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沈光文 |
2  | 徐枋 |
3  | 沈壽民 |
4  | 汪渢 |
5  | 郭都賢 |
6  | 何宏仁 |
7  | 李天植 |
8  | 邵以貫 |
9  | 餘增遠 |
10  | 惲日初 |
11  | 祁班孫 |
12  | 陸宇𤐣 |
13  | 周元懋 |
14  | 傅山 |
15  | 張怡 |
16  | 李灌 |
17  | 夏汝弼 |
18  | 唐訪 |
19  | 張蓋 |
20  | 李世熊 |
21  | 董說 |
22  | 芮城 |
23  | 李魁春 |
24  | 陳南箕 |
25  | 鄧大臨 |
26  | 張若化 |
27  | 夏道一 |
28  | 杜浚 |
29  | 王大經 |
30  | 吳光 |
31  | 陳五簋 |
32  | 八大山人 |
33  | 一壺先生 |
34  | 沈光文 |
35  | 烏宓!滄桑改革之際,貞臣遺老□托而逃者眾矣,而蹤跡莫奇於四明沈先生。 |
36  | 先生名光文,字文開、一宇斯庵;鄞人也。少以明經貢太學。乙酉,豫於畫江之師,授太常博士。丙戌,浮海至長垣,再豫琅江諸軍務;晉工部郎。戊子,閩師潰而北,扈從不及。聞粵中方建號,乃走肇慶;累遷太僕卿。□□□□陽,航海至金門。閩督李率泰方招徠故國遺臣,密遣使以書幣招之;先生焚其書、返其幣。時粵事不可支,先生遂留閩思□□□泉州之海口,浮家泛宅;忽颶風大作,舟人失維,飄泊至台灣。時鄭成功尚未至,台灣為荷蘭所占據;先生從之,受一厘以居,極旅人之困,勿恤也。遂與中土音耗絕,海上亦無知先生生死者。 |
37  | 辛丑,成功克台灣,知先生在,大喜;以客禮見。時海上諸遺老多依成功入台,亦以得見先生為喜,握手相勞苦。成功令麾下致餼,且以田宅贍之。亡何,成功卒,子錦嗣,頗改父之臣與政,軍亦日削;先生作賦有所諷。或讒之,幾至不測;乃變服為浮屠,逃入台之北鄙,結茅羅漢門山中以居。或以好言解之於錦,得免。山旁有伽溜灣者,番社也;先生於其間教授生徒。不足,則濟以醫;嘆曰:『吾廿載飄零絕島,棄墳墓不顧者,不過欲完發以見先皇帝於地下耳;而卒不克,命夫』!已而錦卒,諸鄭複禮先生如故。 |
38  | 癸丑,王師下台灣;諸遺臣皆物故,先生亦老矣。閩督姚啟聖一招之,先生辭;姚公貽書問訊曰:『管寧無恙』?因許遣人送先生歸鄞。會姚公卒,不果。而諸羅令季麒光,賢者也;為粟肉之繼,旬日一候門下。時耆宿已盡,而寓公漸集;乃與宛陵韓文奇、關中趙行可、無錫華衰、鄭廷桂、榕城林奕丹、山陽宗城、螺陽王際慧等結詩社,所稱「福台新詠」者也。尋卒於諸羅,葬焉。後人遂居台,蕃衍成族。 |
39  | 先生居台三十餘年,目見鄭氏三世盛衰。前此諸公述作多佚於兵燹,惟先生得保天年於承平後,海東文獻推為初祖。所著「花木雜記」、「台灣賦」、「東海賦」、「檨賦」、「桐花賦」、「古今體詩」,志台灣者皆取資焉。邑子全謝山嘗令游台者訪先生文集,竟得之以歸;凡十卷,錄入「甬上耆舊詩」。烏宓!先生依依故園,與蔡子英之在漠北同;然以子英之才,豈無述作,卒委棄於絕域,識者惜焉。先生靈光巋然,得以其集重見於世為台人破荒,亦少慰虞淵之恨矣。 |
40  | 同時有張先生士㮋者,惠安人;崇禎癸酉副榜。明亡,遯跡台灣,居東安坊。杜門不出,日以書史自娛。闢榖三年,惟食茶果。壽至九十九,乃終。 |
41  | ——見原書卷四十六頁一下。 |
42  | 徐枋 |
43  | 先生姓徐氏,名枋,字昭法,江蘇長洲人;俟齋,其別字也。 |
44  | 父忠節公汧,崇禎戊辰進士;官諭德。南都立,遷少詹事。屢疏詆馬、阮,為所齕;乞病歸。乙酉六月,蘇州破,正衣冠投虎邱新塘橋下死之。 |
45  | 先生弱冠,舉崇禎壬午鄉試。忠節公將殉國,先生號泣欲從死;忠節曰:『吾不可以不死,若長為農夫以沒世可也』。自是,隱居終其身,足不入城市。初避地汾湖,已遷蘆區、遷金墅,往來靈岩、支硎間;終於澗上草堂。地當天平山麓,後人就草堂立祠祀焉。 |
46  | 先生與宣城沈壽民、嘉興巢鳴盛,稱海內三遺民。性峻潔,鍵戶不與人接。書法孫過庭,晝宗巨然,間法倪、黃;自署秦餘山人。海內得其遺墨,爭寶之。蔡制軍毓榮慕其名,具書幣屬其友人通意;卻之。湯文正撫吳,屏騶從、徒步造門者再,卒不見;嘆息而返。所往來,惟壽民及萊陽姜實節、昆山朱用純、同里楊旡咎、山陰載易、寧都魏禧、門弟子吳江潘耒暨南嶽僧洪儲數人而已。黃岡杜浚於並世人獨重先生及壽民,自愧不如。先生耐寒飢,不納人一絲一粟;惟洪儲時急而周之曰:『此世外清淨食也』。嘗絕糧數日,黃九煙造之,出畫箑俾鬻於市,無售者;比曰:『此黃九煙詩畫也』。乃得銀數錢歸。而先生及九煙皆怒,以為洩九煙名,趣返其值。先生豢一驢甚馴,通人意;日用間有所需,則以所作書畫卷置簏於驢背,驅之;驢獨行及城闉而止,不闌出一步。見者爭趣之,曰:『高士驢至矣』!亟取卷,以日用所需物如其指,備而納諸簏;以為常。 |
47  | 康熙三十三年卒,年七十有三;遺命不受吊。商邱宋犖時撫吳,以不得一致賻襚於先生為憾。所著「居易堂集」二十卷,文辭健拔,意在扶植世教,無一諛墓酬應之作。又有「二十一史文匯」、「通監記事類聚」、「讀史稗語」、「讀史雜鈔」、「建元同文錄」、「管見」等書。子文止、文行,有父風;早卒。 |
48  | 戴易字南山,山陰人;少從劉念台先生學。游〔吳〕門年七十餘矣,與先生一見,相得稱老友。先生歾,僅一孫,饘粥不繼,謀葬諸祖瑩不獲。南枝曰:『吾特為俟齋任此事』。相度經年,得地於鄧尉之西真如塢;謂潘耒曰:『地在梅花深處,與高士宜』。第索直三十金,耒先以十金成券。會有黃山之游,南枝募於人,無應者;乃矢願賣字以給之。南枝故善八分書,非其人不可得;至是榜於門,每幅一錢,貲遂集。又相旁地,並賣之耳。南枝貧無隔宿炊,冬月常衣綌;其貿字也,銖積寸絫,不妄費一錢。一蒼頭飢不能忍,輒逃去;己則寄食僧舍中,語及徐先生,必流涕云。 |
49  | 巢鳴盛字端明,號崆峒。幼孤,事母至孝。祟禎丙子,舉於鄉。甲申明亡,母亦歾;即築室於墓,顏其草堂曰「永思」、閣曰「止閣」,而自號止園。三十七年,跬步不離墓次。康熙十九年卒,年七十;俟齋為定私謚曰「貞孝先生」。 |
50  | 洪儲字退翁,興化李氏子。出家,住靈岩最久。南都覆,吳、越興義旅,退公實左右之。辛卯被逮,諸義士爭救之,久而免;好事如故。或戒之;曰:『憂患得其宜,湯火亦樂國也』。俟齋先生曰:『每歲三月十九日,退翁必素服焚香,北向揮涕拜;二十八年如一日耳』。 |
51  | 退公嗣法弟子滿天下,其最曰正志,故大學士嘉魚熊公開元也。初入山,執爨事;退公一見,輒知為非常人。其次曰宣城沈麟生,故監司壽獄子。壽獄死國事,麟生抱王裒之痛,遂祝發事退公。後居姚江,名大瓠。 |
52  | ——見原書卷四十五頁一上。 |
53  | 沈壽民 |
54  | 耕岩姓沈氏,諱壽民,字眉生;世為宣城人。性孤峭,不妄言笑。為文好深湛之思;江右艾千子至宛陵,盛稱之。一時聲華之盛,江上二沈遂與吳中二張埒;二張謂天如、受先,二沈謂昆銅及先生,不以名位為甲乙也。 |
55  | 明崇禎丙子,詔行保舉法;巡撫張國維以先生應詔。時流寇躪中原,特起楊嗣昌於苫塊,倚以辦賊;而嗣昌以熊文燦之招撫為嘗試,逍遙司馬堂。先生伏闕上疏,謂『綱常正而後可以正世風;金革奪情,乃陋儒之曲說。即嗣昌迫於君命,亦應躬歷戎行,枕戈衽甲。而乃支吾旦夕,安坐京師,軍旅之寄一付諸文燦以招撫為上策;天下有不殺人而能生人者乎?有授柄於賊而能攝賊者乎?將來釀禍誤國,嗣昌之肉其不足食矣』!疏為通政所格;再上,留中不報。黃忠端公道周嘆曰:『此何等事,朝臣不言而草野言之乎!吾輩愧死矣』!於是台臣何楷、錢增、林闌友、詞臣劉同升、趙士春相繼劾嗣昌,最後忠端有廷辯之事;皆先生發其端也。先生上書報罷,遂棄經生業;與周鹿鏕掩關求王佐之學,所從游者數百人。 |
56  | 無何,而黨禍作。阮大鋮者,魏閹義兒也,以新聲高會招來天下士,冀複起;先生於劾嗣昌疏中及之。於是顧杲、吳應箕等推先生之意,作「留都防亂揭」以攻之;大鋮恨甚。及得志,按揭中姓名將盡戮之,而以先生為首;先生變姓名,入金華山中。 |
57  | 南都亡,遂匿跡深山,採藜藿以自食。有知而餉之者,皆峻卻;曰:『士不窮,無以見義;不奇窮,無以明操』。郡守朱元錫致十金,辭不獲;庋置壁中三年,未嘗一發視也。溧陽陳名夏雅善先生;既入相府,特疏薦之,遣使寓書;先生不發函,對使焚之。溧陽意猶未已,先生遺書曰:『龔勝、謝枋得,智非不若皋羽、所南也;而卒殞軀者,由多此物色耳。今之薦僕者,直欲死僕耳』。溧陽嘆息,止。自是避人愈堅,足不履城市者三十年。當事或邀之;及半道,望望然去。康熙乙卯五月卒,年六十九。疾革,命門人劉堯枝、施閏章載筆曰:『以此心還天地,此身還父母,此學還孔、孟」。語畢而瞑。 |
58  | 生平重然諾。友人周梅骨死海外,子幼;先生渡海葬之。鹿溪之沒也,藐孤為逋負所逼;先生鬻田以償,始有完卵。與黃梨洲交最篤,別四十餘年矣,臨沒為書永訣,去易簀十有三日耳。「遺集」若干卷、「閒道錄」若干卷。 |
59  | ——見原書卷四十五頁一下。 |
60  | 汪渢 |
61  | 汪先生諱渢,字魏美;浙江錢塘人。少孤貧,力學。與人落落寡諧,人號曰「汪冷」。 |
62  | 舉崇禎己卯鄉試,與同縣陸公培齊名。太守錢君以女妻之;初,盛飾入門,先生誡之,乃屏侍婢,以疏布躬操作。明亡,遂棄科舉。姻黨欲強之試禮部,出千金視其妻,俾勸駕;其妻曰:『吾夫子不可勸,吾亦不屑此金也』!嗣因兵亂,奉母入天台。海上師起,群盜滿山谷;始反錢塘。僑寓北郭外,室如懸磬,處之晏如。 |
63  | 當是時,湖上有三高士之目,先生其一也;當事皆重之。監司盧高尤下士;一日遇先生於僧舍,問汪孝廉何在?先生曰應:『適在此,今已去矣』!盧悵然;不知應者,即先生也。盧嘗遣人通殷勤於三高士,約置酒湖船,以世外禮相見。其二人幅巾抗禮,盧相得甚歡;惟先生不至為恨事。已知其在孤山,放船就之;終排牆遁去。先生不入城市,有司或以俸金為壽;不得卻,埋之。里貴人請墓銘,饋白金;拒勿納。始居孤山,遷大慈庵、又遷寶名院;匡床布被外,殘書數卷。鍵戶出,或返、或不返,莫可蹤跡。遇好友,飲酒一斗不醉;氣象瀟灑,塵事了不關懷。然夜觀乾象、晝習壬遁,知其耿耿者猶未下也。康熙丁酉,黃先生梨洲遇之於孤山,頗講龍溪調息法;各賦詩三章。明年,同至葛仙祠。又明年,笑魯庵中,坐月至三更。是夜寒甚,庵中止布被一,先生與梨洲兩背相摩,得少暖氣。明日,梨洲入雲居訪仁庵,先生矢不入城,至清波門別去。魏叔子自江西來訪,先生謝勿見;叔子留書曰:『魏美足下:吾寧郡魏禧也,欲與子握手一痛哭耳。足下以尋常游客拒之,則可謂失人』。先生省書大驚,一見若平生歡;臨別,執手泣下。先生嘗從愚庵和尚究出世法,叔子曰:『君事愚庵謹,豈有意為其弟子耶』?先生曰:『吾甚敬愚庵。然今之志士多為釋氏牽去,此吾所以不肯也』。 |
64  | 乙巳七月三十日,終於寶石僧舍;年四十有八。臨歾,舉書卷焚之,詩文無一存者。起視日影,曰:『可矣』!書五言詩一章,投筆就寢而逝。詩曰:『大化無停晷,道術久殊轍。住世守頑形,問途猶未徹。至人本神運,可會不可說。冰泮水還清,雲開月方潔。一旦破樊籠,逍遙從此別』! |
65  | ——見原書卷四十五頁一下。 |
66  | 郭都賢 |
67  | 些庵先生姓郭氏,名都賢,字天門;湖廣益陽人。父譓,以鄉貢知開縣。夙有志於道學,從吉州鄒先生守益游最久。 |
68  | 先生幼穎異。天啟二年進士,授行人;嘗冊封閩藩。七年,分校順天鄉試,得史可法等六人。歷官員外郎,出為四川參議,督江西學政,分守嶺北道。崇禎十五年,巡撫江西;黜貪墨、獎循吏,汲汲如不及時。張獻忠已逼境,賊騎充斥;先生晝夜繕守御。兵餉無措,乃大曾屬僚,凡官司一應供給,皆捐以助餉。左良玉屯兵九江,驕蹇觀望;先生惡其淫掠,檄歸之,而自募士兵為戍。會有尼之者,遂乞病,棄官入廬山。 |
69  | 逾年,北京陷,悲憤不食。南都建號,史公開閫揚州,薦授南京操江;辭不赴。桂王立肇慶,以兵部尚書召;而先生已祝發為僧矣。先是,洪承疇坐事落職,先生奏請起用。至是,承疇入本朝,經略西南,以故舊謁先生於山中。既得見,饋以金,不受;奉攜其子監軍,亦堅辭。先生見承疇時,故作目瞇狀;承疇驚問『何時得目疾』?先生曰:『始吾識公時,目故有疾』。洪默然。寧都魏禧,先生撫江西時所得士也;禧嘗上書曰:『先生抱道履德二十年間,所著述之文與所交游造就之士,必有偉論、奇文足以振天下之聾聵,開後世之太平者』。其推重如此。論者謂先生門下史忠正之節義經濟、魏叔子之文章,得一已足不朽;可想見師友淵源之盛矣。 |
70  | 先生篤至性,哀樂過人;嚴而介,風骨嶄然。博學強識,工詩文;書法瘦硬,兼善繪事。寫竹尤入妙;人得其片紙隻字,爭珍奇之。祝發後,號頑石;又號些庵。茹苦無定居,初依熊魚山、尹洞庭於嘉魚,住梅熟庵;已流寓沔陽,築補山堂:前後十九年。歸結草廬桃花江;複以詩累,客死江寧承天寺。 |
71  | 有女名純貞,許字黔國公沐氏;國變後,音問梗絕,遂終於家。純貞能詩,自署曰郭貞女。先生所著有「衡岳集」、「止庵集」、「秋聲吟」、「西山片石集」、「破草鞋集」、「補山堂集」、「些庵雜著」等書。時有陶密庵者,與齊名。 |
72  | 陶先生汝鼐,字仲調、一字燮友;寧鄉人也。少奇慧;甫齔應童子試,督學徐亮生驚喜得異才,拔冠湖南數郡。崇禎九年,充拔貢生。會上幸太學,群臣請複高皇積分法;祭酒顧九疇奏薦先生才,莊烈帝特賜第一。詔題名,勒石太學。除五品官,不拜;乞留監肆業。癸酉,舉於鄉;兩中會試副榜。南渡後,由翰林待詔,改職方郎;任監軍,複授檢討。南都覆,先生剃發溈山,號忍頭陀。 |
73  | 生平內行篤:父歾,哀慕終身;事母,曲盡孝養。處族黨,多厚德;嘗為人雪奇冤、冒險難,活千餘人,然不自言也。詩、古文有奇氣,書法險勁,名動海內;有「楚陶三絕」之目。所與游,皆天下名士;而與些庵先生尤篤。著有「廣西涯樂府」、「嚏古集」、「寄雲樓集」、「褐玉堂集」、「嘉樹堂集」若干卷;些庵為序之,有「生同里、長同學、出處患難同時同志」之語。楚南遺獻,以些庵、密庵兩先生為最著雲。 |
74  | 同時郭金台,字幼隗;湘潭人。本姓陳氏,恪勤公之祖也。年十二,遭家難,匿中表郭氏,得脫;郭初無子,遂子之。生而狀貌奇偉,見者目為異人。弱冠,有聲黌序。居家孝友淵默。至慷慨,談天下事,議論風生。諸監司郡縣旌幣踵至;吉藩延至邸館,置醴賦詩,常為倒屣。崇禎己卯、壬子,兩中副榜。會舉行積分法,屢薦不起;例授官,亦不就。隆武南渡,登鄉舉。督師何公騰蛟、巡憮堵公允錫先後論薦,授職方郎中,再起監司僉事;皆以母老辭。時獻賊既陷湖湘、闖賊潰卒複相繼蹂躪,縣百里無人煙;乃請於督師,命偏裨練鄉兵為守御,全活以萬計。晚歸隱衡山,著書授徒,口不談世事;惟論列當時殉難諸人,輒欷歔流涕。及卒,自題其阡曰「遺民郭金台之墓」。 |
75  | ——見原書卷四十五頁二上。 |
76  | 何宏仁 |
77  | 先生名宏仁,字仲淵,浙江山陰人;陶文簡公望齡甥也。幼習外公教,複從念台劉忠正公游。明崇禎丁丑進士,官建平令;有異政。歲久旱,大江以南飛蝗食禾殆盡,獨不入建平界。未幾,以憂去;蝗遽入北鄉,民益神之。尋任高要縣,興水利、清關榷;方銳欲有所施設,複以父艱歸。隨遭甲申之亂;浙東事起,強以御史召,不得已就職。建白數萬言,或行、或不行,而事勢已不可支矣。 |
78  | 丙戌五月,江上師潰,公棄官至剡之白峰;自恨不及從亡,作詩投崖而絕。久之複蘇,土人守之,得不死。隨披剃,從方外游;入陶介山,事山主云藏禪師。隨眾樵汲,晝夜作苦;同事者為先生難之。先生曰:『吾視出沒風濤間眴息生死者何如,而敢言勞苦哉』!然先生猶謂去人境不遠,複瓢笠往來縉雲、義烏諸山與樵翁、衲子侶,行歌獨哭。從此游益遠、入山益深,崎嶇崖塹,醯鹽並絕。所過皆留詩,紀歲月。遇高僧郭蓮峰、李徵君秘霞,結塵外之友。館留崇聖寺,藜床風雨,三人者相對嘿語終日,人不測其所以。 |
79  | 居數月,而疾作。先是,己丑四月,先生謂李徵君曰:『居此久,幸稍安。顧此中常有戚戚者,行別子飛錫白雲之鄉耳。今留一函與家人訣,遲其來則示之』。至是病困,令出所緘書讀之曰:『吾茹荼齎志,忝厥所生,毀傷莫贖;於國為不忠、於家為不孝。死後,勿棺斂我;當暴棺三日,以彰不忠之罪。三日後,火化入塔,勿祔葬先隴,以彰不孝之罪』!讀竟而絕。推先生之心,蓋無日不以為悲而得死之□樂也。然其家仍返葬會稽玉幾之祖阡,以先生本非出世者,從初志也。 |
80  | 癸未進士餘公增遠者,字若水;志節士。亂後,躬耕山中,自匿跡;不與人接。先生之葬玉幾山也,公子拜求其題主;餘公即許諾。至期,以舟迎之來,不赴;頃之,自棹一小艇。徑詣墓側。取舊衣冠,拜墓上;事訖下山,不交一辭。主人使客等共延,懇留飲;則舟中已庋粥一盂、羹萊一豆,取啜畢,急解維去。會葬者百餘人,皆目送嘆息;謂非先生高節,餘公且不易致雲。 |
81  | ——見原書卷四十五頁二下。 |
82  | 李天植 |
83  | 李因仲諱天植,學者稱蜃園先生;浙江平湖人。先世多隱德。崇禎癸酉,舉於鄉。性蕭散自得,視世事泊如也。嘗曰:『無欲則心清,心清則識朗,識朗則力堅』;時時以誨學者。癸未,子諸生觀卒;先生自以有隱慝,痛自刻責,遂絕意仕進。改各確,字潛夫。 |
84  | 國變後,家具蕩然;遂與妻別隱陳山,絕跡不入城市。訓山中童子自給,自署曰村學究、老頭陀。居山十年,有僧開堂。以避喧,始返其蜃園,賣文自食;不足,則與其妻為梭鞋、竹筥以佐之。好事者約月供薪米,力辭不受。有司慕其高,往訪之;輒逾垣避。所著詩文,皆吊甲申以來殉節者。蜃園者,乍浦勝地,可望見海市者也。又十年,家益困,不複能有其園,寄身僧舍;戚友贖蜃園歸之,始複與妻居。時年七十矣,子震亦棄諸生,非義一介不取。二老相對,時絕食;則嘆曰:『吾生本贅耳,待盡而已』。有饋食者,非其人終不受。或問以身後;曰:『楊王孫之葬,何必棺也』。又十年,蜃園僅存二楹。兩耳聾,又苦下墜,終日仰臥。客至,以粉版書相問答。魏叔子來自江西,造其廬;先生視姓氏,則強起,張目視之泣;叔子亦泣。時方絕糧,叔子探囊得銀半兩贈之,五反不受;固以請曰:『此非盜跖物也』。始納之;買米為炊,共食而別。叔子屬周布衣員、曹侍郎溶糾同志為之繼粟,且謀其身後事;吳門徐昭法聞之曰:『李先生不食人食,聽其以餓死可也』。已而先生果堅拒。未幾,卒。叔子聞之,曰:『吾淺之乎為丈夫已』! |
85  | 乍浦有鄭嬰垣者,孤介絕俗,與先生稱金石交;先二年,凍死雪中。至是,先生以餓死;臨歾,曰:『吾無愧於老友矣』!時康熙十一年也,年八十有二;葬牛橋。所著「蜃園集」,佚;惟「續修乍浦九山志」,世有傳本。 |
86  | 又有劉剩庵者,名永錫,字欽爾,魏縣人;亦先生友也。崇禎丙子舉人,授長洲教諭;署崇明縣事,庭無留獄。 |
87  | 未幾,遭鼎革,隱居相城。有大吏造其廬,欲強之出;剩庵袒褐疾視曰:『我中州男子,年二十渡漳河、登大丕,躍馬鳴鞘;兩河豪傑誰不知我!乃以此相逼,將謂我畏死邪』?取壁上劍,將自刎;門人抱持之,得解。 |
88  | 尋移居陽城湖之濱,率妻女織席以食,累日不舉火。有遺之粟者,非其人不受。老奴從魏縣來,勸之歸曰:『室廬,故在也』。剩庵曰:『吾非不欲歸;奉君命來此,君亡,義不可歸耳』。乃命其子偕老奴歸。時歲荒,得食愈艱,雜糠籺作食。妻病,不能下咽,竟餓死。一女許字同邑某氏子,某氏宦於粵,音問阻絕十餘年;至是,請於父曰:『兒不辰,遭家國之變。翁家存亡不可知,留此身以累大人,無為也』!遂自經死。而其子之歸,中途亦死於盜;是日凶問適至。剩庵既無家,乃買破船一,往來江湖間,時從諸遺老游。嘗泛舟中流,鼓枻而歌曰:『白日墜兮野荒荒,逐鳧雁兮侶半牛羊;壯士何心兮歸故鄉』!風水蕩激,歌聲伊鬱;聞者哀之。錢牧齋念其窮,招之往;剩庵曰:『彼為黨魁,受主眷,枚卜時天子以伊、傳期待;今豈期之邪』!卒不往。後數年,以窮餓死;友人陸元泓葬諸虎邱之山塘。 |
89  | 元泓字秋玉,常熟人;以志節自勵。圖己像於水墨尺幅中,自號「水墨中人」。 |
90  | ——見原書卷四十五頁三上。 |
91  | 邵以貫 |
92  | 邵先生名以貫,字得魯;餘姚人。性狷潔。明季,石梁陶文覺公之學盛行,姚中沈求如、史子虛,其高第也;顧頗參以禪悟。先生亦從之游,獨講求有用之學。歲飢,糾同志為義倉;桑梓德之。 |
93  | 已而國難作,先生欲死之,以母老不果;遂祝發為頭陀,狂走入雪竇山中妙高台。僧道岩者,故鄞廣文張廷賓,亦姚產;而沈、史講會中人也。先生依之,苦身持力,不與人接。鄞故都御史高公鬥樞物色得之,曰:『異人也』!遺其二弟從之游。周公囊雲亦以僧服居白坑,時時過從。尋以省母,返居潭上園。黃忠端公仲子澤望,志節夙與先生近;至是,來居園中。夜共讀謝皋羽「游錄」而慕之,曰:『方今豺虎滿天下,五岳之志不可期矣。四明二百八十峰近在臥榻,峰峰有吾兩人屐齒』。於是始遍走山中。然山寨方不靖,所在多邏卒,而二公冠服奇古,頻遭詰難;顧不以為苦。亡何,入絕穀,不知所向;方茫然求故道,不可得。俄而峰回路轉,松竹梧桐甚盛,有雞犬聲。趣就之,茅舍一椽,中有幅巾者出,問客何來?則語之以里宅;笑曰:『吾亦姚人,避世居此;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乃止宿;則告曰:『是為石屋山。僕故孫公碩膚監軍陳從之也。孫公死海上,吾無所依,來此山中;遂與人世絕』。因而相顧,嘆曰:『是真桃源矣』!澤望嘗曰:『得魯自甲申後,輔頰間無日不有淚痕;其稍開口笑者,則游山耳』。未幾,澤望卒;先生無所向,是益卞急。棄家,投四明山之楊庵。時尚有一妾,先生去,亦為尼庵中;每日晨昏各上堂禮佛,此外雖茗粥不相通。久之,皆卒於庵。先生詩文甚富,散佚無存者。 |
94  | ——見原書卷四十五頁三下。 |
95  | 餘增遠 |
96  | 余先生諱增遠,字謙貞、一字若水;會稽人。明崇禎癸未進士,除寶應知縣。劉澤清開府淮南,凌轢郡縣吏;先生投牒棄官歸。畫江之役,補禮部主事;遷郎中。事去,逃之山中;郡縣逼之,出見,乃輿疾城南以死拒。久之,事得解。草屋三間,不蔽風雨,以鱉甲承漏。聚村童五、六人,授以「三字經」。臥榻之下,牛宮雞𡏝,無下足處。晨則秉耒出,與老農雜作;未嘗因其貴人而讓畔也。同年生王天錫為海防道,欲與話舊;先生以疾辭。天錫披帷直入,先生擁衾不起,曰:『不幸有狗馬疾,不得與故人為禮』!天錫執手勞苦。出門未數武,則已與一婢子擔糞灌園矣。天錫遙望見之,嘆息去。冬、夏一皂帽,雖至暱者不見其科頭。先生慨世路逼仄,遂疑荀卿「性惡」之說為確,至欲著論以非孟。康熙己酉十月卒,年六十有五;蓋二十有四年不出城南一步也。疾革,黃先生梨洲造其榻前,欲為切脈;先生笑曰:『某祈死二十年以前,反祈生二十年之後乎』!梨洲泫然而別。 |
97  | 同時有周唯一先生者,名齊曾,字思沂,鄞人;先生同年進士也。知廣東順德縣事,變社倉為義田,而以社倉之法行之。又仿西北弓箭社法,修僕區沈命之術,盜口口無脫者。國變後,棄官歸。遯入剡源,盡去其發為發塚,架險立瓢,榜曰「囊云」;自稱無發居士。剡源饒水石,與山僧、樵子出沒瀑聲口影間。天錫求見,拒之曰:『咫尺清輝,舉目有山河之異;不願見也』。為詩文,機鋒電激,汪洋自恣,寓言十九。然清苦自立,胸中兀然有所不可;與若水先生無二也。梨洲嘗仿葉水心志陳同甫、王道甫之例,為兩先生合志其墓云。 |
98  | ——見原書卷四十五頁三下。 |
99  | 惲日初 |
100  | 先生諱日初,字仲升,號遜庵;武進人也。舉崇禎六年鄉試副榜。久留京師;十六年,應詔上「備邊五策」,不報。知時事不可為,乃歸;攜書三千卷,隱天台山中三年而兩京亡。唐王立福州,魯王亦監國紹興,吏部侍郎姜垓薦先生知兵,魯王遣使聘之;先生意以監國為不然,固辭不起。 |
101  | 犬清兵下浙,避走福州;福州破,走廣州。廣州複破,乃祝發為浮圖,曰明曇;已複至建陽。是時大兵席卷浙、閩、粵三行省,唐王被執死、魯王亦敗走海外,湖廣何騰蛟、江西楊廷麟等皆前後破滅;而明遺臣民尚擁殘旅,遙奉永明王。金壇人王祈聚眾入建寧,屬縣多響應;於是建陽士民數百人噪於先生之門。固請不得,至建寧見王祈;非初志也。先生曰:『建寧入閩門戶,能守則諸郡安然;不厄仙霞關,建寧終不守也。欲取仙霞,宜先取浦城』。乃遣長子楨隨副將謝南雲先趨浦城,失利;皆死。而御史徐云兵連入數州縣甚銳,先生說令夜襲浦城,自督兵繼進;會大雷雨,人馬衝泥淖,行不能速,將至城下已黎明,軍遂潰。大清總督陳錦、李率泰統重兵來圍建寧,永明王使兵部尚書揭重熙赴援;先生上書揭公,請逕取浦城、斷仙霞嶺餉道,徐與圍中諸將夾擊之。揭公至邵武,不能進;建寧遂破,王祈力戰死。先生收散卒,走廣信。尋入封禁山中,數月糧盡;喟然曰:『天下事壞散已數十年,不可救正。然莊烈帝殉社稷,薄海茹痛;小臣愚妄,謂即此可延天命。今乃至此,徒毒百姓何益』!遂散眾,獨行歸常州。久之,張煌言與鄭成功軍薄江寧敗走,訛傳張公弟鳳翼乃先生門人,從師匿。縣官將收捕,先生色如常,曰:『吾當死久矣』。既而事解。卒年七十有八,康熙十有七年戊午也。 |
102  | 先生少與楊廷樞、錢禧交,為文章縱麗;於百氏無所不窺,尤喜宋儒書。及從劉念台先生游,學益進。嘗上書申救念台,義聲震天下。丙戌以後,累至山陰哭祭;為之行狀近十萬言。晚歲,不得已,歸常州,仍服浮圖服;而言學者多宗之。無錫高世泰,忠憲公從子也;重葺東林書院。先生與同志,習禮其間。知常州府駱鐘泰屢求見,不納;去官後,與一見,言中庸要領,喜而去曰:『不圖今日得聆大儒緒論也』。次子垣,在建寧被掠而不知所終。三子格。 |
103  | 惲格字壽平,後以字行,改字正叔,自號東園草衣生、又曰白雲外史。既老,稱南田老人。 |
104  | 陳錦破建寧,時年才十三,被掠;錦無子,其妻愛其聰穎,子之。後從錦游杭之靈隱寺,遇遜庵於途;遜庵因與寺主諦暉謀,俟錦妻入寺,紿言『此子宜出家,不然且死』。錦妻故佞佛,留之寺中,泣而去。自是,始得歸。以父兄忠於明,不應舉;惟攻古文辭。其於畫,天性也;山水學王蒙。既與常熟王翬交,曰:『君獨步矣!吾不為第二手』。遂兼用徐熙、黃荃法畫花鳥,自為題識書之;世稱「南田三絕」。宋尚書犖曰:『南田畫,吾暗中摸索能辨之』。王太常時敏遣使招之,以方出游,不時至;至則,太常已病革,喜甚,榻前一握手而逝。家甚貧,風雨常閉門餓。然非其人,不與畫;視百金猶土芥也。所居毆香館,倡酬皆一時名宿。 |
105  | 卒年五十四。著有「南田集」。 |
106  | ——見原書卷四十六頁一上。 |
107  | 祁班孫 |
108  | 先生諱班孫,字奕喜、小字季郎,山陰人;祁忠敏公次子也。忠敏諱彪佳,明蘇松巡撫;少從劉忠正公游。南都破,死節。有子二,長理孫,以大功兄弟次其行,稱祁五公子;而呼先生為六公子。初,忠敏夫人商氏嘗夢老衲入室,生公子。美姿容,白如瓠;而雙足重趼頗惡劣,日能行數百里,又時時喜趺跏。娶朱氏,故少師忠定公燮元女孫也。 |
109  | 忠敏靖節之月,東江兵起;恩恤諸忠,而忠敏贈兵部尚書。祁氏群從之長曰鴻孫,故嘗與忠敏同受業蕺山;至是,將兵江上,思以申忠敏之志,而先生兄弟傾家餉之。事去,先生之婦翁戒曰:『勿更從事於焦原矣』!不聽。祁氏自夷度先生以來,藏書甲江南;其諸子尤豪喜結客,講求食經,四方簪履麇集。及先生兄弟以故國喬木自任,屠沽浮販之流兼收並蓄。家居山陰之梅墅,其園亭在寓山,柳車踵至;登其堂,複壁大隧,莫能詰也。慈溪布衣魏耕者,狂走四方,思得一當,為毫社計桑榆;先生兄弟則與之誓天,稱莫逆。耕之談兵也,有奇癖,非酒不甘、非妓不飲;禮法之士莫之許。先生獨以忠義,故曲奉之。時其至,則盛陳越酒,呼若耶溪娃以侑觴;又發淡生堂壬遁、劍術諸書供採擇,又遍約同里諸遺民如朱士稚、張忠道輩以疏附之。或告變於浙之幕府,刊章四道捕耕;有首者曰:『苕上乃其婦家,山陰之梅墅乃其死友所嘯聚』。大帥急發兵,果得之;縛先生兄弟去。既讞,兄弟爭承;祁氏客謀曰:『二人並命,不更慘乎』?乃納賂而宥其兄,先生遣戍遼左。其後,理孫竟以痛弟鬱鬱死,而祁氏家為之破。然君子則曰:『是不愧忠敏子也』。 |
110  | 當是時,禁綱尚疏;寧古塔將軍得賂,則弛約束。康熙丁巳,先生脫身遁歸;里社中漸物色之,乃祝發於吳之堯峰。尋主毗陵馬鞍山寺,所稱咒林明大師者也。好議論古今,不談佛法;每及先朝,則掩面哭泣,然終莫有知之者。癸丑十一月十一日,忽沐浴,曳杖繞堂曰:『我將西歸』!入暮,端坐逝。發其篋,有「東行風俗記」、「紫芝軒集」;且得其遺教欲歸祔,乃知為山陰祁六公子自關外來者,遂得返葬。 |
111  | 先生性好奇,其東歸也,留一妾焉;披緇時,亦累東游。東人或與談禪,受其法稱弟子。嘗曰:『寧古塔麻菇,天下第一。吾妾所居籬下出者,又為寧古塔第一;令人思之不置』。東人至今誦其風流。婦朱,最工詩;其來歸也,與君姑商夫人、姒張氏、小姑湘君時相唱和。商夫人字塚婦曰楚纕、字介婦曰趙璧,以志閨門之盛。先生被難,朱尚盛年;孤燈緇帳數十年,未嘗一出廳屏。自先生兄弟歾,淡生堂書星散;論者謂江東文獻大厄運也。 |
112  | ——見原書卷四十六頁一下。 |
113  | 陸宇𤐣 |
114  | 先生姓陸氏,名宇𤐣,字周明;浙之鄞人也。父世科,明大理卿。先生少與錢忠介公肅樂共學,慷慨有大志。忠介江上之師,先生實左右之。祥興航海,風帆浪楫得棲遲金鰲牡蠣間,皆一時遺臣烈士出死力奉之,以終剩水殘山之局;雖側踵焦原、糜軀湛族,不計也。方事之殷,餘姚黃先生昆弟亦嘗戮力共事,先生嘗偕其客十數人過梨洲,與共計畫;客皆四方知名士。梨洲亦間至其城西田舍;田舍複壁,柳車雜賓死友,每食咄嗟立辦,仰視天、俛畫地,耿耿者未嘗一日忘。其後梨洲知事不濟自屏於窮山,先生亦不相聞問。然喜事乃益甚,江湖間多傳其姓名,以為異人。康熙癸卯,先生為降卒所誣,捕入省獄。獄具,先生竟得脫歸;未至寓而卒。 |
115  | 先生既以好事捧其家產,室中所有惟草薦敗絮及古書數百卷。訃聞,家人掃除其室,得布囊於亂書之下;發之,則人頭也。其弟春明識其面目,捧之而泣曰:『此故少司馬篤庵王公頭也』!初,司馬兵敗,懸首於甬之城闕;先生思收瘞之,每徘徊其下。一日,見暗中有頓首而去者。跡之,走入破屋;先生曰:『子何人』?對曰:『吾漁人也』。先生曰:『子必有異,無吾隱』!其人曰:『餘毛明山,曾以卒伍事司馬。今不勝故主之感耳』!先生相與流涕;共詣江子云,計所以收其頭者。江子云者,故嘗與先生共學,又錢忠介部將也;失勢家居。會端陽競渡,游人雜沓;子雲紅笠握刀,從十餘人登城游熙。至梟頭所,問守卒曰:『誰戴此頭也者』?卒以司馬對。子雲佯怒曰:『嘻!吾怨家也;亦有今日邪』!拔刀擊之,繩絕墮地。先生及明山已豫立城下;方是時,龍舟噪甚,人無回面易視者。先生以身蔽,明山拾頭雜稠人而去。先生得頭,祀之書室,蓋十有二年矣;而家人無知者。至是,春明始瘞之。昔李固死汝南,郭亮左提章鉞、右秉鈇鑕詣闕上書,乞收其尸;南陽董班亦往哭,固殉尸不肯去。欒布奏事彭越,頭下祠而哭之。彼皆門生故吏,故冒死不複顧。先生於司馬非有是也,後感其忠義,遂不措攖當世之文綱,豈不尤賢乎哉!始,先生讀書時,有弟子訟師,師不直;先生詣文廟,伐鼓慟哭,卒直其師而後止。歸震川嘗敘唐欽堯之爭同舍生之獄,以為苟生兩漢時,即此可以顯名當世;在先生視之,尋常瑣節耳。先生卒後,梨洲先生志墓石,其文固不後震川也。 |
116  | 先生有子二,女適同邑萬斯大。 |
117  | ——見原書卷四十六頁二上。 |
118  | 周元懋 |
119  | 周先生諱元懋,字柱礎、別字德林,鄞縣人;尚書文穆公應賓猶子也。以文穆任,累官南京屯部郎中,榷揚關。奉使蜀中歸,出知貴州思南府;母憂,未赴任而國難作。先生跌宕自喜,初欲以文章發名成業。及受門資之寵,非其好也;都御史廖大亨曰:『門資豈足屈人,在人自主耳。李衛公非起家任子者乎?唐中葉宰相無其匹矣』。先生乃大喜。 |
120  | 魯王建國東江,先生服未闋,錢忠介公招之,固辭不出;而破家輸餉無少吝。丙戌六月,家人自江上告失守;先生慟哭,自沈於水,以救得蘇。乃祝發,入灌頂山中。先生故善飲,至是益縱酒。又不喜獨酌,呼山僧不問其能飲與不,強斟之;夜以達旦。山僧為所苦,皆逃匿;則呼樵者與飲。樵者以日暮,長跪乞去,固持之;尋亦逃。先生無與共,則斟其侍者。已而侍者醉臥,乃呼月酹之;月落,呼云酹之。灌頂去先生家且百里,酒不時至;又穹山難覓酒徒,乃返其城西枝隱軒。每晨起,輒呼子弟飲;子弟去,則呼他人。或其人他去,則呼酒極之於所往斟之;不遇,則執途之人斟之。於是環所居浮石十里間,望見先生者相率引避;不得已,乃獨酌。先生既積飲且病,勸止酒者無算;輒張目不答,或叱之去。惟江湖俠客以事投止者,雖酣醉時輒蹶然起,接之無失詞;罄所有輸之,惟恐後也。以是盡毀其家。庚寅,嘔血不可止,竟卒;年四十。妻俞,亦以毀卒。前太常博士王公玉書哭之曰:『德林兀然狂放於麴糵間,箕踞叫號,俾晝作夜,幾不知身在何處、身外有何天地!舍此之外,不知吾身置何所!昔人詩云:「酒滿通夜力,事滿五更心」。德林爛然長醉,蓋期於無複醒時以自全也』。先生不死於水而死於酒,其宋皇甫東生之流與浮石周氏。國變後,披緇者三人:通城佯狂以死,所謂顛和尚者也;順德苦身持力,畢生不入城市,所謂苦和尚者也;而先生獨以「醉和尚」稱。 |
121  | ——見原書卷四十六頁二下。 |
122  | 傅山 |
123  | 陽曲傳先生山,字青竹,改字青主,別署公之它、亦曰朱衣道人;又字嗇廬。六歲,啖黃精,不樂穀食;強之,乃複飯。少與孫公傅庭共學,讀書過目成誦。 |
124  | 明季天下□亂,諸號為搢紳先生者多腐惡不足道,憤之;乃堅苦持氣節,不少媕嬰。提學袁公繼咸為巡按張孫振所誣,孫振閹黨也;先生約同學曹良直等詣通政使,三上書訟之,不得達,乃伏闕陳情事。時巡撫吳公甡亦直袁,竟得雪。先生以此名聞天下;馬文忠世奇為作傳,以為裴瑜、魏劭複出。既曹公任兵科,先生貽書曰:『諫官當言天下第一等事,以不負故人之期』!曹公愯然,即疏劾首輔周延儒、錦衣衛駱養性;直聲震一時。先生家世以學行師表晉中,得其山川雄深之氣,思見諸實用。時蔡忠襄懋德撫晉,寇已亟,講學三立書院,亦及軍政軍器之屬;先生往聽之,曰:『迂哉!公言非可起而行者也』。 |
125  | 甲申國變,夢天帝錫之黃冠;乃衣朱衣,居土穴養母。明年,袁公自九江羈燕邸,以「難中詩」遺先生曰:『不敢愧友生也』!先生省書慟哭,曰:『嗚呼!吾亦安敢負公哉』!甲午,以牽連被逮,抗詞不屈;絕粒九日,幾死。門人有以奇計救之者,得免。然先生深自吒恨,謂「不若速死為安」;而其仰視天、俯畫地者,未嘗一日止。如是者二十年,天下大定;始以黃冠自放,稍稍出土穴與客接。有問學者,則告之曰:『老夫學莊,列者也;仁義禮樂即強言之,亦不工』。又雅不喜歐公以後之文;曰:『是所謂江南之文也』。平定張濟者亦遺民,以不謹得疾死;先生撫其尸,哭之曰:『今世之醇酒婦人以求必死者,有幾人哉!嗚呼!張生是與沙場之痛等也』。又自嘆曰:『彎強躍駿之骨而以占畢朽之,是則埋吾血千年而碧不可滅者』!或強以宋諸儒之學;則曰:『必不得已,吾取同甫』。先生工篆隸、書畫,弱冠學晉、唐人,不能肖;得松雪墨跡稍習之,遂亂真矣。已而,乃愧之曰:『是如學正人君子,輒苦其難;近降與匪人游,不覺日親』!於是複學顏太師;謂「書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毋安排』。君子謂先生非止言書也。趙秋穀推先生書為本朝第一;顧深自愛惜,不輕為人寫。母喪,貴官致賻,作數行謝之;貴者喜曰:『此一字千金也!吾求之三年矣』。先生既絕世事,而家傳故有禁方,乃資以自活。 |
126  | 子曰眉,字壽髦;能養志。每日樵山中,置書擔上;休歇,則取書讀之。中州有吏部郎者,故名士;訪先生,問郎君安在?先生曰:『少需之,且至矣』。俄有負薪歸者,先生呼曰:『孺子來,前肅客』!吏部頗驚。抵暮,先生令伴客寢;則與敘中州文獻,滔滔不置,吏部或不能盡答也。詰朝,謝先生曰:『吾甚慚於郎君』!先生喜苦酒,自稱老蘗禪;眉乃自稱小糵禪。或時出游,眉與子共挽車;暮宿逆旅,仍篝鐙課讀經、吏、騷、選諸書。詰旦必成誦,乃行;否則,予杖。故先生家學,大河以北莫有窺其籓者。嘗批「集古錄」曰:『吾今乃知此老真不讀書也』! |
127  | 康熙戊午,詔舉博學鴻儒,給事中李宗孔以先生薦。時年七十有四矣,眉已前卒;固辭不可,乃稱疾。有司令役夫舁其床以行,二孫侍;將至克師三十里以死拒不入城。於是馮相國溥首過之,公卿畢至;先生臥床,不具迎送禮。魏公象樞乃以其老病上聞,詔免試,放還山。先生與杜徵君越尤篤老,命各加中書舍人以寵之。馮公乃詣先生曰:『恩命逾常格,其強入一謝』!先生不可。馮公令賓客百輩說之,遂稱疾篤,乃使人舁以入;望見午門,淚涔涔下。馮公強掖之使謝,則僕於地;魏公進曰:『止!止!是即謝矣』。翼日歸,相國以下皆出城送之;先生嘆曰:『今而後,其脫然無累哉』!既而曰:『使後世或妄以劉因輩賢我,且死不瞑目矣』!聞者咋舌。自京師歸,大吏咸造廬請謁,先生自稱曰「民」。冬、夏著一布衣,帽以氈;或曰:『君非舍人乎』?不應也。 |
128  | 及卒,以未衣黃冠殮。所著「霜紅龕集」十二卷,眉詩附焉。先生嘗走平定山中,為人視疾;失足,墮崩岩。僕大驚,哭曰:『死矣』!先生旁皇四顧,見有風峪甚深,中通天光;百二十六石柱林立,則高齊所書佛經也。摩挲終日出,欣然忘食。其嗜奇如此。顧寧人嘗曰:『蕭然物外、自得天機,吾不如傅青主』。 |
129  | ——見原書卷四十六頁二下。 |
130  | 張怡 |
131  | 張先生怡,字瑤星,初名鹿徵;上元人。父可大,明季總兵登萊,死國難。先生以諸生,授錦衣衛千戶。 |
132  | 甲申,流賊陷京師,遇賊將不屈,械系;將肆掠,其黨或義而逸之。久之,始歸故里;其妻已前死,獨身寄攝山僧舍,足不入城市,鄉人稱白雲先生。當是時,三楚、吳越耆舊多立名義,以文行相高;惟吳中徐昭法、宣城沈眉生躬耕窮鄉,雖賢士大夫不得一見其面,然而有楮墨流傳人間。先生則躬樵汲,口不言詩書;學士詞人無所求取。四方冠蓋往來日至茲山,而不知山中有是人也。方處士仲舒、餘處士公佩歲時問起居,入其室;架上書數十百卷,皆所著經說及論述史事。請貳之,勿許;曰:『吾以盡吾年耳』。已市二甕下棺,則並藏焉。卒年八十有八。平生親故,夙市良材為具棺槨;疾革,聞而嘆曰:『昔先將軍致命危城,無親屬視含殮。雖改葬親身之椑,未能易也;吾忍乎』?顧從孫某趣易棺,定附身衾衣,乃卒。 |
133  | 乾隆初,詔修「三禮」,求遺書;從孫某以書詣郡太守,命學官集諸生寫之。久之未就,書遂無傅者。 |
134  | ——見原書卷四十六頁三下。 |
135  | 李灌 |
136  | 先生名灌,字向若;陝西合陽人。幼警敏,讀書日盡數千言。明崇禎癸酉舉人。甲申之難,痛哭北上,與呂孝廉得璜約同死王事。渡河如晉,其父以書止之,乃不果。棄家東渡,至北郭寺,遂剃發為僧;放浪太華、黃河間。入山採藥,或累歲不知所向;或黃冠緇衣,行哭都市。識者曰:『此必李子向若也』!跡之果然,已翩然遁矣。 |
137  | 國初,徵書累下,皆引疾不起。行蹤奇誕,多寄跡僧房梵宇,與田夫、牧豎伍。又自結茅庵於河滸,終歲屢空,晏如也。性至孝,負經濟才,博極秘緯。詩文清雄奇宕,自成一家。與人言,閎衍浩渺,一歸本於忠孝。長吏求一見,不可得。晚歲,於乳羅山鑿石室以居;得田數十畝,名小桃花源。居數月,遁去。嘗游華山,至落雁峰,方移目,有異人飛空而至,與語久之;且曰:『要知未來,但觀已往』!語似有道者。先生卒,雲中郭君匡廬為題碣曰「逸民李向若先生之墓」;路征君振飛書也。 |
138  | 同時甯柏岩者,名浤,字季騰,自號甯鳩山人;與先生同邑。少補諸生。性古執木強,言動不苟。邑賢令範公器之,招入西河書院,日與講學論文。雅好古,工考証;發明「四禮」,於喪祭尤篤。國變後,盡室入山,家臥虎岡之北谷;為土室,終歲尸居其中。閒或登梁山臨清泉,鳴琴寤歌,非其人即避去。足跡不入城市者垂五十年。 |
139  | ——見原書卷四十六頁三下。 |
140  | 夏汝弼 |
141  | 夏先生汝弼,字叔直,號蓮峰、一號蓮冠道人;湖南衡陽人也。生有異稟。明季為諸生,剛介負氣。鼎革後,佯狂高蹈,無定蹤,歲丁亥,衡、湘兵亂,忽有稱蓮冠道人者攜一童子、囊琴至湘鄉之車架山,僦僧樓而止焉。日就古木鳴泉間,藉危石彈琴舒嘯。已登白石峰、銅梁山觀瀑布,輒數日不返。問其姓氏,不對;人亦莫能測也。邑士蕭常賡見而識之,延至家,或歌、或哭;與語及時事,即閉目不答。居月餘辭去,莫知所往。後聞其挈家入九嶷山,絕粒死。 |
142  | 先生與王船山交最摯,有遺詩曰「車架山同夕堂作」。夕堂,船山自號也。船山集中,與先生唱和詩尤多。車架山,在湘鄉西南九十里;其對峙者曰白石峰。先生嘗與船山同游峰巔,為之記;其略曰:『夫以是峰之特立出於群山之表,而其上蒼蒼無窮者且如彼,是果有所謂「天」耶?抑無所複名之而姑謂之「天」耶?天者,果有所幬歟?則亦宜有所不幬者存,何居乎?其必幬之荒遠而始以為大乎?則吾未知其定有天焉者,否也!於是兩人者選石而坐,不能去、不能留,歌無聲、言無謂,相視久之,不得名其故。日已晚矣,乃遵所登之路而返』。讀者謂不減「楚騷」「天問」云。 |
143  | 同縣有郭季林先生者,各履躚;崇禎壬午舉人。國變,隱居石獅嶺下,足不入城市;竹塢藥欄,日吟嘯其中自樂。所著「涉園草」,王船山「南窗漫記」中盛稱之;今不傳。 |
144  | ——見原書卷四十七頁一上。 |
145  | 唐訪 |
146  | 唐先生訪,字周之,號汲庵;湖南武陵人。以桂林籍,中崇禎壬午鄉試第一;瞿忠宣公式耜見所對「五策」,詫為異人。永明時,特疏奏授庶吉士,掌制誥、備顧問;上「六代中興法戒書」,奉敕入楚南聯絡勛鎮。既知事不可為,乃痛哭祝發,築食苦庵以終,號食苦和尚;自為之記。其略云:『和尚早遭荼苦,十歲遭父冤。中遭刖,已伸複蹶,今蹶已甚。和尚所遭,尚未有艾也。和尚三游燕、四入雒、一過秦,再歷吳越、晉趙、閩粵乃返楚;賦帝京、記華山,訪侯嬴、豫讓墓,吊姑蘇之台、問五湖之棹。漁舟不返,屈、宋同歸。每入名山,喜獨游,夜游雨、游雷、游雪、游石。喜蠢僧、喜瘦,喜燃炬夜坐大石上;喜臥佛閣反鎖,鬼叩門、飢鼠竄瓦。喜與古人遇,牽其裾,平反其獄;不受古人欺。和尚喜築庵,凡遇山水佳處,誅茅葺竹、負土洗石;扶石起對立如人,與揖、與詼語、與默坐,然後置庵。庵成,居十餘日,即厭棄別徙如前。庵前高竹數本、短竹百數十本。庵側水高二尺,來自二溪;至庵合,去複分。野草無算;白鴨一,足跛。庵後峻嶺,無人跡,有木客。有大猿,時似老翁咳;窮奇、貙貘、■〈鼠主〉鼯、䝘貜、猩猩、狒狒、元兔、白麑之屬無算。和尚以有明萬歷四十五年十月朔二日生,行年三十又一歲又八十八日為戊子元旦,築食苦庵成;乃告母兄及妻妾暨友人:自今以往,呼我「食苦和尚」。以戊子元旦始,元旦後六十九日、寒食前一日記』。 |
147  | 又瞿天門先生者,名龍躍;汲庵同縣人也。崇禎時拔貢。性嗜游,兀傲自喜。鼎革後,常出亡不歸。所至有題詠,自鐫絕壁上;納稿瓢中,自號一杓行腳道人。詩有奇氣,多棘塞之音;與汲庵相返。 |
148  | ——見原書卷四十七頁一上。 |
149  | 張蓋 |
150  | 張先生蓋字覆輿,一字命士;直隸永年人。少敦氣質,以能詩聞,工草書。 |
151  | 甲申之變,謝去學官弟子,悲吟侘傺,遂成狂疾。嘗游齊、晉、楚、豫間;歸,自閉土室中,飲酒獨酌,醉輒痛哭。雖妻子不得見;惟同裏申涵光、雞澤殷岳至,則延入土室,談甚洽。其為詩,哀憤過情,恆自毀其稿;或作狂草累百過,至不可辨識乃已。久之,狂益甚,竟死。涵光輯其遺稿,僅得百篇;其五言詩尤高簡,力詣古人。 |
152  | 涵光字和孟,一字鳧盟。父節愍公佳允,死國難。鳧盟少以詩名河朔間,與殷岳、張蓋稱畿南三才子。以理學訓其兩弟,皆能立身揚名。明亡後,絕意進取。晚年,名益高。著有「聰山集」、「荊園少語」諸書。 |
153  | 嶽字宗山,雞澤舉人。父太白,明末官陝西副使;忤楊嗣昌,坐法死獄中。宗山上疏,為文乞骸骨。比歸,而京師陷;遂入西山,與其弟淵謀舉義。事洩,淵被害;宗山匿鳧盟家,得免。 |
154  | 順治初,吏部按舊籍,除知睢寧縣。甫之任;鳧盟勸之歸;慨然曰:『吾豈肯以一官易吾友哉』!遂投劾歸。與鳧盟晨夕唱和,相樂也。其能詩,自魏、晉以下屏不觀;尤不喜律詩。所作惟古人體,莽莽然肖其為人。 |
155  | ——見原書卷四十七頁一下。 |
156  | 李世熊 |
157  | 先生姓李,勝國諸生也;福建寧化人。名世熊,字元仲,自號寒支子。少豪宕不羈,自經、史、子、集及秦、漢、唐、宋、近代百家無所不覽。獨好韓非、屈原、韓愈之書,故其為文沈深峭刻、奧博離奇,如悲如憤、如哭如笑;雖非盛世和平之音,蓋自稱其所遇也。當天啟、崇禎間,金甌未缺,若預知有甲申以後事者。每論古今興亡、儒生出處及江南北利害、備兵、屯田、水利諸大政,輒慷慨欷歔,惓惓有所屬望。為諸生時,九試冠同列;典閩試者爭欲物色李生為重,竟不可得。我朝定鼎,閩中尚擁唐王未歸命;故大學士黃公道周、何公楷並薦先生,徵拜翰林博士,辭不赴。嘗上書劉念台先生,悲憤時事;及念台靖節,走福州請褒恤,時間其孤嫠。 |
158  | 丁亥,王師入閩;序應歲貢,辭。自是杜門居,絕跡塵市。有齮齕於郡帥者,帥遣某生移書逼入郡;先生複之曰:『天下人無官者十九,豈盡來高尚。書謂「不出山,慮有不測禍」;夫死生有命。豈遂懸於要津!且某年四十八矣,諸葛瘁躬之日僅少一年、文山盡節之辰已多一歲;何能抑情違性,重取羞辱哉』!時蜚語沸騰,先生矢死不為動;疑謗亦釋。先生既以文章氣節著,一時名大震。卒卯、壬辰間,建昌潰賊黃希孕剽掠過寧化,有卒摘先生園中二橘,希孕立鞭之;駐馬園側,視卒盡過乃行。粵寇至,燔民屋,火及先生園;其魁劉大勝遣卒撲救,曰:『奈何壞李公居』!當是時,雖盜賊亦知有寒支先生矣。先生積壘塊胸中,每放浪山水,以寫其牢騷不平之概。嘗詣西江,交魏叔子、彭躬庵諸君;相與泛彭蠡、登廬山絕頂,追維闖賊橫行時事,太息流涕,不自知其所以然也。乙卯,耿精忠反,遣偽使敦聘;先生嚴拒之。自春徂冬,堅臥不起,乃得免。 |
159  | 先生自國變後,山居四十餘年,鄉人宗之;有為不善者,曰:『無使李公知也』!晚自號愧庵,顏其齋曰「但月」。所著「寒支集」、「寧化縣志」、「錢神志」、「史感」、「物感」、「本行錄」、「經正錄」各如乾卷。年八十有五,卒於家。 |
160  | ——見原書卷四十七頁一下。 |
161  | 董說 |
162  | 董先生名說,字雨若,號俟庵,又字月函,浙江烏程人;前明尚書份曾孫也。負異才;年十七為諸生,撰「夕惕篇」以自厲。嘗受「三易」之學於石齋黃子。 |
163  | 國變後,祝發為僧,號南潛;從繼起大師受佛戒,盡焚其少作。繼起者,興化理宏儲退翁也。本李氏,父兆嘉;恥與賊自成同姓,命之曰:『吾祖皋陶為大理氏,所由出也;其複氏「理」』。退翁遭國變,出家。浙東起事,諸亡命者為主之,多畫策;連染幾及禍。於是徒眾皆走,而先生獨從不去。先生所與共事繼起者,為蘗庵、大瓢。蘗庵者,明大學士嘉魚熊公開元。大瓢者,宣城沈公麟生;其父壽岳,以故監司死節者也。先生雖遁於僧,顧癖嗜文字,老益篤;相與賞析者,若江夏黃周星、吳徐枋、金俊民、顧芩、吳江顧有孝、徐崧、烏程韓曾駒、嘉興巢鳴盛、桐鄉張履祥,皆遺老遁世無閟,而皆與先生善。先生所著書,有「易發」八卷、「河圖挂版」、「詩律表」各一卷、「周禮緯」、「律呂考」、「歲差考」、「分野發」、「六書發」、「甲申野語」、「補船長語」、「夢史」、「殘雪錄」、「掃葉錄」、「西荒詩」、「拂煙集」、「豐草庵」、「寶云」諸集,凡三十餘種;合題曰「補樵書」。補樵,亦先生自號也。 |
164  | 先生往來潯溪、堯峰間,不常住持;述退翁之言,欲其無所系而道行教立也。其詩清淡荒遠,草書尤奇逸。其「首陽詠」曰:『草笠古須眉,首陽一樵子;擔柴入都城,閒話青峰裏。云有兩男兒,飢死西山趾;白髮齊太公,淚滴青蘋水。還顧召公言,採薇人已矣』。讀者可以知其寄托焉。 |
165  | ——見原書卷四十七頁二上。 |
166  | 芮城 |
167  | 芮先生城,字岩尹;江蘇溧陽人。少負異才,博極群書;文行為一時冠。陳名夏、馬世俊,皆師事之。 |
168  | 及明亡,棄諸生,躬耕窮山中;高隱杜門,足不履城市者四十年。名夏以大學士歸鄉,求一見,卒不可得。貽書候問,亦不發視;曰:『山澤之𦡱,一與貴人接,便喪所守矣』。時人目為真隱。順治十七年,「海寇」犯江寧,重先生名,禮聘之;先生峻謝不往。所著有「易象傳解」、「四詩正言」、「禮記通識」、「綱目分注拾遺」、「滄浪吟」等書。與同縣湯泰亨善,析疑問義無虛日。 |
169  | 泰亨亦高士,隱白盤山。歲遇君親子卯日,輒屏食堅臥不起。年八十五,自知死期;別親友,手題墓志,沐浴而逝。 |
170  | 又有戴先生笠、徐先生白,皆吳江人;同以高逸著。笠字耘野,明諸生。國變後,入秀峰山為僧。旋反初服,隱居朱家港,教授生徒。土屋三間,炊煙有時絕,而編纂不輟。潘檢討耒,實出其門。白字介白,亦棄諸生隱靈岩山之上沙。種蔬蓺果,捃摭以自給。詩畫蕭疏,無俗韻。故舊至,掃葉烹泉而已;三十年未嘗出山一步也。 |
171  | ——見原書卷四十七頁二上。 |
172  | 李魁春 |
173  | 李先生魁春,字元英,晚號筠叟;長洲人。故明諸生。與潛忠先生許玉重,以舅甥為莫逆交。當是時,流冠披猖,中原播蕩;先生與潛忠論古今節義事,眥裂發豎,恨不能以諸生效死疆場間。 |
174  | 甲申之變,莊烈帝凶問至,北向號哭;家人知其有死志,日夕環守,不得死。後聞潛忠死,嘆曰:『玉重死,我何顏獨生!既生而無以妥玉重魄,我益滋戾』。乃收其骨,葬白公堤畔;撫恤其家。福王南渡,與同學白同路,贈翰林典籍,私謚曰「潛忠」;不負同志也。先生死志未遂,故身雖存而心實等於死;方袍角巾,屏跡郊野。時直指李某按吳,重先生名,微服過訪;相見道姓名,知前進士,赫然為達官者也。直指示勸駕意;先生曰:『昔堯稱「則天」,不屈潁陽之高;武稱「盡美」,能全孤竹之潔。揚子雲曰:「鴻飛冥冥,弋人何慕焉」!今鴻已冥矣,弋人猶不忘慕耶?願全薛方、逢萌之節,拜賜實多!否則,有死而已。且君子愛人以德;既已自誤、又複誤人,知公不為也』。直指慚謝去;繼以「高隱鴻儒」額相贈,先生笑而裂之。遂寧李石如先生令長洲,棄官後僑寓吳門,往來無間。時沈君欽奇,亦棄諸生;與劉剩庵及先生善。三人者,或終日相對默坐、或慷慨歌泣,外人莫能測也。先生喜種竹,方曲屏障悉畫竹,名其齋曰「竹隱」;蓋別有寄托,非山濤、王戎意也。生平纂述甚富;鼎革後,委諸燼。今存「春秋三傳訂疑」,行於世。卒於康熙丁巳,年八十。 |
175  | ——見原書卷四十七頁二上。 |
176  | 陳南箕 |
177  | 陳先生名南箕,字狂農;江西安福人。舉崇禎丙子副榜。 |
178  | 甲申之變,欲以身殉國,不果;遂棄妻子入歐公山。山界江、楚間,懸崖峭壁,人跡所不到。先生與弟覯,偕隱其中二十餘年,幾與人世隔。性奇癖厭俗,嘗不語;有所欲,則弟視其顧盻指畫,輒喻意。間有來訪者,與之言不應,拱揖而已;或貽以書,不發視,即焚之。偶有題詠,亦未嘗存稿。衣垢敝,不浣濯。糜粥不充,恬如也。 |
179  | 覯字二止,丙子舉人。偕兄隱,兄歿慟甚,仍獨處萬山中;手一編不輟,人罕見其面。邑令張召南心慕之,凌晨徒步往訪,以一役自隨;入門,闃無人。問奚僮,以深入窮岩對。召南喟然曰:『固知爾主不我見也;但得一登堂足矣』! |
180  | 先生弱冠時,即與弟同營墓域為左右穴,中通以欞;冀死後得時相見。暇則攜書挈壺,讀且飲於穴中。其曠達如此。 |
181  | ——見原書卷四十七頁二下。 |
182  | 鄧大臨 |
183  | 先生名大臨,字起西,一號丹邱;常熟人。曾祖黻,明嘉靖中舉於鄉。以母老,不上春官。及母服除,仍不上;曰:『吾向以母在不往,今往是利母之歿也』。時稱為真孝廉。 |
184  | 先生幼孤。稍長,能力學,受業江陰黃介子毓祺之門。順治乙酉,江陰城堅守不下;介子與其門人起兵竹塘應之,先生募兵崇明。事敗,介子亡命淮南,以官印印所往來書為人告變,捕入金陵獄,先生職納橐饘。獄急,介子以其所著「小游仙詩」、「圜中草」授先生,坐化而逝。當事戮其尸,先生號泣守喪;贖其首,並棺殮送歸。當時稱介子之門,有徐趨、鄧大臨;趨,則抗節而死者也。先生自師死後,遍走江湖,欲得奇才劍客而友之;卒無所遇。 |
185  | 歲辛丑,餘姚黃太衝先生讀書雙瀑院,先生忽造訪。雙瀑在萬山中,人跡殆絕;太衝問『子何以知之』?笑不答。問其所自,甬東。視其行𢄑,作道士裝;曰:『吾已竄身為黃冠矣』。唱和旬日,與偕至武林,先生上玉皇山去。甲辰,太衝至虞山,先生以精舍館之;道侶數人,曰張雪崖、顧石賓,皆遺民也。隨訪熊先生魚山於烏目、李先生膚公於赤岸,皆先生導之。比太衝返棹,先生送至城西楊忠烈祠下,揮涕別。後遂獨游名山,卒侘傺而死。論者謂桑海之交,逃於禪者多矣,黃冠中絕少。先生在元門,苦身持力,心耿耿者未嘗一日下;可謂無愧師門矣。昆山顧景範嘗為作傳、太衝志其墓而銘之,以比西漢楊匡云。 |
186  | ——見原書卷四十八頁一上。 |
187  | 張若化 |
188  | 張先生若化字雨玉,號蒼巒;福建漳浦之丹山人。弱冠,師事黃忠端公,得聞「明誠」之學。崇禎丙子,舉於鄉;兩上公車不第。而弟若仲以庚辰捷南宮,因留京師。時忠端公以言事下北寺獄,先生微服雜廝役中,時時進獄問起居,左右之。 |
189  | 燕都陷,唐王入閩,徵拜御史;數月乞歸。事父母,以志養。食貧茹苦,嘗搗柏葉代園蔬;諸孫嘗之,喀喀不下咽,先生茹而甘之。山居四十年,足不及城市,未嘗以姓名通有司。勵志獨行,不標講學名。疾惡守義,檁不可犯;雖骨肉至親,不少假。而惻隱所周,悉力於人者不少靳。時值兵荒,盜賊蜂起;群相戒曰:『慎勿犯張公廬』!終其身,盜不入境;鄉人多依以避難。丹山在群山中,巉岩阻絕,日夕雲霧往來;茅茨數椽,上漏下濕,豺虎交橫。時曳杖登陟,徜徉泉石間,嘯歌自得。年六十六,正襟危坐,無疾而終。 |
190  | 子士楷,能繼父志,隱居不仕;潛心性命之學,稱儒宗焉。 |
191  | 若仲字聲玉,號次巒。其學以不欺為本。一頻笑不苟作,止語默持以敬,若性成焉。崇禎丙子,與兄蒼巒同舉於鄉。庚辰成進士,例選州牧;性廉靜,不願任煩劇,改授益府長史。居官清儉簡實,益藩敬禮之。以母病,乞休歸。母歿,廬墓三年。 |
192  | 鼎革後,山居五十年,清修獨善。藝圃一區,果蔬、薯蕷度給賓祭,餘悉種梅竹;栽蒔灌溉,身自為之。時蓑笠牽犢,飯隴畝,與野夫雜處。晚歲益務為敦篤,飲人以和;遇鄉里有爭訟,勸之以誠:久而化焉。邑濱海,有蝗起,群飛蔽天;觸禾稼草木葉,啖立盡。民多聚泣,或泥首禳之。獨先生所居,數里外無蝗患,里賴以安;時康熙二十九年也。丁卯秋夜,風雨大作,居屋盡拔;先生獨寢地上。黎明,人視之,毛髮為竦。年八十四歲,以壽終。鄉人稱其兄弟為丹山二先生,同祀鄉賢祠。 |
193  | ——見原書卷四十八頁一上。 |
194  | 夏道一 |
195  | 夏先生道一,字元真;直隸大名人。明崇禎中舉人。性高潔,兩上春官不第,輒隱居自放。 |
196  | 甲申後,絕意仕進;率子躬耕,削跡不入城市。食不給,每操斤斧作紡車自鬻、或攜婦績線易薪米。市人利其精細,爭購之;口不言值,得錢入懷袖,輒短衣行歌,旁若無人。家居自為詩文,寫赫蹄寸許;有窺之者,即投之水火。諸子皆不令讀書,鞭牛負薪而已。 |
197  | 同時畿輔間以高逸著者,曰李潛夫、張三明與杜紫峰。 |
198  | 孔昭字潛夫,薊州人。性孤峭。前崇禎癸未進士。見時事日非,不赴廷對;以所給牌坊銀百二十兩留助軍需,去隱盤山。甲申都城陷,白衣冠哭田間者三載。入本朝,貞隱不出。會詔求遺賢,巡撫列名以薦;得旨召用;謝不赴。事母至孝,嘗刲股愈母疾。妻王氏,於薊州城陷時殉節;義不再娶。平居教授生徒,所成就者眾;及卒,門人私謚「安節先生」。 |
199  | 翼星姓張氏,字三明;左衛人。崇禎末舉人。精理學,尤長於「易」。家貧不仕,隱於卜肆,日獲百錢以自給。衣履常不完,盛夏猶峨冠氈笠,晏如也。從弟元錫,官總制;屢迎,不一往。有所遺,擇其小且劣者受之。其孤介類此。 |
200  | 杜越字君異,號紫峰;容城人。邑諸生,為同郡鹿忠節公高弟。與孫夏峰徵君友,互相砥礪。學成,不求聞達,毅然以繼往開來為任。家貧,布衣蔬食,授徒自給;一時才俊士,無近遠咸師事之。康熙十七年,詔舉博學宏詞科,有薦先生者;徵至都,以老疾乞歸。 |
201  | ——見原書卷四十八頁一下。 |
202  | 杜浚 |
203  | 杜先生浚,字於皇,號茶村;湖北黃岡人。明季,為諸生;避亂居金陵。少倜儻,嘗欲赫然著奇節。既不得有所試,遂刻意為詩,以此聞天下;然不欲以詩人自居也。於並世人,獨重宣城沈眉生、吳中徐昭法,自愧不如。其在金陵,與方君仲舒善;且晚過從,非甚風疾雨無間。仲舒,望溪先生父也。金陵為冠蓋輻輳之衝,諸公貴人求詩名者踵至;先生多謝絕。錢牧齋嘗造訪,至閉門不與通;惟故舊或守土吏徒步到門則,偶接焉。門內為竹關,先生午睡或治事,則外鍵之。關外設座,約客至,視鍵閉則坐而待,不得叩關;雖大府至,亦然。及功令有排門之役,有司注籍優免;先生曰:『是吾所服也』。躬雜廝輿,夜巡綽,眾莫止。嗜茗飲,嘗言『吾有絕糧、無絕茶』。既有花塚,因此拾殘茗聚封之,謂之茶邱。年七十有七,卒於揚州。喪歸,故人謀卜兆;子世濟曰:『吾有親而以葬事辱二、三君子,是謂我非人也』!亡何,世濟亦卒。又數年,陳公蒼洲來守金陵,始葬諸蔣山北梅花村。先生詩最富,世所傳不及十一;手定者四十七冊。吳梅村嘗言:『吾五言律,得茶村、焦山詩而始進』。閻百詩於時賢多所訾謷,獨許先生五律,稱為「詩聖」。已刻者曰「雙雅堂集」。 |
204  | 弟芥字蒼略,號些山;明季諸生。與兄茶村,避亂同居金陵。二先生行身略同而趣各異。茶村峻廉隅。孤特自遂;遇名貴人必以氣折之,於眾人未嘗接言語。用此,叢忌嫉。然名在天下,詩每出,遠近爭傳誦之。先生則退然自同於眾人;所著詩歌、古文,雖子弟弗示也。方壯喪偶,遂不複娶。所居室漏且穿,木榻敝帷數十年未嘗易;室中終歲不掃除。每日中不得食,兒女啼號;客至,無酒漿:意色間無幾微不自適者。行於途,嘗避人,不中道;與人言,雖兒童廝輿,惟恐或傷之也。後茶村七年卒,年亦七十有七。有「些山集」。 |
205  | ——見原書卷四十八頁一下。 |
206  | 王大經 |
207  | 王先生大經,字倫表;江蘇東台人。好學,勵名節。明季,嘗應童子試。鼎革後,授徒養親,不複出。 |
208  | 康熙間,巡鹽御史魏雙鳳見先生文曰:『當世軼才也』。薦諸朝,辭不起。會詔舉博學宏詞科,太僕卿郝君浴將薦,先生力辭,乃得免。嘗為「巢父、許由論」曰:『天下何為而亂也?王子曰:亂生於求,求生於欲。多所欲,則多所求。強者求之以兵戈,弱者求之以色笑;人求之以智力詐偽,物求之以爪牙角毒。於是有敗倫壞紀、寡廉鮮恥、傷類圮族、剝膚橫噬、伏尸流血之事,而天下乃馴至於大亂。堯、舜,治亂之聖人也;其為道,孜孜皇皇、己飢己溺。誠恐天下後世有急功利、騖聲華者,必藉口堯、舜以陰濟其欲而明騁其求,天於是生許由、巢父,使與堯、舜並世而處。有堯、舜而養人之欲、給人之求,使天下安然各得其所欲、各遂其所求而天下之亂以治;有許由、巢父而一無所欲、一無所求,使天下之貪者廉、躁者靜、競者讓,澹焉各懷一無欲無求之意以去泰去甚而天下之亂又以治。然則堯、舜、巢、許者,皆治亂之聖人也。孔子之贊堯、舜也,曰「巍巍不與」、曰「蕩蕩無名」。彼堯、舜者,絕不以天下介其中而不翦、不斫,監門臣虜。堯、舜之心曠然,一巢、許之心也;其所異,特用耳。雖然,堯、舜以有用為用而許由、巢父以無用為用,終不可謂堯、舜有巢、許之心,巢、許遂無堯、舜之用也。是故堯、舜、巢、許者,皆治亂之聖人也。嗟乎!大庭慄陸之世,其民沕沕穆穆,老死不相往來;人人皆許由、巢父也。自世道漸降、大樸漸漓,而嗜欲日開、營求日甚。膺時遘會者,乘便邀利而無真事功;授徒講學者,希榮稽古而無真學術;砥飭高行者,世味日深而無真名節:則皆巢、許之罪人也。不觀南陽之臥龍乎?澹泊明志、寧靜致遠,方其躬耕隴畝,若將終身。及應聘而出,卒能輔昭烈、定漢室,稱王佐才;繼而托孤寄命,鞠躬盡瘁;推古今臣節第一。嗚呼!孔明天下奇才,吾不難其才而難其用才之心。然則孔明者,有巢、許之心而出為堯、舜之用者也。使無其心,縱有才亦不可用;國家尚何賴有才臣哉!故吾謂學堯、舜者,必先自學巢、許始』。先生所著,有「周易釋箋」、「毛詩備考」、「三禮折衷」、「四書逢源錄」、「史論」、「字書正訛」、「醫學集要」諸書,皆佚;惟「文集」八卷存。又嘗輯「泰州中十場志」十卷、重修「靖江縣志」十八卷。卒年七十二。 |
209  | ——見原書卷四十八頁二上。 |
210  | 吳光 |
211  | 先生姓吳氏,名光,字與岩;武進人。十齡喪母,哀毀如成人,幾滅性。比就傅,日誦數千言,有文名。久之,厭帖括;究心經濟,務為有用之學。所論著,自成一家言。 |
212  | 甲申之變,慟哭求死不得,取所擬「時務策」並雜著火之。自是絕意人事,結廬於東僻壤。日閉門讀「易」;倦則徐步隴畝,與田夫禽叟較量晴雨、話桑麻,嗒焉自放於山水間。大吏物色之,堅謝弗出,作「野翁傳」以見志。其略曰:『野翁無姓氏;問其年,亦不記甲子。性不喜城市;雖居城市,胸中自謂有邱壑也,故自號曰野翁。翁為人少可而多怪,落落然寡諧;然實平易近情,雖樵夫牧豎未嘗有所忤。少讀書,得古人大意。晚年,一切束高閣,編茅插籬廬於中田桑拓間,將終身焉;不複問人間世,亦不複知有人間世。或訝其作苦;翁笑曰:「吾自樂此不疲也」。暇則把壺自傾,不覺歌呼烏烏;而翁更未嘗以詩酒問世。所最適意者,荊扉盡掩,抱膝靜坐;曰:「吾今日猶能置身羲皇以上也!摽技野鹿,庶未遠乎」!既自號野翁,人亦稱之曰野翁、野翁云』。先生所著,有「弄丸吟」一卷、「大學格致辨」一卷、「論孟合參」一卷、「中庸說」一卷、「讀書錄鈔」二卷、「五願齋文集」、「耕娛集」、「遂初集」、「野翁記」共若干卷;而「易粕」十卷,兼窮象數義理,所得尤深。與盩厔李二曲先生善;二曲為作傳,以比吳康齋所述之龍潭老人焉。 |
213  | ——見原書卷四十八頁二上。 |
214  | 陳五簋 |
215  | 陳先生名五簋,字逸子;湖南攸縣人。父來學,兄弟罵賊死甚烈;逸子終身痛之。性兀傲;意所不可,雖貴人必面折其非。 |
216  | 少補弟子員。國變後,痛君親之難,遂祝發,號南雲行腳、一號衲拾殘;錢受之宗伯、吳梅村宮詹與先生結方外交,相唱和。工詩,廣致書畫古玩。嘗游吳越,行笈一肩,瓶缽外,皆經史書籍。意氣慷概,有古俠士風。其胸中浩浩落落,嬉笑怒罵皆別有故,人莫能惻也。年五十五,卒於西泠;湘潭王山長為之傳。同時,有朱子昭者與齊名。 |
217  | 子昭名之宣,湘陰人。少有學行,負氣節。鼎革後,隱於樵,自號砍柴行者。戊子義師之役,楚人多與其謀事。後因之成大獄,湖湘遺老株連系類者三百餘人;子昭與焉。獄數年始解,集中有「釋系奉別陶密庵年丈」詩,指其事也。 |
218  | 李先生嘗之,字百艱;湖南平江人,家天岳山之麓。明季,為諸生。入本朝,棄巾服,躬耕讀書。生負異才,有智略;兼精壬遁術。綏遠將軍蔡毓榮耳其名,敦聘入幕府;削平黔、滇,先生謀居多。功成,擬奏授官;力辭歸。見親知貧寠者,立解裝周之,隨手親盡;遂遍游衡、岳、九嶷、武當、天台、武夷諸名山。居武夷最久,與高僧遺老結方外交。工詩、古文。書得晉人神韻,人爭寶之。著有「百艱詩文集」及「布帆集」、「破草鞋」等集。 |
219  | ——見原書卷四十八頁二下。 |
220  | 八大山人 |
221  | 八大山人者,逸其名;故明宗室也。為諸生,世居南昌。 |
222  | 弱冠遭國變,棄家遁奉新山中,祝發為僧。住山二十年,從學者常百餘人。臨川令胡君亦堂聞其名,延之官舍。年餘,意忽忽不自得,遂發狂疾;忽大笑、忽痛哭竟日。一夕,裂其浮屠服焚之,還。走會城,獨身佯狂市肆間。嘗戴布帽、曳長領袍,履穿踵決,拂袖蹁躚行;市中兒隨觀嘩笑,人莫識也。其侄某留止其家;久之,疾良已。山人工書法,行、楷學大令魯公,狂草頗怪偉。亦喜畫水墨,芭蕉、怪石、花竹及蘆雁、汀鳧,翛然無俗韻;人爭寶之。飲酒不能盡二升,然喜飲。貧士或市人屠沽邀之飲、輒往;往飲輒醉。醉後,墨沈淋漓,不甚自愛惜。數往城外僧舍,雛僧爭嬲之索畫,至牽袂捉衿,不拒也。士友饋遺之,亦不辭。然貴顯人欲以數金易一石,不得;或持綾絹至,直受之,舉懷數語,謂將以為韈。以故貴顯人求山人書畫,乃反從貧士山僧、屠沽酒兒購之。一日忽大書「啞」字,署其門;自是對人不交一言。然善笑而喜飲益甚;或招之飲,則縮項撫掌,笑聲啞啞然。又喜為藏鉤拇陣之戲睹酒,勝則笑啞啞數,負則拳勝者背,笑愈啞啞不可止;醉則往往泣下。邵青門客南昌,見山人於北蘭寺;握手熟視,大笑。夜宿寺中,翦燭談;索筆書幾上相酬答。山人有詩數卷藏篋中,秘不令人見;題跋尤古雅,間雜以幽澀語,不盡可解。嘗與北蘭寺僧澹公數札,不減晉人語也。山人面微頳,豐下而少須。初為僧號雪個,後更號曰人屋、曰驢漢;最後,號八大山人云。山人負重名,世多知之;然竟無知山人者。山人胸次滂浡鬱結,別有不能自解之故;如巨石窒泉、濕絮之遏火,無可如何,乃忽狂、忽喑,隱約玩世。假令山人遇方鳳、謝翱、吳思齊輩,其扼捥痛哭當何如也。而世乃目之曰狂士、曰高人,淺之乎知山人矣。悲夫! |
223  | ——見原書卷四十八頁二下。 |
224  | 一壺先生 |
225  | 一壺先生者,不知其姓名,亦不知何許人;蓋前明遺老,若雪庵和尚、補鍋匠之流亞也。衣破衣、戴角巾,徉狂自放。常往來登、萊間,愛勞山之勝。居數載,去;久之,複來:莫可得而跡也。好飲酒,每行以酒一壺自隨;人稱之曰一壺先生。知之者飲以酒,即留宿其家;間一讀書,輒欷歔流涕而罷,不能竟讀也。與即墨黃生、萊陽李生善;兩生知其非常人,皆敬事之。或就先生宿、或延先生主其家,然先生對兩生每瞠目無語,輒曰『行酒來,餘為生痛飲』!兩生度其胸中有不平之思,而外自放於酒;嘗從容叩之,不答。一日,李生策蹇山行,望見桃花數十株盛開,臨深溪一人獨坐樹下;心異之曰:『其一壺先生乎』?比至,果先生也;方提壺。下馬,與先生共飲;醉,別去。先生蹤跡既無定,或留久之,乃去,去不知所之;已而又來。 |
226  | 康熙二十一年,去即墨久矣,忽又來,居一僧舍;視其容貌蕉萃、神氣惝恍異前時。問其所自來,不答。每夜半,即放聲哭,哭竟夜。閱數日,自經死;時年垂七十。 |
227  | ——見原書卷四十八頁三上。 |
228  | 沈光文 |
229  | 徐枋 |
230  | 沈壽民 |
231  | 汪渢 |
232  | 郭都賢 |
233  | 何宏仁 |
234  | 李天植 |
235  | 邵以貫 |
236  | 餘增遠 |
237  | 惲日初 |
238  | 祁班孫 |
239  | 陸宇𤐣 |
240  | 周元懋 |
241  | 傅山 |
242  | 張怡 |
243  | 李灌 |
244  | 夏汝弼 |
245  | 唐訪 |
246  | 張蓋 |
247  | 李世熊 |
248  | 董說 |
249  | 芮城 |
250  | 李魁春 |
251  | 陳南箕 |
252  | 鄧大臨 |
253  | 張若化 |
254  | 夏道一 |
255  | 杜浚 |
256  | 王大經 |
257  | 吳光 |
258  | 陳五簋 |
259  | 八大山人 |
260  | 一壺先生 |
261  | 沈光文 |
262  | 烏宓!滄桑改革之際,貞臣遺老□托而逃者眾矣,而蹤跡莫奇於四明沈先生。 |
263  | 先生名光文,字文開、一宇斯庵;鄞人也。少以明經貢太學。乙酉,豫於畫江之師,授太常博士。丙戌,浮海至長垣,再豫琅江諸軍務;晉工部郎。戊子,閩師潰而北,扈從不及。聞粵中方建號,乃走肇慶;累遷太僕卿。□□□□陽,航海至金門。閩督李率泰方招徠故國遺臣,密遣使以書幣招之;先生焚其書、返其幣。時粵事不可支,先生遂留閩思□□□泉州之海口,浮家泛宅;忽颶風大作,舟人失維,飄泊至台灣。時鄭成功尚未至,台灣為荷蘭所占據;先生從之,受一厘以居,極旅人之困,勿恤也。遂與中土音耗絕,海上亦無知先生生死者。 |
264  | 辛丑,成功克台灣,知先生在,大喜;以客禮見。時海上諸遺老多依成功入台,亦以得見先生為喜,握手相勞苦。成功令麾下致餼,且以田宅贍之。亡何,成功卒,子錦嗣,頗改父之臣與政,軍亦日削;先生作賦有所諷。或讒之,幾至不測;乃變服為浮屠,逃入台之北鄙,結茅羅漢門山中以居。或以好言解之於錦,得免。山旁有伽溜灣者,番社也;先生於其間教授生徒。不足,則濟以醫;嘆曰:『吾廿載飄零絕島,棄墳墓不顧者,不過欲完發以見先皇帝於地下耳;而卒不克,命夫』!已而錦卒,諸鄭複禮先生如故。 |
265  | 癸丑,王師下台灣;諸遺臣皆物故,先生亦老矣。閩督姚啟聖一招之,先生辭;姚公貽書問訊曰:『管寧無恙』?因許遣人送先生歸鄞。會姚公卒,不果。而諸羅令季麒光,賢者也;為粟肉之繼,旬日一候門下。時耆宿已盡,而寓公漸集;乃與宛陵韓文奇、關中趙行可、無錫華衰、鄭廷桂、榕城林奕丹、山陽宗城、螺陽王際慧等結詩社,所稱「福台新詠」者也。尋卒於諸羅,葬焉。後人遂居台,蕃衍成族。 |
266  | 先生居台三十餘年,目見鄭氏三世盛衰。前此諸公述作多佚於兵燹,惟先生得保天年於承平後,海東文獻推為初祖。所著「花木雜記」、「台灣賦」、「東海賦」、「檨賦」、「桐花賦」、「古今體詩」,志台灣者皆取資焉。邑子全謝山嘗令游台者訪先生文集,竟得之以歸;凡十卷,錄入「甬上耆舊詩」。烏宓!先生依依故園,與蔡子英之在漠北同;然以子英之才,豈無述作,卒委棄於絕域,識者惜焉。先生靈光巋然,得以其集重見於世為台人破荒,亦少慰虞淵之恨矣。 |
267  | 同時有張先生士㮋者,惠安人;崇禎癸酉副榜。明亡,遯跡台灣,居東安坊。杜門不出,日以書史自娛。闢榖三年,惟食茶果。壽至九十九,乃終。 |
268  | ——見原書卷四十六頁一下。 |
269  | 徐枋 |
270  | 先生姓徐氏,名枋,字昭法,江蘇長洲人;俟齋,其別字也。 |
271  | 父忠節公汧,崇禎戊辰進士;官諭德。南都立,遷少詹事。屢疏詆馬、阮,為所齕;乞病歸。乙酉六月,蘇州破,正衣冠投虎邱新塘橋下死之。 |
272  | 先生弱冠,舉崇禎壬午鄉試。忠節公將殉國,先生號泣欲從死;忠節曰:『吾不可以不死,若長為農夫以沒世可也』。自是,隱居終其身,足不入城市。初避地汾湖,已遷蘆區、遷金墅,往來靈岩、支硎間;終於澗上草堂。地當天平山麓,後人就草堂立祠祀焉。 |
273  | 先生與宣城沈壽民、嘉興巢鳴盛,稱海內三遺民。性峻潔,鍵戶不與人接。書法孫過庭,晝宗巨然,間法倪、黃;自署秦餘山人。海內得其遺墨,爭寶之。蔡制軍毓榮慕其名,具書幣屬其友人通意;卻之。湯文正撫吳,屏騶從、徒步造門者再,卒不見;嘆息而返。所往來,惟壽民及萊陽姜實節、昆山朱用純、同里楊旡咎、山陰載易、寧都魏禧、門弟子吳江潘耒暨南嶽僧洪儲數人而已。黃岡杜浚於並世人獨重先生及壽民,自愧不如。先生耐寒飢,不納人一絲一粟;惟洪儲時急而周之曰:『此世外清淨食也』。嘗絕糧數日,黃九煙造之,出畫箑俾鬻於市,無售者;比曰:『此黃九煙詩畫也』。乃得銀數錢歸。而先生及九煙皆怒,以為洩九煙名,趣返其值。先生豢一驢甚馴,通人意;日用間有所需,則以所作書畫卷置簏於驢背,驅之;驢獨行及城闉而止,不闌出一步。見者爭趣之,曰:『高士驢至矣』!亟取卷,以日用所需物如其指,備而納諸簏;以為常。 |
274  | 康熙三十三年卒,年七十有三;遺命不受吊。商邱宋犖時撫吳,以不得一致賻襚於先生為憾。所著「居易堂集」二十卷,文辭健拔,意在扶植世教,無一諛墓酬應之作。又有「二十一史文匯」、「通監記事類聚」、「讀史稗語」、「讀史雜鈔」、「建元同文錄」、「管見」等書。子文止、文行,有父風;早卒。 |
275  | 戴易字南山,山陰人;少從劉念台先生學。游〔吳〕門年七十餘矣,與先生一見,相得稱老友。先生歾,僅一孫,饘粥不繼,謀葬諸祖瑩不獲。南枝曰:『吾特為俟齋任此事』。相度經年,得地於鄧尉之西真如塢;謂潘耒曰:『地在梅花深處,與高士宜』。第索直三十金,耒先以十金成券。會有黃山之游,南枝募於人,無應者;乃矢願賣字以給之。南枝故善八分書,非其人不可得;至是榜於門,每幅一錢,貲遂集。又相旁地,並賣之耳。南枝貧無隔宿炊,冬月常衣綌;其貿字也,銖積寸絫,不妄費一錢。一蒼頭飢不能忍,輒逃去;己則寄食僧舍中,語及徐先生,必流涕云。 |
276  | 巢鳴盛字端明,號崆峒。幼孤,事母至孝。祟禎丙子,舉於鄉。甲申明亡,母亦歾;即築室於墓,顏其草堂曰「永思」、閣曰「止閣」,而自號止園。三十七年,跬步不離墓次。康熙十九年卒,年七十;俟齋為定私謚曰「貞孝先生」。 |
277  | 洪儲字退翁,興化李氏子。出家,住靈岩最久。南都覆,吳、越興義旅,退公實左右之。辛卯被逮,諸義士爭救之,久而免;好事如故。或戒之;曰:『憂患得其宜,湯火亦樂國也』。俟齋先生曰:『每歲三月十九日,退翁必素服焚香,北向揮涕拜;二十八年如一日耳』。 |
278  | 退公嗣法弟子滿天下,其最曰正志,故大學士嘉魚熊公開元也。初入山,執爨事;退公一見,輒知為非常人。其次曰宣城沈麟生,故監司壽獄子。壽獄死國事,麟生抱王裒之痛,遂祝發事退公。後居姚江,名大瓠。 |
279  | ——見原書卷四十五頁一上。 |
280  | 沈壽民 |
281  | 耕岩姓沈氏,諱壽民,字眉生;世為宣城人。性孤峭,不妄言笑。為文好深湛之思;江右艾千子至宛陵,盛稱之。一時聲華之盛,江上二沈遂與吳中二張埒;二張謂天如、受先,二沈謂昆銅及先生,不以名位為甲乙也。 |
282  | 明崇禎丙子,詔行保舉法;巡撫張國維以先生應詔。時流寇躪中原,特起楊嗣昌於苫塊,倚以辦賊;而嗣昌以熊文燦之招撫為嘗試,逍遙司馬堂。先生伏闕上疏,謂『綱常正而後可以正世風;金革奪情,乃陋儒之曲說。即嗣昌迫於君命,亦應躬歷戎行,枕戈衽甲。而乃支吾旦夕,安坐京師,軍旅之寄一付諸文燦以招撫為上策;天下有不殺人而能生人者乎?有授柄於賊而能攝賊者乎?將來釀禍誤國,嗣昌之肉其不足食矣』!疏為通政所格;再上,留中不報。黃忠端公道周嘆曰:『此何等事,朝臣不言而草野言之乎!吾輩愧死矣』!於是台臣何楷、錢增、林闌友、詞臣劉同升、趙士春相繼劾嗣昌,最後忠端有廷辯之事;皆先生發其端也。先生上書報罷,遂棄經生業;與周鹿鏕掩關求王佐之學,所從游者數百人。 |
283  | 無何,而黨禍作。阮大鋮者,魏閹義兒也,以新聲高會招來天下士,冀複起;先生於劾嗣昌疏中及之。於是顧杲、吳應箕等推先生之意,作「留都防亂揭」以攻之;大鋮恨甚。及得志,按揭中姓名將盡戮之,而以先生為首;先生變姓名,入金華山中。 |
284  | 南都亡,遂匿跡深山,採藜藿以自食。有知而餉之者,皆峻卻;曰:『士不窮,無以見義;不奇窮,無以明操』。郡守朱元錫致十金,辭不獲;庋置壁中三年,未嘗一發視也。溧陽陳名夏雅善先生;既入相府,特疏薦之,遣使寓書;先生不發函,對使焚之。溧陽意猶未已,先生遺書曰:『龔勝、謝枋得,智非不若皋羽、所南也;而卒殞軀者,由多此物色耳。今之薦僕者,直欲死僕耳』。溧陽嘆息,止。自是避人愈堅,足不履城市者三十年。當事或邀之;及半道,望望然去。康熙乙卯五月卒,年六十九。疾革,命門人劉堯枝、施閏章載筆曰:『以此心還天地,此身還父母,此學還孔、孟」。語畢而瞑。 |
285  | 生平重然諾。友人周梅骨死海外,子幼;先生渡海葬之。鹿溪之沒也,藐孤為逋負所逼;先生鬻田以償,始有完卵。與黃梨洲交最篤,別四十餘年矣,臨沒為書永訣,去易簀十有三日耳。「遺集」若干卷、「閒道錄」若干卷。 |
286  | ——見原書卷四十五頁一下。 |
287  | 汪渢 |
288  | 汪先生諱渢,字魏美;浙江錢塘人。少孤貧,力學。與人落落寡諧,人號曰「汪冷」。 |
289  | 舉崇禎己卯鄉試,與同縣陸公培齊名。太守錢君以女妻之;初,盛飾入門,先生誡之,乃屏侍婢,以疏布躬操作。明亡,遂棄科舉。姻黨欲強之試禮部,出千金視其妻,俾勸駕;其妻曰:『吾夫子不可勸,吾亦不屑此金也』!嗣因兵亂,奉母入天台。海上師起,群盜滿山谷;始反錢塘。僑寓北郭外,室如懸磬,處之晏如。 |
290  | 當是時,湖上有三高士之目,先生其一也;當事皆重之。監司盧高尤下士;一日遇先生於僧舍,問汪孝廉何在?先生曰應:『適在此,今已去矣』!盧悵然;不知應者,即先生也。盧嘗遣人通殷勤於三高士,約置酒湖船,以世外禮相見。其二人幅巾抗禮,盧相得甚歡;惟先生不至為恨事。已知其在孤山,放船就之;終排牆遁去。先生不入城市,有司或以俸金為壽;不得卻,埋之。里貴人請墓銘,饋白金;拒勿納。始居孤山,遷大慈庵、又遷寶名院;匡床布被外,殘書數卷。鍵戶出,或返、或不返,莫可蹤跡。遇好友,飲酒一斗不醉;氣象瀟灑,塵事了不關懷。然夜觀乾象、晝習壬遁,知其耿耿者猶未下也。康熙丁酉,黃先生梨洲遇之於孤山,頗講龍溪調息法;各賦詩三章。明年,同至葛仙祠。又明年,笑魯庵中,坐月至三更。是夜寒甚,庵中止布被一,先生與梨洲兩背相摩,得少暖氣。明日,梨洲入雲居訪仁庵,先生矢不入城,至清波門別去。魏叔子自江西來訪,先生謝勿見;叔子留書曰:『魏美足下:吾寧郡魏禧也,欲與子握手一痛哭耳。足下以尋常游客拒之,則可謂失人』。先生省書大驚,一見若平生歡;臨別,執手泣下。先生嘗從愚庵和尚究出世法,叔子曰:『君事愚庵謹,豈有意為其弟子耶』?先生曰:『吾甚敬愚庵。然今之志士多為釋氏牽去,此吾所以不肯也』。 |
291  | 乙巳七月三十日,終於寶石僧舍;年四十有八。臨歾,舉書卷焚之,詩文無一存者。起視日影,曰:『可矣』!書五言詩一章,投筆就寢而逝。詩曰:『大化無停晷,道術久殊轍。住世守頑形,問途猶未徹。至人本神運,可會不可說。冰泮水還清,雲開月方潔。一旦破樊籠,逍遙從此別』! |
292  | ——見原書卷四十五頁一下。 |
293  | 郭都賢 |
294  | 些庵先生姓郭氏,名都賢,字天門;湖廣益陽人。父譓,以鄉貢知開縣。夙有志於道學,從吉州鄒先生守益游最久。 |
295  | 先生幼穎異。天啟二年進士,授行人;嘗冊封閩藩。七年,分校順天鄉試,得史可法等六人。歷官員外郎,出為四川參議,督江西學政,分守嶺北道。崇禎十五年,巡撫江西;黜貪墨、獎循吏,汲汲如不及時。張獻忠已逼境,賊騎充斥;先生晝夜繕守御。兵餉無措,乃大曾屬僚,凡官司一應供給,皆捐以助餉。左良玉屯兵九江,驕蹇觀望;先生惡其淫掠,檄歸之,而自募士兵為戍。會有尼之者,遂乞病,棄官入廬山。 |
296  | 逾年,北京陷,悲憤不食。南都建號,史公開閫揚州,薦授南京操江;辭不赴。桂王立肇慶,以兵部尚書召;而先生已祝發為僧矣。先是,洪承疇坐事落職,先生奏請起用。至是,承疇入本朝,經略西南,以故舊謁先生於山中。既得見,饋以金,不受;奉攜其子監軍,亦堅辭。先生見承疇時,故作目瞇狀;承疇驚問『何時得目疾』?先生曰:『始吾識公時,目故有疾』。洪默然。寧都魏禧,先生撫江西時所得士也;禧嘗上書曰:『先生抱道履德二十年間,所著述之文與所交游造就之士,必有偉論、奇文足以振天下之聾聵,開後世之太平者』。其推重如此。論者謂先生門下史忠正之節義經濟、魏叔子之文章,得一已足不朽;可想見師友淵源之盛矣。 |
297  | 先生篤至性,哀樂過人;嚴而介,風骨嶄然。博學強識,工詩文;書法瘦硬,兼善繪事。寫竹尤入妙;人得其片紙隻字,爭珍奇之。祝發後,號頑石;又號些庵。茹苦無定居,初依熊魚山、尹洞庭於嘉魚,住梅熟庵;已流寓沔陽,築補山堂:前後十九年。歸結草廬桃花江;複以詩累,客死江寧承天寺。 |
298  | 有女名純貞,許字黔國公沐氏;國變後,音問梗絕,遂終於家。純貞能詩,自署曰郭貞女。先生所著有「衡岳集」、「止庵集」、「秋聲吟」、「西山片石集」、「破草鞋集」、「補山堂集」、「些庵雜著」等書。時有陶密庵者,與齊名。 |
299  | 陶先生汝鼐,字仲調、一字燮友;寧鄉人也。少奇慧;甫齔應童子試,督學徐亮生驚喜得異才,拔冠湖南數郡。崇禎九年,充拔貢生。會上幸太學,群臣請複高皇積分法;祭酒顧九疇奏薦先生才,莊烈帝特賜第一。詔題名,勒石太學。除五品官,不拜;乞留監肆業。癸酉,舉於鄉;兩中會試副榜。南渡後,由翰林待詔,改職方郎;任監軍,複授檢討。南都覆,先生剃發溈山,號忍頭陀。 |
300  | 生平內行篤:父歾,哀慕終身;事母,曲盡孝養。處族黨,多厚德;嘗為人雪奇冤、冒險難,活千餘人,然不自言也。詩、古文有奇氣,書法險勁,名動海內;有「楚陶三絕」之目。所與游,皆天下名士;而與些庵先生尤篤。著有「廣西涯樂府」、「嚏古集」、「寄雲樓集」、「褐玉堂集」、「嘉樹堂集」若干卷;些庵為序之,有「生同里、長同學、出處患難同時同志」之語。楚南遺獻,以些庵、密庵兩先生為最著雲。 |
301  | 同時郭金台,字幼隗;湘潭人。本姓陳氏,恪勤公之祖也。年十二,遭家難,匿中表郭氏,得脫;郭初無子,遂子之。生而狀貌奇偉,見者目為異人。弱冠,有聲黌序。居家孝友淵默。至慷慨,談天下事,議論風生。諸監司郡縣旌幣踵至;吉藩延至邸館,置醴賦詩,常為倒屣。崇禎己卯、壬子,兩中副榜。會舉行積分法,屢薦不起;例授官,亦不就。隆武南渡,登鄉舉。督師何公騰蛟、巡憮堵公允錫先後論薦,授職方郎中,再起監司僉事;皆以母老辭。時獻賊既陷湖湘、闖賊潰卒複相繼蹂躪,縣百里無人煙;乃請於督師,命偏裨練鄉兵為守御,全活以萬計。晚歸隱衡山,著書授徒,口不談世事;惟論列當時殉難諸人,輒欷歔流涕。及卒,自題其阡曰「遺民郭金台之墓」。 |
302  | ——見原書卷四十五頁二上。 |
303  | 何宏仁 |
304  | 先生名宏仁,字仲淵,浙江山陰人;陶文簡公望齡甥也。幼習外公教,複從念台劉忠正公游。明崇禎丁丑進士,官建平令;有異政。歲久旱,大江以南飛蝗食禾殆盡,獨不入建平界。未幾,以憂去;蝗遽入北鄉,民益神之。尋任高要縣,興水利、清關榷;方銳欲有所施設,複以父艱歸。隨遭甲申之亂;浙東事起,強以御史召,不得已就職。建白數萬言,或行、或不行,而事勢已不可支矣。 |
305  | 丙戌五月,江上師潰,公棄官至剡之白峰;自恨不及從亡,作詩投崖而絕。久之複蘇,土人守之,得不死。隨披剃,從方外游;入陶介山,事山主云藏禪師。隨眾樵汲,晝夜作苦;同事者為先生難之。先生曰:『吾視出沒風濤間眴息生死者何如,而敢言勞苦哉』!然先生猶謂去人境不遠,複瓢笠往來縉雲、義烏諸山與樵翁、衲子侶,行歌獨哭。從此游益遠、入山益深,崎嶇崖塹,醯鹽並絕。所過皆留詩,紀歲月。遇高僧郭蓮峰、李徵君秘霞,結塵外之友。館留崇聖寺,藜床風雨,三人者相對嘿語終日,人不測其所以。 |
306  | 居數月,而疾作。先是,己丑四月,先生謂李徵君曰:『居此久,幸稍安。顧此中常有戚戚者,行別子飛錫白雲之鄉耳。今留一函與家人訣,遲其來則示之』。至是病困,令出所緘書讀之曰:『吾茹荼齎志,忝厥所生,毀傷莫贖;於國為不忠、於家為不孝。死後,勿棺斂我;當暴棺三日,以彰不忠之罪。三日後,火化入塔,勿祔葬先隴,以彰不孝之罪』!讀竟而絕。推先生之心,蓋無日不以為悲而得死之□樂也。然其家仍返葬會稽玉幾之祖阡,以先生本非出世者,從初志也。 |
307  | 癸未進士餘公增遠者,字若水;志節士。亂後,躬耕山中,自匿跡;不與人接。先生之葬玉幾山也,公子拜求其題主;餘公即許諾。至期,以舟迎之來,不赴;頃之,自棹一小艇。徑詣墓側。取舊衣冠,拜墓上;事訖下山,不交一辭。主人使客等共延,懇留飲;則舟中已庋粥一盂、羹萊一豆,取啜畢,急解維去。會葬者百餘人,皆目送嘆息;謂非先生高節,餘公且不易致雲。 |
308  | ——見原書卷四十五頁二下。 |
309  | 李天植 |
310  | 李因仲諱天植,學者稱蜃園先生;浙江平湖人。先世多隱德。崇禎癸酉,舉於鄉。性蕭散自得,視世事泊如也。嘗曰:『無欲則心清,心清則識朗,識朗則力堅』;時時以誨學者。癸未,子諸生觀卒;先生自以有隱慝,痛自刻責,遂絕意仕進。改各確,字潛夫。 |
311  | 國變後,家具蕩然;遂與妻別隱陳山,絕跡不入城市。訓山中童子自給,自署曰村學究、老頭陀。居山十年,有僧開堂。以避喧,始返其蜃園,賣文自食;不足,則與其妻為梭鞋、竹筥以佐之。好事者約月供薪米,力辭不受。有司慕其高,往訪之;輒逾垣避。所著詩文,皆吊甲申以來殉節者。蜃園者,乍浦勝地,可望見海市者也。又十年,家益困,不複能有其園,寄身僧舍;戚友贖蜃園歸之,始複與妻居。時年七十矣,子震亦棄諸生,非義一介不取。二老相對,時絕食;則嘆曰:『吾生本贅耳,待盡而已』。有饋食者,非其人終不受。或問以身後;曰:『楊王孫之葬,何必棺也』。又十年,蜃園僅存二楹。兩耳聾,又苦下墜,終日仰臥。客至,以粉版書相問答。魏叔子來自江西,造其廬;先生視姓氏,則強起,張目視之泣;叔子亦泣。時方絕糧,叔子探囊得銀半兩贈之,五反不受;固以請曰:『此非盜跖物也』。始納之;買米為炊,共食而別。叔子屬周布衣員、曹侍郎溶糾同志為之繼粟,且謀其身後事;吳門徐昭法聞之曰:『李先生不食人食,聽其以餓死可也』。已而先生果堅拒。未幾,卒。叔子聞之,曰:『吾淺之乎為丈夫已』! |
312  | 乍浦有鄭嬰垣者,孤介絕俗,與先生稱金石交;先二年,凍死雪中。至是,先生以餓死;臨歾,曰:『吾無愧於老友矣』!時康熙十一年也,年八十有二;葬牛橋。所著「蜃園集」,佚;惟「續修乍浦九山志」,世有傳本。 |
313  | 又有劉剩庵者,名永錫,字欽爾,魏縣人;亦先生友也。崇禎丙子舉人,授長洲教諭;署崇明縣事,庭無留獄。 |
314  | 未幾,遭鼎革,隱居相城。有大吏造其廬,欲強之出;剩庵袒褐疾視曰:『我中州男子,年二十渡漳河、登大丕,躍馬鳴鞘;兩河豪傑誰不知我!乃以此相逼,將謂我畏死邪』?取壁上劍,將自刎;門人抱持之,得解。 |
315  | 尋移居陽城湖之濱,率妻女織席以食,累日不舉火。有遺之粟者,非其人不受。老奴從魏縣來,勸之歸曰:『室廬,故在也』。剩庵曰:『吾非不欲歸;奉君命來此,君亡,義不可歸耳』。乃命其子偕老奴歸。時歲荒,得食愈艱,雜糠籺作食。妻病,不能下咽,竟餓死。一女許字同邑某氏子,某氏宦於粵,音問阻絕十餘年;至是,請於父曰:『兒不辰,遭家國之變。翁家存亡不可知,留此身以累大人,無為也』!遂自經死。而其子之歸,中途亦死於盜;是日凶問適至。剩庵既無家,乃買破船一,往來江湖間,時從諸遺老游。嘗泛舟中流,鼓枻而歌曰:『白日墜兮野荒荒,逐鳧雁兮侶半牛羊;壯士何心兮歸故鄉』!風水蕩激,歌聲伊鬱;聞者哀之。錢牧齋念其窮,招之往;剩庵曰:『彼為黨魁,受主眷,枚卜時天子以伊、傳期待;今豈期之邪』!卒不往。後數年,以窮餓死;友人陸元泓葬諸虎邱之山塘。 |
316  | 元泓字秋玉,常熟人;以志節自勵。圖己像於水墨尺幅中,自號「水墨中人」。 |
317  | ——見原書卷四十五頁三上。 |
318  | 邵以貫 |
319  | 邵先生名以貫,字得魯;餘姚人。性狷潔。明季,石梁陶文覺公之學盛行,姚中沈求如、史子虛,其高第也;顧頗參以禪悟。先生亦從之游,獨講求有用之學。歲飢,糾同志為義倉;桑梓德之。 |
320  | 已而國難作,先生欲死之,以母老不果;遂祝發為頭陀,狂走入雪竇山中妙高台。僧道岩者,故鄞廣文張廷賓,亦姚產;而沈、史講會中人也。先生依之,苦身持力,不與人接。鄞故都御史高公鬥樞物色得之,曰:『異人也』!遺其二弟從之游。周公囊雲亦以僧服居白坑,時時過從。尋以省母,返居潭上園。黃忠端公仲子澤望,志節夙與先生近;至是,來居園中。夜共讀謝皋羽「游錄」而慕之,曰:『方今豺虎滿天下,五岳之志不可期矣。四明二百八十峰近在臥榻,峰峰有吾兩人屐齒』。於是始遍走山中。然山寨方不靖,所在多邏卒,而二公冠服奇古,頻遭詰難;顧不以為苦。亡何,入絕穀,不知所向;方茫然求故道,不可得。俄而峰回路轉,松竹梧桐甚盛,有雞犬聲。趣就之,茅舍一椽,中有幅巾者出,問客何來?則語之以里宅;笑曰:『吾亦姚人,避世居此;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乃止宿;則告曰:『是為石屋山。僕故孫公碩膚監軍陳從之也。孫公死海上,吾無所依,來此山中;遂與人世絕』。因而相顧,嘆曰:『是真桃源矣』!澤望嘗曰:『得魯自甲申後,輔頰間無日不有淚痕;其稍開口笑者,則游山耳』。未幾,澤望卒;先生無所向,是益卞急。棄家,投四明山之楊庵。時尚有一妾,先生去,亦為尼庵中;每日晨昏各上堂禮佛,此外雖茗粥不相通。久之,皆卒於庵。先生詩文甚富,散佚無存者。 |
321  | ——見原書卷四十五頁三下。 |
322  | 餘增遠 |
323  | 余先生諱增遠,字謙貞、一字若水;會稽人。明崇禎癸未進士,除寶應知縣。劉澤清開府淮南,凌轢郡縣吏;先生投牒棄官歸。畫江之役,補禮部主事;遷郎中。事去,逃之山中;郡縣逼之,出見,乃輿疾城南以死拒。久之,事得解。草屋三間,不蔽風雨,以鱉甲承漏。聚村童五、六人,授以「三字經」。臥榻之下,牛宮雞𡏝,無下足處。晨則秉耒出,與老農雜作;未嘗因其貴人而讓畔也。同年生王天錫為海防道,欲與話舊;先生以疾辭。天錫披帷直入,先生擁衾不起,曰:『不幸有狗馬疾,不得與故人為禮』!天錫執手勞苦。出門未數武,則已與一婢子擔糞灌園矣。天錫遙望見之,嘆息去。冬、夏一皂帽,雖至暱者不見其科頭。先生慨世路逼仄,遂疑荀卿「性惡」之說為確,至欲著論以非孟。康熙己酉十月卒,年六十有五;蓋二十有四年不出城南一步也。疾革,黃先生梨洲造其榻前,欲為切脈;先生笑曰:『某祈死二十年以前,反祈生二十年之後乎』!梨洲泫然而別。 |
324  | 同時有周唯一先生者,名齊曾,字思沂,鄞人;先生同年進士也。知廣東順德縣事,變社倉為義田,而以社倉之法行之。又仿西北弓箭社法,修僕區沈命之術,盜口口無脫者。國變後,棄官歸。遯入剡源,盡去其發為發塚,架險立瓢,榜曰「囊云」;自稱無發居士。剡源饒水石,與山僧、樵子出沒瀑聲口影間。天錫求見,拒之曰:『咫尺清輝,舉目有山河之異;不願見也』。為詩文,機鋒電激,汪洋自恣,寓言十九。然清苦自立,胸中兀然有所不可;與若水先生無二也。梨洲嘗仿葉水心志陳同甫、王道甫之例,為兩先生合志其墓云。 |
325  | ——見原書卷四十五頁三下。 |
326  | 惲日初 |
327  | 先生諱日初,字仲升,號遜庵;武進人也。舉崇禎六年鄉試副榜。久留京師;十六年,應詔上「備邊五策」,不報。知時事不可為,乃歸;攜書三千卷,隱天台山中三年而兩京亡。唐王立福州,魯王亦監國紹興,吏部侍郎姜垓薦先生知兵,魯王遣使聘之;先生意以監國為不然,固辭不起。 |
328  | 犬清兵下浙,避走福州;福州破,走廣州。廣州複破,乃祝發為浮圖,曰明曇;已複至建陽。是時大兵席卷浙、閩、粵三行省,唐王被執死、魯王亦敗走海外,湖廣何騰蛟、江西楊廷麟等皆前後破滅;而明遺臣民尚擁殘旅,遙奉永明王。金壇人王祈聚眾入建寧,屬縣多響應;於是建陽士民數百人噪於先生之門。固請不得,至建寧見王祈;非初志也。先生曰:『建寧入閩門戶,能守則諸郡安然;不厄仙霞關,建寧終不守也。欲取仙霞,宜先取浦城』。乃遣長子楨隨副將謝南雲先趨浦城,失利;皆死。而御史徐云兵連入數州縣甚銳,先生說令夜襲浦城,自督兵繼進;會大雷雨,人馬衝泥淖,行不能速,將至城下已黎明,軍遂潰。大清總督陳錦、李率泰統重兵來圍建寧,永明王使兵部尚書揭重熙赴援;先生上書揭公,請逕取浦城、斷仙霞嶺餉道,徐與圍中諸將夾擊之。揭公至邵武,不能進;建寧遂破,王祈力戰死。先生收散卒,走廣信。尋入封禁山中,數月糧盡;喟然曰:『天下事壞散已數十年,不可救正。然莊烈帝殉社稷,薄海茹痛;小臣愚妄,謂即此可延天命。今乃至此,徒毒百姓何益』!遂散眾,獨行歸常州。久之,張煌言與鄭成功軍薄江寧敗走,訛傳張公弟鳳翼乃先生門人,從師匿。縣官將收捕,先生色如常,曰:『吾當死久矣』。既而事解。卒年七十有八,康熙十有七年戊午也。 |
329  | 先生少與楊廷樞、錢禧交,為文章縱麗;於百氏無所不窺,尤喜宋儒書。及從劉念台先生游,學益進。嘗上書申救念台,義聲震天下。丙戌以後,累至山陰哭祭;為之行狀近十萬言。晚歲,不得已,歸常州,仍服浮圖服;而言學者多宗之。無錫高世泰,忠憲公從子也;重葺東林書院。先生與同志,習禮其間。知常州府駱鐘泰屢求見,不納;去官後,與一見,言中庸要領,喜而去曰:『不圖今日得聆大儒緒論也』。次子垣,在建寧被掠而不知所終。三子格。 |
330  | 惲格字壽平,後以字行,改字正叔,自號東園草衣生、又曰白雲外史。既老,稱南田老人。 |
331  | 陳錦破建寧,時年才十三,被掠;錦無子,其妻愛其聰穎,子之。後從錦游杭之靈隱寺,遇遜庵於途;遜庵因與寺主諦暉謀,俟錦妻入寺,紿言『此子宜出家,不然且死』。錦妻故佞佛,留之寺中,泣而去。自是,始得歸。以父兄忠於明,不應舉;惟攻古文辭。其於畫,天性也;山水學王蒙。既與常熟王翬交,曰:『君獨步矣!吾不為第二手』。遂兼用徐熙、黃荃法畫花鳥,自為題識書之;世稱「南田三絕」。宋尚書犖曰:『南田畫,吾暗中摸索能辨之』。王太常時敏遣使招之,以方出游,不時至;至則,太常已病革,喜甚,榻前一握手而逝。家甚貧,風雨常閉門餓。然非其人,不與畫;視百金猶土芥也。所居毆香館,倡酬皆一時名宿。 |
332  | 卒年五十四。著有「南田集」。 |
333  | ——見原書卷四十六頁一上。 |
334  | 祁班孫 |
335  | 先生諱班孫,字奕喜、小字季郎,山陰人;祁忠敏公次子也。忠敏諱彪佳,明蘇松巡撫;少從劉忠正公游。南都破,死節。有子二,長理孫,以大功兄弟次其行,稱祁五公子;而呼先生為六公子。初,忠敏夫人商氏嘗夢老衲入室,生公子。美姿容,白如瓠;而雙足重趼頗惡劣,日能行數百里,又時時喜趺跏。娶朱氏,故少師忠定公燮元女孫也。 |
336  | 忠敏靖節之月,東江兵起;恩恤諸忠,而忠敏贈兵部尚書。祁氏群從之長曰鴻孫,故嘗與忠敏同受業蕺山;至是,將兵江上,思以申忠敏之志,而先生兄弟傾家餉之。事去,先生之婦翁戒曰:『勿更從事於焦原矣』!不聽。祁氏自夷度先生以來,藏書甲江南;其諸子尤豪喜結客,講求食經,四方簪履麇集。及先生兄弟以故國喬木自任,屠沽浮販之流兼收並蓄。家居山陰之梅墅,其園亭在寓山,柳車踵至;登其堂,複壁大隧,莫能詰也。慈溪布衣魏耕者,狂走四方,思得一當,為毫社計桑榆;先生兄弟則與之誓天,稱莫逆。耕之談兵也,有奇癖,非酒不甘、非妓不飲;禮法之士莫之許。先生獨以忠義,故曲奉之。時其至,則盛陳越酒,呼若耶溪娃以侑觴;又發淡生堂壬遁、劍術諸書供採擇,又遍約同里諸遺民如朱士稚、張忠道輩以疏附之。或告變於浙之幕府,刊章四道捕耕;有首者曰:『苕上乃其婦家,山陰之梅墅乃其死友所嘯聚』。大帥急發兵,果得之;縛先生兄弟去。既讞,兄弟爭承;祁氏客謀曰:『二人並命,不更慘乎』?乃納賂而宥其兄,先生遣戍遼左。其後,理孫竟以痛弟鬱鬱死,而祁氏家為之破。然君子則曰:『是不愧忠敏子也』。 |
337  | 當是時,禁綱尚疏;寧古塔將軍得賂,則弛約束。康熙丁巳,先生脫身遁歸;里社中漸物色之,乃祝發於吳之堯峰。尋主毗陵馬鞍山寺,所稱咒林明大師者也。好議論古今,不談佛法;每及先朝,則掩面哭泣,然終莫有知之者。癸丑十一月十一日,忽沐浴,曳杖繞堂曰:『我將西歸』!入暮,端坐逝。發其篋,有「東行風俗記」、「紫芝軒集」;且得其遺教欲歸祔,乃知為山陰祁六公子自關外來者,遂得返葬。 |
338  | 先生性好奇,其東歸也,留一妾焉;披緇時,亦累東游。東人或與談禪,受其法稱弟子。嘗曰:『寧古塔麻菇,天下第一。吾妾所居籬下出者,又為寧古塔第一;令人思之不置』。東人至今誦其風流。婦朱,最工詩;其來歸也,與君姑商夫人、姒張氏、小姑湘君時相唱和。商夫人字塚婦曰楚纕、字介婦曰趙璧,以志閨門之盛。先生被難,朱尚盛年;孤燈緇帳數十年,未嘗一出廳屏。自先生兄弟歾,淡生堂書星散;論者謂江東文獻大厄運也。 |
339  | ——見原書卷四十六頁一下。 |
340  | 陸宇𤐣 |
341  | 先生姓陸氏,名宇𤐣,字周明;浙之鄞人也。父世科,明大理卿。先生少與錢忠介公肅樂共學,慷慨有大志。忠介江上之師,先生實左右之。祥興航海,風帆浪楫得棲遲金鰲牡蠣間,皆一時遺臣烈士出死力奉之,以終剩水殘山之局;雖側踵焦原、糜軀湛族,不計也。方事之殷,餘姚黃先生昆弟亦嘗戮力共事,先生嘗偕其客十數人過梨洲,與共計畫;客皆四方知名士。梨洲亦間至其城西田舍;田舍複壁,柳車雜賓死友,每食咄嗟立辦,仰視天、俛畫地,耿耿者未嘗一日忘。其後梨洲知事不濟自屏於窮山,先生亦不相聞問。然喜事乃益甚,江湖間多傳其姓名,以為異人。康熙癸卯,先生為降卒所誣,捕入省獄。獄具,先生竟得脫歸;未至寓而卒。 |
342  | 先生既以好事捧其家產,室中所有惟草薦敗絮及古書數百卷。訃聞,家人掃除其室,得布囊於亂書之下;發之,則人頭也。其弟春明識其面目,捧之而泣曰:『此故少司馬篤庵王公頭也』!初,司馬兵敗,懸首於甬之城闕;先生思收瘞之,每徘徊其下。一日,見暗中有頓首而去者。跡之,走入破屋;先生曰:『子何人』?對曰:『吾漁人也』。先生曰:『子必有異,無吾隱』!其人曰:『餘毛明山,曾以卒伍事司馬。今不勝故主之感耳』!先生相與流涕;共詣江子云,計所以收其頭者。江子云者,故嘗與先生共學,又錢忠介部將也;失勢家居。會端陽競渡,游人雜沓;子雲紅笠握刀,從十餘人登城游熙。至梟頭所,問守卒曰:『誰戴此頭也者』?卒以司馬對。子雲佯怒曰:『嘻!吾怨家也;亦有今日邪』!拔刀擊之,繩絕墮地。先生及明山已豫立城下;方是時,龍舟噪甚,人無回面易視者。先生以身蔽,明山拾頭雜稠人而去。先生得頭,祀之書室,蓋十有二年矣;而家人無知者。至是,春明始瘞之。昔李固死汝南,郭亮左提章鉞、右秉鈇鑕詣闕上書,乞收其尸;南陽董班亦往哭,固殉尸不肯去。欒布奏事彭越,頭下祠而哭之。彼皆門生故吏,故冒死不複顧。先生於司馬非有是也,後感其忠義,遂不措攖當世之文綱,豈不尤賢乎哉!始,先生讀書時,有弟子訟師,師不直;先生詣文廟,伐鼓慟哭,卒直其師而後止。歸震川嘗敘唐欽堯之爭同舍生之獄,以為苟生兩漢時,即此可以顯名當世;在先生視之,尋常瑣節耳。先生卒後,梨洲先生志墓石,其文固不後震川也。 |
343  | 先生有子二,女適同邑萬斯大。 |
344  | ——見原書卷四十六頁二上。 |
345  | 周元懋 |
346  | 周先生諱元懋,字柱礎、別字德林,鄞縣人;尚書文穆公應賓猶子也。以文穆任,累官南京屯部郎中,榷揚關。奉使蜀中歸,出知貴州思南府;母憂,未赴任而國難作。先生跌宕自喜,初欲以文章發名成業。及受門資之寵,非其好也;都御史廖大亨曰:『門資豈足屈人,在人自主耳。李衛公非起家任子者乎?唐中葉宰相無其匹矣』。先生乃大喜。 |
347  | 魯王建國東江,先生服未闋,錢忠介公招之,固辭不出;而破家輸餉無少吝。丙戌六月,家人自江上告失守;先生慟哭,自沈於水,以救得蘇。乃祝發,入灌頂山中。先生故善飲,至是益縱酒。又不喜獨酌,呼山僧不問其能飲與不,強斟之;夜以達旦。山僧為所苦,皆逃匿;則呼樵者與飲。樵者以日暮,長跪乞去,固持之;尋亦逃。先生無與共,則斟其侍者。已而侍者醉臥,乃呼月酹之;月落,呼云酹之。灌頂去先生家且百里,酒不時至;又穹山難覓酒徒,乃返其城西枝隱軒。每晨起,輒呼子弟飲;子弟去,則呼他人。或其人他去,則呼酒極之於所往斟之;不遇,則執途之人斟之。於是環所居浮石十里間,望見先生者相率引避;不得已,乃獨酌。先生既積飲且病,勸止酒者無算;輒張目不答,或叱之去。惟江湖俠客以事投止者,雖酣醉時輒蹶然起,接之無失詞;罄所有輸之,惟恐後也。以是盡毀其家。庚寅,嘔血不可止,竟卒;年四十。妻俞,亦以毀卒。前太常博士王公玉書哭之曰:『德林兀然狂放於麴糵間,箕踞叫號,俾晝作夜,幾不知身在何處、身外有何天地!舍此之外,不知吾身置何所!昔人詩云:「酒滿通夜力,事滿五更心」。德林爛然長醉,蓋期於無複醒時以自全也』。先生不死於水而死於酒,其宋皇甫東生之流與浮石周氏。國變後,披緇者三人:通城佯狂以死,所謂顛和尚者也;順德苦身持力,畢生不入城市,所謂苦和尚者也;而先生獨以「醉和尚」稱。 |
348  | ——見原書卷四十六頁二下。 |
349  | 傅山 |
350  | 陽曲傳先生山,字青竹,改字青主,別署公之它、亦曰朱衣道人;又字嗇廬。六歲,啖黃精,不樂穀食;強之,乃複飯。少與孫公傅庭共學,讀書過目成誦。 |
351  | 明季天下□亂,諸號為搢紳先生者多腐惡不足道,憤之;乃堅苦持氣節,不少媕嬰。提學袁公繼咸為巡按張孫振所誣,孫振閹黨也;先生約同學曹良直等詣通政使,三上書訟之,不得達,乃伏闕陳情事。時巡撫吳公甡亦直袁,竟得雪。先生以此名聞天下;馬文忠世奇為作傳,以為裴瑜、魏劭複出。既曹公任兵科,先生貽書曰:『諫官當言天下第一等事,以不負故人之期』!曹公愯然,即疏劾首輔周延儒、錦衣衛駱養性;直聲震一時。先生家世以學行師表晉中,得其山川雄深之氣,思見諸實用。時蔡忠襄懋德撫晉,寇已亟,講學三立書院,亦及軍政軍器之屬;先生往聽之,曰:『迂哉!公言非可起而行者也』。 |
352  | 甲申國變,夢天帝錫之黃冠;乃衣朱衣,居土穴養母。明年,袁公自九江羈燕邸,以「難中詩」遺先生曰:『不敢愧友生也』!先生省書慟哭,曰:『嗚呼!吾亦安敢負公哉』!甲午,以牽連被逮,抗詞不屈;絕粒九日,幾死。門人有以奇計救之者,得免。然先生深自吒恨,謂「不若速死為安」;而其仰視天、俯畫地者,未嘗一日止。如是者二十年,天下大定;始以黃冠自放,稍稍出土穴與客接。有問學者,則告之曰:『老夫學莊,列者也;仁義禮樂即強言之,亦不工』。又雅不喜歐公以後之文;曰:『是所謂江南之文也』。平定張濟者亦遺民,以不謹得疾死;先生撫其尸,哭之曰:『今世之醇酒婦人以求必死者,有幾人哉!嗚呼!張生是與沙場之痛等也』。又自嘆曰:『彎強躍駿之骨而以占畢朽之,是則埋吾血千年而碧不可滅者』!或強以宋諸儒之學;則曰:『必不得已,吾取同甫』。先生工篆隸、書畫,弱冠學晉、唐人,不能肖;得松雪墨跡稍習之,遂亂真矣。已而,乃愧之曰:『是如學正人君子,輒苦其難;近降與匪人游,不覺日親』!於是複學顏太師;謂「書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毋安排』。君子謂先生非止言書也。趙秋穀推先生書為本朝第一;顧深自愛惜,不輕為人寫。母喪,貴官致賻,作數行謝之;貴者喜曰:『此一字千金也!吾求之三年矣』。先生既絕世事,而家傳故有禁方,乃資以自活。 |
353  | 子曰眉,字壽髦;能養志。每日樵山中,置書擔上;休歇,則取書讀之。中州有吏部郎者,故名士;訪先生,問郎君安在?先生曰:『少需之,且至矣』。俄有負薪歸者,先生呼曰:『孺子來,前肅客』!吏部頗驚。抵暮,先生令伴客寢;則與敘中州文獻,滔滔不置,吏部或不能盡答也。詰朝,謝先生曰:『吾甚慚於郎君』!先生喜苦酒,自稱老蘗禪;眉乃自稱小糵禪。或時出游,眉與子共挽車;暮宿逆旅,仍篝鐙課讀經、吏、騷、選諸書。詰旦必成誦,乃行;否則,予杖。故先生家學,大河以北莫有窺其籓者。嘗批「集古錄」曰:『吾今乃知此老真不讀書也』! |
354  | 康熙戊午,詔舉博學鴻儒,給事中李宗孔以先生薦。時年七十有四矣,眉已前卒;固辭不可,乃稱疾。有司令役夫舁其床以行,二孫侍;將至克師三十里以死拒不入城。於是馮相國溥首過之,公卿畢至;先生臥床,不具迎送禮。魏公象樞乃以其老病上聞,詔免試,放還山。先生與杜徵君越尤篤老,命各加中書舍人以寵之。馮公乃詣先生曰:『恩命逾常格,其強入一謝』!先生不可。馮公令賓客百輩說之,遂稱疾篤,乃使人舁以入;望見午門,淚涔涔下。馮公強掖之使謝,則僕於地;魏公進曰:『止!止!是即謝矣』。翼日歸,相國以下皆出城送之;先生嘆曰:『今而後,其脫然無累哉』!既而曰:『使後世或妄以劉因輩賢我,且死不瞑目矣』!聞者咋舌。自京師歸,大吏咸造廬請謁,先生自稱曰「民」。冬、夏著一布衣,帽以氈;或曰:『君非舍人乎』?不應也。 |
355  | 及卒,以未衣黃冠殮。所著「霜紅龕集」十二卷,眉詩附焉。先生嘗走平定山中,為人視疾;失足,墮崩岩。僕大驚,哭曰:『死矣』!先生旁皇四顧,見有風峪甚深,中通天光;百二十六石柱林立,則高齊所書佛經也。摩挲終日出,欣然忘食。其嗜奇如此。顧寧人嘗曰:『蕭然物外、自得天機,吾不如傅青主』。 |
356  | ——見原書卷四十六頁二下。 |
357  | 張怡 |
358  | 張先生怡,字瑤星,初名鹿徵;上元人。父可大,明季總兵登萊,死國難。先生以諸生,授錦衣衛千戶。 |
359  | 甲申,流賊陷京師,遇賊將不屈,械系;將肆掠,其黨或義而逸之。久之,始歸故里;其妻已前死,獨身寄攝山僧舍,足不入城市,鄉人稱白雲先生。當是時,三楚、吳越耆舊多立名義,以文行相高;惟吳中徐昭法、宣城沈眉生躬耕窮鄉,雖賢士大夫不得一見其面,然而有楮墨流傳人間。先生則躬樵汲,口不言詩書;學士詞人無所求取。四方冠蓋往來日至茲山,而不知山中有是人也。方處士仲舒、餘處士公佩歲時問起居,入其室;架上書數十百卷,皆所著經說及論述史事。請貳之,勿許;曰:『吾以盡吾年耳』。已市二甕下棺,則並藏焉。卒年八十有八。平生親故,夙市良材為具棺槨;疾革,聞而嘆曰:『昔先將軍致命危城,無親屬視含殮。雖改葬親身之椑,未能易也;吾忍乎』?顧從孫某趣易棺,定附身衾衣,乃卒。 |
360  | 乾隆初,詔修「三禮」,求遺書;從孫某以書詣郡太守,命學官集諸生寫之。久之未就,書遂無傅者。 |
361  | ——見原書卷四十六頁三下。 |
362  | 李灌 |
363  | 先生名灌,字向若;陝西合陽人。幼警敏,讀書日盡數千言。明崇禎癸酉舉人。甲申之難,痛哭北上,與呂孝廉得璜約同死王事。渡河如晉,其父以書止之,乃不果。棄家東渡,至北郭寺,遂剃發為僧;放浪太華、黃河間。入山採藥,或累歲不知所向;或黃冠緇衣,行哭都市。識者曰:『此必李子向若也』!跡之果然,已翩然遁矣。 |
364  | 國初,徵書累下,皆引疾不起。行蹤奇誕,多寄跡僧房梵宇,與田夫、牧豎伍。又自結茅庵於河滸,終歲屢空,晏如也。性至孝,負經濟才,博極秘緯。詩文清雄奇宕,自成一家。與人言,閎衍浩渺,一歸本於忠孝。長吏求一見,不可得。晚歲,於乳羅山鑿石室以居;得田數十畝,名小桃花源。居數月,遁去。嘗游華山,至落雁峰,方移目,有異人飛空而至,與語久之;且曰:『要知未來,但觀已往』!語似有道者。先生卒,雲中郭君匡廬為題碣曰「逸民李向若先生之墓」;路征君振飛書也。 |
365  | 同時甯柏岩者,名浤,字季騰,自號甯鳩山人;與先生同邑。少補諸生。性古執木強,言動不苟。邑賢令範公器之,招入西河書院,日與講學論文。雅好古,工考証;發明「四禮」,於喪祭尤篤。國變後,盡室入山,家臥虎岡之北谷;為土室,終歲尸居其中。閒或登梁山臨清泉,鳴琴寤歌,非其人即避去。足跡不入城市者垂五十年。 |
366  | ——見原書卷四十六頁三下。 |
367  | 夏汝弼 |
368  | 夏先生汝弼,字叔直,號蓮峰、一號蓮冠道人;湖南衡陽人也。生有異稟。明季為諸生,剛介負氣。鼎革後,佯狂高蹈,無定蹤,歲丁亥,衡、湘兵亂,忽有稱蓮冠道人者攜一童子、囊琴至湘鄉之車架山,僦僧樓而止焉。日就古木鳴泉間,藉危石彈琴舒嘯。已登白石峰、銅梁山觀瀑布,輒數日不返。問其姓氏,不對;人亦莫能測也。邑士蕭常賡見而識之,延至家,或歌、或哭;與語及時事,即閉目不答。居月餘辭去,莫知所往。後聞其挈家入九嶷山,絕粒死。 |
369  | 先生與王船山交最摯,有遺詩曰「車架山同夕堂作」。夕堂,船山自號也。船山集中,與先生唱和詩尤多。車架山,在湘鄉西南九十里;其對峙者曰白石峰。先生嘗與船山同游峰巔,為之記;其略曰:『夫以是峰之特立出於群山之表,而其上蒼蒼無窮者且如彼,是果有所謂「天」耶?抑無所複名之而姑謂之「天」耶?天者,果有所幬歟?則亦宜有所不幬者存,何居乎?其必幬之荒遠而始以為大乎?則吾未知其定有天焉者,否也!於是兩人者選石而坐,不能去、不能留,歌無聲、言無謂,相視久之,不得名其故。日已晚矣,乃遵所登之路而返』。讀者謂不減「楚騷」「天問」云。 |
370  | 同縣有郭季林先生者,各履躚;崇禎壬午舉人。國變,隱居石獅嶺下,足不入城市;竹塢藥欄,日吟嘯其中自樂。所著「涉園草」,王船山「南窗漫記」中盛稱之;今不傳。 |
371  | ——見原書卷四十七頁一上。 |
372  | 唐訪 |
373  | 唐先生訪,字周之,號汲庵;湖南武陵人。以桂林籍,中崇禎壬午鄉試第一;瞿忠宣公式耜見所對「五策」,詫為異人。永明時,特疏奏授庶吉士,掌制誥、備顧問;上「六代中興法戒書」,奉敕入楚南聯絡勛鎮。既知事不可為,乃痛哭祝發,築食苦庵以終,號食苦和尚;自為之記。其略云:『和尚早遭荼苦,十歲遭父冤。中遭刖,已伸複蹶,今蹶已甚。和尚所遭,尚未有艾也。和尚三游燕、四入雒、一過秦,再歷吳越、晉趙、閩粵乃返楚;賦帝京、記華山,訪侯嬴、豫讓墓,吊姑蘇之台、問五湖之棹。漁舟不返,屈、宋同歸。每入名山,喜獨游,夜游雨、游雷、游雪、游石。喜蠢僧、喜瘦,喜燃炬夜坐大石上;喜臥佛閣反鎖,鬼叩門、飢鼠竄瓦。喜與古人遇,牽其裾,平反其獄;不受古人欺。和尚喜築庵,凡遇山水佳處,誅茅葺竹、負土洗石;扶石起對立如人,與揖、與詼語、與默坐,然後置庵。庵成,居十餘日,即厭棄別徙如前。庵前高竹數本、短竹百數十本。庵側水高二尺,來自二溪;至庵合,去複分。野草無算;白鴨一,足跛。庵後峻嶺,無人跡,有木客。有大猿,時似老翁咳;窮奇、貙貘、■〈鼠主〉鼯、䝘貜、猩猩、狒狒、元兔、白麑之屬無算。和尚以有明萬歷四十五年十月朔二日生,行年三十又一歲又八十八日為戊子元旦,築食苦庵成;乃告母兄及妻妾暨友人:自今以往,呼我「食苦和尚」。以戊子元旦始,元旦後六十九日、寒食前一日記』。 |
374  | 又瞿天門先生者,名龍躍;汲庵同縣人也。崇禎時拔貢。性嗜游,兀傲自喜。鼎革後,常出亡不歸。所至有題詠,自鐫絕壁上;納稿瓢中,自號一杓行腳道人。詩有奇氣,多棘塞之音;與汲庵相返。 |
375  | ——見原書卷四十七頁一上。 |
376  | 張蓋 |
377  | 張先生蓋字覆輿,一字命士;直隸永年人。少敦氣質,以能詩聞,工草書。 |
378  | 甲申之變,謝去學官弟子,悲吟侘傺,遂成狂疾。嘗游齊、晉、楚、豫間;歸,自閉土室中,飲酒獨酌,醉輒痛哭。雖妻子不得見;惟同裏申涵光、雞澤殷岳至,則延入土室,談甚洽。其為詩,哀憤過情,恆自毀其稿;或作狂草累百過,至不可辨識乃已。久之,狂益甚,竟死。涵光輯其遺稿,僅得百篇;其五言詩尤高簡,力詣古人。 |
379  | 涵光字和孟,一字鳧盟。父節愍公佳允,死國難。鳧盟少以詩名河朔間,與殷岳、張蓋稱畿南三才子。以理學訓其兩弟,皆能立身揚名。明亡後,絕意進取。晚年,名益高。著有「聰山集」、「荊園少語」諸書。 |
380  | 嶽字宗山,雞澤舉人。父太白,明末官陝西副使;忤楊嗣昌,坐法死獄中。宗山上疏,為文乞骸骨。比歸,而京師陷;遂入西山,與其弟淵謀舉義。事洩,淵被害;宗山匿鳧盟家,得免。 |
381  | 順治初,吏部按舊籍,除知睢寧縣。甫之任;鳧盟勸之歸;慨然曰:『吾豈肯以一官易吾友哉』!遂投劾歸。與鳧盟晨夕唱和,相樂也。其能詩,自魏、晉以下屏不觀;尤不喜律詩。所作惟古人體,莽莽然肖其為人。 |
382  | ——見原書卷四十七頁一下。 |
383  | 李世熊 |
384  | 先生姓李,勝國諸生也;福建寧化人。名世熊,字元仲,自號寒支子。少豪宕不羈,自經、史、子、集及秦、漢、唐、宋、近代百家無所不覽。獨好韓非、屈原、韓愈之書,故其為文沈深峭刻、奧博離奇,如悲如憤、如哭如笑;雖非盛世和平之音,蓋自稱其所遇也。當天啟、崇禎間,金甌未缺,若預知有甲申以後事者。每論古今興亡、儒生出處及江南北利害、備兵、屯田、水利諸大政,輒慷慨欷歔,惓惓有所屬望。為諸生時,九試冠同列;典閩試者爭欲物色李生為重,竟不可得。我朝定鼎,閩中尚擁唐王未歸命;故大學士黃公道周、何公楷並薦先生,徵拜翰林博士,辭不赴。嘗上書劉念台先生,悲憤時事;及念台靖節,走福州請褒恤,時間其孤嫠。 |
385  | 丁亥,王師入閩;序應歲貢,辭。自是杜門居,絕跡塵市。有齮齕於郡帥者,帥遣某生移書逼入郡;先生複之曰:『天下人無官者十九,豈盡來高尚。書謂「不出山,慮有不測禍」;夫死生有命。豈遂懸於要津!且某年四十八矣,諸葛瘁躬之日僅少一年、文山盡節之辰已多一歲;何能抑情違性,重取羞辱哉』!時蜚語沸騰,先生矢死不為動;疑謗亦釋。先生既以文章氣節著,一時名大震。卒卯、壬辰間,建昌潰賊黃希孕剽掠過寧化,有卒摘先生園中二橘,希孕立鞭之;駐馬園側,視卒盡過乃行。粵寇至,燔民屋,火及先生園;其魁劉大勝遣卒撲救,曰:『奈何壞李公居』!當是時,雖盜賊亦知有寒支先生矣。先生積壘塊胸中,每放浪山水,以寫其牢騷不平之概。嘗詣西江,交魏叔子、彭躬庵諸君;相與泛彭蠡、登廬山絕頂,追維闖賊橫行時事,太息流涕,不自知其所以然也。乙卯,耿精忠反,遣偽使敦聘;先生嚴拒之。自春徂冬,堅臥不起,乃得免。 |
386  | 先生自國變後,山居四十餘年,鄉人宗之;有為不善者,曰:『無使李公知也』!晚自號愧庵,顏其齋曰「但月」。所著「寒支集」、「寧化縣志」、「錢神志」、「史感」、「物感」、「本行錄」、「經正錄」各如乾卷。年八十有五,卒於家。 |
387  | ——見原書卷四十七頁一下。 |
388  | 董說 |
389  | 董先生名說,字雨若,號俟庵,又字月函,浙江烏程人;前明尚書份曾孫也。負異才;年十七為諸生,撰「夕惕篇」以自厲。嘗受「三易」之學於石齋黃子。 |
390  | 國變後,祝發為僧,號南潛;從繼起大師受佛戒,盡焚其少作。繼起者,興化理宏儲退翁也。本李氏,父兆嘉;恥與賊自成同姓,命之曰:『吾祖皋陶為大理氏,所由出也;其複氏「理」』。退翁遭國變,出家。浙東起事,諸亡命者為主之,多畫策;連染幾及禍。於是徒眾皆走,而先生獨從不去。先生所與共事繼起者,為蘗庵、大瓢。蘗庵者,明大學士嘉魚熊公開元。大瓢者,宣城沈公麟生;其父壽岳,以故監司死節者也。先生雖遁於僧,顧癖嗜文字,老益篤;相與賞析者,若江夏黃周星、吳徐枋、金俊民、顧芩、吳江顧有孝、徐崧、烏程韓曾駒、嘉興巢鳴盛、桐鄉張履祥,皆遺老遁世無閟,而皆與先生善。先生所著書,有「易發」八卷、「河圖挂版」、「詩律表」各一卷、「周禮緯」、「律呂考」、「歲差考」、「分野發」、「六書發」、「甲申野語」、「補船長語」、「夢史」、「殘雪錄」、「掃葉錄」、「西荒詩」、「拂煙集」、「豐草庵」、「寶云」諸集,凡三十餘種;合題曰「補樵書」。補樵,亦先生自號也。 |
391  | 先生往來潯溪、堯峰間,不常住持;述退翁之言,欲其無所系而道行教立也。其詩清淡荒遠,草書尤奇逸。其「首陽詠」曰:『草笠古須眉,首陽一樵子;擔柴入都城,閒話青峰裏。云有兩男兒,飢死西山趾;白髮齊太公,淚滴青蘋水。還顧召公言,採薇人已矣』。讀者可以知其寄托焉。 |
392  | ——見原書卷四十七頁二上。 |
393  | 芮城 |
394  | 芮先生城,字岩尹;江蘇溧陽人。少負異才,博極群書;文行為一時冠。陳名夏、馬世俊,皆師事之。 |
395  | 及明亡,棄諸生,躬耕窮山中;高隱杜門,足不履城市者四十年。名夏以大學士歸鄉,求一見,卒不可得。貽書候問,亦不發視;曰:『山澤之𦡱,一與貴人接,便喪所守矣』。時人目為真隱。順治十七年,「海寇」犯江寧,重先生名,禮聘之;先生峻謝不往。所著有「易象傳解」、「四詩正言」、「禮記通識」、「綱目分注拾遺」、「滄浪吟」等書。與同縣湯泰亨善,析疑問義無虛日。 |
396  | 泰亨亦高士,隱白盤山。歲遇君親子卯日,輒屏食堅臥不起。年八十五,自知死期;別親友,手題墓志,沐浴而逝。 |
397  | 又有戴先生笠、徐先生白,皆吳江人;同以高逸著。笠字耘野,明諸生。國變後,入秀峰山為僧。旋反初服,隱居朱家港,教授生徒。土屋三間,炊煙有時絕,而編纂不輟。潘檢討耒,實出其門。白字介白,亦棄諸生隱靈岩山之上沙。種蔬蓺果,捃摭以自給。詩畫蕭疏,無俗韻。故舊至,掃葉烹泉而已;三十年未嘗出山一步也。 |
398  | ——見原書卷四十七頁二上。 |
399  | 李魁春 |
400  | 李先生魁春,字元英,晚號筠叟;長洲人。故明諸生。與潛忠先生許玉重,以舅甥為莫逆交。當是時,流冠披猖,中原播蕩;先生與潛忠論古今節義事,眥裂發豎,恨不能以諸生效死疆場間。 |
401  | 甲申之變,莊烈帝凶問至,北向號哭;家人知其有死志,日夕環守,不得死。後聞潛忠死,嘆曰:『玉重死,我何顏獨生!既生而無以妥玉重魄,我益滋戾』。乃收其骨,葬白公堤畔;撫恤其家。福王南渡,與同學白同路,贈翰林典籍,私謚曰「潛忠」;不負同志也。先生死志未遂,故身雖存而心實等於死;方袍角巾,屏跡郊野。時直指李某按吳,重先生名,微服過訪;相見道姓名,知前進士,赫然為達官者也。直指示勸駕意;先生曰:『昔堯稱「則天」,不屈潁陽之高;武稱「盡美」,能全孤竹之潔。揚子雲曰:「鴻飛冥冥,弋人何慕焉」!今鴻已冥矣,弋人猶不忘慕耶?願全薛方、逢萌之節,拜賜實多!否則,有死而已。且君子愛人以德;既已自誤、又複誤人,知公不為也』。直指慚謝去;繼以「高隱鴻儒」額相贈,先生笑而裂之。遂寧李石如先生令長洲,棄官後僑寓吳門,往來無間。時沈君欽奇,亦棄諸生;與劉剩庵及先生善。三人者,或終日相對默坐、或慷慨歌泣,外人莫能測也。先生喜種竹,方曲屏障悉畫竹,名其齋曰「竹隱」;蓋別有寄托,非山濤、王戎意也。生平纂述甚富;鼎革後,委諸燼。今存「春秋三傳訂疑」,行於世。卒於康熙丁巳,年八十。 |
402  | ——見原書卷四十七頁二上。 |
403  | 陳南箕 |
404  | 陳先生名南箕,字狂農;江西安福人。舉崇禎丙子副榜。 |
405  | 甲申之變,欲以身殉國,不果;遂棄妻子入歐公山。山界江、楚間,懸崖峭壁,人跡所不到。先生與弟覯,偕隱其中二十餘年,幾與人世隔。性奇癖厭俗,嘗不語;有所欲,則弟視其顧盻指畫,輒喻意。間有來訪者,與之言不應,拱揖而已;或貽以書,不發視,即焚之。偶有題詠,亦未嘗存稿。衣垢敝,不浣濯。糜粥不充,恬如也。 |
406  | 覯字二止,丙子舉人。偕兄隱,兄歿慟甚,仍獨處萬山中;手一編不輟,人罕見其面。邑令張召南心慕之,凌晨徒步往訪,以一役自隨;入門,闃無人。問奚僮,以深入窮岩對。召南喟然曰:『固知爾主不我見也;但得一登堂足矣』! |
407  | 先生弱冠時,即與弟同營墓域為左右穴,中通以欞;冀死後得時相見。暇則攜書挈壺,讀且飲於穴中。其曠達如此。 |
408  | ——見原書卷四十七頁二下。 |
409  | 鄧大臨 |
410  | 先生名大臨,字起西,一號丹邱;常熟人。曾祖黻,明嘉靖中舉於鄉。以母老,不上春官。及母服除,仍不上;曰:『吾向以母在不往,今往是利母之歿也』。時稱為真孝廉。 |
411  | 先生幼孤。稍長,能力學,受業江陰黃介子毓祺之門。順治乙酉,江陰城堅守不下;介子與其門人起兵竹塘應之,先生募兵崇明。事敗,介子亡命淮南,以官印印所往來書為人告變,捕入金陵獄,先生職納橐饘。獄急,介子以其所著「小游仙詩」、「圜中草」授先生,坐化而逝。當事戮其尸,先生號泣守喪;贖其首,並棺殮送歸。當時稱介子之門,有徐趨、鄧大臨;趨,則抗節而死者也。先生自師死後,遍走江湖,欲得奇才劍客而友之;卒無所遇。 |
412  | 歲辛丑,餘姚黃太衝先生讀書雙瀑院,先生忽造訪。雙瀑在萬山中,人跡殆絕;太衝問『子何以知之』?笑不答。問其所自,甬東。視其行𢄑,作道士裝;曰:『吾已竄身為黃冠矣』。唱和旬日,與偕至武林,先生上玉皇山去。甲辰,太衝至虞山,先生以精舍館之;道侶數人,曰張雪崖、顧石賓,皆遺民也。隨訪熊先生魚山於烏目、李先生膚公於赤岸,皆先生導之。比太衝返棹,先生送至城西楊忠烈祠下,揮涕別。後遂獨游名山,卒侘傺而死。論者謂桑海之交,逃於禪者多矣,黃冠中絕少。先生在元門,苦身持力,心耿耿者未嘗一日下;可謂無愧師門矣。昆山顧景範嘗為作傳、太衝志其墓而銘之,以比西漢楊匡云。 |
413  | ——見原書卷四十八頁一上。 |
414  | 張若化 |
415  | 張先生若化字雨玉,號蒼巒;福建漳浦之丹山人。弱冠,師事黃忠端公,得聞「明誠」之學。崇禎丙子,舉於鄉;兩上公車不第。而弟若仲以庚辰捷南宮,因留京師。時忠端公以言事下北寺獄,先生微服雜廝役中,時時進獄問起居,左右之。 |
416  | 燕都陷,唐王入閩,徵拜御史;數月乞歸。事父母,以志養。食貧茹苦,嘗搗柏葉代園蔬;諸孫嘗之,喀喀不下咽,先生茹而甘之。山居四十年,足不及城市,未嘗以姓名通有司。勵志獨行,不標講學名。疾惡守義,檁不可犯;雖骨肉至親,不少假。而惻隱所周,悉力於人者不少靳。時值兵荒,盜賊蜂起;群相戒曰:『慎勿犯張公廬』!終其身,盜不入境;鄉人多依以避難。丹山在群山中,巉岩阻絕,日夕雲霧往來;茅茨數椽,上漏下濕,豺虎交橫。時曳杖登陟,徜徉泉石間,嘯歌自得。年六十六,正襟危坐,無疾而終。 |
417  | 子士楷,能繼父志,隱居不仕;潛心性命之學,稱儒宗焉。 |
418  | 若仲字聲玉,號次巒。其學以不欺為本。一頻笑不苟作,止語默持以敬,若性成焉。崇禎丙子,與兄蒼巒同舉於鄉。庚辰成進士,例選州牧;性廉靜,不願任煩劇,改授益府長史。居官清儉簡實,益藩敬禮之。以母病,乞休歸。母歿,廬墓三年。 |
419  | 鼎革後,山居五十年,清修獨善。藝圃一區,果蔬、薯蕷度給賓祭,餘悉種梅竹;栽蒔灌溉,身自為之。時蓑笠牽犢,飯隴畝,與野夫雜處。晚歲益務為敦篤,飲人以和;遇鄉里有爭訟,勸之以誠:久而化焉。邑濱海,有蝗起,群飛蔽天;觸禾稼草木葉,啖立盡。民多聚泣,或泥首禳之。獨先生所居,數里外無蝗患,里賴以安;時康熙二十九年也。丁卯秋夜,風雨大作,居屋盡拔;先生獨寢地上。黎明,人視之,毛髮為竦。年八十四歲,以壽終。鄉人稱其兄弟為丹山二先生,同祀鄉賢祠。 |
420  | ——見原書卷四十八頁一上。 |
421  | 夏道一 |
422  | 夏先生道一,字元真;直隸大名人。明崇禎中舉人。性高潔,兩上春官不第,輒隱居自放。 |
423  | 甲申後,絕意仕進;率子躬耕,削跡不入城市。食不給,每操斤斧作紡車自鬻、或攜婦績線易薪米。市人利其精細,爭購之;口不言值,得錢入懷袖,輒短衣行歌,旁若無人。家居自為詩文,寫赫蹄寸許;有窺之者,即投之水火。諸子皆不令讀書,鞭牛負薪而已。 |
424  | 同時畿輔間以高逸著者,曰李潛夫、張三明與杜紫峰。 |
425  | 孔昭字潛夫,薊州人。性孤峭。前崇禎癸未進士。見時事日非,不赴廷對;以所給牌坊銀百二十兩留助軍需,去隱盤山。甲申都城陷,白衣冠哭田間者三載。入本朝,貞隱不出。會詔求遺賢,巡撫列名以薦;得旨召用;謝不赴。事母至孝,嘗刲股愈母疾。妻王氏,於薊州城陷時殉節;義不再娶。平居教授生徒,所成就者眾;及卒,門人私謚「安節先生」。 |
426  | 翼星姓張氏,字三明;左衛人。崇禎末舉人。精理學,尤長於「易」。家貧不仕,隱於卜肆,日獲百錢以自給。衣履常不完,盛夏猶峨冠氈笠,晏如也。從弟元錫,官總制;屢迎,不一往。有所遺,擇其小且劣者受之。其孤介類此。 |
427  | 杜越字君異,號紫峰;容城人。邑諸生,為同郡鹿忠節公高弟。與孫夏峰徵君友,互相砥礪。學成,不求聞達,毅然以繼往開來為任。家貧,布衣蔬食,授徒自給;一時才俊士,無近遠咸師事之。康熙十七年,詔舉博學宏詞科,有薦先生者;徵至都,以老疾乞歸。 |
428  | ——見原書卷四十八頁一下。 |
429  | 杜浚 |
430  | 杜先生浚,字於皇,號茶村;湖北黃岡人。明季,為諸生;避亂居金陵。少倜儻,嘗欲赫然著奇節。既不得有所試,遂刻意為詩,以此聞天下;然不欲以詩人自居也。於並世人,獨重宣城沈眉生、吳中徐昭法,自愧不如。其在金陵,與方君仲舒善;且晚過從,非甚風疾雨無間。仲舒,望溪先生父也。金陵為冠蓋輻輳之衝,諸公貴人求詩名者踵至;先生多謝絕。錢牧齋嘗造訪,至閉門不與通;惟故舊或守土吏徒步到門則,偶接焉。門內為竹關,先生午睡或治事,則外鍵之。關外設座,約客至,視鍵閉則坐而待,不得叩關;雖大府至,亦然。及功令有排門之役,有司注籍優免;先生曰:『是吾所服也』。躬雜廝輿,夜巡綽,眾莫止。嗜茗飲,嘗言『吾有絕糧、無絕茶』。既有花塚,因此拾殘茗聚封之,謂之茶邱。年七十有七,卒於揚州。喪歸,故人謀卜兆;子世濟曰:『吾有親而以葬事辱二、三君子,是謂我非人也』!亡何,世濟亦卒。又數年,陳公蒼洲來守金陵,始葬諸蔣山北梅花村。先生詩最富,世所傳不及十一;手定者四十七冊。吳梅村嘗言:『吾五言律,得茶村、焦山詩而始進』。閻百詩於時賢多所訾謷,獨許先生五律,稱為「詩聖」。已刻者曰「雙雅堂集」。 |
431  | 弟芥字蒼略,號些山;明季諸生。與兄茶村,避亂同居金陵。二先生行身略同而趣各異。茶村峻廉隅。孤特自遂;遇名貴人必以氣折之,於眾人未嘗接言語。用此,叢忌嫉。然名在天下,詩每出,遠近爭傳誦之。先生則退然自同於眾人;所著詩歌、古文,雖子弟弗示也。方壯喪偶,遂不複娶。所居室漏且穿,木榻敝帷數十年未嘗易;室中終歲不掃除。每日中不得食,兒女啼號;客至,無酒漿:意色間無幾微不自適者。行於途,嘗避人,不中道;與人言,雖兒童廝輿,惟恐或傷之也。後茶村七年卒,年亦七十有七。有「些山集」。 |
432  | ——見原書卷四十八頁一下。 |
433  | 王大經 |
434  | 王先生大經,字倫表;江蘇東台人。好學,勵名節。明季,嘗應童子試。鼎革後,授徒養親,不複出。 |
435  | 康熙間,巡鹽御史魏雙鳳見先生文曰:『當世軼才也』。薦諸朝,辭不起。會詔舉博學宏詞科,太僕卿郝君浴將薦,先生力辭,乃得免。嘗為「巢父、許由論」曰:『天下何為而亂也?王子曰:亂生於求,求生於欲。多所欲,則多所求。強者求之以兵戈,弱者求之以色笑;人求之以智力詐偽,物求之以爪牙角毒。於是有敗倫壞紀、寡廉鮮恥、傷類圮族、剝膚橫噬、伏尸流血之事,而天下乃馴至於大亂。堯、舜,治亂之聖人也;其為道,孜孜皇皇、己飢己溺。誠恐天下後世有急功利、騖聲華者,必藉口堯、舜以陰濟其欲而明騁其求,天於是生許由、巢父,使與堯、舜並世而處。有堯、舜而養人之欲、給人之求,使天下安然各得其所欲、各遂其所求而天下之亂以治;有許由、巢父而一無所欲、一無所求,使天下之貪者廉、躁者靜、競者讓,澹焉各懷一無欲無求之意以去泰去甚而天下之亂又以治。然則堯、舜、巢、許者,皆治亂之聖人也。孔子之贊堯、舜也,曰「巍巍不與」、曰「蕩蕩無名」。彼堯、舜者,絕不以天下介其中而不翦、不斫,監門臣虜。堯、舜之心曠然,一巢、許之心也;其所異,特用耳。雖然,堯、舜以有用為用而許由、巢父以無用為用,終不可謂堯、舜有巢、許之心,巢、許遂無堯、舜之用也。是故堯、舜、巢、許者,皆治亂之聖人也。嗟乎!大庭慄陸之世,其民沕沕穆穆,老死不相往來;人人皆許由、巢父也。自世道漸降、大樸漸漓,而嗜欲日開、營求日甚。膺時遘會者,乘便邀利而無真事功;授徒講學者,希榮稽古而無真學術;砥飭高行者,世味日深而無真名節:則皆巢、許之罪人也。不觀南陽之臥龍乎?澹泊明志、寧靜致遠,方其躬耕隴畝,若將終身。及應聘而出,卒能輔昭烈、定漢室,稱王佐才;繼而托孤寄命,鞠躬盡瘁;推古今臣節第一。嗚呼!孔明天下奇才,吾不難其才而難其用才之心。然則孔明者,有巢、許之心而出為堯、舜之用者也。使無其心,縱有才亦不可用;國家尚何賴有才臣哉!故吾謂學堯、舜者,必先自學巢、許始』。先生所著,有「周易釋箋」、「毛詩備考」、「三禮折衷」、「四書逢源錄」、「史論」、「字書正訛」、「醫學集要」諸書,皆佚;惟「文集」八卷存。又嘗輯「泰州中十場志」十卷、重修「靖江縣志」十八卷。卒年七十二。 |
436  | ——見原書卷四十八頁二上。 |
437  | 吳光 |
438  | 先生姓吳氏,名光,字與岩;武進人。十齡喪母,哀毀如成人,幾滅性。比就傅,日誦數千言,有文名。久之,厭帖括;究心經濟,務為有用之學。所論著,自成一家言。 |
439  | 甲申之變,慟哭求死不得,取所擬「時務策」並雜著火之。自是絕意人事,結廬於東僻壤。日閉門讀「易」;倦則徐步隴畝,與田夫禽叟較量晴雨、話桑麻,嗒焉自放於山水間。大吏物色之,堅謝弗出,作「野翁傳」以見志。其略曰:『野翁無姓氏;問其年,亦不記甲子。性不喜城市;雖居城市,胸中自謂有邱壑也,故自號曰野翁。翁為人少可而多怪,落落然寡諧;然實平易近情,雖樵夫牧豎未嘗有所忤。少讀書,得古人大意。晚年,一切束高閣,編茅插籬廬於中田桑拓間,將終身焉;不複問人間世,亦不複知有人間世。或訝其作苦;翁笑曰:「吾自樂此不疲也」。暇則把壺自傾,不覺歌呼烏烏;而翁更未嘗以詩酒問世。所最適意者,荊扉盡掩,抱膝靜坐;曰:「吾今日猶能置身羲皇以上也!摽技野鹿,庶未遠乎」!既自號野翁,人亦稱之曰野翁、野翁云』。先生所著,有「弄丸吟」一卷、「大學格致辨」一卷、「論孟合參」一卷、「中庸說」一卷、「讀書錄鈔」二卷、「五願齋文集」、「耕娛集」、「遂初集」、「野翁記」共若干卷;而「易粕」十卷,兼窮象數義理,所得尤深。與盩厔李二曲先生善;二曲為作傳,以比吳康齋所述之龍潭老人焉。 |
440  | ——見原書卷四十八頁二上。 |
441  | 陳五簋 |
442  | 陳先生名五簋,字逸子;湖南攸縣人。父來學,兄弟罵賊死甚烈;逸子終身痛之。性兀傲;意所不可,雖貴人必面折其非。 |
443  | 少補弟子員。國變後,痛君親之難,遂祝發,號南雲行腳、一號衲拾殘;錢受之宗伯、吳梅村宮詹與先生結方外交,相唱和。工詩,廣致書畫古玩。嘗游吳越,行笈一肩,瓶缽外,皆經史書籍。意氣慷概,有古俠士風。其胸中浩浩落落,嬉笑怒罵皆別有故,人莫能惻也。年五十五,卒於西泠;湘潭王山長為之傳。同時,有朱子昭者與齊名。 |
444  | 子昭名之宣,湘陰人。少有學行,負氣節。鼎革後,隱於樵,自號砍柴行者。戊子義師之役,楚人多與其謀事。後因之成大獄,湖湘遺老株連系類者三百餘人;子昭與焉。獄數年始解,集中有「釋系奉別陶密庵年丈」詩,指其事也。 |
445  | 李先生嘗之,字百艱;湖南平江人,家天岳山之麓。明季,為諸生。入本朝,棄巾服,躬耕讀書。生負異才,有智略;兼精壬遁術。綏遠將軍蔡毓榮耳其名,敦聘入幕府;削平黔、滇,先生謀居多。功成,擬奏授官;力辭歸。見親知貧寠者,立解裝周之,隨手親盡;遂遍游衡、岳、九嶷、武當、天台、武夷諸名山。居武夷最久,與高僧遺老結方外交。工詩、古文。書得晉人神韻,人爭寶之。著有「百艱詩文集」及「布帆集」、「破草鞋」等集。 |
446  | ——見原書卷四十八頁二下。 |
447  | 八大山人 |
448  | 八大山人者,逸其名;故明宗室也。為諸生,世居南昌。 |
449  | 弱冠遭國變,棄家遁奉新山中,祝發為僧。住山二十年,從學者常百餘人。臨川令胡君亦堂聞其名,延之官舍。年餘,意忽忽不自得,遂發狂疾;忽大笑、忽痛哭竟日。一夕,裂其浮屠服焚之,還。走會城,獨身佯狂市肆間。嘗戴布帽、曳長領袍,履穿踵決,拂袖蹁躚行;市中兒隨觀嘩笑,人莫識也。其侄某留止其家;久之,疾良已。山人工書法,行、楷學大令魯公,狂草頗怪偉。亦喜畫水墨,芭蕉、怪石、花竹及蘆雁、汀鳧,翛然無俗韻;人爭寶之。飲酒不能盡二升,然喜飲。貧士或市人屠沽邀之飲、輒往;往飲輒醉。醉後,墨沈淋漓,不甚自愛惜。數往城外僧舍,雛僧爭嬲之索畫,至牽袂捉衿,不拒也。士友饋遺之,亦不辭。然貴顯人欲以數金易一石,不得;或持綾絹至,直受之,舉懷數語,謂將以為韈。以故貴顯人求山人書畫,乃反從貧士山僧、屠沽酒兒購之。一日忽大書「啞」字,署其門;自是對人不交一言。然善笑而喜飲益甚;或招之飲,則縮項撫掌,笑聲啞啞然。又喜為藏鉤拇陣之戲睹酒,勝則笑啞啞數,負則拳勝者背,笑愈啞啞不可止;醉則往往泣下。邵青門客南昌,見山人於北蘭寺;握手熟視,大笑。夜宿寺中,翦燭談;索筆書幾上相酬答。山人有詩數卷藏篋中,秘不令人見;題跋尤古雅,間雜以幽澀語,不盡可解。嘗與北蘭寺僧澹公數札,不減晉人語也。山人面微頳,豐下而少須。初為僧號雪個,後更號曰人屋、曰驢漢;最後,號八大山人云。山人負重名,世多知之;然竟無知山人者。山人胸次滂浡鬱結,別有不能自解之故;如巨石窒泉、濕絮之遏火,無可如何,乃忽狂、忽喑,隱約玩世。假令山人遇方鳳、謝翱、吳思齊輩,其扼捥痛哭當何如也。而世乃目之曰狂士、曰高人,淺之乎知山人矣。悲夫! |
450  | ——見原書卷四十八頁二下。 |
451  | 一壺先生 |
452  | 一壺先生者,不知其姓名,亦不知何許人;蓋前明遺老,若雪庵和尚、補鍋匠之流亞也。衣破衣、戴角巾,徉狂自放。常往來登、萊間,愛勞山之勝。居數載,去;久之,複來:莫可得而跡也。好飲酒,每行以酒一壺自隨;人稱之曰一壺先生。知之者飲以酒,即留宿其家;間一讀書,輒欷歔流涕而罷,不能竟讀也。與即墨黃生、萊陽李生善;兩生知其非常人,皆敬事之。或就先生宿、或延先生主其家,然先生對兩生每瞠目無語,輒曰『行酒來,餘為生痛飲』!兩生度其胸中有不平之思,而外自放於酒;嘗從容叩之,不答。一日,李生策蹇山行,望見桃花數十株盛開,臨深溪一人獨坐樹下;心異之曰:『其一壺先生乎』?比至,果先生也;方提壺。下馬,與先生共飲;醉,別去。先生蹤跡既無定,或留久之,乃去,去不知所之;已而又來。 |
453  | 康熙二十一年,去即墨久矣,忽又來,居一僧舍;視其容貌蕉萃、神氣惝恍異前時。問其所自來,不答。每夜半,即放聲哭,哭竟夜。閱數日,自經死;時年垂七十。 |
454  | ——見原書卷四十八頁三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