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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清先正事略選卷四

《清先正事略選卷四》[查看正文] [修改] [查看歷史]

1 沈光文附張士㮋
2 徐枋附戴易、巢鳴盛、沈醫生
3 沈壽民
4 汪渢
5 郭都賢附陶汝鼐、郭金台
6 何宏仁
7 李天植附鄭嬰垣、劉永錫、陸元泓
8 邵以貫附張廷賓
9 餘增遠附周齊會
10 惲日初附子壽平
11 祁班孫附魏耕
12 陸宇𤐣
13 周元懋
14 傅山
15 張怡
16 李灌附甯浤
17 夏汝弼附郭履躚
18 唐訪附瞿龍躍
19 張蓋附申涵光、殷岳
20 李世熊
21 董說
22 芮城附湯泰亨、戴笠、徐白
23 李魁春
24 陳南箕附弟覯
25 鄧大臨
26 張若化附弟若仲
27 夏道一附李孔昭、張翼星、杜越
28 杜浚附弟芥
29 王大經
30 吳光
31 陳五簋附朱之宣、李嘗之
32 八大山人
33 一壺先生
34 沈光文附張士㮋
35 烏宓!滄桑改革之際,貞臣遺老□托而逃者眾矣,而蹤跡莫奇於四明沈先生。
36 先生名光文,字文開、一宇斯庵;鄞人也。少以明經貢太學。乙酉,豫於畫江之師,授太常博士。丙戌,浮海至長垣,再豫琅江諸軍務;晉工部郎。戊子,閩師潰而北,扈從不及。聞粵中方建號,乃走肇慶;累遷太僕卿。□□□□陽,航海至金門。閩督李率泰方招徠故國遺臣,密遣使以書幣招之;先生焚其書、返其幣。時粵事不可支,先生遂留閩思□□□泉州之海口,浮家泛宅;忽颶風大作,舟人失維,飄泊至台灣。時鄭成功尚未至,台灣為荷蘭所占據;先生從之,受一厘以居,極旅人之困,勿恤也。遂與中土音耗絕,海上亦無知先生生死者。
37 辛丑,成功克台灣,知先生在,大喜;以客禮見。時海上諸遺老多依成功入台,亦以得見先生為喜,握手相勞苦。成功令麾下致餼,且以田宅贍之。亡何,成功卒,子錦嗣,頗改父之臣與政,軍亦日削;先生作賦有所諷。或讒之,幾至不測;乃變服為浮屠,逃入台之北鄙,結茅羅漢門山中以居。或以好言解之於錦,得免。山旁有伽溜灣者,番社也;先生於其間教授生徒。不足,則濟以醫;嘆曰:『吾廿載飄零絕島,棄墳墓不顧者,不過欲完發以見先皇帝於地下耳;而卒不克,命夫』!已而錦卒,諸鄭複禮先生如故。
38 癸丑,王師下台灣;諸遺臣皆物故,先生亦老矣。閩督姚啟聖一招之,先生辭;姚公貽書問訊曰:『管寧無恙』?因許遣人送先生歸鄞。會姚公卒,不果。而諸羅令季麒光,賢者也;為粟肉之繼,旬日一候門下。時耆宿已盡,而寓公漸集;乃與宛陵韓文奇、關中趙行可、無錫華衰、鄭廷桂、榕城林奕丹、山陽宗城、螺陽王際慧等結詩社,所稱「福台新詠」者也。尋卒於諸羅,葬焉。後人遂居台,蕃衍成族。
39 先生居台三十餘年,目見鄭氏三世盛衰。前此諸公述作多佚於兵燹,惟先生得保天年於承平後,海東文獻推為初祖。所著「花木雜記」、「台灣賦」、「東海賦」、「檨賦」、「桐花賦」、「古今體詩」,志台灣者皆取資焉。邑子全謝山嘗令游台者訪先生文集,竟得之以歸;凡十卷,錄入「甬上耆舊詩」。烏宓!先生依依故園,與蔡子英之在漠北同;然以子英之才,豈無述作,卒委棄於絕域,識者惜焉。先生靈光巋然,得以其集重見於世為台人破荒,亦少慰虞淵之恨矣。
40 同時有張先生士㮋者,惠安人;崇禎癸酉副榜。明亡,遯跡台灣,居東安坊。杜門不出,日以書史自娛。闢榖三年,惟食茶果。壽至九十九,乃終。
41 ——見原書卷四十六遺逸頁一下。
42 徐枋附戴易、巢鳴盛、沈醫生
43 先生姓徐氏,名枋,字昭法,江蘇長洲人;俟齋,其別字也。
44 父忠節公汧,崇禎戊辰進士;官諭德。南都立,遷少詹事。屢疏詆馬、阮,為所齕;乞病歸。乙酉六月,蘇州破,正衣冠投虎邱新塘橋下死之事具「明史」
45 先生弱冠,舉崇禎壬午鄉試。忠節公將殉國,先生號泣欲從死;忠節曰:『吾不可以不死,若長為農夫以沒世可也』。自是,隱居終其身,足不入城市。初避地汾湖,已遷蘆區、遷金墅,往來靈岩、支硎間;終於澗上草堂。地當天平山麓,後人就草堂立祠祀焉。
46 先生與宣城沈壽民、嘉興巢鳴盛,稱海內三遺民。性峻潔,鍵戶不與人接。書法孫過庭,晝宗巨然,間法倪、黃;自署秦餘山人。海內得其遺墨,爭寶之。蔡制軍毓榮慕其名,具書幣屬其友人通意;卻之。湯文正撫吳,屏騶從、徒步造門者再,卒不見;嘆息而返。所往來,惟壽民及萊陽姜實節、昆山朱用純、同里楊旡咎、山陰載易、寧都魏禧、門弟子吳江潘耒暨南嶽僧洪儲數人而已。黃岡杜浚於並世人獨重先生及壽民,自愧不如。先生耐寒飢,不納人一絲一粟;惟洪儲時急而周之曰:『此世外清淨食也』。嘗絕糧數日,黃九煙造之,出畫箑俾鬻於市,無售者;比曰:『此黃九煙詩畫也』。乃得銀數錢歸。而先生及九煙皆怒,以為洩九煙名,趣返其值。先生豢一驢甚馴,通人意;日用間有所需,則以所作書畫卷置簏於驢背,驅之;驢獨行及城闉而止,不闌出一步。見者爭趣之,曰:『高士驢至矣』!亟取卷,以日用所需物如其指,備而納諸簏;以為常。
47 康熙三十三年卒,年七十有三;遺命不受吊。商邱宋犖時撫吳,以不得一致賻襚於先生為憾。所著「居易堂集」二十卷,文辭健拔,意在扶植世教,無一諛墓酬應之作。又有「二十一史文匯」、「通監記事類聚」、「讀史稗語」、「讀史雜鈔」、「建元同文錄」、「管見」等書。子文止、文行,有父風;早卒。
48 戴易字南山,山陰人;少從劉念台先生學。游〔吳〕門年七十餘矣,與先生一見,相得稱老友。先生歾,僅一孫,饘粥不繼,謀葬諸祖瑩不獲。南枝曰:『吾特為俟齋任此事』。相度經年,得地於鄧尉之西真如塢;謂潘耒曰:『地在梅花深處,與高士宜』。第索直三十金,耒先以十金成券。會有黃山之游,南枝募於人,無應者;乃矢願賣字以給之。南枝故善八分書,非其人不可得;至是榜於門,每幅一錢,貲遂集。又相旁地,並賣之耳。南枝貧無隔宿炊,冬月常衣綌;其貿字也,銖積寸絫,不妄費一錢。一蒼頭飢不能忍,輒逃去;己則寄食僧舍中,語及徐先生,必流涕云。
49 巢鳴盛字端明,號崆峒。幼孤,事母至孝。祟禎丙子,舉於鄉。甲申明亡,母亦歾;即築室於墓,顏其草堂曰「永思」、閣曰「止閣」,而自號止園。三十七年,跬步不離墓次。康熙十九年卒,年七十;俟齋為定私謚曰「貞孝先生」。
50 洪儲字退翁,興化李氏子。出家,住靈岩最久。南都覆,吳、越興義旅,退公實左右之。辛卯被逮,諸義士爭救之,久而免;好事如故。或戒之;曰:『憂患得其宜,湯火亦樂國也』。俟齋先生曰:『每歲三月十九日,退翁必素服焚香,北向揮涕拜;二十八年如一日耳』。
51 退公嗣法弟子滿天下,其最曰正志,故大學士嘉魚熊公開元也。初入山,執爨事;退公一見,輒知為非常人。其次曰宣城沈麟生,故監司壽獄子。壽獄死國事,麟生抱王裒之痛,遂祝發事退公。後居姚江,名大瓠。
52 ——見原書卷四十五遺逸頁一上。
53 沈壽民
54 耕岩姓沈氏,諱壽民,字眉生;世為宣城人。性孤峭,不妄言笑。為文好深湛之思;江右艾千子至宛陵,盛稱之。一時聲華之盛,江上二沈遂與吳中二張埒;二張謂天如、受先,二沈謂昆銅及先生,不以名位為甲乙也。
55 明崇禎丙子,詔行保舉法;巡撫張國維以先生應詔。時流寇躪中原,特起楊嗣昌於苫塊,倚以辦賊;而嗣昌以熊文燦之招撫為嘗試,逍遙司馬堂。先生伏闕上疏,謂『綱常正而後可以正世風;金革奪情,乃陋儒之曲說。即嗣昌迫於君命,亦應躬歷戎行,枕戈衽甲。而乃支吾旦夕,安坐京師,軍旅之寄一付諸文燦以招撫為上策;天下有不殺人而能生人者乎?有授柄於賊而能攝賊者乎?將來釀禍誤國,嗣昌之肉其不足食矣』!疏為通政所格;再上,留中不報。黃忠端公道周嘆曰:『此何等事,朝臣不言而草野言之乎!吾輩愧死矣』!於是台臣何楷、錢增、林闌友、詞臣劉同升、趙士春相繼劾嗣昌,最後忠端有廷辯之事;皆先生發其端也。先生上書報罷,遂棄經生業;與周鹿鏕掩關求王佐之學,所從游者數百人。
56 無何,而黨禍作。阮大鋮者,魏閹義兒也,以新聲高會招來天下士,冀複起;先生於劾嗣昌疏中及之。於是顧杲、吳應箕等推先生之意,作「留都防亂揭」以攻之;大鋮恨甚。及得志,按揭中姓名將盡戮之,而以先生為首;先生變姓名,入金華山中。
57 南都亡,遂匿跡深山,採藜藿以自食。有知而餉之者,皆峻卻;曰:『士不窮,無以見義;不奇窮,無以明操』。郡守朱元錫致十金,辭不獲;庋置壁中三年,未嘗一發視也。溧陽陳名夏雅善先生;既入相府,特疏薦之,遣使寓書;先生不發函,對使焚之。溧陽意猶未已,先生遺書曰:『龔勝、謝枋得,智非不若皋羽、所南也;而卒殞軀者,由多此物色耳。今之薦僕者,直欲死僕耳』。溧陽嘆息,止。自是避人愈堅,足不履城市者三十年。當事或邀之;及半道,望望然去。康熙乙卯五月卒,年六十九。疾革,命門人劉堯枝、施閏章載筆曰:『以此心還天地,此身還父母,此學還孔、孟」。語畢而瞑。
58 生平重然諾。友人周梅骨死海外,子幼;先生渡海葬之。鹿溪之沒也,藐孤為逋負所逼;先生鬻田以償,始有完卵。與黃梨洲交最篤,別四十餘年矣,臨沒為書永訣,去易簀十有三日耳。「遺集」若干卷、「閒道錄」若干卷。
59 ——見原書卷四十五遺逸頁一下。
60 汪渢
61 汪先生諱渢,字魏美;浙江錢塘人。少孤貧,力學。與人落落寡諧,人號曰「汪冷」。
62 舉崇禎己卯鄉試,與同縣陸公培齊名。太守錢君以女妻之;初,盛飾入門,先生誡之,乃屏侍婢,以疏布躬操作。明亡,遂棄科舉。姻黨欲強之試禮部,出千金視其妻,俾勸駕;其妻曰:『吾夫子不可勸,吾亦不屑此金也』!嗣因兵亂,奉母入天台。海上師起,群盜滿山谷;始反錢塘。僑寓北郭外,室如懸磬,處之晏如。
63 當是時,湖上有三高士之目,先生其一也;當事皆重之。監司盧高尤下士;一日遇先生於僧舍,問汪孝廉何在?先生曰應:『適在此,今已去矣』!盧悵然;不知應者,即先生也。盧嘗遣人通殷勤於三高士,約置酒湖船,以世外禮相見。其二人幅巾抗禮,盧相得甚歡;惟先生不至為恨事。已知其在孤山,放船就之;終排牆遁去。先生不入城市,有司或以俸金為壽;不得卻,埋之。里貴人請墓銘,饋白金;拒勿納。始居孤山,遷大慈庵、又遷寶名院;匡床布被外,殘書數卷。鍵戶出,或返、或不返,莫可蹤跡。遇好友,飲酒一斗不醉;氣象瀟灑,塵事了不關懷。然夜觀乾象、晝習壬遁,知其耿耿者猶未下也。康熙丁酉,黃先生梨洲遇之於孤山,頗講龍溪調息法;各賦詩三章。明年,同至葛仙祠。又明年,笑魯庵中,坐月至三更。是夜寒甚,庵中止布被一,先生與梨洲兩背相摩,得少暖氣。明日,梨洲入雲居訪仁庵,先生矢不入城,至清波門別去。魏叔子自江西來訪,先生謝勿見;叔子留書曰:『魏美足下:吾寧郡魏禧也,欲與子握手一痛哭耳。足下以尋常游客拒之,則可謂失人』。先生省書大驚,一見若平生歡;臨別,執手泣下。先生嘗從愚庵和尚究出世法,叔子曰:『君事愚庵謹,豈有意為其弟子耶』?先生曰:『吾甚敬愚庵。然今之志士多為釋氏牽去,此吾所以不肯也』。
64 乙巳七月三十日,終於寶石僧舍;年四十有八。臨歾,舉書卷焚之,詩文無一存者。起視日影,曰:『可矣』!書五言詩一章,投筆就寢而逝。詩曰:『大化無停晷,道術久殊轍。住世守頑形,問途猶未徹。至人本神運,可會不可說。冰泮水還清,雲開月方潔。一旦破樊籠,逍遙從此別』!
65 ——見原書卷四十五遺逸頁一下。
66 郭都賢附陶汝鼐、郭金台
67 些庵先生姓郭氏,名都賢,字天門;湖廣益陽人。父譓,以鄉貢知開縣。夙有志於道學,從吉州鄒先生守益游最久。
68 先生幼穎異。天啟二年進士,授行人;嘗冊封閩藩。七年,分校順天鄉試,得史可法等六人。歷官員外郎,出為四川參議,督江西學政,分守嶺北道。崇禎十五年,巡撫江西;黜貪墨、獎循吏,汲汲如不及時。張獻忠已逼境,賊騎充斥;先生晝夜繕守御。兵餉無措,乃大曾屬僚,凡官司一應供給,皆捐以助餉。左良玉屯兵九江,驕蹇觀望;先生惡其淫掠,檄歸之,而自募士兵為戍語見「明史」良玉傳。會有尼之者,遂乞病,棄官入廬山。
69 逾年,北京陷,悲憤不食。南都建號,史公開閫揚州,薦授南京操江;辭不赴。桂王立肇慶,以兵部尚書召;而先生已祝發為僧矣。先是,洪承疇坐事落職,先生奏請起用。至是,承疇入本朝,經略西南,以故舊謁先生於山中。既得見,饋以金,不受;奉攜其子監軍,亦堅辭。先生見承疇時,故作目瞇狀;承疇驚問『何時得目疾』?先生曰:『始吾識公時,目故有疾』。洪默然。寧都魏禧,先生撫江西時所得士也;禧嘗上書曰:『先生抱道履德二十年間,所著述之文與所交游造就之士,必有偉論、奇文足以振天下之聾聵,開後世之太平者』。其推重如此。論者謂先生門下史忠正之節義經濟、魏叔子之文章,得一已足不朽;可想見師友淵源之盛矣。
70 先生篤至性,哀樂過人;嚴而介,風骨嶄然。博學強識,工詩文;書法瘦硬,兼善繪事。寫竹尤入妙;人得其片紙隻字,爭珍奇之。祝發後,號頑石;又號些庵。茹苦無定居,初依熊魚山開元、尹洞庭民興於嘉魚,住梅熟庵;已流寓沔陽,築補山堂:前後十九年。歸結草廬桃花江;複以詩累,客死江寧承天寺。
71 有女名純貞,許字黔國公沐氏;國變後,音問梗絕,遂終於家。純貞能詩,自署曰郭貞女。先生所著有「衡岳集」、「止庵集」、「秋聲吟」、「西山片石集」、「破草鞋集」、「補山堂集」、「些庵雜著」等書。時有陶密庵者,與齊名。
72 陶先生汝鼐,字仲調、一字燮友;寧鄉人也。少奇慧;甫齔應童子試,督學徐亮生驚喜得異才,拔冠湖南數郡。崇禎九年,充拔貢生。會上幸太學,群臣請複高皇積分法;祭酒顧九疇奏薦先生才,莊烈帝特賜第一。詔題名,勒石太學。除五品官,不拜;乞留監肆業。癸酉,舉於鄉;兩中會試副榜。南渡後,由翰林待詔,改職方郎;任監軍,複授檢討。南都覆,先生剃發溈山,號忍頭陀。
73 生平內行篤:父歾,哀慕終身;事母,曲盡孝養。處族黨,多厚德;嘗為人雪奇冤、冒險難,活千餘人,然不自言也。詩、古文有奇氣,書法險勁,名動海內;有「楚陶三絕」之目。所與游,皆天下名士;而與些庵先生尤篤。著有「廣西涯樂府」、「嚏古集」、「寄雲樓集」、「褐玉堂集」、「嘉樹堂集」若干卷;些庵為序之,有「生同里、長同學、出處患難同時同志」之語。楚南遺獻,以些庵、密庵兩先生為最著雲。
74 同時郭金台,字幼隗;湘潭人。本姓陳氏,恪勤公之祖也。年十二,遭家難,匿中表郭氏,得脫;郭初無子,遂子之。生而狀貌奇偉,見者目為異人。弱冠,有聲黌序。居家孝友淵默。至慷慨,談天下事,議論風生。諸監司郡縣旌幣踵至;吉藩延至邸館,置醴賦詩,常為倒屣。崇禎己卯、壬子,兩中副榜。會舉行積分法,屢薦不起;例授官,亦不就。隆武南渡,登鄉舉。督師何公騰蛟、巡憮堵公允錫先後論薦,授職方郎中,再起監司僉事;皆以母老辭。時獻賊既陷湖湘、闖賊潰卒複相繼蹂躪,縣百里無人煙;乃請於督師,命偏裨練鄉兵為守御,全活以萬計。晚歸隱衡山,著書授徒,口不談世事;惟論列當時殉難諸人,輒欷歔流涕。及卒,自題其阡曰「遺民郭金台之墓」。
75 ——見原書卷四十五遺逸頁二上。
76 何宏仁
77 先生名宏仁,字仲淵,浙江山陰人;陶文簡公望齡甥也。幼習外公教,複從念台劉忠正公游。明崇禎丁丑進士,官建平令;有異政。歲久旱,大江以南飛蝗食禾殆盡,獨不入建平界。未幾,以憂去;蝗遽入北鄉,民益神之。尋任高要縣,興水利、清關榷;方銳欲有所施設,複以父艱歸。隨遭甲申之亂;浙東事起,強以御史召,不得已就職。建白數萬言,或行、或不行,而事勢已不可支矣。
78 丙戌五月,江上師潰,公棄官至剡之白峰;自恨不及從亡,作詩投崖而絕。久之複蘇,土人守之,得不死。隨披剃,從方外游;入陶介山,事山主云藏禪師。隨眾樵汲,晝夜作苦;同事者為先生難之。先生曰:『吾視出沒風濤間眴息生死者何如,而敢言勞苦哉』!然先生猶謂去人境不遠,複瓢笠往來縉雲、義烏諸山與樵翁、衲子侶,行歌獨哭。從此游益遠、入山益深,崎嶇崖塹,醯鹽並絕。所過皆留詩,紀歲月。遇高僧郭蓮峰、李徵君秘霞,結塵外之友。館留崇聖寺,藜床風雨,三人者相對嘿語終日,人不測其所以。
79 居數月,而疾作。先是,己丑四月,先生謂李徵君曰:『居此久,幸稍安。顧此中常有戚戚者,行別子飛錫白雲之鄉耳。今留一函與家人訣,遲其來則示之』。至是病困,令出所緘書讀之曰:『吾茹荼齎志,忝厥所生,毀傷莫贖;於國為不忠、於家為不孝。死後,勿棺斂我;當暴棺三日,以彰不忠之罪。三日後,火化入塔,勿祔葬先隴,以彰不孝之罪』!讀竟而絕。推先生之心,蓋無日不以為悲而得死之□樂也。然其家仍返葬會稽玉幾之祖阡,以先生本非出世者,從初志也。
80 癸未進士餘公增遠者,字若水;志節士。亂後,躬耕山中,自匿跡;不與人接。先生之葬玉幾山也,公子拜求其題主;餘公即許諾。至期,以舟迎之來,不赴;頃之,自棹一小艇。徑詣墓側。取舊衣冠,拜墓上;事訖下山,不交一辭。主人使客等共延,懇留飲;則舟中已庋粥一盂、羹萊一豆,取啜畢,急解維去。會葬者百餘人,皆目送嘆息;謂非先生高節,餘公且不易致雲。
81 ——見原書卷四十五遺逸頁二下。
82 李天植附鄭嬰垣、劉永錫、陸元泓
83 李因仲諱天植,學者稱蜃園先生;浙江平湖人。先世多隱德。崇禎癸酉,舉於鄉。性蕭散自得,視世事泊如也。嘗曰:『無欲則心清,心清則識朗,識朗則力堅』;時時以誨學者。癸未,子諸生觀卒;先生自以有隱慝,痛自刻責,遂絕意仕進。改各確,字潛夫。
84 國變後,家具蕩然;遂與妻別隱陳山,絕跡不入城市。訓山中童子自給,自署曰村學究、老頭陀。居山十年,有僧開堂。以避喧,始返其蜃園,賣文自食;不足,則與其妻為梭鞋、竹筥以佐之。好事者約月供薪米,力辭不受。有司慕其高,往訪之;輒逾垣避。所著詩文,皆吊甲申以來殉節者。蜃園者,乍浦勝地,可望見海市者也。又十年,家益困,不複能有其園,寄身僧舍;戚友贖蜃園歸之,始複與妻居。時年七十矣,子震亦棄諸生,非義一介不取。二老相對,時絕食;則嘆曰:『吾生本贅耳,待盡而已』。有饋食者,非其人終不受。或問以身後;曰:『楊王孫之葬,何必棺也』。又十年,蜃園僅存二楹。兩耳聾,又苦下墜,終日仰臥。客至,以粉版書相問答。魏叔子來自江西,造其廬;先生視姓氏,則強起,張目視之泣;叔子亦泣。時方絕糧,叔子探囊得銀半兩贈之,五反不受;固以請曰:『此非盜跖物也』。始納之;買米為炊,共食而別。叔子屬周布衣員、曹侍郎溶糾同志為之繼粟,且謀其身後事;吳門徐昭法聞之曰:『李先生不食人食,聽其以餓死可也』。已而先生果堅拒。未幾,卒。叔子聞之,曰:『吾淺之乎為丈夫已』!
85 乍浦有鄭嬰垣者,孤介絕俗,與先生稱金石交;先二年,凍死雪中。至是,先生以餓死;臨歾,曰:『吾無愧於老友矣』!時康熙十一年也,年八十有二;葬牛橋。所著「蜃園集」,佚;惟「續修乍浦九山志」,世有傳本。
86 又有劉剩庵者,名永錫,字欽爾,魏縣人;亦先生友也。崇禎丙子舉人,授長洲教諭;署崇明縣事,庭無留獄。
87 未幾,遭鼎革,隱居相城。有大吏造其廬,欲強之出;剩庵袒褐疾視曰:『我中州男子,年二十渡漳河、登大丕,躍馬鳴鞘;兩河豪傑誰不知我!乃以此相逼,將謂我畏死邪』?取壁上劍,將自刎;門人抱持之,得解。
88 尋移居陽城湖之濱,率妻女織席以食,累日不舉火。有遺之粟者,非其人不受。老奴從魏縣來,勸之歸曰:『室廬,故在也』。剩庵曰:『吾非不欲歸;奉君命來此,君亡,義不可歸耳』。乃命其子偕老奴歸。時歲荒,得食愈艱,雜糠籺作食。妻病,不能下咽,竟餓死。一女許字同邑某氏子,某氏宦於粵,音問阻絕十餘年;至是,請於父曰:『兒不辰,遭家國之變。翁家存亡不可知,留此身以累大人,無為也』!遂自經死。而其子之歸,中途亦死於盜;是日凶問適至。剩庵既無家,乃買破船一,往來江湖間,時從諸遺老游。嘗泛舟中流,鼓枻而歌曰:『白日墜兮野荒荒,逐鳧雁兮侶半牛羊;壯士何心兮歸故鄉』!風水蕩激,歌聲伊鬱;聞者哀之。錢牧齋念其窮,招之往;剩庵曰:『彼為黨魁,受主眷,枚卜時天子以伊、傳期待;今豈期之邪』!卒不往。後數年,以窮餓死;友人陸元泓葬諸虎邱之山塘。
89 元泓字秋玉,常熟人;以志節自勵。圖己像於水墨尺幅中,自號「水墨中人」。
90 ——見原書卷四十五遺逸頁三上。
91 邵以貫附張廷賓
92 邵先生名以貫,字得魯;餘姚人。性狷潔。明季,石梁陶文覺公之學盛行,姚中沈求如、史子虛,其高第也;顧頗參以禪悟。先生亦從之游,獨講求有用之學。歲飢,糾同志為義倉;桑梓德之。
93 已而國難作,先生欲死之,以母老不果;遂祝發為頭陀,狂走入雪竇山中妙高台。僧道岩者,故鄞廣文張廷賓,亦姚產;而沈、史講會中人也。先生依之,苦身持力,不與人接。鄞故都御史高公鬥樞物色得之,曰:『異人也』!遺其二弟從之游。周公囊雲亦以僧服居白坑,時時過從。尋以省母,返居潭上園。黃忠端公仲子澤望,志節夙與先生近;至是,來居園中。夜共讀謝皋羽「游錄」而慕之,曰:『方今豺虎滿天下,五岳之志不可期矣。四明二百八十峰近在臥榻,峰峰有吾兩人屐齒』。於是始遍走山中。然山寨方不靖,所在多邏卒,而二公冠服奇古,頻遭詰難;顧不以為苦。亡何,入絕穀,不知所向;方茫然求故道,不可得。俄而峰回路轉,松竹梧桐甚盛,有雞犬聲。趣就之,茅舍一椽,中有幅巾者出,問客何來?則語之以里宅;笑曰:『吾亦姚人,避世居此;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乃止宿;則告曰:『是為石屋山。僕故孫公碩膚監軍陳從之也。孫公死海上,吾無所依,來此山中;遂與人世絕』。因而相顧,嘆曰:『是真桃源矣』!澤望嘗曰:『得魯自甲申後,輔頰間無日不有淚痕;其稍開口笑者,則游山耳』。未幾,澤望卒;先生無所向,是益卞急。棄家,投四明山之楊庵。時尚有一妾,先生去,亦為尼庵中;每日晨昏各上堂禮佛,此外雖茗粥不相通。久之,皆卒於庵。先生詩文甚富,散佚無存者。
94 ——見原書卷四十五遺逸頁三下。
95 餘增遠附周齊會
96 余先生諱增遠,字謙貞、一字若水;會稽人。明崇禎癸未進士,除寶應知縣。劉澤清開府淮南,凌轢郡縣吏;先生投牒棄官歸。畫江之役,補禮部主事;遷郎中。事去,逃之山中;郡縣逼之,出見,乃輿疾城南以死拒。久之,事得解。草屋三間,不蔽風雨,以鱉甲承漏。聚村童五、六人,授以「三字經」。臥榻之下,牛宮雞𡏝,無下足處。晨則秉耒出,與老農雜作;未嘗因其貴人而讓畔也。同年生王天錫為海防道,欲與話舊;先生以疾辭。天錫披帷直入,先生擁衾不起,曰:『不幸有狗馬疾,不得與故人為禮』!天錫執手勞苦。出門未數武,則已與一婢子擔糞灌園矣。天錫遙望見之,嘆息去。冬、夏一皂帽,雖至暱者不見其科頭。先生慨世路逼仄,遂疑荀卿「性惡」之說為確,至欲著論以非孟。康熙己酉十月卒,年六十有五;蓋二十有四年不出城南一步也。疾革,黃先生梨洲造其榻前,欲為切脈;先生笑曰:『某祈死二十年以前,反祈生二十年之後乎』!梨洲泫然而別。
97 同時有周唯一先生者,名齊曾,字思沂,鄞人;先生同年進士也。知廣東順德縣事,變社倉為義田,而以社倉之法行之。又仿西北弓箭社法,修僕區沈命之術,盜口口無脫者。國變後,棄官歸。遯入剡源,盡去其發為發塚,架險立瓢,榜曰「囊云」;自稱無發居士。剡源饒水石,與山僧、樵子出沒瀑聲口影間。天錫求見,拒之曰:『咫尺清輝,舉目有山河之異;不願見也』。為詩文,機鋒電激,汪洋自恣,寓言十九。然清苦自立,胸中兀然有所不可;與若水先生無二也。梨洲嘗仿葉水心志陳同甫、王道甫之例,為兩先生合志其墓云。
98 ——見原書卷四十五遺逸頁三下。
99 惲日初附子壽平
100 先生諱日初,字仲升,號遜庵;武進人也。舉崇禎六年鄉試副榜。久留京師;十六年,應詔上「備邊五策」,不報。知時事不可為,乃歸;攜書三千卷,隱天台山中三年而兩京亡。唐王立福州,魯王亦監國紹興,吏部侍郎姜垓薦先生知兵,魯王遣使聘之;先生意以監國為不然,固辭不起。
101 犬清兵下浙,避走福州;福州破,走廣州。廣州複破,乃祝發為浮圖,曰明曇;已複至建陽。是時大兵席卷浙、閩、粵三行省,唐王被執死、魯王亦敗走海外,湖廣何騰蛟、江西楊廷麟等皆前後破滅;而明遺臣民尚擁殘旅,遙奉永明王。金壇人王祈聚眾入建寧,屬縣多響應;於是建陽士民數百人噪於先生之門。固請不得,至建寧見王祈;非初志也。先生曰:『建寧入閩門戶,能守則諸郡安然;不厄仙霞關,建寧終不守也。欲取仙霞,宜先取浦城』。乃遣長子楨隨副將謝南雲先趨浦城,失利;皆死。而御史徐云兵連入數州縣甚銳,先生說令夜襲浦城,自督兵繼進;會大雷雨,人馬衝泥淖,行不能速,將至城下已黎明,軍遂潰。大清總督陳錦、李率泰統重兵來圍建寧,永明王使兵部尚書揭重熙赴援;先生上書揭公,請逕取浦城、斷仙霞嶺餉道,徐與圍中諸將夾擊之。揭公至邵武,不能進;建寧遂破,王祈力戰死。先生收散卒,走廣信。尋入封禁山中,數月糧盡;喟然曰:『天下事壞散已數十年,不可救正。然莊烈帝殉社稷,薄海茹痛;小臣愚妄,謂即此可延天命。今乃至此,徒毒百姓何益』!遂散眾,獨行歸常州。久之,張煌言與鄭成功軍薄江寧敗走,訛傳張公弟鳳翼乃先生門人,從師匿。縣官將收捕,先生色如常,曰:『吾當死久矣』。既而事解。卒年七十有八,康熙十有七年戊午也。
102 先生少與楊廷樞、錢禧交,為文章縱麗;於百氏無所不窺,尤喜宋儒書。及從劉念台先生游,學益進。嘗上書申救念台,義聲震天下。丙戌以後,累至山陰哭祭;為之行狀近十萬言。晚歲,不得已,歸常州,仍服浮圖服;而言學者多宗之。無錫高世泰,忠憲公從子也;重葺東林書院。先生與同志,習禮其間。知常州府駱鐘泰屢求見,不納;去官後,與一見,言中庸要領,喜而去曰:『不圖今日得聆大儒緒論也』。次子垣,在建寧被掠而不知所終。三子格。
103 惲格字壽平,後以字行,改字正叔,自號東園草衣生、又曰白雲外史。既老,稱南田老人。
104 陳錦破建寧,時年才十三,被掠;錦無子,其妻愛其聰穎,子之。後從錦游杭之靈隱寺,遇遜庵於途;遜庵因與寺主諦暉謀,俟錦妻入寺,紿言『此子宜出家,不然且死』。錦妻故佞佛,留之寺中,泣而去。自是,始得歸。以父兄忠於明,不應舉;惟攻古文辭。其於畫,天性也;山水學王蒙。既與常熟王翬交,曰:『君獨步矣!吾不為第二手』。遂兼用徐熙、黃荃法畫花鳥,自為題識書之;世稱「南田三絕」。宋尚書犖曰:『南田畫,吾暗中摸索能辨之』。王太常時敏遣使招之,以方出游,不時至;至則,太常已病革,喜甚,榻前一握手而逝。家甚貧,風雨常閉門餓。然非其人,不與畫;視百金猶土芥也。所居毆香館,倡酬皆一時名宿。
105 卒年五十四。著有「南田集」。
106 ——見原書卷四十六遺逸頁一上。
107 祁班孫附魏耕
108 先生諱班孫,字奕喜、小字季郎,山陰人;祁忠敏公次子也。忠敏諱彪佳,明蘇松巡撫;少從劉忠正公游。南都破,死節「明史」列傳。有子二,長理孫,以大功兄弟次其行,稱祁五公子;而呼先生為六公子。初,忠敏夫人商氏嘗夢老衲入室,生公子。美姿容,白如瓠;而雙足重趼頗惡劣,日能行數百里,又時時喜趺跏。娶朱氏,故少師忠定公燮元女孫也。
109 忠敏靖節之月,東江兵起;恩恤諸忠,而忠敏贈兵部尚書。祁氏群從之長曰鴻孫,故嘗與忠敏同受業蕺山;至是,將兵江上,思以申忠敏之志,而先生兄弟傾家餉之。事去,先生之婦翁戒曰:『勿更從事於焦原矣』!不聽。祁氏自夷度先生以來,藏書甲江南;其諸子尤豪喜結客,講求食經,四方簪履麇集。及先生兄弟以故國喬木自任,屠沽浮販之流兼收並蓄。家居山陰之梅墅,其園亭在寓山,柳車踵至;登其堂,複壁大隧,莫能詰也。慈溪布衣魏耕者,狂走四方,思得一當,為毫社計桑榆;先生兄弟則與之誓天,稱莫逆。耕之談兵也,有奇癖,非酒不甘、非妓不飲;禮法之士莫之許。先生獨以忠義,故曲奉之。時其至,則盛陳越酒,呼若耶溪娃以侑觴;又發淡生堂壬遁、劍術諸書供採擇,又遍約同里諸遺民如朱士稚、張忠道輩以疏附之。或告變於浙之幕府,刊章四道捕耕;有首者曰:『苕上乃其婦家,山陰之梅墅乃其死友所嘯聚』。大帥急發兵,果得之;縛先生兄弟去。既讞,兄弟爭承;祁氏客謀曰:『二人並命,不更慘乎』?乃納賂而宥其兄,先生遣戍遼左。其後,理孫竟以痛弟鬱鬱死,而祁氏家為之破。然君子則曰:『是不愧忠敏子也』。
110 當是時,禁綱尚疏;寧古塔將軍得賂,則弛約束。康熙丁巳,先生脫身遁歸;里社中漸物色之,乃祝發於吳之堯峰。尋主毗陵馬鞍山寺,所稱咒林明大師者也。好議論古今,不談佛法;每及先朝,則掩面哭泣,然終莫有知之者。癸丑十一月十一日,忽沐浴,曳杖繞堂曰:『我將西歸』!入暮,端坐逝。發其篋,有「東行風俗記」、「紫芝軒集」;且得其遺教欲歸祔,乃知為山陰祁六公子自關外來者,遂得返葬。
111 先生性好奇,其東歸也,留一妾焉;披緇時,亦累東游。東人或與談禪,受其法稱弟子。嘗曰:『寧古塔麻菇,天下第一。吾妾所居籬下出者,又為寧古塔第一;令人思之不置』。東人至今誦其風流。婦朱,最工詩;其來歸也,與君姑商夫人、姒張氏、小姑湘君時相唱和。商夫人字塚婦曰楚纕、字介婦曰趙璧,以志閨門之盛。先生被難,朱尚盛年;孤燈緇帳數十年,未嘗一出廳屏。自先生兄弟歾,淡生堂書星散;論者謂江東文獻大厄運也。
112 ——見原書卷四十六遺逸頁一下。
113 陸宇𤐣
114 先生姓陸氏,名宇𤐣,字周明;浙之鄞人也。父世科,明大理卿。先生少與錢忠介公肅樂共學,慷慨有大志。忠介江上之師,先生實左右之。祥興航海,風帆浪楫得棲遲金鰲牡蠣間,皆一時遺臣烈士出死力奉之,以終剩水殘山之局;雖側踵焦原、糜軀湛族,不計也。方事之殷,餘姚黃先生昆弟亦嘗戮力共事,先生嘗偕其客十數人過梨洲,與共計畫;客皆四方知名士。梨洲亦間至其城西田舍;田舍複壁,柳車雜賓死友,每食咄嗟立辦,仰視天、俛畫地,耿耿者未嘗一日忘。其後梨洲知事不濟自屏於窮山,先生亦不相聞問。然喜事乃益甚,江湖間多傳其姓名,以為異人。康熙癸卯,先生為降卒所誣,捕入省獄。獄具,先生竟得脫歸;未至寓而卒。
115 先生既以好事捧其家產,室中所有惟草薦敗絮及古書數百卷。訃聞,家人掃除其室,得布囊於亂書之下;發之,則人頭也。其弟春明識其面目,捧之而泣曰:『此故少司馬篤庵王公頭也』!初,司馬兵敗,懸首於甬之城闕;先生思收瘞之,每徘徊其下。一日,見暗中有頓首而去者。跡之,走入破屋;先生曰:『子何人』?對曰:『吾漁人也』。先生曰:『子必有異,無吾隱』!其人曰:『餘毛明山,曾以卒伍事司馬。今不勝故主之感耳』!先生相與流涕;共詣江子云,計所以收其頭者。江子云者,故嘗與先生共學,又錢忠介部將也;失勢家居。會端陽競渡,游人雜沓;子雲紅笠握刀,從十餘人登城游熙。至梟頭所,問守卒曰:『誰戴此頭也者』?卒以司馬對。子雲佯怒曰:『嘻!吾怨家也;亦有今日邪』!拔刀擊之,繩絕墮地。先生及明山已豫立城下;方是時,龍舟噪甚,人無回面易視者。先生以身蔽,明山拾頭雜稠人而去。先生得頭,祀之書室,蓋十有二年矣;而家人無知者。至是,春明始瘞之。昔李固死汝南,郭亮左提章鉞、右秉鈇鑕詣闕上書,乞收其尸;南陽董班亦往哭,固殉尸不肯去。欒布奏事彭越,頭下祠而哭之。彼皆門生故吏,故冒死不複顧。先生於司馬非有是也,後感其忠義,遂不措攖當世之文綱,豈不尤賢乎哉!始,先生讀書時,有弟子訟師,師不直;先生詣文廟,伐鼓慟哭,卒直其師而後止。歸震川嘗敘唐欽堯之爭同舍生之獄,以為苟生兩漢時,即此可以顯名當世;在先生視之,尋常瑣節耳。先生卒後,梨洲先生志墓石,其文固不後震川也。
116 先生有子二,女適同邑萬斯大。
117 ——見原書卷四十六遺逸頁二上。
118 周元懋
119 周先生諱元懋,字柱礎、別字德林,鄞縣人;尚書文穆公應賓猶子也。以文穆任,累官南京屯部郎中,榷揚關。奉使蜀中歸,出知貴州思南府;母憂,未赴任而國難作。先生跌宕自喜,初欲以文章發名成業。及受門資之寵,非其好也;都御史廖大亨曰:『門資豈足屈人,在人自主耳。李衛公非起家任子者乎?唐中葉宰相無其匹矣』。先生乃大喜。
120 魯王建國東江,先生服未闋,錢忠介公招之,固辭不出;而破家輸餉無少吝。丙戌六月,家人自江上告失守;先生慟哭,自沈於水,以救得蘇。乃祝發,入灌頂山中。先生故善飲,至是益縱酒。又不喜獨酌,呼山僧不問其能飲與不,強斟之;夜以達旦。山僧為所苦,皆逃匿;則呼樵者與飲。樵者以日暮,長跪乞去,固持之;尋亦逃。先生無與共,則斟其侍者。已而侍者醉臥,乃呼月酹之;月落,呼云酹之。灌頂去先生家且百里,酒不時至;又穹山難覓酒徒,乃返其城西枝隱軒。每晨起,輒呼子弟飲;子弟去,則呼他人。或其人他去,則呼酒極之於所往斟之;不遇,則執途之人斟之。於是環所居浮石十里間,望見先生者相率引避;不得已,乃獨酌。先生既積飲且病,勸止酒者無算;輒張目不答,或叱之去。惟江湖俠客以事投止者,雖酣醉時輒蹶然起,接之無失詞;罄所有輸之,惟恐後也。以是盡毀其家。庚寅,嘔血不可止,竟卒;年四十。妻俞,亦以毀卒。前太常博士王公玉書哭之曰:『德林兀然狂放於麴糵間,箕踞叫號,俾晝作夜,幾不知身在何處、身外有何天地!舍此之外,不知吾身置何所!昔人詩云:「酒滿通夜力,事滿五更心」。德林爛然長醉,蓋期於無複醒時以自全也』。先生不死於水而死於酒,其宋皇甫東生之流與浮石周氏。國變後,披緇者三人:通城佯狂以死,所謂顛和尚者也;順德苦身持力,畢生不入城市,所謂苦和尚者也;而先生獨以「醉和尚」稱。
121 ——見原書卷四十六遺逸頁二下。
122 傅山
123 陽曲傳先生山,字青竹,改字青主,別署公之它、亦曰朱衣道人;又字嗇廬。六歲,啖黃精,不樂穀食;強之,乃複飯。少與孫公傅庭共學,讀書過目成誦。
124 明季天下□亂,諸號為搢紳先生者多腐惡不足道,憤之;乃堅苦持氣節,不少媕嬰。提學袁公繼咸為巡按張孫振所誣,孫振閹黨也;先生約同學曹良直等詣通政使,三上書訟之,不得達,乃伏闕陳情事。時巡撫吳公甡亦直袁,竟得雪。先生以此名聞天下;馬文忠世奇為作傳,以為裴瑜、魏劭複出。既曹公任兵科,先生貽書曰:『諫官當言天下第一等事,以不負故人之期』!曹公愯然,即疏劾首輔周延儒、錦衣衛駱養性;直聲震一時。先生家世以學行師表晉中,得其山川雄深之氣,思見諸實用。時蔡忠襄懋德撫晉,寇已亟,講學三立書院,亦及軍政軍器之屬;先生往聽之,曰:『迂哉!公言非可起而行者也』。
125 甲申國變,夢天帝錫之黃冠;乃衣朱衣,居土穴養母。明年,袁公自九江羈燕邸,以「難中詩」遺先生曰:『不敢愧友生也』!先生省書慟哭,曰:『嗚呼!吾亦安敢負公哉』!甲午,以牽連被逮,抗詞不屈;絕粒九日,幾死。門人有以奇計救之者,得免。然先生深自吒恨,謂「不若速死為安」;而其仰視天、俯畫地者,未嘗一日止。如是者二十年,天下大定;始以黃冠自放,稍稍出土穴與客接。有問學者,則告之曰:『老夫學莊,列者也;仁義禮樂即強言之,亦不工』。又雅不喜歐公以後之文;曰:『是所謂江南之文也』。平定張濟者亦遺民,以不謹得疾死;先生撫其尸,哭之曰:『今世之醇酒婦人以求必死者,有幾人哉!嗚呼!張生是與沙場之痛等也』。又自嘆曰:『彎強躍駿之骨而以占畢朽之,是則埋吾血千年而碧不可滅者』!或強以宋諸儒之學;則曰:『必不得已,吾取同甫』。先生工篆隸、書畫,弱冠學晉、唐人,不能肖;得松雪墨跡稍習之,遂亂真矣。已而,乃愧之曰:『是如學正人君子,輒苦其難;近降與匪人游,不覺日親』!於是複學顏太師;謂「書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毋安排』。君子謂先生非止言書也。趙秋穀推先生書為本朝第一;顧深自愛惜,不輕為人寫。母喪,貴官致賻,作數行謝之;貴者喜曰:『此一字千金也!吾求之三年矣』。先生既絕世事,而家傳故有禁方,乃資以自活。
126 子曰眉,字壽髦;能養志。每日樵山中,置書擔上;休歇,則取書讀之。中州有吏部郎者,故名士;訪先生,問郎君安在?先生曰:『少需之,且至矣』。俄有負薪歸者,先生呼曰:『孺子來,前肅客』!吏部頗驚。抵暮,先生令伴客寢;則與敘中州文獻,滔滔不置,吏部或不能盡答也。詰朝,謝先生曰:『吾甚慚於郎君』!先生喜苦酒,自稱老蘗禪;眉乃自稱小糵禪。或時出游,眉與子共挽車;暮宿逆旅,仍篝鐙課讀經、吏、騷、選諸書。詰旦必成誦,乃行;否則,予杖。故先生家學,大河以北莫有窺其籓者。嘗批「集古錄」曰:『吾今乃知此老真不讀書也』!
127 康熙戊午,詔舉博學鴻儒,給事中李宗孔以先生薦。時年七十有四矣,眉已前卒;固辭不可,乃稱疾。有司令役夫舁其床以行,二孫侍;將至克師三十里以死拒不入城。於是馮相國溥首過之,公卿畢至;先生臥床,不具迎送禮。魏公象樞乃以其老病上聞,詔免試,放還山。先生與杜徵君越尤篤老,命各加中書舍人以寵之。馮公乃詣先生曰:『恩命逾常格,其強入一謝』!先生不可。馮公令賓客百輩說之,遂稱疾篤,乃使人舁以入;望見午門,淚涔涔下。馮公強掖之使謝,則僕於地;魏公進曰:『止!止!是即謝矣』。翼日歸,相國以下皆出城送之;先生嘆曰:『今而後,其脫然無累哉』!既而曰:『使後世或妄以劉因輩賢我,且死不瞑目矣』!聞者咋舌。自京師歸,大吏咸造廬請謁,先生自稱曰「民」。冬、夏著一布衣,帽以氈;或曰:『君非舍人乎』?不應也。
128 及卒,以未衣黃冠殮。所著「霜紅龕集」十二卷,眉詩附焉。先生嘗走平定山中,為人視疾;失足,墮崩岩。僕大驚,哭曰:『死矣』!先生旁皇四顧,見有風峪甚深,中通天光;百二十六石柱林立,則高齊所書佛經也。摩挲終日出,欣然忘食。其嗜奇如此。顧寧人嘗曰:『蕭然物外、自得天機,吾不如傅青主』。
129 ——見原書卷四十六遺逸頁二下。
130 張怡
131 張先生怡,字瑤星,初名鹿徵;上元人。父可大,明季總兵登萊,死國難。先生以諸生,授錦衣衛千戶。
132 甲申,流賊陷京師,遇賊將不屈,械系;將肆掠,其黨或義而逸之。久之,始歸故里;其妻已前死,獨身寄攝山僧舍,足不入城市,鄉人稱白雲先生。當是時,三楚、吳越耆舊多立名義,以文行相高;惟吳中徐昭法、宣城沈眉生躬耕窮鄉,雖賢士大夫不得一見其面,然而有楮墨流傳人間。先生則躬樵汲,口不言詩書;學士詞人無所求取。四方冠蓋往來日至茲山,而不知山中有是人也。方處士仲舒、餘處士公佩歲時問起居,入其室;架上書數十百卷,皆所著經說及論述史事。請貳之,勿許;曰:『吾以盡吾年耳』。已市二甕下棺,則並藏焉。卒年八十有八。平生親故,夙市良材為具棺槨;疾革,聞而嘆曰:『昔先將軍致命危城,無親屬視含殮。雖改葬親身之椑,未能易也;吾忍乎』?顧從孫某趣易棺,定附身衾衣,乃卒。
133 乾隆初,詔修「三禮」,求遺書;從孫某以書詣郡太守,命學官集諸生寫之。久之未就,書遂無傅者。
134 ——見原書卷四十六遺逸頁三下。
135 李灌附甯浤
136 先生名灌,字向若;陝西合陽人。幼警敏,讀書日盡數千言。明崇禎癸酉舉人。甲申之難,痛哭北上,與呂孝廉得璜約同死王事。渡河如晉,其父以書止之,乃不果。棄家東渡,至北郭寺,遂剃發為僧;放浪太華、黃河間。入山採藥,或累歲不知所向;或黃冠緇衣,行哭都市。識者曰:『此必李子向若也』!跡之果然,已翩然遁矣。
137 國初,徵書累下,皆引疾不起。行蹤奇誕,多寄跡僧房梵宇,與田夫、牧豎伍。又自結茅庵於河滸,終歲屢空,晏如也。性至孝,負經濟才,博極秘緯。詩文清雄奇宕,自成一家。與人言,閎衍浩渺,一歸本於忠孝。長吏求一見,不可得。晚歲,於乳羅山鑿石室以居;得田數十畝,名小桃花源。居數月,遁去。嘗游華山,至落雁峰,方移目,有異人飛空而至,與語久之;且曰:『要知未來,但觀已往』!語似有道者。先生卒,雲中郭君匡廬為題碣曰「逸民李向若先生之墓」;路征君振飛書也。
138 同時甯柏岩者,名浤,字季騰,自號甯鳩山人;與先生同邑。少補諸生。性古執木強,言動不苟。邑賢令範公器之,招入西河書院,日與講學論文。雅好古,工考証;發明「四禮」,於喪祭尤篤。國變後,盡室入山,家臥虎岡之北谷;為土室,終歲尸居其中。閒或登梁山臨清泉,鳴琴寤歌,非其人即避去。足跡不入城市者垂五十年。
139 ——見原書卷四十六遺逸頁三下。
140 夏汝弼附郭履躚
141 夏先生汝弼,字叔直,號蓮峰、一號蓮冠道人;湖南衡陽人也。生有異稟。明季為諸生,剛介負氣。鼎革後,佯狂高蹈,無定蹤,歲丁亥,衡、湘兵亂,忽有稱蓮冠道人者攜一童子、囊琴至湘鄉之車架山,僦僧樓而止焉。日就古木鳴泉間,藉危石彈琴舒嘯。已登白石峰、銅梁山觀瀑布,輒數日不返。問其姓氏,不對;人亦莫能測也。邑士蕭常賡見而識之,延至家,或歌、或哭;與語及時事,即閉目不答。居月餘辭去,莫知所往。後聞其挈家入九嶷山,絕粒死。
142 先生與王船山交最摯,有遺詩曰「車架山同夕堂作」。夕堂,船山自號也。船山集中,與先生唱和詩尤多。車架山,在湘鄉西南九十里;其對峙者曰白石峰。先生嘗與船山同游峰巔,為之記;其略曰:『夫以是峰之特立出於群山之表,而其上蒼蒼無窮者且如彼,是果有所謂「天」耶?抑無所複名之而姑謂之「天」耶?天者,果有所幬歟?則亦宜有所不幬者存,何居乎?其必幬之荒遠而始以為大乎?則吾未知其定有天焉者,否也!於是兩人者選石而坐,不能去、不能留,歌無聲、言無謂,相視久之,不得名其故。日已晚矣,乃遵所登之路而返』。讀者謂不減「楚騷」「天問」云。
143 同縣有郭季林先生者,各履躚;崇禎壬午舉人。國變,隱居石獅嶺下,足不入城市;竹塢藥欄,日吟嘯其中自樂。所著「涉園草」,王船山「南窗漫記」中盛稱之;今不傳。
144 ——見原書卷四十七遺逸頁一上。
145 唐訪附瞿龍躍
146 唐先生訪,字周之,號汲庵;湖南武陵人。以桂林籍,中崇禎壬午鄉試第一;瞿忠宣公式耜見所對「五策」,詫為異人。永明時,特疏奏授庶吉士,掌制誥、備顧問;上「六代中興法戒書」,奉敕入楚南聯絡勛鎮。既知事不可為,乃痛哭祝發,築食苦庵以終,號食苦和尚;自為之記。其略云:『和尚早遭荼苦,十歲遭父冤。中遭刖,已伸複蹶,今蹶已甚。和尚所遭,尚未有艾也。和尚三游燕、四入雒、一過秦,再歷吳越、晉趙、閩粵乃返楚;賦帝京、記華山,訪侯嬴、豫讓墓,吊姑蘇之台、問五湖之棹。漁舟不返,屈、宋同歸。每入名山,喜獨游,夜游雨、游雷、游雪、游石。喜蠢僧、喜瘦,喜燃炬夜坐大石上;喜臥佛閣反鎖,鬼叩門、飢鼠竄瓦。喜與古人遇,牽其裾,平反其獄;不受古人欺。和尚喜築庵,凡遇山水佳處,誅茅葺竹、負土洗石;扶石起對立如人,與揖、與詼語、與默坐,然後置庵。庵成,居十餘日,即厭棄別徙如前。庵前高竹數本、短竹百數十本。庵側水高二尺,來自二溪;至庵合,去複分。野草無算;白鴨一,足跛。庵後峻嶺,無人跡,有木客。有大猿,時似老翁咳;窮奇、貙貘、■〈鼠主〉鼯、䝘貜、猩猩、狒狒、元兔、白麑之屬無算。和尚以有明萬歷四十五年丁巳十月朔二日生,行年三十又一歲又八十八日為戊子元旦,築食苦庵成;乃告母兄及妻妾暨友人:自今以往,呼我「食苦和尚」。以戊子元旦始,元旦後六十九日、寒食前一日記』。
147 又瞿天門先生者,名龍躍;汲庵同縣人也。崇禎時拔貢。性嗜游,兀傲自喜。鼎革後,常出亡不歸。所至有題詠,自鐫絕壁上;納稿瓢中,自號一杓行腳道人。詩有奇氣,多棘塞之音;與汲庵相返。
148 ——見原書卷四十七遺逸頁一上。
149 張蓋附申涵光、殷岳
150 張先生蓋字覆輿,一字命士;直隸永年人。少敦氣質,以能詩聞,工草書。
151 甲申之變,謝去學官弟子,悲吟侘傺,遂成狂疾。嘗游齊、晉、楚、豫間;歸,自閉土室中,飲酒獨酌,醉輒痛哭。雖妻子不得見;惟同裏申涵光、雞澤殷岳至,則延入土室,談甚洽。其為詩,哀憤過情,恆自毀其稿;或作狂草累百過,至不可辨識乃已。久之,狂益甚,竟死。涵光輯其遺稿,僅得百篇;其五言詩尤高簡,力詣古人。
152 涵光字和孟,一字鳧盟。父節愍公佳允,死國難事詳「明史」。鳧盟少以詩名河朔間,與殷岳、張蓋稱畿南三才子。以理學訓其兩弟,皆能立身揚名。明亡後,絕意進取。晚年,名益高。著有「聰山集」、「荊園少語」諸書。
153 嶽字宗山,雞澤舉人。父太白,明末官陝西副使;忤楊嗣昌,坐法死獄中。宗山上疏,為文乞骸骨。比歸,而京師陷;遂入西山,與其弟淵謀舉義。事洩,淵被害;宗山匿鳧盟家,得免。
154 順治初,吏部按舊籍,除知睢寧縣。甫之任;鳧盟勸之歸;慨然曰:『吾豈肯以一官易吾友哉』!遂投劾歸。與鳧盟晨夕唱和,相樂也。其能詩,自魏、晉以下屏不觀;尤不喜律詩。所作惟古人體,莽莽然肖其為人。
155 ——見原書卷四十七遺逸頁一下。
156 李世熊
157 先生姓李,勝國諸生也;福建寧化人。名世熊,字元仲,自號寒支子。少豪宕不羈,自經、史、子、集及秦、漢、唐、宋、近代百家無所不覽。獨好韓非、屈原、韓愈之書,故其為文沈深峭刻、奧博離奇,如悲如憤、如哭如笑;雖非盛世和平之音,蓋自稱其所遇也。當天啟、崇禎間,金甌未缺,若預知有甲申以後事者。每論古今興亡、儒生出處及江南北利害、備兵、屯田、水利諸大政,輒慷慨欷歔,惓惓有所屬望。為諸生時,九試冠同列;典閩試者爭欲物色李生為重,竟不可得。我朝定鼎,閩中尚擁唐王未歸命;故大學士黃公道周、何公楷並薦先生,徵拜翰林博士,辭不赴。嘗上書劉念台先生,悲憤時事;及念台靖節,走福州請褒恤,時間其孤嫠。
158 丁亥,王師入閩;序應歲貢,辭。自是杜門居,絕跡塵市。有齮齕於郡帥者,帥遣某生移書逼入郡;先生複之曰:『天下人無官者十九,豈盡來高尚。書謂「不出山,慮有不測禍」;夫死生有命。豈遂懸於要津!且某年四十八矣,諸葛瘁躬之日僅少一年、文山盡節之辰已多一歲;何能抑情違性,重取羞辱哉』!時蜚語沸騰,先生矢死不為動;疑謗亦釋。先生既以文章氣節著,一時名大震。卒卯、壬辰間,建昌潰賊黃希孕剽掠過寧化,有卒摘先生園中二橘,希孕立鞭之;駐馬園側,視卒盡過乃行。粵寇至,燔民屋,火及先生園;其魁劉大勝遣卒撲救,曰:『奈何壞李公居』!當是時,雖盜賊亦知有寒支先生矣。先生積壘塊胸中,每放浪山水,以寫其牢騷不平之概。嘗詣西江,交魏叔子、彭躬庵諸君;相與泛彭蠡、登廬山絕頂,追維闖賊橫行時事,太息流涕,不自知其所以然也。乙卯,耿精忠反,遣偽使敦聘;先生嚴拒之。自春徂冬,堅臥不起,乃得免。
159 先生自國變後,山居四十餘年,鄉人宗之;有為不善者,曰:『無使李公知也』!晚自號愧庵,顏其齋曰「但月」。所著「寒支集」、「寧化縣志」、「錢神志」、「史感」、「物感」、「本行錄」、「經正錄」各如乾卷。年八十有五,卒於家。
160 ——見原書卷四十七遺逸頁一下。
161 董說
162 董先生名說,字雨若,號俟庵,又字月函,浙江烏程人;前明尚書份曾孫也。負異才;年十七為諸生,撰「夕惕篇」以自厲。嘗受「三易」之學於石齋黃子。
163 國變後,祝發為僧,號南潛;從繼起大師受佛戒,盡焚其少作。繼起者,興化理宏儲退翁也。本李氏,父兆嘉;恥與賊自成同姓,命之曰:『吾祖皋陶為大理氏,所由出也;其複氏「理」』。退翁遭國變,出家。浙東起事,諸亡命者為主之,多畫策;連染幾及禍。於是徒眾皆走,而先生獨從不去。先生所與共事繼起者,為蘗庵、大瓢。蘗庵者,明大學士嘉魚熊公開元。大瓢者,宣城沈公麟生;其父壽岳,以故監司死節者也。先生雖遁於僧,顧癖嗜文字,老益篤;相與賞析者,若江夏黃周星九煙、吳徐枋昭法、金俊民孝章、顧芩云美、吳江顧有孝美倫、徐崧松之、烏程韓曾駒人榖、嘉興巢鳴盛端明、桐鄉張履祥考夫,皆遺老遁世無閟,而皆與先生善。先生所著書,有「易發」八卷、「河圖挂版」、「詩律表」各一卷、「周禮緯」、「律呂考」、「歲差考」、「分野發」、「六書發」、「甲申野語」、「補船長語」、「夢史」、「殘雪錄」、「掃葉錄」、「西荒詩」、「拂煙集」、「豐草庵」、「寶云」諸集,凡三十餘種;合題曰「補樵書」。補樵,亦先生自號也。
164 先生往來潯溪、堯峰間,不常住持;述退翁之言,欲其無所系而道行教立也。其詩清淡荒遠,草書尤奇逸。其「首陽詠」曰:『草笠古須眉,首陽一樵子;擔柴入都城,閒話青峰裏。云有兩男兒,飢死西山趾;白髮齊太公,淚滴青蘋水。還顧召公言,採薇人已矣』。讀者可以知其寄托焉。
165 ——見原書卷四十七遺逸頁二上。
166 芮城附湯泰亨、戴笠、徐白
167 芮先生城,字岩尹;江蘇溧陽人。少負異才,博極群書;文行為一時冠。陳名夏、馬世俊,皆師事之。
168 及明亡,棄諸生,躬耕窮山中;高隱杜門,足不履城市者四十年。名夏以大學士歸鄉,求一見,卒不可得。貽書候問,亦不發視;曰:『山澤之𦡱,一與貴人接,便喪所守矣』。時人目為真隱。順治十七年,「海寇」犯江寧,重先生名,禮聘之;先生峻謝不往。所著有「易象傳解」、「四詩正言」、「禮記通識」、「綱目分注拾遺」、「滄浪吟」等書。與同縣湯泰亨善,析疑問義無虛日。
169 泰亨亦高士,隱白盤山。歲遇君親子卯日,輒屏食堅臥不起。年八十五,自知死期;別親友,手題墓志,沐浴而逝。
170 又有戴先生笠、徐先生白,皆吳江人;同以高逸著。笠字耘野,明諸生。國變後,入秀峰山為僧。旋反初服,隱居朱家港,教授生徒。土屋三間,炊煙有時絕,而編纂不輟。潘檢討耒,實出其門。白字介白,亦棄諸生隱靈岩山之上沙。種蔬蓺果,捃摭以自給。詩畫蕭疏,無俗韻。故舊至,掃葉烹泉而已;三十年未嘗出山一步也。
171 ——見原書卷四十七遺逸頁二上。
172 李魁春
173 李先生魁春,字元英,晚號筠叟;長洲人。故明諸生。與潛忠先生許玉重,以舅甥為莫逆交。當是時,流冠披猖,中原播蕩;先生與潛忠論古今節義事,眥裂發豎,恨不能以諸生效死疆場間。
174 甲申之變,莊烈帝凶問至,北向號哭;家人知其有死志,日夕環守,不得死。後聞潛忠死,嘆曰:『玉重死,我何顏獨生!既生而無以妥玉重魄,我益滋戾』。乃收其骨,葬白公堤畔;撫恤其家。福王南渡,與同學白同路,贈翰林典籍,私謚曰「潛忠」;不負同志也。先生死志未遂,故身雖存而心實等於死;方袍角巾,屏跡郊野。時直指李某按吳,重先生名,微服過訪;相見道姓名,知前進士,赫然為達官者也。直指示勸駕意;先生曰:『昔堯稱「則天」,不屈潁陽之高;武稱「盡美」,能全孤竹之潔。揚子雲曰:「鴻飛冥冥,弋人何慕焉」!今鴻已冥矣,弋人猶不忘慕耶?願全薛方、逢萌之節,拜賜實多!否則,有死而已。且君子愛人以德;既已自誤、又複誤人,知公不為也』。直指慚謝去;繼以「高隱鴻儒」額相贈,先生笑而裂之。遂寧李石如先生令長洲,棄官後僑寓吳門,往來無間。時沈君欽奇,亦棄諸生;與劉剩庵學博及先生善。三人者,或終日相對默坐、或慷慨歌泣,外人莫能測也。先生喜種竹,方曲屏障悉畫竹,名其齋曰「竹隱」;蓋別有寄托,非山濤、王戎意也。生平纂述甚富;鼎革後,委諸燼。今存「春秋三傳訂疑」,行於世。卒於康熙丁巳,年八十。
175 ——見原書卷四十七遺逸頁二上。
176 陳南箕附弟覯
177 陳先生名南箕,字狂農;江西安福人。舉崇禎丙子副榜。
178 甲申之變,欲以身殉國,不果;遂棄妻子入歐公山。山界江、楚間,懸崖峭壁,人跡所不到。先生與弟覯,偕隱其中二十餘年,幾與人世隔。性奇癖厭俗,嘗不語;有所欲,則弟視其顧盻指畫,輒喻意。間有來訪者,與之言不應,拱揖而已;或貽以書,不發視,即焚之。偶有題詠,亦未嘗存稿。衣垢敝,不浣濯。糜粥不充,恬如也。
179 覯字二止,丙子舉人。偕兄隱,兄歿慟甚,仍獨處萬山中;手一編不輟,人罕見其面。邑令張召南心慕之,凌晨徒步往訪,以一役自隨;入門,闃無人。問奚僮,以深入窮岩對。召南喟然曰:『固知爾主不我見也;但得一登堂足矣』!
180 先生弱冠時,即與弟同營墓域為左右穴,中通以欞;冀死後得時相見。暇則攜書挈壺,讀且飲於穴中。其曠達如此。
181 ——見原書卷四十七遺逸頁二下。
182 鄧大臨
183 先生名大臨,字起西,一號丹邱;常熟人。曾祖黻,明嘉靖中舉於鄉。以母老,不上春官。及母服除,仍不上;曰:『吾向以母在不往,今往是利母之歿也』。時稱為真孝廉。
184 先生幼孤。稍長,能力學,受業江陰黃介子毓祺之門。順治乙酉,江陰城堅守不下;介子與其門人起兵竹塘應之,先生募兵崇明。事敗,介子亡命淮南,以官印印所往來書為人告變,捕入金陵獄,先生職納橐饘。獄急,介子以其所著「小游仙詩」、「圜中草」授先生,坐化而逝。當事戮其尸,先生號泣守喪;贖其首,並棺殮送歸。當時稱介子之門,有徐趨、鄧大臨;趨,則抗節而死者也。先生自師死後,遍走江湖,欲得奇才劍客而友之;卒無所遇。
185 歲辛丑,餘姚黃太衝先生讀書雙瀑院,先生忽造訪。雙瀑在萬山中,人跡殆絕;太衝問『子何以知之』?笑不答。問其所自,甬東。視其行𢄑,作道士裝;曰:『吾已竄身為黃冠矣』。唱和旬日,與偕至武林,先生上玉皇山去。甲辰,太衝至虞山,先生以精舍館之;道侶數人,曰張雪崖、顧石賓,皆遺民也。隨訪熊先生魚山於烏目、李先生膚公於赤岸,皆先生導之。比太衝返棹,先生送至城西楊忠烈祠下,揮涕別。後遂獨游名山,卒侘傺而死。論者謂桑海之交,逃於禪者多矣,黃冠中絕少。先生在元門,苦身持力,心耿耿者未嘗一日下;可謂無愧師門矣。昆山顧景範嘗為作傳、太衝志其墓而銘之,以比西漢楊匡云。
186 ——見原書卷四十八遺逸頁一上。
187 張若化附弟若仲
188 張先生若化字雨玉,號蒼巒;福建漳浦之丹山人。弱冠,師事黃忠端公,得聞「明誠」之學。崇禎丙子,舉於鄉;兩上公車不第。而弟若仲以庚辰捷南宮,因留京師。時忠端公以言事下北寺獄,先生微服雜廝役中,時時進獄問起居,左右之。
189 燕都陷,唐王入閩,徵拜御史;數月乞歸。事父母,以志養。食貧茹苦,嘗搗柏葉代園蔬;諸孫嘗之,喀喀不下咽,先生茹而甘之。山居四十年,足不及城市,未嘗以姓名通有司。勵志獨行,不標講學名。疾惡守義,檁不可犯;雖骨肉至親,不少假。而惻隱所周,悉力於人者不少靳。時值兵荒,盜賊蜂起;群相戒曰:『慎勿犯張公廬』!終其身,盜不入境;鄉人多依以避難。丹山在群山中,巉岩阻絕,日夕雲霧往來;茅茨數椽,上漏下濕,豺虎交橫。時曳杖登陟,徜徉泉石間,嘯歌自得。年六十六,正襟危坐,無疾而終。
190 子士楷,能繼父志,隱居不仕;潛心性命之學,稱儒宗焉。
191 若仲字聲玉,號次巒。其學以不欺為本。一頻笑不苟作,止語默持以敬,若性成焉。崇禎丙子,與兄蒼巒同舉於鄉。庚辰成進士,例選州牧;性廉靜,不願任煩劇,改授益府長史。居官清儉簡實,益藩敬禮之。以母病,乞休歸。母歿,廬墓三年。
192 鼎革後,山居五十年,清修獨善。藝圃一區,果蔬、薯蕷度給賓祭,餘悉種梅竹;栽蒔灌溉,身自為之。時蓑笠牽犢,飯隴畝,與野夫雜處。晚歲益務為敦篤,飲人以和;遇鄉里有爭訟,勸之以誠:久而化焉。邑濱海,有蝗起,群飛蔽天;觸禾稼草木葉,啖立盡。民多聚泣,或泥首禳之。獨先生所居,數里外無蝗患,里賴以安;時康熙二十九年也。丁卯秋夜,風雨大作,居屋盡拔;先生獨寢地上。黎明,人視之,毛髮為竦。年八十四歲,以壽終。鄉人稱其兄弟為丹山二先生,同祀鄉賢祠。
193 ——見原書卷四十八遺逸頁一上。
194 夏道一附李孔昭、張翼星、杜越
195 夏先生道一,字元真;直隸大名人。明崇禎中舉人。性高潔,兩上春官不第,輒隱居自放。
196 甲申後,絕意仕進;率子躬耕,削跡不入城市。食不給,每操斤斧作紡車自鬻、或攜婦績線易薪米。市人利其精細,爭購之;口不言值,得錢入懷袖,輒短衣行歌,旁若無人。家居自為詩文,寫赫蹄寸許;有窺之者,即投之水火。諸子皆不令讀書,鞭牛負薪而已。
197 同時畿輔間以高逸著者,曰李潛夫孔昭、張三明翼星與杜紫峰
198 孔昭字潛夫,薊州人。性孤峭。前崇禎癸未進士。見時事日非,不赴廷對;以所給牌坊銀百二十兩留助軍需,去隱盤山。甲申都城陷,白衣冠哭田間者三載。入本朝,貞隱不出。會詔求遺賢,巡撫列名以薦;得旨召用;謝不赴。事母至孝,嘗刲股愈母疾。妻王氏,於薊州城陷時殉節;義不再娶。平居教授生徒,所成就者眾;及卒,門人私謚「安節先生」。
199 翼星姓張氏,字三明;左衛人。崇禎末舉人。精理學,尤長於「易」。家貧不仕,隱於卜肆,日獲百錢以自給。衣履常不完,盛夏猶峨冠氈笠,晏如也。從弟元錫,官總制;屢迎,不一往。有所遺,擇其小且劣者受之。其孤介類此。
200 杜越字君異,號紫峰;容城人。邑諸生,為同郡鹿忠節公高弟。與孫夏峰徵君友,互相砥礪。學成,不求聞達,毅然以繼往開來為任。家貧,布衣蔬食,授徒自給;一時才俊士,無近遠咸師事之。康熙十七年,詔舉博學宏詞科,有薦先生者;徵至都,以老疾乞歸。
201 ——見原書卷四十八遺逸頁一下。
202 杜浚附弟芥
203 杜先生浚,字於皇,號茶村;湖北黃岡人。明季,為諸生;避亂居金陵。少倜儻,嘗欲赫然著奇節。既不得有所試,遂刻意為詩,以此聞天下;然不欲以詩人自居也。於並世人,獨重宣城沈眉生、吳中徐昭法,自愧不如。其在金陵,與方君仲舒善;且晚過從,非甚風疾雨無間。仲舒,望溪先生父也。金陵為冠蓋輻輳之衝,諸公貴人求詩名者踵至;先生多謝絕。錢牧齋嘗造訪,至閉門不與通;惟故舊或守土吏徒步到門則,偶接焉。門內為竹關,先生午睡或治事,則外鍵之。關外設座,約客至,視鍵閉則坐而待,不得叩關;雖大府至,亦然。及功令有排門之役,有司注籍優免;先生曰:『是吾所服也』。躬雜廝輿,夜巡綽,眾莫止。嗜茗飲,嘗言『吾有絕糧、無絕茶』。既有花塚,因此拾殘茗聚封之,謂之茶邱。年七十有七,卒於揚州。喪歸,故人謀卜兆;子世濟曰:『吾有親而以葬事辱二、三君子,是謂我非人也』!亡何,世濟亦卒。又數年,陳公蒼洲來守金陵,始葬諸蔣山北梅花村。先生詩最富,世所傳不及十一;手定者四十七冊。吳梅村嘗言:『吾五言律,得茶村、焦山詩而始進』。閻百詩於時賢多所訾謷,獨許先生五律,稱為「詩聖」。已刻者曰「雙雅堂集」。
204 弟芥字蒼略,號些山;明季諸生。與兄茶村,避亂同居金陵。二先生行身略同而趣各異。茶村峻廉隅。孤特自遂;遇名貴人必以氣折之,於眾人未嘗接言語。用此,叢忌嫉。然名在天下,詩每出,遠近爭傳誦之。先生則退然自同於眾人;所著詩歌、古文,雖子弟弗示也。方壯喪偶,遂不複娶。所居室漏且穿,木榻敝帷數十年未嘗易;室中終歲不掃除。每日中不得食,兒女啼號;客至,無酒漿:意色間無幾微不自適者。行於途,嘗避人,不中道;與人言,雖兒童廝輿,惟恐或傷之也。後茶村七年卒,年亦七十有七。有「些山集」。
205 ——見原書卷四十八遺逸頁一下。
206 王大經
207 王先生大經,字倫表;江蘇東台人。好學,勵名節。明季,嘗應童子試。鼎革後,授徒養親,不複出。
208 康熙間,巡鹽御史魏雙鳳見先生文曰:『當世軼才也』。薦諸朝,辭不起。會詔舉博學宏詞科,太僕卿郝君浴將薦,先生力辭,乃得免。嘗為「巢父、許由論」曰:『天下何為而亂也?王子曰:亂生於求,求生於欲。多所欲,則多所求。強者求之以兵戈,弱者求之以色笑;人求之以智力詐偽,物求之以爪牙角毒。於是有敗倫壞紀、寡廉鮮恥、傷類圮族、剝膚橫噬、伏尸流血之事,而天下乃馴至於大亂。堯、舜,治亂之聖人也;其為道,孜孜皇皇、己飢己溺。誠恐天下後世有急功利、騖聲華者,必藉口堯、舜以陰濟其欲而明騁其求,天於是生許由、巢父,使與堯、舜並世而處。有堯、舜而養人之欲、給人之求,使天下安然各得其所欲、各遂其所求而天下之亂以治;有許由、巢父而一無所欲、一無所求,使天下之貪者廉、躁者靜、競者讓,澹焉各懷一無欲無求之意以去泰去甚而天下之亂又以治。然則堯、舜、巢、許者,皆治亂之聖人也。孔子之贊堯、舜也,曰「巍巍不與」、曰「蕩蕩無名」。彼堯、舜者,絕不以天下介其中而不翦、不斫,監門臣虜。堯、舜之心曠然,一巢、許之心也;其所異,特用耳。雖然,堯、舜以有用為用而許由、巢父以無用為用,終不可謂堯、舜有巢、許之心,巢、許遂無堯、舜之用也。是故堯、舜、巢、許者,皆治亂之聖人也。嗟乎!大庭慄陸之世,其民沕沕穆穆,老死不相往來;人人皆許由、巢父也。自世道漸降、大樸漸漓,而嗜欲日開、營求日甚。膺時遘會者,乘便邀利而無真事功;授徒講學者,希榮稽古而無真學術;砥飭高行者,世味日深而無真名節:則皆巢、許之罪人也。不觀南陽之臥龍乎?澹泊明志、寧靜致遠,方其躬耕隴畝,若將終身。及應聘而出,卒能輔昭烈、定漢室,稱王佐才;繼而托孤寄命,鞠躬盡瘁;推古今臣節第一。嗚呼!孔明天下奇才,吾不難其才而難其用才之心。然則孔明者,有巢、許之心而出為堯、舜之用者也。使無其心,縱有才亦不可用;國家尚何賴有才臣哉!故吾謂學堯、舜者,必先自學巢、許始』。先生所著,有「周易釋箋」、「毛詩備考」、「三禮折衷」、「四書逢源錄」、「史論」、「字書正訛」、「醫學集要」諸書,皆佚;惟「文集」八卷存。又嘗輯「泰州中十場志」十卷、重修「靖江縣志」十八卷。卒年七十二。
209 ——見原書卷四十八遺逸頁二上。
210 吳光
211 先生姓吳氏,名光,字與岩;武進人。十齡喪母,哀毀如成人,幾滅性。比就傅,日誦數千言,有文名。久之,厭帖括;究心經濟,務為有用之學。所論著,自成一家言。
212 甲申之變,慟哭求死不得,取所擬「時務策」並雜著火之。自是絕意人事,結廬於東僻壤。日閉門讀「易」;倦則徐步隴畝,與田夫禽叟較量晴雨、話桑麻,嗒焉自放於山水間。大吏物色之,堅謝弗出,作「野翁傳」以見志。其略曰:『野翁無姓氏;問其年,亦不記甲子。性不喜城市;雖居城市,胸中自謂有邱壑也,故自號曰野翁。翁為人少可而多怪,落落然寡諧;然實平易近情,雖樵夫牧豎未嘗有所忤。少讀書,得古人大意。晚年,一切束高閣,編茅插籬廬於中田桑拓間,將終身焉;不複問人間世,亦不複知有人間世。或訝其作苦;翁笑曰:「吾自樂此不疲也」。暇則把壺自傾,不覺歌呼烏烏;而翁更未嘗以詩酒問世。所最適意者,荊扉盡掩,抱膝靜坐;曰:「吾今日猶能置身羲皇以上也!摽技野鹿,庶未遠乎」!既自號野翁,人亦稱之曰野翁、野翁云』。先生所著,有「弄丸吟」一卷、「大學格致辨」一卷、「論孟合參」一卷、「中庸說」一卷、「讀書錄鈔」二卷、「五願齋文集」、「耕娛集」、「遂初集」、「野翁記」共若干卷;而「易粕」十卷,兼窮象數義理,所得尤深。與盩厔李二曲先生善;二曲為作傳,以比吳康齋所述之龍潭老人焉。
213 ——見原書卷四十八遺逸頁二上。
214 陳五簋附朱之宣、李嘗之
215 陳先生名五簋,字逸子;湖南攸縣人。父來學,兄弟罵賊死甚烈;逸子終身痛之。性兀傲;意所不可,雖貴人必面折其非。
216 少補弟子員。國變後,痛君親之難,遂祝發,號南雲行腳、一號衲拾殘;錢受之宗伯、吳梅村宮詹與先生結方外交,相唱和。工詩,廣致書畫古玩。嘗游吳越,行笈一肩,瓶缽外,皆經史書籍。意氣慷概,有古俠士風。其胸中浩浩落落,嬉笑怒罵皆別有故,人莫能惻也。年五十五,卒於西泠;湘潭王山長為之傳。同時,有朱子昭者與齊名。
217 子昭名之宣,湘陰人。少有學行,負氣節。鼎革後,隱於樵,自號砍柴行者。戊子義師之役,楚人多與其謀事。後因之成大獄,湖湘遺老株連系類者三百餘人;子昭與焉。獄數年始解,集中有「釋系奉別陶密庵年丈」詩,指其事也。
218 李先生嘗之,字百艱;湖南平江人,家天岳山之麓。明季,為諸生。入本朝,棄巾服,躬耕讀書。生負異才,有智略;兼精壬遁術。綏遠將軍蔡毓榮耳其名,敦聘入幕府;削平黔、滇,先生謀居多。功成,擬奏授官;力辭歸。見親知貧寠者,立解裝周之,隨手親盡;遂遍游衡、岳、九嶷、武當、天台、武夷諸名山。居武夷最久,與高僧遺老結方外交。工詩、古文。書得晉人神韻,人爭寶之。著有「百艱詩文集」及「布帆集」、「破草鞋」等集。
219 ——見原書卷四十八遺逸頁二下。
220 八大山人
221 八大山人者,逸其名;故明宗室也。為諸生,世居南昌。
222 弱冠遭國變,棄家遁奉新山中,祝發為僧。住山二十年,從學者常百餘人。臨川令胡君亦堂聞其名,延之官舍。年餘,意忽忽不自得,遂發狂疾;忽大笑、忽痛哭竟日。一夕,裂其浮屠服焚之,還。走會城,獨身佯狂市肆間。嘗戴布帽、曳長領袍,履穿踵決,拂袖蹁躚行;市中兒隨觀嘩笑,人莫識也。其侄某留止其家;久之,疾良已。山人工書法,行、楷學大令魯公,狂草頗怪偉。亦喜畫水墨,芭蕉、怪石、花竹及蘆雁、汀鳧,翛然無俗韻;人爭寶之。飲酒不能盡二升,然喜飲。貧士或市人屠沽邀之飲、輒往;往飲輒醉。醉後,墨沈淋漓,不甚自愛惜。數往城外僧舍,雛僧爭嬲之索畫,至牽袂捉衿,不拒也。士友饋遺之,亦不辭。然貴顯人欲以數金易一石,不得;或持綾絹至,直受之,舉懷數語,謂將以為韈。以故貴顯人求山人書畫,乃反從貧士山僧、屠沽酒兒購之。一日忽大書「啞」字,署其門;自是對人不交一言。然善笑而喜飲益甚;或招之飲,則縮項撫掌,笑聲啞啞然。又喜為藏鉤拇陣之戲睹酒,勝則笑啞啞數,負則拳勝者背,笑愈啞啞不可止;醉則往往泣下。邵青門客南昌,見山人於北蘭寺;握手熟視,大笑。夜宿寺中,翦燭談;索筆書幾上相酬答。山人有詩數卷藏篋中,秘不令人見;題跋尤古雅,間雜以幽澀語,不盡可解。嘗與北蘭寺僧澹公數札,不減晉人語也。山人面微頳,豐下而少須。初為僧號雪個,後更號曰人屋、曰驢漢;最後,號八大山人云。山人負重名,世多知之;然竟無知山人者。山人胸次滂浡鬱結,別有不能自解之故;如巨石窒泉、濕絮之遏火,無可如何,乃忽狂、忽喑,隱約玩世。假令山人遇方鳳、謝翱、吳思齊輩,其扼捥痛哭當何如也。而世乃目之曰狂士、曰高人,淺之乎知山人矣。悲夫!
223 ——見原書卷四十八遺逸頁二下。
224 一壺先生
225 一壺先生者,不知其姓名,亦不知何許人;蓋前明遺老,若雪庵和尚、補鍋匠之流亞也。衣破衣、戴角巾,徉狂自放。常往來登、萊間,愛勞山之勝。居數載,去;久之,複來:莫可得而跡也。好飲酒,每行以酒一壺自隨;人稱之曰一壺先生。知之者飲以酒,即留宿其家;間一讀書,輒欷歔流涕而罷,不能竟讀也。與即墨黃生、萊陽李生善;兩生知其非常人,皆敬事之。或就先生宿、或延先生主其家,然先生對兩生每瞠目無語,輒曰『行酒來,餘為生痛飲』!兩生度其胸中有不平之思,而外自放於酒;嘗從容叩之,不答。一日,李生策蹇山行,望見桃花數十株盛開,臨深溪一人獨坐樹下;心異之曰:『其一壺先生乎』?比至,果先生也;方提壺。下馬,與先生共飲;醉,別去。先生蹤跡既無定,或留久之,乃去,去不知所之;已而又來。
226 康熙二十一年,去即墨久矣,忽又來,居一僧舍;視其容貌蕉萃、神氣惝恍異前時。問其所自來,不答。每夜半,即放聲哭,哭竟夜。閱數日,自經死;時年垂七十。
227 ——見原書卷四十八遺逸頁三上。
228 沈光文附張士㮋
229 徐枋附戴易、巢鳴盛、沈醫生
230 沈壽民
231 汪渢
232 郭都賢附陶汝鼐、郭金台
233 何宏仁
234 李天植附鄭嬰垣、劉永錫、陸元泓
235 邵以貫附張廷賓
236 餘增遠附周齊會
237 惲日初附子壽平
238 祁班孫附魏耕
239 陸宇𤐣
240 周元懋
241 傅山
242 張怡
243 李灌附甯浤
244 夏汝弼附郭履躚
245 唐訪附瞿龍躍
246 張蓋附申涵光、殷岳
247 李世熊
248 董說
249 芮城附湯泰亨、戴笠、徐白
250 李魁春
251 陳南箕附弟覯
252 鄧大臨
253 張若化附弟若仲
254 夏道一附李孔昭、張翼星、杜越
255 杜浚附弟芥
256 王大經
257 吳光
258 陳五簋附朱之宣、李嘗之
259 八大山人
260 一壺先生
261 沈光文附張士㮋
262 烏宓!滄桑改革之際,貞臣遺老□托而逃者眾矣,而蹤跡莫奇於四明沈先生。
263 先生名光文,字文開、一宇斯庵;鄞人也。少以明經貢太學。乙酉,豫於畫江之師,授太常博士。丙戌,浮海至長垣,再豫琅江諸軍務;晉工部郎。戊子,閩師潰而北,扈從不及。聞粵中方建號,乃走肇慶;累遷太僕卿。□□□□陽,航海至金門。閩督李率泰方招徠故國遺臣,密遣使以書幣招之;先生焚其書、返其幣。時粵事不可支,先生遂留閩思□□□泉州之海口,浮家泛宅;忽颶風大作,舟人失維,飄泊至台灣。時鄭成功尚未至,台灣為荷蘭所占據;先生從之,受一厘以居,極旅人之困,勿恤也。遂與中土音耗絕,海上亦無知先生生死者。
264 辛丑,成功克台灣,知先生在,大喜;以客禮見。時海上諸遺老多依成功入台,亦以得見先生為喜,握手相勞苦。成功令麾下致餼,且以田宅贍之。亡何,成功卒,子錦嗣,頗改父之臣與政,軍亦日削;先生作賦有所諷。或讒之,幾至不測;乃變服為浮屠,逃入台之北鄙,結茅羅漢門山中以居。或以好言解之於錦,得免。山旁有伽溜灣者,番社也;先生於其間教授生徒。不足,則濟以醫;嘆曰:『吾廿載飄零絕島,棄墳墓不顧者,不過欲完發以見先皇帝於地下耳;而卒不克,命夫』!已而錦卒,諸鄭複禮先生如故。
265 癸丑,王師下台灣;諸遺臣皆物故,先生亦老矣。閩督姚啟聖一招之,先生辭;姚公貽書問訊曰:『管寧無恙』?因許遣人送先生歸鄞。會姚公卒,不果。而諸羅令季麒光,賢者也;為粟肉之繼,旬日一候門下。時耆宿已盡,而寓公漸集;乃與宛陵韓文奇、關中趙行可、無錫華衰、鄭廷桂、榕城林奕丹、山陽宗城、螺陽王際慧等結詩社,所稱「福台新詠」者也。尋卒於諸羅,葬焉。後人遂居台,蕃衍成族。
266 先生居台三十餘年,目見鄭氏三世盛衰。前此諸公述作多佚於兵燹,惟先生得保天年於承平後,海東文獻推為初祖。所著「花木雜記」、「台灣賦」、「東海賦」、「檨賦」、「桐花賦」、「古今體詩」,志台灣者皆取資焉。邑子全謝山嘗令游台者訪先生文集,竟得之以歸;凡十卷,錄入「甬上耆舊詩」。烏宓!先生依依故園,與蔡子英之在漠北同;然以子英之才,豈無述作,卒委棄於絕域,識者惜焉。先生靈光巋然,得以其集重見於世為台人破荒,亦少慰虞淵之恨矣。
267 同時有張先生士㮋者,惠安人;崇禎癸酉副榜。明亡,遯跡台灣,居東安坊。杜門不出,日以書史自娛。闢榖三年,惟食茶果。壽至九十九,乃終。
268 ——見原書卷四十六遺逸頁一下。
269 徐枋附戴易、巢鳴盛、沈醫生
270 先生姓徐氏,名枋,字昭法,江蘇長洲人;俟齋,其別字也。
271 父忠節公汧,崇禎戊辰進士;官諭德。南都立,遷少詹事。屢疏詆馬、阮,為所齕;乞病歸。乙酉六月,蘇州破,正衣冠投虎邱新塘橋下死之事具「明史」
272 先生弱冠,舉崇禎壬午鄉試。忠節公將殉國,先生號泣欲從死;忠節曰:『吾不可以不死,若長為農夫以沒世可也』。自是,隱居終其身,足不入城市。初避地汾湖,已遷蘆區、遷金墅,往來靈岩、支硎間;終於澗上草堂。地當天平山麓,後人就草堂立祠祀焉。
273 先生與宣城沈壽民、嘉興巢鳴盛,稱海內三遺民。性峻潔,鍵戶不與人接。書法孫過庭,晝宗巨然,間法倪、黃;自署秦餘山人。海內得其遺墨,爭寶之。蔡制軍毓榮慕其名,具書幣屬其友人通意;卻之。湯文正撫吳,屏騶從、徒步造門者再,卒不見;嘆息而返。所往來,惟壽民及萊陽姜實節、昆山朱用純、同里楊旡咎、山陰載易、寧都魏禧、門弟子吳江潘耒暨南嶽僧洪儲數人而已。黃岡杜浚於並世人獨重先生及壽民,自愧不如。先生耐寒飢,不納人一絲一粟;惟洪儲時急而周之曰:『此世外清淨食也』。嘗絕糧數日,黃九煙造之,出畫箑俾鬻於市,無售者;比曰:『此黃九煙詩畫也』。乃得銀數錢歸。而先生及九煙皆怒,以為洩九煙名,趣返其值。先生豢一驢甚馴,通人意;日用間有所需,則以所作書畫卷置簏於驢背,驅之;驢獨行及城闉而止,不闌出一步。見者爭趣之,曰:『高士驢至矣』!亟取卷,以日用所需物如其指,備而納諸簏;以為常。
274 康熙三十三年卒,年七十有三;遺命不受吊。商邱宋犖時撫吳,以不得一致賻襚於先生為憾。所著「居易堂集」二十卷,文辭健拔,意在扶植世教,無一諛墓酬應之作。又有「二十一史文匯」、「通監記事類聚」、「讀史稗語」、「讀史雜鈔」、「建元同文錄」、「管見」等書。子文止、文行,有父風;早卒。
275 戴易字南山,山陰人;少從劉念台先生學。游〔吳〕門年七十餘矣,與先生一見,相得稱老友。先生歾,僅一孫,饘粥不繼,謀葬諸祖瑩不獲。南枝曰:『吾特為俟齋任此事』。相度經年,得地於鄧尉之西真如塢;謂潘耒曰:『地在梅花深處,與高士宜』。第索直三十金,耒先以十金成券。會有黃山之游,南枝募於人,無應者;乃矢願賣字以給之。南枝故善八分書,非其人不可得;至是榜於門,每幅一錢,貲遂集。又相旁地,並賣之耳。南枝貧無隔宿炊,冬月常衣綌;其貿字也,銖積寸絫,不妄費一錢。一蒼頭飢不能忍,輒逃去;己則寄食僧舍中,語及徐先生,必流涕云。
276 巢鳴盛字端明,號崆峒。幼孤,事母至孝。祟禎丙子,舉於鄉。甲申明亡,母亦歾;即築室於墓,顏其草堂曰「永思」、閣曰「止閣」,而自號止園。三十七年,跬步不離墓次。康熙十九年卒,年七十;俟齋為定私謚曰「貞孝先生」。
277 洪儲字退翁,興化李氏子。出家,住靈岩最久。南都覆,吳、越興義旅,退公實左右之。辛卯被逮,諸義士爭救之,久而免;好事如故。或戒之;曰:『憂患得其宜,湯火亦樂國也』。俟齋先生曰:『每歲三月十九日,退翁必素服焚香,北向揮涕拜;二十八年如一日耳』。
278 退公嗣法弟子滿天下,其最曰正志,故大學士嘉魚熊公開元也。初入山,執爨事;退公一見,輒知為非常人。其次曰宣城沈麟生,故監司壽獄子。壽獄死國事,麟生抱王裒之痛,遂祝發事退公。後居姚江,名大瓠。
279 ——見原書卷四十五遺逸頁一上。
280 沈壽民
281 耕岩姓沈氏,諱壽民,字眉生;世為宣城人。性孤峭,不妄言笑。為文好深湛之思;江右艾千子至宛陵,盛稱之。一時聲華之盛,江上二沈遂與吳中二張埒;二張謂天如、受先,二沈謂昆銅及先生,不以名位為甲乙也。
282 明崇禎丙子,詔行保舉法;巡撫張國維以先生應詔。時流寇躪中原,特起楊嗣昌於苫塊,倚以辦賊;而嗣昌以熊文燦之招撫為嘗試,逍遙司馬堂。先生伏闕上疏,謂『綱常正而後可以正世風;金革奪情,乃陋儒之曲說。即嗣昌迫於君命,亦應躬歷戎行,枕戈衽甲。而乃支吾旦夕,安坐京師,軍旅之寄一付諸文燦以招撫為上策;天下有不殺人而能生人者乎?有授柄於賊而能攝賊者乎?將來釀禍誤國,嗣昌之肉其不足食矣』!疏為通政所格;再上,留中不報。黃忠端公道周嘆曰:『此何等事,朝臣不言而草野言之乎!吾輩愧死矣』!於是台臣何楷、錢增、林闌友、詞臣劉同升、趙士春相繼劾嗣昌,最後忠端有廷辯之事;皆先生發其端也。先生上書報罷,遂棄經生業;與周鹿鏕掩關求王佐之學,所從游者數百人。
283 無何,而黨禍作。阮大鋮者,魏閹義兒也,以新聲高會招來天下士,冀複起;先生於劾嗣昌疏中及之。於是顧杲、吳應箕等推先生之意,作「留都防亂揭」以攻之;大鋮恨甚。及得志,按揭中姓名將盡戮之,而以先生為首;先生變姓名,入金華山中。
284 南都亡,遂匿跡深山,採藜藿以自食。有知而餉之者,皆峻卻;曰:『士不窮,無以見義;不奇窮,無以明操』。郡守朱元錫致十金,辭不獲;庋置壁中三年,未嘗一發視也。溧陽陳名夏雅善先生;既入相府,特疏薦之,遣使寓書;先生不發函,對使焚之。溧陽意猶未已,先生遺書曰:『龔勝、謝枋得,智非不若皋羽、所南也;而卒殞軀者,由多此物色耳。今之薦僕者,直欲死僕耳』。溧陽嘆息,止。自是避人愈堅,足不履城市者三十年。當事或邀之;及半道,望望然去。康熙乙卯五月卒,年六十九。疾革,命門人劉堯枝、施閏章載筆曰:『以此心還天地,此身還父母,此學還孔、孟」。語畢而瞑。
285 生平重然諾。友人周梅骨死海外,子幼;先生渡海葬之。鹿溪之沒也,藐孤為逋負所逼;先生鬻田以償,始有完卵。與黃梨洲交最篤,別四十餘年矣,臨沒為書永訣,去易簀十有三日耳。「遺集」若干卷、「閒道錄」若干卷。
286 ——見原書卷四十五遺逸頁一下。
287 汪渢
288 汪先生諱渢,字魏美;浙江錢塘人。少孤貧,力學。與人落落寡諧,人號曰「汪冷」。
289 舉崇禎己卯鄉試,與同縣陸公培齊名。太守錢君以女妻之;初,盛飾入門,先生誡之,乃屏侍婢,以疏布躬操作。明亡,遂棄科舉。姻黨欲強之試禮部,出千金視其妻,俾勸駕;其妻曰:『吾夫子不可勸,吾亦不屑此金也』!嗣因兵亂,奉母入天台。海上師起,群盜滿山谷;始反錢塘。僑寓北郭外,室如懸磬,處之晏如。
290 當是時,湖上有三高士之目,先生其一也;當事皆重之。監司盧高尤下士;一日遇先生於僧舍,問汪孝廉何在?先生曰應:『適在此,今已去矣』!盧悵然;不知應者,即先生也。盧嘗遣人通殷勤於三高士,約置酒湖船,以世外禮相見。其二人幅巾抗禮,盧相得甚歡;惟先生不至為恨事。已知其在孤山,放船就之;終排牆遁去。先生不入城市,有司或以俸金為壽;不得卻,埋之。里貴人請墓銘,饋白金;拒勿納。始居孤山,遷大慈庵、又遷寶名院;匡床布被外,殘書數卷。鍵戶出,或返、或不返,莫可蹤跡。遇好友,飲酒一斗不醉;氣象瀟灑,塵事了不關懷。然夜觀乾象、晝習壬遁,知其耿耿者猶未下也。康熙丁酉,黃先生梨洲遇之於孤山,頗講龍溪調息法;各賦詩三章。明年,同至葛仙祠。又明年,笑魯庵中,坐月至三更。是夜寒甚,庵中止布被一,先生與梨洲兩背相摩,得少暖氣。明日,梨洲入雲居訪仁庵,先生矢不入城,至清波門別去。魏叔子自江西來訪,先生謝勿見;叔子留書曰:『魏美足下:吾寧郡魏禧也,欲與子握手一痛哭耳。足下以尋常游客拒之,則可謂失人』。先生省書大驚,一見若平生歡;臨別,執手泣下。先生嘗從愚庵和尚究出世法,叔子曰:『君事愚庵謹,豈有意為其弟子耶』?先生曰:『吾甚敬愚庵。然今之志士多為釋氏牽去,此吾所以不肯也』。
291 乙巳七月三十日,終於寶石僧舍;年四十有八。臨歾,舉書卷焚之,詩文無一存者。起視日影,曰:『可矣』!書五言詩一章,投筆就寢而逝。詩曰:『大化無停晷,道術久殊轍。住世守頑形,問途猶未徹。至人本神運,可會不可說。冰泮水還清,雲開月方潔。一旦破樊籠,逍遙從此別』!
292 ——見原書卷四十五遺逸頁一下。
293 郭都賢附陶汝鼐、郭金台
294 些庵先生姓郭氏,名都賢,字天門;湖廣益陽人。父譓,以鄉貢知開縣。夙有志於道學,從吉州鄒先生守益游最久。
295 先生幼穎異。天啟二年進士,授行人;嘗冊封閩藩。七年,分校順天鄉試,得史可法等六人。歷官員外郎,出為四川參議,督江西學政,分守嶺北道。崇禎十五年,巡撫江西;黜貪墨、獎循吏,汲汲如不及時。張獻忠已逼境,賊騎充斥;先生晝夜繕守御。兵餉無措,乃大曾屬僚,凡官司一應供給,皆捐以助餉。左良玉屯兵九江,驕蹇觀望;先生惡其淫掠,檄歸之,而自募士兵為戍語見「明史」良玉傳。會有尼之者,遂乞病,棄官入廬山。
296 逾年,北京陷,悲憤不食。南都建號,史公開閫揚州,薦授南京操江;辭不赴。桂王立肇慶,以兵部尚書召;而先生已祝發為僧矣。先是,洪承疇坐事落職,先生奏請起用。至是,承疇入本朝,經略西南,以故舊謁先生於山中。既得見,饋以金,不受;奉攜其子監軍,亦堅辭。先生見承疇時,故作目瞇狀;承疇驚問『何時得目疾』?先生曰:『始吾識公時,目故有疾』。洪默然。寧都魏禧,先生撫江西時所得士也;禧嘗上書曰:『先生抱道履德二十年間,所著述之文與所交游造就之士,必有偉論、奇文足以振天下之聾聵,開後世之太平者』。其推重如此。論者謂先生門下史忠正之節義經濟、魏叔子之文章,得一已足不朽;可想見師友淵源之盛矣。
297 先生篤至性,哀樂過人;嚴而介,風骨嶄然。博學強識,工詩文;書法瘦硬,兼善繪事。寫竹尤入妙;人得其片紙隻字,爭珍奇之。祝發後,號頑石;又號些庵。茹苦無定居,初依熊魚山開元、尹洞庭民興於嘉魚,住梅熟庵;已流寓沔陽,築補山堂:前後十九年。歸結草廬桃花江;複以詩累,客死江寧承天寺。
298 有女名純貞,許字黔國公沐氏;國變後,音問梗絕,遂終於家。純貞能詩,自署曰郭貞女。先生所著有「衡岳集」、「止庵集」、「秋聲吟」、「西山片石集」、「破草鞋集」、「補山堂集」、「些庵雜著」等書。時有陶密庵者,與齊名。
299 陶先生汝鼐,字仲調、一字燮友;寧鄉人也。少奇慧;甫齔應童子試,督學徐亮生驚喜得異才,拔冠湖南數郡。崇禎九年,充拔貢生。會上幸太學,群臣請複高皇積分法;祭酒顧九疇奏薦先生才,莊烈帝特賜第一。詔題名,勒石太學。除五品官,不拜;乞留監肆業。癸酉,舉於鄉;兩中會試副榜。南渡後,由翰林待詔,改職方郎;任監軍,複授檢討。南都覆,先生剃發溈山,號忍頭陀。
300 生平內行篤:父歾,哀慕終身;事母,曲盡孝養。處族黨,多厚德;嘗為人雪奇冤、冒險難,活千餘人,然不自言也。詩、古文有奇氣,書法險勁,名動海內;有「楚陶三絕」之目。所與游,皆天下名士;而與些庵先生尤篤。著有「廣西涯樂府」、「嚏古集」、「寄雲樓集」、「褐玉堂集」、「嘉樹堂集」若干卷;些庵為序之,有「生同里、長同學、出處患難同時同志」之語。楚南遺獻,以些庵、密庵兩先生為最著雲。
301 同時郭金台,字幼隗;湘潭人。本姓陳氏,恪勤公之祖也。年十二,遭家難,匿中表郭氏,得脫;郭初無子,遂子之。生而狀貌奇偉,見者目為異人。弱冠,有聲黌序。居家孝友淵默。至慷慨,談天下事,議論風生。諸監司郡縣旌幣踵至;吉藩延至邸館,置醴賦詩,常為倒屣。崇禎己卯、壬子,兩中副榜。會舉行積分法,屢薦不起;例授官,亦不就。隆武南渡,登鄉舉。督師何公騰蛟、巡憮堵公允錫先後論薦,授職方郎中,再起監司僉事;皆以母老辭。時獻賊既陷湖湘、闖賊潰卒複相繼蹂躪,縣百里無人煙;乃請於督師,命偏裨練鄉兵為守御,全活以萬計。晚歸隱衡山,著書授徒,口不談世事;惟論列當時殉難諸人,輒欷歔流涕。及卒,自題其阡曰「遺民郭金台之墓」。
302 ——見原書卷四十五遺逸頁二上。
303 何宏仁
304 先生名宏仁,字仲淵,浙江山陰人;陶文簡公望齡甥也。幼習外公教,複從念台劉忠正公游。明崇禎丁丑進士,官建平令;有異政。歲久旱,大江以南飛蝗食禾殆盡,獨不入建平界。未幾,以憂去;蝗遽入北鄉,民益神之。尋任高要縣,興水利、清關榷;方銳欲有所施設,複以父艱歸。隨遭甲申之亂;浙東事起,強以御史召,不得已就職。建白數萬言,或行、或不行,而事勢已不可支矣。
305 丙戌五月,江上師潰,公棄官至剡之白峰;自恨不及從亡,作詩投崖而絕。久之複蘇,土人守之,得不死。隨披剃,從方外游;入陶介山,事山主云藏禪師。隨眾樵汲,晝夜作苦;同事者為先生難之。先生曰:『吾視出沒風濤間眴息生死者何如,而敢言勞苦哉』!然先生猶謂去人境不遠,複瓢笠往來縉雲、義烏諸山與樵翁、衲子侶,行歌獨哭。從此游益遠、入山益深,崎嶇崖塹,醯鹽並絕。所過皆留詩,紀歲月。遇高僧郭蓮峰、李徵君秘霞,結塵外之友。館留崇聖寺,藜床風雨,三人者相對嘿語終日,人不測其所以。
306 居數月,而疾作。先是,己丑四月,先生謂李徵君曰:『居此久,幸稍安。顧此中常有戚戚者,行別子飛錫白雲之鄉耳。今留一函與家人訣,遲其來則示之』。至是病困,令出所緘書讀之曰:『吾茹荼齎志,忝厥所生,毀傷莫贖;於國為不忠、於家為不孝。死後,勿棺斂我;當暴棺三日,以彰不忠之罪。三日後,火化入塔,勿祔葬先隴,以彰不孝之罪』!讀竟而絕。推先生之心,蓋無日不以為悲而得死之□樂也。然其家仍返葬會稽玉幾之祖阡,以先生本非出世者,從初志也。
307 癸未進士餘公增遠者,字若水;志節士。亂後,躬耕山中,自匿跡;不與人接。先生之葬玉幾山也,公子拜求其題主;餘公即許諾。至期,以舟迎之來,不赴;頃之,自棹一小艇。徑詣墓側。取舊衣冠,拜墓上;事訖下山,不交一辭。主人使客等共延,懇留飲;則舟中已庋粥一盂、羹萊一豆,取啜畢,急解維去。會葬者百餘人,皆目送嘆息;謂非先生高節,餘公且不易致雲。
308 ——見原書卷四十五遺逸頁二下。
309 李天植附鄭嬰垣、劉永錫、陸元泓
310 李因仲諱天植,學者稱蜃園先生;浙江平湖人。先世多隱德。崇禎癸酉,舉於鄉。性蕭散自得,視世事泊如也。嘗曰:『無欲則心清,心清則識朗,識朗則力堅』;時時以誨學者。癸未,子諸生觀卒;先生自以有隱慝,痛自刻責,遂絕意仕進。改各確,字潛夫。
311 國變後,家具蕩然;遂與妻別隱陳山,絕跡不入城市。訓山中童子自給,自署曰村學究、老頭陀。居山十年,有僧開堂。以避喧,始返其蜃園,賣文自食;不足,則與其妻為梭鞋、竹筥以佐之。好事者約月供薪米,力辭不受。有司慕其高,往訪之;輒逾垣避。所著詩文,皆吊甲申以來殉節者。蜃園者,乍浦勝地,可望見海市者也。又十年,家益困,不複能有其園,寄身僧舍;戚友贖蜃園歸之,始複與妻居。時年七十矣,子震亦棄諸生,非義一介不取。二老相對,時絕食;則嘆曰:『吾生本贅耳,待盡而已』。有饋食者,非其人終不受。或問以身後;曰:『楊王孫之葬,何必棺也』。又十年,蜃園僅存二楹。兩耳聾,又苦下墜,終日仰臥。客至,以粉版書相問答。魏叔子來自江西,造其廬;先生視姓氏,則強起,張目視之泣;叔子亦泣。時方絕糧,叔子探囊得銀半兩贈之,五反不受;固以請曰:『此非盜跖物也』。始納之;買米為炊,共食而別。叔子屬周布衣員、曹侍郎溶糾同志為之繼粟,且謀其身後事;吳門徐昭法聞之曰:『李先生不食人食,聽其以餓死可也』。已而先生果堅拒。未幾,卒。叔子聞之,曰:『吾淺之乎為丈夫已』!
312 乍浦有鄭嬰垣者,孤介絕俗,與先生稱金石交;先二年,凍死雪中。至是,先生以餓死;臨歾,曰:『吾無愧於老友矣』!時康熙十一年也,年八十有二;葬牛橋。所著「蜃園集」,佚;惟「續修乍浦九山志」,世有傳本。
313 又有劉剩庵者,名永錫,字欽爾,魏縣人;亦先生友也。崇禎丙子舉人,授長洲教諭;署崇明縣事,庭無留獄。
314 未幾,遭鼎革,隱居相城。有大吏造其廬,欲強之出;剩庵袒褐疾視曰:『我中州男子,年二十渡漳河、登大丕,躍馬鳴鞘;兩河豪傑誰不知我!乃以此相逼,將謂我畏死邪』?取壁上劍,將自刎;門人抱持之,得解。
315 尋移居陽城湖之濱,率妻女織席以食,累日不舉火。有遺之粟者,非其人不受。老奴從魏縣來,勸之歸曰:『室廬,故在也』。剩庵曰:『吾非不欲歸;奉君命來此,君亡,義不可歸耳』。乃命其子偕老奴歸。時歲荒,得食愈艱,雜糠籺作食。妻病,不能下咽,竟餓死。一女許字同邑某氏子,某氏宦於粵,音問阻絕十餘年;至是,請於父曰:『兒不辰,遭家國之變。翁家存亡不可知,留此身以累大人,無為也』!遂自經死。而其子之歸,中途亦死於盜;是日凶問適至。剩庵既無家,乃買破船一,往來江湖間,時從諸遺老游。嘗泛舟中流,鼓枻而歌曰:『白日墜兮野荒荒,逐鳧雁兮侶半牛羊;壯士何心兮歸故鄉』!風水蕩激,歌聲伊鬱;聞者哀之。錢牧齋念其窮,招之往;剩庵曰:『彼為黨魁,受主眷,枚卜時天子以伊、傳期待;今豈期之邪』!卒不往。後數年,以窮餓死;友人陸元泓葬諸虎邱之山塘。
316 元泓字秋玉,常熟人;以志節自勵。圖己像於水墨尺幅中,自號「水墨中人」。
317 ——見原書卷四十五遺逸頁三上。
318 邵以貫附張廷賓
319 邵先生名以貫,字得魯;餘姚人。性狷潔。明季,石梁陶文覺公之學盛行,姚中沈求如、史子虛,其高第也;顧頗參以禪悟。先生亦從之游,獨講求有用之學。歲飢,糾同志為義倉;桑梓德之。
320 已而國難作,先生欲死之,以母老不果;遂祝發為頭陀,狂走入雪竇山中妙高台。僧道岩者,故鄞廣文張廷賓,亦姚產;而沈、史講會中人也。先生依之,苦身持力,不與人接。鄞故都御史高公鬥樞物色得之,曰:『異人也』!遺其二弟從之游。周公囊雲亦以僧服居白坑,時時過從。尋以省母,返居潭上園。黃忠端公仲子澤望,志節夙與先生近;至是,來居園中。夜共讀謝皋羽「游錄」而慕之,曰:『方今豺虎滿天下,五岳之志不可期矣。四明二百八十峰近在臥榻,峰峰有吾兩人屐齒』。於是始遍走山中。然山寨方不靖,所在多邏卒,而二公冠服奇古,頻遭詰難;顧不以為苦。亡何,入絕穀,不知所向;方茫然求故道,不可得。俄而峰回路轉,松竹梧桐甚盛,有雞犬聲。趣就之,茅舍一椽,中有幅巾者出,問客何來?則語之以里宅;笑曰:『吾亦姚人,避世居此;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乃止宿;則告曰:『是為石屋山。僕故孫公碩膚監軍陳從之也。孫公死海上,吾無所依,來此山中;遂與人世絕』。因而相顧,嘆曰:『是真桃源矣』!澤望嘗曰:『得魯自甲申後,輔頰間無日不有淚痕;其稍開口笑者,則游山耳』。未幾,澤望卒;先生無所向,是益卞急。棄家,投四明山之楊庵。時尚有一妾,先生去,亦為尼庵中;每日晨昏各上堂禮佛,此外雖茗粥不相通。久之,皆卒於庵。先生詩文甚富,散佚無存者。
321 ——見原書卷四十五遺逸頁三下。
322 餘增遠附周齊會
323 余先生諱增遠,字謙貞、一字若水;會稽人。明崇禎癸未進士,除寶應知縣。劉澤清開府淮南,凌轢郡縣吏;先生投牒棄官歸。畫江之役,補禮部主事;遷郎中。事去,逃之山中;郡縣逼之,出見,乃輿疾城南以死拒。久之,事得解。草屋三間,不蔽風雨,以鱉甲承漏。聚村童五、六人,授以「三字經」。臥榻之下,牛宮雞𡏝,無下足處。晨則秉耒出,與老農雜作;未嘗因其貴人而讓畔也。同年生王天錫為海防道,欲與話舊;先生以疾辭。天錫披帷直入,先生擁衾不起,曰:『不幸有狗馬疾,不得與故人為禮』!天錫執手勞苦。出門未數武,則已與一婢子擔糞灌園矣。天錫遙望見之,嘆息去。冬、夏一皂帽,雖至暱者不見其科頭。先生慨世路逼仄,遂疑荀卿「性惡」之說為確,至欲著論以非孟。康熙己酉十月卒,年六十有五;蓋二十有四年不出城南一步也。疾革,黃先生梨洲造其榻前,欲為切脈;先生笑曰:『某祈死二十年以前,反祈生二十年之後乎』!梨洲泫然而別。
324 同時有周唯一先生者,名齊曾,字思沂,鄞人;先生同年進士也。知廣東順德縣事,變社倉為義田,而以社倉之法行之。又仿西北弓箭社法,修僕區沈命之術,盜口口無脫者。國變後,棄官歸。遯入剡源,盡去其發為發塚,架險立瓢,榜曰「囊云」;自稱無發居士。剡源饒水石,與山僧、樵子出沒瀑聲口影間。天錫求見,拒之曰:『咫尺清輝,舉目有山河之異;不願見也』。為詩文,機鋒電激,汪洋自恣,寓言十九。然清苦自立,胸中兀然有所不可;與若水先生無二也。梨洲嘗仿葉水心志陳同甫、王道甫之例,為兩先生合志其墓云。
325 ——見原書卷四十五遺逸頁三下。
326 惲日初附子壽平
327 先生諱日初,字仲升,號遜庵;武進人也。舉崇禎六年鄉試副榜。久留京師;十六年,應詔上「備邊五策」,不報。知時事不可為,乃歸;攜書三千卷,隱天台山中三年而兩京亡。唐王立福州,魯王亦監國紹興,吏部侍郎姜垓薦先生知兵,魯王遣使聘之;先生意以監國為不然,固辭不起。
328 犬清兵下浙,避走福州;福州破,走廣州。廣州複破,乃祝發為浮圖,曰明曇;已複至建陽。是時大兵席卷浙、閩、粵三行省,唐王被執死、魯王亦敗走海外,湖廣何騰蛟、江西楊廷麟等皆前後破滅;而明遺臣民尚擁殘旅,遙奉永明王。金壇人王祈聚眾入建寧,屬縣多響應;於是建陽士民數百人噪於先生之門。固請不得,至建寧見王祈;非初志也。先生曰:『建寧入閩門戶,能守則諸郡安然;不厄仙霞關,建寧終不守也。欲取仙霞,宜先取浦城』。乃遣長子楨隨副將謝南雲先趨浦城,失利;皆死。而御史徐云兵連入數州縣甚銳,先生說令夜襲浦城,自督兵繼進;會大雷雨,人馬衝泥淖,行不能速,將至城下已黎明,軍遂潰。大清總督陳錦、李率泰統重兵來圍建寧,永明王使兵部尚書揭重熙赴援;先生上書揭公,請逕取浦城、斷仙霞嶺餉道,徐與圍中諸將夾擊之。揭公至邵武,不能進;建寧遂破,王祈力戰死。先生收散卒,走廣信。尋入封禁山中,數月糧盡;喟然曰:『天下事壞散已數十年,不可救正。然莊烈帝殉社稷,薄海茹痛;小臣愚妄,謂即此可延天命。今乃至此,徒毒百姓何益』!遂散眾,獨行歸常州。久之,張煌言與鄭成功軍薄江寧敗走,訛傳張公弟鳳翼乃先生門人,從師匿。縣官將收捕,先生色如常,曰:『吾當死久矣』。既而事解。卒年七十有八,康熙十有七年戊午也。
329 先生少與楊廷樞、錢禧交,為文章縱麗;於百氏無所不窺,尤喜宋儒書。及從劉念台先生游,學益進。嘗上書申救念台,義聲震天下。丙戌以後,累至山陰哭祭;為之行狀近十萬言。晚歲,不得已,歸常州,仍服浮圖服;而言學者多宗之。無錫高世泰,忠憲公從子也;重葺東林書院。先生與同志,習禮其間。知常州府駱鐘泰屢求見,不納;去官後,與一見,言中庸要領,喜而去曰:『不圖今日得聆大儒緒論也』。次子垣,在建寧被掠而不知所終。三子格。
330 惲格字壽平,後以字行,改字正叔,自號東園草衣生、又曰白雲外史。既老,稱南田老人。
331 陳錦破建寧,時年才十三,被掠;錦無子,其妻愛其聰穎,子之。後從錦游杭之靈隱寺,遇遜庵於途;遜庵因與寺主諦暉謀,俟錦妻入寺,紿言『此子宜出家,不然且死』。錦妻故佞佛,留之寺中,泣而去。自是,始得歸。以父兄忠於明,不應舉;惟攻古文辭。其於畫,天性也;山水學王蒙。既與常熟王翬交,曰:『君獨步矣!吾不為第二手』。遂兼用徐熙、黃荃法畫花鳥,自為題識書之;世稱「南田三絕」。宋尚書犖曰:『南田畫,吾暗中摸索能辨之』。王太常時敏遣使招之,以方出游,不時至;至則,太常已病革,喜甚,榻前一握手而逝。家甚貧,風雨常閉門餓。然非其人,不與畫;視百金猶土芥也。所居毆香館,倡酬皆一時名宿。
332 卒年五十四。著有「南田集」。
333 ——見原書卷四十六遺逸頁一上。
334 祁班孫附魏耕
335 先生諱班孫,字奕喜、小字季郎,山陰人;祁忠敏公次子也。忠敏諱彪佳,明蘇松巡撫;少從劉忠正公游。南都破,死節「明史」列傳。有子二,長理孫,以大功兄弟次其行,稱祁五公子;而呼先生為六公子。初,忠敏夫人商氏嘗夢老衲入室,生公子。美姿容,白如瓠;而雙足重趼頗惡劣,日能行數百里,又時時喜趺跏。娶朱氏,故少師忠定公燮元女孫也。
336 忠敏靖節之月,東江兵起;恩恤諸忠,而忠敏贈兵部尚書。祁氏群從之長曰鴻孫,故嘗與忠敏同受業蕺山;至是,將兵江上,思以申忠敏之志,而先生兄弟傾家餉之。事去,先生之婦翁戒曰:『勿更從事於焦原矣』!不聽。祁氏自夷度先生以來,藏書甲江南;其諸子尤豪喜結客,講求食經,四方簪履麇集。及先生兄弟以故國喬木自任,屠沽浮販之流兼收並蓄。家居山陰之梅墅,其園亭在寓山,柳車踵至;登其堂,複壁大隧,莫能詰也。慈溪布衣魏耕者,狂走四方,思得一當,為毫社計桑榆;先生兄弟則與之誓天,稱莫逆。耕之談兵也,有奇癖,非酒不甘、非妓不飲;禮法之士莫之許。先生獨以忠義,故曲奉之。時其至,則盛陳越酒,呼若耶溪娃以侑觴;又發淡生堂壬遁、劍術諸書供採擇,又遍約同里諸遺民如朱士稚、張忠道輩以疏附之。或告變於浙之幕府,刊章四道捕耕;有首者曰:『苕上乃其婦家,山陰之梅墅乃其死友所嘯聚』。大帥急發兵,果得之;縛先生兄弟去。既讞,兄弟爭承;祁氏客謀曰:『二人並命,不更慘乎』?乃納賂而宥其兄,先生遣戍遼左。其後,理孫竟以痛弟鬱鬱死,而祁氏家為之破。然君子則曰:『是不愧忠敏子也』。
337 當是時,禁綱尚疏;寧古塔將軍得賂,則弛約束。康熙丁巳,先生脫身遁歸;里社中漸物色之,乃祝發於吳之堯峰。尋主毗陵馬鞍山寺,所稱咒林明大師者也。好議論古今,不談佛法;每及先朝,則掩面哭泣,然終莫有知之者。癸丑十一月十一日,忽沐浴,曳杖繞堂曰:『我將西歸』!入暮,端坐逝。發其篋,有「東行風俗記」、「紫芝軒集」;且得其遺教欲歸祔,乃知為山陰祁六公子自關外來者,遂得返葬。
338 先生性好奇,其東歸也,留一妾焉;披緇時,亦累東游。東人或與談禪,受其法稱弟子。嘗曰:『寧古塔麻菇,天下第一。吾妾所居籬下出者,又為寧古塔第一;令人思之不置』。東人至今誦其風流。婦朱,最工詩;其來歸也,與君姑商夫人、姒張氏、小姑湘君時相唱和。商夫人字塚婦曰楚纕、字介婦曰趙璧,以志閨門之盛。先生被難,朱尚盛年;孤燈緇帳數十年,未嘗一出廳屏。自先生兄弟歾,淡生堂書星散;論者謂江東文獻大厄運也。
339 ——見原書卷四十六遺逸頁一下。
340 陸宇𤐣
341 先生姓陸氏,名宇𤐣,字周明;浙之鄞人也。父世科,明大理卿。先生少與錢忠介公肅樂共學,慷慨有大志。忠介江上之師,先生實左右之。祥興航海,風帆浪楫得棲遲金鰲牡蠣間,皆一時遺臣烈士出死力奉之,以終剩水殘山之局;雖側踵焦原、糜軀湛族,不計也。方事之殷,餘姚黃先生昆弟亦嘗戮力共事,先生嘗偕其客十數人過梨洲,與共計畫;客皆四方知名士。梨洲亦間至其城西田舍;田舍複壁,柳車雜賓死友,每食咄嗟立辦,仰視天、俛畫地,耿耿者未嘗一日忘。其後梨洲知事不濟自屏於窮山,先生亦不相聞問。然喜事乃益甚,江湖間多傳其姓名,以為異人。康熙癸卯,先生為降卒所誣,捕入省獄。獄具,先生竟得脫歸;未至寓而卒。
342 先生既以好事捧其家產,室中所有惟草薦敗絮及古書數百卷。訃聞,家人掃除其室,得布囊於亂書之下;發之,則人頭也。其弟春明識其面目,捧之而泣曰:『此故少司馬篤庵王公頭也』!初,司馬兵敗,懸首於甬之城闕;先生思收瘞之,每徘徊其下。一日,見暗中有頓首而去者。跡之,走入破屋;先生曰:『子何人』?對曰:『吾漁人也』。先生曰:『子必有異,無吾隱』!其人曰:『餘毛明山,曾以卒伍事司馬。今不勝故主之感耳』!先生相與流涕;共詣江子云,計所以收其頭者。江子云者,故嘗與先生共學,又錢忠介部將也;失勢家居。會端陽競渡,游人雜沓;子雲紅笠握刀,從十餘人登城游熙。至梟頭所,問守卒曰:『誰戴此頭也者』?卒以司馬對。子雲佯怒曰:『嘻!吾怨家也;亦有今日邪』!拔刀擊之,繩絕墮地。先生及明山已豫立城下;方是時,龍舟噪甚,人無回面易視者。先生以身蔽,明山拾頭雜稠人而去。先生得頭,祀之書室,蓋十有二年矣;而家人無知者。至是,春明始瘞之。昔李固死汝南,郭亮左提章鉞、右秉鈇鑕詣闕上書,乞收其尸;南陽董班亦往哭,固殉尸不肯去。欒布奏事彭越,頭下祠而哭之。彼皆門生故吏,故冒死不複顧。先生於司馬非有是也,後感其忠義,遂不措攖當世之文綱,豈不尤賢乎哉!始,先生讀書時,有弟子訟師,師不直;先生詣文廟,伐鼓慟哭,卒直其師而後止。歸震川嘗敘唐欽堯之爭同舍生之獄,以為苟生兩漢時,即此可以顯名當世;在先生視之,尋常瑣節耳。先生卒後,梨洲先生志墓石,其文固不後震川也。
343 先生有子二,女適同邑萬斯大。
344 ——見原書卷四十六遺逸頁二上。
345 周元懋
346 周先生諱元懋,字柱礎、別字德林,鄞縣人;尚書文穆公應賓猶子也。以文穆任,累官南京屯部郎中,榷揚關。奉使蜀中歸,出知貴州思南府;母憂,未赴任而國難作。先生跌宕自喜,初欲以文章發名成業。及受門資之寵,非其好也;都御史廖大亨曰:『門資豈足屈人,在人自主耳。李衛公非起家任子者乎?唐中葉宰相無其匹矣』。先生乃大喜。
347 魯王建國東江,先生服未闋,錢忠介公招之,固辭不出;而破家輸餉無少吝。丙戌六月,家人自江上告失守;先生慟哭,自沈於水,以救得蘇。乃祝發,入灌頂山中。先生故善飲,至是益縱酒。又不喜獨酌,呼山僧不問其能飲與不,強斟之;夜以達旦。山僧為所苦,皆逃匿;則呼樵者與飲。樵者以日暮,長跪乞去,固持之;尋亦逃。先生無與共,則斟其侍者。已而侍者醉臥,乃呼月酹之;月落,呼云酹之。灌頂去先生家且百里,酒不時至;又穹山難覓酒徒,乃返其城西枝隱軒。每晨起,輒呼子弟飲;子弟去,則呼他人。或其人他去,則呼酒極之於所往斟之;不遇,則執途之人斟之。於是環所居浮石十里間,望見先生者相率引避;不得已,乃獨酌。先生既積飲且病,勸止酒者無算;輒張目不答,或叱之去。惟江湖俠客以事投止者,雖酣醉時輒蹶然起,接之無失詞;罄所有輸之,惟恐後也。以是盡毀其家。庚寅,嘔血不可止,竟卒;年四十。妻俞,亦以毀卒。前太常博士王公玉書哭之曰:『德林兀然狂放於麴糵間,箕踞叫號,俾晝作夜,幾不知身在何處、身外有何天地!舍此之外,不知吾身置何所!昔人詩云:「酒滿通夜力,事滿五更心」。德林爛然長醉,蓋期於無複醒時以自全也』。先生不死於水而死於酒,其宋皇甫東生之流與浮石周氏。國變後,披緇者三人:通城佯狂以死,所謂顛和尚者也;順德苦身持力,畢生不入城市,所謂苦和尚者也;而先生獨以「醉和尚」稱。
348 ——見原書卷四十六遺逸頁二下。
349 傅山
350 陽曲傳先生山,字青竹,改字青主,別署公之它、亦曰朱衣道人;又字嗇廬。六歲,啖黃精,不樂穀食;強之,乃複飯。少與孫公傅庭共學,讀書過目成誦。
351 明季天下□亂,諸號為搢紳先生者多腐惡不足道,憤之;乃堅苦持氣節,不少媕嬰。提學袁公繼咸為巡按張孫振所誣,孫振閹黨也;先生約同學曹良直等詣通政使,三上書訟之,不得達,乃伏闕陳情事。時巡撫吳公甡亦直袁,竟得雪。先生以此名聞天下;馬文忠世奇為作傳,以為裴瑜、魏劭複出。既曹公任兵科,先生貽書曰:『諫官當言天下第一等事,以不負故人之期』!曹公愯然,即疏劾首輔周延儒、錦衣衛駱養性;直聲震一時。先生家世以學行師表晉中,得其山川雄深之氣,思見諸實用。時蔡忠襄懋德撫晉,寇已亟,講學三立書院,亦及軍政軍器之屬;先生往聽之,曰:『迂哉!公言非可起而行者也』。
352 甲申國變,夢天帝錫之黃冠;乃衣朱衣,居土穴養母。明年,袁公自九江羈燕邸,以「難中詩」遺先生曰:『不敢愧友生也』!先生省書慟哭,曰:『嗚呼!吾亦安敢負公哉』!甲午,以牽連被逮,抗詞不屈;絕粒九日,幾死。門人有以奇計救之者,得免。然先生深自吒恨,謂「不若速死為安」;而其仰視天、俯畫地者,未嘗一日止。如是者二十年,天下大定;始以黃冠自放,稍稍出土穴與客接。有問學者,則告之曰:『老夫學莊,列者也;仁義禮樂即強言之,亦不工』。又雅不喜歐公以後之文;曰:『是所謂江南之文也』。平定張濟者亦遺民,以不謹得疾死;先生撫其尸,哭之曰:『今世之醇酒婦人以求必死者,有幾人哉!嗚呼!張生是與沙場之痛等也』。又自嘆曰:『彎強躍駿之骨而以占畢朽之,是則埋吾血千年而碧不可滅者』!或強以宋諸儒之學;則曰:『必不得已,吾取同甫』。先生工篆隸、書畫,弱冠學晉、唐人,不能肖;得松雪墨跡稍習之,遂亂真矣。已而,乃愧之曰:『是如學正人君子,輒苦其難;近降與匪人游,不覺日親』!於是複學顏太師;謂「書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毋安排』。君子謂先生非止言書也。趙秋穀推先生書為本朝第一;顧深自愛惜,不輕為人寫。母喪,貴官致賻,作數行謝之;貴者喜曰:『此一字千金也!吾求之三年矣』。先生既絕世事,而家傳故有禁方,乃資以自活。
353 子曰眉,字壽髦;能養志。每日樵山中,置書擔上;休歇,則取書讀之。中州有吏部郎者,故名士;訪先生,問郎君安在?先生曰:『少需之,且至矣』。俄有負薪歸者,先生呼曰:『孺子來,前肅客』!吏部頗驚。抵暮,先生令伴客寢;則與敘中州文獻,滔滔不置,吏部或不能盡答也。詰朝,謝先生曰:『吾甚慚於郎君』!先生喜苦酒,自稱老蘗禪;眉乃自稱小糵禪。或時出游,眉與子共挽車;暮宿逆旅,仍篝鐙課讀經、吏、騷、選諸書。詰旦必成誦,乃行;否則,予杖。故先生家學,大河以北莫有窺其籓者。嘗批「集古錄」曰:『吾今乃知此老真不讀書也』!
354 康熙戊午,詔舉博學鴻儒,給事中李宗孔以先生薦。時年七十有四矣,眉已前卒;固辭不可,乃稱疾。有司令役夫舁其床以行,二孫侍;將至克師三十里以死拒不入城。於是馮相國溥首過之,公卿畢至;先生臥床,不具迎送禮。魏公象樞乃以其老病上聞,詔免試,放還山。先生與杜徵君越尤篤老,命各加中書舍人以寵之。馮公乃詣先生曰:『恩命逾常格,其強入一謝』!先生不可。馮公令賓客百輩說之,遂稱疾篤,乃使人舁以入;望見午門,淚涔涔下。馮公強掖之使謝,則僕於地;魏公進曰:『止!止!是即謝矣』。翼日歸,相國以下皆出城送之;先生嘆曰:『今而後,其脫然無累哉』!既而曰:『使後世或妄以劉因輩賢我,且死不瞑目矣』!聞者咋舌。自京師歸,大吏咸造廬請謁,先生自稱曰「民」。冬、夏著一布衣,帽以氈;或曰:『君非舍人乎』?不應也。
355 及卒,以未衣黃冠殮。所著「霜紅龕集」十二卷,眉詩附焉。先生嘗走平定山中,為人視疾;失足,墮崩岩。僕大驚,哭曰:『死矣』!先生旁皇四顧,見有風峪甚深,中通天光;百二十六石柱林立,則高齊所書佛經也。摩挲終日出,欣然忘食。其嗜奇如此。顧寧人嘗曰:『蕭然物外、自得天機,吾不如傅青主』。
356 ——見原書卷四十六遺逸頁二下。
357 張怡
358 張先生怡,字瑤星,初名鹿徵;上元人。父可大,明季總兵登萊,死國難。先生以諸生,授錦衣衛千戶。
359 甲申,流賊陷京師,遇賊將不屈,械系;將肆掠,其黨或義而逸之。久之,始歸故里;其妻已前死,獨身寄攝山僧舍,足不入城市,鄉人稱白雲先生。當是時,三楚、吳越耆舊多立名義,以文行相高;惟吳中徐昭法、宣城沈眉生躬耕窮鄉,雖賢士大夫不得一見其面,然而有楮墨流傳人間。先生則躬樵汲,口不言詩書;學士詞人無所求取。四方冠蓋往來日至茲山,而不知山中有是人也。方處士仲舒、餘處士公佩歲時問起居,入其室;架上書數十百卷,皆所著經說及論述史事。請貳之,勿許;曰:『吾以盡吾年耳』。已市二甕下棺,則並藏焉。卒年八十有八。平生親故,夙市良材為具棺槨;疾革,聞而嘆曰:『昔先將軍致命危城,無親屬視含殮。雖改葬親身之椑,未能易也;吾忍乎』?顧從孫某趣易棺,定附身衾衣,乃卒。
360 乾隆初,詔修「三禮」,求遺書;從孫某以書詣郡太守,命學官集諸生寫之。久之未就,書遂無傅者。
361 ——見原書卷四十六遺逸頁三下。
362 李灌附甯浤
363 先生名灌,字向若;陝西合陽人。幼警敏,讀書日盡數千言。明崇禎癸酉舉人。甲申之難,痛哭北上,與呂孝廉得璜約同死王事。渡河如晉,其父以書止之,乃不果。棄家東渡,至北郭寺,遂剃發為僧;放浪太華、黃河間。入山採藥,或累歲不知所向;或黃冠緇衣,行哭都市。識者曰:『此必李子向若也』!跡之果然,已翩然遁矣。
364 國初,徵書累下,皆引疾不起。行蹤奇誕,多寄跡僧房梵宇,與田夫、牧豎伍。又自結茅庵於河滸,終歲屢空,晏如也。性至孝,負經濟才,博極秘緯。詩文清雄奇宕,自成一家。與人言,閎衍浩渺,一歸本於忠孝。長吏求一見,不可得。晚歲,於乳羅山鑿石室以居;得田數十畝,名小桃花源。居數月,遁去。嘗游華山,至落雁峰,方移目,有異人飛空而至,與語久之;且曰:『要知未來,但觀已往』!語似有道者。先生卒,雲中郭君匡廬為題碣曰「逸民李向若先生之墓」;路征君振飛書也。
365 同時甯柏岩者,名浤,字季騰,自號甯鳩山人;與先生同邑。少補諸生。性古執木強,言動不苟。邑賢令範公器之,招入西河書院,日與講學論文。雅好古,工考証;發明「四禮」,於喪祭尤篤。國變後,盡室入山,家臥虎岡之北谷;為土室,終歲尸居其中。閒或登梁山臨清泉,鳴琴寤歌,非其人即避去。足跡不入城市者垂五十年。
366 ——見原書卷四十六遺逸頁三下。
367 夏汝弼附郭履躚
368 夏先生汝弼,字叔直,號蓮峰、一號蓮冠道人;湖南衡陽人也。生有異稟。明季為諸生,剛介負氣。鼎革後,佯狂高蹈,無定蹤,歲丁亥,衡、湘兵亂,忽有稱蓮冠道人者攜一童子、囊琴至湘鄉之車架山,僦僧樓而止焉。日就古木鳴泉間,藉危石彈琴舒嘯。已登白石峰、銅梁山觀瀑布,輒數日不返。問其姓氏,不對;人亦莫能測也。邑士蕭常賡見而識之,延至家,或歌、或哭;與語及時事,即閉目不答。居月餘辭去,莫知所往。後聞其挈家入九嶷山,絕粒死。
369 先生與王船山交最摯,有遺詩曰「車架山同夕堂作」。夕堂,船山自號也。船山集中,與先生唱和詩尤多。車架山,在湘鄉西南九十里;其對峙者曰白石峰。先生嘗與船山同游峰巔,為之記;其略曰:『夫以是峰之特立出於群山之表,而其上蒼蒼無窮者且如彼,是果有所謂「天」耶?抑無所複名之而姑謂之「天」耶?天者,果有所幬歟?則亦宜有所不幬者存,何居乎?其必幬之荒遠而始以為大乎?則吾未知其定有天焉者,否也!於是兩人者選石而坐,不能去、不能留,歌無聲、言無謂,相視久之,不得名其故。日已晚矣,乃遵所登之路而返』。讀者謂不減「楚騷」「天問」云。
370 同縣有郭季林先生者,各履躚;崇禎壬午舉人。國變,隱居石獅嶺下,足不入城市;竹塢藥欄,日吟嘯其中自樂。所著「涉園草」,王船山「南窗漫記」中盛稱之;今不傳。
371 ——見原書卷四十七遺逸頁一上。
372 唐訪附瞿龍躍
373 唐先生訪,字周之,號汲庵;湖南武陵人。以桂林籍,中崇禎壬午鄉試第一;瞿忠宣公式耜見所對「五策」,詫為異人。永明時,特疏奏授庶吉士,掌制誥、備顧問;上「六代中興法戒書」,奉敕入楚南聯絡勛鎮。既知事不可為,乃痛哭祝發,築食苦庵以終,號食苦和尚;自為之記。其略云:『和尚早遭荼苦,十歲遭父冤。中遭刖,已伸複蹶,今蹶已甚。和尚所遭,尚未有艾也。和尚三游燕、四入雒、一過秦,再歷吳越、晉趙、閩粵乃返楚;賦帝京、記華山,訪侯嬴、豫讓墓,吊姑蘇之台、問五湖之棹。漁舟不返,屈、宋同歸。每入名山,喜獨游,夜游雨、游雷、游雪、游石。喜蠢僧、喜瘦,喜燃炬夜坐大石上;喜臥佛閣反鎖,鬼叩門、飢鼠竄瓦。喜與古人遇,牽其裾,平反其獄;不受古人欺。和尚喜築庵,凡遇山水佳處,誅茅葺竹、負土洗石;扶石起對立如人,與揖、與詼語、與默坐,然後置庵。庵成,居十餘日,即厭棄別徙如前。庵前高竹數本、短竹百數十本。庵側水高二尺,來自二溪;至庵合,去複分。野草無算;白鴨一,足跛。庵後峻嶺,無人跡,有木客。有大猿,時似老翁咳;窮奇、貙貘、■〈鼠主〉鼯、䝘貜、猩猩、狒狒、元兔、白麑之屬無算。和尚以有明萬歷四十五年丁巳十月朔二日生,行年三十又一歲又八十八日為戊子元旦,築食苦庵成;乃告母兄及妻妾暨友人:自今以往,呼我「食苦和尚」。以戊子元旦始,元旦後六十九日、寒食前一日記』。
374 又瞿天門先生者,名龍躍;汲庵同縣人也。崇禎時拔貢。性嗜游,兀傲自喜。鼎革後,常出亡不歸。所至有題詠,自鐫絕壁上;納稿瓢中,自號一杓行腳道人。詩有奇氣,多棘塞之音;與汲庵相返。
375 ——見原書卷四十七遺逸頁一上。
376 張蓋附申涵光、殷岳
377 張先生蓋字覆輿,一字命士;直隸永年人。少敦氣質,以能詩聞,工草書。
378 甲申之變,謝去學官弟子,悲吟侘傺,遂成狂疾。嘗游齊、晉、楚、豫間;歸,自閉土室中,飲酒獨酌,醉輒痛哭。雖妻子不得見;惟同裏申涵光、雞澤殷岳至,則延入土室,談甚洽。其為詩,哀憤過情,恆自毀其稿;或作狂草累百過,至不可辨識乃已。久之,狂益甚,竟死。涵光輯其遺稿,僅得百篇;其五言詩尤高簡,力詣古人。
379 涵光字和孟,一字鳧盟。父節愍公佳允,死國難事詳「明史」。鳧盟少以詩名河朔間,與殷岳、張蓋稱畿南三才子。以理學訓其兩弟,皆能立身揚名。明亡後,絕意進取。晚年,名益高。著有「聰山集」、「荊園少語」諸書。
380 嶽字宗山,雞澤舉人。父太白,明末官陝西副使;忤楊嗣昌,坐法死獄中。宗山上疏,為文乞骸骨。比歸,而京師陷;遂入西山,與其弟淵謀舉義。事洩,淵被害;宗山匿鳧盟家,得免。
381 順治初,吏部按舊籍,除知睢寧縣。甫之任;鳧盟勸之歸;慨然曰:『吾豈肯以一官易吾友哉』!遂投劾歸。與鳧盟晨夕唱和,相樂也。其能詩,自魏、晉以下屏不觀;尤不喜律詩。所作惟古人體,莽莽然肖其為人。
382 ——見原書卷四十七遺逸頁一下。
383 李世熊
384 先生姓李,勝國諸生也;福建寧化人。名世熊,字元仲,自號寒支子。少豪宕不羈,自經、史、子、集及秦、漢、唐、宋、近代百家無所不覽。獨好韓非、屈原、韓愈之書,故其為文沈深峭刻、奧博離奇,如悲如憤、如哭如笑;雖非盛世和平之音,蓋自稱其所遇也。當天啟、崇禎間,金甌未缺,若預知有甲申以後事者。每論古今興亡、儒生出處及江南北利害、備兵、屯田、水利諸大政,輒慷慨欷歔,惓惓有所屬望。為諸生時,九試冠同列;典閩試者爭欲物色李生為重,竟不可得。我朝定鼎,閩中尚擁唐王未歸命;故大學士黃公道周、何公楷並薦先生,徵拜翰林博士,辭不赴。嘗上書劉念台先生,悲憤時事;及念台靖節,走福州請褒恤,時間其孤嫠。
385 丁亥,王師入閩;序應歲貢,辭。自是杜門居,絕跡塵市。有齮齕於郡帥者,帥遣某生移書逼入郡;先生複之曰:『天下人無官者十九,豈盡來高尚。書謂「不出山,慮有不測禍」;夫死生有命。豈遂懸於要津!且某年四十八矣,諸葛瘁躬之日僅少一年、文山盡節之辰已多一歲;何能抑情違性,重取羞辱哉』!時蜚語沸騰,先生矢死不為動;疑謗亦釋。先生既以文章氣節著,一時名大震。卒卯、壬辰間,建昌潰賊黃希孕剽掠過寧化,有卒摘先生園中二橘,希孕立鞭之;駐馬園側,視卒盡過乃行。粵寇至,燔民屋,火及先生園;其魁劉大勝遣卒撲救,曰:『奈何壞李公居』!當是時,雖盜賊亦知有寒支先生矣。先生積壘塊胸中,每放浪山水,以寫其牢騷不平之概。嘗詣西江,交魏叔子、彭躬庵諸君;相與泛彭蠡、登廬山絕頂,追維闖賊橫行時事,太息流涕,不自知其所以然也。乙卯,耿精忠反,遣偽使敦聘;先生嚴拒之。自春徂冬,堅臥不起,乃得免。
386 先生自國變後,山居四十餘年,鄉人宗之;有為不善者,曰:『無使李公知也』!晚自號愧庵,顏其齋曰「但月」。所著「寒支集」、「寧化縣志」、「錢神志」、「史感」、「物感」、「本行錄」、「經正錄」各如乾卷。年八十有五,卒於家。
387 ——見原書卷四十七遺逸頁一下。
388 董說
389 董先生名說,字雨若,號俟庵,又字月函,浙江烏程人;前明尚書份曾孫也。負異才;年十七為諸生,撰「夕惕篇」以自厲。嘗受「三易」之學於石齋黃子。
390 國變後,祝發為僧,號南潛;從繼起大師受佛戒,盡焚其少作。繼起者,興化理宏儲退翁也。本李氏,父兆嘉;恥與賊自成同姓,命之曰:『吾祖皋陶為大理氏,所由出也;其複氏「理」』。退翁遭國變,出家。浙東起事,諸亡命者為主之,多畫策;連染幾及禍。於是徒眾皆走,而先生獨從不去。先生所與共事繼起者,為蘗庵、大瓢。蘗庵者,明大學士嘉魚熊公開元。大瓢者,宣城沈公麟生;其父壽岳,以故監司死節者也。先生雖遁於僧,顧癖嗜文字,老益篤;相與賞析者,若江夏黃周星九煙、吳徐枋昭法、金俊民孝章、顧芩云美、吳江顧有孝美倫、徐崧松之、烏程韓曾駒人榖、嘉興巢鳴盛端明、桐鄉張履祥考夫,皆遺老遁世無閟,而皆與先生善。先生所著書,有「易發」八卷、「河圖挂版」、「詩律表」各一卷、「周禮緯」、「律呂考」、「歲差考」、「分野發」、「六書發」、「甲申野語」、「補船長語」、「夢史」、「殘雪錄」、「掃葉錄」、「西荒詩」、「拂煙集」、「豐草庵」、「寶云」諸集,凡三十餘種;合題曰「補樵書」。補樵,亦先生自號也。
391 先生往來潯溪、堯峰間,不常住持;述退翁之言,欲其無所系而道行教立也。其詩清淡荒遠,草書尤奇逸。其「首陽詠」曰:『草笠古須眉,首陽一樵子;擔柴入都城,閒話青峰裏。云有兩男兒,飢死西山趾;白髮齊太公,淚滴青蘋水。還顧召公言,採薇人已矣』。讀者可以知其寄托焉。
392 ——見原書卷四十七遺逸頁二上。
393 芮城附湯泰亨、戴笠、徐白
394 芮先生城,字岩尹;江蘇溧陽人。少負異才,博極群書;文行為一時冠。陳名夏、馬世俊,皆師事之。
395 及明亡,棄諸生,躬耕窮山中;高隱杜門,足不履城市者四十年。名夏以大學士歸鄉,求一見,卒不可得。貽書候問,亦不發視;曰:『山澤之𦡱,一與貴人接,便喪所守矣』。時人目為真隱。順治十七年,「海寇」犯江寧,重先生名,禮聘之;先生峻謝不往。所著有「易象傳解」、「四詩正言」、「禮記通識」、「綱目分注拾遺」、「滄浪吟」等書。與同縣湯泰亨善,析疑問義無虛日。
396 泰亨亦高士,隱白盤山。歲遇君親子卯日,輒屏食堅臥不起。年八十五,自知死期;別親友,手題墓志,沐浴而逝。
397 又有戴先生笠、徐先生白,皆吳江人;同以高逸著。笠字耘野,明諸生。國變後,入秀峰山為僧。旋反初服,隱居朱家港,教授生徒。土屋三間,炊煙有時絕,而編纂不輟。潘檢討耒,實出其門。白字介白,亦棄諸生隱靈岩山之上沙。種蔬蓺果,捃摭以自給。詩畫蕭疏,無俗韻。故舊至,掃葉烹泉而已;三十年未嘗出山一步也。
398 ——見原書卷四十七遺逸頁二上。
399 李魁春
400 李先生魁春,字元英,晚號筠叟;長洲人。故明諸生。與潛忠先生許玉重,以舅甥為莫逆交。當是時,流冠披猖,中原播蕩;先生與潛忠論古今節義事,眥裂發豎,恨不能以諸生效死疆場間。
401 甲申之變,莊烈帝凶問至,北向號哭;家人知其有死志,日夕環守,不得死。後聞潛忠死,嘆曰:『玉重死,我何顏獨生!既生而無以妥玉重魄,我益滋戾』。乃收其骨,葬白公堤畔;撫恤其家。福王南渡,與同學白同路,贈翰林典籍,私謚曰「潛忠」;不負同志也。先生死志未遂,故身雖存而心實等於死;方袍角巾,屏跡郊野。時直指李某按吳,重先生名,微服過訪;相見道姓名,知前進士,赫然為達官者也。直指示勸駕意;先生曰:『昔堯稱「則天」,不屈潁陽之高;武稱「盡美」,能全孤竹之潔。揚子雲曰:「鴻飛冥冥,弋人何慕焉」!今鴻已冥矣,弋人猶不忘慕耶?願全薛方、逢萌之節,拜賜實多!否則,有死而已。且君子愛人以德;既已自誤、又複誤人,知公不為也』。直指慚謝去;繼以「高隱鴻儒」額相贈,先生笑而裂之。遂寧李石如先生令長洲,棄官後僑寓吳門,往來無間。時沈君欽奇,亦棄諸生;與劉剩庵學博及先生善。三人者,或終日相對默坐、或慷慨歌泣,外人莫能測也。先生喜種竹,方曲屏障悉畫竹,名其齋曰「竹隱」;蓋別有寄托,非山濤、王戎意也。生平纂述甚富;鼎革後,委諸燼。今存「春秋三傳訂疑」,行於世。卒於康熙丁巳,年八十。
402 ——見原書卷四十七遺逸頁二上。
403 陳南箕附弟覯
404 陳先生名南箕,字狂農;江西安福人。舉崇禎丙子副榜。
405 甲申之變,欲以身殉國,不果;遂棄妻子入歐公山。山界江、楚間,懸崖峭壁,人跡所不到。先生與弟覯,偕隱其中二十餘年,幾與人世隔。性奇癖厭俗,嘗不語;有所欲,則弟視其顧盻指畫,輒喻意。間有來訪者,與之言不應,拱揖而已;或貽以書,不發視,即焚之。偶有題詠,亦未嘗存稿。衣垢敝,不浣濯。糜粥不充,恬如也。
406 覯字二止,丙子舉人。偕兄隱,兄歿慟甚,仍獨處萬山中;手一編不輟,人罕見其面。邑令張召南心慕之,凌晨徒步往訪,以一役自隨;入門,闃無人。問奚僮,以深入窮岩對。召南喟然曰:『固知爾主不我見也;但得一登堂足矣』!
407 先生弱冠時,即與弟同營墓域為左右穴,中通以欞;冀死後得時相見。暇則攜書挈壺,讀且飲於穴中。其曠達如此。
408 ——見原書卷四十七遺逸頁二下。
409 鄧大臨
410 先生名大臨,字起西,一號丹邱;常熟人。曾祖黻,明嘉靖中舉於鄉。以母老,不上春官。及母服除,仍不上;曰:『吾向以母在不往,今往是利母之歿也』。時稱為真孝廉。
411 先生幼孤。稍長,能力學,受業江陰黃介子毓祺之門。順治乙酉,江陰城堅守不下;介子與其門人起兵竹塘應之,先生募兵崇明。事敗,介子亡命淮南,以官印印所往來書為人告變,捕入金陵獄,先生職納橐饘。獄急,介子以其所著「小游仙詩」、「圜中草」授先生,坐化而逝。當事戮其尸,先生號泣守喪;贖其首,並棺殮送歸。當時稱介子之門,有徐趨、鄧大臨;趨,則抗節而死者也。先生自師死後,遍走江湖,欲得奇才劍客而友之;卒無所遇。
412 歲辛丑,餘姚黃太衝先生讀書雙瀑院,先生忽造訪。雙瀑在萬山中,人跡殆絕;太衝問『子何以知之』?笑不答。問其所自,甬東。視其行𢄑,作道士裝;曰:『吾已竄身為黃冠矣』。唱和旬日,與偕至武林,先生上玉皇山去。甲辰,太衝至虞山,先生以精舍館之;道侶數人,曰張雪崖、顧石賓,皆遺民也。隨訪熊先生魚山於烏目、李先生膚公於赤岸,皆先生導之。比太衝返棹,先生送至城西楊忠烈祠下,揮涕別。後遂獨游名山,卒侘傺而死。論者謂桑海之交,逃於禪者多矣,黃冠中絕少。先生在元門,苦身持力,心耿耿者未嘗一日下;可謂無愧師門矣。昆山顧景範嘗為作傳、太衝志其墓而銘之,以比西漢楊匡云。
413 ——見原書卷四十八遺逸頁一上。
414 張若化附弟若仲
415 張先生若化字雨玉,號蒼巒;福建漳浦之丹山人。弱冠,師事黃忠端公,得聞「明誠」之學。崇禎丙子,舉於鄉;兩上公車不第。而弟若仲以庚辰捷南宮,因留京師。時忠端公以言事下北寺獄,先生微服雜廝役中,時時進獄問起居,左右之。
416 燕都陷,唐王入閩,徵拜御史;數月乞歸。事父母,以志養。食貧茹苦,嘗搗柏葉代園蔬;諸孫嘗之,喀喀不下咽,先生茹而甘之。山居四十年,足不及城市,未嘗以姓名通有司。勵志獨行,不標講學名。疾惡守義,檁不可犯;雖骨肉至親,不少假。而惻隱所周,悉力於人者不少靳。時值兵荒,盜賊蜂起;群相戒曰:『慎勿犯張公廬』!終其身,盜不入境;鄉人多依以避難。丹山在群山中,巉岩阻絕,日夕雲霧往來;茅茨數椽,上漏下濕,豺虎交橫。時曳杖登陟,徜徉泉石間,嘯歌自得。年六十六,正襟危坐,無疾而終。
417 子士楷,能繼父志,隱居不仕;潛心性命之學,稱儒宗焉。
418 若仲字聲玉,號次巒。其學以不欺為本。一頻笑不苟作,止語默持以敬,若性成焉。崇禎丙子,與兄蒼巒同舉於鄉。庚辰成進士,例選州牧;性廉靜,不願任煩劇,改授益府長史。居官清儉簡實,益藩敬禮之。以母病,乞休歸。母歿,廬墓三年。
419 鼎革後,山居五十年,清修獨善。藝圃一區,果蔬、薯蕷度給賓祭,餘悉種梅竹;栽蒔灌溉,身自為之。時蓑笠牽犢,飯隴畝,與野夫雜處。晚歲益務為敦篤,飲人以和;遇鄉里有爭訟,勸之以誠:久而化焉。邑濱海,有蝗起,群飛蔽天;觸禾稼草木葉,啖立盡。民多聚泣,或泥首禳之。獨先生所居,數里外無蝗患,里賴以安;時康熙二十九年也。丁卯秋夜,風雨大作,居屋盡拔;先生獨寢地上。黎明,人視之,毛髮為竦。年八十四歲,以壽終。鄉人稱其兄弟為丹山二先生,同祀鄉賢祠。
420 ——見原書卷四十八遺逸頁一上。
421 夏道一附李孔昭、張翼星、杜越
422 夏先生道一,字元真;直隸大名人。明崇禎中舉人。性高潔,兩上春官不第,輒隱居自放。
423 甲申後,絕意仕進;率子躬耕,削跡不入城市。食不給,每操斤斧作紡車自鬻、或攜婦績線易薪米。市人利其精細,爭購之;口不言值,得錢入懷袖,輒短衣行歌,旁若無人。家居自為詩文,寫赫蹄寸許;有窺之者,即投之水火。諸子皆不令讀書,鞭牛負薪而已。
424 同時畿輔間以高逸著者,曰李潛夫孔昭、張三明翼星與杜紫峰
425 孔昭字潛夫,薊州人。性孤峭。前崇禎癸未進士。見時事日非,不赴廷對;以所給牌坊銀百二十兩留助軍需,去隱盤山。甲申都城陷,白衣冠哭田間者三載。入本朝,貞隱不出。會詔求遺賢,巡撫列名以薦;得旨召用;謝不赴。事母至孝,嘗刲股愈母疾。妻王氏,於薊州城陷時殉節;義不再娶。平居教授生徒,所成就者眾;及卒,門人私謚「安節先生」。
426 翼星姓張氏,字三明;左衛人。崇禎末舉人。精理學,尤長於「易」。家貧不仕,隱於卜肆,日獲百錢以自給。衣履常不完,盛夏猶峨冠氈笠,晏如也。從弟元錫,官總制;屢迎,不一往。有所遺,擇其小且劣者受之。其孤介類此。
427 杜越字君異,號紫峰;容城人。邑諸生,為同郡鹿忠節公高弟。與孫夏峰徵君友,互相砥礪。學成,不求聞達,毅然以繼往開來為任。家貧,布衣蔬食,授徒自給;一時才俊士,無近遠咸師事之。康熙十七年,詔舉博學宏詞科,有薦先生者;徵至都,以老疾乞歸。
428 ——見原書卷四十八遺逸頁一下。
429 杜浚附弟芥
430 杜先生浚,字於皇,號茶村;湖北黃岡人。明季,為諸生;避亂居金陵。少倜儻,嘗欲赫然著奇節。既不得有所試,遂刻意為詩,以此聞天下;然不欲以詩人自居也。於並世人,獨重宣城沈眉生、吳中徐昭法,自愧不如。其在金陵,與方君仲舒善;且晚過從,非甚風疾雨無間。仲舒,望溪先生父也。金陵為冠蓋輻輳之衝,諸公貴人求詩名者踵至;先生多謝絕。錢牧齋嘗造訪,至閉門不與通;惟故舊或守土吏徒步到門則,偶接焉。門內為竹關,先生午睡或治事,則外鍵之。關外設座,約客至,視鍵閉則坐而待,不得叩關;雖大府至,亦然。及功令有排門之役,有司注籍優免;先生曰:『是吾所服也』。躬雜廝輿,夜巡綽,眾莫止。嗜茗飲,嘗言『吾有絕糧、無絕茶』。既有花塚,因此拾殘茗聚封之,謂之茶邱。年七十有七,卒於揚州。喪歸,故人謀卜兆;子世濟曰:『吾有親而以葬事辱二、三君子,是謂我非人也』!亡何,世濟亦卒。又數年,陳公蒼洲來守金陵,始葬諸蔣山北梅花村。先生詩最富,世所傳不及十一;手定者四十七冊。吳梅村嘗言:『吾五言律,得茶村、焦山詩而始進』。閻百詩於時賢多所訾謷,獨許先生五律,稱為「詩聖」。已刻者曰「雙雅堂集」。
431 弟芥字蒼略,號些山;明季諸生。與兄茶村,避亂同居金陵。二先生行身略同而趣各異。茶村峻廉隅。孤特自遂;遇名貴人必以氣折之,於眾人未嘗接言語。用此,叢忌嫉。然名在天下,詩每出,遠近爭傳誦之。先生則退然自同於眾人;所著詩歌、古文,雖子弟弗示也。方壯喪偶,遂不複娶。所居室漏且穿,木榻敝帷數十年未嘗易;室中終歲不掃除。每日中不得食,兒女啼號;客至,無酒漿:意色間無幾微不自適者。行於途,嘗避人,不中道;與人言,雖兒童廝輿,惟恐或傷之也。後茶村七年卒,年亦七十有七。有「些山集」。
432 ——見原書卷四十八遺逸頁一下。
433 王大經
434 王先生大經,字倫表;江蘇東台人。好學,勵名節。明季,嘗應童子試。鼎革後,授徒養親,不複出。
435 康熙間,巡鹽御史魏雙鳳見先生文曰:『當世軼才也』。薦諸朝,辭不起。會詔舉博學宏詞科,太僕卿郝君浴將薦,先生力辭,乃得免。嘗為「巢父、許由論」曰:『天下何為而亂也?王子曰:亂生於求,求生於欲。多所欲,則多所求。強者求之以兵戈,弱者求之以色笑;人求之以智力詐偽,物求之以爪牙角毒。於是有敗倫壞紀、寡廉鮮恥、傷類圮族、剝膚橫噬、伏尸流血之事,而天下乃馴至於大亂。堯、舜,治亂之聖人也;其為道,孜孜皇皇、己飢己溺。誠恐天下後世有急功利、騖聲華者,必藉口堯、舜以陰濟其欲而明騁其求,天於是生許由、巢父,使與堯、舜並世而處。有堯、舜而養人之欲、給人之求,使天下安然各得其所欲、各遂其所求而天下之亂以治;有許由、巢父而一無所欲、一無所求,使天下之貪者廉、躁者靜、競者讓,澹焉各懷一無欲無求之意以去泰去甚而天下之亂又以治。然則堯、舜、巢、許者,皆治亂之聖人也。孔子之贊堯、舜也,曰「巍巍不與」、曰「蕩蕩無名」。彼堯、舜者,絕不以天下介其中而不翦、不斫,監門臣虜。堯、舜之心曠然,一巢、許之心也;其所異,特用耳。雖然,堯、舜以有用為用而許由、巢父以無用為用,終不可謂堯、舜有巢、許之心,巢、許遂無堯、舜之用也。是故堯、舜、巢、許者,皆治亂之聖人也。嗟乎!大庭慄陸之世,其民沕沕穆穆,老死不相往來;人人皆許由、巢父也。自世道漸降、大樸漸漓,而嗜欲日開、營求日甚。膺時遘會者,乘便邀利而無真事功;授徒講學者,希榮稽古而無真學術;砥飭高行者,世味日深而無真名節:則皆巢、許之罪人也。不觀南陽之臥龍乎?澹泊明志、寧靜致遠,方其躬耕隴畝,若將終身。及應聘而出,卒能輔昭烈、定漢室,稱王佐才;繼而托孤寄命,鞠躬盡瘁;推古今臣節第一。嗚呼!孔明天下奇才,吾不難其才而難其用才之心。然則孔明者,有巢、許之心而出為堯、舜之用者也。使無其心,縱有才亦不可用;國家尚何賴有才臣哉!故吾謂學堯、舜者,必先自學巢、許始』。先生所著,有「周易釋箋」、「毛詩備考」、「三禮折衷」、「四書逢源錄」、「史論」、「字書正訛」、「醫學集要」諸書,皆佚;惟「文集」八卷存。又嘗輯「泰州中十場志」十卷、重修「靖江縣志」十八卷。卒年七十二。
436 ——見原書卷四十八遺逸頁二上。
437 吳光
438 先生姓吳氏,名光,字與岩;武進人。十齡喪母,哀毀如成人,幾滅性。比就傅,日誦數千言,有文名。久之,厭帖括;究心經濟,務為有用之學。所論著,自成一家言。
439 甲申之變,慟哭求死不得,取所擬「時務策」並雜著火之。自是絕意人事,結廬於東僻壤。日閉門讀「易」;倦則徐步隴畝,與田夫禽叟較量晴雨、話桑麻,嗒焉自放於山水間。大吏物色之,堅謝弗出,作「野翁傳」以見志。其略曰:『野翁無姓氏;問其年,亦不記甲子。性不喜城市;雖居城市,胸中自謂有邱壑也,故自號曰野翁。翁為人少可而多怪,落落然寡諧;然實平易近情,雖樵夫牧豎未嘗有所忤。少讀書,得古人大意。晚年,一切束高閣,編茅插籬廬於中田桑拓間,將終身焉;不複問人間世,亦不複知有人間世。或訝其作苦;翁笑曰:「吾自樂此不疲也」。暇則把壺自傾,不覺歌呼烏烏;而翁更未嘗以詩酒問世。所最適意者,荊扉盡掩,抱膝靜坐;曰:「吾今日猶能置身羲皇以上也!摽技野鹿,庶未遠乎」!既自號野翁,人亦稱之曰野翁、野翁云』。先生所著,有「弄丸吟」一卷、「大學格致辨」一卷、「論孟合參」一卷、「中庸說」一卷、「讀書錄鈔」二卷、「五願齋文集」、「耕娛集」、「遂初集」、「野翁記」共若干卷;而「易粕」十卷,兼窮象數義理,所得尤深。與盩厔李二曲先生善;二曲為作傳,以比吳康齋所述之龍潭老人焉。
440 ——見原書卷四十八遺逸頁二上。
441 陳五簋附朱之宣、李嘗之
442 陳先生名五簋,字逸子;湖南攸縣人。父來學,兄弟罵賊死甚烈;逸子終身痛之。性兀傲;意所不可,雖貴人必面折其非。
443 少補弟子員。國變後,痛君親之難,遂祝發,號南雲行腳、一號衲拾殘;錢受之宗伯、吳梅村宮詹與先生結方外交,相唱和。工詩,廣致書畫古玩。嘗游吳越,行笈一肩,瓶缽外,皆經史書籍。意氣慷概,有古俠士風。其胸中浩浩落落,嬉笑怒罵皆別有故,人莫能惻也。年五十五,卒於西泠;湘潭王山長為之傳。同時,有朱子昭者與齊名。
444 子昭名之宣,湘陰人。少有學行,負氣節。鼎革後,隱於樵,自號砍柴行者。戊子義師之役,楚人多與其謀事。後因之成大獄,湖湘遺老株連系類者三百餘人;子昭與焉。獄數年始解,集中有「釋系奉別陶密庵年丈」詩,指其事也。
445 李先生嘗之,字百艱;湖南平江人,家天岳山之麓。明季,為諸生。入本朝,棄巾服,躬耕讀書。生負異才,有智略;兼精壬遁術。綏遠將軍蔡毓榮耳其名,敦聘入幕府;削平黔、滇,先生謀居多。功成,擬奏授官;力辭歸。見親知貧寠者,立解裝周之,隨手親盡;遂遍游衡、岳、九嶷、武當、天台、武夷諸名山。居武夷最久,與高僧遺老結方外交。工詩、古文。書得晉人神韻,人爭寶之。著有「百艱詩文集」及「布帆集」、「破草鞋」等集。
446 ——見原書卷四十八遺逸頁二下。
447 八大山人
448 八大山人者,逸其名;故明宗室也。為諸生,世居南昌。
449 弱冠遭國變,棄家遁奉新山中,祝發為僧。住山二十年,從學者常百餘人。臨川令胡君亦堂聞其名,延之官舍。年餘,意忽忽不自得,遂發狂疾;忽大笑、忽痛哭竟日。一夕,裂其浮屠服焚之,還。走會城,獨身佯狂市肆間。嘗戴布帽、曳長領袍,履穿踵決,拂袖蹁躚行;市中兒隨觀嘩笑,人莫識也。其侄某留止其家;久之,疾良已。山人工書法,行、楷學大令魯公,狂草頗怪偉。亦喜畫水墨,芭蕉、怪石、花竹及蘆雁、汀鳧,翛然無俗韻;人爭寶之。飲酒不能盡二升,然喜飲。貧士或市人屠沽邀之飲、輒往;往飲輒醉。醉後,墨沈淋漓,不甚自愛惜。數往城外僧舍,雛僧爭嬲之索畫,至牽袂捉衿,不拒也。士友饋遺之,亦不辭。然貴顯人欲以數金易一石,不得;或持綾絹至,直受之,舉懷數語,謂將以為韈。以故貴顯人求山人書畫,乃反從貧士山僧、屠沽酒兒購之。一日忽大書「啞」字,署其門;自是對人不交一言。然善笑而喜飲益甚;或招之飲,則縮項撫掌,笑聲啞啞然。又喜為藏鉤拇陣之戲睹酒,勝則笑啞啞數,負則拳勝者背,笑愈啞啞不可止;醉則往往泣下。邵青門客南昌,見山人於北蘭寺;握手熟視,大笑。夜宿寺中,翦燭談;索筆書幾上相酬答。山人有詩數卷藏篋中,秘不令人見;題跋尤古雅,間雜以幽澀語,不盡可解。嘗與北蘭寺僧澹公數札,不減晉人語也。山人面微頳,豐下而少須。初為僧號雪個,後更號曰人屋、曰驢漢;最後,號八大山人云。山人負重名,世多知之;然竟無知山人者。山人胸次滂浡鬱結,別有不能自解之故;如巨石窒泉、濕絮之遏火,無可如何,乃忽狂、忽喑,隱約玩世。假令山人遇方鳳、謝翱、吳思齊輩,其扼捥痛哭當何如也。而世乃目之曰狂士、曰高人,淺之乎知山人矣。悲夫!
450 ——見原書卷四十八遺逸頁二下。
451 一壺先生
452 一壺先生者,不知其姓名,亦不知何許人;蓋前明遺老,若雪庵和尚、補鍋匠之流亞也。衣破衣、戴角巾,徉狂自放。常往來登、萊間,愛勞山之勝。居數載,去;久之,複來:莫可得而跡也。好飲酒,每行以酒一壺自隨;人稱之曰一壺先生。知之者飲以酒,即留宿其家;間一讀書,輒欷歔流涕而罷,不能竟讀也。與即墨黃生、萊陽李生善;兩生知其非常人,皆敬事之。或就先生宿、或延先生主其家,然先生對兩生每瞠目無語,輒曰『行酒來,餘為生痛飲』!兩生度其胸中有不平之思,而外自放於酒;嘗從容叩之,不答。一日,李生策蹇山行,望見桃花數十株盛開,臨深溪一人獨坐樹下;心異之曰:『其一壺先生乎』?比至,果先生也;方提壺。下馬,與先生共飲;醉,別去。先生蹤跡既無定,或留久之,乃去,去不知所之;已而又來。
453 康熙二十一年,去即墨久矣,忽又來,居一僧舍;視其容貌蕉萃、神氣惝恍異前時。問其所自來,不答。每夜半,即放聲哭,哭竟夜。閱數日,自經死;時年垂七十。
454 ——見原書卷四十八遺逸頁三上。
URN: ctp:ws281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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