覺得有人推他。
63 睜開眼一看,原來就是藤子,一雙眼睛腫得和胡桃一般的。王甫察吃一驚,連忙爬起來揉了眼睛,望著藤子:「你不是說了不來的嗎,又跑來做什麼?沒得傷心了。」藤子笑道:「我怕你不記得帶水果,特買的水果來,好在船上吃。你這鋪位光線還好,不過當著天窗,睡覺的時候,仔細著了涼。剛才你睡了,就沒蓋東西。出門的人,怎好如此大意。」王甫察此時心中實在是感激藤子到了萬分,轉覺慚愧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曉得望著藤子笑笑,點點頭,如呆子一般。同船的人也都望著藤子出神。猛然當當的點聲,鑼聲響亮,王甫察道:「要開船了,你下去罷!」藤子答應著,對王甫察深深行了一禮。王甫察送她上了小火輪,只聽得汽笛一聲,小火輪向岸上開去。藤子拿著粉紅絲巾,對王甫察揚了幾下,即背過身去拭淚。拭了幾下,又回過頭來。漸漸的小火輪轉了身,看不見了,王甫察還站在船邊上望著。小火輪抵岸,山城丸也開了。
64 王甫察這一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再回長崎來和藤子行結婚式。以不肖生所聞,至今兩年了,只知道王甫察在廣東做那一縣的縣知事,並不曾聽說他再到過長崎。想這薄命的柳藤子,必然還在長崎死守。何以知道她不會另嫁別人哩?這卻有個道理在內。原來柳藤子從小時跟著她父親,受了些中國教育,頗知道些三貞九烈的道理。見過她的人沒一個不是這般說。將來或者就死在王甫察手上,也不可知。去年從長崎來的朋友還有見著她的,說她容顏憔悴得很,不及從前百分之一的精神了。
65 有知道這事的朋友,去問雪子,雪子說起就哭,說:「倘若王甫察再一年兩年不來,只怕我這妹妹性命有些難保。她時常咳嗽吐痰,痰裏面總帶著血,她又不肯去醫院里診視。從前還天天在外面尋開心,和人耍笑。自從王甫察去後,就是我這裏,也不常來了。除非是王甫察來了信,她才有點笑容。不然,終日是悶悶的坐在房裡。這樣的日子,便是個鐵漢,也要磨死。何況是那樣嬌生慣養的女子,能夠拖得到三年五載嗎?我用話去勸她,口說乾了,也是無用。有時勸急了,她便大哭起來。我姨娘、姨夫都急得沒有法子。」知道這事的朋友便問雪子道:「既是這樣,為什麼不打電報去叫王甫察來呢?」雪子卻道:「王甫察若有一定的地方,還到今日?早就打電報去了。他來的信,今日在上海,過幾日又到了廣東,再過幾日,又是江西,總是沒一定的所在。信中的話,並寫得纏綿不過,絕不像個無情的人。」知道這事的友朋也沒有法子幫助藤子,惟有長嘆幾聲,跑來說給不肖生聽。不肖生聽了,一副無情之淚,也不知從哪裡來的,撲簌簌掉個不了,恨不得立刻變作黃衫客,將這薄幸的王甫察捉到長崎去。但是也只得一腔虛忿,王甫察還是在廣東做他的縣知事,柳藤子還是在長崎受她的孤苦。只害得我不肖生在這裡歔欷太息,一滴眼淚和一點墨,來寫這種千古傷心的事,給千古傷心的人看。
66 但是寫到這裏,不肖生這枝筆,懸在半空中,不知要往誰人頭上落下去才好。盤旋了一會,卻得了個很好下筆的所在。
67 時候不遲不早,正是王甫察動身的那幾日,日本的學校,都差不多要放年假了。今年的年假,與這《留東外史》里面的人物最有關系的,諸君知道是誰?諸君試覆卷想一想。不是蘇仲武的梅子,和年假很有關系嗎?她母親來信,原說年假的時候到東京來接梅子。於今是差不多要放年假了。難道黃文漢替蘇仲武負下了這千斤責任,到了這時候,毫無准備嗎?諸君不必性急,自然按著層次寫來,不致有絲毫脫漏,使諸君看了不滿意。
68 這日正是十月初九日,黃文漢和圓子早起接了一張通告,一看是湖南同鄉會發起開雙十節紀念會了。黃文漢心中好笑:留學界中只有湖南人歡喜鬧這些玩意,不知道有什麼益處。共和早已沒有了,還躲在這裡開什麼共和紀念會,沒得給日本人笑話。聽說今晚在中國青年會開預備會,有章名士到會演說,我倒要去聽聽。看他這位學者到了這時候,還發些甚議論。想罷,用了早點,問圓子高興同去看梅子不?圓子道:「二三日不見他了,同去看看也好。」二人遂換了衣服,同走向蘇仲武家來。剛走到水道橋,只見鄭紹畋穿著一身銘仙的夾和服,套了件銘仙的外褂,系著一條柳條的裙子,搖搖擺擺的迎面走來。
69 黃文漢許久不見他了,看他的臉色,比從前更黯淡了許多。鄭紹畋低頭走著,想什麼似的。黃文漢故意走上去,和他撞個滿懷。鄭紹畋不提防,嚇了一跳。正待開口來罵,抬頭見是黃文漢,忙住了口,笑著行禮。一眼看見黃文漢後面的圓子,忙問黃文漢是誰?黃文漢略說了幾句,鄭紹畋也行了個禮。黃文漢道:「好一向不曾見你,聽說你和周撰散了伙,還鬧了些不堪的風潮,到底是怎麼樣一回事?外面說得很不中聽,我說你在這裏,也不可太胡鬧了。」鄭紹畋聽了,長嘆了一聲。
70 不知說出什麼話來,且俟下章再寫。
71 第六十一章 作兒女語一對可憐蟲 論國民性許多無恥物
72 話說鄭紹畋對黃文漢長嘆了一聲道:「我別後的事,說來很長。總之周卜先對我不住就是了。當初我和他兩個人同住貸家的時候,原說了家用各擔任一半,牌賭上抽的頭錢,看是誰邀成的局,誰得十分之六。哪曉得他後來只管教我每天出去拉人,和上海野雞拉客一般,腿都跑痛,拉成了局,頭錢抽下來,十有九在他手裡。我問他要,他不是說借著用用,便說月底做一起算帳。我想和他吵也是不好,不吵嗎,實在受氣不過。後來越弄越不成話了,他松子薦給我的幸枝,也和他苟且起來。我忍不住,便和他散了伙。差我四十多塊錢,一個也不算給我。沒法,只得把平日常來玩耍的人,請了幾個到維新料理店,弄了幾樣萊,教這些人評理。周卜先也來了。你說他乖覺不乖覺,他來吃了個酒醉飯飽,正待和他開始談判,他借著小便,下樓一溜煙走了,倒花了我四五塊錢。你看這事情可氣不可氣!」
73 黃文漢笑道:「後來你會著他沒有?」鄭紹畋道:「會著他倒好了。他吃了我的酒菜不到幾天就回中國去了,直到前幾日才來。我去會他幾次,也都沒有會著。」黃文漢道:「還去會他做什麼?他還有錢給你嗎?你此刻到哪裡去?」鄭紹畋道:「我到本鄉去看個朋友。」黃文漢點點頭道:「改日再見。」說完,攜著圓子,慢慢的走到蘇仲武家來。此時蘇仲武剛起來,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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