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却说复初到了刑场,听得一声行刑,觉颈根一冷,止不住「啊呀」,把半生罪孽一句忏悔道:「悔也迟了!」谁知那「悔」字还没绝声,早有个人把他身子摇著,道:「老爷梦魔了,外面有客来呢。」复初突然惊醒,张眼一看,见是自己的当差。 |
2 | 仔细看时。一些也不差。还不敢信,将自己头颅摇著,却还牢牢的装在颈根上,一些痛也不觉得,才知真个是梦了。不觉双眼一闭,长叹一声。心里将梦中经历一一回想著,默然不语。 |
3 | 当差的见他这个样子,不敢出声。隔了好一回,才见主人回过头来低问道:「又是谁来了啊?」当差的道:「这客原也来过一两次,却记不清楚,怕是李老大人呢。」复初一听是姓李,早把昨天晚上的事情分明记上心来。又停了一回,蹷然坐起道:「妖梦无凭,君子不信,我且顾念眼前,待将来忏悔罢。」 |
4 | 说完,披衣而起,草草梳洗了,走将出来,见正是及时应用的李伯纯。 |
5 | 原来伯纯那天被人唤将回去,心里著鬼胎,想:「必是妖怪来了。我听了他声响,头也胀得疼,那里还能摆布他。」一路想著,早到家里。那知并没有什么妖怪,大家都安安稳稳的在家,伯纯原只怕个妖怪,其馀都是奴视婢蓄惯的,一见没有妖怪,自然放出了主人体段来,问:「平白地张张智智的唤我来做什么呢?」一个当差的从靴统中抽出件公事来送上。伯纯接来一看,见赫然朱印,竟是个不次升擢的好消息。心里自是欢喜,嘴里止不住骂道:「该死的奴才,这是当今至尊无上的命令,怎放在靴统里!」那当差的笑回道:「奴才不识字,不认得是件什么东西。」 |
6 | 旁边有个识得几个字的偷看见了这命令,向那当差的道: |
7 | 「你怎还老爷老爷的,如今应唤老爷做大人了。」伯纯点头微笑,尽把那右腿跷著打圈儿,原来感激恩私,早在那里打谢表的腹稿呢。名下自无虚士,不多一刻,喝退从者,将一篇绝妙的四六谢表写了出来。自己读了几遍,觉得非常得意,道:「斯文一出,管教冠冕群英。我李伯纯别的不见得出人头地,倘论到制诰才华,也不弱当时苏頲呢。」说完,恭恭敬敬的誊正了。 |
8 | 看时候还没晌午,便叫家人收拾了套大礼服出来,齐齐整整的装扮好了,吩咐套车,预备亲赍这谢恩表上去。忽见一个人慌慌忙忙的送上了封信来。伯纯接来看时,见上写著几句道: |
9 | 「验得令妾别无他病,现已由贵介亲领出院。」不觉问道:「谁去接姨太太的呢?」众人听了一愕,都说没有去接过。伯纯想:「这不算件什么事,且待谢恩还来,商定姨太太再寻公馆,不怕妖怪再来搅扰。」便坦然出门。 |
10 | 谢恩还来,正欢欢喜喜预备同姨太太商量另寻公馆的事,那知还没有还来。问众人时,仍都说不晓得谁去接的,心中不免有些疑惑。却想到主恩深重,文章得意,又非常的喜欢。胡乱著过了一夜,还没见姨太太回来。想:「敢是怕妖怪缠扰,避向朋友家去也是应有的事。自己第一天升擢,不可不早些去画到。」便穿了衣服,唤了套车,一个人踱将出来。见几个当差的正围著,拿了张红纸条儿议论。一见自己出去,慌忙散开。 |
11 | 伯纯唤将纸条拿来。一个人笑回道:「大人不看也罢。这是闲著没事的人黏在照墙上造的谣言呢。」伯纯道:「放屁! |
12 | 凭他谣言也罢,不是谣言也罢,快给我看。」那人没奈何,只得把纸条儿递将过来。伯纯接来看时,气得险些儿跌了下来,叹道:「做了半生诗伯,想不到今日受这七言糟蹋。」说完,匆匆还进去了。原来那纸条上不写别的,竟是首失黏出韵的歪诗。 |
13 | 诗道: |
14 | 装妖作怪骗老奴,李大夫家小老婆。 |
15 | 名士文章馀涕泪,尊姓今朝改作乌。 |
16 | 这首诗不是明明说是姨太太假装遇妖,私奔出去,好好一个名士,变成乌龟。你想伯纯看了气也不气?掩著面还到房中,见衾枕依然,奇羞难濯。不要说别的,便是那菱花春镜也像有知识的一般,嘻嘻对著自己冷笑。伯纯不觉嗒然若丧,向牀上躺下,只自己问著自己:「羞也不羞,羞也不羞!」 |
17 | 那送条子给他的人知道这事不妙,忙赶进房来看时,见伯纯一手掩著脸,一顶礼帽已被头压得如风乾荸荠一般侧在一旁,领巾歪在项下,礼服披住半身。这一副形景实在笑也难笑,怜无可怜。便先把那帽子收拾了放在桌上,屏息静气的立了一刻,才低声道:「大人把礼服宽了下来罢!」伯纯气喘嘘嘘道:「什么礼服不礼服,我要做和尚哩!还用得著他?」那人听了这话,知道动了真气了,劝也不中用。便悄悄走将出来,同众人计议著,说这件事非请个平日最言听计从非常尊敬的人来不可。 |
18 | 大家便想著了郑甘棠,忙选个人到甘棠家里,把这件事说给他听,请他来劝慰一回。 |
19 | 甘棠笑道:「我是平日听著怕著你们大人的,去有什么用呢?我看要劝他时,还得个人是你们大人听他怕他的才有用呢。」 |
20 | 去的人道:「将军原是很明白的。既这样说时,还请你老人家设个法罢!」甘棠沉吟道:「人原有个在这儿,只这人家是你们是踏不进去的,又什(怎)么样呢?」去的人求道:「将军说得总是不差的,既我们踏不进去,还求你老人家走一趟罢! |
21 | 不然,我家大人怕还不止做和尚呢。」甘棠拗不过他,只得答应下来,那人才千恩万谢的去了。 |
22 | 甘棠没奈何,只得去到伯纯怕的那人家里。你道伯纯怕的是谁?原来就是那长鹤山。却不晓得长鹤山这几天苦得正没摆布处,这天甘棠从自己家里出来,高车骏马的到了鹤山府前,请阍人把自己名片传将进去。阍人看了甘棠笑道:「爷是常来的人,原应替爷通报著。只公子这几天实在不能见客呢,请爷后几天再来罢!」甘棠听了话一愣,却倚著自己是个熟客,带骂带笑道:「你莫向我弄恁乖罢,我可不是别人呢。凭你不通报,我怕不会闯进去么?」说时拔步便走。阍人拦他不住,只得放他进去,却在后边冷笑道:「爷自己要进去,将来莫怪我不先说啊!」甘棠胆大心粗,那里理会到阍人的话,一直闯到书房里。见静悄的没一个人,这也罢了,再仔细看时,见那书案上笔牀砚匣尘厚寸许,心里诧异道:「难道长久没进这书房来么?只他的书僮不少,为什么连打扫工夫也没有呢?」 |
23 | 正自己在那里想时,忽见窗外人影一闪,接著听得个丫鬟声气道:「谁在这儿啊?」甘棠忙撩起窗帘,向外探首道:「请你向公子说,有个姓郑的来拜访。没事时请他到书房来闲谈罢。」那丫鬟将甘棠上下打量了一回,问道:「爷不是前天同公子一起在沈挹芬那婊子家的么?」甘棠也笑道:「什么婊子不婊子的,你只说是姓郑的就知道了。」丫鬟听了这句话,再也不说什么,飞也似走了进去。甘棠想定是请鹤山去了,便把个椅子抹拭乾净了坐下等著。一时又要吸烟,见案上还有几支绝好的雪茄搁著,便划了枚火柴吸著了,坦然倚在椅上,自言自语道:「这公子哥儿脾气是难缠得很的。不把话激著他,怕不肯去伯纯家里呢。 |
24 | 那知这句话没绝声,忽听得窗外有了几个人脚步声。接著便是几个黑影贴在窗前望了一望,嘁嘁喳喳的道:「这不是姓郑的么?」又道:「那里不是他,我们进去罢!」甘棠正不知什么缘故,突然听得窗外一声呐喊,便如千军万马冲进书房来,一阵门闩扫帚,直向甘棠身上卷来。真是: |
25 | 将军身手原无敌,咫尺惊逢娘子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