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玉楼春卷之三 |
| 2 | 第十三回 高大尹妙计怜才 痴公子弄巧成拙 |
| 3 | 却说黄钺那晚被翠楼设计打得遍身疼痛，闷闷回到书房，气得一夜不曾合眼，思量要出这场恨气，千思万想，无法可报。忽然思着道：「本府知府贺台是我丈人的门生，平素极有胆量，最善断事。明日我去击起鼓来，叫他拿这班泼妇到官，拶的拶，打的打，那时我母亲却护他不得。可不出俺胸中之气了？」到了次日起来，就乘轿到府堂上。此时正发头梆，黄钺下了轿便将堂鼓连敲，吓得衆衙役不知黄公子为着甚事。那贺知府在私衙听见堂鼓乱敲，想是紧急事情，遂传鼓升堂。衆衙役吆喝一声，黄钺叫屈起来。知府问是何人，衙役禀道：「是吏部黄尚书的公子。」知府听了，叫请相见。黄钺走到面前，举止无仪，言语失节。知府问道：「黄兄有何见教？」 |
| 4 | 黄钺道：「是被家人妇女打了。」知府道：「家人妇女，怎么敢打家主？」黄钺道：「是藉家母的势来打我的。」 |
| 5 | 知府听了呵呵大咲道：「尊太夫人岂不知道理，好纵家人妇女殴打公子？其中必有缘故。须要说个明白。」黄钺道：「因一个泼丫鬟翠楼，私养傼子，被我拿住他的私孩，他竟不肯伏罪，反刁唆母亲领了一班恶妇，各执棒槌，把我打个半死。要求老公祖替我拿来治罪。」知府摇首道：「难处，难处。翠楼既是尊太夫人之婢，只该求太夫人以家法治之才是，下官怎好拿他？劝兄息怒，家庭之间，忍耐些罢了。」 |
| 6 | 黄钺听了这话，不觉提起憨来道：「老公祖差矣。朝廷叫你来做官，要治民间不平之事。我家翠楼臭丫头，偷外傼不肯偷家傼，我受了他天大的恨气，母亲又替他做主。所以来求你，你又推说尊太夫人之婢不好拿他，我便是我母亲养的，不好惹他。难道你也是我母亲养的，不敢去惹他庅？」 |
| 7 | 知府见他一派痴话来冲撞他，没了官府䯎面，想他是我老师的女婿，不好发作他，竟自起身退堂去了，在后堂写个小票儿：为殴辱家主事，仰秀水県速拿黄尚书家婢翠楼，与家主黄钺究报。差人发到県里去。 |
| 8 | 黄钺还在堂上骂道：「你这没用的太守，做什庅官？偷傼事也不敢问，只好会吃饭罢了。」恰好拿佥票的差人出来，说道：「黄公子不须着恼，太爷已出票仰県里太爷，替你拿人责治了。且请回家伺候。」就把票与公了子看了。黄钺遂回嗔作喜道：「这老贺还是会做官。」就上轿回去。 |
| 9 | 且说府里差人拿了票，到秀水県来，正值高知県坐堂，便当堂投递。高知県看子了票子，暗想：「贺大人好咲得紧，这个光头票子，又无词状情由，叫我如何好去黄府拿人？位畏上司之命，不得不依。我今且拘他来看是甚事。」就签了朱票，差个公人到黄府中去拿人，限立刻觧到。差人领票走出堂来，暗想：「黄府的人如何好去拿得？况又是女犯，这事怎庅处。且女犯叫翠楼，就是黄府中出名的翠娘，极会做诗，是四方闻名的女史，谁好去拘他。如今只好设个巧计，唤一乘轿子，约一个夥计同到黄府，假说是太爷的内丁说奶奶小姐慕他才名，今日特差人请到私衙相叙，半日就送回府。黄府晓得太爷是个风烈的，敢不从命？骗出来时，送到官府，就由他処置便了。」当时便唤了小轿，同了夥计望黄府来。到得门首，门公人便问：「是什庅事？老爷在东床未回。」差人道：「不消你老爷在家。我们两人是県里太爷差来的，因太爷的奶奶小姐，一向慕贵府翠娘的诗名，今日是奶奶生辰，备得有酒在衙里，特差我两个押轿来请翠娘到私衙和奶奶相叙一叙，立刻要等回话。烦你进去禀老夫人一声。」 |
| 10 | 原来这高知県名成璧，是扬州人，新中进士，一文钱也不贪的，为官清正，不怕权责，问事如神，所以满県绅衿，无一个敢慢他。门公进去传报老夫人，夫人就亲到楼上与玉娘、翠楼商议。玉娘、翠楼都委决不下。老夫人道：「高知県是有名的好官，他奶奶一团美意特来相请，怎庅好却他？还着翠楼去相叙半日回来才是。」玉娘就令翠楼打扮斉整，送他出后堂。分付老门公跟轿送去。翠楼上了轿，立刻如飞抬到県前。高知県还未退堂，差人同夥计商量送道：「如今且叫轿子歇在这里，我先进去把方才骗来的话禀明了，看官府如何口气，然后带进去。」夥计道：「有理。」遂叫轿了子歇在県前，即时飞跑进去，把去迹来踪，直对高公禀明了。高公道：「你们做得是，待我退后堂时，你带他到私衙里来。」差人领命出来，安慰了翠娘。 |
| 11 | 少停太尹退堂，差人就催轿夫抬到后堂，请翠楼下了轿，随引入私衙，差人退出，门便掩了。翠楼见高公端坐在上面，只得跪下叩头。高公叫他起来，翠楼平身立下。高公举目看了，果真好个女子，不但仪容娇冶，而且骵态幽闲。又想他的才学，真是世间难得这样女子。但府里差人说他小主人诉与贺太爷有私养孩儿之说，可惜是个失节妇了。我今日把好话叩出真情，再作道理。便问道：「你是翠楼庅？」翠楼道：「婢子正是。」高公道：「你家大相公黄钺，今早在贺太爷里说你私外两个孩儿，被他获住，你反去撺掇老夫人和一班家人妇女殴打他一顿。」贺太爷听了大怒，说：「天下有这等可恨之事，㝎要拿你究出奸夫，连那孩子，立时置之死地。」特委本県追究真情，但本県性虽热火心若菩提，生平所重的是几句文字。我在这里为官三载，也曾闻你的名诵、你的诗，不期你今日做出这样事来，岂不是白璧之玷，吾恐面讯之时动起刑罚，你这弱质柔姿自然受刑不起，公堂之上招出情由，不但你一身难保，还要就及情人，连这两个孩子也不得所了。那时，纵欲为你也顾你不得了。我今分付衙役，只说我奶奶小姐请你赴席论文，是要问你个隐情衷曲，你快快直对我说明。我先为你商量的计策，你若一字含糊，便到噬脐无及了。」 |
| 12 | 翠楼见高公说到这个田地，便毛骨悚然，倒也感激高公。事到其间，也顾不得羞耻，只得跪下叩头先谢了他，然后把邵十州始末根由与生那孩子不哭的缘故尽情说了一遍，又叩头说：「求天恩老爷保全小婢母子，为邵生留得此一脉，实万世再生之德。」说罢大哭。高公见他已吐真情，就叫他起来道：「拠你所说，邵十州是邵卞嘉之子，有甚庅为证？」翠楼向怀中取出十州做的那首雪诗来呈上。高公看了，果然是他笔迹。便对翠楼道：「这邵生是我故人之子，只为奸佞害他，迯踪在外。不想他的姻缘，却在你身上。今日虽他前去的下落，且喜他已有个子嗣，我也管他欢喜。我如今且打发你回去，明日我到你府中，按问此事，你只白赖个全无，我自婉转周旋你罢了。」翠楼叩谢。高公立刻传到原差，讨轿打发回去。 |
| 13 | 到了次日，高公唤斉衙役，带了许多刑具，到黄府中厅上坐下。摆了案桌，一班皂快分列两傍，吓得黄府中家人，不知何事，斉上前来打听。高公分付请大相公出来讲话，家人报知黄钺。黄钺便来相见，分宾主坐㝎。 |
| 14 | 高公道：「昨蒙府尊大人发下一票，却是兄台之事。拠票上所开女犯翠楼，下官闻是令妹之婢不便拘得，且与兄有主仆之分，更不便一斉同审，昨已先唤他到内衙面讯一番。他口硬似铁，说并无此情。学生今日特造尊府，再唤他出来与兄面质，便好定罪，申报府尊了。」 |
| 15 | 黄钺就着人叫翠楼出来。老夫人听报这些情由，大报骂黄钺，叹气连声。翠楼换了青衣，步出外厅。高公对黄钺道：「无事相干，兄与下官是个宾主；有事牵涉则下官，待兄便同子民。今日王府所在曲直攸分，罪不在翠楼便归之兄，还须便服来听审。」黄钺听了，连忙脱下公服，穿了青衣。高公叫翠楼近前，喝问道：「拠你小主人诉说你私养孩儿，你好好直讲上来，是与谁有奸而生的，免受刑罚。」翠楼跪下诉道：「老爷在上，容小婢诉个衷情，死亦瞑目。婢子是自幼伏侍小姐的。家小姐性耽黄卷，朝夕攻书。婢子洗砚磨墨之暇，亦能吟咏诗赋相陪小姐，惟重关雎之化，岂欣郑卫之风。况家老夫人治家严肃，后堂之内，只有中旬妇女往来，并无三尺之童出入。小姐的卧楼，在老夫人房后，一出一入，必由夫人房内经过。况楼墙插天，飞鸟难入，桑间濮上之行，胡为乎来？老爷但问合府男女大小家人。婢子之言，若虚一字，甘服上刑。」 |
| 16 | 此时衆家人约有三四十人俱在傍边。高公都唤来问道：「你们都是黄府家人，还是外人？」衆人斉跪下禀道：「小的们都是家人。」高公道：「方才翠楼之言，果有真的？还有疵假庅？」衆人斉禀道：「家老夫人治家严肃，方才所言，是字字真的。」高公道：「既是这等，你们下去。」又叫翠楼上前问道：「拠你方才所言又拠衆人证你的话，你竟像氷清玉洁，毫无邪行了，但你小主人与你有甚冤仇，忽然起个无风之波来诬陷你？且拠他说有两个孩子为证。你若全无此事，这孩子是何处来的？你还说个明白，若有半字含糊，我就要用刑了。」翠楼又诉道：「老爷不问及此，婢子也不敢言，但家相公深恨婢子之䖏有个缘故。」便将去年调戏他的情由，他把水泼湿了黄钺头面衣服，及前夜叫巧儿送书来，晚上私到楼上，被老夫人到来打了一顿的情节，细细陈诉：「若说孩子二字，是男是女，是黑是白，多长多大，今在何处，老爷自问相公，委曲便知，婢子何不知影响。」诉罢，便将黄钺写来的字呈上。门子接来送上案前，高公取来念时白字连篇，文理不通，不觉咲道：「这也是千古一书了。」遂叫翠楼下去，唤黄钺上来问道：「这书是你亲笔不消说了。」羞得黄钺惭愧无地。高公便作色道：「你是二品公郎祖父书香一脉，不想去蛇跃龙门，却思量窃玉偷香，岂是个道理？我且问你，这孩子今在那里？」黄钺道：「在家人陆德的妻子朱氏处。」 |
| 17 | 高公便差人到陆德家里取那孩子，连朱氏唤来。俄顷间，差人取了篮儿，连朱氏带到案前。高公命掇那孩子，直到坐傍放下。站起身来，把那孩子细细一看，说道：「倒好一对清秀孩子。」暗暗将一个小包儿藏在孩子身边，竟没一人看见，就命差人掇了下去。分付一个皂快：「去唤两个少年乳母进来。」差人领命，不一时，唤到两个养娘。 |
| 18 | 高公道：「你去看那两个孩子，像是几岁的？」两人看了一会，禀道：「这两个孩子，像有两岁了。」高公道：「可抱他起来，验是男是女？」两个乳母各抱起一个来，觧开袍裙看验。忽见一个小包儿落在地下，响了一声。高公叫取起来甚是看物。差人忙拾起来递上。觧开看时，却是一股金钗，一锭银子，一幅红纸裹着，写有几行字在内。高公看了呵呵咲道：「原来是这个缘故。」就叫朱氏上来喝道：「你好好说这孩子是何处来的，你丈夫知情也不知情？」朱氏禀道：「爷爷，丈夫向不在家，连小妇人也不晓得来历，是大相公拿来寄放的。」高公道：「胡说。不是你与丈夫两个知情，大相公因何偏寄在你处？」叫皂隶：「拶起来。」才斉得指，把索一收，杀猪一般叫喊道：「爷爷，且饶小妇人，待我直说罢了。」高公分付：「且松拶，待他招上来。」 |
| 19 | 朱氏哭诉道：「小妇人初五日黄昏时候，因丈夫不在家，闭门去睡。忽听叩门声响，认是丈夫回来，开门看时，却是家主大相公。手中掇这个篮儿，忙忙分付小妇人，说一件宝贝在此，寄与你，好好看管，说罢就跑去了。小妇人不知缘故，因怕大相公，只得掇到房里。方才老爷来唤，实不知这孩儿是何处来的。如今相公现在下边，只求老爷问他便晓得，小妇人是冤枉。」 |
| 20 | 高公又叫黄钺上来问道：「朱氏说他不知情。我且问你，这娃子是何处来的交付他呢？」黄钺道：「是治晚生在翠楼楼上拿去寄与他的。」高公道：「你拿这娃子时还有何人同见庅？」黄钺道：「只有晚生一人，并无第二个。」高公道：「令妹楼上伏侍的，除翠楼外，还有何人？」黄钺道：「还有一个老姥，一个十二三岁的丫头巧儿。」高公也唤他到案前，将许多刑具放在他面前道：「你两个只要直说，一向在楼伏侍小姐，曾见有这孩子不曾，若不明言，就要拶起来。吓得两个一斉哭道：「是从没有见得，也未曾闻有小孩儿啼哭。就是夫人房里，还有许多妇女在楼行动，难道能瞒得？」那个高公要拶他起来，里面老夫人房中赶出一二十个妇女，都来替这老姥巧儿两人叫屈，说他们都在楼上转动，果是从未见有个影儿的。高公便叫且放了拶，再唤黄钺到案前道：「黄钺，你这没良心的，你只为要奸骗翠楼。他守志不从，也是他一念贞洁，你却与好奸谋计，不知在何处拾得这两个孩子，却要移张公帽与李公戴，如何移得去？若说这孩子在翠楼楼上取得时，你该在本处指破，他才是奸真事实。纵然要取他出来，须要眼同一二人说破，或是当时便交尊堂老夫人处，方使翠楼无可推委诿。若单拠你说，独自拿去放在朱氏房里，焉知不是你在别处弄来之物，嫁祸于他？况且方才那孩子身边，现有一幅有字的红纸和一股金钗、一锭银子是实拠，你们不消推说别人了。」分付礼房：「恐黄公子认不出纸上言语，你可明读一遍与他听。」礼房高声读曰：
男二人，年二岁，甲申年八月十五日戊时双产，四方君子收留者，奉金钗一股，白银一两。若得抚养成人，老幼并感。 |
| 21 | 读罢，高公复呼黄钺近前厉声道：「这两个孩子，明明是你那逢主之恶的恶奴陆德所为，不知在何处拾得此子，便与你商量，装在翠楼名下，恐吓成奸。翠楼如何肯服？本该追那陆德出来一顿板子，敲死这恶奴。只是重究了他，便在你面上不好意思。我如今全你的体面，姑免追究他罢。你服也不服？若不服罪，我便立刻要追陆德这奴才到案夹他起来，不怕他不招出和你同谋之情，究追他何处得来这孩子。那时我请你尊翁老大人回府面告过了，把你与陆德都觧到贺大人台下去，枷号出来以警将来。你若服罪，我便姑恕你罢。」 |
| 22 | 那呆子自听审这半日，已见胆都吓碎了，见高公说要请他父亲回来，再觧到府堂去，一发魂飞天外，不觉肯错认个不是。乃言道：「这孩子其实是陆德路上拾归来的。凡事求老父母大人海涵。」高公方才放下脸道：「若是这般说，学生只得从轻申覆贺大人便了。」 |
| 23 | 又唤朱氏上前道：「若论你丈夫迎主之恶，本该重究，既已惧罪预逃，姑免究。念你既不知情，相公累你受害，这孩子篮内所金钗银子二件，□□有几宵乳哺之恩，我赏与你拿去。」朱氏叩头称谢去了。又唤翠楼上来道：「你相公虽要戏你，耐有主仆之分，你该正言相拒，或诉之老爷夫人治他才是，不合以水污他衣裳，又同主母赠之以拳，似有犯上之罪。但你家主不应以路拾之儿，诬你肚中之物。皆非其道。我今看你老夫人分上，不好难为你，你可到小主母那边去请罪罢。」又唤衙役带了那两个孩儿回县「怜他是无母之儿，唤两个养娘，每人给工银十抚养他。」断罢，上轿回県去了。 |
| 24 | 黄府中男妇和一郡百姓，没一个不称他断得明白。翠楼入去到得楼上和玉娘感激高公这般曲全，又不明白孩子身边写得字和两件物事，不知从那里来的，一时悲喜交集。悲的是邵郎信杳，孩儿又离去；喜的是孩儿去了，脱了祸胎，且在公堂处，眼见所得了。惟有黄钺胠肚里又气又脑恼又羞。明明两个孩子在楼上拿下来，则真犯实却确，反变出许多不明白的事来，倒屈认自己做出的恶名。一则恐怕父亲回来得知了见责，二则又怕妻子埋怨嘲咲，只得闷闷的叫一个小童随了，带几两银子，躲在城外一个草菴中住了三个月，方敢归家。 |
| 25 | 自此两个孩子，竟在高公衙内抚养。玉娘翠楼在楼上思念邵郎，未知在霍小姐处如何，且听下回分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