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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阿稚》[查看正文] [修改] [查看歷史]

1 溝某村,有兄弟樵蘇於山者,季入山之深,仲求之弗得,歸告其翁。翁驚且怒曰:「不為雁序而作鶺鴒,明知弟幼弱,不加防護,任其獨行,不飽豺虎,必遭顛墜。汝慮我死後,數畝山田,不能獨受,故幸災樂禍,曳曳獨歸耶?」仲無以自明,但涕泣自誓,而隨父同至山中,遍覓不獲,尋亦置之。
2 二年餘,因值秋成,翁來往田間,負手觀獲,有獵者過之,左提雉免,右牽一生黑狐,毛光潤如漆可鑒,兩目炯炯,向翁躇躇不前。翁心動,以青蚨二千,贖而欲縱之。獵者曰:「不可。此紺狐也,能為妖。」翁曰:「倘為妖,必報吾德,汝亦有施焉。」卒縱之。其狐奉頭而竄,瞬息不知所逝。翁目送而笑曰:「蠢然如此,伎倆盡矣,能妖之狐,恐不如是。」獵者亦笑而去。
3 一日,翁有事入都。途中值雪,山路迍躓,頗不易行,蹣跚間,忽一媼自仄徑來,白翁曰:「翁老苦甚矣。如此大雪,日且暮,前去人居正遙,我憐翁老,盍姑就蝸居一息乎?」翁感而許之。媼反步為導,逾一壑,即抵其家。媼剝啄,一婢出應,色殊佳麗,修飾亦極華美,以太太呼媼。媼曰:「客至矣,速備酒飯,且喚三姐來。」婢諾而去。媼延翁入庭,分賓主坐。翁環顧內外,屋宇閎敞,垣墉高峻,陳設珍怪,悉不知名。居然巨室,不類山家。自愧山野不文,頗形蹐局。俄聞屏後笑語聲,美婢四五人,擁一女郎出,年約十七八,姱容修態,光彩照人,繡衣畫裙,儼似畫中仙子。翁逡巡不知措身。處女一見愕然,色甚驚喜,就媼耳語良久。媼拊掌格格笑,曰:「真大奇事,既屬恩人,可即申謝。」女乃下階展拜,如禮神明。翁將答拜,奈為兩婢所持,欲下一揖而不可得也。拜訖,媼複拜之曰:「天假之緣,得邂逅相遇,大恩大德,非一拜可以稱報,容緩圖之。」翁不解所為,唯曰:「老朽何修,得毋謬誤。」媼曰:「翁年高健忘,不複記憶矣。俟徐言之。」
4 既而設筵,翁居上,獨據一席,媼與女共一席,居下。酒炙並陳,水陸咸備,翁逐品茫然,但知適口,咀嚼飲啜,細玩其形狀,辨其滋味而已。酒再巡,女親起浣爵,跪進一觴。翁退位座後,連稱不敢,媼曰:「聊以抒忱,幸勿卻也。」翁盡三爵,複請入席。媼詢及里居姓氏,翁對以某村某氏,媼顧謂女曰:「與汝表妹夫同鄉,且同姓也,毋乃其族之叔伯行乎?」又問尊閫年幾何矣,子女幾人?翁曰:「無女,老妻尚存,年五十有二,長子二十,務農;幼子如在,今年當十七,二年前,入山採藥,不知所往,想已為異物矣。」媼聞之矍然,曰:「噫!二令郎非清瘦長眉,而眉間有針清者乎?」翁矍然曰:「然,誠如尊說,何以知之?」媼向女曰:「怪底說來與阿臒符合,強半合恩人是楂梨。」女曰:「阿臒言時,期期艾艾,且喜啖未熟山桃,娘盍問果有是否?若然,則誠然矣。」翁聞之,輒潸然曰:「豚兒果有是疾是癖,無可複疑矣。」媼喜曰:「正愁無以報德,今當使父子團聚,何快如之!」亟呼前婢,密語數四。婢欣然去,移時入報曰:「來矣!來矣!」
5 隨見一鮮衣少年,同一靚妝女子自外而至,媼指翁謂少年曰:「識得否?」少年一見大慟,趨拜膝下。翁以目視媼,媼曰:「恩人勿驚疑,且看二年前所失之令郎,較此奚如?」翁幃燭審神,的是其子,不禁淚涔涔隨聲零落。媼與女從旁慰藉之,始各止悲。女子展拜,翁問為誰,媼曰:「甥女阿雛也,久為恩人之子婦矣。昔者令郎樵柴,誤墜岩下,適遇甥女救之,彼時以甥女冉弱未字人,僭為主張,即以令郎入贅,不意即恩人之子,苟知之,送歸久矣。今於此會合,洵非偶然,行當使甥女歸事舅姑耳。」翁謝曰:「感大德,畢生之幸,特家貧不堪屈令甥女。再尚有事入京,容徐議之。」媼曰:「恩人無須辭費,甥女既歸公郎,荊釵布裙,分所宜爾。若為入京,亦不過為阿堵物耳。不腆妝奩,雖不豐亦不甚薄,保恩人下半世不複求人。」翁喜愜過望,是夕歡飲而散。季伴翁宿於廳西,翁於枕上細詢由來,語刺刺不能休,至雞鳴方寐。次日,媼令阿雛束裝從翁去。
6 將行之前一日,媼置酒為餞。酒再巡,媼避席謂翁曰:「相處數日,恩人亦知老身為何如人乎?」翁恍然自愧,還自詈曰:「老悖但知舔犢,諸事不顧耶。敢問邦族。」媼曰:「老身姚氏,本秦人。甥女葛氏,同鄉井。老身孀居有年,又無子,只此女,行三,名阿稚,雖荷恩人再生恩,早夕思報未果。今聞家中大郎,亦未婚,願以女蘿附托松柏,莫見棄否?」翁遜謝,曰:「誠援令甥女,已為非分,詎敢複苦令愛。」媼曰:「老身不文,但知言脫於口不可複收。請先歸,少有嫁資,俟粗備,當親送魚軒至宅,無事親迎也。」翁不能卻,即向季索得鏤玉香球一枚,聊以為信。媼親結之阿稚胸前羅帶上,稚垂頸頗形羞澀。
7 翌日就道,相與囑別,各有泣。門前駕三犢車,翁父子乘一輛,阿雛暨二婢乘一輛,其一輛為輜重,轆轆而發。山路崎嶇,望之似不能通軌,而車到處,綽然有餘地,亦不覺軒輊。翁樸實而不知究理者,唯深贊車制之巧、黃犢之健而已。日未晡,車停不進,視之,已至家門矣,尤訝其速。仲出,見之驚,問歸何急,裝何厚,既而見其弟,又載三艷女來,遂結舌不能致詰。翁未遑悉述,先令季導婦入見其姑。視卸裝已,止御者宿,厚賞而重犒之。御夫拜賜,即欲辭去。翁以日暮途遠力止之,而車已馳去。翁方頓足,怪其何苦夜行,忽見數十步外,一車為樹根所絆,翻入田間,側不能起。翁急前救之,非複故物,但草人芻牛,並秸車一輛耳。大驚,奔告其子,阿雛曰:「妗固有此戲術,時一為之,不足詫異。」亟令季收而貯諸箱中。翁入見老妻,備告得婦之由,並述聘婦之事,妻亦驚喜。鄰里相傳,咸來致賀。凡見阿雛者,男則顛倒,女則欣慕。猜疑默擬,議論紛紜。
8 居無何,阿雛謂季曰:「致語阿翁,速辦筵席,妗子送三姐至矣。」季告翁,翁曰:「嗤,媳偶作夢,汝奈何附和之。」季慚而退,一食頃,聞門外人聲鼎沸,撾門者若甚眾,翁急出視,媼已降輿,侍女六七人扶阿稚,紅巾覆面,錦衣繡裳,一湧而入。妝奩隨之以進,光採耀目,填塞草堂。媼一揮,從人車馬一霎盡散,謂翁曰:「親翁勿慞惶。凡有所需,諒甥女已皆預備矣,不必蠲吉,今日便佳,即可喚婿來拜堂也。」仲逡巡趨出,參差不複成禮,眾婢皆笑。入房,合巹訖,阿雛指使布筵,則豐盛十數席,水陸俱備,不測何時何人所置辦。翁夫婦大駭,乃敘坐而飲。飲次,翁見妝奩堆積,深以所居狹隘,不能容納為憂。媼曰:「無慮,再多數倍,亦能相容也。」因令諸婢往來移運,盈階滿堂之物,悉入洞房,房不加廣,而位置羅列,饒有隙地。翁私嘆富貴家,諸事得法,隨地巧設,較我貧拙家多收數斛麥,乍添一甕蔬,則填塞無坐臥處,視此真心思才力,百不逮一也。三朝後,媼辭去,留二婢為媵。將發,翁私囑其妻曰:「親母初見時,謂我與其女有再生恩,故以女嫁二郎,彼時未便研究,汝其密詢之,勿作葫蘆提,致人悶悶。」妻如所教,詢諸媼,媼曰:「人在汝家,徐叩之可知也。」亟升車去。翁又囑仲乘間問阿稚,稚曰:「翁所作事,翁自知之,何問我為?」翁終茫然不悟,第安之而已。二新婦入門後,順事舅姑,調和琴瑟,咸無閒言。且從此衣食豐裕,凡百需用,取諸笥中,無所不給。望似農家,實同朱、頓。村人艷婦之美,羨翁之富,無不耽耽。頗有宵小,夜間潛來為盜,幸二婦覺察,往往戲弄之,而翁殊為厭苦。
9 偶出田間行食,見前獵者坐村內,方調一犬,翁薄觀之,垂毛綠眼,狀極猛惡。翁嘖嘖曰:「此其所謂獅子狗乎?」獵者曰:「否、否,此名為□,能咋虎,家畜一頭,無論竊盜,即有昆崙神技者,亦且畏之。予以錢八千,得之於販羊回民者。齊盧秦獫,不是過也。」翁陰念八千錢,易與耳,得此獰犬,何複憂盜賊乎?遂以錢十千,欲買之。獵者曰:「不可,此犬咋人立死。」翁曰:「正欲其能咋死人也。」遂牽歸。甫縱於庭,適二新婦自庭後來,笑語方嘩,忽舉目見犬,息聲失色,瞥然卻走。犬大吠直前,逐而攫之。翁驚呼奔救,稚已被噬斷喉,踣地不動。犬又舍稚追雛,咋其踵,僕倒地十餘步。二子亦驚出,偕翁極力撻犬救之,已死。但見二黑狐臥地上,衣服履襪,宛如蟬蛻。二子嚎啕大慟。翁錯愕良久,猛悟當日贖狐事,所以云有再生恩也。且悲且悔,憐其義,議治棺衾,厚葬之。方商酌間,忽自外有哭而入者,蓋媼也。席地抱二尸而哭之,曰:「詎意兒輩,罹此閔凶,學術短淺,安能御此慘暴乎?嗚呼哀哉,大恩不報之說,良有以也!」翁合家亦環繞而哭,聲徹鄰比。媼以手捫尸胸曰:「幸尚可救,歸以藥之,可也。」翁率二子,執挺縛犬,打殺之。媼謝之曰:「親翁是舉,足明素心矣!」尋於腰間,解一白布囊,盛二尸,負之出門,翁等追送之,已遠矣。
10 蘭岩曰:
11 圖報舊恩,不惜二女,狐真不可及。
URN: ctp:ws295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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