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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東外史》[查看正文] [修改] [查看歷史]

1 拿了枝鉛筆,就在小本子上寫了個「是」字,又寫了「游歷」兩字。那警察點點頭,又寫道:「塚本平十郎先生之友達乎?」朱正章不懂友達就是朋友,因平日聽得說放高利貸是犯法的事,今見警察提起塚本平十郎的名字,以為友達二字,必是凶多吉少,不免驚慌起來,連用鉛筆點著「友達」二字,對警察搖頭作色,連連擺手。警察見這情形,笑了一笑,再寫道:「御息子來乎?」御息子即中國稱令郎朱正章更把息子當作利息,以為是問塚本的利錢來了沒有,嚇得慌了手腳,疑心警察已全知道了自己的底蘊,特來敲竹杠的,連忙寫了個「不知道」。寫完把鉛筆一擲,扭轉身板著臉朝窗坐了,一言不發。警察很覺得詫異,仍寫道:「何故怒?」朱正章也不理他。
2 警察氣忿忿的撕了張紙下來,寫了「不知禮義哉」幾個字,望朱正章前面一擲,提著帽子走了。
3 朱正章也不送,望了這張紙出了會神。只見下女送了個電報進來,朱正章忙找人翻譯。原來是朱鐘由干葉打來的,說有緊要事,要朱正章父女即刻回千葉。朱正章又是一驚,心想若非很大的事故,決不得打這樣急的電報。待要即刻帶著蕙兒動身,又想成連生的期限在明日,於今千葉不知出了什麼事,這一去何時能來說不定的,這樣事久必生變。無論如何,仍是等一天的好。於是拿定主意,也不管兒子的電報,仍走到成連生房裡來。成連生已出去了,只得轉身到自己房內。回想方才警察的情形,分明是來敲竹杠。見我一口回絕不知道,才氣忿忿的走了,說不定還要另起風波。他既知道了我的底細,這裡是不能再住了,只是假使成連生明日無錢,便怎麼是了?忽又想道:他這幾日高臥不起,和沒事人一樣,莫不是他拼著丟臉對人說了,有人幫他出了什麼主意?剛才我進他房的時候,見他拿了封信在那裡看,好像面有喜色。此刻又出去了,其中必有原故。我看定他是個顧名譽的人,必不肯將事情對人說。不對人說,任如何也跳不出我的圈套。一個人胡思亂想,竟到夜間九點多鐘,成連生還沒有回來,只得帶著蕙兒安歇。
4 次早起來,尚不見成連生的影子,知道他今日必不得回了。
5 也想不出別的法子處置,勢不能再等,匆匆忙忙收了行李,清了店帳。館主嘮叨了許多話,說朱甫全的帳未清,不宜就走。
6 好在朱正章一句都不懂,自己提了行李。提不完的,叫蕙兒幫著提了,想坐電車到兩國橋搭火車。奈提的行李太大,照電車的章程不准他坐。他父女站在停車場上,進退不得,虧得蕙兒能說幾句日語,叫了乘東洋車,將行李拖往兩國橋火車站。兩父女坐電車,不一刻到了。等了幾十分鐘,行李才來。收了行李,開發車錢,買了車票,坐十點二十五分鐘的車,向干葉進發。點多鐘工夫到了,下車,只見朱鐘已在火車站探望。朱正章見了,心中驚疑不定,忙問出了什麼事故。朱鐘道:「回家再說。」立即喚了乘車載行李,三人一同走到家中。朱鐘對蕙兒使了個眼色,蕙兒知道有避忌話說,找到蝶子談笑去了。朱鐘才埋怨著朱正章道:「你老人家在東京幹的是什麼事?怎麼拿著自己的女兒做起仙人跳來?於今已是要弄得日本全國皆知了,教我在日本把什麼臉見人!」說著哭了起來。朱正章也急道:「這話從哪裡說起?你聽了什麼人造的謠言,怎的不打那人的耳刮子?」朱鐘拭了眼淚道:「你老人家不要強了。人家証據確鑿,還要登報宣布,怎說是人家造的謠言?日本豈像中國動輒可以動手打人的?」朱正章道:「你且說是誰來說的,他有什麼証據?」朱鐘從洋服袋裡掏出一張名片、一張紙出來,遞給朱正章道:「就是這個人。這就是証據。」朱正章看那名片上,印著「時事新聞社記者芳井龜一郎」,心裡就跳了一下。知道被新聞記者曉得了,事情就有幾分辣手。再看那紙認得是朱鐘的筆跡,寫的是日文如下:
7 小石川區江戶川町十二番地江戶川館に下宿せろ清國江蘇省人朱正章は鄉里口も評判あろ生來の貪欲家にて千葉醫學校に在學中の自分の息子朱鐘か十檺區白銀町有名なゐ而高利貸塚本某よ懇意になれゐむ幸ひ遙遙愛娘む日本に留學さやゐみ名さい大金み攜へて東京に來り塚本と結托して高利貸な營みつつめりしが此間塚本は朱の親戚朱某なゐ為者か先頃朱鐘の連帶關系にて自分かろなしたゐ借金を倒せし朱の預けたゐ金額の內より其の辨賞を勝手になしたれぱ朱の大に怒り此處に一場の波瀾を生じ殆んぢ訴訟の沙汰に及ぱんに所知合の調停にてよ□也く收まれり因みに朱は娘に國文詩詞を教ふゐ事を同國人成某に托し成某が自分の留守中室內にて娘に巫山戲ゐ所に踏み其の無行を責め之を脅迫して罰金の名の下に二百五十圓に借金証書を無理に卷上げなりと云ふ詳細は調查中
8 寄宿小石川區江戶川町十二番地江戶川館之清國江蘇省人朱正章,生性貪婪,惡聲播於鄉里。其子朱鐘,就讀於千葉醫學院,與牛噫區白銀町有名之高利貸者塚本某過從甚密。朱以送愛女留學日本為名,攜帶巨款,來到東京,結識塚本,從事高利貸之經營。先者,朱之親戚朱某曾以朱鐘為保人向塚本借金若於,後賴債不還,塚本即擅自在朱寄存於其處之金額內扣除。朱因大怒,波瀾頓生,幾及訴訟。後經熟人調停,風波始息。又,朱曾委托同國人成某教其女國文詩詞,成某趁朱外出之際,與其女共效巫山之戲。朱因責其無行,而脅迫之,並無理要求成某以借金名義立二百五十元借金字據。云云。詳情仍在調查中。
9 朱正章看了道:「寫了些什麼,我不認得,翻給我聽。」
10 朱鐘照意思翻了出來給朱正章聽。朱正章聽了,出了一身冷汗,開口不得。朱鐘道:「人家寫得這樣詳細,能說他是謠言嗎?並且他既有膽要去登報,自然有來歷,不怕人家起訴。你老人家只想,這事播揚出來,莫說同鄉會即刻會開會驅逐我們回國,就是我們自己,把什麼臉見人?」朱正章道:「這日本人是幾時來的,你對他怎樣的說法?」朱鐘道:「昨日午前十一點鐘的時分,我正上了兩點鐘的課回來,這新聞記者就坐在這裡等。見了我,遞了個名片道:『對不住,我盡我職務上的手續,要費老兄一點時間研究,故特來拜訪。』我就問他有何要事,他問你老人家於我是什麼關系,我答是父子。他就拿了這樣的一張字出來給我看。我看完了,他便道:『這是件很有趣味的事,由確實報告而來。本擬今日即由三面記事發表。因恐老兄這層關系不確,所以來問。於今已明白,對於此事的手續已了,就此告退。』說完他就要走。我雖知道他是敲竹杠的意思,只因關系太大,不敢決裂,當時將他留住說道:『既承足下好意,多遠的來問,事之有無,將來自有最後之裁判,此刻無須與足下辯駁。只是足下的職務,不過只要報告的確實,就沒有責任。
11 今既承情來問,必是有可商量的餘地。』那芳井聽我是這般說,就望我笑了一笑道:『我們的職務,雖只要報告的確實,然也須派人四處調查。鄙人見這事關系貴國人的體面太大,派的調查員也就不少。若已經發表出來,任如何有力量的也不能挽回了。』我當時見他如此說,又已到了十二點鐘,就邀他到西洋料理店內吃了頓料理。在料理店內再三要求他,才答應寬一天限,約了今日午後二時再來,故打了個電報要你老人家趕急來。我看那新聞記者異常狡猾,非有很多的錢,只怕還塞他不住。」
12 朱正章聽了,急得臉變了色,倒在席上,又悔又恨。待任他去發表,自己的名譽雖不要緊,只是要顧慮著兒子的官費,並且蕙兒也還想要替她尋個人家。待拿錢去擋塞,又聽得這新聞記者很狡猾,他挾著這事,還不知有多大的希望,哪舍得將幾十年來日積月累的心血,這般嘔氣的送人?一個人想來想去,午飯也不吃,想到傷心之處,幾乎哭了出來。朱鐘也氣得不肯去安慰。
13 看看到了兩點鐘,那芳井應時而至。朱鐘將他接到自己讀書的屋裡坐了,仍轉身問朱正章,預備給多少錢。朱正章半晌道:「你問我,我知道他要多少呢?」朱鐘即端煙茶出來,芳井客套了幾句,道了昨日的擾。朱鐘道:「承足下兩次惠臨,心實不安。方才家父由東京回來了,這事我也不敢稟白。只是據我的意思,家父平日為人戇直,說話多不避忌,以致小人切齒者多。含沙射影,希圖傾陷,最是小人長技。雖發表之後,不難追求主者,對質法庭,涇渭自有分別。只是我尚在學生時代,無清閒時日與他們做無味周旋,家父又年逾六十,我何忍令其受此苦惱?知足下長者,甚望銷滅於無形。至於調查所費,謹當奉還。」芳井聽了點頭道:「老兄聰明,真不可及。尊翁對於那種人,言語上稍失檢點,小人之無忌憚,何所不至?然他既能為負責任之報告,我雖明知虛偽,職務上亦不能不替他發表。並且這種記事,最受讀者歡迎。為營業上起見,也應據報告登載,左右與敝館有益無損。可笑我那些同事的,都以得了件奇貨,見我昨日回去說老兄要求延期一日,他們登時鼓噪起來,說我從中得了什麼。虧我多方解說,他們還是似信不信的,氣得我將稿子往地下一擲道:『這事我不管了,隨你們鬧去。』他們見得認了真,才沒得話說。今日聽老兄這般說,倒教我認真為難起來了。我那同事的,沒一個好說話。」說著,伸伸舌頭,望著朱鐘打了個哈哈。朱鐘見芳井漸漸露出下等樣子,知道他不是能開大口的,便也點頭笑道:「無形銷滅的話,想足下是已肯賞臉應允了。只是調查費,須求足下指個數目,好等我量力奉納。」芳井聽了,聳聳肩,將坐位移近朱鐘,伸出兩個指頭,偏著頭向朱鐘道:「此數恐不能少,不是我有意貪多,實在非二百金不夠分派。」朱鐘搖頭道:「足下過於小題大做了。只半數尚恐無力擔任,足下如此見教,何能承命?這事是我從中私了,不能稟白家父。我一個學生,又在貴國,倉卒何處得此巨款?還是望足下格外幫忙,大減下來方好說話。不然,就只好任憑足下,實在是能力薄弱,沒有法子。」
14 芳井沉思了一會道:「也罷。我也知道老兄的難處,說不得我自己吃點虧,一百五十元,就算是無以複減了,任老兄裁奪。不答應,也不能怪老兄,只怪我能力綿薄,幫忙不到。」說完,又打了一個哈哈。朱鐘只得答應,進去和朱正章商議,不由得朱正章不忍痛割舍,即時拿了百五十塊錢,交給朱鐘捧出來。
15 芳井即將那稿子交了朱鐘,收了錢,喝了口茶,告辭就走。朱鐘也懶得遠送,轉身回房,長籲短嘆。朱正章知道有人幫成連生設計暗害,更恨成連生入骨。
16 那蕙兒隱約聽得些關涉自己的話,她是聰明人,見了這種情形,怎不明白?便想起自己的身世,平白被人家加了個不正經的聲名,將來怎生結局?更回想那日的事,不覺傷心痛哭起來。哭到那極傷心的時候,便數道:「我的娘呵,你要不死,何得許人家帶在外面出乖弄醜?你死要帶子我去,也免得我在陽世受罪。娘呵,你倒好,眼一閉,什麼都不管了。你也曉得你親生的女兒在陽世沒有個痛癢相關的人麼?娘呵,你也忍將親生的女兒給人家當本錢做生意麼?怎麼不帶了你女兒去呢?」朱正章正一肚皮沒好氣,哪裡忍得過,一厥劣扒了起來,衝進房去,抓住蕙兒就是幾個耳刮子道:「你這畜生,夾七夾八的數些什麼?你又不早死,跑到外國來丟你娘的醜!」蕙兒更大哭大叫道:「你打,你打!倒是打死了乾淨,免得你終日為我操心害人!」朱正章氣得跑攏去,又踢了兩腳。虧得朱鐘跑來攔住,喝教蕙兒不要再哭了。蕙兒哪裡肯住,更罵出許多不中聽的話來。朱正章只叫快用繩子勒死她,蕙兒也就叫快拿繩子來。朱鐘罵住了那邊,又來勸這邊,徑鬧到夜間八點多鐘才風平浪靜。從此父女交惡起來。
17 過了幾日,朱正章對朱鐘道:「我抱著很大的希望到日本來,哪曉得處處風波,倒好像都是天造地設的對手,弄得我一籌莫展,退財嘔氣。我平生也不曾受過這樣磨折,再住下去,莫說無趣,只怕還有意外枝節生出來。世情險惡,跛腳老虎趕著打的人多。並且甫全的帳,也須趁急去討,說不定他又要往別省去了。我於今想了個法子,你去和塚本商量,求他到中國去走一趟。只要他做個引子到無錫縣去,中國的官吏照例怕外國人的,有我從中主持,不怕問甫全家裡拿不出錢來。討了錢,塚本往來的路費我都願擔任。」朱鐘點頭道:「這事不難,塚本沒有不願意去的。他時常對我說要到中國去,在家裡拼命學中國話。他去了,路費何必要我們擔任,怕朱甫全不出嗎?借約上寫明了,如債務者歸國,債權者因索債而去,可要求往來旅費。你老人塚同塚本去自是好,只是沒得個翻譯,並且沒有連帶人,朱甫全並不老實,難保他不借此推托。我看不如我也同去一遭,塚本必更加願意。」朱正章歡喜道:「你學堂不要緊嗎?」。朱鐘道:「不要緊。橫豎不久就要放暑假了。不試驗,不過降一年級。我也得向甫全要求損害賠償。」當下父子計議已定,次日朱鐘即到東京找塚本說了這意思。
18 不知塚本願與不願,且俟下章再寫。
19 第十一章 弄猢猻飯田町潑醋 捉麻雀警察署談嫖
20 話說朱鐘和塚本說了來意,日本小鬼哪有不願意到中國去的?況又不要自己出盤纏,登時歡歡喜喜答應,問道:「預備幾時動身?」朱鐘道:「我隨時皆可,只看你幾時可走就是。」塚本道:「你尊大人寄存的款子,提不提去?」朱鐘道:「他老人家已不打算再來了,是要提的。」塚本道:「既要提,須到下月初三以後才能動身。今日是五月二十四日,也不多幾天了。我幫你去打聽船只。初三以後,有船就走,船票我也和你定好。」朱鐘點頭謝了一句,告別回千葉。到家對朱正章述了塚本的話。朱正章沒得話說,只問朱鐘,蝶子當怎生處置。
21 朱鐘道:「沒什麼難處置。換間小些兒的房子給她住了,將器用搬去,教她守著。每月不過給她十多塊錢,暑假後我左右就要來的。」朱正章知道不能攔阻,只得由他。這晚朱鐘與蝶子說了,蝶子本是個老實女子,不能不應允。
22 光陰迅速,初五日是近江丸由橫濱開往上海。初三日朱鐘到塚本家拿了錢,退回了收據,買了船票,仍回千葉,搬了家。
23 第二日朱正章帶著兒女,由東京約了塚本,到橫濱歇了一夜。
24 次日清早上船,往上海去了。
25 於今再說那江西人在龍濤館跳樓的王壽珊,在病院里醫治了個多月,花了幾十塊錢,才將傷養好。退院出來,仍住在龍濤館。一日他同鄉的秦士林來看他。這秦士林年紀有了三十多歲,生得黑漆漆的一副臉膛,長粗粗的一條身體,兩膀有百十斤氣力。論容貌,本來是護法的韋駝;講性情,偏又是偷香的韓壽。與王壽珊同鄉相識,近因聽得他退了病院,故特來看望。
26 彼此見面,少不得也要客套幾句。王壽珊道:「你還住在原地方麼?再過兩日,即來奉看。」秦士林道:「我已搬了,於今在大塚佃了所房子。」隨掏出本袖珍日記,扯了一頁紙,開了個番地給王壽珊。王壽珊問道:「你和誰同住?」秦士林道:「和一個親戚同住。」王壽珊尋思了一會道:「你的親戚是誰呢?」秦士林道:「是新來的,你不認識。」王壽珊道:「只兩個嗎?」秦士林道:「他還有個兄弟。」王壽珊將地名收好,又談了一會沒要緊的話才別。
27 過了兩日,王壽珊正待去回看秦士林,恰好又一個同鄉汪祖經走了來,說特來邀他去看秦士林的。王壽珊笑道:「你來得湊巧,我正愁一個人去無味。並且地方也不熟,難的尋找。我們就去罷。」於是二人同出來,坐電車向大塚進發。
28 這汪祖經於今二十八歲,到了日本多年。民國紀元前,考取了高等工業學校,革命時歸國。元年來,便考進了日本大學。
29 生得近眼厚唇,長身歪腳,曾做過一番江西經理員,也是個多情之種。他今日去會秦士林,不是無意識的閒逛,卻另有一層用意。
30 看官,你說秦士林同住的是個什麼人?何以王壽珊問他,只是含糊答應?原來是個想在日本留丁學回去伸張女權、談戀愛自由的,江西南康都昌人,姓吳、名品廠的女學生。與秦士林論戚誼,不親不疏,是秦士林姐夫的妹妹。為人性格隨和,語言爽利。在女界中,論容貌雖是中資,講學問卻稱上等。作詩能押韻,寫字也成行。哥哥吳源成,前清時在江西乾了件小小的差事。不知怎的得罪了秦士林,秦士林稍施手腕,輕輕的加了他一個革命黨的花樣,把差事弄掉了,還幾乎出了亂子。
31 秦土林的父親說這兒子絕無天良,親姐夫也可如此陷害,見了面,定要把秦土林活埋了,因此嚇得秦士林不敢歸國去。吳品廠於民國元年同兄弟吳源複鑽了兩名公費到日本來。秦士林知道姐夫的妹妹要來,想借她解釋前嫌,親往橫濱招待。吳品廠也想居中調和,消了兩家的怨恨,就任憑秦士林擺布。秦士林揀偏僻處佃了所房子住著。吳品廠初來日本,須學日語,秦士林便兼作師資。也不請下女,吳品廠就兼主中饋,一家和好的居住起來。汪祖經見秦士林如此生活,屢以為不可。勸秦士林不聽,便暗勸吳品廠。勸來勸去,勸動了吳品廠的心。今日邀王壽珊同去,想借王壽珊絆住秦士林說話,他好抽空再勸吳品廠。
32 電車迅速,不覺已到了大塚。二人步行十多分鐘方走到。
33 湊巧秦士林不在家,吳源複也到成城學校上課去了,只有吳品廠一人在家。汪祖經翻悔不該邀王壽珊同來,便心生一計,說秦士林既不在家,我們遲日再來罷。當下要王壽珊留了個名片,同退了出來。走不多遠,汪祖經道:「我還要到近處一個朋友家去坐坐,你先回去罷。」說著,別了王壽珊匆匆從別條路轉到吳品廠家。吳品廠接了笑道:「我說你今日怎麼這樣慌急,連話也不說一句就跑。」汪祖經道:「同著生人,怎麼好說話?他到哪裡去了?」吳品廠道:「多半是到神田去了。」汪祖經道:「你還是怎麼樣,尚不想搬嗎?」吳品廠笑道:「急怎的。源複不久就要進成城寄宿舍去。等他進去了,再搬不遲。只是搬到什麼地方好呢?」汪祖經道:「我住的浩養館,有空房間,我久已留了心。」吳品廠笑道:「你同我住不怕……」說到這裏,忙住了口。汪祖經問道:「怕什麼?」吳品廠道:「我說錯了,沒有什麼。」汪祖經鼻子裡哼了一聲道:「誰還怕誰?誰是被人欺負的!」說時二人移到裡面一間房裡去坐。
34 不久,秦士林回了,見了汪祖經便道:「我方才在停車場碰了王壽珊,說同你來,會我不著,你就往別處看朋友去了,怎的還在這裡?」汪祖經道:「我那朋友也不在家,實在走乏了,故轉身來歇歇。」秦士林冷笑了聲,也不開口,回自己房裡換衣服去了。吳品廠輕輕推了汪祖經一把,教他走。汪祖經也不與秦士林作別,只悄悄囑吳品廠趕急搬來,我定了房間等你。吳品廠點頭答應了。
35 汪祖經回到浩養館,揀隔壁的一間空房定了。這裡吳品廠送了汪祖經,轉身即對秦士林說要解散貸家。秦士林問什麼原故。吳品廠道:「源複在成城學校,不能不住寄宿舍。他去了,我們兩人住著不雅相。外面人嘴多,又要造謠言。」秦士林道:「不相干。誰人敢當面說你我的閒話嗎?」吳品廠搖頭道:「你有什麼法子去禁止人家說?」秦士林道:「人家背後說,與我們有什麼相干?你以為有源複同住,人家就沒得說嗎?還說的活現呢。」吳品廠道:「有他同住,到底好些。人家就說,也不過是疑心罷了。我要搬家,倒不是專為怕人家說,實在這鄉里也住得不高興了。」秦士林道:「你想搬到哪裡去,可是浩養館?」吳品廠道:「還不定。如沒有別的地方,浩養館也可以住的。」秦士林便不做聲了。
36 過了幾日,吳源複進了寄宿舍,果然解散了貸家。吳品廠徑投藕町區飯田町浩養館來,汪祖經自然殷勤招待。秦士林搬到神田千代田館,與浩養館相隔不遠,也時常來浩養館閒坐。
37 只可恨汪祖經自吳品廠搬來,便成日在家中坐著,並不在外。
38 又住在吳品廠的貼隔壁,一聽了秦士林聲音,就跑了過來廝混。
39 秦士林來了幾次,都是如此,不曾沾著一些兒甜頭。氣得秦士林橫了心,准備大鬧一場,開鎖放猢猻,大家弄不成。一日吃了早飯,跑到浩養館,在吳品廠房內坐著。汪祖經照例的過來,三個人天南地北的胡扯。看看談到十二點鐘,秦士林硬教吳品廠叫客飯。三人一同吃了,又坐了一會,汪祖經望著秦士林道:「你的館子,今日大掃除嗎?怎麼不能回去呢?」秦士林知道是挖苦他,便笑道:「我多久就想大掃除了,不然也不得乾淨。我看這浩養館比千代田館更骯髒得不成話,再不掃除,只怕人家都要掩鼻而過了。」汪祖經點頭道:「有我在這裡還好,不然,恐怕更不堪了。人家故意要來弄髒,有什麼法子?」秦士林也點頭道:「近墨者黑。除非是一個人住,才能乾淨。」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都帶著譏諷的意思,只是都不肯先動氣。
40 吳品廠在中間,左右做人難,只好不做一聲,望著他們談笑。二人兩不相下。
41 說起來,看官必不肯信二人你譏我誚的,吃過了晚飯,尚兀自不肯走。又接連下去坐到十一點鐘,連大小便都是匆匆忙忙的,不敢久耽擱。吳品廠熬不住要睡了,只得對秦士林道:「這早晚你也該回去睡了。」秦士林道:「老汪他怎不去睡?他睡了,我走不遲。」吳品廠又求汪祖經去睡。汪祖經懶洋洋的走了出來,即聽得秦士林說道:「老汪既去,我就不回去了。天氣不早,和你同躺躺罷。」吳品廠尚未答言,汪祖經複走了進來道:「不知怎的我今晚一些兒睡意也沒有。既老秦不回去,就陪他談談也好,品廠你要睡只管睡。」吳品廠哪裡好睡,也不能派誰的不是。心中雖有些恨秦士林,但是畏他兇狠,不敢做左右袒。沒奈何,低著頭嘆聲冷氣,暗罵冤家。陪著他們坐到兩三點鐘的時候,四面鼾聲大作,二人都精神來不及,漸漸的背靠著壁打起盹來,吳品廠也陪著他們打盹。稍有響動,二人即同時驚醒。此時正是六月間的天氣,晝長夜短,打了幾個盹,天已亮了,各自起身梳洗。
42 吳品廠不教下女開客飯,秦士林公然自己喊下女拿客飯來。吳品廠道:「你的館子隔這裡又不遠,定要吃我的客飯,是什麼道理?」秦士林笑道:「有什麼道理?是吃飯的時候,應得吃飯。清早跑回去,也不像樣,館子裡的下女,定要笑我嫖了淫賣婦。你一個公費,難道供給親戚幾頓客飯,都供給不起嗎?」吳品廠沒得話說,由他吃,吃了仍如昨日樣與汪祖經對坐。吳品廠催他走,他只是涎皮涎臉的說:「坐坐何妨,何必這樣嫌我?我望往日也有些好處,你都忘記了嗎?常言道,衣不如新,友不如故。我哪一次沒有如得你的意?你憑良心說,第二個還趕得我上嗎?」吳品廠聽秦士林越說越不成話,也不答白,起身系了裙子,叫下女喚了乘東洋車,到她同鄉女伴袁成家去了。秦士林便如十八歲大姐死了丈夫,不能守了,只得回去。吃了午飯,又來探問,吳品廠尚未回來。秦士林往別處打了幾個盤旋,仍到了浩養館。恰好吳品廠才回,便一同進房。
43 汪祖經哪裡肯放松一刻呢?也笑嘻嘻的過來了。吳品廠知道兩邊都不好說話,只好由他們去坐。
44 不覺吃了晚飯,又是昨晚那催走的時候了。吳品廠急得要哭道:「你們也不必只這樣害我。我知道你們的用心了,你們不將我逼死,兩下也不得放手。我吳品廠前世裡造了什麼孽,今世來遇你們兩個冤家受折磨。你們也不必這麼了,我明日寫船票回國去,大家乾淨。老汪,你放心去睡。老秦,你也回去。我今晚可不能陪你熬夜了。」說完,教他們讓地方鋪被。秦士林哪裡肯信,也不做聲,站起來讓她鋪了被,仍坐著望了汪祖經。汪祖經也望了秦士林。吳品廠和衣睡了。用汗巾蒙了臉,傷心落淚。這兩人動了憐香惜玉之心,都怕說話吵了她,各靠著昨夜的原地方,胡亂打了一夜盹。
45 次日,吳品廠吃了早飯,真個出外買了船票,給秦士林看了,收拾行李,動身由橫濱到上海去了。前人有避內差的話,這吳品廠只怕要算是避外差了。吳品廠去後,浩養館登時浪靜風恬。熱鬧文章尚在後面,暫時放下。
46 且說黃文漢的嫖學弟子劉越石,那日在警察署門口遇了鄭紹畋,不肯說原由的到底是件什麼事呢?說起來,卻也平常。
47 原來劉越石同了三個朋友,佃一所房子在駿河台。三今朋友是誰呢?一個是江蘇的,姓姜名清,年十九歲,天生的面貌比梅蘭芳還要飄逸幾分。其性格之溫存,出詞吐氣之秀雅,更是千中不能選一。只是有些女孩子脾氣,愛小聲小氣的和人喁喁私語,並且容易動他的嬌嗔。聽說他父親是個鼎鼎有名的督學使者。他十六歲到日本,就其性之所近,在美術學校上課。一個是四川的,姓胡名莊。這人年二十零歲,生得劍眉圓眼,闊臂細腰。雖沒練過把勢,卻有幾斤蠻力,有事惹他動起怒來,雙眼忒出,就和張黑的那雙賊眼一樣。天生他一種吃喝嫖賭之才,於學問一道,用心倒很平常。最長的是幾句詼諧話,幾張麻雀牌。到日本六七年,不知他學了些什麼日本話,倒被他說得和日本人差不多。一個是陝西的張裕川,與那三人知識同等,性情也還相投,沒有什麼特別,到日本也有四五年的程度。四人同佃房子,尋了個西洋料理店內的下女煮飯。胡莊擔任弄菜。
48 他本是個見色心喜的人,又每日弄幾頓菜,時時與下女親密,近水樓台先得月,不幾日就有了關系。這三人只有姜清常說日本女人不值錢,不肯染指。劉與張都是眼明手快的,你瞞著我,我瞞著你,二人都有了一手兒,這都不在話下。
49 一日,胡莊的花樣翻新,忽然想打麻雀,自己跑到源順料理店內租了副牌,四人扯開桌子,鬧了起來。胡莊鬧到高興的時候,是自己的莊,起了手牌,中、發、白各只一張,便搖搖頭,套著《四書》念道:「了白一中,財發之矣。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曰去白。」說著,打了張白板。頃刻輪到他跟前,又搖搖頭說道:「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曰去中。自古皆有死,財非發不可。」說著,又打了張中字,惹得三人大笑起來。笑聲未了,只見一隻手從半空中插了下來,把一副骰子抓了。各人抬頭一看,一個個嚇的魂飛天外。定睛看時,那人頭戴警冠,身穿警衣,腰佩警刀,與那街上站崗的警察不差什麼。四人登時面面相覷,望著警察將牌收好,挾在脅下,教他們四人同走。胡莊喚下女,喚了幾聲,哪裡有人答應?不知早嚇往哪去了。胡莊望著警察道:「你教我們到哪去?」警察道:「走著自然知道。」胡莊道:「家中無人我不去罷!」警察忍不住笑道:「這卻由你不得。」胡莊骨都著嘴道:「由不得我?明日失了東西,我只曉得問你要賠。」警察也不理他,趕著四人就走。
50 到了神田警察署,一個高等警官出來,問四人的名字。各人捏造了一個假名姓,省分也寫了假的。那警官看了,叫拿戶籍簿來對。中國人在日本住的,各區的警察署,均按區有調查的名姓籍貫冊。佃房子住的,更是的確。他們住神田不久,警察署才新造了冊子。警官教拿來,翻開一對,哪有一些兒像意?
51 警官怒道,「我看你們也不像是留學生,倒很像常做犯法行為的,暫且拘留一夜再說。」警官說完,怒衝衝的進房去了。幾個警察走攏來,不由分說的將四人擠在一間房內,用木欄子門關了。
52 劉越石穿的是中國紡綢衣褲,坐到九點鐘以後,身上一陣陣的冷起來,越夜深越冷。昨日又被下女淘了一回,更禁不起,便埋怨胡莊多事,無端想打什麼牌,不然何至受這樣的苦。張裕川道:「都是他。寫假名字也是從他寫起。他要寫了真名姓,我們必跟著寫真的,何致受那小鬼的奚落。」姜清道:「你們都怪的不對,我只怪他不該套《四書》。不是他套《四書》,我們怎得大笑?不大笑,警察開門我們自然聽得。聽得有人開門,即將牌收了,警察拿不著証據也好了。」胡莊冷笑了一聲道:「我平日太把你們看大了,哪曉得你們都是些傀儡。四個人同做的事,也要你推我擠起來。我就承認了不是,不該引誘你們。你們獨不想想,誰是小孩子,可以隨人引誘的?動作操之他人的,不是傀儡是什麼?你們以為不寫假名姓就可以無事嗎?你們不要做夢!警察平日捉了中國人打牌的,有例每人罰二十元。他於今拘留了我們一晚,明日還能問我們罰金嗎?寫假名姓,不過是想保全名譽的意思,難道也問得成罪?我們每人有二十塊錢,到新橋去嫖藝妓要嫖兩三夜,怕償不了今晚一晚的苦呢?你們不要埋三怨四,咬緊牙關過罷!」三人聽了,也似有理,都沒得話說。四人團坐在一塊兒,你倚著我的肩,我靠著你的頭,搖簽筒似的,搖了一夜。
53 次日早,一個警察由欄桿縫裡遞了幾塊面包一壺水進來。
54 四人誰肯吃這面包呢?只各人將水打濕了汗巾,抹了臉,胡亂嗽了嗽口。到九點鐘才將門開了,一個警察請他們四位出來。
55 那警官板著副臉,望了四人半晌道:「你們貴國的留學生,也太不自愛了。只我這一署,每月至少也有十來件賭博案。嫖淫賣婦的案,一個月總在二十件以上。現在留學生總數不過四五千人,住在神田的才千零人,平均就每日有一件犯罪的事發生,不是過於不自愛嗎?我真佩服你們貴國人的性情,柔和得好。你們也知道貴國政府是因國體太弱,才派送你們來求學,將來好回去整理的麼?怎麼還這般的和沒事人一樣哩。」
56 胡莊聽得後面幾句話,眼睛都氣紅了,忙說道:「你的話完了嗎?我也有幾句話說。我們中國人在貴國,不自愛的固有,然也不能一概抹煞。就是我們昨晚的事,說與貴國法律不合則可,說是什麼大罪惡則不可。這賭博的事,在世界各國,也就止貴國禁得不近情理。至於一個月有二十多件嫖淫賣婦案,更不能專怪敝國人不自愛。男女之欲,越是文明國的人,越發達。敝國國人到貴國來求學,遠的萬餘里,近的也有數千里,至多也須一年方能回去一趟。況都在壯年,此事何能免得?貴國的公娼,又有種極下等的規則,一個婊子每晚須接數客,對敝國人除專想敲竹杠外絕無好意。藝妓略好的,就高抬身價,決非一般留學生個個所能嫖。銘酒屋和豬圈一樣,豈是敝國人嫖的地方?除了這三種,你說不嫖淫賣婦嫖什麼?並且嫖的事,不是一方面做得成的。敝國人既每月要出二十多件嫖淫賣婦案,則貴國的淫賣婦,合貴國自己嫖的計算,每月就不知有幾百件了。貴國不是從有留學生才有淫賣婦的,是留學生見貴國有淫賣婦可嫖才嫖的。這樣看來,貴國的淫賣婦,也就未免太多,貴國人也就未免太不自愛。敝國人性情柔和,誠如尊言。大國民氣象,自是如此。敝國雖弱,只要貴國人少懷點侵略主義,則東亞和平,想不得由西洋破壞。我於這時候對你論世界大勢,恐怕你也懂不了多少。你只快說,我們的事應怎生了結?」那警官見胡莊口如懸河,日語也說得和日本人一樣,暗自納罕,以為是個了不得的人物。雖聽得有些可氣的話,只是一時間也駁不來,便說道:「你們回去,以後不要再如此了。無論世界各國怎麼樣,敝國的法律,在敝國是有效力的。」胡莊道:「牌呢?」警官笑著搖頭道:「賭具是沒有退還的。」胡莊點頭道:「我知道你們背著人,也想玩玩。」說著四人同走了出來。
57 劉越石便被鄭紹畋扯住問故,姜清恐他說出,故拉了就走,回到家內。
58 不知後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寫。
59 第十二章 失良緣傷心丁便毒 發豪興買醉舞天魔
60 話說劉越石等四人回到家內,只見下女一個人坐在房中納悶。胡莊一納頭倒在草席子上,叫餓了快弄飯。下女道:「飯久已煮好了,在這裡等,請你弄菜便了。」胡莊對張裕川道;「請你去弄罷!那一大篇餓肚胡說,把我累苦了。」劉越石道:「倒虧了你那一篇胡說,不然,我們都白送他教訓了一頓。那警官還好,聽了你的話絕不動氣。我雖不大懂得,只看你的詞色,便知道說的不是好話。」張裕川在廚房裡插嘴道:「我看那警官若不是聽了老胡的一篇議論,說不定還要議我們的罰呢。他們對於不懂日本話的中國人,有什麼法律,可以欺便欺了再說。老劉你說那警官好,我說那警官滑極了,最會見風使舵的。」姜清跑到廚房裡,輕輕跺腳說道:「什麼體面事,怕人家不聽得,要這般高聲說,真把我急死了。」張裕川也自覺得喉嚨過大,即笑著不做聲。一剎時菜已弄好,四人隨便吃了些兒,都扯伸腳睡了。
61 過了幾日,劉越石走到黃文漢家,只見黃文漢一個人在家打著赤膊正清檢什物。劉越石問道:「你要搬家嗎?」黃文漢一邊抹著汗一邊讓座,答道:「不是搬家,我要到箱根去旅行,這些零星東西,不收拾下子不好。聽說你們打牌出了亂子,我一晌沒得閒,不曾到你家探問,究竟是怎麼的,鬧得警察來了,你們尚不知道?」劉越石將情形說了。黃文漢點頭笑道:「怪不得。笑聲掩住了門響,你那種下女,自然是不敢見警察。那老胡還不錯,日本話也來得,只是開口太遲了。若早和來的警察說,不過罰點錢罷了,決不得拘留那一晚。」正說著,鄭紹畋來了,進房見了劉越石,便指著笑道:「你們那日的事,你不肯說,我也知道了。並且我還知道,那警察何以曉得你們打牌,才來拿的原故。」黃、劉二人詫異道:「你怎麼知道,有什麼原故?」鄭紹畋道:「不必問我。老劉,你只回去問那日拖住你不許說話的美男子,便明白了。」黃文漢道:「你既知道,爽直些說了出來罷。吞吞吐吐的做什麼,教人悶破肚子。」
62 鄭紹畋望著劉越石道:「你隔壁不是住了個中國女學生嗎?」劉越石道:「不錯,那女子還生得很俏皮,時常穿著西洋衣服在街上走。」鄭紹畋拍手笑道:「你們就吃了她生得俏皮的虧呢。你知道那女子是誰呢?就是浙江鼎鼎大名的陳女士。這女士到日本來,大約不過兩三年,聽說也是公費。容貌你是看過的,莫說拿什麼薔薇花、玫瑰花去比她不相稱,就是帶露的芙蓉花映著太陽,也沒有那般鮮艷。天生的愛好,行動起來,數十步就有一股艷香鑽心撲鼻。聞了那般香,即如中了蒙汗藥似的也不知有多少。你那對門不是還住了個中國少年嗎?」劉越石點頭道:「不錯。我見他每日要換幾套衣服,時而是極闊的和服,時而是中國衣服,時而是大禮服,時而是燕尾服,時而是先生衣服,呵呀呀,世界上男子所有的衣服,大約也被他穿盡了。」鄭紹畋笑道:「你們嘗那拘留所的滋味,就是他孝敬的。」劉越石道:「這話從何說起?我們沒有一個認識他,無原無故害我們做什麼?你說出來,我決不饒他。」
63 鄭紹畋道:「你說無原無故,原故大得很呢!那人是廣東番禺人,姓林的,名字我卻不知道。他家裡住在橫濱,是個大商家。他在大同學校畢了業,時常到東京來玩。一日在中國青年會,無意中看見於那陳女士,他就失魂喪魄的,如受了陳女士的催眠術,身不由己的跟著陳女士走。陳女士走到哪裡,他也跟到哪裡,一徑跟到駿河台。陳女士進屋不出來,他知道陳女士住的是貸間,他便進去問還有空房子沒有。見裏面回答沒有,他大失所望,在駿河台一帶,走上走下,不肯離開,想等陳女士再出來。哪曉得等了幾點鐘,陳女士並不出來,他便呆頭呆腦的只要是民家,就去問有沒有貸間。他因是小時來日本,日本話說得很好,又穿得闊綽。駿河台一帶的貸間,本多有不挂牌子的,問來問去,居然被他找了一間。恰好就在陳女士的斜對面。他既定了房子,連夜趕回橫濱,對父母說要到東京進明治大學,收拾行李,次日清早即搬了來。在他那樓上望得見你家的曬台。你家的曬台不是和隔壁家的曬台相隔不遠的嗎?那陳女士每日要到曬台上曬汗巾。她曬了汗巾,便要憑著欄幹四處眺望一會。那姓林的每日早起,即將窗子打開,臨窗坐著,一雙眼睛盯住曬台上。等陳女士的眼光到了這一方面,他便咳嗽揚聲,擠眉弄眼。哪曉得一日早,正在要引得陳女士注意的時候,忽然見你這邊曬台上,出來個美人一般的男子,也拿著一條汗巾來曬。那陳女士回頭看了一看,立刻低了頭,慢慢的下樓去了。姓林的眼睜睜望著那美男子用眼送陳女士下樓,回頭瞪了姓林的一眼,好像已知道姓林的是有意吊膀子,故意露出點吃醋的意思給姓林的看似的。姓林的這一氣非同小可。自那日以後,便每日如是。陳女士一上曬台,那美男子總也是不先不後的上來。雖不見二人說話,那不說話的情形更難堪。那姓林的不說自己容貌不如人,沒有法設,還想用表示有錢的手段來打動陳女士,故一日換幾套衣服在街上擺來擺去。可憐他擺子十多日,陳女士哪裡將他放在眼裡呢?他就疑陳女士已與那美男子有了情,便日日想設法陷害。那日也是合當有事。他在源順買東西,見了一個人在那裡租牌,他認得那人是和你們同住的,他便連忙跟定了那人。見那人徑回了家,他就在外面聽,聽得裏面有了牌聲,他悄悄的報告了站崗的警察。那警察還以為他是日本人,說怕你們抵抗,要求他同來拿。他說不要緊,我知道沒一個有抵抗的能力,你輕輕的開門進去,拿了就是。他說完就走了。所以,我說你們那一夜拘留所的滋味是他孝敬的。我何以知道這般詳細哩?他以為這事做得得意,逢著熟人便說。我從朋友處聽說他想將這風聲播揚出去,好傳到陳女士耳裏,使陳女士瞧不起那美男子。哎呀,那美男子到底叫什麼名字?我把這三個字當作他的代名詞,說起也不好聽。」
64 劉越石聽鄭紹畋說完了,接著嘆口氣道:「暗中還夾子段這樣的原因,真是做夢也夢不到。」黃文漢道:「事倒有趣,只是那姓林的也就蠢得可笑。你害人既要用這種最下等的手腕,怎的還敢對人說呢?縱不怕這邊聽了圖報複,也要防人家聽你說的時候,開你的教訓,說你的賣國奴,借著小鬼的勢力鬧醋勁,欺自家人呢。這種蠢東西,哪裡是老姜的對手。」劉越石道:「如老姜真有意吊那陳女士的膀子,何以平日從沒有聽他提起過?我想一個是有意,一個是無意,有意的把無意的誤認作有意,才想方設計的來破壞,致我們蒙了不白之冤。」
65 黃文漢笑道:「你們確是誤搭強盜船,遇了官兵,拿住了,挨了打,死也有冤無處訴。但是你觀察老姜就觀察錯了。他若是無意,必然對大家說著取笑。因是有意,才不說出來,怕大家伸出手來壞了他的事。並且偷中國女人,最忌的是不秘密。無論已到手未到手,均不可對人稍露形跡。所以俗語說:十個女人九個肯,只怕男人嘴不穩。中國女人不像日本女人,把此事看得不要緊。中國幾千年的習慣,以女子偷人為最丑,成了一種社會制裁。故女子不敢任性,其實人欲與日本女子有什麼分別?故只要你男子嘴不亂說,不對這女人說那女人的秘密事,就易於說話了。你們只想,中國人罵人不是時常罵你娘偷和尚嗎?那就是這個道理。因為和尚宿奸的罪,犯了出來,比女人偷人的罪更重。故和尚一偷了女人,死也不肯對人說。那姓林的既將心事逢人便說,任你再有什麼好處,女人也不肯偷你了。老姜我看他年紀雖小,必是個偷情慣家。並且他那模樣兒,也是很能得中國女人歡迎的。」
66 劉越石聽了,沉思一會道:「照你所說,倒有幾分像意。
67 他近來時時有什麼心事似的,說話不似平日那般倜儻。這回事發生,他比我們更見得著急。事後任我們議論,他只是一言不發,並且三番兩次對我們說,你們不必多議論,這不是件體面事,說開去了,不好聽。如外面有人問,萬不可承認是我們乾的。當時我以為他名譽心重,這樣看來多半是怕隔壁陳女士知道不好。」鄭紹畋道:「是麼,那日就是他拉著你不肯說呢。這姓姜的,只怕與那陳女士有點兒意思了。」三人胡猜亂擬了一頓。
68 黃文漢忽笑向鄭紹畋道:「那萬花樓的小菊絕無消息嗎?」鄭紹畋跳了起來道:「還說小菊,幾乎把我急死了。她前日不是到我家裡嗎?偏偏我來不得,害她白跑了一趟。」黃文漢忙問怎的來不得。鄭紹畋道:「我同你從萬花樓回來的第二日,由你這裡回去,想到小石川會個朋友,無意在竹早町遇了秀子。」黃文漢問秀子是誰,鄭紹畋道:「就是我同你去遇了兵士的那個小淫賣。我碰了她的時候,她眼睛很快,一眼就被她看見了我,忙對我行禮,就在路上和她說了幾句話。她定要我午後七點鐘到她家去,我不好十分推托,只得依著時間去。見了面,哪裡肯放我走呢,強拖我住了一夜。我見她招呼得很殷勤,給了他五塊錢。誰知第二日回來,就害了一場淋病。第三日生殖器上更起了幾個黃泡,其痛異常。跑到神田醫院去診,他說也是梅毒的一種,在中國叫作什麼便毒。用藥水替我洗了,繃帶纏好。還拿了些內用的藥,說要我每天去洗。前日才洗了回來,接了張郵片,一看,是小菊寫來的,說是星期五午後三時來看我。我查日歷,前日便是星期五。我當時非常著急,忙跑到房裡,解了繃帶,看是什麼情形,以為可以勉強敷用了。哪曉得不看猶可,一看可不把我氣死了。那黃泡子,一個個都開了花。我賭氣懶得再包,緊起褲子,實在被褲檔挨得痛不可忍,沒法,又包好。等到下午三點鐘,她果然來了,打扮得香撲撲的,我只得招呼她坐。她不知道我有病,挨近我的身邊坐下,盡興的賣弄風騷。幾揉幾搓,浪上了我的火來,下面就痛得如刀子割了一般,哪敢再和她混。立起身來,彎腰伏在席子上,裝肚痛。她以為我是真肚痛,定要我睡下,替我摸肚子。你說我怎敢近她,忙撒謊說,我平日肚痛,照例不能給人摸的,她才罷了。便問我要錢坐車,說天氣熱,不能走。我想不給她,禁不住她歪纏,硬敲了一塊錢去了。這一塊錢,真不值得,摸都沒敢摸她一下。」
69 黃、劉二人聽他說完,設想著當時的情形,笑得打跌。黃文漢住了笑道:「這一塊錢值不得,那五塊錢值得,住了夜,還孝敬了你一身病;我說你真是個瘟生!哪怕那秀子招呼得你再殷勤,也值不得五塊錢。有五塊錢不去嫖藝妓,來嫖這種下等淫賣!至多不過一塊五角錢,一塊錢本就天公地道了。神田的淫賣婦,就是你們這些瘟生弄壞了規矩。小石川的,你們又要弄壞。我看你平日一毛不拔,偏是這種昧心錢,用起來如撒砂子一般。咦,我也懶得說你了。我明日絕早要動身到箱根去,還有多少東西沒有清理。」說著,仍起身收拾家俱。鄭紹畋道:「你真一個人走路去嗎?」黃文漢道:「哄你麼?」劉越石、鄭紹畋見黃文漢甚忙,便同出來,各自回家。
70 這裏黃文漢收拾完了,次日清晨,果然穿著草鞋,背著包袱,提著雨傘,步行往箱根進發。平日往箱根,由神奈川坐火車,只要兩個多鐘頭就到了。日本的火車,每點鐘走十一二日本里,合中國七十里的光景。由東京到箱根,以中國里計算不過二百多里。黃文漢這日清早動身,因到神奈川這條路,他走了多次,沒有什麼風景,便由品川坐電車到神奈川再走。經過平沼程谷,在大船吃了午飯,下午由大船走藤澤到茅崎。天氣還早,計程已走了九十零里路。他知道茅崎有海水浴場,便不打算再走了,想尋個相安的旅館住下,好洗海水浴。
71 這茅崎地方,並不是個市鎮,不過是沿海的一個大漁村,魚棚子高高低低不知有多少。因每年夏季也有許多的紳士學生到這裡避暑,洗海水浴,故有幾家旅館。黃文漢當下找了個旅館,名萬松樓。進去,有下女出來招待。黃文漢放下包袱、雨傘,教下女拿進一間向南的房子,自己便不上去,只拿了雙拖鞋,問旅館要了件浴衣,直到海水浴場。脫衣下去,泅了會水,上來用清水洗淨了身子,穿了浴衣,靸著拖鞋,回來洗了臉,將走路的衣挂在廊下吹著。看表才五點多鐘。這館子住的人不多,異常清淨。黃文漢無事,找著館主人閒話,問了問地方的人情風俗。館主有了七十多歲,聽黃文漢的口音,以為是北海道的人,便指指點點,說這茅崎地方,從明治十九年才修海水浴場,這旅館二十五年才開的。還說了這地方許多的故事,難以盡述。黃文漢聽得高興,買了幾合酒。茅崎的鯛魚最好,教下女囑咐廚房好生烹了一尾,邀館主人大家吃。吃了,一老一少到火車站一帶散了回步,回來歇息。次早用了早膳,會帳登程,走平塚到大磯。
72 這大磯比茅崎大是不同,一般的也有海水浴場,地方雖小,有一兩條街,繁盛與東京差不多。酒席館、游戲場、說書樓日本名寄席、待合室、高等旅館,崇樓傑閣,所在皆是。其稍偏僻的地方,都是些富人的別墅,伊藤博文的別墅就在那裡。
73 黃文漢心想:我早要曉得這裡有如此繁盛,昨日何不多走十幾里路趕到這裡來歇呢?好在從這裡到國府津,不過三十零里路了,留到下午走去罷,且在這裡盤桓兩點鐘再說。於是到各處游覽了一會。路上遇了幾個很標致的藝妓,黃文漢忽然動了興,要在這裡嫖一夜,看是怎的一個規矩,主意打定,便找了家二等旅館山本樓住了。梳洗後,換了身紗和服,在館子裡吃了午飯,帶了錢出來,走東游西,逛到四點多鐘,走進一家很大的日本料理店。上了樓,看陳設都十分雅潔,比東京大料理店清爽得多。黃文漢上樓,便有個十五六歲的下女跟了上來,讓黃文漢坐了,磕下頭去。黃文漢看她行禮,有些鄉氣,不像東京料理店下女的大方活潑。磕頭起來,把朝南方的簾子卷上,下樓托了盤茶上來,就跪在黃文漢側邊。黃文漢叫。她且提一升正宗酒來,下女笑著問道:「還有客嗎?」黃文漢搖首道:「沒有。」下女去了,頃刻拿上酒來。黃文漢點了幾樣日本菜,下女跪在旁邊斟酒。黃文漢一邊吃喝,一邊問下女:「這裡有名的藝妓,是哪幾個?」下女道:「千代子、喜美子,都是有名的。」黃文漢道:「都是一本麼?」渾官人名一本下女道:「喜美是半玉。」清官人名半玉黃文漢道:「祝儀堂差錢要多少?」下女道:「一枚。」即一元黃文漢道:「一根香多少錢?」藝妓出局時間以香計算,一根香約燃四十分鐘。下女道:「三角。」黃文漢道:「盒屋女相幫多少錢?」下女道:「也是三角。」黃文漢點頭道:「與東京便宜的差不多,就在這裏可以叫來麼?」下女點頭道:「可以。」黃文漢道:「你不必叫那有名的,只揀那眉目端正的,大小叫四個來。小的不嫌小,大的十八歲起,二十五歲止。」下女見黃文漢這種舉動,又不是本地方的口音,不知是什麼人物,忙下樓打電話去叫。黃文漢喝了兩杯酒的工夫,已來了一個,進門即跪下磕了個頭,喉嚨裡叫了半句多謝日本藝妓對客人道謝,語極含糊。走近兩步,跪在一邊。黃文漢見她面貌倒還清秀,只是身體太瘦弱。衣服又穿得單薄,越顯出種可憐的樣子。年齡不過二十二三歲,倒像自覺得很老,不好意思再施脂粉似的。黃文漢喝乾了杯中的酒,在一個玻璃碗內洗了洗杯子,遞到她面前道:「辛苦了,請乾一杯。」藝妓接了。黃文漢拿酒瓶在她手內斟了一杯,藝妓笑謝著喝了,也洗了一洗杯子,回敬黃文漢。黃文漢接了問她的名字,她道叫瘦蝶。黃文漢點頭笑道:「好名字,相稱得很。」說完,舉起杯子正待喝酒,只見接連來了三個,均在門口叩了頭,圍了攏來。
74 不知黃文漢怎生樂法,且俟下章再寫。
75 第十三章 伏魔家風情驚老鴇 銷金帳露水結同心
76 話說黃文漢正在喝酒,又來了三個藝妓。看那大的較瘦蝶好,年紀不過二十歲,便招手叫她坐在身邊。兩個小的年紀十三四,相貌雖都平常,卻各有種天真爛熳可愛的態度。一個挨近黃文漢身邊,拿了瓶子就斟酒。黃文漢用杯子接了,叫下女再拿四副杯箸來,又加了兩樣菜。那個小藝妓跑至門口,拿了把三弦子,崩崩崩的彈了幾下,想唱起歌來。黃文漢忙止住道:「你不用唱,且同喝杯酒再說。」小藝妓聽了,真個放下三弦,仍舊跪攏來。黃文漢親斟了四杯酒,叫她們喝。自己也陪著喝了,才問三個的名字。三人各從懷中掏出個小小包兒,同送了三張小花名片在黃文漢手上。黃文漢看那大藝妓,便是千代子,小的一個叫梅香,一個叫友奴。黃文漢收了名片,望著千代子笑道:「我在東京就聞了你的名,故特意來看你,不然我此刻已抵箱根了。果然名下無虛,也不枉我在此逗留一日。還沒有領教你的清唱,想必是高明的。」千代子謙遜了幾句。黃文漢掉轉臉對瘦蝶道:「請你同她合著唱,梅香同友奴跳舞。」說著自己起身拿了三弦子,坐下來,校好了弦。
77 藝妓見黃文漢自己能彈,都十分高興。千代子、瘦蝶同問黃文漢愛聽什麼。黃文漢道:「要可以舞的,菖蒲好麼?」這菖蒲是日本長唄之一,音調都可聽。黃文漢本會中國音樂,三弦又從東京名手學過。兩個藝妓各有爭強鬥勝的意思。瘦蝶別的歌倒不甚高妙,長唄是她最得意的。她見黃文漢喜歡千代子,想靠這支曲子奪了他的歡心。聽黃文漢說唱菖蒲,立時喜形於色,答應好。千代子知道自己的長唄不及瘦蝶,恐比落了沒體面,見黃文漢說出,瘦蝶即答應了,只得抖擻精神,兩人同啟櫻唇,跟著三弦唱。梅香、友奴按著板在席上來回的舞。黃文漢手彈著弦,目不轉睛的望著瘦蝶,見她唱到極高的音,還像只用得一半的力量,幾乎把三弦的音都蓋住了,黃文漢著實喝了幾句彩。轉臉看千代子,口裡雖不住的唱著,一雙俊眼只迷迷的望著自己笑,黃文漢禁不住也喊了聲好。
78 唱完了,黃文漢放下三弦,拿了把團扇叫梅香、友奴攏來,自己拍著扇子,替兩人打扇,道:「辛苦了。這熱的天,叫你們舞,實在對不住。你看你們頭上都出了汗,不用再舞了。」
79 友奴一邊笑著用汗巾抹汗,一手奪過扇子道:「不敢當。你又要彈,又要看,又要聽,又要叫好,比我們倒忙得多。你頭上不是出了很多的汗嗎?還替我們打扇。我們跳慣了的,要什麼緊!平常都沒有今日這般好耍子。」梅香一把將友奴推開,望著黃文漢道:「你住在東京麼?見過萬龍沒有?比千代子姐姐如何?」黃文漢見她呆得好笑,扯了她的手搖頭道:「沒見過。你問她怎的?」梅香道:「我聽她的聲名,比大隈伯還要大,我就不服她比千代子姐姐要好。」黃文漢望著千代子笑了一笑。千代子不好意思,拖了梅香一把道:「你安靜的坐著歇歇,還要跳舞呢。」梅香才坐了。友奴將扇子遞給黃文漢,拿了酒瓶斟酒。黃文漢叫下女換了個大杯子,連飲了幾杯,複拿著三弦子要彈。千代子忙伸手來接,笑道:「老爺肯賜教一支曲子麼?」黃文漢搖頭道:「我唱得太壞,不獻醜也罷了。」瘦蝶笑向千代子道:「必是好手。無論如何,要求唱一支。」友奴也扯著黃文漢的手要唱,梅香跳了起來,拿著酒瓶到黃文漢面前,滿滿的斟了一大杯道:「吃了這杯酒就唱,唱了再吃一杯。」黃文漢無法,將斟的一杯吃了。梅香複斟滿一杯,擎著瓶子,跪等著不走。黃文漢只得問她們愛聽什麼,浪花節好麼?她們聽了,都大喜道好。原來這浪花節是日本最有名的歌,分東京節、關東節兩種,均極為難唱。藝妓中唱得好的最少,因其音節太高,又不能取巧,女子聲帶短,故不能討好。日本唱浪花節的專門名家雲右衛門,聲價之高,就是中國的譚鑫培,也不過如此。千代子的浪花節,在男子名人中雖不算好,藝妓中要算是很難得的。聽得黃文漢說唱浪花節,正對了勁,非常高興起來,問黃文漢是東京節不是。黃文漢點點頭,問瘦蝶愛唱不愛唱。瘦蝶道:「我替你們彈琴。」千代子將三弦遞了過去。
80 黃文漢笑道:「唱得不好不要笑話。」說著咳了聲嗽,便和千代子同唱起來。只幾句,千代子即停了口,望著瘦蝶叫好,趕著又同唱下去。唱完了,彼此都稱贊了一會。
81 梅香在側邊只管催著黃文漢吃酒,黃文漢又喝了兩杯,對梅香、友奴道:「此刻天氣涼了許多,你們再舞一套可好?」
82 梅香道:「舞什麼?」黃文漢道:「請你們舞個最好的。」梅香道:「最好的是什麼?」黃文漢道:「淺川。」四人聽了,都伏身笑起來。黃文漢笑道:「不相干,這是最雅致的。」說時,從瘦蝶手裡接了三弦子彈著,叫千代子、瘦蝶唱。原來淺川是個極淫蕩的歌,舞起來,有兩下要將衣的下截擄起,做過河的樣子。日本女子,本來是不穿褲的,擄起衣來,什麼東西也現在外面。在往年唱這歌舞的人,不過將衣角些微提起,故詞曲雖淫靡,也還不要緊。近來一般藝妓,想買客人的歡心,漸擄漸高,於今是差不多要擄到肚臍眼了。然這歌只有清官人才肯舞,也只清官人舞了才好看。黃文漢彈著三弦,千代子、瘦蝶二人唱,梅香、友奴二人便舞。黃文漢目不轉睛的望著,舞到那擄衣的時候,只見四條白藕,莫如築脂刻玉,一轉身跳了過來。那兩縫紅如渥丹的陰溝,恰恰與黃文漢打個照面。黃文漢不知不覺,將三弦子一撂,一手拖了千代子,一手拖了瘦蝶,要大家舞。二人無法,只得都擄起衣,五人混舞一房。舞完了,複坐下痛飲。
83 一升酒飲完,黃文漢已大有醉意,拖著千代子到外面,倚著欄幹問道:「你的熟待合室是哪家?今晚可陪我一夜麼?」
84 千代子點頭笑道:「只要老爺肯賞臉,我的熟地方,這館子裡知道。老爺坐車到那裡叫我就是。」黃文漢笑應了。進房,下女已開了帳上來。黃文漢看友奴、梅香的祝儀,每人只有五角,並酒菜不到十二塊錢。黃文漢拿了一十五塊錢給下女道:「這帳單你拿下去,將二人的祝儀,每人補成一塊。再替我叫乘車,剩下的就賞你,不必找來了。」那下女磕頭道謝,四個藝妓也磕頭走了。千代子到下面,交待了一句才去。
85 黃文漢在樓上整理了衣服,下女上來,說車子已來了。黃文漢裝喝醉了,伏在下女肩上,一步步踏下樓來。館主人垂著手站在樓梯旁邊,恭恭敬敬的鞠躬道謝。館主人的老婆,用個小金漆茶盤捧著帳單,黃文漢擺手道:「替我撕了,收著做什麼?」日本人做生意收條最要緊館主人的老婆才笑著撕了。
86 館主人扶黃文漢上車。黃文漢一邊取帽子對館主人行禮,一邊問:「車夫知道地方麼?」館主人連忙答應已說了,車夫也連忙答應已知道了。說著,扶起車子就走。黃文漢一看,前面尚有一個車夫,用繩子一端系著扶手,一端系著他自己的腰上,拼命的拉著往前跑。黃文漢心想:他們都以為我是日本的什麼大人物,故用這樣的排場對我。要是在東京,這十幾塊錢,還不夠叫萬龍一回局,能玩出什麼名色來?一個人在車上得意。那車風馳電掣的,瞥眼到一家挂伏魔家燈籠的門首停了。走前的車夫早就解了腰間的繩子,將頭伸進門去,高聲報道:「客來了!」拉扶手的車夫便伸手來扶黃文漢道:「大人到了。」
87 黃文漢下車,見門口已跪了個中年婦人。黃文漢也不做聲,裝出十分醉態,踉蹌踉蹌的跨了上去。婦人忙走向前,引黃文漢到一間八疊席子的房內,請黃文漢坐。見黃文漢有些醉意,即遞了個腕枕過來,出去托了杯濃茶,放在黃文漢面前,問道:「老爺想叫誰呢?」黃文漢故意沉吟了一會道:「叫千代子來罷。」婦人看了黃文漢一眼,答應著去了。
88 黃文漢看那房中的陳設,雖不華麗,卻也得體。迎門懸了一張橫額,是落了希典的款希典就是乃木大將,只怕是假的。
89 額下豎著四頁屏風,卻是泥金的。隔屏風兩尺遠的光景,安一張小烏漆幾,幾上一小白磁瓶,瓶中插了幾枝菖蒲花,相映得倒十分有趣。不一刻,婦人走了進來道:「已著人叫去了。只是千代那小妮子脾氣乖張得很,老爺從前與她沒有過交情,恐怕不能陪老爺久坐,特預先稟明,求老爺不要怪我。這小妮子任是何人,也沒有她的法子。我的意思,請老爺多叫一個罷!」黃文漢知道,待合室的龜婆,素來是這般狡猾的。一則望客人多叫一個,她好多分一個的祝儀;二則千代子是這大磯的名妓,她不肯輕易賣給人,恐擋了那二三四等藝妓的財路。待合室的規矩,分祝儀總是一般的分法。客人一見了好的,便不肯更換,她的祝儀就有限了。除非是常來往的客人,有相好,她就不能作弊。若是初次去的人,無論你指名叫誰,她沒有不從中生出種種枝節。不是說這人已出去了,不得來,便說是害了病,不能來,一味慫恿你叫別個。不說這個如何美,就說那個如何年輕、會唱。及至你要她叫了來,不是九子魔母,便是閻王的外婆。客人自然不要,開了錢要走。她卻又捧出些像片來,說隨你揀選。客人見有像片,自然又坐下來挑選。選來選去,選了張稱意的,將相片留下,要她去叫。客人望著像片,正描想得十分滿足,等到叫來的時候,一看,人是不錯,只可惜那像片是八九年前照的。日本女人又不經老,哪裡還像個人呢?
90 客人氣她不過,不待說丟了相片,又開錢又要走。她卻做出很抱歉的樣子,拖住客人說,再去找那指定的人,無論如何,要拉了她來,才對得住老爺。客人自然不走了。花三四次無名無色的錢,才得一個意中人到手。這都是她們當龜婆的慣技。
91 黃文漢哪一點兒訣竊不懂得?聽婦人如此說法,便笑道:「我不過久聞千代子的名,想拜識拜識,只要她來坐坐便了。住夜,隨便叫准來,都可使得。她若不得閒,只好下次再來罷。我知道你這裡是她常出局的地方,才來找你。」說罷,打了一個哈哈。婦人認以為真,便應著知道,起身要出去。黃文漢叫轉來,吩咐拿四合酒來,不用料理了。須臾婦人擺上酒來,執著瓶子要斟,黃文漢揮手道:「我自己斟好,你也喝一杯。」
92 說著自己乾了一杯。洗了杯子,遞給婦人,婦人飲了,也洗杯回敬。忽然門口車子響。婦人忙跑了出去,見千代子已笑嘻嘻的迎著走來。婦人不及說話,同她進房。千代子對黃文漢行了禮,起來說道:「對不住,勞你等久了。我在家裡正疑惑,怎的還不見有人來叫,以為你吃醉酒回去了。剛要換衣服,叫的又來了。」黃文漢起身握了她的手,同坐著笑道:「哪裡會醉。縱醉了,也不會回去。大約你家隔這裏太遠,來往時間耽擱了。」千代子搖頭道:「就在隔壁幾家。」婦人見千代子和黃文漢如老相好一般,心中好生詫異,不知這孟光是幾時接丁梁鴻案。跑出去問千代子的車夫才明白,知道黃文漢是不好欺的,便換了態度,抱了三弦子進來。黃文漢道:「不要唱了罷。」千代子道:「我是不唱了,想聽你唱。」黃文漢道:「你想聽什麼?」千代子道:「請唱支『追分曲』我聽。」黃文漢大笑道:「追分曲是越後箱根的出產物,怎的倒要我東京的人唱?」千代子道:「這種歌,此地的藝妓都不能唱,本也不是我們女人唱得來的。所以我想聽聽。」黃文漢道:「東京的藝妓也差不多,沒有聽得唱得好的。其實說起這『追分曲』的來歷,本是個極粗鄙沒有意味的歌。在明治維新以前,越後箱根的交通不便,那旅行的人,都騎著馬翻山越嶺的走。馬夫因馬行路遲緩,連累著自己沒有休息的時候,借著關山難越的意思,信口編成一種歌,發抒自己的鬱結。唱來唱去,就名為馬夫節,只有馬夫唱。明治維新以來,有些文人見這馬夫節詞雖粗鄙,音節卻是很好,便倚著聲音,譜出詞來。追分是越後的地名,故改名『追分曲』。其中有一支,我最歡喜它的詞譜得好。那譜詞的越後人,到了東京,眷懷故里,卻用反寫。說我一見北山的雨,便想到越後的雪。我那越後,就是夏天,也是有雪的。我離越後的時候,雖是流淚舍不得,於今則想起越後的風,都是討厭的。他詞雖是這麼說,意思卻仍是舍不得越後,故一見北山的雨,即觸動了他自己的鄉思。我就唱這支給你聽好麼?」千代子十分歡喜,拿瓶斟了杯酒。黃文漢喝了,在婦人手裡接了三弦彈著,口中唱道:
93 北山微雨レりヤ
94 越後ガ雪ガル
95 夏テモ越後ガ雪ラル一
96 越後出ル時キヤ
97 淚テ出夕ガネ一
98 今ジヤ越後ノ風モ厭ヤ
99 北山微雨雨迷蒙,越後雪飄入思中,越後夏日雪蔽空。離越後時淚漣漣,如今反厭越後風。
100 黃文漢唱完了,千代子叫好,那婦人驚嘆不已。黃文漢放了三弦,取出表看,十一點鐘了。複飲了幾杯,叫婦人將杯盤撤去。婦人搬了出去,叫出千代子問,知道是要留黃文漢歇,心中大不以為然,隱隱約約說千代子不認得人,這客人是個大滑頭,有了相好,必然上當。千代子睬也不睬,只要她挂帳子,收拾鋪蓋,安排一碟好水果。婦人不敢違拗,谷都著嘴去料理去了。
101 千代子依舊進房,陪黃文漢坐夠十分鐘的光景,婦人來請安歇。千代子起身,引著黃文漢到裡面一間房內。黃文漢看是一間六疊席子的房,門口擋著兩扇古畫屏風。房中鋪著白花褥子,一條駝絨毯子,裏面胎著白布,橫疊在屏風的底下。這方並排安著兩個枕頭,枕頭前面,放了個裝煙灰的盒子。盒子旁一玻璃瓶的蒸氣水,一玻璃碟子刨了皮切成片的蘋果,並幾片西洋橘紅瓣,上面插了幾根楊木牙杖。帳子只挂了一邊,一邊拖在席子上。黃文漢便彎腰用牙杖簽了一片蘋果,遞在千代子的櫻桃小口邊。千代子道謝,用口接了。黃文漢複簽了片,自己吃了。千代子拿了一件寢衣,一根絲絛在手,請黃文漢換。
102 黃文漢解了帶子將衣服撂在鋪上,背對千代子站了。千代子將寢衣抖散,提了領,往黃文漢的肩上一搭。黃文漢待她搭穩了,一邊從袖子裡伸出兩手,一邊掉過身來。千代子當面將衣抄好,低頭用絲絛攔腰系住。黃文漢讓過一邊,千代子將脫了的衣疊好,腰帶折好,放在一個漆盒裡面。黃文漢便坐在褥上,簽著水果吃,看千代子換衣。千代子背過臉,換了件淡白梨花色的長寢衣。下緣有尺多長,圓鋪在席上;不露出腳來,袖長過膝。
103 換好了衣,走上褥子,彎腰將地下的帳子牽了起來。到那邊壁上,拈出根絲絨繩來,將帳子角上的環穿好,複走到這邊來穿。
104 黃文漢見她行動起來,那衣緣掃著席子,全不像是用腳走路。
105 只見那衣的下半截,兩邊相接之處,一開一合。可惜不是站在當風之處,要是被風飄動起來,怕不賽過那畫圖上的凌波仙子、洛水神人嗎?黃文漢看出了神,千代子已將帳子挂好,一手撩起,坐了進來。拿著團扇撲了幾下,黃文漢忽覺得一股極淫艷的香,隨著扇子風撲到鼻端,登時心中如醉,骨軟筋酥,忍不住一手摟住千代子同睡下,演那楚襄王陽台故事去了。直演到次日十點鐘,才起來梳洗。兩個人更加親熱。但雖是更加親熱,奈黃文漢終屬過客,不能留連再住一夜,只得叫婦人備了早膳,同千代子吃了,算帳作別。雖只一晚的交情,卻很是難分難舍。
106 不知別後如何,且俟下章再寫。
107 第十四章 出大言軍人遭斥責 游淺草嫖客發奇談
108 話說黃文漢回到山本樓,清了帳,仍改裝登程,經由二宮到國府津。從國府津到箱根,有電車專往來兩處。黃文漢因昨晚不曾好睡,恐天氣熱,走多了中暑,花了二角五分錢,坐了個三等電車。過酒匂、小田原兩個停車場,便是湯本。這湯本就是箱根山下。黃文漢下了電車,即有旅館裏接客的來問,如中國長江一帶碼頭上接客的一般。黃文漢在福住樓住了。
109 這湯本湯阪山有一股溫泉,從石縫裡湧出。各大旅館用管子接到館內,供客人洗浴,福住樓也是有的。黃文漢進館,正是三點鐘的時候,脫了衣即去溫泉浴。浴罷覺得很倦,叫下女拿了個枕頭,開窗當風,悠悠然尋昨夜的好夢。正在黑甜鄉里打秋千,忽然身上被人推了一下。驚醒起來一看,原來是下女送了夜膳來。黃文漢胡亂用了一點兒,拿了把團扇,見外面散步的人很多,也出去散了會步。不到九點鐘,使喚下女鋪床安歇,預備第二日游覽。
110 次日五點半鐘即起來,梳洗畢。用過早膳,穿好衣服,揣了張箱根地圖出門。在近處買了限手杖,過旭橋,向右走了兩三里,便是塔澤溫泉場,在箱根七名溫泉中為第二。那四面山影溪聲,耳目所接,都生涼意。徘徊了幾分鐘,再向前走,山路便一步一步的高了起來。那路盤旋回繞,才朝上走了二三里,回頭看那塔澤的溪,便如臨千丈深潭。黃文漢展開地圖看,那溪名為早川。山回溪轉,對面函嶺的邱壑,一眼望盡。黃文漢依圖經過太平台,到宮下第一溫泉離宮在焉,這地方已高海面一千多尺,南西北三方面,群山圍繞,東方山麓盡處,名相摸灘。黃文漢見山中一棟很大的西洋房子,走向前看,原來是一家極大的旅館,名富士屋。旁邊一棟小屋,挂一塊布招牌,寫著休憩所。黃文漢走進去,買了壺茶飲了,開了錢,又往前走。走不多遠,忽聽得隱隱有打雷的聲音,心中疑惑有雨。舉頭一看,青天萬里無雲。才轉過山嘴,只見迎面一條瀑布,正在那裏流珠噴玉;雷聲便是從那裡來的。黃文漢見已有幾個人在那裡看,便也走向前。看那些人,不知怎的一個個臉上都有不愉之色,皺著眉籲嗟嘆息。黃文漢好生納罕,挨近一個年老的人搭著談話,才知道有個二十來歲的女子,因丈夫凌虐太甚,在這裏面投了身,方才始發見尸身,撈去燒葬去子。黃文漢聽了,看那瀑布,它哪裡管淹死了人,仍是一陣急似一陣的推擁下來,心中覺得也有些悲慘,連忙走開,到小湧穀。
111 小湧穀原名小地獄,也是個溫泉場。黃文漢找了家料理店,吃了些點心,走到蘆湖。這蘆湖卻要算是一副天然的圖畫,湖身在山頂上,高海面有千多尺。最好看的是那西北方富士山的影子?一年四季倒浸在湖內。黃文漢嘆賞了一會,取道回福住樓,已是上燈時分。洗了個溫泉浴,用了晚瞞,一夜無話。
112 次日早膳後,正待去看神山的大噴火口,只見下女拿了張名片進來。黃文漢就下女手中看,那名片上印著「陸軍少尉中村清八」幾個字。黃文漢道:「是會誰的?」下女道:「是隔壁房裡的,特來拜老爺。」黃文漢道:「你弄錯了人麼?我姓黃,這人並不認識我。」下女道:「不會錯。他說了會住在第三號房的老爺。」黃文漢接了名片,點頭道:「既是不錯,你去請進來。」下女走至門外,那中村
URN: ctp:ws365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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