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卷十八·書五 |
2 | 與鳳翔邢尚書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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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 愈再拜:布衣之士,身居窮約,不借勢於王公大人,則無以成其志;王公大人功業顯著,不借譽於布衣之士,則無以廣其名。是故布衣之士,雖甚賤而不諂;王公大人,雖甚貴而不驕。其事勢相須,其先後相資也。今閣下為王爪牙,為國藩垣,威行如秋,仁行如春,戎狄棄甲而遠遁,朝廷高枕而不虞,是豈負大丈夫平生之志願哉?豈負明天子非常之顧遇哉?赫赫乎,乎,功業逐日以新,名聲隨風而流,宜乎歡呼海隅高談之士,奔走天下慕義之人。使或願馳一傳,或願操一戈,納君於唐虞,收地於河湟。然而未至乎是者,蓋亦有說云:豈非待士之道未甚厚,遇士之禮未甚優?請粗言其事,閣下試詳而聽之: |
5 | 夫士之來也,必有求於閣下。夫以貧賤而求於富貴,正其宜也。閣下之財,不可以偏施於天下,在擇其人之賢愚,而厚薄等級之,可也。假如賢者至,閣下乃一見之;愚者至,不得見焉。則賢者莫不至,而愚者日遠矣。假如愚者至,閣下以千金與之;賢者至,亦以千金與之;則愚者莫不至,而賢者日遠矣。欲求得士之道,盡於此而已;欲求士之賢愚,在於精鑒博採之而已。精鑒於己,固已得其十七八矣。又博採於人,百無一二遺者焉。若果能是道,愈見天下之竹帛,不足書閣下之功德,天下之金石,不足頌閣下之形容矣! |
6 | 愈也,布衣之士也。生七歲而讀書,十三而能文,二十五而擢第於春官,以文名於四方。前古之興亡,未嘗不經於心也;當世之得失,未嘗不留於意也。常以天下之安危在邊,故六月於邁,來觀其師,及至此都,徘徊而不能去者,誠悅閣下之義,願少立於階墀之際,望見君子之威儀也。居十日而不敢進者,誠以左右無先為容,懼閣下以眾人視之,則殺身不足以滅恥,徒悔恨於無窮。故先此書,序其所以來之意,閣下其無以為狂,而以禮進退之,幸甚,幸甚!愈再拜。 |
7 | 為人求薦書 |
8 | 某聞木在山,馬在肆,遇之而不顧者,(遇或作過。雖日累千萬人,未為不材與下乘也。及至匠石過之而不睨,伯樂遇之而不顧,然後知其非棟梁之材,超逸之足也。以某在公之宇下非一日,而又辱居姻婭之後,是生於匠石之園,長於伯樂之廄者也。於是而不得知,假有見知者,千萬人亦何云。今幸賴天子每歲詔公卿大夫貢士,若某等比,咸得以薦聞,是以冒進其說,以累於執事,亦不自量已。然執事其知某如何哉?昔人鬻馬不售於市者,知伯樂之善相也,從而求之;伯樂一顧,價增三倍。某與其事頗相類,是故終始言之耳。某再拜。 |
9 | 應科目時與人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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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月日,愈再拜。天池之濱,大江之蹋曰有怪物焉,蓋非常麟凡介之品匯匹儔也。其得水,變化風雨,上下於天不難也;其不及水,蓋尋常尺寸之間耳。無高山大陵、曠途絕險為之關隔也。然其窮涸不能自致乎水,為犬賓獺之笑者,如有力者,哀其窮而運轉之,蓋一舉手、一投足之勞也。然是物也,負其異於眾也,且曰:「爛死於沙泥,吾寧樂之。若俯首帖耳,搖尾而乞憐者,非我之志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視之若無賭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今又有有力者當其前矣,聊試仰首一鳴號焉,庸詎知有力者不哀其窮,而忘一舉手、一投足之勞,而轉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鳴號之者,亦命也。愈今者實有類於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說焉。閣下其亦憐察之。) |
12 | 答劉正夫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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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 愈白:進士劉君足下:辱箋教以所不及,既荷厚賜,且愧其誠然。幸甚,幸甚! |
15 | 凡舉進士者,於先進之門,何所不往;先進之於後輩,苟見其至,寧可以不答其意邪?來者則接之,舉城士大夫,莫不皆然,而愈不幸獨有接後輩名。名之所存,謗之所歸也。 |
16 | 有來問者,不敢不以誠答。或問:「為文宜何師?」必謹對曰:「宜師古聖賢人。」曰:「古聖賢人所為書具存,辭皆不同,宜何師?」必謹對曰:「師其意,不師其辭。」又問曰:「文宜易宜難?」必謹對曰:「無難易,惟其是爾。」如是而已。非固開其為此,而禁其為彼也。 |
17 | 夫百物朝夕所見者,人皆不注視也;及睹其異者,則共觀而言之。夫文豈異於是乎?漢朝人莫不能為文,獨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為之最。然則用功深者,其收名也遠;若皆與世沈浮,不自樹立,雖不為當時所怪,亦必無後世之傳也。足下家中百物皆賴而用也,然其所珍愛者,必非常物。夫君子之於文,豈異於是乎?今後進之為文,能深探而力取之,以古聖賢人為法者,雖未必皆是;要若有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之徒出,必自於此,不自於循常之徒也。若聖人之道,不用文則己,用則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樹立,不因循者是也。有文字來,誰不為文,然其存於今者,必其能者也。顧常以此為說耳。 |
18 | 愈於足下忝同道而先進者,又常從游於賢尊給事,既辱厚賜,又安得不進其所有以為答也。足下以為何如?愈白。 |
19 | 答殷侍御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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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 某月日,愈頓首:辱賜書,周覽累日,竦然增敬,蹙然汗出以慚。愈於進士中,粗為知讀經書者,一來應舉,事隨日生,雖欲加功,竟無其暇。游從之類,相熟相同,不教不學,悶然不見己缺,日失月亡,以至於老。所謂無以自別於常人者。每逢學士真儒,嘆息鼴觶愧生於中,顏變於外,不複自比於人。 |
22 | 前者蒙示新注《公羊春秋》,又聞口授指略,私心喜幸,恨遭逢之晚,願盡傳其學。職事羈纏,未得繼請,怠惰因循,不能自強,此宜在擯而不教者。今反謂少知根本,其辭章近古,可令敘所注書,惠出非望,承命反側,善誘不倦,斯為多方,敢不喻所指?八月益涼,時得休假,倘矜其拘綴不得走請,務道之傳而賜辱臨,執經座下,獲卒所聞,是為大幸。 |
23 | 況近世公羊學幾絕,何氏注外,不見他書。聖經賢傳,屏而不省,要妙之義,無自而尋,非先生好之樂之,味於眾人之所不味,務張而明之,其孰能勤勤綣綣若此之至。固鄙心之所最急者,如遂蒙開釋,章分句斷,其心曉然,直使序所注,挂名經端,自托不腐,其又奚辭。將惟先生所以命。愈再拜。 |
24 | 答陳商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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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 愈白:辱惠書,語高而旨深,三四讀尚不能通曉,茫然增愧赧,又不以其淺弊,無過人知識,且喻以所守,幸甚。愈敢不吐情實,然自識其不足補吾子所須也。 |
27 | 齊王好竽,有求仕於齊者,操瑟而往,立王之門,三年不得入,叱曰:「吾瑟鼓之能使鬼神上下,吾鼓瑟合軒轅氏之律呂。」客罵之曰:「王好竽而子鼓瑟,雖工,如王不好何?」是所謂工於瑟而不工於求齊也。今舉進士於此世,求祿利行道於此世,而為文必使一世人不好,得無與操瑟立齊門者比歟?文雖工不利於求。求不得則怒且怨,不知君子必爾為不也。故區區之心,每有來訪者,皆有意於不肖者也。略不辭讓,遂盡言之,惟吾子諒察。愈曰。 |
28 | 與孟尚書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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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 愈白:行官自南回,過吉州,得吾兄二十四日手書,數番,忻悚兼至,未審入秋來眠食何似,伏維萬福! |
31 | 來示云:有人傳愈近少信奉釋氏,此傳之者妄也。潮州時,有一老僧號大顛,頗聰明,識道理,遠地無可與語者,故自山召至州郭,留十數日,實能外形骸,以理自勝,不為事物侵亂。與之語,雖不盡解,要自胸中無滯礙;以為難得,因與來往。及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廬,及來袁州,留衣服為別,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孔子云:「丘之禱久矣。」凡君子行己立身,自有法度,聖賢事業,具在方冊,可效可師;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內不愧心,積善積惡,殃慶自各以其類至。何有去聖人之道,舍先王之法,而從夷狄之教,以求福利也?《詩》不云乎:「愷悌君子,求福不回。」《傳》又曰:「不為威惕,不為利疚。」假如釋氏能與人為禍祟,非守道君子之所懼也。況萬萬無此理。且彼佛者,果何人哉?其行事類君子邪?小人邪?若君子也,必不妄加禍於守道之人;如小人也,其身已死,其鬼不靈。天地神祗,昭布森列,非可誣也。又肯令其鬼行胸臆,作威福於其間哉?進退無所據,而信奉之,亦且惑矣。 |
32 | 且愈不助釋氏而排之者,其亦有說。孟子云:今天下不之楊,則之墨。楊墨交亂,而聖賢之道不明,則三綱淪而九法ル,禮樂崩而夷狄橫,幾何其不為禽獸也!故曰:「能言拒楊墨者,皆聖人之徒也。」揚子云云:「古者楊墨塞路,孟子辭而闢之,廓如也。」夫楊墨行,正道廢,且將數百年,以至於秦,卒滅先王之法,燒除其經,坑殺學士,天下遂大亂。及秦滅,漢興且百年,尚未知修明先王之道。其後始除《挾書之律》,稍求亡書,招學士,經雖少得,尚皆殘缺,十亡二三。故學士多老死,新者不見全經,不能盡知先王之事,各以所見為守,分離乖隔,不合不公,二帝三王群聖人之道,於是大壞。後之學者無所尋逐,以至於今,泯泯也。其禍出於楊墨肆行而莫之禁故也。孟子雖賢聖,不得位,空言無施,雖切何補?然賴其言,而今學者尚知宗孔氏,崇仁義,貴王賤霸而已。其大經大法,皆亡滅而不救,壞爛而不收,所謂存十一於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然向無孟氏。則皆服左衽而言侏離矣。故愈嘗推尊孟氏,以為功不在禹下者,為此也。 |
33 | 漢氏已來,(或無氏字。群儒區區修補,百孔千瘡,隨亂隨失,其危如一發引千鈞,綿綿延延,浸以微滅,於是時也,而唱釋老於其間,鼓天下之眾而從之。嗚呼,其亦不仁甚矣!釋老之害,過於楊墨;韓愈之賢,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於未亡之前,而韓愈乃欲全之於已壞之後,嗚呼,其亦不量其力,且見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雖然,使其道由愈而粗傳,雖滅死萬萬無恨!天地鬼神,臨之在上,質之在傍,又安得因一摧折,自毀其道,以從於邪也? |
34 | 籍、輩雖屢指教,不知果能不叛去否?辱吾兄眷厚,而不獲承命,唯增慚懼,死罪死罪!愈再拜。 |
35 | 答呂毉山人書 |
36 | 愈白:惠書責以不能如信陵執轡者。夫信陵,戰國公子,欲以取士聲勢傾天下而然耳。如僕者,自度若世無孔子,不當在弟子之列。以吾子始自山出,有樸茂之美,意恐未礱磨以世事。又自周後文弊,百子為書,各自名家,亂聖人之宗,後生習傳,雜而不貫。故設問以觀吾子,其已成熟乎,將以為友也;其未成熟乎,將以講去其非而趨是耳。不如六國公子有市於道者也。 |
37 | 方今天下入仕,惟以進士、明經及卿大夫之世耳。其人率皆習熟時俗,工於語言,識形勢,善候人主意。故天下靡靡,日入於衰壞,恐不複振起,務欲進足下趨死不顧利害去就之人於朝,以爭救之耳。非謂當今公卿間,無足下輩文學知識也。不得以信陵比。 |
38 | 然足下衣破衣,系麻鞋,率然叩吾門。吾待足下,雖未盡賓主之道,不可謂無意者。足下行天下,得此於人蓋寡,乃遂能責不足於我,此真僕所汲汲求者。議雖未中節,其不肯阿曲以事人者,灼灼明矣。方將坐足下三浴而三熏之,聽僕之所為,少安無躁。愈頓首。 |
39 | 答渝州李使君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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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 乖隔年多,不獲數附書,慕仰風味,未嘗敢忘。使至,連辱兩書,告以恩情迫切,不自聊賴。重序河南事跡本末,文字綢密,典實可尋,而推究之明,萬萬無一可疑者。欽想所為。益深勤企,豈以愈為粗有知識,可語以心而告之急哉?是比數愈於人而收之,何幸之大也!愈雖無節概,知感激。若使在形勢,親狎於要路,有言可信之望,雖百悔吝,不敢默默。今既無由緣進言,言之恐益累高明,是以負所期待,竊竊轉語於人,不見成效,此愈之罪也。然不敢去心,期之無已,以報見待,惟且遲之,勿遽捐罷,幸甚。《莊子》云:「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者,聖也。」《傳》曰:「君子俟命。」然無所補益,進其厭飫者,只增愧耳。良務寬大。愈再拜。 |
42 | 答元侍御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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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九月五日,愈頓首,微之足下:前歲辱書,論甄逢父濟,識安祿山必反,即詐為喑棄去。祿山反,有名號,又逼致之,濟死執不起,卒不污祿山父子事。又論逢知讀書,刻身立行,勤己取足,不乾州縣,斥其餘,以救人之急。足下由是與之交,欲令逢父子名跡存諸史氏。 |
45 | 足下以抗直喜立事,斥不得立朝,失所不自悔,喜事益堅。微之乎,子真安而樂之者!謹詳足下所論載,校之史法,若濟者,固當得附書。今逢又能行身,幸於方州大臣,以標白其先人事,載之天下耳目,徹之天子,追爵其父第四品,赫然驚人。逢與其父俱當得書矣。 |
46 | 濟、逢父子自吾人發《春秋》美君子樂道人之善。夫苟能樂道人之善,則天下皆云惡為善,善人得其所,其功實大。足下與濟父子,俱宜牽聯得書。足下勉逢令終始其躬,而足下年尚強,嗣德有繼,將大書特書,屢書不一書而已也。愈既承命,又執筆以俟。愈再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