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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古崤關啜守存孤 張老莊伏邪皈正》[查看正文] [修改] [查看歷史]

1 詩曰:
2 敢死英雄已作神,存孤今復有程嬰。
3 詭言悲切能酸鼻,巧語淒其最動情。
4 賺渡古崤離大厄,潛修禪室樂餘生。
5 邪魔侮道欺真覺,正法維持一坦平。
6 話說樊武瑞和薛志義兩個奮力戰有百餘合,樊武瑞賣個破綻,躍馬沿山而走。薛志義大喝:「敗將休走!」奮勇追來。不上數十步,猛聽得一聲響亮,如山崩地塌之勢,薛志義連馬和人,跌落陷坑。四圍伏兵齊起,撓鉤鎗戟亂下,薛志義縱有銅頭鐵臂,到此如何施展?諒道不能脫身,大叫一聲,拔出腰刀,自刎而死。可憐半世英雄,化作南柯一夢。有詩為證:
7 盜賊全其名,自刎黃泉下。
8 堪嗟降虜人,遺臭千年罵。
9 卻說眾軍士抓起屍首,送入陳元帥寨前來。陳玉令取下首級,屍骸抬在一邊,即時傳令:「三將併力,一齊攻上山去。勦除餘寇,洗蕩山寨,不可遲延。如能先登者,算為頭功,退後畏縮者斬。」樊武瑞施大用夏景聽令,三將合兵一處,搖旗吶喊,鼓聲振天,奮力殺上嶺來。
10 再說敗殘僂儸逃得性命的,奔回山寨,報說薛大王敗陣而死,官兵頃刻就到寨中。僂儸聽說,魂飛魄散,你我不能相顧,各自逃生。守關僂儸望見大隊官軍擁至,如波翻浪浪沸一般,盡皆拋鎗撇劍,棄關而走。官兵擁至嶺上,放起連珠號砲,陳元帥大兵掩到。山寨裏僂儸東逃西竄,自相踐踏,死者不計其數。李秀聽報薛志義已死,官軍殺來,大哭道:「薛大哥不聽良言,致有此敗,我留這殘軀何用,不如死休!」正要投崖,忽見沈全忙來抱住,哭道:「二大王,不走更待何時!」李秀道:「薛大王既死,我豈忍獨生?今願相從于地下。你當快走,不要為我耽擱,誤你性命。」說罷,投山側深崖而死。
11 沈全救之無及,只得含淚逃出後山。正奔走間,見一個大漢,右手執劍,左手抱著一個孩童,慌慌張張,走入樹林中去。沈全叫道:「前面走的是誰?」那漢子回轉頭來,沈全認得是薛志義隨身心腹勇士胡小九。原是陝西人,昔年為一友落難,不顧家業,起身救之。後來這友負義,反唆人告害,因此小九忿怒,將他殺了,逃至劍山投在薛志義部下。薛志義見他識些鎗棒,做人忠直,收留帳下為一名頭目。當日見官軍上嶺,正慌慌逃走,奔出後寨,忽見一女子棄一小兒于地。胡小九看時,原來是薛志義的兒子貞兒,年方二歲。那女子原是擄掠來的,棄子而逃。胡小九想道:「大王爺有恩于我,今死于非命,止有這一點骨肉,我若不救他,就是負義之人了。寧可我捨命,不可使薛大王無後,逃不脫時,情願同死。」即忙抱了貞兒,拚命逃竄。
12 樹林中卻好遇著沈全,慌說道:「沈大哥快來,同你一處逃命。」沈全道:「你抱著公子,怎麼行得動?不如棄了好走。」胡小九垂淚道:「大王爺待你我不薄,可憐他半世飄零,止存這點骨血,若臨難忘恩,棄他自走,禽獸不如了。你要自去,我必須要救小主人,生死願同一處,以報薛大王平日之恩。」沈全道:「你既有救主之心,我豈無存孤之意?適纔所言,乃是探你之心。我情願和你捨命救小主,一處逃生。」胡小九大喜道:「既如此,快走快走,官兵入寨了,尋條活路再作道理。」沈全道:「四面喊聲大震,官兵圍將來,若走不迭,必遭殺害。快隨我來,有一個僻靜去處,盡可藏身。」
13 胡小九聽說,隨著沈全踅入樹林深處。傍卻有一座土山,跳落山岩,卻是一帶石磡。磡邊有一大土洞,石塊堵住洞口,外窄裏寬。沈全領胡小九忙撩掇石塊,抱著小主鑽入洞中,甚是深邃,山隙透入亮來,又不黑暗。仍將石塊塞了洞口,轉入深處,二人拂地坐下。喘息既定,胡小九將些乾糧果食,與小主喫,兩個也自喫些。胡小九問道:「沈大哥,你為何知此處有這土穴?」沈全道:「小弟時常有些擄掠的金銀,或是大王賞賜的物件,屢屢失去,沒處安藏。閑時尋得這個去處,山野僻靜,足跡不到,並無人知。此洞甚是彎曲,藏風納氣,天生成的。所有財寶,都埋在這土裏,我掘起你看。」說罷,雙手去掘開泥土,只見一塊石板蓋著。沈全揭起石板,取出兩三包金銀,與胡小九看,說道:「有此金銀,盡可度日。」胡小九道:「小弟正思量,身邊沒有分文,怎生逃得性命,今大哥有了財物,放心可以逃難。」兩個不敢高聲,商商量量,在土穴中藏身,不在話下。
14 且說陳元帥定下計策,將薛志義誘落陷坑殺了,驅兵掃蕩山寨,就如風捲殘雲,把這些僂儸殺得七零八落。一面收拾金銀財寶糧食貨物,裝載上車,送入營中,一面放火焚燒山寨。又差軍四圍遠近,搜殺餘黨。即日班師,回至鍾離郡。知府邵從仁迎接入城,府廳上飲太平宴,慶賀大功,賞賚軍卒。數日已畢,軍馬奏捷回京。一路無話,直抵建康,陳玉率領樊先鋒等,入省院參見謝牛二樞密。陳玉將征勦薛志義功勞細陳一遍,遞了功勞簿,進上財貨等物。謝舉牛進大喜。次早朝見武帝,備奏此事。武帝傳旨,升陳玉為都督府左督大將軍,先鋒樊武瑞施大用夏景,知府邵從仁等,各陞三級。隨征軍士,俱各犒賞不題。
15 再說沈全胡小九和貞兒在土穴中藏身躲難,怕有搜山官軍,不敢出洞,忍飢受餓,在了數日。幸而荒僻去處,無人尋到。打聽得官軍退去了,方纔敢離穴,一步步擔著干系,取路往北而行。出了村口,兩個上飯店喫些酒飯,又走。胡小九道:「如今和你計議,往那裏去安身是好?」沈全道:「我已籌畫在此。他處難以藏身,不如奔入梁州,東魏去投林住持。尋著三大王,另作生計。」胡小九道:「我也這般想,只恐關隘有阻,怎的過去?」沈全道:「自古說,有錢十萬,可以通神。若有人攔擋時,用些錢財,自然脫身過去。」二人穿了破損衣服,裝做乞丐模樣,抱著貞兒,一路小心而行。
16 走了數日,已近古崤關口,乃是梁魏兩國交界去處。胡小九抱著貞兒,沈全提著破籃,拄了竹杖,正要過關。兩個管關軍士,劈頭攔住,喝道:「站著!我看你二人身上雖然襤褸,規模生得雄壯,決不是求乞的。莫不是不良之人?解開衣服,搜檢明白,方纔放你出關。」胡小九垂淚道:「小人兩個原不是乞丐之人,負一身莫大冤枉,逃難至此,望乞二位長官憐憫,放我過去,實是再生之德。」一個軍士喝道:「胡說!有甚冤枉?決是奸細。拿去見關主,查問端的,方可放行。」沈全哀求道:「小人兩個不是奸細。因無生理,投托吳郡一富戶為門客,家主石音,是一奢遮豪傑。大妻喬氏無子,娶一妾名為似蘭,生下小人手中抱的小主,年方二歲。不想家主病亡,主母喬氏,聽弟喬三唆哄,將妾似蘭藥死,喬三謀奪家財,又要將小主暗害。小人等拚死救出逃難。喬三知覺,用錢買囑官吏,告小人兩個盜財脫逃,出胛海捕。若被捉去,小人等死不足惜,只是可憐見小主被他害了,絕了石門後代。望二位開天地之心,救拔小人三箇性命。」說罷,淚如雨下。胡小九就在破衣袋中摸出兩小錠白銀,約有三兩多重,遞與軍士道:「沒甚孝順,止有這兩錠銀子,是小人救命之物,奉與二值長官買酒喫。我等自沿路求討,度口而逃,乞求方便則個。」
17 那兩個軍士見沈全說得苦楚,心裏也有些動情,又見了這兩錠銀子,一個接上手,一個道:「可憐他兩個倒是義士,捨生救主。自古天上人間,方便第一。」取一錠銀子遞與沈全道:「看你苦惱,還你這些,去做盤纏。快走快走。」沈全胡小九謝了,拽開腳步,逕出關外。二人暗暗說道:「好干係,險些兒露出事來。不是我兩個這張嘴,怎能彀脫離虎穴!」二人不勝之喜。
18 走了數里,卻是荒僻村坊,覺得有些飢渴。只見路口一座酒飯店,且是住得好。但見:
19 前流溪水,後植桑麻,四圍垂柳繞低牆,幾樹嬌花迎酒旆。雞鳴屋角,打柴樵子初回;犬吠籬邊,沽酒遊人方至。炊煙直上,新醪未熟酒先香;爐火偏紅,烹宰方完餚味美。當爐村婦,雖不比文君,也濃畫兩道遠山眉;掌灶酒生。辱沒了司馬,也單弔一條犢鼻袴。正是門臨衝要生涯好,路達通衢車馬多。
20 二人抱著貞兒。奔入店裏,揀副潔淨座頭,將貞兒放在桌上。叫酒保先打幾角酒來,擺下菜蔬魚肉之類,開懷對飲。又拿幾樣果子,與貞兒喫。二人喫酒說話間,聽得壁邊有人酣睡,鼻息如雷。胡小九道:「青天白日,如何這等酣睡?」站起腳來,在窗眼裏打一看時,見一人面壁睡著,將一幅舊布被蓋在臉上,濃睡不醒。兩個且一遞一鍾喫酒。少頃,酒保盛飯,胡小九問:「間睡的這個漢子,莫不是你家店裏使用人?灶上正忙,怎地這般好睡?」酒保道:「不是本店用的人,是外方客官。因等一位相識同買貨物,賃我房兒借宿,一連住了八九日。早晚到關邊伺候相識,日間無事,只是打睡哩。」
21 酒保說話未完,只聽見那睡的人已醒了,打幾個呵欠,高聲問道:「小乙哥,這時分卻好放晚關了麼?」酒保答道:「這時候將大放關了。」沈全胡小九聽得這人聲音,都失驚跳起身來,打窗眼裏窺覷:呀!原來不是別人,卻是三大王苗龍。胡沈二人心下暗喜,怕人知覺,不敢做聲。只見苗龍走出店前來伸一伸腰,雙手擦著眼睛,周圍一看,認得是沈全胡小九並薛志義兒子貞兒坐在那裏,喫了一驚。不好說話,對二人丟個眼色,出門向南去了。二人早已會意,即算還酒飯錢,抱著貞兒奔出門來。向南走不多路,苗龍已立在前面路口,正要問故,見胡小九與沈全包著兩行珠淚,來往人多,又不敢交言。苗龍引著二人轉入山彎,到一座冷廟裏來。四顧無人,苗龍忙問:「你兩個來此,莫非大王爺有些不測之事麼?」胡小九沈全拜倒哭道:「自從三大王起程之後,至第四日,官軍已到。初次薛大王領兵交鋒,不分勝負。二大王諫阻,要緊守山寨,待三大王回來再行對敵。薛大王不聽,次日引戰,被官軍用計掘下陷馬坑,三將輪流挑戰,詐輸誘落坑中,人馬皆亡。隨即驅兵入寨,盡皆洗蕩,雞犬不留。二大王已投崖而死,想夫人亦不可保。小人兩個拚命,救得貞公子逃脫,在此得見將軍一面,實是萬死一生。」
22 苗龍聽罷,頓足捶胸,不勝痛苦,大哭一聲,昏絕于地。胡小九沈全慌忙攙起,叫喚多時,方得甦醒,哭道:「薛大哥,李二哥呵,指望兄弟三人同成大業,永遠相依,誰想死于非命,半途而別,怎能夠再得相逢!」哭啼不止。胡小九再三勸解。苗龍接過貞兒來抱了,垂淚道:「貞兒恁的福薄,父母雙亡,教你如何存濟!」展轉悲思,淚如泉涌,帶淚道:「天色已暮,前途難行,不如且回店中安歇,明早動身,到林住持莊上去,商議安身之處。」三人復身回到關口飯店中來。喫罷晚飯,苗龍和貞兒同榻,胡小九沈全自在外邊床上歇宿,一夜無話。
23 次日雞鳴,三人起來梳洗,算還房錢。沈全抱著貞兒,胡小九背了包裹,三人出門,取路往張家莊上來。數日已到。苗龍領著二人,逕入佛堂內,正值林澹然在佛座邊念佛,見苗龍領著兩個人走入來,心裏已明,卻問:「苗兄打聽劍山消息,何如?」苗龍向前,領胡小九參拜了澹然。沈全是見過的,亦行禮畢。苗龍將薛志義李秀敗死情由,哭訴一遍。林澹然垂淚道:「可惜豪俠之士,死于非命,可憐,可憐!」胡小九又將救薛志義公子逃難,撞見沈全緣由,細細陳說。苗龍嚎啕痛哭,吐血滿地。林澹然勸慰道:「大數預定,不可逃也。死者不復活,哭之何益?今幸蒼天垂祐,使他兒子得生,薛氏一脈不絕,此萬千之喜。」教胡小九抱貞兒過來,坐在膝上,展轉細看。生得鼻高眉聳,眼細口方,兩耳垂肩,頂圓額闊,果然容顏出眾,骨格非常。林澹然看了半晌道:「此兒相貌不凡,非等閑人也。異日長成,必為大器。」又對苗龍等道:「你三人不必煩惱,就在俺莊裏過活罷了。用心看取此子,日後有所倚靠。」就在佛案前焚香點燭,替貞兒改名,寄與如來案下,叫做佛兒。苗龍道:「小人看了薛大哥這等英雄,未免無常之苦,今日情願削髮為僧,皈依佛教,早晚伏侍住持爺,尋一個好結果。」沈全胡小九一齊道:「小人等作了無邊罪孽,今日也願同大王皈依釋道,修一個來生因果。不知住持爺容納否?」林澹然道:「善哉,善哉。汝等肯悔前愆,回頭是岸,一念之悟,便證菩提,何所不容也。」
24 苗龍胡小九沈全聽說,滿心歡喜。林澹然道:「今日湊巧是個吉日。」分付道人安排素食,齋供天地諸佛,又請一個剃頭待詔來。林澹然教苗龍等三人跪于佛前,宣揚懺悔,摩頂受戒。剃髮為僧,對佛取名,苗龍法名知碩,沈全法名性成,胡小九法名性定。三人拜罷諸佛,轉身又拜林澹然為師。當日齋宴,盡歡而散。次日備辦祭禮,設薛志義李秀神位,望空遙祭,苗知碩等痛哭一場。自此已後,苗知碩三人在張太公莊上出家,隨著林澹然修持,將這佛兒如掌上真珠一般看待。
25 正是寒暑代催,晝夜相趲,不覺又是三箇年頭了。有詞為證:
26 鐘送黃昏雞報曉,昏曉相催,世事何時了?萬慮千愁人自老,春來依舊生芳草。
27 忙處人多閑處少,閑處光陰,幾個人知道?獨上小樓雲杳杳,天涯一點青山小。
28 這佛兒年已五歲,極是聰明伶俐,百般乖巧。張太公父子常到莊上來探望閑耍,向已備知佛兒和苗知碩等來歷,敬重他們能仗義救主。佛兒又生得容貌異常,必大有福氣,甚相愛惜,每每饋送布帛錢米果品點心來撫養他。忽值殘冬已過,又遇新年,張太公和大郎同到莊上來,與林住持賀節。相見禮畢,林澹然留住張太公父子飲酒。佛兒出來閑耍,林澹然叫佛兒過來,見了太公並大郎,佛兒即過來唱喏。張太公父子回禮,笑道:「佛兒不要頑要,在此陪我喫杯酒。」佛兒就和太公一凳兒坐了。張太公問道:「佛兒新年卻是幾歲?」林澹然道:「交新年是五歲了。」太公合掌道:「阿彌陀佛,日子這等過得快。向年小兒幸遇老師救了性命,就是那年冬底完親,娶媳令狐氏。感神天護祐,至次年秋間生一小孫,新正卻好也是五歲了,正與這佛兒同庚。南無佛,南無觀世音菩薩。」
29 林澹然道:「向日令郎恭喜添丁,不覺又是數載。正是只愁不養,不愁不長。令孫好麼?貧僧未得一面。」太公道:「托賴老師福庇,小孫亦頗聰敏。且是生得面龐豐厚,體態魁梧,不似小兒懦弱。」林澹然道:「生此好令孫,皆出長者積德所致。」太公稱謝,又道:「今春老朽意欲延一師長在舍,教小孫讀書。如成館時,佛兒可到舍下,與小孫一同攻書,飲膳之類,寒家甚便。」林澹然道:「如此甚美,惟恐攪擾不安。」太公笑道:「說那裏話,既是相知,何擾之有。」說罷,喫齋而別。閑話不題。
30 光陰荏苒,又見青梅如豆,桃李爭妍,早是二月初旬。有古詞為證:
31 燕子呢喃,景乍乍長春晝。睹園林萬花如繡,海棠經雨胭脂透。柳展宮眉,翠染衣,好結伴。
32 向郊原踏青,恣歌攜手,醉醺醺尚尋芳酒。牧童遙指華林,道杏花深處,那裏人家有。
33 林澹然手扶藜杖,莊前閑看稀奇,遠遠見一個童子走近莊來,卻是張太公家僮。林澹然問道:「大哥遠來,有何話說?」家僮道:「太公拜上老爺,目今家下請得一位門館先生,將著小人傳簡來,接佛官進城,和小官同師學業。」林澹然道:「日前太公已曾說及此事,未蒙見招。煩你拜上太公,待俺選擇入學吉辰,送他來也。」留家僮喫些酒飯,寫一回帖,發付回城裏去了。林澹然細觀曆日,二月十五是個開心入學吉辰。選定此日,備辦酒果贄禮之類,著道人挑了,喚苗知碩送佛兒入城。又囑付佛兒:「不可頑劣,要聽先生訓諭。」佛兒隨知碩來到張太公宅上,太公迎接進去,領佛兒拜了先生,送上禮物,留苗知碩宿了,次日方回。佛兒取名薛舉,張太公孫子取名張善相,兩個年紀雖然祇有五歲,然而天資穎悟,聰敏過人,讀書經目成誦,言辭答對如流。先生與太公說:「令孫和薛舉,皆是非凡之器,異日必當大貴。」太公暗喜,將這薛舉看待如至親骨肉。
34 不覺又是半月。忽一日,薛舉思念林住持,猛然啼哭起來,定要回去探望。張太公令一老僕送回城外莊上來。二人攜手,迤●行出城門,陡然陰雲四合,驟雨傾盆,老僕抱了薛舉。閃入涼亭避雨。亭側有一玄武閣,閣前見一頭陀,赤眼大鼻,黑臉兜頤,身披破衲,腰掛戒刀,耳墜金環,足穿草屨,盤膝坐于蒲團之上,手擊木魚,口裏誦著佛經。老僕問傍人道:「這師父在此打坐,布施些甚麼?」一人答道:「這頭陀是個番僧,來此月餘了。不化米糧齋供布帛金銀,要化一位真施主。眾人問他化甚麼真施主,又笑而不答。疑他是痴顛的人,並無肯齋供他的。雖然數日不食,亦不肚飢,卻也是一樁怪事。」二人正說間,那頭陀誦經已畢,忽抬頭見了薛舉,猛然驚駭。熟視一回,歡喜道:「在這裏耶。」即收拾木魚經袱,藏于抽中,立起身來,對天獃看。
35 少頃雲開雨住,現出一輪紅日。老僕撩起衣服,將薛舉背在肩上,赤著腳,乘濕而行。隨後那頭陀也出了亭子,跟著同走。行至蕭侍中屋前,老僕覺走得力乏,放下薛舉,街坡上坐了暫歇。那頭陀忽然突至面前,對臉上吹了一口氣,老僕仆倒地上,半晌方醒。開眼看不見了薛舉,心下驚慌,四下叫喚尋覓,杳無蹤跡,只得復進城來,見太公備言此事,舉家驚愕。太公同老僕連夜出城,到莊上來見林澹然,告訴薛舉被番僧攝去情由。苗知碩沈性成胡性定三人張惶,滿眼垂淚。林澹然道:「不妨。這番僧既有如此手段,必是個法家,等閑不肯害人性命。明蚤俺親自尋訪,決有下落。」寬慰太公等安寢。
36 次日黎明,林澹然一行人同到玄武閣中,詢問消息。原來這閣內止有女尼師徒二人,師名碧霞,徒名自解。碧霞貌美多能,與鄰僧私通,淫欲過度,雙目失明,朝夕悲啼嗟怨。忽聞自解說:「閣前打坐頭陀,生得奇異。」特設盛齋相待,頭陀送藥點眼,三日後兩目復明,敬之如神。當下師徒二人,迎林澹然等入靜室獻茶,澹然細問頭陀來歷。碧霞道:「頭陀在此月餘,終日危坐誦經,數日不食亦不飢。醫目如神,等閑不與人說話。不知何故,攝去小官?」林澹然道:「俺已諒這僧家是一異人。但不知他在何處掛錫?」自解道:「昨傍晚時,我點佛前琉璃,聽得閣外二人私語,說可到葉貴人香火院來。莫非是他的安歇處?」張太公道:「有一個葉貴人香火院,又叫著永齡庵,離此西南十數里,地名半畝塘便是。但此院甚是興旺,近來出了妖怪,白晝迷人,故此僧眾散了,屋宇傾敗,無人敢住。」林澹然道:「若如此說時,可以推尋這頭陀畢竟是個妖怪了,快去快去!」
37 眾人別了二尼回莊,令苗知碩胡性定兩個藏了短刀,到半畝塘打探。二人至院前,日已沈西,但見四圍牆垣坍塌,房屋歪斜,山門緊閉,十分寂寥。苗知碩對胡性定道:「你往前進,我從後人,裏面相會,看果有人否。」苗知碩抄路到院後來,後門也是關上的。一帶土牆甚高,卻不甚壞損。苗知碩用出那舊時手段,跳入牆內一望,茅草過人。分開草莽而進,便是廚房。轉過天井,將近方丈,忽見裏邊隱隱燈光,聽得有人言語。苗知碩暗想,這樣荒涼去處,何人敢在此藏身?悄悄捱近壁外張望,只見薛舉和頭陀兩個席地而坐,薛舉居上,頭陀侍側。一個黑臉行童,手執酒壺,站在邊傍。那頭陀斟酒,雙手高擎道:「主公請酒。」薛舉推開不飲。頭陀笑道:「主公寬懷,臣自錫蘭山國泛海南來,尋覓真主,共圖大業。十載不能際遇,豈料主公在于此地。今日君臣相會,莫大之喜。臣等行囊已備,明早隨主公渡海去也。」
38 薛舉垂淚道:「我只要回莊去見林老爺,誰和你去渡海。」苗知碩見了暗喜,算計道:「不要衝破了他,且去與林住持商議,乘夜間來取人,遲必行矣。」輕輕溜出牆外,急至前門來。塘口被物一絆,過頭跌了一交。爬起看時,卻是胡性定橫睡在地。苗知碩扶起問時,胡性定搖頭道:「唬殺我也,幾乎與師兄不得相見。適纔我從牆缺裏踅入去,行至金剛殿側,突然跳出一隻錦毛大虎,撲將過來。我擠命急走,躍出牆外,幸那虎追至牆邊便回去了。多分膽已驚破,手足酥軟,故睡在這裏等你。」苗知碩扶著同行,把所見之事亦說一遍。二人急急回莊,見了林澹然,備說前事。林諸然道:「既如此,事不宜遲。」冷眾人喫罷酒飯,留太公主僕二人管莊,點起十數箇火把,帶了鎗棍刀杖弓箭。原來澹然初進莊時,已打下一條渾鐵禪杖防身,當下一同取路往半畝塘來。到時五更已盡,林澹然手持鐵杖,和胡性定守住前門。苗知碩沈性成率領道人僮僕,圍定後門。
39 將次黎明,只聽得門環響處,一個行童開出門來,見了林澹然,即便身跑入去了。胡性定就欲趕入去,林澹然止住,不許進去。只見裏面托地跳出一隻錦毛大虎來,擺尾跑蹄,徑撲林澹然。澹然倒拖鐵杖,望後跳退數步,那虎卻撲了一個空。復揚威大吼撲來,澹然側身閃過,便雙手直挺鐵杖,向著虎口。那虎又掀起兩爪一撲,澹然乘勢舉鐵杖戳入虎口,借力一捺,那虎撲的便倒,胡性定舉刀亂搠。近前細看,卻是一隻紙虎,二人大笑。林澹然持杖撩衣,大踏步踏入院門,高喊道:「何處妖僧,輒敢白晝攝人!快快送還,看佛面饒汝殘生,不然杖下無情,死期頃刻。」一路喊將入去。只見殿內閃出一個番僧,生得十分勇猛,有醜奴兒令詞為證:
40 臉如鍋底眉如劍,眼似銅鈴,手似鋼釘,怪肉橫鋪處處筋。耳帶金環頭捲髮,醜賽幽魂,猛賽天神,叱咤風雷頃刻生。
41 那頭陀奔出甬道上來,手舞兩口戒刀,直取林澹然。澹然見他來得兇,不敢輕敵,將鐵杖架定,退出門外空闊平坦處,方纔交手。二僧鬥上百餘合,不分勝敗。胡性定心驚,又不敢助戰。忽聞人聲喧嚷,苗知碩等將行童綁縛了,繞出前來。那頭陀看見,萬分惱怒,奮力惡戰,又鬥四五十合。頭陀逞生平手段,將兩把戒刀幌一幌,擲起半空,徑從林澹然頂門上劈將下來,勢名「二虎投崖」。林澹然見戒刀飛起,忙搶向前一步,斜挺禪杖,接著戒刀,咭叮當皆打落塵埃,勢名「單龍攪海」。頭陀見刀砍不中,急取流星錘飛擲過來,林澹然用杖隔開,滾將入去。頭陀棄錘而走,澹然飛步趕上,頭陀奔至半畝塘口,踴身跳入塘中,倏然不見。
42 隨後胡性定等拾了戒刀,一同追來。澹然說:「頭陀已跳入水中。」苗知碩道:「塘水甚淺,這廝決無去處。」便要下水去捉。澹然道:「這頭陀休小覷了他。入水必然遠遁,任彼自去。」且押了行童,回轉永齡庵來,問行童討取薛舉。行童道:「主公藏在方丈中籠子裏。」眾人齊入方丈,打開竹籠,果然薛舉在內。薛舉見了澹然,扯住衣袖啼哭。澹然垂淚,忙喚苗知碩抱了。林澹然將行童拷問頭陀來歷,行童供招道:「咱名馬哈篤,師父麻旭剌,原係西番錫蘭山國僧。因見國王無道,上下離心,國中皆欲推尊咱師父為主。師父自言福薄,難以承受,又說本國氣數未絕,不可妄舉,親至中華,覓一有大福者,立為國王,以安百姓。遊方數載,未得真主。昨見薛主公,不勝歡喜,故請至院中,意欲渡海回國,共舉大事。不知衝犯太師法駕,乞留草命。」澹然又問:「麻旭剌通何武藝,精何法術?」馬哈篤道:「師父上通天文,下知地理,陰陽術學,無所不精。善能役鬼驅神,呼風喚雨,深明遁甲,平地能飛。戒刀兩口,靜夜常鳴,削鐵如泥。又有連珠箭一枝,並不空發。遊遍九州未逢敵手。」澹然笑道:「今日俺是個敵手了。」令道人帶了行童,同出院門,取路回莊。
43 行有二里之路,猛聽喊聲如雷,大叫道:「還我行童來!」喊聲未絕,只聽得弓弦響。林澹然急抬頭,箭已飛到,忙將禪杖撥去。未及回射,又復一箭來。正中眉心。澹然望後便倒,右手已將箭接住。麻旭剌見澹然跌倒,放心趕來,不提防林澹然暗扯弓弦,一箭射去,射中麻旭剌左耳,穿入金環。麻旭剌喫那一驚,帶箭而走。林澹然不趕,一行人徑從官道而行。約至十餘里,前阻一條闊溪,過溪來,就是張家莊了。溪上有一根木橋。林澹然正要上橋,忽然陰風慘慘,黑氣漫漫,迷了去路。耳中只聽得神嚎鬼哭,大浪洶涌之聲。眾人心慌,林澹然大笑道:「眾人勿驚,無事。」手仗寶劍,口中念念有詞,喝聲道:「疾!」一霎時雲開風息,依然日色光明。
44 澹然率領眾人過了木橋,回至莊前,遠遠見莊門大開,苗知碩抱著薛舉,先入門裏。轉過竹屏,只見張太公和老僕,皆背剪綁了,弔在樹枝上。張太公高聲叫:「快來救我!」林澹然看了大惱,急向前解下太公,苗知碩將老僕放了。太公說:「適纔莊外走入一個黑臉頭陀來,把我二人弔在這裏,那頭陀撫掌大笑,見老師來了,將身一閃,不知何處去了。」澹然扶著太公道:「可惡這廝,若還拿住,也請他在樹枝上一耍。」正說話間,禪堂裏閃出頭陀,手持利劍,喝道:「林和尚快來納命!」澹然撇了太公,舞鐵杖攔頭打去,頭陀杖寶劍砍來。二僧惡戰良久,頭陀劍法漸緩,被澹然一杖,破了劍法。頭陀心慌,收住寶劍,踴身一跳,躍起屋檐,寂然不見。
45 澹然令道人閉上莊門,將馬哈篤帶入後園關鎖,同太公等進方丈酒飯。張太公道:「天下有這樣怪人,若不是禪師法力浩大,怎麼是了?」林澹然備將賭鬥奪回薛舉一事,與太公說知,太公甚喜。苗知碩道:「頭陀雖然敗去,必要復來纏擾,這番林爺施大法力,開除這廝便了。」太公道:「老朽看這番僧亦有神通,急切恐擒他不住。」林澹然笑道:「看此僧還能復來否,來則必入俺圈套中。」大家商議一回。倏爾天色已晚,令苗知碩等陪侍太公禪房安寢,二道人停燈守護。林澹然帶劍坐于佛堂之內,秉燭誦經。
46 將及初更,只見一隻紫燕,從窗眼中撲將入來。飛鳴數聲,倏忽變成利劍二口。初長不過一尺,佛堂中旋舞,漸漸長至丈餘。二刃衝擊,錚錚有聲,疾如飛電,閃爍生光,只在澹然跟前盤繞。澹然端坐不動,看看逼近身來,將次刺及咽喉,澹然大喝一聲,二刃鏗然墜地,化成兩股青煙,飛空而散。澹然暗暗發笑。猛地裏起一陣怪風,佛堂門無故自開,倏地一聲響,見黑叢叢匾大一個蝙蝠,飛將入內。眼射金光,口吐黑氣,展開兩翅撲向前,要傷澹然。澹然暗念神咒,伸開右手二指,將燭焰剔將過去,落在蝙蝠身上,焰騰騰燒著毛羽,蝙蝠便回身飛出門外。林澹然仗劍追將出去,蝙蝠撲落天井中,現出原相,卻是一領蓑衣,被火燒毀半幅。澹然復進佛堂,依舊禪椅上盤膝坐了,凝神靜養。一時間禪椅咯咯地動將起來,似有人抬的一般。移下天井中,又移進佛堂內,往來數次,搖得澹然坐不安穩,幾乎跌下。澹然由他自移,只不採他。忽然椅邊立著一個死屍,披髮赤身,面色醜惡,雙眼反上,舌頭吐出數寸,捱近澹然身邊。澹然正欲拿他,被那死屍一把抱住,緊緊扣定不放。又且腐爛,臭氣難當。
47 此時澹然雖言不怕,也覺心內有幾分悚惕。連忙默誦靈咒,喝聲:「值日神將何在?」忽有兩個黃巾力士,手持燒紅鐵煉來擒死屍,這死屍鬼叫一聲,忽然不見。澹然分付道:「有勞二位神將,侍立吾側,為俺護法。凡有邪魅來侵,即便擒拿,勿使近吾法座。」二力士應諾,立于兩傍。澹然正欲安心跌坐,不覺連椅便倒。椅後忽有一大深坑,黑洞洞,氣騰騰的,澹然連椅陷于坑內。虧了兩個力士,將澹然提出黑坑,頭臉都磕傷了。澹然大怒,命力士下坑捉怪。力士正欲下坑,倏然地裂復合,澹然也無如奈何。仗著劍念了一遍淨法界真言,發付力士且去,力士領法旨去了。
48 澹然凝神靜養一會,早聽四野雞鳴,於是垂目低眉,返觀內照。坐至天明,令道人汲水烹茶,邀太公等同坐禪堂內,談說夜間變化之事,眾皆驚懼。又聞莊外人聲喊叫,澹然急出莊來,見幾個鄰舍哭啼啼道:「侵早有一醜臉頭陀,一面行過村口,口中喃喃的罵著林爺,猛可裏將于一招,不知何處來了幾隻大蟲,當路哮吼,我等不能行走,乞林爺救命。」林澹然道:「不妨。」走進沸堂,取紙畫符十餘張,密念真言,付與鄰人:「將符去緊要路口貼了。人家門前並轉彎處,俱把石灰畫成大白圈子,自然無事。」鄰人拜謝,依此而行,群虎果然不見。至今有虎處都畫白圈,是這個傳流故事。
49 林澹然送眾鄰出莊,回轉方丈,正要舉箸喫飯,忽聞臭氣逼人,原來碗中飯粒,變成大蛆。澹然怒道:「叵耐這廝無狀,被他吵惱一夜,俺不與他討論罷了,他反戲弄于俺。」正惱怒間,猛然一陣心疼,幾乎暈倒。澹然定神正性,急誦驅邪梵語,方得疼定。忙開書篋,取出一個花紙做成的蝦蟆,頭上四足,俱畫了一道符,將針釘于地上。大笑道:「俺本不欲與這廝相鬥,奈何屢犯于俺,不得不報之耳。」於是赤胸裸身,仗劍作法,口中念念有詞,將劍尖指著蝦蟆,那紙蝦蟆忽然自動。張太公苗知碩一班人,正在那裏看澹然行法,猛聽得大喊救命,這頭陀從屋脊上骨碌碌滾將下來,跌在天井中。頭與四肢,如有繩索縛縛的一般,首足縮做一團,高聲叫痛,懇求饒恕。澹然正色道:「汝從何處盜來邪術,妄欲害人?白日拐騙,紙虎攔截,五穀變蛆,種種不善。俺與你素無讎隙,何忍盅毒相欺,無端降禍?若非俺正法自持,險些兒命遭毒手。爾且講這幻術是何人傳授?初入旁門,輒敢與俺賭鬥。今已被執,有何解脫之術,任汝施展。」麻旭剌道:「咱家神通,俱係天心正法,乃護法韋馱尊者傳授,遍遊四海,未遇對頭。今逢高手破了咱法,命懸禪師之手,乞看禪門共教之情,大發慈悲,寬恩赦宥。」
50 林澹然笑道:「這廝又來胡講。那韋馱佛是釋門護法顯聖正教闢邪尊者,豈有傳法于爾妖僧之理?這不是打誑語了?」麻旭剌道:「咱家西番並無誑語,禪師如不信時,可放咱禮請尊者,即刻現身。」林澹然道:「汝果能請得尊者金身下降,即便與汝拜為兄弟。」張太公阻道:「老師不可輕信其言,彼是脫身之計。若放他時,又要作怪。」澹然道:「不妨,任彼騰那變化,出不得俺手裏。」便拔起蝦蟆之針,口中念了解咒,麻旭剌依然好了,立起身來對澹然稽首,澹然答禮。麻旭剌整衣肅容,叩齒念咒,踏罡步斗,觀想凝神。倏忽之間,數道金光從西而至,半空中彩雲之上,現出韋馱尊者法像。有西江月為證:
51 鳳翅金盔耀日,連環鎖甲飛光。手中鐵杵利如鋼,面似觀音模樣。
52 腳下戰靴抹綠,渾身繡帶飄揚。佛前護法大神王,魔怪聞之膽喪。
53 林澹然見了尊者金身,欣喜無限,率領太公等焚香頂禮,麻旭剌亦俯伏于地,齊聲念佛。半晌後,漸漸彩雲散去,韋馱不見。林澹然邀麻旭剌同入禪堂,對佛立誓,拜為兄弟。忙整素齋款待,放出行童同坐喫齋。二僧各訴衷曲,互相敬服。澹然又問:「永齡庵內,向有妖怪迷人,賢弟可曾見否?」麻旭剌道:「有一小怪,弟已除之。」張太公問:「是何怪物?」麻旭剌道:「咱初入庵,夜間打坐,忽聽小徒馬哈篤叫喊,急出瞧之,見一黃鼠,嘴尖耳大,其形若豕,遍體黃毛光亮,追逐小徒。幸小徒有些膂力,拿一條木棍,與他廝鬥,被咱一劍斬之。小徒剝其皮,剔其骨,炙其五臟,烹其肉。其味似飴,其色如玉,飽餐一月,便宜了哈篤。」眾人撫掌大笑,方知是老鼠作怪。當晚留住麻旭剌莊內宿了。次蚤麻旭剌作別,林澹然捧出戒刀還了,勸化道:「俺等皈依三寶,但宜謹持道法,以作梯航,豈可恃此妄行,輕慢衣缽?況爭王圖霸,非俺僧家之事,一有差跌,難免輪回。賢弟速宜灰卻雄心,滌除舊染,逍遙西土,無滅無生,也不枉出家人證果。」麻旭剌感悟,稽首道:「承禪師良言,敢不佩服。自此打破迷關,永不受惡纏矣。」林澹然送出莊門,麻旭剌師徒二人飄然去了。後來麻旭剌隱居西番山島中修道,將法術武藝盡傳與俠士徐洪客,扶助張仲堅裏應外合,奪了扶餘國,做了國主。數年之後,張仲堅復舉大兵,助徐洪客殺入錫蘭山國,逐出國王,自立為主。此是後事,別有傳記不題。
54 且說張太公主僕別了林澹然,入城去了。這近莊鄰人,個個贊嘆林澹然法力無邊。自此遠近傳揚,名馳四海。有詩為證:
55 大道從來不可貪,貪嗔正亦入邪關。
56 慈悲卻乃真威武,蕩滌魔心上法船。
57 林澹然自此無事。一日見天色晴和,春光明媚,備辦了酒果素食,令道人提壺挈盒,和苗知碩帶了薛舉,一同出城北踏青遊玩。但見士女往來,紛紛不絕。正是:
58 香塵逐車馬,美酒醉笙歌。
59 有詞為證:
60 郊原春透,花壓垂堤柳。滿目繁華如舊,正是清明時候。轟轟寶馬雕輪,紛紛翠袖紅裙。一樣尋芳拾翠,何妨僧俗同倫。
61 三人閑玩,沿溪信步而行,同進一座花園內石凳上坐了。舉目觀看,端的好景致也。但見:
62 新篁池閣,花霧樓臺,幾多曲徑護幽欄,數處小橋通活水。假山高聳,下面有石洞玲瓏;亭榭精奇,中列著翠屏寶玩。色鋪錦繡,生香不斷。樹交花韻奏笙簧,樂意相關禽對語。轉過了桃花徑、杏花塢、梅花莊、李花弄,方走到雕檐鬥角百花亭;穿過這牡丹臺、芍藥欄、薔薇屏、茶藥架,纔顯出淨幾明窗千佛閣。雙雙白鶴長鳴,兩兩鴛鴦交頸。荷花池內,魚翻玉尺戲清波;來鳳軒前,鸚吐人言稱佛號。爛柯嶺芻蕘寂靜,春宴堂金碧交輝。陰陰古木欲參天,灼灼嬌花齊向日。果然在在堪歌舞,正是人人可舉觴。
63 林澹然等三人坐于石凳之上閑看,忽見一人,頭戴逍遙巾,身穿豸補鶴氅,隨著十餘個家僮,騎著一匹白馬,吆吆喝喝,走入花園裏來。眾人見了,盡皆迴避。林澹然心裏已省得是個舊相識了,只是不動身,看他怎的。正是:
64 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65 不知這人是老林甚麼相識,且聽下回分解。
66 (本節完)
URN: ctp:ws28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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