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话说当下鲁提辖扭过身来看时，拖扯的不是别人，却是渭州酒楼上救了的金老。 |
| 2 | 那老儿直拖鲁达到僻静处，说道：「恩人！你好大胆！见今明明地张挂榜文，出一千贯赏钱捉你，你缘何却去看榜？若不是老汉遇见时，却不被做公的拿了？榜上见写著你年甲，貌相，贯址！」 |
| 3 | 鲁达道：「酒家不瞒你说，因为你事，就那日回到状元桥下，正迎著郑屠那厮，被酒家三拳打死了，因此上在逃。一到处撞了四五十日，不想来到这里。你缘何不回东京去，也来到这里？」 |
| 4 | 金老道：「恩人在上；自从得恩人救了老汉，寻得一辆车子，本欲要回东京去；又怕这厮赶来，亦无恩人在彼搭救，因此不上东京去。随路望北来，撞见一个京师古邻来这里做买卖，就带老汉父女两口儿到这里。亏杀了他，就与老汉女做媒，结交此间一个大财主赵员外，养做外宅，衣食丰足，皆出于恩人。我女儿常常对他孤老说提辖大恩，那个员外也爱刺枪使棒。尝说道：「怎地恩人相会一面，也好。」 |
| 5 | 想念如何能彀得见？且请恩人到家过几日，却再商议。」 |
| 6 | 鲁提辖便和金老行。 |
| 7 | 不得半里到门首，只见老儿揭起帘子，叫道：「我儿，大恩人在此。」 |
| 8 | 那女孩儿浓市艳饰。 |
| 9 | 从里面出来，请鲁达居中坐了，插烛也似拜了六拜，说道：「若非恩人垂救，怎能彀有今日！」 |
| 10 | 拜罢，便请鲁提辖道：「恩人，上楼去请坐。」 |
| 11 | 鲁达道：「不须生受，酒家便要去。」 |
| 12 | 金老便道：「恩人既到这里，如何肯放你便去！」 |
| 13 | 老儿接了杆棒包裹，请到楼上坐定。 |
| 14 | 老儿分付道：「我儿，陪侍恩人坐坐，我去安排饭来。」 |
| 15 | 鲁达道：「不消多事，随分便好。」 |
| 16 | 老儿道：「提辖恩念，杀身难报；量些粗食薄z？？A何足挂齿！」 |
| 17 | 女子留住鲁达在楼上坐地。 |
| 18 | 金老下来叫了家中新讨的小厮，分付那个娅一面烧著火。 |
| 19 | 老儿和这小厮上街来买了些鲜鱼，嫩鸡，酿鹅，肥，时新果子之类归来。 |
| 20 | 一面开酒，收拾菜蔬，都早摆了。 |
| 21 | 搬上楼来，春台上放下三个盏子，三双筷子，铺下菜蔬果子饭等物。 |
| 22 | 娅将银酒烫上酒来。 |
| 23 | 父女二人轮番把盏，金老倒地便拜。 |
| 24 | 鲁提辖道：「老人家，如何恁地下礼？折杀俺也！」 |
| 25 | 金老说道：「恩人听禀，前日老汉初到这里，写个红纸牌儿，旦夕一柱香，父女两个兀自拜哩；今日恩人亲身到此，如何不拜！」 |
| 26 | 鲁达道：「却也难得你这片心，」三人慢慢地饮酒。 |
| 27 | 将及天晚，只听得楼下打将起来。 |
| 28 | 鲁提辖开看时，只见楼下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口里都叫：「拿将下来！」 |
| 29 | 人丛里，一个官人骑在马上，口里大喝道：「休叫走了这贼！」 |
| 30 | 鲁达见不是头，拿起凳子，从楼上打将下来。 |
| 31 | 金老连忙摇手，叫道：「都不要动手！」 |
| 32 | 那老儿抢下楼去，直叫那骑马的官人身边说了几句言语。 |
| 33 | 那官人笑起来，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 |
| 34 | 那官人下马，入到里面。 |
| 35 | 老儿请下鲁提辖来。 |
| 36 | 那官人扑翻身便拜，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义士提辖受礼。」 |
| 37 | 鲁达便问那金老道：「这官人是谁？素不相识，缘何便拜酒家？」 |
| 38 | 老儿道：「这个便是我儿的官人赵员外。却才只道老汉引甚么郎君子弟在楼上吃因此引庄客来厮打。老汉说知，方才喝散了。」 |
| 39 | 鲁达道：「原来如此，怪员外不得。」 |
| 40 | 赵员外再请鲁提辖上楼坐定，金老重整杯盘，再备酒食相待。 |
| 41 | 赵员外让鲁达上首坐地。 |
| 42 | 鲁达道：「酒家怎敢。」 |
| 43 | 员外道：「聊表相敬之礼。小子多闻提辖如此豪杰，今日天赐相见，实为万幸。」鲁达道：「酒家是个卤汉子，又犯了该死的罪过；若蒙员外不弃贫贱，结为相识，但有用酒家处，便与你去。」 |
| 44 | 赵员外大喜，动问打死郑屠一事，说z⒐陧A较量些枪法，吃了半夜酒，各自歇了。 |
| 45 | 次日天明，赵员外道：「此处恐不稳便，欲请提辖到敝庄住几时。」 |
| 46 | 鲁达问道：「贵庄在何处？」 |
| 47 | 员外道：「离此间十里多路，地名七宝村，便是。」 |
| 48 | 鲁达道：「最好。」 |
| 49 | 员外先使人去庄上再牵一疋马来。 |
| 50 | 未及晌午，马已到来，员外便请鲁提辖上马，叫庄客担了行李。 |
| 51 | 鲁达相辞了金老父女二人，和赵员外上了马。 |
| 52 | 两个并马行程，于路说z⒐陧A投七宝村来。 |
| 53 | 不多时，早到庄前下马。 |
| 54 | 赵员外携住鲁达的手，直至草堂上，分宾而坐；一面叫杀羊置酒相待，晚间收拾客房安歇。 |
| 55 | 次日又备酒食管待。 |
| 56 | 鲁达道：「员外错爱酒家，如何报答！」 |
| 57 | 赵员外便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如何言报答之事。」 |
| 58 | 卑休絮烦。 |
| 59 | 鲁达自此之后在这赵员外庄上住了五七日。 |
| 60 | 蚌一日，两个正在书院里闲坐说话，只见金老急急奔来庄上，迳到书院里见了赵员外并鲁提辖；见没人，便对鲁达道：「恩人，不是老汉多心。是恩人前日老汉请在楼上吃酒，员外误听人报，引领庄客来闹了街坊，后却散了。人都有些疑心，说开去，昨日有三四个做公的来邻舍街坊打听得紧，只怕要来村里缉捕恩人。倘或有些疏失，如之奈何？」 |
| 61 | 鲁达道：「恁地时，酒家自去便了。」 |
| 62 | 赵员外道：「若是留提辖在此，恐诚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辖怨恨，若不留提辖来，许多面皮都不好看。赵某却有个道理，教提辖万无一失，足可安身避难；只怕提辖不肯。」 |
| 63 | 鲁达道：「酒家是个该死的人，但得一处安身便了，做甚么不肯！」 |
| 64 | 赵员外道：「若如此，最好。离此间三十馀里，有座山，唤做五台山。山上有一个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萨道场。寺里有五七百僧人，为头智真长老，是我弟兄。我祖上曾舍钱在寺里，是本寺的施主檀越。我曾许下剃度一僧在寺里，已买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只不曾有个心腹之人了条愿心。如是提辖肯时，一应费用都是赵某备办。委实肯落发做和尚么？」 |
| 65 | 鲁达寻思道：「如今便要去时，那里投奔人。。。不如就了这条路罢。」 |
| 66 | 便道：「既蒙员外做主，酒家情愿做和尚。专靠员外照管。」 |
| 67 | 当时说定了，连夜收拾衣服盘缠段疋礼物。 |
| 68 | 次日早起来，叫庄客挑了，两个取路望五台山来。 |
| 69 | 辰牌已后早到那山下。 |
| 70 | 赵员外与鲁提辖两乘轿子抬上山来，一面使庄客前去通报。 |
| 71 | 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监寺，出来迎接。 |
| 72 | 两个下了轿子，去山门外亭子上坐定。 |
| 73 | 寺内智长老得知，引著首座，侍者，出山门外来迎接。 |
| 74 | 赵员外和鲁达向前施礼。 |
| 75 | 智真长老打了问讯。 |
| 76 | 说道：「施主远出不易。」 |
| 77 | 赵员外答道：「有些小事，特来上刹相浼。」 |
| 78 | 智真长老便道：「且请员外方丈吃茶。」 |
| 79 | 赵员外前行，鲁达跟在背后。 |
| 80 | 当时同到方丈。 |
| 81 | 长老邀员外向客席而坐。 |
| 82 | 鲁达便去下首坐禅椅上。 |
| 83 | 员外叫鲁达附耳低言：「你来这里出家，如何便对长老坐地？」 |
| 84 | 鲁达道：「酒家不省得。」 |
| 85 | 起身立在员外肩下。 |
| 86 | 面前首座，维那，侍者，监寺，知客，书记，依次排立东西两班。 |
| 87 | 庄客把轿子安顿了，一齐将盒子搬入方丈来，摆在面前。 |
| 88 | 长老道：「何故又将礼物来？寺中多有相渎檀越处。」 |
| 89 | 赵员外道：「些小薄礼，何足称谢。」道人，行童，收拾去了。 |
| 90 | 赵员外起身道：「一事启堂头大和尚∶赵某旧有一条愿心，许剃一僧在上刹，度牒词簿都已有了，到今不曾剃得。今旦这个表弟姓鲁，是关内汉出身；因见尘世艰辛，情愿弃俗出家。望长老收录，大慈大悲，看赵某薄面，披剃为僧。一应所用，弟子自当准备。万望长老玉成，幸甚！」 |
| 91 | 长老见说，答道：「这个因缘是光辉老僧山门，容易，容易，且请拜茶。」 |
| 92 | 只见行童托出茶来。 |
| 93 | 茶罢，收了盏托，真长老便唤首座，维那，商议剃度这人；分付监寺，都寺，安排斋食。 |
| 94 | 只见首座与众僧自去商议道：「这个人不似出家的模样。一双眼却恁凶险！」众僧道：「知客，你去邀请客人坐地，我们与长老计较。」 |
| 95 | 知客出来请赵员外，鲁达，到客馆里坐地。 |
| 96 | 道座众僧长老，说道：「却才这个要出家的人，形容丑恶，相貌凶顽，不可剃度他，恐久后累及山门。」 |
| 97 | 长老道：「他是赵员外檀越的兄弟。如何撤得他的面皮？你等众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 |
| 98 | 焚起一柱信香，长老上禅椅盘膝而坐，口诵咒语，入定去了；一炷香过，却好回来，对众僧说道：「只顾剃度他。此人上应天星，心地刚直。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久后却得清净。证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可记吾言，勿得推阻。」 |
| 99 | 首座道：「长老只是护短，我等只得从他。不谏不是，谏他不从便了！」 |
| 100 | 长老叫备齐食请赵员外等方丈会斋。 |
| 101 | 斋罢，监寺打了单帐。 |
| 102 | 赵员外取出银两，教人买办物料；一面在寺里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 |
| 103 | 一两，日都已完备。 |
| 104 | 长老选了吉日良时，教鸣钟击鼓，就法堂内会大众。 |
| 105 | 整整齐齐五六百僧人，尽披袈裟，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礼，分作两班。 |
| 106 | 赵员外取出银锭，表里，信香，向法座前礼拜了。 |
| 107 | 表白宣疏已罢，行童引鲁达到法座下。 |
| 108 | 维那教鲁达除下巾帻，把头发分做九路绾了，捆揲起来。 |
| 109 | 净发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却待剃髭须。 |
| 110 | 鲁达道：「留下这些儿还酒家也好。」 |
| 111 | 众僧忍笑不住。 |
| 112 | 真长老在法座上道：「大众听偈。」 |
| 113 | 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净；与汝剃除，免得争竞。」 |
| 114 | 长老念罢偈言，喝一声「咄！尽皆剃去！」 |
| 115 | 剃发人只一刀，尽皆剃了。 |
| 116 | 首座呈将度牒上法座前请长老赐法名。 |
| 117 | 长老拿著空头度牒而说偈曰：「灵光一点，价值千金；佛法广大，赐名智深。」 |
| 118 | 长老赐名已罢，把度牒转将下来。 |
| 119 | 书记僧填写了度牒，付与鲁智深收受。 |
| 120 | 长老又赐法衣，袈裟，教智深穿了。 |
| 121 | 监寺引上法座前，长老与他摩顶受记，道：「一要皈依佛性，二要皈奉正法，三要皈敬师友∶此是「三皈。」「五戒」者∶一不要杀生，二不要偷盗，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贪酒，五不要妄语。」 |
| 122 | 智深不晓得戒坛答应「能」「否」二字，却便道：「酒家记得。」 |
| 123 | 众僧都笑。 |
| 124 | 受记已罢，赵员外请众僧到云堂里坐下，焚香设斋供献。 |
| 125 | 大小职事僧人，各有上贺礼物。 |
| 126 | 都寺引鲁智深参拜了众师兄，师弟；又引去僧堂背后选佛场坐地。 |
| 127 | 当夜无事。 |
| 128 | 次日，赵员外要回，告辞长老，留连不住。 |
| 129 | 早斋已罢，并众僧都送出山门。 |
| 130 | 赵员外合掌道：「长老在上，众师父在，此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卤直人，早晚礼数不到，言语冒渎，误犯清规，万望觑赵某薄面，恕免，恕免。」 |
| 131 | 长老道：「员外放心。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经诵咒，办道参禅。」 |
| 132 | 员外道：「日后自得报答。」 |
| 133 | 人丛里，唤智深到松树下，低低分付道：「贤弟，你从今日难比往常。凡事自宜省戒，切不可托大。倘有不然，难以相见。保重，保重。早晚衣服，我自使人送来。」 |
| 134 | 智深道：「不索哥哥说，酒家都依了。」 |
| 135 | 当时赵员外相辞了长老，再别了众人上轿，引了庄客，托了一乘空轿，取了盒子，下山回家去了。 |
| 136 | 当下长老自引了众僧回寺。 |
| 137 | 卑说鲁智深回到丛林选佛场中禅床上扑倒头便睡。 |
| 138 | 上下肩两个禅和子推他起来，说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学坐禅？」智深道：「酒家自睡，干你甚事？」 |
| 139 | 禅和子道：「善哉！」 |
| 140 | 智深喝道：「团鱼酒家也吃，甚么「鳝哉？」」禅和子道：「却是苦也！」 |
| 141 | 智深便道：「团鱼大腹，又肥甜好吃，那得苦也？」 |
| 142 | 上下肩禅和子都不睬他，繇他自睡了；次日，要去对长老说知智深如此无礼。首座劝道：「长老说道他后来证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只是护短。你们且没奈何，休与他一般见识。」 |
| 143 | 禅和子自去了。 |
| 144 | 智深见没人说他，每到晚便放翻身体，横罗十字，倒在禅床上睡；夜间鼻如雷响；要起来净手，大惊小怪，只在佛殿后撒尿撒屎，遍地都是。 |
| 145 | 侍者禀长老说：「智深好生无礼！全没些个出家人礼面！丛林中如何安著得此等之人！」 |
| 146 | 长老喝道：「胡说！且看檀越之面，后来必改。」 |
| 147 | 自此无人敢说。 |
| 148 | 鲁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觉搅了四五个月，时遇初冬天气，智深久静思动。 |
| 149 | 当日晴明得好，智深穿了皂衣直裰，系了鸦青条，换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门来，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鹅颈懒凳上，寻思道：「乾鸟么！俺往常好肉每日不离口；如今教酒家做了和尚，饿得乾瘪了！赵员外这几日又不使人送些东西来与酒家吃，口中淡出鸟来！这早晚怎地得些酒来吃也好！」 |
| 150 | 正想酒哩，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著一付担桶，唱上山来，上盖著桶盖。 |
| 151 | 那汉子手里拿著一个镟子，唱著上来；唱道∶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 |
| 152 | 风吹起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
| 153 | 鲁智深观见那汉子挑担桶上来，坐在亭子上看。 |
| 154 | 这汉子也来亭子上，歇下担桶。 |
| 155 | 智深道：「兀那汉子，你那桶里甚么东西？」 |
| 156 | 那汉子道：「好酒。」 |
| 157 | 智深道：「多少钱一桶？」 |
| 158 | 那汉子道：「和尚，你真个也作是耍？」 |
| 159 | 智深道：「酒家和你耍甚么？」 |
| 160 | 那汉子道：「我这酒，挑上去只卖与寺内火工，道人，直厅，轿夫，老郎们，做生活的吃。本寺长老已有法旨∶但卖与和尚们吃了，我们都被长老责罚，追了本钱，赶出屋去。我们见关著本寺的本钱，见住著本寺的屋宇，如敢卖与你吃？」 |
| 161 | 智深道：「真个不卖？」 |
| 162 | 那汉子道：「杀了我也不卖！」 |
| 163 | 智深道：「酒家也不杀你，只要问你买酒吃！」 |
| 164 | 那汉子见不是头，挑了担桶便走。 |
| 165 | 智深赶下亭子来，双手拿住扁担，只一脚，交裆著。 |
| 166 | 那汉子双手掩著，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 |
| 167 | 智深把那两桶酒都提在亭子上，地下拾起镟子，开了桶盖，只顾舀冷酒吃。 |
| 168 | 无移时，两桶酒吃了一桶。 |
| 169 | 智深道：「汉子，明日来寺里讨钱。」 |
| 170 | 那汉子方才疼止，又怕寺里长老得，坏了衣饭，忍气吞声，那里讨钱，把酒分做两半桶，挑了，拿了镟子，飞也似下山去了。 |
| 171 | 只说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却上来；下得亭子松树根边又坐了半歇，酒越涌上来。 |
| 172 | 智深把皂直裰褪下来，把两支袖子缠在腰下，露出脊上花绣来，扇著两个膀子上山来。 |
| 173 | 看看来到山门下，两个门子远远地望见，拿著竹篦，来到山门下拦住鲁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喝得烂醉了上山来？你须不瞎，也见库局里贴著晓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决打四十竹篦，赶出寺去；如门子纵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山去，饶你几下竹篦！」 |
| 174 | 鲁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来旧性未改，睁起双眼，骂道：「直娘贼！你两个要打酒家，俺便和你厮打！」 |
| 175 | 门子见势头不好，一个飞也似入来报监寺，一个虚拖竹篦拦他。 |
| 176 | 智深用手隔过，张开五指，去那门子脸上只一掌，打得踉踉跄跄，却待挣扎；智深再复一拳，打倒在山门下，只是叫苦。 |
| 177 | 鲁智深道：「酒家饶你这厮！」 |
| 178 | 踉踉跄跄颠入寺里来。 |
| 179 | 寺得门子报说，叫起老郎，火工，直厅，轿夫，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从西廊下抢出来，却好迎著智深。 |
| 180 | 智深望见，大吼了一声，却似嘴边起个霹雳，大踏步抢入来。 |
| 181 | 众人初时不知他是军官出身，次后见他行得凶了，慌忙都退入藏殿里去，便把亮鬲关了。 |
| 182 | 智深抢入阶来，一拳，一脚，打开亮鬲。 |
| 183 | 二三十人都赶得没路，夺条棒，从藏殿里打将出来。 |
| 184 | 监寺慌忙报知长老。 |
| 185 | 长老听得，急引了三五个侍者直来廊下，喝道：「智深！不得无礼！」 |
| 186 | 智深虽然酒醉，却认得是长老，撇了棒，向前来打个问讯，指著廊下，对长老道：「智深吃了两碗酒，又不曾撩拨他们，他众人又引人来打酒家。」 |
| 187 | 长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却说。」 |
| 188 | 鲁智深道：「俺不看长老面，酒家直打死你那几个秃驴！」 |
| 189 | 长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禅床上，扑地便倒了，地睡了。 |
| 190 | 众多职事僧人围定长老，告诉道：「向日徒弟们曾谏长老来，今日如何？本寺那容得这个野猫，乱了清规！」 |
| 191 | 长老道：「虽是如今眼下有些罗噪，后来却成得正果。没奈何，且看赵员外檀越之面，容恕他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怨他便了。」 |
| 192 | 众僧冷笑道：「好个没分晓的长老！」 |
| 193 | 各自散去歇息。 |
| 194 | 次日，早斋罢，长老使侍者到僧堂里坐禅处唤智深时，尚兀自未起。 |
| 195 | 待他起来，穿了直裰，赤著脚，一道烟走出僧堂来，侍者吃了一惊，赶出外来寻时，却走在佛殿后撒屎。 |
| 196 | 侍者忍笑不住，等他净了手，说道：「长老请你说话。」 |
| 197 | 智深跟著侍者到方丈。 |
| 198 | 长老道：「智深虽是个武夫出身，今赵员外檀越剃度了你，我与你摩顶受记。教你∶一不可杀生，二烈可偷盗，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贪酒，五不可妄语∶－－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贪酒。你如何夜来吃得大醉，打了门子，伤坏了藏殿上朱红鬲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声，如何这般行为！」 |
| 199 | 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 |
| 200 | 长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乱了清规？我不看你施主赵员外面，定赶你出寺。再后休犯。」 |
| 201 | 智深起来，合掌道：「不敢，不敢。」 |
| 202 | 长老留住在方丈里，安排早饭与他吃；又用好言劝他；取一领细布直裰，一双僧鞋，与了智深，教回僧堂去了。 |
| 203 | 但凡饮酒，不可尽倍。 |
| 204 | 常言「酒能成事，酒能败事。」 |
| 205 | 便是小胆的人吃了也胡乱做了大胆，何况性高的人！再说这鲁智深自从吃酒醉闹了这一场，一连三四个月不敢出寺门去；忽一日，天气暴暖，是二月间时令，离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门外立地，看著五台山，喝采一回，猛听得山下叮叮当当的响声顺风吹上山来。 |
| 206 | 智深再回僧堂里取了些银两揣在怀里，一步步走下山来；出得那「五台福地」的牌楼来看时，原来却是一个市井，约有五七百户人家。 |
| 207 | 智深看那市镇上时，也有卖肉的，也有卖菜的，也有酒店，面店。 |
| 208 | 智深寻思道：「干干么！俺早知有这个去处，不夺他那桶酒吃，也早下来买些吃。这几日熬的清水流，且过去看有甚东西买些吃。」 |
| 209 | 听得那响处却是打铁的在那里打铁。 |
| 210 | 间壁十家门上写著「父子客店。」 |
| 211 | 智深走到铁匠铺门前看时，见三个人打铁。 |
| 212 | 智深便问道：「兀，那待诏，有好钢铁么？」 |
| 213 | 那打铁的看鲁智深腮边新剃，暴长发须，戗戗地好惨濑人，先有五分怕他。 |
| 214 | 那待诏住了手，道：「师父，请坐。要打甚么生活？」 |
| 215 | 智深道：「酒家要打条禅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么？」 |
| 216 | 待诏道：「小人这里正有些好铁。不知师父要打多少重的禅杖，戒刀？但凭分付。」 |
| 217 | 智深道：「酒家只要打一条一百斤重的。」 |
| 218 | 待诏笑道：「重了。师父，小人打怕不打了。只恐师父如何使得动？便是关王刀，也只有八十一斤。」 |
| 219 | 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关王！他也只是个人！」 |
| 220 | 那待诏道：「小人据说，只可打条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 |
| 221 | 智深道：「便你不说，比关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 |
| 222 | 待诏道：「师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依著小人，好生打一条六十二斤水磨禅杖与师父。使不动时，休怪小人。戒刀已说了，不用分付。小人自用十分好铁打造在此。」 |
| 223 | 智深道：「两件家生要几两银子？」 |
| 224 | 待诏道：「不讨价，实要五两银子。」 |
| 225 | 智深道：「俺便依你五两银子，你若打得好时，再有赏你。」 |
| 226 | 那待诏接了银子，道：「小人便打在此。」 |
| 227 | 智深道：「俺有些碎银子在这里，和你买碗酒吃。」 |
| 228 | 待诏道：「师父稳便。小人赶趁些生活，不及相陪。」智深离了铁匠人家，行不到三二十步，见一个酒望子挑出在房檐上。 |
| 229 | 智深掀起帘子，入到里面坐下，敲著桌子，叫道：「将酒来。」 |
| 230 | 卖酒的主人家说道：「师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里的，长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们卖酒与寺里僧人吃了，便要追小人们的本钱，又赶出屋。因此，只得休怪。」 |
| 231 | 智深道：「胡乱卖些与酒家吃，俺须不说是你家便了。」 |
| 232 | 那店主人道：「胡乱不得，师父别处去吃，休怪，休怪。」 |
| 233 | 智深只得起身，便道：「酒家别处吃得，却来和你说话！」 |
| 234 | 出得店门，行了几步，又望见一家酒旗儿直挑出在门前。 |
| 235 | 智深一直走进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卖与俺吃。」 |
| 236 | 店主人道：「师父，你好不晓事！长老已有法旨，你须也知，却来坏我们衣饭！」 |
| 237 | 智深不肯动身。 |
| 238 | 三回五次，那里肯卖。 |
| 239 | 智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连走了三五家，都不肯卖，智深寻思一计，「不生个道理，如何能彀酒吃？。。。」远远地杏花深处，市梢尽头，一家挑出个草帚儿来。 |
| 240 | 智深走到那里看时，却是个傍村小酒店。 |
| 241 | 智深走入店里来，靠窗y中U，便叫道：「主人家，过往僧人买碗酒吃。」 |
| 242 | 庄家看了一看道：「和尚，你那里来？」智深道：「俺是行脚僧人，游方到此经过，要卖碗酒吃。」 |
| 243 | 庄家道：「和尚，若是五台山寺里师父，我却不敢卖与你吃。」 |
| 244 | 智深道：「酒家不是。你快将酒卖来。」 |
| 245 | 庄家看见鲁智深这般模样，声音各别，便道：「你要打多少酒？」 |
| 246 | 智深道：「休问多少，大碗只顾筛来。」 |
| 247 | 约莫也吃了十来碗，智深问道：「有甚肉？把一盘来吃。」 |
| 248 | 庄家道：「早来有些牛肉，都卖没了。」 |
| 249 | 智深猛闻得一阵肉香，走出空地上看时，只见墙边砂锅里煮著一支狗在那里。智深道：「你家见有狗肉，如何不卖与俺吃？」 |
| 250 | 庄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因此不来问你。」 |
| 251 | 智深道：「酒家的银子有在这里！」 |
| 252 | 便摸银子递与庄家，道：「你且卖半支与俺。」 |
| 253 | 那庄家连忙取半支熟狗肉，捣些蒜泥，将来放在智深面前。 |
| 254 | 智深大喜，用手扯那狗肉蘸著蒜泥吃∶一连又吃了十来碗酒。 |
| 255 | 吃得口滑，那里肯住。 |
| 256 | 庄家到都呆了，叫道：「和尚，只恁地罢！」 |
| 257 | 智深睁起眼道：「酒家又不白你的！管俺怎地？」 |
| 258 | 庄家道：「再要多少？」 |
| 259 | 智深道：「再打一桶来。」 |
| 260 | 庄家只得又舀一桶来。 |
| 261 | 智深无移时又吃了这桶酒，剩下一脚狗腿，把来揣在怀里；临出门，又道：「多的银子，明日又来吃。」 |
| 262 | 吓得庄家目瞪口呆，罔知所措，看他却向那五台山上去了。 |
| 263 |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下一回，酒却涌上来；跳起身，口里道：「俺好些时不曾拽拳使脚，觉道身体都困倦了。酒家且使几路看！」 |
| 264 | 下得亭子，把两支袖子搦在手里，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发，只一膀子扇在亭子柱上，只听得刮刺刺一声响亮，把亭子柱打折了，摊了亭子半边，门子听得半山里响，高处看时，只见鲁智深一步一颠抢上山来。 |
| 265 | 两个门子叫道：「苦也！这畜生今番又醉得可不小！」 |
| 266 | 便把山门关上，把拴拴了。 |
| 267 | 只在门缝里张时，见智深抢到山门下，见关了门，把拳头擂鼓也似敲门。 |
| 268 | 两个门子那里敢开。 |
| 269 | 智深敲了一回，扭过身来，看了左边的金刚，喝一声道：「你这个鸟大汉，不替俺敲门，却拿著拳头吓酒家！俺须不怕你！」 |
| 270 | 跳上台基，把栅刺子只一扳，却似撅葱般扳开了；拿起一折木头，去那金刚腿上便打，簌簌地，泥和颜色都脱下来。 |
| 271 | 门子张见，道：「苦也！」 |
| 272 | 只得报知长老。 |
| 273 | 智深等了一会，调转身来，看著右边金刚，喝一声道：「你这厮张开大口，也来笑酒家！」 |
| 274 | 便跳过右边台基上，把那金刚脚上打了两下。 |
| 275 | 只听得一声震天价响，那金刚从台基上倒撞下来。 |
| 276 | 智深提著折木头大笑。 |
| 277 | 两个门子去报长老。 |
| 278 | 长老道：「休要惹他，你们自去。」 |
| 279 | 只见这首座，监寺，都寺，并一应职事僧人都到方丈禀说：「这野猫今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门下金刚，都打坏了！如何是好？」 |
| 280 | 长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汉，」何况老僧乎？若是打坏了金刚，请他的施主赵员外来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盖。－－这个且繇他。」 |
| 281 | 众僧道：「金刚乃是山门之主，如何把他换过？」 |
| 282 | 长老道：「休说坏了金刚，便是打坏了殿上三世佛，也没奈何，只得回避他。你们见前日的行凶么？」 |
| 283 | 众僧出得方丈，都道：「好个囫囵竹的长老！－－门子，你且休开门，只在里面听。」 |
| 284 | 深在外面大叫道：「直娘的秃驴们！不放酒家入寺时，山门外讨把火来烧了这个鸟寺！」 |
| 285 | 众僧听得，只得叫门子：「拽了大拴，繇那畜生入来！若不开时，真个做出来！」 |
| 286 | 门子只得捻脚捻手拽了拴，飞也似闪入房里躲了，众僧也各自回避。 |
| 287 | 只说z琐
智深双手把山门尽力一推，扑地颠将入来，吃了一交；爬将起来，把头摸一摸，直奔僧堂来。 |
| 288 | 到得选佛场中。 |
| 289 | 禅和子正打坐间，看见智深揭起帘子，钻将入来，都吃一惊，尽低了头。 |
| 290 | 智深到得禅床边，喉咙里咯咯地响，看著地下便吐。 |
| 291 | 众僧都闻不得那臭，个个道：「善哉！」 |
| 292 | 齐掩了口鼻。 |
| 293 | 智深吐了一回，爬上禅床，解下条，把直裰，带子，都剥剥扯断了，脱下那脚狗腿来。 |
| 294 | 智深道：「好！懊！正肚饥哩！」 |
| 295 | 扯来便吃。 |
| 296 | 众僧看见，把袖子遮了脸。 |
| 297 | 上下肩两个禅和子远远地躲开。 |
| 298 | 智深见他躲开，便扯一块狗肉，看著上首的道：「你也到口！」 |
| 299 | 上首的那和尚把两支袖子死掩了脸。 |
| 300 | 智深道：「你不吃？」 |
| 301 | 把肉望下首的禅和子嘴边塞将去。 |
| 302 | 那和尚躲不迭，却待下禅床。 |
| 303 | 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将肉便塞。 |
| 304 | 对床四五个禅和子跳过来劝时，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硕，去那光脑袋上剥剥只顾凿。 |
| 305 | 满堂僧众大喊起来，都去柜中取了衣钵要走。 |
| 306 | －－此乱，唤做「卷堂大散。」 |
| 307 | 首座那里禁约得住。 |
| 308 | 智深一味地打将出来。 |
| 309 | 大半禅客都躲出廊下来。 |
| 310 | 监寺，都寺，不与长老说知，叫起一班职事僧人，点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厅，轿夫，约有一二百人，都执杖叉棍棒，尽使手巾盘头，一齐打入僧堂来。 |
| 311 | 智深见了，大吼一声；别无器械，抢入僧堂里，佛面前推翻供桌。 |
| 312 | 撅了两条桌脚，从堂里打将出来。 |
| 313 | 众多僧行见他来得凶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 |
| 314 | 深智两条桌脚著地卷将起来。 |
| 315 | 众僧早两下合拢来。 |
| 316 | 智深大怒，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只饶了两头的。 |
| 317 | 当时智深直打到法堂下，只见长老喝道：「智深！不得无礼！众僧也休动手！」两边众人被打伤了数十个，见长老来，各自退去。 |
| 318 | 智深见众人退散，撇了桌脚，叫道：「长老与酒家做主！」 |
| 319 | 此时酒已七八分醒了。 |
| 320 | 长老道：「智深，你连累杀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搅扰了一场，我教你兄赵员外得知，他写书来与众僧陪话；今番你又如此大醉无礼，乱了清规，打摊了亭子，又打坏了金刚，－－这个且繇他，你搅得众僧卷堂而走，这个罪业非小！我这里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千百年清净香火去处。」 |
| 321 | 智深随长老到方丈去。 |
| 322 | 长老一面叫职事僧人留住众禅客，再回僧堂，自去坐禅，打伤了和尚，自去将息。 |
| 323 | 长老领智深方丈歇了一夜。 |
| 324 | 次日，长老与首座商议，收拾了些银两赍发他，教他别处去，可先说与赵员外知道。 |
| 325 | 长老随即修书一封，使两个直厅道人迳到赵员外庄上说知就里，立等回报。 |
| 326 | 赵员外看了来书，好生不然，回书来拜覆长老，说道：「坏了金刚，亭子，赵某随即备价来来修。智深任从长老发遣。」 |
| 327 | 长老得了回书，便叫侍者取领皂巾直裰，一双僧鞋，十两白银，房中唤过智深。 |
| 328 | 长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闹了僧堂，便是误犯；今次又大醉，打坏了金刚，摊了亭子，卷堂闹了选佛场，你这罪业非轻，又把众禅客打伤了。我这里出家，是个清净去处。你这等做作，甚是不好。看你赵檀越面皮，与你这封书，投一个去处安身。我这里决然安你不得了。我夜来看你，赠汝四句偈言，终身受用。」智深道：「师父，教弟子那里去安身立命？愿听俺师四句偈言。」 |
| 329 | 真长老指著鲁智深，说出这几句言语，去这个去处，有分教；这人笑挥禅仗，战天下英雄好汉；怒掣刀，砍世上逆子谗臣。 |
| 330 | 毕竟真长老与智深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
